第1回
第1章 第一章
“儿臣参见父王。请父王……”慕靖笙伏在地上,风尘仆仆。来不及沐浴更衣,来不及裹上左肩上的伤口,他声音很急切,嘴唇皲裂,精致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疲惫。
“你回来了?自己回来的?云儿呢?”黔云王慕孜宏声音冰冷地打断了跪在地上的少年。
“回父王,儿臣和二哥在路上走散了。”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失落。
“本王为什么派你和云儿一起上京?你还记得么?”慕孜宏翻开手里的一份公文,漫不经心地问。
“回父王,儿臣是去保护哥……保护世子的。”少年暗暗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抠进了肉里,“儿臣知罪,求父王宽恕。”
“来人,”慕孜宏提高了声音,“传杖。”
“父王……父王……儿臣……”少年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将拳头又握紧了一些,血迹一点点渗了出来。少年深深吸了口气,伏地叩首,轻而颤抖地说,“儿臣谢父王。”他犹豫了片刻,又跪直了身子,低声说,“父王,世子在太湖附近遇到刺客,儿臣让侍卫保护世子先回来,自己引……”
少年正说着便有两个亲兵搬了条凳进来,后面跟了四个手上握着毛竹板子的壮汉。少年突然停下来,有些恐惧的回头看了一眼,嘴唇咬的更紧了。少年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慕孜宏。
“说下去。”慕孜宏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瞥了一眼自己端正地跪着的儿子,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疲惫,他眼中的恐惧,他肩上的伤口。慕孜宏只是淡淡地转过脸去吩咐,“等他说完了再打。”
“是,谢父王。”慕靖笙低下头,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旋即便睁开了,像是强提了一口气,“儿臣走了黔水回云南,世子和其他人走了广西,儿一路上杀了七个人,随行的侍从都被杀了,也只是问出他们是被一个缅甸人雇佣来行刺的,二哥他可能有危险,如果摆脱了刺客,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了。”
“继续说啊?你杀了七个人,就问出了这些?”慕孜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公文,起身走到了少年的身边。
“刺客一旦被擒就立时自刎,儿臣无能,就只从一个贪生之人口中问出这些,没等再仔细盘问,那人便被旁的刺客灭口了。刺客用的武功很杂,即使是救命的路数,都截然不同,显然不是来自同一个门派的,儿臣认出其中一个是点苍山无音洞的弃徒林斯,从这个人着手,应该能查到些线索。他们不算是一流的高手,但武功……都在世子之上。第一次袭击我们的只有十四个人,如果他们没有更厉害的高手增援,莫师父应该能保护好世子。但……”
“啪!”慕孜宏扬手给了少年一个耳光,少年晃了晃,终于还是跪直了身子,手反射性地要抬起来捂脸,却尴尬地滞在半空中,缓缓地垂了下去。嘴角渗出血迹,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颊迅速地肿起明晰的掌印。
“给天京我们的人去封信问问情况,再吩咐邢一鸣带几个高手,顺着广西进云南的官道打听世子的下落,让张逊另带一队人,顺着这个畜生回来的路找,如果都没有下落,三个月之后就可以回来了。还有,这个点苍山出来的林斯给我暗访出来,别惊动了他们,让他们先灭了口。就这些吧。”慕孜宏皱着眉向门口的侍卫交代着,他伸手揉了揉额间,长长地吁了口气。慕孜宏回转身来,大踏步地走向书案,声音清晰而洪亮,“这个畜生没说实话,给我狠狠打,打到他招了为止。别吝惜力气,给他留口气就行。”
“公子,得罪了,”一边的亲兵俯下身来,不动声色地说。接着两个亲兵试图从两边架起慕靖笙,却被他身子一拧,轻巧地避开了。慕孜宏正要发作,却见少年叩了个头,自己站起来,解开带着血污的长袍,只留下淡紫色的中衣。少年有些颤抖着走向凳子,缓缓闭上眼睛,脱下了深衣,骨瘦嶙峋的身体上带着几处明显的伤痕:肩膀上带着箭伤,虽然已经结痂,但从伤口的怪异扭曲便能看出伤势处理得仓促至极;下腹有处明显的淤痕;左边腰间肿起了一大块;背上还有四五处伤痕。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地伏在了凳子上,低声地对两旁震惊的亲兵们说了一句:“有劳了。”
胸膛贴在凳子上的时候,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又急忙将呻吟吞回腹中。他深吸一口气,身子绷得紧紧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凳子腿,头埋得很低,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两旁的壮实地兵丁只是呆呆地看着慕靖笙还未长成的身体上斑驳的伤痕,没有一个人将厚重的毛竹板提起,却也没人胆敢为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求情。
慕孜宏抬眼看了下自己的儿子,皱起眉看了看慕靖笙的伤势,终于还是问了一句:“笙儿,你受内伤了么?”语气并不温和,倒有些不耐烦。
少年身子轻轻一震,精赤的上身抖了个激灵。少顷,少年摇了摇低垂的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回父王,不碍事的。”一滴温热的泪却早已凝在少年眼眶中,打了几个转,挂在了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
慕孜宏轻哼了一声,“受了内伤背上还怎么挨板子,杖臀。慕宁,给公子宽衣。”
少年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迟疑地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带着明显的哀求,“父王,”他的声音很轻,“父王,求父王开恩,求父王……”少年的嘴里像是魔咒一样叨念着,一旁的亲兵慕宁已经探手过来。少年紧张地将手伸向背后死死地压住裤腰,慕宁的手停在半空,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得低声道,“公子,这儿也没外人,您松松,大家都好做。”少年却只是僵着,看着慕孜宏,手按得紧紧的,仿佛没有听见慕宁的话一般。
慕孜宏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抬头凌厉的望了慕靖笙一眼,少年便将满心的委屈生生吞到肚里,深深地将头埋下去,用低到近乎不可闻的声音对慕宁说:“我自己来。”
绸裤被颤抖的手指一寸寸地褪下,从臀腿之间轻轻滑落,湛湛停在膝弯。少年的臀腿不像上身那样带着浅浅的麦色,而是无暇的白色,正从腰际分得明晰。光洁如玉的肌肤,一根毛发也没有,右股上却分明滴着一枚红痣,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能化蝶而去,不复存在了。少年失了蔽体之物,双腿夹得紧紧的,手死死地抠住凳子腿儿,牙齿狠狠地咬住嘴唇,渗出一圈淡淡的血印。
慕宁见少年褪得赤条条的,便回身去关房门,另一个搬凳子进来的亲兵慕勋见少年的臀紧紧地绷着便俯下身来按住他的手臂,不动声色地低声说着:“公子,您放松着点儿,这样绷着,容易受伤。”
少年缓缓地放松了肌肉,慕宁回身过来按住了少年的双脚,四个兵丁分站两侧,手里的的竹板高高地举起,狠狠地砸了下去。
厚重的竹板落在肉上,带着清脆的响声,少年颤抖地趴在凳子上,下巴用力地卡在凳子的边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断地渗出血迹来。
“停。”慕孜宏平淡地一挥手。二十下刚过,原本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深红色,迅速地肿起来。
“畜生!别考验我的耐性。说实话,我就饶了你。”慕孜宏的语气似乎也松了松,仿佛这一切都只是无奈之举。
少年的臀瞬间紫涨,淤血像是要从肌肤中滴出来一样。他轻轻地将牙齿从唇上移开,血止不住地从唇上冒出来。他抿了抿嘴唇,艰难地提了口气,疼得皱起了眉,“儿臣不敢欺瞒父王,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还不说实话?慕勋,把这畜生拉到府门口去打,什么时候他决定说实话了,再报给我。”
“父王!求求父王,笙儿知错了,求求父王看在母亲的面上,给笙儿留这最后一丝颜面吧。求求父王……”少年疲病交加,又猛然一吓,原本故作成熟的神气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本就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再坚忍也只是个孩子。
“王爷,六公子虽然误了回程的时日,路上又和世子失散了,但毕竟公子年幼,能跋山涉水地回来已是不易。再怎么说,六公子也是王爷的骨血,在自家如何责打教训都使得,拉到街上去打未免也降了王爷的身份,王爷您开恩,饶了公子这一遭吧?”慕勋放开了按着少年肩膀的双手,转身跪下为他求着情。
“也罢,再杖三十,扔到地牢里,云儿回来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他出来。”慕孜宏无情地命令着,然后转身进了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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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慕靖笙侧着身子躺在地牢里,湖丝织就的淡紫内衣紧紧地贴在身上,深衣上伤口的血迹早就结成了血痂,跟皮肉紧紧连在一起。他白得发青的手指攥住一缕稻草,眉头紧紧皱缩着。他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因为疼痛时而会抽搐,长长的眼睫上挂着的大滴汗珠,在身体的颤抖中一上一下,终于还是砸在了地上。
慕孜宏推门进来,身后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跟着大队的侍卫,他只是一个人,脸色阴沉,眉头紧锁。他几步走到躺在地上的少年跟前,一脚踹在了慕靖笙的腰间,少年疼得缩成了一团,双手紧紧的堵住了自己的嘴,一声长而沉闷的呻吟从指尖泄出。慕孜宏跨过他的身体,转身一脚狠狠的踹在他的肚子上,“起来。”
少年捂着肚子挣扎着换成伏跪的姿势,艰难地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父王。”
“本王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把下人都支走了,你要是再不说出你隐瞒了什么,我决饶不了你。”慕孜宏的声音冷硬无情。
“回……回父王的话,儿臣并无刻意隐瞒。”少年跪伏在王爷的脚下。声音嘶哑而疲惫。
“裤子脱了,既然你不老实交代,就别怪我无情。”慕孜宏皱皱眉头,眼神在架子上游移着,试图寻找一件合适的刑具,似乎根本不愿多看一眼地上一身血污的儿子。
“是,父王。”慕靖笙没有任何反抗,跪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手颤抖地试图将裤子脱下。冻僵的手指几乎完全失去了自觉,伤口的血迹跟凝在衣服上,结成大片的血痂。少年咬着嘴唇,紧紧地闭上眼睛,手指使劲地伸缩几下,似乎恢复了些许感觉。他冒险提了口真气,指力灌注,一把地扯下了裤子。布料连着血痂和一层新愈合的皮肉带着闷闷一声“嗤啦”,和少年的身体瞬间分开,像是活活扒了一层皮下来。血珠先是一点点渗出,慢慢地汇成血流,顺着已经紫胀的臀腿,流向早已满是血腥的地面。少年无暇顾及其他,肌肉撕裂地钝痛让他眼前一黑,伏倒在地上。
慕靖笙大口地吸着气,疼痛让他无法控制地抽搐着。他侧过身来,双腿无力地蜷缩着,空洞的眼神里甚至看不到悲伤和绝望。
“你这是干什么?”慕孜宏皱起了眉头,似乎想再呵斥,却终究没有忍心,“罢了,你看看这是什么?再决定是不是还瞒着我。”慕孜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细绢上是黔云王世子慕靖云有些潦草的字迹:“父王母妃在上,儿臣德行不恭,督导不敏,致六弟靖笙遇刺重伤,身心俱损,遂坠崖自绝于人世。儿臣当寻得六弟尸身,方回府谢罪。不孝子慕靖云百拜叩首。”信的左下还做了王府的特别印记,不是王府中人,绝不知道此等暗记。慕孜宏将细绢往艰难地爬起来跪好的慕靖笙眼前一放,眯着眼看着他,“说吧,云儿他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少年轻轻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微的颤抖着,整个地牢里分外安静,只有屋顶上渗下的水滴时不时滴落的声音。少年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称得上笑容的表情,“回父王,世子什么都没做。儿臣是从一处悬崖跃下了,但不是自绝,只是追杀一个失足的刺客,以致后来迷了路径……”少年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离题,连忙将话锋一转,跪直身子正色道:“世子他显然是误会了。”
“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德行不恭?云儿从小不爱虚言,既然如此说,定然是做下什么礼法不容的事来。什么叫身心俱损坠崖自觉于世?他为何会以为你是自尽的?我原以为府中那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有些人按捺不住中伤云儿的,可谁知道你们……”慕孜宏的话说不下去了,却还是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笙儿,你们是兄弟,是亲兄弟!就算他是兄长,他要对你做什么,你怎么不阻止他!我知道你跟云儿亲近,可也不能……”
“父王……二哥他没有,没有……”少年闭上眼睛,轻轻摇着头,声音越来越低,脸色在闪烁的烛光下显得更加苍白。
“你还不说实话?”慕孜宏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儿子,愤怒地将手里的细绢掷在他的脸上,“让我再打你一顿你才肯说么?还是让我等你哥哥回来,让我在全家人面前责问他?!”
慕靖笙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久久地沉默,然后终于开口,“父王,此事与世子无干,全是儿臣一人所为,当日儿臣身中毒箭,自以为顷刻将死,就对二哥说了些胡话,被世子严词喝止。二哥这番措辞,只是念在与儿臣多年兄弟情分,觉得有失察之责有愧于心。父王,儿臣不孝,做了万死难赎的事,可以一死以正世子清白。只求父王看在与母亲多年情分上,善待母亲。”他缓缓地说完,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然后重重地叩下去,身后众多伤口崩裂开,血从伤处不断向外渗着,他却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哥哥回来您别责难他了,二哥他身上担子太重,不是他的错,全都怪我……”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叹息一般地,带着一种让人压抑的悲叹的调子。慕孜宏以为他哭了,却意外地发现年少的儿子只是一遍遍机械地磕头,虽然眼中的悲伤像是要把人湮没,却真的一滴泪都没有。
慕孜宏突然上前扶住儿子的肩膀,却意外地触到了少年尚未痊愈的肩伤“哼,你们倒是兄弟情深!”慕孜宏似乎并不相信,只是接着问,“我不问别的,单说一样,你们可曾有过……苟且之事?”慕孜宏谨慎地选择着用词,最后还是皱着眉短促而低沉地说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词。
少年惊恐地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身子不住地抖动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少顷,他才重重叩首,伏在地上,用虚弱却坚定的声音说:“断无此事。父王可以不信笙儿,但不能不信二哥啊!”
“哦,”慕孜宏淡淡地答应了一声,内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一瞬间,另一丝忧虑却浮上了心头。
“请父王赐死。”少年似乎猜到了什么,伏在地上,嘴角勾起一抹凄惨的笑容,却只是笑给自己的,“留儿臣在人世,始终是世子的祸患,父王不必心忧,能为世子而死,已是儿的荣耀了。唯请父王转告母亲,莫要悲伤,如笙儿这等儿子,总是死了比活着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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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请父王赐死。”少年似乎猜到了什么,伏在地上,嘴角勾起一抹凄惨的笑容,却只是笑给自己的,“留儿臣在人世,始终是世子的祸患,父王不必心忧,能为世子而死,已是儿的荣耀了。唯请父王转告母亲,莫要悲伤,如笙儿这等儿子,总是死了比活着强些。”
慕孜宏心下一沉,看着卑微地伏在脚下那个瘦小的身体,有些不耐烦地拧起了眉,眼中的杀机却渐渐收敛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慕孜宏俯身将儿子托起,横抱起来,“别胡思乱想,我先带你出去疗伤。早说了实话,也不用受这么多无谓的苦。”
“儿臣不敢劳烦父王,儿自己回房就可以了。”
“少废话,”慕孜宏厌恶地看了一眼怀中瘦弱的少年,严厉地斥责道,“我准你回房了么?”
少年嗫嚅地回了声“父王恕罪,儿臣僭越了,”便不再多说一句话。
悠长而深邃的地牢走道上,只有慕孜宏沉稳的脚步声。慕孜宏终于还是忍不住在这里就开口问了出来“你们……你们说的话,都有谁知道了?”
“回父王,儿臣不知。儿离开世子,也只有邵京一人知道,应该也只是觉得儿是带人引开刺客,现在……”慕靖笙躺在慕孜宏的怀里,浑身僵硬着,手紧紧地贴在身侧,眼神不自然地望着别处。
“我知道了,云儿回来之后,我会问他的。我送你到你母亲那里。”
“不要!”慕靖笙突然大声反驳,身体不自主地挣扎起来。慕孜宏皱着眉蹬了怀中的少年一眼,他终于不再挣扎,却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父王恕罪,儿臣只是不想让母亲看到这幅样子,求父王垂怜,母亲若是知道儿惹父王生气受到重罚,一定会另有惩处的。”
慕孜宏低头看看怀中的儿子,清瘦的脸颊惨白惨白,额上一片乌紫便显得有些狰狞——这是磕头磕出来的。他的目光之中,疲惫和惊恐怪异地组合在一起,让慕孜宏莫名地生出一种不亲切感。眼睛居然还是水汪汪的,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慕孜宏初时只觉得他是疼的,此时细看之下竟发现孩子的脸上没有泪痕,眼睛也没有红肿,疼得晕过去都没有哭,也确实难为他了。慕孜宏走出阴冷的地牢,才觉察出怀里的孩子轻得仿佛真的只剩下骨架一般,手上也渐渐感到了少年身体传过来的热度,深衣渗出的血大滴大滴地落在庭院里,如果不是那双眼睛,这孩子就像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偶一般没有生气。
慕孜宏恍然间想起为何这孩子会怕成这样,宁夫人,也就是慕靖笙的生母是个很要强的女子,美貌、凌厉、放荡不羁,对儿子爱到极处,却也狠到极处。慕孜宏清晰地记得有一次他生气不痛快,正好让笙儿撞在枪口上,就很没由头地狠打了一通,那时虽然不及这一次伤得这般严重,可年纪却只有现在一半,背上挨了二十鞭子,油皮掀起渗出了血珠,慕孜宏派人送了回去,结果晚上过去的时候,只有八岁的笙儿赤裸着上身跪在院子里留着泪。笙儿跪得很直,却瑟瑟发抖,像是风中一片随时飘走的树叶。丑陋的鞭痕盘踞在他瘦弱的脊背上,和他如仙童一样的瘦瘦侧脸那样鲜明的对立着。慕孜宏过去一摸,才知道孩子发着高烧,心下歉疚地把他抱起来,却发现小笙儿早已意识模糊了,嘴里只喃喃地说着“母亲息怒,笙儿知错了。”他看着笙儿流泪的样子,觉得心疼得不行,以为把孩子抱进屋宁夫人肯定早就心软了,谁知年轻美丽的夫人将慕孜宏安置在床榻上,抱过颤抖的儿子放在膝上,解开儿子的腰带,又将裤子连带贴身的小裤一并褪到了膝弯,抡圆了胳膊便一巴掌揍在孩子略微有些红肿的屁股上,娇声喝叱道:“愈发没规矩了,怪不得你父王教训你。”孩子被这样巴掌一拍,神志似乎庆幸了些,带了哭腔,可怜兮兮地认错,“笙儿知错了,可晌午父王责罚,真的只是因为功课没做好,笙儿以后一定加倍完成,决不再让父王和母亲失望了。”说话间,宁夫人的巴掌并未停下,这一句话的功夫早就十几下过去,慕孜宏在一边却看了个大概,知道是宁夫人为了晌午儿子受了惩戒的事儿责怪儿子,连忙上去为笙儿辩解。宁夫人听了却也没有给笙儿好脸色,只甩下一句:“你父王宽和,你别以为这样就是饶过你了。”慕孜宏看着地上颤颤巍巍跪着的儿子都觉得心疼极了,可小小的慕靖笙竟然立时收了泪水,向父母拜下,泪光盈盈的,“笙儿领会得,先生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父王和母亲责打,都是为了警示笙儿要勤学知礼,不能荒废了时日……
年少稚嫩的声音在慕孜宏的脑中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虚弱的儿子有些嘶哑的声音:“父王,求您了,等伤势轻一些,儿臣自然会去母亲那里领责的。”这话说完,他还浅浅地笑了一下,“父王的鞭子棍子我还能吃得住,忍上一时就过去了,可母亲万一罚跪,只怕儿子就得在母亲院子里跪死了。既然父王开恩决定不杀我,也请父王慈悲,给笙儿宽限几日吧?”
慕孜宏看着有些笨拙地在撒着娇的儿子,恍惚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懊悔。他不喜欢这个儿子,不是因为他的母亲,不是因为他是庶出,也不是因为那有些倔强的性子,只是因为,这孩子太漂亮。总觉得像个瓷娃娃,粉雕玉琢的,生得比女娃子还美,实在不像是儿子。阖府上下,便只有云儿一个对他好,每次出门要带着他,得了好吃好玩儿的,总不忘了给他送一份,其他的王子欺负笙儿,也总是云儿挺身而出。慕孜宏用慈爱的目光扫了一眼怀中勉强笑着的儿子,心想,要是从前对他好一些,该有多好。现在,只怕是想对他好,也来不及了。
“好,不去你母亲那儿,可你伤成这样,总要有个人照顾。我带你去我那儿将养几日,等好点儿了再说,也省的有别人趁你伤重来为难你。”慕孜宏的语气意外地缓和。
少年仰望着自己的父亲,泪水一下子溢了出来,委屈在这宽和的语气里一下子爆发了,慕孜宏看着手里一下子便哭得伤心委屈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此时他才想起,自己很少看到笙儿流泪,可每次这孩子一哭,他便慌了手脚,看着孩子身上千疮百孔,没来由地突然心疼起来。
“笙儿乖,别哭了,父王不怪你了。”慕孜宏有些生疏地安慰着,却连脚步都停下了,他想要拍拍儿子的背,却不知道会不会触到伤口。
“父王恕罪,儿臣失礼了,”一瞬间,他所有的委屈似乎都一下子掩藏起来,泪水依然流着,在沾满血污的清秀小脸上洗出一道莹白来,“儿臣不敢叨扰父王,还是回自己那里吧。”说着却紧紧皱了眉头,眼睛闭紧,牙关也咬的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慕孜宏却没理会他最后的话,抱着儿子直奔自己的房间。
“六公子内伤沉重,身体内又有余毒未清,在加上伤口溃烂高热不退,又大量失血,早已错过了施救的时机,恐怕活不过来了。”医官知道慕靖笙并不怎么受宠,便直言不讳。
“无论如何都要治好,用什么办法都行。”慕孜宏皱着眉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
“六公子病情复杂,药方还要臣与其他同僚研究之后才能开出,况且公子这样昏迷着,就算开了药,也吃不下啊。”
“这你不用管,快去把药开了煎好。再找几个心细的给笙儿把伤口清洗上药。下去吧。”慕孜宏不耐烦地摆摆手,又对候在一旁的慕宁,“去跟王妃说,笙儿现在伤重昏迷,让她去把上回皇上赏赐的百草凝玉丹拿来,快点儿,别耽误了。”
“是!”慕宁应了一声,又看看床上虚弱的慕靖笙,转身出去了。只留下慕孜宏一个人坐在床边,看着昏迷中时不时发出呻吟的儿子,叹了口气。
第4章 第四章
“笙儿?笙儿?”慕靖云左手轻轻推一推床上瘦削的少年,右手的手指心疼地拂过少年额头上的青斑。少年左边的脸颊还没有完全消肿,几个指痕依然隐约可见。慕靖云地心就这样绞了起来,拉起少年搭在胸前的手,懊悔地说:“都是二哥不好,让你受苦了。”
“让他多睡会儿吧,昨天醒过来的时候疼得难过,又不敢叫出来,我看着都心疼。等要吃药的时候,我叫他起来。”慕孜宏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神色有些疲惫,显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好了,“云儿,你过来,”慕孜宏拍拍身边软榻上的垫子,示意慕靖云坐过来。
慕靖云轻轻地放下少年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走过去坐下,仿佛怕吵醒了身边的少年。
“这儿现在只有我们父子两个人,父王问你件要紧的事儿,你要如实回答。”慕孜宏的声音略微严肃了些,却也是一副慈父的样子。
“儿臣一向不虚言的,父王但问便是。”
“你对笙儿,可曾有过超越手足之情的情意?”慕孜宏说着,看看床上的另一个儿子。
慕靖云低头想了一会儿,又看看不远处的弟弟,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儿臣……”
慕孜宏伸手就是一个耳光,打断了慕靖云的话。慕靖云伸手捂住脸颊,迎着慕孜宏的目光含着泪,见慕孜宏一脸怒气,便只有将手放下,把头埋得更低一些,低声说,“谢父王。”
“这么多儿子里,我最看重你,你怎么能?”说着,慕孜宏扬起手,想要再打,却还是放下了,“你跟笙儿说过?”
“是,在太湖的茶庄里,笙儿被刺客的毒箭射中肩膀,拔箭的时候已然毒气攻心,我怕那时不说,以后再无机会,所以就说了。”
“你怎么说的?”
“我……”慕靖云犹豫了一下,却好像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还是磨磨唧唧地说了出来,“我说我不能没有他,生死相随。”
慕孜宏好像并没儿子的话感兴趣,只是揉揉眉心,机械地问下去,“那笙儿怎么回答的?”
“笙儿说,如果不想他死,就永远别再这么想。我对他说不可能,他就点了我的穴道,自己走了。”慕靖云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怅然的情绪。
“所以你觉得笙儿会自尽?”慕孜宏接着问。
“倒也不是我觉得,有人亲眼看到笙儿从悬崖上跳下去。也许那人骗了我,但现在笙儿跟自尽也差不多,大概他觉得回来了也一样会被父王打死。就算没有被父王打死,也还有一生生不如死如囚犯一样的日子。”慕靖云的声音淡淡的,疏远的,他的目光落在慕靖笙的身上,扫过他每一处伤痕,眼神温柔至极。
“你说什么?”慕孜宏的低声呵斥道。
“父王恕罪,儿臣只是心疼笙儿。其实父王不必担心儿臣会对笙儿做出什么来,大概过几日诏书就到云南,要笙儿进京陪太子读书。”
“怎么回事?”
“朝贺之后,皇上百般找借口拖延儿臣,笙儿便进宫求皇上,皇上不放,笙儿就答应只要皇上让他保护儿臣回来,他就终生留在天京为质,再不回云南。一路上笙儿怕皇上反悔,再派人将我抓回去,便一直与我交换身份,直到在太湖边上遇刺。”
“为了笙儿一句请求,皇上愿意放你回来?”慕孜宏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
“笙儿和皇上从前就认识,好像还是朋友,笙儿没有细讲过,要不父王等笙儿好些了,直接问他?”
“算了,让他先好好养伤吧。这些天笙儿就住在我房里,你可以多来看看他,等他伤好了,我就派人送他上京去,以后你们大概也见不着了。”慕孜宏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似乎是真的累了,又似乎只是为儿子们的事情烦心,“等送走了笙儿,你就随我去军中历练吧,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是时候带兵了。”
慕靖云坐在软榻上,看着自己的父亲合了眼靠在一边,连忙起身去为他盖薄毯,嘴里一边应承着,“是,儿臣知道了。”
慕靖笙醒来喝药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之中,眼前是自己的父王,端着药碗,一勺一勺的将药汤吹得温凉,送进他的嘴里。浑身的不自在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傻傻地喝着药。慕孜宏却也只是安静地做着手上的事儿,心无旁骛,专心地扮演着慈爱的父亲。这些天整个王府最新奇的事儿莫
第2回
过于此,平日里最不受宠的六公子竟然被王爷亲自抱到自己的房间里,连不要紧的公事都通通放下,每日亲自喂水喂药。一旁侍候的慕宁却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垂首立在一边,仿佛不存在一样。
药碗很快就见底了,慕孜宏拿了盘中的一块丝帕为少年擦了擦嘴角留下来的药渍,眼神示意慕宁过来将药碗收走。
“苦么?要不要吃颗蜜饯?”黔云王为床上靠着的儿子拨开垂下来的发丝,笑着问道。
“不苦。”慕靖笙本能地摇摇头,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谢父王。”少年恭顺地垂下头去,把表情掩藏起来。
“疼得厉害就叫出来,不用忍着的。”
“谢父王恩赦,点了穴道,比昨天好多了。”慕靖笙依然很拘谨。
“今天云儿回来了,刚才过来跟我说了一会子话。”
“二哥他没受伤吧?”
“云儿没事,就是连夜兼程回来的,有点儿累了,歇一歇就让他过来。”
“父王,笙儿伤势已无大碍,久居在父王这里不妥……”
慕孜宏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小心的避开肩上的肩伤,“笙儿,就安心在我这儿住几天吧,等到开春,我派人送你进京。”
少年似乎突然从梦中醒来,眼神倏忽锐利起来,“父王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也没什么,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慕孜宏问得随意。
“谢父王。”慕靖笙小心地回答着。
“你独自进京为质,有什么需要就差人回来说一声,父王虽然只偏居一隅,有些事情上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父王不必为笙儿挂怀,半年前离开云南的时候,笙儿就已经做好长在天京为质的准备了。”慕靖笙低眉顺眼,仿佛说的只是在平常不过的话,“父王只是让二哥带着儿臣一道上京,并未自己带兵去吊唁先皇,本就是对新皇示弱示忠之举。儿臣和世子,都是去天京做人质的,区别不过是世子总要继承王位,他日可以找个因由要回来,儿臣却是回不来了。这些,儿臣早就知道。”
“你母亲跟你说的?”慕孜宏的神色沉了下来。
“母亲怎么会跟儿臣说这种话,是儿臣自己揣摩的。儿臣却觉得让世子进京,本就是父王无奈之举,近些年来西南边境滋扰不断,若真是跟缅甸开战,父王离不开二哥这样亲近的儿子作臂膀。父王大概想,二哥不管怎样,总是继承人,是世子,有公爵的爵位在身。过了这一段新君即位的敏感时期,天京那边,总扣留着世子毕竟不合适,所以,到时候一定会把世子送回云南,但笙儿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出公子,母亲得父王宠爱,又跟世子交好,绝对是留京为质的上佳人选,因而,就算到时候世子能平安回来,笙儿也会被皇上寻个理由,在天京娶妻生子,再不能出天京一步。”
“没想到,你这孩子,见事倒还透彻。知道父王要把你送走,不恨?”慕孜宏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这个常年被忽视的儿子,心里却隐隐有些惋惜,从前只觉得老六功夫练得不错,派到京中去做人质自保应该无虞,却没想到此子竟然可以洞悉他的安排。
“父王说笑了。儿臣出身低微,自小在王府长大,父王从没亏待过笙儿衣食,读书习武也是跟兄弟们一道,后来莫师父发现笙儿有学武的天赋,父王还专门派人寻访名师,让孩儿拜在师父门下学艺。父王的养育之恩,儿臣无以为报。父王放心,即使父王要牺牲掉笙儿,笙儿会怀着感恩的心去死的。”
慕孜宏不知道,慕靖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如此真挚的一番话的。他略微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少年生活,他的父王黔云烈王慕兴南是与先帝爷一起打江山的异姓王侯,和先帝有金兰之交,慕孜宏少从军旅,受过不少的苦,那个时候,他心里是怨恨父亲的,那种怨恨后来只是淡了,却从没消失过。“怎么可能?”慕孜宏没有想要说给自己还是孩子的儿子听,但声音却无意中出卖了他,他声音虽然不大,却还是说了出来。
他没有想到,慕靖笙竟然笑了,带着一身的伤痛,笑得十分媚惑。慕孜宏有些不悦地皱皱眉,这就是他不喜欢老六的原因,男生女相,阴气逼人。来不及训斥,就听到慕靖笙说,“父王是嫡子,原就难以体会庶子的心境。儿臣能活下来,而不是像三哥、五哥一样夭折,只是因为儿臣知道庶子的本分,又凑巧有个受宠的母亲而已。”
慕孜宏突然被儿子的这番话勾起了兴趣,“哦?庶子的本分?庶子还有本分?都是一样的公子,不过老二老四爵位高些,本王待你们亲厚之别也不大,难不成老三老五那样病死的身子,还能跟这本分扯上?到底是什么,你别故弄玄虚,老实说出来,我听听。”
“父王好兴致。这事儿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庶子只要不拿自己当公子看,只觉得自己是父王捡回来养的流浪儿……”
“啪!”一个耳光狠狠地扇过去,慕靖笙的脸偏向一边,嘴角还肿着,现在又仿佛愈发肿得高了。慕靖笙没有反抗,只是低头说了声,“谢父王教训,儿臣知错了。”语气竟然那样恭顺,仿佛真的对这耳光心存敬意一样,“三哥的死,”他似乎并没被这个耳光影响,继续淡淡地说着,“是因为风寒。父王虽然下令驱逐了医官,但其实三哥病情加重实在不是医官无能所致。是三哥无意中得罪了下人,煎药的时候便总是少放一味药,最后……”
“你说什么?翎儿是……是因为得罪了下人?哪个下人?当时你怎么不说?”
慕靖笙突然关上了话匣子,“父王,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必再追查?儿臣不说,只是怕父王就算知道了,也舍不得处置,成了父王的心病。”
“你不说?”慕孜宏瞪着眼睛,但慕靖笙只是低低的垂着眼帘,并不跟自己的父亲直接对视,一副恭顺的样子。慕孜宏想扬手再给慕靖笙一个耳光,却终于还是停住了,“快说,你还要去京师,本王不想再打你,但你要是不知好歹,别怪我把你扒光了到院子里去揍。”
“父王要打,也不用借这样的理由,儿臣就是说了,您不免也要打的。”慕靖笙还是一副恭顺的神色,却让慕孜宏觉得更加可气了。
“至于五哥,”慕靖笙好像浑然没有察觉慕孜宏的怒气,接着说,“五哥是犯了家法,被您打了顿鞭子关在柴房里,当晚就死了,父王因为此事一直自责,但其实这根本怪不得父王。笙儿平时受罚最多,父王、母亲和师父都经常打罚,关在柴房甚至地牢里反省也是常事,为何笙儿能活下来,五哥就被关了一次,就死了?父王没觉得奇怪么?”
慕孜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思索着。
“五哥生母陈夫人,是陈述达将军的妹妹,您该知道,五哥平时仗着自己舅舅的权势,是怎样的跋扈。不仅对待下人如此,对待弟弟们也并不算友善。”慕靖笙的话停在这里就没有说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儿臣要走了,也就不怕得罪府中之人。儿臣人微言轻,或许在父王心中,还不如慕宁慕勋他们可信,所以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求父王一事,千万小心。有些人可做得弑主杀兄之事,又对父王存了几分敬意孝心呢?”慕靖笙说完,竟然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翻下床去,跪在慕孜宏的脚边,声音低沉而镇定,“京中之事,还请父王放心,儿臣在京一日,便保我云南一日的军饷,有朝一日云南开战,亦可保朝中绝无掣肘之人。”
“我凭什么信你?”慕孜宏皱着眉,看着面前这个单薄而病弱的孩子。他有些恍惚,仿佛这孩子其实并不是这样瘦瘦小小的样子,而是如二儿子一样高大英武、样貌堂堂的。毕竟这样一个小人儿,怎么能说出那种豪言壮语呢?
“父王不必挂怀,儿臣只是说给自己听的。”慕靖笙一笑,便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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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慕孜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黔云烈王与先帝刎颈之交,最初起兵之时,并称二帅,从无大小上下之别,乃是当朝一段佳话。后来黔云烈王慕兴南驾薨,先皇晟太祖段行不得已方才称帝,便是慕孜宏对先皇也是直称皇叔的。这样的关系,就算是段序瀛不念救恩,也不会真的派刺客刺杀,更何况堂堂大晟皇帝,富有天下,若是真的想杀慕靖云,不会派了二十个人,最后还是慕靖云毫发无伤,甚至连中了毒箭的慕靖笙都想办法解了毒回来这样的结果。这拙劣的计划,像是个不成熟的孩子,随意找了几个根本不精于暗杀的武林中人,甚至连世子样貌气度,年龄身形都没搞清楚,就直接行动了。这本身想起来,就是一个笑话。慕孜宏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却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叫六公子来一趟,”慕孜宏皱着眉吩咐。自从慕靖笙在黔云王的房中睡了几晚之后,黔云王便时不时地传唤这个往日里避之不及的儿子。慕宁当下便应了,转身出去知会一声,便又回来了。
慕靖笙正在他的吟风阁中练剑,一身青色的布衣,单薄雅致,翩然如仙。他出剑并不快,因为身体并没完全恢复,只是一招一式的缓缓打着,倒像是在演示一般。一旁的小厮,慕靖笙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宁彦躺在一边的竹椅上,悠闲地甩着一个剑穗,全然没有下人的自觉。
“公子这套剑法这般练法,若是让陈先生看到,定然又要打罚了。”宁彦似乎并没看着院中好似翩然起舞的少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我知道,可我现在浑身乏力,实在打不出那种苍劲雄奇之感。大不了彦哥告诉师父,我再受些皮肉苦便了。”少年手中的剑依然不停,却见他剑中飘逸登时去了三分,依稀却能分辨出剑法原本的风貌了。
宁彦便没再说话,又将剑穗在手中左扔右抛,一番作践。却见月牙门外匆匆过来一个小厮,像是王爷跟前的人,宁彦便匆忙将剑穗放在一旁,回头低声道了句,“公子,王爷身边的慕书侬过来了,你迎迎吧。”
慕书侬到了听风阁门前时,慕靖笙已经整理衣冠,收起刀剑,快步出门迎了过来,“书侬兄弟,”慕靖笙恭敬地拱手,“父王可是有什么谕示?”
“王爷叫公子过去呢,公子快些个。”慕书侬显然对这明显有些过分的礼数只是点头回礼,又转头毫不客气地对宁彦说,“给六公子备下的药汤送到王爷那里,耽误了仔细王爷拿你治罪。”
“是,我这就过去,”说着便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元宝,不动声色地塞到了慕书侬的手里,“兄弟辛苦了。”
慕靖笙其实并不缺钱花,甚至在众公子之中,出手还是最阔绰的。宁夫人是马帮帮主的义女,慕靖笙又很得那位有钱的外公欢心,平日里花用给得不少,再加上王府每年的岁贡,慕靖笙手头一直都很宽裕。慕靖笙节俭,乃是全府上下无人不知的,除了内衣爱穿湖丝,其余衣料都是粗布麻布居多,若不是一副清丽脱俗的样貌,只怕这六公子看来倒比下人还要下人。他的钱,多半不是打赏给了下人,就是被其他兄弟盘剥,每月下来,都所剩无几,好在,慕靖笙也并不在意。
慕书侬接了银子,神色果然缓和一些,却还是看着慕靖笙的衣服皱皱眉,“六公子还是换一件吧,上次王爷不是说让公子穿一身好点儿的衣服么?公子这样去王爷哪儿,不是起意要让王爷不快嘛?”
慕靖笙没有回去,只是轻轻摇摇头,“无碍,父王赏的那身太华贵,穿在身上总觉得不自在,父王总不会因为一身衣服责罚我,咱们这就走吧。”说罢跟宁彦交代几句,转身跟在慕书侬身后,不疾不徐地坠后丈余,步履稳健,却不见几日之前病弱的样子了。
“儿臣参见父王。”慕靖笙见慕孜宏站在院中,进了门就撩衣跪下。慕孜宏正看着架子上的一串熟透了的葡萄。慕孜宏喜欢葡萄,于是庭院中也常常种着许多,熟透之后也无人采摘,只是有专人负责收集落下来的果实。这葡萄本就是观赏的,间或相邻的架子上几串不同颜色的,珠玉一般剔透,实在惹人喜欢。
“不是说了嘛,你在家里能待的日子也不多了,不必总是跪来跪去的,起来吧。”慕孜宏并不回头看他,只是低声吩咐着,院中的侍卫也不一定能听到。
慕靖笙并没起身,“儿臣不敢坏了礼数。况且,儿在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往后就算是想跪父王和母亲,怕是也没什么机会了。父王便遂了儿臣这点儿心愿吧。”
少年说得真切,慕孜宏便有些动容,转身来扶他,却见儿子只是一身布衣,颇为寒酸,登下有些扫兴,便任由他跪着,又回头去赏那些七彩的葡萄,“你虽然是庶出的公子,可也毕竟是有爵位在身的人,这么一身衣服,不是寒颤我黔云王府么?你叫弟弟们怎么想?”
慕孜宏没有回头,少年也自垂臻首,却将语气中的严厉听了个分明,当下也不辩驳,只是跪伏在地,低声认错:“儿臣知错了。”
慕孜宏却有些奇怪了,平日里也不是没说过他穿得寒酸,可这孩子总是能说出一堆一堆的道理回嘴,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可今日却只知道认错,慕孜宏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中,无处着力,却好像更加难受了。“好了,也不是真的怪你,起来吧。”他淡淡地摆摆手吩咐,“笙儿随我进来,慕宁守在门口,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是,父王。”少年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才低着头,弓着身子,随黔云王进了屋。
慕孜宏方才在软榻上坐下,正要让少年也坐上来,享受一下他从未得到过的父王的宠爱,却见慕靖笙垂首跪在他的脚边,轻轻地按揉起他膝盖上的旧伤来。慕靖笙这一手做得极是虔诚,力道、穴位、手法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一边轻轻揉着,一边扬起脸来,额上和脸颊的伤势已经渐渐褪去,只留下额间一块淡淡的青色,衬得少年的肤色更加白皙,“父王,是这般么?”
“跟你母亲学的?”慕孜宏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青出于蓝啊,比绣儿揉得还好。”绣儿是宁夫人的闺名,府中却只有慕孜宏一人叫得。
“谢父王夸奖,”少年忙低下头,隐藏住目光中流露出的笑意,“是母亲教的,说若有一日她不在了,也不至于因为冬日里伤势酸疼而烦恼。只是想不到,却是儿臣先离开……”他的语气有些悲伤,但却没有不愿,亦没有留恋。
“难为你母亲了,教出这般可人的孩子,却生生被我送了出去。”慕孜宏拍拍儿子的脑袋,像是瞬间把之前的不快都抛却了。
“为父王分忧是笙儿的本分,母亲也晓得的。没有笙儿日日惹母亲伤心气恼,母亲也许过得更好一些。”少年的手就像带了魔力一般,吸走了慕孜宏膝上嵌入骨髓的痛。
“我有个事儿要问问你,之前你身子不好,也就没细问。现在看你康复得不错,却也不得不问了。”慕孜宏终于想到自己叫慕靖笙来的目的。
“父王是想问刺客的事儿吧?这些刺客来的蹊跷。”慕靖笙低头用心地按着几个膝上的穴位,神情自然,像是跟这些刺客毫无关系的局外人,不惊不怒,不忿不恨,完全不像是差点儿死在刺客手上的人。
“猜得不错。你倒是说说,这些刺客怎么个蹊跷法儿?”慕孜宏原本犀利的语气,被伤势缓解后的舒适冲得散了,倒添了三分懒散的味道。
“刺客一共二十人,功夫都不错。他们刀剑有些带毒,有些却是干净的。有些是硬手,有些却只是绣花枕头。有一些明显江湖经验丰富,却还有一些倒像是初次踏入江湖一样。他们招式和功力差异很大,年龄也是兼具老少,行动像是各自为战,很少有相互配合,不管怎么样,都不像是一场刺杀。刺杀讲究隐蔽,讲究一击必死,他们似乎都没有做到。而且,他们的目标不像是二哥,倒像是……”少年停顿了一下,却还是说了下去,“说来有些可笑,儿臣以为,刺客的目标似乎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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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太子段钦嵛一个人跪在冷冰冰的偏殿里,他对着里间的屏风,并不知道外面的正下着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他身上还穿着孝服,整个人跪得歪歪扭扭,眉头皱成了一团,嘴撇在一边,明显十分地不快。窗外宫院里,大雪无声地飘落,周围安静极了,仿佛雪吸走了大地的芜杂之声,只留下纯色的静谧。当然,段钦嵛不知道这些,这样的安静只让他感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肚子饿了。
段钦嵛的肚子在发狠的响着,咕噜噜噜,咕噜噜噜,像是转经轮上周而复始的魔咒。他伸手按在肚子上,想要将那响声按下去,但那声音似乎故意跟他过不去,愈发地叫嚣起来。段钦嵛终于忍受不了,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青砖上,双手抱着膝,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中,懊恼极了。
不多时他便发现了窗外的大雪,一时间竟然也顾不上饿了,捅开一层窗纸,从纸上的小洞里向外看着,然而寒冷和饥饿很快就包围了他,他靠着墙角,揉着酸痛的膝盖,委屈的哭了。
段钦嵛的泪水快要流干的时候,才听到门口的大锁打开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大雪纷飞的宫苑里进来,几个宫人才点起灯火,照亮这阴暗得过分的冷宫。段钦嵛看到了自己的父皇,却没有下跪,没有行礼,甚至连叫一声,都觉得力不从心,他被关在这“冷宫”之中足足八个时辰,他太累了。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疲惫地将脑袋埋回臂弯中间。
段序瀛挥挥手让随行的女官和太监在外恭候,自己踱着步子进来,“嵛儿,不是说让你跪着反省么?”新皇段序瀛的颇带几分心疼的训斥,在段钦嵛耳中却是最直接的抛弃。
“父皇不要我了便不要了吧。你喜欢那个慕靖笙,便让他来给你做儿子,反正他什么都好,父皇母后都喜欢他,皇祖母也拿他当宝贝,他在宫里跪上一会儿你们就都心疼了,却把我关在这房子里跪着。干脆让我跪死算了!”段钦嵛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有些稚气未脱的奶气。一时间竟让段序瀛有些错愕。
段序瀛再看看儿子十分窝囊又万分胡闹的样子,却又气不打一处来了。“朕让你跪在这里反省,谁准你靠墙坐着的?老实回话!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半分当朝太子的模样?”
“我知道自己没有太子的模样,我退位让贤总成了吧?反正那个你们看重的慕靖笙没死成,你们把他召回来,照样能继承大晟江山!皇祖母不是说他有黔云烈王遗风么?当年若不是烈王身死,这天下都是慕家的,你们让他当了太子,刚好把天下还给他姓慕的!”
“胡闹!储君之位岂容你戏言,天下之主怎容你妄议?慕靖笙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厉害得多了!你如此不成器,天下江山怎么能让我放心交给你。”段序瀛的语气已经颇为严厉。
“所以我想将他杀了以绝后患!我是太子,杀他一个亭侯为何不可?论理我是君,他是臣,就是我直接派人赐死他都不为过,何况只是派了几个刺客?我不过是想掩人耳目,以免落得我段家不仁不义的口实罢了!”一番话让小小的段钦嵛说得义正词严,倒好像行得并非猥琐暗杀之流,而是正大光明之术一般。
“你还好意思说?朕听了都觉得丢人,堂堂太子,竟然派几个死囚去杀黔云王的六公子?你要是真能杀得了他,又没人知道,我今日倒真还不罚你了。”段序瀛无奈地一甩袖子,“慕靖笙的外公是南疆大商,师父是武林泰斗,他父亲更是我大晟的开国元勋。一支毒箭射过去要是真结果了慕靖笙,激怒了慕孜宏,你当云南二十万慕家军是摆设么!”
“就算杀不了他,我也决不跟他共处一城。他要是来京师,我宁可去做藩王,立刻就藩!父皇把太子给以后生的儿子做吧!”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太子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么?看来这一天工夫,你是什么都没反省出来吧?无视法度,私纵死囚,刺杀功臣之后,反倒还有理了?好,咱们换个方式。来人!”段序瀛向屋外叫道,“找几个人,把太子绑了,送到崇和宫里。”说罢也没有滞留,拂袖而去了。只留下身后一个无力挣扎的段钦嵛。
“为何会做如此推论?”千里之外的慕孜宏父子则是一副和谐景象,慕靖笙跪在黔云王脚边,为他捶着腿。
“儿臣与世子样貌差别不小,虽然当时换了装束,但若是见过儿臣和世子的人画了画像给刺客,想必也是能分辨出儿臣并不是世子的,”他说着,手里的动作却片刻不停,“刺客最开始出现的时候,先是分开缠斗,完全看清了儿臣的容貌之后,才有人暗处放冷箭袭击,当时儿臣因为中毒立即倒地,世子因为关切,立刻围了上来,后心对着那放箭之人,但刺客却并未补上一箭,随即便撤了。”
“嗯,可这个说明不了什么,还有什么,接着说下去。”
“刺客第一次攻击便折了七个,当时儿臣受伤,并没仔细计较,只是想着把没有死的刺客引走,好让二哥平安回来,于是带了几个人出走。后来听莫师父说,他们发现我逃走之后,七人追我而来,全数战死。六个人袭击了世子的大队人马,但都没有死战,全都逃走了。现在看来当有六人并未参与第一次的刺杀,大概是为了有备无患,如果第一次刺杀不成,还可以组织第二次刺杀。”
“这的确有些蹊跷,”慕孜宏点点头,“可也许他们真的被你骗了,觉得你是云儿呢?”
“父王说得有理,这也不是不可能。衣饰可以迷惑他们,样貌他们也许真的不知,但功夫却很难隐藏。儿臣虽然极力掩饰,但因为寡不敌众,多次暴露过功夫底子。虽然儿臣在江湖中没什么名气,但看到涅槃剑还不知儿臣是谁,只怕也太草包了一些,这些刺客却不像这等草包。我初时自己也没反应过来,但这几日静心思索,便觉得奇怪,当时他们知道我不是世子,应该立即去追世子的队伍才对,我受了重伤,根本追不上他们。但这些人就像铁了心想死一样,根本不管不顾。所以,儿臣才觉得他们可能是来杀我的。”
“哦?如果真如你所说,什么人会派人来杀你?总不会真的是你说的什么缅甸人吧?”慕孜宏听得满意,伸手按住慕靖笙的头。少年人的发丝,乌黑柔软,慕孜宏不禁拍了两下,又轻轻摸了摸。
“儿臣也不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正说着,他手中的动作迟滞了一下,跪着退后了几步,连连叩首,“儿臣该死,儿臣该死,在京中得罪了贵人,尚且浑浑噩噩,一无所知。致使回程遇刺,世子受惊。”
“停,”慕靖笙感到自己肩上的力道大得出奇,便叩不下去,“说,得罪了什么人?”慕孜宏的声音镇定,并未被慕靖笙反常的慌乱影响。
“儿臣也不敢确定,不过若无意外,该是太子钦嵛。”少年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安。
“哦?你不知道他身份?我倒是见过一次,你说说,他什么样子?”慕孜宏好整以暇地笑着,倒有三分听小儿女故事的好奇了。
“他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身材大概比儿臣矮上三寸,瘦弱无力,童音未脱,看来像个孩子,但眼睛中带着一点儿戾气,不像是个孩子的目光。还有,”他用力回忆着当日的情境,“他眉心有一颗红痣。”
“哦?”慕孜宏颇有些吃惊,“你还真是得罪了这个小瘟神。说说吧,怎么得罪了?”
“儿臣将他的胳膊卸脱了……”慕靖笙的声音很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像是在担心着什么。
“这孩子爱在外面闯祸,被你遇见教训了也不奇怪。不过,你为何认定是他呢?”慕孜宏仍是饶有兴味地问着,似乎对儿子得罪了太子的事儿,并不太在意。
“儿臣几乎从未出过府,除却跟师父在江湖上游历,便是这遭随世子进京了。从前儿臣随着师父,凡事自有师父担待,不似这……”话突然卡住了,他不能继续说下去,便只能停在这里,闷闷的,不发一言。
“哈哈哈……”慕孜宏爽朗地笑起来,却没有太在意慕靖笙的言外之意,“变着法儿说你哥哥没本事?要不要我把云儿叫来,让他责你一个不敬兄长之罪?”
“儿臣稍后自行去世子那里请责,”慕靖笙的咬了咬唇,再接着说,“国舅章炳耀大人是刑部尚书,从死刑犯里提几个去杀人,想来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如果死刑犯受到朝廷胁迫,倒真不一定会泄密,总之这事儿要做得周密并不困难,只要把线索指给他们预先设计好的缅甸人,便能归结到边境冲突上去。只是,这些刺客的身份也只是儿臣瞎猜的,不能作准。儿臣以为,死囚在刺客里大概只占部分,还有些是江湖上新晋的年轻人,也许是因为钱财被收拢了,具体的事宜,儿臣却也猜不透彻了。”
“这倒也不是不可能,”慕孜宏点点头,“笙儿,你说,这事儿段序瀛那个小子知不知情?”
“皇上最初可能倒是不知情的,否则谋杀亲王之子,不可能谋划如此粗糙。但他是否有杀了二哥和儿臣的心思儿臣确实不知。不过,若儿臣的猜想是真的,刑部闹了这么大动静,虽然借着大赦天下的幌子,但皇上现在也总该知道了。”
“那照你说,咱们怎么办?”
“上书请罪。刺客之事决口不提,只说笙儿以下犯上,论罪当诛。父王最好打我一顿,把我关起来,再押送回京交由太子处置。这样既表明我们知道太子买凶杀人之举,又彰显我黔云王府忠于大晟之心,若非如此,日后皇室要治我慕家之罪便有了借口。我们把话挑明了说,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落人口实。反倒是太子无视法度,私自买凶行刺黔云王世子,他日太子若于我云南不利,自可联络朝中之人弹劾。”他说完仰起脸看着慕孜宏,眼中带着一些难言的苦楚。
“若是段序瀛这个愣头青直接杀了你怎么办?”慕孜宏的语气里,丝毫没有提到当朝皇帝的尊敬。
“儿臣本已经答应了入京为质,皇上也清楚,杀了儿臣,云南不会再派公子入京了。他不会杀我。”
“那……”慕孜宏还要再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你身体还没痊愈,过些日子吧。”
慕靖笙低下头,眼中的光芒有些暗淡了,“父王开祠吧,儿臣伤势已经痊愈,既然是打给别人看的,用内功护住心脉便无碍的,只是痛些个罢了。”
慕孜
第3回
宏看看一直跪在地上,有些落寞单薄的儿子,内心忽然有一种想要将他搂在怀里的冲动,但他看看少年身上寒酸的衣衫,终于还是吸了吸鼻子,淡淡吩咐道,“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打完了我不留你在家休养,直接锁到京师去。去跟你母亲还有王妃道个别吧。”
第7章 第七章
段序瀛回到崇和宫中,叫侍女到了一杯参茶,喝了几口,又放到一边,拿起手边御史台弹劾刑部尚书章炳耀的折子,一脸为难的样子。
段序瀛拿起朱笔,刚要写个贬字,却想起前日段钦嵛倔强的小脸来。他印象里自己的孩子是那么小,像是个玲珑剔透的娃娃,连马都骑不稳,弓都张不开,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孩子,刚立为太子,就能闯出这样的祸事?
给死囚犯喂了毒药让他们去杀黔云王的公子,为的,只是慕靖笙在不知道他身份时候卸脱了他的膀子。这样的狠毒让段序瀛有些担心,段家世代礼佛,如今佛教更是大晟国教,储君如此气量狭小,又视生死为儿戏,实在不知会不会成为国家的劫难。
反省也让他反省了,可这小子竟然是冥顽不化。段序瀛想起三年之前在杭州遇上轩辕陌和慕靖笙,那时候慕靖笙也就跟现在的段钦嵛一般年纪,却见识深远,谈吐不俗,连江湖上有名的挑剔的忘年之交轩辕陌都对这个徒儿赞不绝口,打骂都舍不得。十二岁的孩子,竟然就能在他面前侃侃而谈治国方略,竟然能为他指出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脉络,最难得的是,自己的一个侍卫出言侮辱,他却也不生气,只是默默的承受下来,甚至还在临别的时候为那个侍卫求情。那时候,慕靖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只当做是一个普通的长辈,便恭敬至此,可见这孩子多么讨人喜欢。
这么想了一通,段序瀛突然觉得似乎自己是有些羡慕慕孜宏有个这么好的儿子。因为先帝定下规矩,黔云王慕家爵同亲王,配享太庙,两家后人俱为异姓兄弟,段序瀛小时候,还是很叫了一阵“宏哥哥”的。后来慕孜宏从军出征,自己流落江湖,关系也渐渐远了,如今却没了儿时那种兄弟一般的情谊,有的,只是君臣之间的猜忌罢了。
段序瀛又揉揉眉心,虽然仔细问过了章炳耀和他派去负责监视那些“刺客”的探子,段序瀛还是不能确定黔云王没有看出段钦嵛才是这桥段的幕后主使。段序瀛叹了口气,心道:“为何我就不能摊上慕靖笙那样的儿子?偏生得了这么个一身戾气的孽种!”
正想到此处,宫门外一声稚嫩的同音,“放开!孤自己会走,不用你们扶着。”紧跟着便是一阵慌乱,太子段钦嵛上身被牛筋绳绑着,有些跌跌撞撞地进了宫中,差点儿碰倒了炭炉。
“嵛儿,你小心点儿,让他们扶着又怎么了?别再把你烫了。”段序瀛见爱子险些遇险,自然也顾不得许多,连忙关切地走过来。
“不劳父皇费心了,儿臣这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倔强。
段序瀛的怒火“蹭”的一下就又蹿了上来,挥了挥宽大的衣袖,示意房中的人都出去,这才一脚踹在段钦嵛的膝弯,“你这是跟父皇说话的语气么?你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一身孝服的少年双膝一弯,便跪倒在地上,两手背缚,竟是支撑不了平衡,趴在了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少年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只是在地上无力的蠕动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做着最后无力的挣扎。
段序瀛四处张望一番,便将地上的少年一把提起,按到了宽阔的龙案上,伸手抄过一块玉镇尺便向段钦嵛的屁股招呼过来。
镇尺砸在段钦嵛厚厚的棉服上,发出“扑扑”的声音,少年太子只是小幅度的挣扎着,并未脱离段序瀛牢牢按在背上的大手。
“父皇要打我,何必亲自动手,把外面的侍卫们叫进来打我板子啊?儿臣长大了,没必要再挨这种小孩子才挨的镇尺!”段钦嵛挣扎了一会儿,没有了力气,打算用嘴来继续反抗。
段序瀛打了二十几下,只觉得胳膊抡镇尺抡得都累了,这孩子还有力气嘴硬,甚至都没叫疼。段序瀛不禁有些气馁,但很快又恢复了做父亲的优越感,声如洪钟地一吼:“来人!”
很快,一个宦官便弓着身进来,正要叩拜,段序瀛急忙道,“免了,陈要,你去给朕寻一条马鞭来!”
小宦官看太子撅着屁股趴在龙案上,心下自然便明白了几分,知道这是太子惹了什么祸事,皇上怕是要打了。陈要机灵,心下便有了个计较,这太子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再说太子身子贵重,哪里能挨得几下马鞭,万一皇上在气头上将太子打出个好歹来,这罪责肯定是要算在他的头上。久为内侍,陈要省得个中要害,当下佯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回话:“回皇上,要寻马鞭,最近也得到南宫们外的上驷院马厩中去,皇上要急着寻,奴这就去取,只是怕路程太远,耽搁了皇上的正事儿。”
“得了得了,”段序瀛瞧瞧眼前人精儿一样的陈要,立时便猜到他心里头的小九九,“你退下吧,去园子里给我折一根水曲柳的枝条,有指头般粗,有个四尺长便成。去吧,”说罢挥挥手,便让陈要退下了。
陈要却偏偏还不走,只是跪下来劝谏到,“皇上,水曲柳名贵,是不是……”
“少废话,不是名贵的树,怎么打得了尊贵的太子?”说罢便转过身去,不再搭理陈要了。
一番话说得如此明白,让陈要只能连连磕头,想要劝一劝,却觉得自己身份低微,难以开口,只得转身去了。
段钦嵛却是从龙案上爬了起来,使劲儿用案子上棱边磨着身后的牛筋,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是被绳子勒得痛了。段序瀛在一旁看着,却不说话,只是兀自有些好笑,笑这孩子有时候聪明得紧,有时候又傻得可爱,也笑自己怎么这么多年了,竟然没发现儿子被养成了这般模样。
陈要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根带了叶儿的水曲柳枝条。段序瀛一把将枝条拿过来,拨着树皮,并没理会仍然在一旁磨着牛筋的太子。陈要见皇上这般心急,也不知太子到底惹了什么样的祸事,只得沉默的退下,宫殿里,便又只剩了段序瀛父子二人。
段序瀛熟练地将水曲柳的树皮剥下来,这水曲柳又叫白蜡木,是做枪的好材料,韧度高不易折,从前他跟随杨老将军学枪法时便知道的,那时候老将军家院子里就有一颗水曲柳,这树不怎么漂亮,段序瀛却十分喜欢。后来他当了太子,便在东宫和御花园中都中了几棵,这树不易栽活,只有靠近崇和宫的这棵活到了现在,是以陈要才说“水曲柳名贵”。段序瀛之所以选了这个,完全是因为儿时有个印象,被柔韧的枪杆打上一下就是一条青痕,能疼上好久,却也没有明伤。因而他对用这柳条收服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十分有信心。
段钦嵛却不知此中关键,他觉得父皇拿沉重的镇尺打不痛他,一根小树枝又怎么能让他屈服,他此时只是想摆脱绳子的束缚,却又不能直接求父皇给他解开,用桌子磨了许久都不见牛筋有损,他便四处寻觅其他的工具。
不多时段序瀛便将一根树枝整理妥当,白色的纸条光滑而有韧性,段序瀛试着挥了几下,嗖嗖的风声让他十分满意。他拉过在龙案前左顾右盼的孩子,一把扯下了他厚厚的棉裤。只留下一条贴身的亵裤,淡黄色的丝绸紧紧贴在少年的臀上,勾勒出圆润美好的弧线。
“父皇要做什么!”段钦嵛终于有些恐惧,挣扎着逃走,却被自己的裤子绊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便在这时,一记柳条抽在他的屁股上,段钦嵛登时便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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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宁绣手中握着一块墨色的玉佩,翡翠的成色很好,带着温润的光泽。缅甸出产的翡翠,硬度自然是蓝田玉羊脂玉这些中土产的玉石无可比拟的,因而雕刻打磨便更是难上加难。但这块玉佩却图案繁复雕工细致,九条墨色的龙形态各异地浮在玉佩表面,栩栩如生,连鳞片都看得分明。最难得的是,这九龙通体墨绿色,背脊上却都是青色,带着老坑玉特有的透亮,渐变自然,让人啧啧称奇。宁绣犹豫着,又看了一眼窗外跪得笔挺的少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将玉佩妥帖地放进怀中收好,才对窗外说了声,“慕靖笙,你进来吧。”宁绣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实在不像是黔云王府中地位低微的妾室,说她是王妃,也不会有人不信的。
宁绣是黔云王府中最美的女人,绝没有之一。她的美是无人可比的,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霸道。精巧完美的五官比例,羊脂玉一样纯白如雪的肌肤,年过三十还保持得同少女一样曼妙美好的身材,还有墨绿色如同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宁绣的母亲是西域人,是当年西南边境的珠宝大商宁怀远从藏边买来的舞女。那舞女生了宁绣便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绝美的女儿。宁怀远常年在海外云游,便将女儿托给了大理马帮的帮主马骁,宁绣从小便在马帮长大,直到十五岁嫁了当时还是青年将军的慕孜宏为妾。她初嫁慕家,便为慕孜宏生了第六子慕靖笙,从此便受尽荣宠。奇怪的是慕孜宏虽然爱她宠她,却没给她加过封,因而宁绣入府十六年,却依然只是个侍妾。
院子里跪了足有一个时辰的慕靖笙这才咬了咬唇,摇晃着起来,却不敢伸手去揉已经疼得钻心的膝盖,他站着稳了稳步子,这才缓缓的走进宁绣的房间。进屋之后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立时便又一次重重跪在地上。“笙儿给母亲请安。”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低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手紧紧地攥住一个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早间不是请过安了么?这个时辰来我这儿,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宁绣声音很温柔,并无训斥之意,似乎那个让伤势未愈的儿子在院子里跪了母亲不是她一般。
“回母亲的话,孩儿是奉了父王之命,前来与母亲告别的。儿犯了大罪,父王要开祠行家法,过后便要直接押送到京城去。父王怜惜,恩准孩儿与母亲辞行,请母亲训示。”慕靖笙说得很慢,很清晰,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慕靖笙对母亲是敬畏的,因为从小到大,母亲总是严厉时多,温情时少。甚至王妃对他,都比母亲还亲厚些。初时慕靖笙还会有些委屈,后来年纪长了些,也就习惯了。等到十一岁那年拜了轩辕陌为师,随师父出外游历了三年,心里倒还是时时记挂着母亲的。母亲教他谦逊守礼,教他韬光养晦,教他隐忍,教他变通,在慕靖笙心里,母亲虽然不看重他,但却很爱他,这样的爱,来自于片刻不离的关注,尽管这关注,让他受尽了苦头。
“这些天王爷不是挺宠着你嘛?为何又闹到要开祠了?”宁绣左手轻轻搭在了太阳穴上,揉了几揉。
“原是孩儿的不是,在京中误伤了太子,方才才明白过来,报呈了父王。”慕靖笙说完,抬眼想看看母亲的神色,却见宁绣一手按在额侧,关切之意立时表现出来,“母亲可疼得厉害,孩儿给母亲揉揉吧?”
“嗯,”宁绣点点头,慕靖笙便起身站在宁绣的身后,左手覆在母亲的太阳穴上,先是一道真气,暖暖地递了进去,然后便拿捏着力道,按揉起来。宁绣疼得稍缓,眉心渐渐展开,便又询问起来,“太子今年可有十二岁了?”
“是,太子生辰在冬天,年岁原是更小些的。”慕靖笙有些心惊,知道母亲要罚,却也不敢多问多说,只得硬着头皮回答着。
“太子可有笙儿高?”宁绣依然问着,语气温和,全无愠怒,却让慕靖笙额头上的冷汗都渗出来了。
“孩儿略高些。”慕靖笙回答得很快,却并不那么从容了。
“太子的功夫比你的如何?”宁绣轻轻地推开慕靖笙为她揉着痛处的手,却反手将他的手指握在手里。
“孩儿不敢与太子相比。”慕靖笙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如此作答。母亲的手很凉,带着一丝丝寒意。父王曾给母亲题过苏子瞻的《洞仙歌》,为首一句便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慕靖笙一直觉得这词便是用来形容母亲的,也许那花蕊夫人便是母亲前世。一时又想起最后一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想起母亲总会老,那时荣宠不在,自己又不能随在左右,一时间,竟有些戚戚然了。
“我问你话,你却在想别的?”宁绣声音中带着笑意,伸手拍一拍慕靖笙的脸,“谁强些弱些我也不问了,省的你为难,我只问问,太子伤在何处了?”
“卸脱了左手。”慕靖笙的预感越来越明晰,却始终不敢确定。终于,他还是在母亲的嘴里,听到了那样的句子。
她说,“嗯,那笙儿先将自己的左手也卸脱了,再回话吧。”
宁绣感到自己手中慕靖笙的手指僵硬了一些,她有些心疼地拿出丝帕,为少年拭去额上的汗,“怎么?笙儿自己下不了手?要我亲自来么?”
“笙儿不敢劳动母亲,笙儿自己来。”几下兔起鹘落,右手使了分花拂柳的后半式,便将左边的肩膀卸脱了。左手使不上力,只是软软的垂下来,慕靖笙却疼得眼前发黑,死死的咬住了唇,才缓过一点儿。
他的身子颤抖着,腿因为跪了太久而有些吃不住力,双膝一软,便再一次跪倒,他看看自己软软垂下的左手,不敢拿右手去托,只能忍着痛回话:“请……请母亲训示。”
他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吐出几个字后,他紧紧咬死牙关,竭力地调整着呼吸。他想起那个被卸脱了膀子的孩子,疼痛得大哭大叫的样子,突然有些羡慕。他不能哭,不能叫,甚至连对自己母亲喊一声“疼”都不可以,他只能咬牙,只能忍耐,只能跪在母亲脚边认错。
慕靖笙甚至不觉得委屈,他知道自己对一个孩子下重手原本便有些过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当时是把在家里被教训的怨气撒在了他身上,这样的错处,父王是看不出的,但母亲绝不会放过。母亲的怒火,母亲的训斥,母亲的冷漠,他可以全部承受下来,他只是想母亲能原谅他,能再抱抱他。
回家这些时日,母亲一直冷言冷语,每日请安都要跪足一个时辰才能进来,他忍着伤痛做到一丝不苟,宁彦每日给他揉伤的时候都心疼得抱怨夫人心狠,他却总是笑着说没事,只要母亲能原谅他,怎样都好。
已然是最后的告别了,下次相见,也许就不知是何时了。慕靖笙想着,心下不禁凄然,纵然母亲日后会原谅他,他大概也永远不知道了。这样想着,慕靖笙的双眼泛起一层雾气,心里冰冷冰冷,却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流泪:若是让母亲看到,又要怪他软弱了。
“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孩子?”宁绣看着眼前的少年强忍住痛苦的样子,心里也纠了起来。
“他打了世子,孩儿要他道歉,他不肯,又出言侮辱,于是孩儿制住他,直到卸脱了他的膀子,他才道了歉。”慕靖笙的声线有些颤抖,却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宁绣点点头,便说道,“关节脱臼之后容易留下旧伤,愈是年幼,以后便愈容易复发。你如今知道了这份疼痛,想必以后也不会动辄将人膀子卸下来。再说这事儿原本也不能全怪你,想来也是世子心傲,又不便出手,才使你去做这等事儿。我不为这个再罚你,但以后谨记,对无力反抗的人,出手要慎重,让你练好了功夫,不是用来欺负小孩子的。”
“是,孩儿知错了,母亲教诲,孩儿铭记。”慕靖笙一面说着,一面便用右手撑了地叩下去,宁绣却素手一探,托住了少年的身体,一手拨开他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淡淡地说,“来,娘给你接上。”说着起身摸一摸儿子的左肩,然后一手按住少年的肩膀,另一手瞬间一拉一拽,慕靖笙只觉得一阵剧痛,手臂便接了回去。
“没关系,”宁绣的手轻轻地拂过少年挺得笔直的后背,“我知道你疼得厉害,想松便松快会儿,这是在娘这儿,没人看见的。”
少年说不出话,却轻轻摇了摇头,忍着痛动一动接好的左手,活动无碍,他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宁绣伸手扶他起来,拉着他在床上坐下,先是命他解开衣襟查看他的肩伤有没有因此崩裂,再看看肩膀上是否有肿起发炎的迹象,一切处理妥帖,她才起身,想给儿子揉一揉肩伤。却不料慕靖笙见她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
“笙儿快坐下,你这样站着,我可如何给你揉?”宁绣笑着拍了拍笙儿的脸,一时间竟让少年愣住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情让慕靖笙有些恍惚,仿佛这是不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意外幸福。少年身体还未长成,此时只与宁绣一般高,他不敢平视自己的母亲,便自然地跪在她的脚边,“母亲快坐下吧,孩儿跪在这儿不是刚好么?”他仰起脸来看着美丽的母亲,想要将她的笑容刻在脑海里,这笑容这么暖,仿佛能融化心中所有的坚冰。
“没罚你,还要跪着啊?”虽然这么说着,宁绣还是在床上坐下,手指准确地按在少年肩膀几个关键的穴位上,细心地按揉起来,“疼了就说一声,罚过了也训过了,现在不跟娘撒撒娇,以后到了京中,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宁绣说话时候声音很轻。慕靖笙听得并不真切,他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云端,母亲的声音隐隐约约,给外沁人心脾。他小心地试探着,挺直的背渐渐松弛了些,头枕上了宁绣的腿,这才声音软软的,唤了一声“娘”。
宁绣一手为儿子揉着肩膀上的伤痛,一手轻轻地抚着他乌黑柔软的发丝,“孩子,京中不比家里,有什么错处受些责罚就过去了,但凡被人抓住一丝罪证,都要大做文章。母亲知道你不甘心到了京中只是做个闲散的人质,定然会有所动作,但每一步都要万分谨慎,宁可无功,但求无过。不说京里头,就算是慕家,也是上上下下都盼着你出了错获罪身死的。母亲有样东西要托付给你,你拿着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但总归是个傍身之物。”宁绣说着从怀中拿出那块九龙佩,交给慕靖笙,“这玉佩是我宁家信物,我宁氏从宋朝末年行商至今,已逾五代,商路达北疆,通西域,纵横华夏。你外公牵挂你,便将这宁氏家主信物传于你,你凭着这玉佩,可从全国各处提取我宁氏资产,调用我宁家死士。只是这九龙佩非同小可,不能被旁人发现你持有此物,你需小心保管才是。”
“娘,孩儿还小……”
“你收好便是。我从前也觉得要等你加冠之后再交代你这些,但如今你远离云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娘此时给你,也觉得心里放心些。你出门在外,一切都要注意,你得罪了太子,总要防着他一些,他能派人来行刺你一次,便有可能来杀你第二次第三次。”
“娘怎么知道刺客是太子派来的?”
“娘又不是傻子,若不是太子要杀你,你父王也不必这般着急地把你送去。娘设法帮你通知你师父,他去京城的话,无论如何,也能照应你一番。”
“娘……”慕靖笙靠在母亲的身上,一行泪水,终于无声地落了下来,“孩儿会回来看您的,一定会的,娘等着我……”后面的句子含糊不清了,宁绣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地说,“好,娘等着,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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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段钦嵛竭力地向前爬着。他穿着厚厚的孝服,身体一拱一拱,像夏天桑叶上蠕动的蚕宝宝。爬了几下,段钦嵛最后的一丝遮蔽臀上的衣料也被他蹭到了大腿根上,整个屁股便都露了出来。两三道红色的肿痕,横贯在少年挺翘的的臀上,段钦嵛声嘶力竭地哭着,一边哭一边喊着,“爹爹别打,别打……”
只打得三五下,段序瀛便立时心软了。那声“爹爹”叫得凄楚,让段序瀛想起自己流落江湖,刚有了钦嵛的时候,那段艰辛而难忘的时光。钦嵛学话很早,不到一岁时,便总是甜甜地叫着“爹爹,爹爹”,逗得段序瀛合不拢嘴。如今的皇上看儿子在地上趴着,光着屁股哭得伤心,便收了手中的柳条,几步走到段钦嵛能够看见的地方,语气和蔼得仿佛在哄十年前那个日日嘴里叫着“爹爹”的孩子,“嵛儿,知道错了么?”
“我没错!慕靖笙打人才错了!若我不是太子,他就可以随便欺负?这样仗势欺人的子弟,我将他杀了,也是为民除害!”年少的太子以便试图遮掩自己身后被自己父皇一览无余的臀,在地上别扭的蹭着,头却高高的昂了起来,一副不服输的神情,“父皇要打便打吧!嵛儿不再喊停了就是。”
段序瀛看着儿子狡辩的样子,不怒反笑,“好好好,说来这事儿倒是笙儿的不是了?你要是没一出手就给黔云王世子一个耳光,笙儿会打你么?就算仗势欺人,我看也是你仗势欺人,照你说的,杀了仗势欺人的子弟就是为民除害,那我今日岂不是应该把你杀了造福万民?”段序瀛笑着跟地上的少年辩将起来。
“慕靖云是姑母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我打他的时候便知道他的身份,充其量不过是兄弟之间闹闹别扭,如何算得上仗势欺人了?慕靖笙那时却只道我是个富家子弟,就算打了也碍着他们慕家位高权重奈何不得,这样还不叫仗势欺人么?”段钦嵛说得激动,竟然也顾不上遮羞了,原本惨白的脸此时也透出一丝潮红。
“你还知道慕靖云是你表哥,不敬尊长不算是错?再说慕靖笙也算是你的表哥,你就算要治他的罪,说他仗势欺人也好,说他冒犯储君不守臣节也罢,也不能擅自释放死刑犯人去杀了他吧?就算慕靖笙是一介平民,你也得先报他原籍或天京府衙门署理,更何况慕靖笙是朝廷正式册封的侯爵。如此目无尊长,私刑大臣,虐杀囚犯,视国家法度于不顾,你还说自己没错?”段序瀛的语气立时严厉了许多,目光如利刃一样直插向段钦嵛。
“嗯,逼舅父放死刑犯是我的不对,父皇还是打我一顿,别责怪舅父了。”少年说着便也不再躲躲闪闪,坦然地趴在地上。
“只认了这个?那刺杀慕靖笙还是没错了?”
“他罪不至死。”段钦嵛垂头丧气,不再保持那个将头高高昂起的累人动作,只是安静地趴在地上,带着泪痕的脸贴着地毯。
虽然段序瀛并不满意,却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打慕靖云呢?”
“我已经向他道过歉了,”段钦嵛显然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力气,一副颓唐的模样。
段序瀛点点头,“朕听说慕家的孩子但有错处,都是要打的。今天朕也给你立个规矩。念你年幼,朕也不多打你,责你十记,好好记牢了。日后再有此等逾矩之事,一般的惩处。可记下了?”
“嵛儿挨了打,父皇就别为难舅父了。”段钦嵛又一次抬起头,望向段序瀛的眼睛里都是祈求,“舅父也是为了给我出气,况且儿臣答应了舅父,此事由儿臣一力承担……”
“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利?怎么,刚当上太子,便着急着盼你父皇死了?”段序瀛声色俱厉,扬手便是一记,狠狠抽在段钦嵛早已失却遮蔽的臀腿之间,毫不留情。
“啊!”段钦嵛疼得大叫,身子不停地左右晃动着,似乎这样能缓解些许疼痛;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使劲向伤处的方向伸着,他想看看那里是不是被抽破了皮,他想揉一揉那疼得想要烧起来的皮肤。他哭泣着,眼泪像是泉水一样涌出来,“爹爹,嵛儿不是这个意思,不是……”
“朕知道,可别人知道么?你已经是储君,就要记得谨言慎行,这样的话,若传到有心的人耳朵里,利用你或是弹劾你,朕也保不住你。记住了么?”
“嵛儿不想做储君,不想做太子,不想做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儿了。原先只是皇孙的时候,爹爹从不打嵛儿,现下做了储君,又要罚跪,又要挨打,又要谨言慎行……父皇饶了嵛儿,饶了嵛儿吧!”段钦嵛一边哭着一边说,断断续续,咕哝不清。
但段序瀛还是听清了他的话,他蹲下身来,轻轻提上段钦嵛的裤子,小心的避开高高肿起的伤痕,将哭得伤心的少年抱了起来,在龙塌上坐了,却不放下怀里的少年。
“嵛儿长大了,自己心里应该也有个准绳,储君是你不想做就能不做的么?父皇可以不打你,把你扔给太子章事府督责,你有错处,朕便惩办他们,这样朕也落得清闲,不必为你处理你闯出来这些祸事,只当你是个臣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便了。可好?”
段钦嵛窝在父亲的怀中,安静极了,像是在思考着。半晌,年少的大晟储君叹了口气,用最凄楚的语气说,“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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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慕靖笙靠着地牢阴冷的墙壁,手指抚过垫在身下的粗硬干草。地牢没有窗子,因为没有人来探视,所以连蜡烛也没点,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慕靖笙闭着眼睛,用心地聆听着,地牢里一片死寂,只有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笼罩着他的只有这些,安静,寒冷,黑暗,或许,还有腐烂的味道。这样如同地狱般的地方却让慕靖笙感到熟悉,他想起第一次被关进来的时候自己的恐惧,嘴角明显的上扬,却没有任何人能看见,想到这一层,他笑的更加开心了。慕靖笙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个黑暗幽闭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放松自己,说说心里话。
他疼得厉害。左肩的关节在接好之后肿了起来,小腹的内伤还在隐隐作痛,身体内还有余毒没有完全清除,双膝因为长时间的跪姿而肿了一大圈。他随意揉了揉疼痛之处,便端正地坐直了身子,运起功来。不多时,真气便行了三个周天,至阳的内功让阴冷的地牢中也添了一丝暖意。
一身伤痛的少年笑了笑,满意地拍拍地上的稻草,自言自语地说,“草席兄,可觉得暖和些了?明日,明日我便走了,日后大概也回不来了,以后可能有其他慕家不受宠的儿子来陪你,也可能再不会有人来了。他日我若能回来,算了,不说这些。我有些想二哥了,从前受罚被关在这里,总是他来把我接出去,你也认得他的吧?可惜我们日后连话也说不成了。二哥对我存了什么心思,我原是知道的,只不过不愿意往那里想罢了,宁可他
第4回
只是同情我怜惜我,也不愿他……”慕靖笙的声音顿了顿,像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又过了许久,少年叹息一样的声音又响起,“可我还是愿意想起二哥的好。还记得十岁的时候,大哥喜欢外公送我的一柄短剑,使人来要,我那时实在爱煞了,不舍得给,便去求大哥。大哥的伴当慕轼来抢,我一个疏忽,将他推到了,大哥就罚我跪在他门前掌嘴。具体有多久,我都记不清了,大概打了有小半个时辰吧?脸和手都肿得不像样,我疼得难受,又不敢哭,若不是二哥赶来,我那时也许就死了。当时二哥刚好随父王从滇池回来,一身戎装,进了庆和苑便拔了剑,剑尖儿抵在大哥的胸前。二哥平时从来不用身份压人,只那一次为了我,当时我跪着仰视着他,觉得二哥对我可真好。草席兄,后来大哥死在边境上,说是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你信么?反正我是不信。我从前一直觉得是五哥做的,现在想想倒觉得也可能是二哥了,若我的想法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这王府虽然是我的家,可我却觉得实在不如外面好,甚至不如去京中做质子,看着兄弟们手足相残的感觉总让人心惊肉跳的。”他安静了一会没有说话,活动了一下手脚,草席却因为他的动作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草席兄莫笑。我慕靖笙也不是胆小之人,生于王侯之家,这些总也要经历的。我那天说给父王,本是想知道父王对这些事儿知道多少,看父王的反应,不是他不信任我故意装傻放任公子们互相残杀,就是他根本不知此事。我慕靖笙能活到十五岁授爵【注:晟朝嗣王之子十五岁由国君册封爵位,嫡子封公爵,庶子封侯爵,先王薨后三年,嫡长子可继承王位】,实在也是幸运,纵然死在了京城,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可我不想弟弟们也像大哥、三哥、五哥那样死在这样的悲剧中,云王十二子,若是都死在自己兄弟手里,岂不是让天下看了笑话?二哥是众矢之的,身边若没了我,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弟弟们更是少不更事,比我儿时还要天真,但我也想明白了,留在家里我也做不了什么,不若真的走出去了,还能为慕家多做些事儿。父王是明白人,但愿能遏制住吧。”
“草席兄,我是不是太罗嗦?父王都不要我了,我却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天生犯贱,也难怪父王不喜欢我,我若是父王,也不待见我这样的。说起来,明日那四十鞭子可是不好挨啊,慕靖笙这几两骨头,估计最多也就挨个五十,父王一开口便是四十,还真是要打掉了半条命。师父给留的伤药估计马上就被我挥霍光了,等回头见着师父,恐怕还要再讨一些。”
“草席兄,我在这府中没什么朋友,二哥待我亲厚,我却只当他是兄长,彦哥与我同年,他却总当我是公子,唯有你,才是我的挚友。草席兄啊草席兄,日后去国离乡,此等良朋如汝,何处可觅乎?哀哉痛哉,今日是也!”他说着躺在干草垫上,先是叹了口气,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辰时慕孜宏开祠,慕靖笙已经在地牢中过了整整一夜。慕靖云到地牢中接他的时候,脸上溢满了歉疚。他过去想要将慕靖笙抱起来,却被弟弟恭敬地拒绝了,手尴尬得不知道放在哪里。正要道歉,却见一身素衣的少年端正地跪下,口中尽是请罪的说辞,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过。
“笙儿,这里没有别人,二哥放你走吧。你伤还没好,那四十鞭子,二哥替你挨了就是。反正让你教训段钦嵛的是我,我想来想去,也没觉得你有什么不是。父王只是要打个儿子给段家人看的,打我他们不是更有面子?”慕靖云俯身下来,附在慕靖笙耳边说着。
“谢二哥好意,恕小弟不能领受。笙儿本已犯了大错,怎么能罪上加罪,逃避家法,连累二哥。二哥还是带我去祠堂吧,省得误了时候。”依然是疏远而恭敬的语气,谨慎地向后退着,甚至不让慕靖云碰到他的衣角。
慕靖云看看坚持跪地不起,还不断远离着他的少年,心下也了然。手掌一翻,便露出一颗带着珍珠般光泽的药丸来,“父王专门向母妃要的百草凝玉丸,要你在受罚之前吃了。”他见少年并未伸手来拿,便觉得有了一丝希望,继续劝着“笙儿,听哥哥的话,你功夫好,直接跑了就行,王府中没人能抓到你,去找你师父,去找你外公,找谁都行。怎样都比在王府中被打上一顿然后送到京里去做人质强。”
“二哥,要是我愿意跑,当时就只当是自己死了,何必还要回来?父王和母妃待我不薄,有生养之恩,抚育之德,靖笙虽不肖,亦不能做悖亲离德之事,二哥休要再劝了。”他说着顿了顿,昂首直视着慕靖云的眼睛,眼神里的坚定让慕靖云意外而惭愧,他接着说,“这百草凝玉丸是救命之物,以后定有用得着的地方,二哥替我还给母妃罢。笙儿命贱,死不了,别浪费了这么好的药材。”说罢跪着向前蹭了几步,离慕靖云近了一些,“二哥放心,四十鞭子而已,笙儿撑得住。”
慕靖云也没再说什么,上前扶起了他最爱的弟弟,在他耳边说着,“你给我听好了,若是敢就这么死了,我一定立时追到下面把你打一顿。记下了么?”
慕靖笙却神情肃然,垂首后撤了一步,跟慕靖云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二哥,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慕家的家法并不繁琐,没有各种象征宗法严正的程序,只是家主简单的交代一下,上香敬告祖先之后,宣布一下行鞭的数目。慕靖云和慕靖笙到宗祠的时候,天色依然尚早,甚至没过辰时一刻,南国的水汽笼罩在慕家子侄们的身上,带着一种明显的不真实感。慕孜宏坐在正中摆着的一张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他有些焦虑,前一次开祠,便打死了他的第五子慕靖辰,那次只打了三十鞭,十四岁的慕靖辰就已经不省人事,关在柴房责令反省之后,也只一夜的功夫,就西去了。此后慕孜宏对开祠都格外谨慎,遇上儿子们犯了过失,都直接打一顿板子了事,实在气极了,就自己用马鞭抽几下,却再也没开祠惩戒过谁了。
慕靖笙已经在清晨的薄雾中端正地跪好,低眉顺眼,沉默不语。他已经脱去身上素色的衣衫,只穿了一条淡青色的单裤,身上的伤势一览无余。只有十五岁的少年跪在两列整齐列队的子弟面前,显得更加羸弱,仿佛一鞭子便能将他打得再也跪不直了。慕孜宏有些担心的皱皱眉,盯着少年左肩的伤势,对一旁自己的幼弟,懿国公慕孜岳叮咛了几句。
慕孜宏见凡是年满六岁的慕家子弟全数到齐,各人按辈分在两侧排好,只空出了左起第三个——慕靖笙的位子。他瞥了一眼跪在正中的孩子,只觉得他身子单薄得风一吹就要倒了,也不待时辰到否,见人一齐,便宣布正式开祠行家法。
少年的身体仿佛轻颤了一下,绝美的容貌僵了一瞬,便立刻现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来。认错,请罪,一项一项,最后一句“甘受重则”说出来,直说的在场数人险些落了泪。
慕孜宏却并没因这些心软,上了香,请了家法——一根长逾七尺的软鞭,交予执鞭人慕孜岳。又沉声宣布,“慕靖笙犯上不敬,祸及家门,着褫衣受四十鞭责,以儆效尤。”
慕靖笙规矩地谢了恩,将发丝从身后拨至身前,又分了一缕咬住,双手撑地,正待要打,一旁世子慕靖云却径直地跪下来,“咚”的一声,引得众人侧目。
“父王,六弟没错,家法不公!”慕靖云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六弟当时根本不知那少年即是太子,不知者无过,何来不敬之说?再者六弟当时为我护卫,太子出言辱及儿臣,我气不过才命六弟出手制住,他只是服从我的命令,若有错,错也皆在我一人。靖云身为兄长,怎可让弟弟担待罪责?还请父王饶恕六弟,一切罪责由靖云一身承担。”
一言既起,四下哗然。慕靖笙更是有苦说不出,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什么样的心思,可这顿打若不是打在他的身上,只怕也起不到堵住朝中非议的作用,慕靖云说得虽然是事实,他却不能承认,最麻烦的是,无论承认与否,两个人中,也总有个要背上“欺父欺祖”之罪,要鞭十下的,另一个却要领受那另外四十下。原本打一个就成的这一宗倒霉“官司”,竟然要变作打两个了。
慕孜宏看向慕靖云的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到底包含着什么,他沉默地审视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一会儿,却并没理会他。而是转头问已经做好受罚准备的少年,“慕靖笙,方才云儿所言,可是实情?”
“世子袒护,儿万不敢领受。”慕靖笙觉得自己声音都有些发颤,“但世子出于一片手足相护之情,靖笙愿替世子受那十鞭,以偿世子恩德。”
少年觉得这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他沉声屏气,等着慕孜宏的那个“准”字。他心里一片冰冷,五十鞭子,不死只怕也命悬一线了。他虽然没有正式挨过“家法”,可父亲的马鞭也是挨过不少的,知道自己的极限。他有些后悔为何不直接将慕靖云给他的药吃了,好歹可以在他疼得失去意识的时候为他留得一口气在。他的目光斜斜地望向自己的哥哥,竟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哀叹自己命苦。
“胡闹,”慕孜宏板着脸,“家法可是能替的?把世子先关到地牢去,等罚完了靖笙再提他来。一个个的都犯了什么冲了,抢着挨打。”
说罢便有下人上来,要将慕靖云带走,他回头看了在地上跪着的小人儿,满眼都是怜惜。少年抬头望着兄长远去的方向,心中怅然地说,“二哥,我早已不再是那个等着你来救的孩子了。”
清晨的雾霭渐渐散去,阳光柔和而耀眼的,从少年的右侧斜斜地倾泻下来,播撒了些许淡薄的温暖。慕靖笙闭上眼睛,安静地体会那驱散寒意的光芒。却觉得那光芒虽然耀眼,但并不是照耀自己的。
鞭子第一次挥下的时候,慕靖笙的背脊很直,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着狰狞的粉红色横亘在浅麦色的皮肤上,那是他在前次的刺杀中留下的纪念。“嗖——啪!”破空和着肉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中,人人可闻,催肝裂胆。一道红痕从右肩划到左腿,斜斜地一道,几乎横贯整个身躯。少年的身体在剧痛中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一。”他的声音镇定而坚毅,让在场的慕家子弟无不动容。很快,伤痕之中渗出了点点血迹,洇染开来,接着似乎是皮肉撑不住如此快速的肿胀,终于裂开,血液的红色更加迅速地填满了这道长而浅的沟壑。
“父王别打六哥了!”九公子慕靖昶突然间冲出了人群,一下子蹿到了慕靖笙身后,小小的身子拦住了慕靖笙同样并不高大的身体。“二叔不要打六哥哥。”
“父王,六哥伤还没好。父王忘了么?五哥就是因为家法死的!六哥对昶儿最好,昶儿不要六哥死。”才满七岁的孩子,带着那样虔诚的目光,看着慕靖笙,“就算六哥做错了事情,父王也可以打他手掌、屁股啊,像师父打昶儿那样用戒尺打,一样很疼的。家法会杀了六哥的!”慕靖昶流着泪,带着哭腔。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只看着这个孩子。没有一个人不知慕靖笙的委屈,可他们却不能站出来,如这个在场最小的孩子一样,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为慕靖笙鸣冤。
“昶儿,你过来。”最先开口的,是那个带着一身伤痕的少年。慕靖笙跪直了身子,转身看着自己的弟弟,慕靖昶是侧妃秦氏的儿子,慕靖笙并不觉得自己与这个弟弟何等亲厚,只是尽做哥哥的义务罢了。此时这孩子竟然如此大胆的出来为他挡住鞭子,慕靖笙也是有些意外了。
小小的孩子凑近跪在地上的少年,手轻轻地碰碰慕靖笙肿起的左肩,“哥,疼吧?”
“昶儿听话站回去,如果太害怕,可以闭上眼睛。六哥答应你,不会死的,哥哥说话算话。乖,再不回去,父王可要生气了。”慕靖笙灿然地微笑,笑容那样美,让看到的人都一丝心悸,生得这般钟灵毓秀,却要经受这等折磨,当真是天妒英才。
慕孜岳有些怔怔地看着这个孩子,一时间竟恍惚从他眉宇间的英气中,瞥到亡父的影子。那从容的气度,那坚定地眼神,若不是这孩子生得太美,带着一种宁夫人独有的妩媚,慕孜岳简直觉得,这个少年像极了自己的父亲——黔云烈王慕兴南。
“昶儿,听你哥哥的。”慕孜宏淡淡的吩咐,见慕靖昶蹭着步子归队,他才颔首吩咐慕孜岳,“继续吧。”
于是鞭子又一次咬上了少年年轻的身体,依然是右肩至左腿,湛湛停在上一道伤痕之下,相隔不过半寸。这回慕靖笙甚至没有颤动,身体稳如磐石,像是浑然不觉。但慕孜宏还是从他额上不断渗出的汗水知道,孩子疼得厉害,只是拼命在忍罢了。“二。”声音依然是平静而镇定的。
少年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的报数声,一直持续到第十下。慕孜宏突然想到他只身回来的的那个傍晚,少年光裸着身子承受那厚重的竹板,珠玉一般带着光泽的肌肤,就那样在他的眼前渐渐破败。当时他心里只有愤怒,只有恨意,他以为那满是伤痕的少年,是扔下了他最心爱的儿子,独自一人从京师逃回来的。可现在慕孜宏的心却揪起了:笙儿该不会撑不住吧?
慕孜宏不知自己这样的念头是哪里来的,眼见跪在自己面前的孩子只是额头渗出些汗珠,指甲狠狠地抠着青砖,连神色都是如常的,全不像撑不住的样子。但越是这样,他心里却越是不安,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那是什么。一个念头在敲击着他的心,恍惚中他似乎想起了很多事,他想起慕靖笙跪在吟风阁小院儿中单薄的背影,他想起每查窗课时见到的那工整娟秀的小楷,他想起无论风雨总是出现在演武场的那个固执的身影,他想起慕靖笙在病榻前说的那些话:儿在京城一日,定保朝中无人掣肘。
慕孜宏环顾自己所有的儿子,突然发现没有一个比这个生得最柔弱的孩子更堪当大任,此子性子坚韧,学通古今,骑射精熟,武艺超群,明事理,顾大局,世子慕靖云自小由他亲自教导,本事只怕还不及这孩子的一半。他日若在军中历练几年,定是边境上统帅的不二人选。他想叫慕孜岳停手,他想说自己后悔了,不愿再送笙儿进京了,但一切确乎已然迟了。慕孜宏深悔自己的决定,当初送慕靖笙走,只因为他武功最好,人也圆熟,在京城不像其他孩儿,自能保全自身,如今却觉得自己便是守着和氏美玉,偏生拱手让人了。正想着,慕靖笙的数目已然报到了“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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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二十鞭,鞭鞭见血,伤痕都依着从右上至左下,排得齐整,皮肉翻开,灰白之中绽放出大片的血红,迷蒙中仿佛是漫山的杜鹃花,映着背脊上鞭痕的峰峦,沁红了天日,沁红了云海,照得人一片心惊。
顺着伤口留下的鲜血湿透了单薄的下裳,被鞭子抽得破成一缕一缕,隐隐透出臀腿上还未完全褪去的肿痕,竹板子四指寛的印痕隐约横在臀丘,让原本看背上伤重眼帘低垂的,也索性将目光移开,望向了别处了。
少年的背脊已经不似初时那般挺了,疼痛让身子完成一个不大的弧度,甚至在前方的慕孜宏亦能隐约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势。发丝已然有些凌乱,唇上一片樱红。他左肩不太明显地沉了一些,汗在身前描出一幅图卷,身体因为大量失血后的寒冷而轻颤着,看上去那样无助,那样可怜。
慕孜岳又一次扬起手中的鞭子时,有些不知怎么下手了,哥哥嘱咐他尽量避开笙儿伤势未愈的部分,但如今满眼都是伤痕,左肩上的伤反而不那么明显了。正当他犹豫是要直接压着伤痕再抽,还是索性不顾什么旧伤新伤的时候,慕孜宏抬手叫了停。
“来人,给六公子拿些水来,要热的。”慕孜宏的声音带着一律不常有的焦虑。
“父王……这……”少年直起身子,却依然一手虚撑在地上。
“让你喝你就喝,喝完了鞭子还得继续打,没饶了你。”慕孜宏蹙着眉心,不耐烦地说。
“是,谢父王恩赏。”慕靖笙挣扎地拜下,却被慕孜岳探手扶住,慕靖笙正待道谢,却见慕孜岳微微摇头,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轻轻问了句,“还撑得住么?”
“多谢二叔避开靖笙的旧伤,我没事,二叔不必顾忌,压着伤口再打就是,我撑得住。” 慕靖笙亦低声回应。一语交换间,慕勋端了一碗淡参茶上来,捧到慕靖笙面前,叮嘱着,“六公子,慢些喝,此时要缀饮才能补到身子里。”
“多谢了,我领会得。”
耽误了一盏茶功夫,慕孜宏才再次宣布开始。鞭稍再扬,却是冲着少年的臀腿了。这回的报数,慕靖笙缓了很久,慕孜宏等的有些心焦了,才听到那微微弱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二十一。”说完之后,他竟像是再也维持不了那淡定自若的样子,手肘撑在地上,气息也凌乱了,急急地喘着,仿佛怎样也吸不够一般。
“啪!”又是一鞭抽在了少年的腿上,他再也跪不稳当,身子向前一扑,正要趴下,却又强提了一口气一掌打在地上,又撑了起来,“二十二。”他气息很虚弱,却依然撑持着,嘴角的血迹划过白皙的皮肤,隐忍的神色,深深刺痛了的慕孜宏的心。
又是一鞭落下,“嗤啦”一声将少年的裤子撕开了一个大口,鞭子无情的绞上慕靖笙年轻的身体,一片血雾飞溅出来,少年一口咬住了自己右臂,从瘦小的身体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笙儿,疼,就叫出来吧,别忍着,憋坏了身体。”慕孜岳将浸透了血的鞭子收在手里,扶住摇晃着身体的支撑着跪稳的慕靖笙,“好孩子,不必再报数了,我给你数着。”
少年虚弱地点点头,却似乎并没听清。鞭子再次落在身上,他却还是硬挺着,背脊直了些,连身形也稳住了。“二十四,”他声音有些沙哑,却洪亮了一些,提着气,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任鞭影肆虐,他自挺立,任剧痛加身,他自巍峨。终于,少年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隐忍地报出“三十。”
慕孜宏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不忍再看;慕孜岳心生怜惜,刑鞭不举,不愿再打。一时间,慕家众人尽皆动容,却都说不出一个“恕”字。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影掠进院中,劈手便夺了慕孜宏手中的刑鞭,手腕一翻,钢劲暗运,七尺长的软鞭,立时寸寸断裂。青衣人一件藏青斗篷裹住少年单薄的身躯,眨眼间伸手点他全身二十几处穴道,将他抱在怀里。片刻间又一个白衣青年不知从何处进来,停在慕靖笙与慕孜岳中间,浅浅一拜,语气冷淡神色倨傲,“王爷,笙儿伤重,恕我二人不能全礼,他是季梦之徒,我们自会照顾,不劳王爷费心了。”
白衣人说罢,竟是不理会慕孜宏反应,向青衣人使个眼色,两人便一同跃上祠堂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
“那人是谁?笙儿可有危险?”毅国公慕孜岳皱眉看着三人消失的方向。
“轩辕陌。”慕孜宏面无表情的回答。说罢起身拂袖,径自去了。
“师父。”少年躺在轩辕陌的怀里,轻轻地唤了一声,“笙儿……”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青衣人又伸手点了他的哑穴,一旁的白衣青年才冷冷的说,“你小子闭嘴,你师父收你做徒弟,就是为了让你寻死的?伤重为何不养?为何不来找我?你当我是神仙,碎成块儿我也能救?”
“伯苓,别为难他。快给他救治吧,笙儿疼得厉害。”轩辕陌心疼地看着怀中的少年,却不给他解开穴道。
“疼就疼着吧,活该。”嘴上这么说着,被唤作伯苓的白衣人却依旧将一粒乌黑的药丸送入慕靖笙口中,“我说不让笙儿回去,你这老家伙便要放他走。现在好了吧,功夫没见得有多大长进,人却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你清闲了不用教这病娃娃功夫,我却还得给他治病。”
轩辕陌伸手便解开慕靖笙的哑穴,“笙儿,你说,当时可是我愿意放你走的?”
“是笙儿自己不知好歹,负了师父和陈先生的好意。”慕靖笙吃了那乌黑的药丸,像是有了些精神,“师父,陈先生,都是笙儿不好,你们别吵了。求求先生,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不要和笙儿计较了。”
慕靖笙的伤势触目惊心,剪开裤子,露出少年的身体,整个后背,由肩及胫无一处不带伤痕——血肉翻开,鞭痕狰狞。陈瑄熟练地用药酒顺着伤痕的走势擦过慕靖笙的鞭伤,少年死死地咬住一根木棍,闷哼出声。
“伯苓,你轻些,孩子疼得紧。”轩辕陌在一旁握住慕靖笙的手,格外着急。
“疼也得忍着。他不是能忍么,抽了三十鞭子愣是一声不吭。”陈瑄手中动作不停,反而还加快了。
“伯苓!”轩辕陌像是着急了,伸手正要去抢陈瑄手中沾了药酒的棉花,却被少年轻轻拉住了衣角。
慕靖笙伸手将咬在口中的木棍取出,乖巧地冲轩辕陌笑一笑,“师父,笙儿没事儿,吃了先生的药已经不太疼了。”
“逞强。等你伤好了,看不狠狠罚你?”陈瑄语气冷漠,手中的动作更是加重了一点儿。
“啊!先生饶命,笙儿知错了,知错了。”少年疼得吸着气,“等笙儿好了,任凭先生处置。”
“哼,伯苓还说慕孜宏狠心,好像你不打孩子一样?一样的铁石心肠。”轩辕陌一手握住慕靖笙的手,另一手慈爱的摸着慕靖笙因为失血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打那两下,我们昭亭侯根本不看在眼里,”陈瑄说着,动作也轻柔了一些,“昭亭侯少年英雄,重伤之下,还一剑独挑七大高手,好俊的功夫啊。”
“陈先生莫呕我了,那也是情势所逼。”
“狡辩!”几句话功夫,陈瑄便将伤口拔过毒,伸手取过一瓶药膏。药膏颜色黢黑,味道却很好闻,涂在伤处阵痛止痒,有一种淡淡的清凉。“你伤了怎么来找我?中了乌头草淬的毒箭,居然还冒险运功,你嫌自己命长不是?”
“徒儿是想师父和陈先生云游四海,惬意至极,何苦为了笙儿的一点儿小伤……”
“胡闹,”这回却是轩辕陌伸手拍了少年的后脑,“师父就你一个徒儿,教养与亲子无异,你要是死了,师父的功夫,不就失传了?”
“陈先生说过甘草露可解百毒,笙儿记得药方,自己配了些,应该无碍了吧?”
“毒还没除干净,肺上还有隐疾,脏腑之间还有淤血未清。你们王府到底有没有大夫?还有,你这左肩是怎么回事?一年不见,功夫退步了多少?还能有人将你的膀子卸下来?”陈瑄一边上药,一边数落着。
“先生定能治好的。到时笙儿给先生捶背揉肩,先生大度,就原谅笙儿这一回吧?”
“顾左右而言他,还没回答,你给人擒住了?”一时间轩辕陌也归入陈瑄的阵营,皱着眉询问起来。
“母亲罚的,已经接好了,不打紧的。”少年有些不愿意回想起来,只是轻巧地一句带过。
轩辕陌一听,登时火上心头,“这个小蹄子,居然这么……”
“师父!母亲也是为了我好,师父年纪大了,总生气伤肝的。”
“嗯,笙儿说得对,季梦你是糟老头子了,不像我们年轻人。”陈瑄不动声色地继续上着药,嘴角却终于溢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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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段钦嵛在东宫暖阁里趴着,暖阁里火炉烧得极旺,因而段钦嵛身上,只批了一件衣裳,身后因为尚未消肿,只盖了一层薄薄的丝被,比轻纱也厚不了多少。段钦嵛惬意地吃着一碗水晶冻,一旁跪着的太子少詹事宋勍却不停地冒着汗,几乎湿透了他厚厚的官服。
宋勍是怀章八年【注:怀章是晟太祖段行做皇帝时的年号】进士,中进士时只有十九岁,太祖看重,将他拨到东宫任詹事府学士,专职给刚刚六岁的段钦嵛授课。说起来,宋勍也算是段钦嵛的启蒙之师了。炎武元年段序瀛即位之后,擢升宋勍为太子少詹事,詹事是由礼部尚书兼理的,因而太子日常的学习,均由宋勍统管,东宫起居注也由宋勍承担【注:这个是我胡扯的,起居注应该只记载皇帝的言行,太子的没听说有记载的,但这个朝代是我独创的,我想让他记,他就不能不记】。
“宋大人,起来吧。孤敬你如师,何苦非要讨这个没趣,日日行礼?”段钦嵛的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刑部尚书章炳耀前月多次出入东宫,是宋大人报给了父皇的?”
宋勍并不起身,依然跪着,却昂首挺胸,好像跪着也有一番气势一般。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段钦嵛也不慎畏惧,听段钦嵛如此语气讥诮地问话,却也没畏缩,只是梗着脖子,道了一句:“正是。”
段钦嵛见他不起来,倒也不恼,却再也没说让他起来的话。他咂了口银匙中的水晶冻,一副满足的样子,浑然将宋勍忘在了一边。又待了一会儿,年轻的储君似乎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似的,问了一句:“可是父皇派你监视我的?”
“不是。”宋勍立时给出了与适才截然相反的答案。
“也对,”段钦嵛有些哀伤地笑了,“父子之间,说监视,大概太生分了。但孤毕竟是东宫之主,父皇要将我看得紧些,也是自然的。父子之间若非亲厚,也可生嫌隙,况乎吾与父皇,亦是君臣。君要高高在上,臣要匍匐在下,宋大人转告父皇,儿臣懂了,谢父皇教诲。”
“臣并非受吾皇所托……监视……”宋勍正待分辩,段钦嵛却并不给他机会,“父皇要孤修习大晟律,旬日之后便要查问。宋章事为孤寻个讲律法的师傅来吧,我虽与章尚书是舅甥,却也不敢再问他了,东宫无诏不能过问政事,不能结交重臣,段钦嵛不会再做这等自掘坟墓的事儿,其实宋大人只需将这个告知孤便是了,未见得一定要劳动父皇亲自教训。孤初为太子,对东宫之事都只知个大概,日后还要宋大人多多提点、耐心教我才是。”段钦嵛掩藏住内心的不屑,一番话说得至真至诚。
宋勍并不知段钦嵛是因何而挨打,只道是只为了见
第5回
了几次章炳耀犯了皇上的忌讳。当下心里也有些歉疚。毕竟段钦嵛年幼,自不到能威胁到皇权的年纪,自己从旁指引,总不至于将他引到岔路上。如前些日那般向皇上密报之事,的确是欠妥了,若是因此而父子离心,岂不是他宋勍的罪过?宋勍登时行了个大礼,汗涔涔得说:“微臣不敢言教,他日若殿下于东宫政事有不懂之处,微臣自当请太子师、傅为太子分说。”
段钦嵛淡淡地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青年人,眼中的不屑一闪即逝。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至少不再会去主动告密了。
“你识得昭亭侯慕靖笙么?”段钦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云南慕氏未宣召不离封地,臣无缘结识。”宋勍跪得端正,答得规矩。
“听说他是个才子,经史子集皆通,见识广博,文采风流。父皇说他读书时凡文必诵百二十遍,默记于心,其意通达方能释卷,还说要我学他。开了春慕靖笙就要上京陪我读书,你在章事府给他安排个官儿做吧,他做了我东宫的官儿,自然就归我管了。”
“殿下,这于礼不合。其一,殿下并无任免官员之权,须得禀报皇上决断;其二,亭侯是从三品的爵位,章事府没有合适的空缺,依着规矩,只怕只能任章事了。”
“慕靖笙比孤大不了几岁,纵然父皇说他学问好,只怕还不比不得你宋勍,能干得我东宫的章事?再说他冒犯我,还没治他的罪呢,要是实在于礼不合,就把他爵位免了,权当做处置便是。父皇那边我去说,汝为这慕靖笙定个职位,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有个六品七品就差不多了。平日里就随侍左右,片刻不能离开便成。官名孤没想好,宋勍你看着办吧,你拟好了折子交予我就成,父皇那儿别去唠唠叨叨。”段钦嵛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水晶冻吃个精光,眼见宋勍还是一副跪得笔直的样子,心下倒有三分歉疚,“宋师傅起来吧,你原本便是父皇的人,虽然现下我入主了东宫,你心里还是拿我当从前那个孩子,在你心里,皇爷爷、父皇才是明主,孤只不过是个乖戾的顽童罢了。”
宋勍闻言依然跪着,“微臣自如朝为官,几无一日不与殿下相对,殿下聪慧明事,他日必是有为之君。只是殿下行事过于极端,若遇事能缓而行之,他日必有大成。”
段钦嵛听了也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身子抬起来一点儿,“孤身子不爽,不能亲扶宋詹事起身,章事不必跪了。这一番话说得有理,孤听进去了,凡是要缓而轻之,不可意气用事,操之过急。”
宋勍听得他谏言竟然被太子采纳,当下也就依言起身告退了。只留下段钦嵛一个人,孤独地趴在如暮春般的暖阁里。段钦嵛见没人,立时伸手揉了揉自己肿起的屁股,心下愤恨道:“慕靖笙,孤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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