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自太宗立法,规定本朝笞杖,笞用荆条,常行杖与讯囚杖皆用荆木,但荆杖亦多有不便,一来为质地坚密荆木难得,二来荆杖亦成内伤,受刑者多有毙命。是故后来地方司法多行变通,便用竹杖代替,竹杖廉价耐用,因韧性甚足,往往痛楚犹在荆杖之上,但其痛楚在皮肉之外,并不伤及肺腑。久而久之,连中央司法也唯有讯囚杖方用厚重荆木。同是常行杖,根据犯人贵贱、案情轻重,亦有等级之分,最上乘为一指厚的毛竹所制,最是厉害,往往用来刑责十恶、凶顽犯人。赵忱官居四品,照理散官五品上既享八议赎刑的优待,便是行杖,也取中等下等略为轻薄些的竹杖。但崔弘升畏惧中官,因循皇帝“痛决”的意思,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法贵贱了。
堂上众人均谙熟刑律,听得崔弘升如此安排,均不由有些心惊,方令敏满面愤慨,欲待要驳斥,却苦于这中旨决杖,不见于国法,皇帝无法可依,臣子也无法可驳。
眼见得两名狱吏去擎来两根三寸宽、五尺高的苍色竹杖,赵忱目光缓缓在堂上诸司法官员面上扫过,见或为担忧,或为不忍,或为惭愧,或为得意,或为漠然。心中一阵自嘲,若是这庄严衮衮诸公真能如他先前希冀的那般秉持国法,又怎会任由宦官炙手可热?方才诸官礼拜鱼怀恩使他一腔热血已冷了大半,大约有了先见之明,此时刑辱即将加身,倒也不特别灰心绝望。鱼怀恩说,闻到长安似弈棋,果然他在朔方还只是闻到,现在他亲身到了长安,见到了这些棋子,他于棋子,又能希冀多少。
他不愿多受狱吏折辱,不待这些人来拖拽,便提衣向着高台跪下,缓缓伏下身去。他手上带有镣铐,不免跟光滑如镜的石砖地面上碰触叮铃铃一阵轻响,那宛若冰下流水的细碎声音,倒真激得萧仁甫心中一阵寒意。他虽然明白中官罗织陷害赵忱,并不欲在此时便违拗中官,但是如此尚未开审,先任由中官对官员施以重刑,若鱼怀恩一直不叫停,便要将赵忱活活杖死不成?
他眼看着两个狱吏按住赵忱肩头,另一个人呼得一声揭开他青色布袍,又依次解开腰带,褪下中衣。本朝几经人事更迭,律法也多有古怪矛盾处,一面礼敬士大夫,一面这笞杖之刑,无论官员平民,皆要褫衣受责。这源头依稀也是武后时留下,几十年来但见善政一件件消亡,弊政却次第被发扬光大,竟不知是谁之过错。
萧仁甫在狱吏将赵忱的中衣扯至膝弯以下,露出臀腿时,没来由一阵凄凉心酸,他倒也不是真的同情赵忱,只觉这司法之地、自己身为百僚之尊,却只能眼睁睁一次次看着衣冠沦丧斯文扫地。他无力庇护赵忱,亦无力维护国法、士人虚幻的尊严。他朝鱼怀恩坐处看去,只见这贵珰神态闲雅,脸含浅笑,目光不离赵忱一身上下,哪里像是监刑,倒像是闲坐了预备看一场好戏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赵忱虽身居高位久经沙场,但毕竟年纪尚轻,肌肤紧致密丽,且习武之人身段劲峭,这般居高临下望去,宽肩蜂腰,双臀挺翘,双腿颀长。他羞耻中紧闭双目,收紧浑身肌肉,两股峰峦更显隆准如削,百枝灯火照耀之下自带一层珠光粉色。
鱼怀恩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腕上的御赐白檀佛珠,不由引手出袖低头望去,果然那佛珠亦是这般皮洁色白,晶莹圆润。皇帝素来爱香,瑞龙脑[1]熏衣,郁金香洒地[2],宫中每日焚烧不下百斤,而又最爱这被佛家称为旃檀的百香之王白檀,赞道 “其色之柔,若洞庭之波月,其德之馨,若莲花之清香”。鱼怀恩今日终是明白了这白檀的好处,若柔弱轻薄馥郁华艳的瑞龙脑是无骨美人酥体,这密丽坚韧芬芳甘远的白檀便是眼前的劲节将军身躯。可是这骊珠难价其价、灵芝难根其根的佛家清净圣洁之香,这一两便要值百贯钱、贵比金玉的天竺灵木,依旧不是他想要多少便要多少,依旧要随着他的心意,被摧折磨搓成任何形状,依旧要受烈火焚身、白刃削骨的苦楚。
他想到此处,真恨不得亲执榜棰狠狠挞落,将那明莹身躯砸碎劈破,必要看他屈服痛楚之态方是美满。他想到此处但觉手指都有些没出安放的痉挛,便在一颗佛珠上狠狠掐了一下,直将那坚硬檀木掐出一道淡痕,方将心中悸动的愉悦稍稍克制了些,只觉十方佛世界,周遍有妙香,心满意足地缓缓舒了口气。
鱼怀恩在一旁闻香喜悦,赵忱却是羞耻愤恨地几欲死去。司法重地常年不见阳光,地面阴冷如病,赵忱只觉阵阵寒气如针,刺在自己身后□□肌肤上,提醒着他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不知为何前些日子在朔方营中,自己欲代骆舒受责,亦是甘愿褫衣受杖的,彼时心中颇为平静,全不似现在胸中气血翻腾直欲做呕的恶心,或许人真是事到临头才知艰难,又或许在他心中,那帮同袍兄弟们,远胜过今日高堂上这些清雅博学的重臣们。他紧紧攥住手上铁链克制自己反抗的欲望,方闭上双目,便听得身后啪一声脆响,整个臀部燎起一大片滚水沸油泼过的剧痛,原来已是打了一杖。他没来由忽然想起敕书中的话,原来这便是皇帝给他的“衣锦还乡”了,他暗暗哂笑一声,随即咬紧了牙关忍耐。
这常行大杖十分沉重,因此打得也颇是缓慢,每落得一杖,都须停得一停,于受杖之人而言,那苦痛便不但是落在血肉之上的片刻锐痛,只如饮茶回甘啜酒回味一般,叫人将那痛楚品味足了,才抡圆了再打一记。赵忱少年从军,偶犯军法,不过五下十下军棍了事,虽痛却快,战场上刀剑之伤虽然凌厉,也只是陡然剧痛,痛过便罢,似这等文火慢熬的缠绵痛法,当真是做梦也想象不到,咬着牙关苦苦忍痛,身上衣衫湿了又湿,却也不过才数到十,心下好不耐烦,想道:“这行刑的婆婆妈妈,这等打法,却要磨蹭到何时去?若是阵前这等速度挥刀,只怕早死百遍。”。
他忍痛忍得好生辛苦,却也不过是自己明了,看在旁人眼中,他即使是趴在地上,也是沉稳一如山岳,任凭那杖击如何狠厉沉重,也难撼动他半□□形,烛焰火光映得他额头鬓角的汗珠晶莹闪烁,平白添出几分虚幻之感,不惟杜、方二人心中感慨,就连那两个行杖的狱吏在内,头一回见到似他这般挨过整整二十兀自岿然不动的,也是大开眼界,惊骇之余,竟生钦佩之心,手中杖子虽不敢放轻,不知怎的,居然希冀他能继续这么英雄好汉的硬气下去。
这十记板子在赵忱臀上兜了两转,所过处已无半片完肤,再行下杖之时,便直接打在血肉之上,那滋味比之先前皮里肉外的浅表之痛,相去全不可以道里计,这剧痛在他逆料之外,一时忍耐不住,手腕一撑,险些便要挣了起来,那锁镣被他一动,带得当啷啷作响,赵忱叫着这声响一激,头脑顿时清醒,想到这是天子赐杖,自己做臣工的须逃避不得,强自挣扎,不过越发快慰了权阉罢了,心中做苦,深深吸一口气,尽力放松了身子,咬着嘴唇忍耐。
臀上皮破血流,杖子击打下去,便不似先前清脆,沉闷杖声宛如声声闷雷,带来刻肌刻骨的剧烈疼痛,他虽是生性沉毅坚忍,怎奈那痛苦竟是层层叠叠狂飙直上,堪比大漠狂风卷起黄沙如柱,他这么一声不吭的硬生生熬着,呼吸也已有些不太均匀,忍痛之余,忽然想到,那日在朔方之时,自己愿代骆舒舒儿受那八十军棍,惹出将士哗变,恐怕便是此事让皇帝猜忌更深。于今皇帝只赐杖六十,与当初的欠帐一抵,自己居然还白赚了二十记。且是大理寺的竹杖虽重,又岂能重得过军棍去?这么一想,亦是在劫难逃报应不爽。他在疼得死去活来之际,居然还有闲心生出这等念头,自己也觉可笑,嘴角微微上翘,不觉带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鱼怀恩坐在侧处,低头便看见赵忱臀上片片肌肤被竹杖带破,点点鲜血溅落在坐床之前,那浓郁之色真似宫中遍地抛洒郁金、三千宫女遗落花钿一般华艳,便是王摩诘所说的“流芳忽起,杂英乱飞,焚香不埃于梅檀,散花奚取于优钵”。
他知道赵忱性子坚毅,十来下板子恐怕尚不足以打得他屈服,但他相信,待皮开肉绽之后,肉体的疼痛自会摧毁意志的压制,只要是血肉之躯,定然会本能地呼喊□□。这是无量头颅无量血里杀出来的将军,视死忽如归,因打了一顿屁股而呼喊□□,那声音定然是琵琶羯鼓一般的峥嵘悦耳。他想到此处,一贯矜持的笑容便慢慢放得舒缓,愈发显出嘴角下垂,勒出深深两道皱纹。他唯觉得遗憾的,便是赵忱深深俯首,他不抬头,便看不见他面上狼狈痛楚神情,便如品五月的御赐樱桃与时下吃樱桃脯一般,少了那份新鲜的甘甜,亦是美中不足一桩大大的遗憾,一时竟恨不得弯腰捉住赵忱发髻,将他面孔提起来看个清楚。
杜确便坐在鱼怀恩对面,见鱼怀恩面上绽放出枯皱的笑容,那志得意满的小人神态让他恶心地肺腑里一阵痉挛。更兼他们皆坐在刑场近旁,愈来愈浓重的血腥气让他呼吸艰难,面前酷刑不忍卒观亦不忍卒闻,他便只能再望向恩师以求得到一丝指点。萧仁甫神情凄凉,只是极为缓慢地摇了下头。他心中叹息的却是另一件事,果然不愧是沙场百战的绝世名将,这赵忱一身傲骨刚烈卓绝若此,稍后鞫问要想满意,少不得要令他多吃苦头了,一时隐隐有些懊悔,昨晚应想办法与赵忱先通一道消息的。
不料鱼怀恩的一番估计却是错了,此番杖过二十,赵忱双臀皮开肉绽,身后全被血染,居然到现在仍是趴着一动不动,竟连半声□□都不曾发出,杖子打在他身上,直如打在土木泥胎上无异。鱼怀恩的笑容慢慢收敛,一股怨毒之意暗暗升起,暗哼道:你便是撑过了决杖,一时还有讯囚杖伺候,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这狱堂之上撑的愈久所受苦楚愈多,皇帝最恨,便是这等妄充英雄的狂傲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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