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空谈_azhangdii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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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1 路上行人欲断魂

  春雨万丝,天也阴着,欲断魂!皮鞋打在青石地上,溅起燕泥点点。

  也可算是个有诗意的巷陌?可惜尖利的喇叭声划破了氤氲着淡淡春愁的空气,本来只是涟漪细细的街道上,因为那疾驰而来的汽车,划起一道白浪。

  “哎! 丫头片子,小心着点儿!找死啊?!”车已远去,伸出车窗的脖子还竭力得探着,望后叫骂去,余音不散。这才看清楚,街对面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淋漓得浑身都像罩在雾里似的,还愣愣地看着街道上荡来荡去的水纹,惊魂未定!

  国值存亡之秋,衣衫褴褛,缺亲少眷,浪荡街头的太多,谁顾得过谁来,暗叹声这丫头命大,也是被碾压着了呢?也无法可想了。想着时,又已走出丈余。

  “先生… …”

  摸出两枚铜钿,意欲打发了她,却看不见她伸手来接。眼神儿里倒多几分被轻侮了的怒气,胀鼓鼓地堆在腮边——本来清瘦,此刻倒见了几分稚子的可爱来。再大量时,虽然是粗布衣服,浑身湿透,也还整齐。

  二十五岁的颀长男子俯身看着挑战姿态的弱女,当在大街上,很是滑稽。也不会逗弄孩子,虽然八、九岁,保不住哭闹起来,多尴尬?万一是地痞流氓管制下的喽罗,惹来麻烦,更是夹缠不清的!带有几分发怵。

  春寒料峭,蔽衣单薄,大概是这样晾在雨水中也太久了,积蓄了不少的暖意才呵着说道:“我走迷道了… …”

  “唔… …你怎么不乖了?和你娘走失?”是学来的和小孩子说话的口吻,生硬而不自然,自己素昔就是寡言的人,这时候和一个女童打交道,也觉得脸上不自在的发烫。

  “不是… …清早起来练功,不留神就走散了,我师傅家在落花胡同里的,先生?”瘪了瘪嘴,急得要哭,“这都要过午了,我还没找着!先生,怎样办?”

  却是这样缘故,这样大年纪,四围街衢,当然手足无措。东弯西拐,本来自己又不常去的地方,说不清楚,兵荒马乱,干脆引她到家好了。擎了伞要和她一路,她却一闪,只垂首立在身侧二尺左右的地方,道:“我跟着就好。”

  犟起来的,都是这么着,越拉扯越不分明。只好这样一路走去。实在街道上也没多少人,都是家家闭户的萧索,无景可看,只好和她搭讪着:“是学戏的?”

  “是啊。”

  “怪苦的呵!”忽然心里一动,看着她寒瑟的身子,道:“干脆乘机逃了得了!”难得去逗个孩子,以一个大叔叔的身份!

  侧头看了看,眼圈都是青乌的冻色,更衬得眼眸清明。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那怎么行?我爹说,签了关书,十年就事约定,不可以没信用的!”然后又把科班规矩宣读一遍,其实她跟着他师傅,也不算一个科班,就是两个小徒弟而已,却也格外的严苛,又是大半天,生恐和自己一起的一个姊妹陪着遭殃,急得又是要哭,终是干在眼睛里,没流下泪来。

  忽而起疑,“大早上的走散,怎么近午才问路?”下意识地去摸了一下钱夹,得意起自己的缜密来。

  “今儿人少,问谁去?都是人贩子流氓溜达着街上,要拐走了,可怎么好?”老道的经验,过分自信的口吻,让他感到几分不乐意!大概有所察觉,又瞥了自己一眼,补充道:“我会过神儿来也不敢乱走,就站在书店门口,看先生是个,是个绅士的样子,才敢来问的。”

  不由笑了一笑,小姑娘嘴巴甜,而且多半看自己是个读书人,所以不作十层恭维,独说有君子急人之困的风范,很对胃口的。继而又听她道:“先生可要仔细,不可以让我们,让街上的小孩子跟在您身子后面的。”言语间又愤愤然起来。不是“我们”中一个,却被划为了“我们”中一个,倒歉疚起来,几次错看她!

  七弯八绕,自己都问了几次路,才摸到那个胡同,只在路口,就道谢道别,不要自己再望前进了,一路走来,浑身湿得更厉害。 无可答报,毕竟也是个小忙,何须答报?短短正正向自己鞠了一躬,那种和她年龄及不称的沉敛,也很有教养的模样,不像科班里的小戏子。倒惹得自己陪了一躬。

  “先生贵姓?”

  淡淡一笑,只说姓夏,也没必要故作高深的说不必多问之类,不过是客套罢了。女孩子又点了点头,格外庄重的模样,再次道谢。站在那里,须臾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要目送自己先走,也是礼貌的意思。一笑,叮嘱了声“小心”,才抽身离去。

  女孩子看他走出三丈来远,才转身看了下那个因为迷蒙细雨而更觉得深邃难测的巷子,颤抖的嘴唇上,还挂着顺着额发流下的雨珠,深深吸了口气,又咬了下下唇,提脚走去,数到一个黑漆双闭的大门,伸手猛力就是一推。及至触到门板,突然想起门必然锁着,刚要笑自己英雄似的这一发力,却不料触手处就是一陷。

  情知不好,果然就和里面的人跌在了一处,小门小户的,偷工减料,地上铺了砖乍看还好,绵绵雨久,就显出不平处来。自己本来就是一身透湿,里面儿的人,却正仰躺在水坑里。正要站起,又是青苔腻滑,一个趔趄,又踩在了那人大腿上,好容易都站定了,忙着跪地请罪。双膝甫屈时,那人又愤愤然横臂一个耳光,却打在了空气里。重心向前,险些儿又是一跌。只听见袖子扫风的劲道,“霍拉”的一声,忙道:“徒弟该死。”

  连气也有撒不出去的日子,想着只是泄气!恨声道:“小丫头,你还惦记着回来敢什么?啊?!”

  这院子混了两年了,要是想逃,早就动身了,不必候到此刻。委屈之情又胸臆往上一冲,鼻子一酸,狠狠捺下,虽则是个污水浊浊的地,也只好重重叩了个头下去:“徒弟不敢!您打就是了。”

  言下多有腹诽师傅是个不讲理的粗人,有气儿?您招呼就是!吞下的气又涌了上来。也不管她跪在湿地上,就拔步往院子里走,女孩子跪在地上,也跟着起来,亦步亦趋尾随其后。看那师姐跪在地上,平日陪着她们姐儿俩的师傅也坐着一声不吭,看她回来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也暗自庆幸,设若师傅出去还没找到自己,陪着自己一处的姊妹和一师傅的包头师傅都得担干系。好在自己回来,大家都松了口气,看着师傅去拿家伙,自己也就跪在一张长凳前,还为来得及将上身伏好,耳际生风,藤条就抽在了腿上热辣辣的,感到有皮肉肿起,却又贴在冰湿的裤子上,突突打了个颤,又是一下,着身抽起,皮肉撕裂的灼痛,她无法不流泪,一滴一滴,像清明的雨,大珠小珠。又一下夹着春寒抽在皮肉上,不由不去喘一口粗气,拼了一身的力量去保持跪地的姿势。藤条着体又抬起,把衣上的雨水也带了起来,几颗落在眼前,心里又想着那“大珠小珠”,雨打在北京,可曾打在故里?抑或,今天带来这断魂春雨的邈邈浮云,就是江南旧相识?交错的藤条呼啸而下,像不像那个雨夜的闪电?但愿一切都是一场梦魇,醒来时,还在慈母的襁褓里—–人生重头来。

  师傅也多少知道她的,满面清泪也不会嚎啕而哭。看过大班子里,不少徒弟打着一两下,就吃不住痛,啕天般的哭喊,有时哭喊反让师傅心烦意乱,越是哭嚎得厉害,越是下狠手,反而安分了。今天挨打的人,一声不吭,只是艰难地去呻吟,反而让他更气,连清总是这么不肯交心的样子,仿佛自己这个当师傅的真像一个吃血汗的强盗——纵然自己不是个大丈夫,也不至于满心想的是去盘算着怎么榨干这些小徒弟的恶棍吧?孤身了半世,万莫孤老了一生。想着自己突然也委屈起来,夹风带雨地,藤条下得更狠。

  连清手扣在长凳上,本来是清冷的水寒恻恻地透在骨头里,又是激打的藤条抽得一身的血往外涌。几次抽落在骨头上,只是想跳起来,翻身躲过飞舞在身上的横七竖八的鞭影,却只能扣死在这里,紧绷了一身的神经去抵抗逃避的本能,稍微试着挪一下,跪久了,麻软无力,一挪间稍微松了一口气,藤条乘隙落在散了劲儿的肌肤上,力透数层,就是往前一窜身子。此刻乱了分寸,接连数责,都是记记乘空,咸涩的泪水混着酸涩的雨滴,氤氲在舌尖,淌往心间。

  忽而又有人叫门,进来却是一个夹着公文包的斯文人——大学生。最恨这些关在书里冲英雄的人,满口的革命打倒,却也还被老古董供养着。担心是和记者挂钩的学生,本来唱戏的行当就是新旧都攻讦的玩意儿,哪里还吃得住这样的口诛笔伐?大堂上连清还跪着,兰布衣服上,也有隐隐的血迹透出,墙根儿上青草湿泥久不见光,有种酸腐的气味。

  却是个来说情的,走出了两条街,才想起要着么回去,还不被那些个规矩打个半死?夏钟是个书呆子的行径,总想着辟释清楚,也算是帮着小姑娘帮到家的意思。不停的拱手作揖,满口酸腐,连清本来痛得气息不匀,背对着二人,也觉得几分好笑。最后被叫起来道谢。让了半日,才把那学生送走。

  这时才看着几乎是瘫软在地上的连清,气也搅扰得消了不少,挥手让连梦起来,俯身架着连清的胳膊把她放在凳上,褪下衣衫,看了看伤,接过递来的蛋清替她敷,问道:“你这孩子是怎么着?以前断不会出这样的事儿?我信你不是要私逃,你只老实说,干什么去了?”

  不答。

  敷药的手重了三分,突如其来,连清嘶地吸了口冷气。还是精乖顺和的样子。

  不由上火,稍微直了下身子,冷冷道:“刚才送你的人说你是走散了,你们每天出去就三个人,也能走散?你要是吃定了我了?”

  伤心之情,不觉泄出,连清趴在板凳上,如何又不想去贴近了有心跳的胸膛?只恨一怀都是无情的木头,抱得紧了,反而更格得痛。听了一会儿如泣的春雨,才道:“想去找我爹… …”

  一声沉重的叹息,响起在身后。

  又是春雷一声,这梦魇似的沉沉长天,似乎就要看到阳光了。

2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湖以未名为名,在春日的夕晖下沉敛着一盌彩霞,宁静自谦的样子,却已然是天下扬名,只有她润泽过的学子,贴在她的柔波上,才能听见那翻卷在冲和之下的虎啸龙吟。

  “这军 阀的政 府实在是无耻之尤!”

  一颗石子突然跳跃在如镜的湖面上,轻灵地旋转一翻,最终还是没了踪影。有人轻轻笑道:“看你这样子,和这石头发什么火儿?”

  “任坚!我能不发火么?我们的同胞在前线当这些帝国主义的炮灰,而今他们获得了自己的猎物,却胆敢拒绝我们的正当的要求,还要把德国鬼子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东洋小丑!是可忍,孰不可忍?!”

  任坚短暂的沉默了一下,自和谈被拒,中国上上下下早已是一骗沸腾,尤其是大学里的学生,四处搭台子演讲,个个怒发上指冲冠。他轻轻地咬了下嘴唇,终是道:“秀才造 饭,十年不成。我们这些学生一阵瞎胡闹,又有什么用?”

  “学生,学生又如何?!抱道忤时,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么?你看我四万万同胞,还有多少人在做酣睡不醒的东亚病夫?我们读书人不去叫醒他们,谁去叫醒他们?是,我们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可是你记得我们去年去唐山看那些工人的情形么?何忍就这样坐着不去奔走呼号?!”

  “哈哈,子期兄不愧是北大国学系的第一号‘古文迷’,出口就是圣人之言,再要讨论下去,只怕要说出‘君子不器’的话了!”

  夏钟轻轻地抽了一下嘴角,他痴迷古文,想的是学而优则仕,骨子里还自负几分风流。是什么时候起,他是如此激进了?来人也看出几分尴尬来,忙岔开道:“今儿晚上大学里想请个做演讲的同学,夏兄,可愿意来?”

  来,为什么不来?他觉得自己一身都是难以宣泄的激情,热血沸腾得无法安坐片时。他感到了燃烧生命的快感,整个讲堂里的学生都在躁动着青春的力量。手紧张得握成拳头,挥向天空,嘶哑着嗓子高呼:“我们要不做亡国奴,就要外争国权、内惩国贼。我们要求正 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我们要亢议,要用实际行动反 对帝国主义!”

  都沉醉在自己青春的光华里,接二连三的,都是演讲!呐喊的叩号震天动地。5月4日,他们要去宣泄青春的洪流!一夜里,人不寐。

  虽然是五月,侵晓也是稀薄的寒意。连清双手勒住腰,练习着运起那丹田里一股暖流,稚嫩而轻灵的嗓音随风飘漾在空气里,和轻薄柳絮一样,绵绵无竭。陶然亭畔,都是和她一样,希望在方圆咫尺的舞台上恣意纵扬一次人生的小优伶。不知道是哪家班子里的小男童,尽着最大的努力,让生涩的嗓音里多一分沧海桑田的老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 …”

  雷动的呐喊,舞动的标语漫天而来,却不是“司马发来的兵”!

  “又是学生在闹啊!”原来乱纷纷的生命,不独是戏子在台上闹,大家都在闹。也暗自舒了口气,为了免得惹事,早课就是草草收场。连清因这跟着她们姊妹的人不放心自己又跑,自来回去时先就去牵着他的手。一边一个,不料北京的大学生是全军出动,潮水般涌来,大街小巷,也不知何时,都流动着方刚的血性。

  到了市区里,几是寸步难行,维持秩序,荷枪实弹的黑衣巡警也来了。拉洋车的,唱大鼓的,做小买卖的,好奇地看着红绿的纸条天女散花儿似的纷纷而来。街角巷口处,也有踩在木箱子上的学生。

  阿发已经吓得满头都是汗,只是挈了连梦连清往前走,却是比肩继踵,走哪儿都是被人推搡着—–洪流的力量。连清被他拽得手上生痛,手心儿里也腻起一层滑腻的汗,几次想抽出来,到底还是算了。看着阿发没头苍蝇似的被人逼着乱钻,连梦早是哭了起来。又有起哄的小贩,大略是没见过这些儿新派的玩意儿,一窝蜂望一处演讲台子边儿挤去,三个人竟被推到了前排。

  还未立定脚跟儿,又是一队学生流水马龙似的从身后走过。

  “外争主权,内除国贼!”

  “废除二十一条!”

  “拒绝在合约上签字!”

  长江三叠浪似的,一叠一叠,带着回音,打在老北京儿的坚实的墙面儿上,来又去,潮打城还!

  一个清道夫,趿拉着破损的黑布鞋儿,嘴里还叼着旱烟,回头看了下清一色蓝布衫子的学生,道:“这二十一条儿又是个什么玩艺儿?”

  高台上的学生都愣了,一个女学生小声嘀咕道:“愚昧的民众,连亡国的二十一条都不知道!”

  连清脸上也是羞愤的一红,她也不知道二十一条是什么,其实,又有谁去过问一个九岁小姑娘呢?不免往前走了一步,精着耳朵,要去听听。

  蓝布衫子勾勒的人那么萧疏从容,连清要仰着头才好看得见,几乎怀疑那是一瀑清泉,奔腾而下。

  “我的兄弟姐妹们… …”老吾老,幼吾幼的大同精神,先套一个近乎,然后把那屈辱的历史,城下的盟约好生演绎一遍。远处放了几声枪鸣,惊得栖在树上的鸟一霎时乱飞起来。

  台子下的人慌乱起来,又想听,又怕巡捕来抓人,吃了黑枣儿,大是不划算。几乎有作兽散的危险,木箱上的学生也有了几分底气不足,原来言辞的力量并非想象的那样有力。低头都是蚁聚鸟散的芸芸众生,掏空了的绝望。

  连清却没挪步子,看到台上那个大学生低头看来,突然有一种学生被老师青睐的欢悦,索性又走了几步,越发急切地看着他――却不是那天领自己回去的男子?看他又是一层窘迫,连清想也没想,就学着他的模样,高喊一句:“废除二十一条!”

  纤弱的童音,也别有一种清纯的力量,惊得众人都回首去看。又有一个学生乘机高呼,人群顿时又聚拢了。

  夏钟得了这鼓舞,从包里掏了一张折皱了的纸,借着扩音器,朗诵起来:

  “觉悟的门前, 

  便是刀山剑树, 

  兄弟姊妹们啊, 

  我们开门呢? 

  不开门呢? 

  刀山剑树的那头, 

  便是我们朝夕希冀的地带—- 

  光明的愉悦的地带。

  兄弟姊妹们啊, 

  我们去呢?

  不去呢?”

  阿发到底不敢再去耽搁了,几乎是拖包袱似的把两个孩子就往人堆外拖。磕磕绊绊,夏钟默诵着自己早写好的词句,眼角的余光,看着连清在涌动的人流里湮没消失。突然身后一个女同学叫道:“任坚?!任坚?!你… …你去哪儿啊?”

  任坚慌乱地走过,不时回头向上看去。夏钟,时娴秋和几个学生顺着他惊恐的目光望上看去,对面是一座茶楼,半下的帘子,隐隐绰绰看得见几个西装男子。其中一个打着帘子看了一会儿,见几个学生望将上来,就放下帘子,退回座中,伸手去取桌几上的茶,却伸到了水中,灼烫的开水,又惊又怒,顺手把那盖碗就往地上一带,粉身碎骨!

  “呵呵,任次长也太大脾气了,来来,再给次长沏茶。”对座儿是一个戴着黑墨眼镜儿的男子,抖动着老鼠胡子,看着喘着粗气儿的任次长,轻轻一笑,看着小二将新沏的茶端了上来,欠身亲自接过,放在任次长的面前。

  “来来来,呵呵,任次长,消消火儿,学生嘛!血气方刚,都这样儿!关他们几天黑房子败败火儿,哈哈,就散了!这是远从四川送来的峨嵋雪顶,你老兄可别又砸了!”

  给他说的尴尬,碍着权势,任次长也只好接过来,哈哈哼哼地尝了一口!

  “季伯,如何?”

  “果然好茶!多谢刘大帅赐茶了!”

  刘大帅笑着理了理嘴角边的胡子,道:“我就说季伯贤弟大可不必为了几个学生闹事儿弄的如此上火么!”

  “是… …”

  “依老朽看来,次长阁下忧心国事固然是一层,嘿嘿,只怕也有家事一层!不是老朽多嘴,现在的年轻人,可知那孝弟之义?哈,季伯贤弟,令公子可不要跟着往火坑里跳哟!宁可现在管他紧着些儿的!”

  任季伯听到坐在上首的一个穿着皮袍马褂的人如此一说,脸色却是更阴暗。只用那盖子划拉着茶水默不作声!刘大帅瞧着正想打趣儿,突然楼道上“笃笃笃”一阵乱响,一个背着炮盒子的马弁冲将上来,一个立正,头上的帽子也歪了!

  “你小子可有规矩没有?”大帅冷眼皱眉看着他,阴声问道。

  “是…是……”

  “哎呀,是什么啊是!?”

  “禀告大帅!刚才您让我盯着的那几个学生和着那些学堂里游行的,去把曹老爷的宅子给…给…给烧了!”

  那个危坐在上首的老头儿一听,“霍拉”一声立了起身,喝道:“什么?!”

  刚收拾干净的地上,又是千峰翠色!

3 往事只堪哀

  潮水退去,冲走了什么,又在沙滩上留下了什么?一地如爆竹般绚烂的纸屑,交通阡陌里歪了的酒旗条桌,还是茶馆戏楼里飞短流长漠不关心的闲谈?

  连清连梦自来是跟着师父一道,听戏也是学戏,听着前台喧沸的人声。

  连梦虽则大一、二岁却比师妹还要浮躁些,昏黄的灯光,乱飞的手巾把子,还夹杂几声鸟鸣,连清也只规规矩矩立在九龙口后面一点,作着学生该做的本份。连梦早是看不下去了,回到妆台前,随手拈起一个脂粉匣子,犹豫一下,到底不敢去碰,只用食指虚虚在胭脂上点了一下,学着角儿的模样,把“胭脂”“涂抹”在嘴唇上,模仿着那款款柔情的媚态,但是镜子里的人影儿依旧是个还未长成的小丫头干瘦的轮廓,终是无味,又乘包头的师傅也有点走神儿,去翻那梳妆盒儿里的花钿水钻。

  “大姐,你别乱翻啊!”

  连清遥遥地看着,想着这样混翻,怕师傅怪罪,轻声提醒!却也吓得连梦一个激灵,掩饰地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掩了匣子,道:“真没劲儿!”又去开了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雨了。

  远处有叮当车叮当当地开过来,无边丝雨里脆生生的轻快,最令人骨酥。

  “冰糖葫芦儿~”连梦一听这怡然的叫卖声,不免下意识地去舔了一下嘴唇,手指头也望嘴角边放区,猛然想起以前她做这个动作时,又个妖艳的女优看道了,轻蔑地笑道:“还想当角儿呢!小妹子,摩登的女郎是不作兴这样的,哈哈!”

  “怎么老是是个丫头片子的模样呢?”

  突然一声枪鸣,大概是朝天放的一枪,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巡警吆喝拿人的急切!连清淡淡地回头望了一下,继续听戏儿。连梦却干脆一把把窗户大打开来,她从未看过巡警是怎样抓人的,手指头这次是真的放到嘴里了,垫着脚尖儿,努力地往外看去。

  “大嫂说话理不端,为君哪怕到当官,衙内衙外我打点,管保大嫂你就断与了咱!”

  “军爷休要发狂言,欺奴犹如欺了天… …” 

  戏到吃紧处,满座池子里的人简直是喁喁而望,这种秋胡戏,最好是生旦对啃,胡琴拉得急了,弦索繁耳,浑然不察外界的忘我之境。

  突然巡捕太平门大开,遥遥地还看得见路灯笼着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操琴司鼓的,立马住了。台上的都愣着,座池里的人已然喧腾起来了。

  “呵!这是干嘛呀!” 

  “搅局呢不是?” 

  巡捕房的,宪兵队的一时光火起来。拉住衣领就要动手。迟盛山看势头不好,自己在班子里挑大梁,当下看着戏院的经理也来了,都拱手道:“列位老总,这是?!”也知多半又是抓学生的,却不先挑明了。

  当头的老总也知道角儿是不便得罪的,北京池大水深,没后台的人,等闲也混不出头。客客气气回了一礼,喝令下属不得造次,道:“打搅了迟老板的戏,卑职也是抱歉得很,要说这北平城里,都指着您的戏呢!打搅了您,也打搅了捧场的大家伙儿,可卑下也是无可奈何,今儿白天的事儿诸位都是知道的,这帮龟孙子忒没王法了,连曹老爷子的官邸都一把火烧了,要是窜到了这儿,不定给诸位添什么麻烦呢!刚才就瞅见一个,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说着登上了大边儿,就往后台走。

  迟盛山,王经理,和几个人都紧张地跟在其后,口中犹自应承道:“那是,不正仰仗着各位老总的么?您费心!”一撩袍子,看到后台的人虽都往这里看,却还各在其位。毕竟是大班子,都是见过世面的。

  迟盛山一眼望去,突然看到一个男子斜签着坐在那里,一脸水粉胭脂,着了一件青色袍子。正觉眼生,忽而又绝连清扯自己衣角,正自皱眉。那个几个巡捕四处看了一回,也无甚藏匿,骂了一通方才辞出。

  那前台的观众被这一搅,各自也无心再看。一松了警戒,都散了场子。这本是一场中轴,演到这里,也还有小半没有演完,便各人卸妆,也叫散了。

  迟盛山一言不发,自卸了戏装。连清见了,忙去打了一盆热水,绞了一个手巾,恭恭敬敬双手递给迟盛山,迟盛山也不看她,接过来就揩脸。连清终是忐忑,一动不敢多动,迟盛山擦完脸,连清便双手去接,却见师父迟迟不放下帕子,抬头一望,却和迟盛山冷冷的目光一对。嗫嚅道:“师父?”

  迟盛山一口气暗叹在心里,待打理一身周正时,陆陆续续班子里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再去看时,那个学生也不在了,青色长袍整齐地叠好放在那里。连梦又斜靠在一张妆台上,把玩着脂粉钗环一类。小身子扭来扭去,片刻也不得斯文儿,终是浮躁性子,多说也是无益。当下唤过阿发,道:“且带了大丫头去看看她祖母吧,方才不放心,要叫接过去,老人家的心思,明儿晚上再接过来吧!” 

  有个老祖母孤单单地,也是一份牵挂,连清看着师姐消失在广和楼大门口,怅然的寂寞像那天淋在身上的雨,不大,却也千丝万缕地爬下来,麻痒痒儿的酸楚莫名。

  “咳!”

  “师父?”

  “还不收拾了回去?” 

  师父自来不在外面教训徒弟的,给点颜面,连清也暗自感激。几次跟着迟盛山到科班里搭班排戏,小戏子一个不对劲儿,立马捶楚加身,呼天抢地,羞赧的神色,无可躲藏。

  撑了把伞,打在师父头上一前一后到了大街上。雨势蒙蒙,漫天席地,回头看了一眼连清,舒过臂膀,把她揽在自己身旁,踩在铺了一层水的街道上,吧唧吧唧的响着,远处还有个老头子,这样的雨夜也不肯收拾铺子,锅里的白气四散开来,很有种生活的意味在里面。

  连清下意识往迟盛山身边靠了一下,到底不敢多口,知道自己的胆子忒大了些儿。出了事,牵连一个班子的人。

  回了家,连梦阿发一去,更是空落落的,一点人的烟火气都没有似的,盛满了清寒的寂寞。滴滴答答,漏尽永夜。

  到了厅堂口上,迟盛山回身去收伞,门口本有株老皂荚,陡然风起,和雨带叶地都打在脸上,不由吃吓。

  连清看到师父陡然一惊,莫名地突然抿嘴笑了起来。忽而膝盖窝上吃力,就跌仆在地上,磕得生疼,才想起今天一篇账没算,也是不用多辩,叩首道:“小清错了。” 

  迟盛山却未理会她,径直抽身入内。收拾了一翻衣履,点灯读起书来。屋檐下的水一股股汇了下来,跪在门槛外的连清久了无聊,回头看着那似清似浊的水流,自高而下,再无回返,只有一点凉湿的痕迹,如同人的记忆,是抽象了的岁月,不堪回首。她又嗅到了青苔的气味,在她鼻子里,还是回旋着腥腐的暖流。一个眼花,仿佛不是阴暗的流水,是暗红的血丝儿,干涩地淌了下来,月光下,蒙着死亡的冷。 

  “可想得明白了?” 

  不知道何时,那个清隽高大的身子又障住了明灭灯火的光,她想说什么,只是觉得太重,压在心里,也吐不出来,似乎这个脑袋也太小,理不清这乱麻一样的前尘往梦,此时今生。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把那根倚在墙角的藤条双手奉上。

  空气一瞬间就被撕裂,一下两下,着在单薄的衣衫上,闷闷的,抽打在身上的痛也有几分迟钝似的,晕开在臀腿上,双手扣着冰凉的砖缝儿,感觉有潮湿的泥,也不分明。

  迟盛山看她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色,又是恨又是急又是怜惜又是悲酸,到底忍不下这口气,一把抱起连清,将她反手压在床上,掀起下摆,褪去衣衫,交错的几根杖痕,淡淡的淤红,恨下心往臀上又是一挥鞭。

  “啪”得一声,好像带得案牍上的灯影也晃了一下,其实都用了保险灯了,连伴人垂泪,也无物可寻了。

  又是一下,柔韧地甩在线条和缓的臀峰上,拉出一道青紫的印痕,隐隐血迹在落鞭处显出。连清的手狠狠地抓了一下堆在床角的被褥。一声

第2回

苦楚难当的轻哼,溢出在嘴角。

  藤条停顿了一下,看着被自己按着的小姑娘,浑身压抑着苦痛的线条轻微地颤抖着,一咬牙,

  抬手一斜,着力抽在大腿根内,皮肉娇嫩,着体见血,连清虽是被他反手死按住,却也禁不住一蜷身子。

  “可明白为何打你?!”问道嘴边,都觉得是荒唐,无奈在一个荒唐的世界,看着嫩嫩肌肤上狰狞如画的痕迹,一颗热泪,就落了下来。连清一盘身子间,便觉着那数点温热润在痛灼的皮肤上,压住自己的手也松了一下,索性盘起身子,去抱住迟盛山,哽咽道:“清儿明白……以后仔细……” 

  迟盛山淡淡笑了一笑,倒是这个与自己毫无血亲的女孩子更和自己照心似的。也搂住了她,冰凉的发辫散了几丝下来,轻柔的挠着自己的手心。缓缓坐下,把她抱在自己身子上,看着那玉雪小丘轻微的抽搐,迟疑一下,还是用手微微抚了一下一处足有一指阔的僵痕,只觉得触手豆腐似的温热本能地一缩,整个人也往怀里埋了一下。还是不肯放声。抽了右手去要抬起连清的脸,却抬起一朵带雨玉兰,干燥的手上,都是清泪。

4 酒是先生馔

  过得六、七天,余春之寒渐消,暑热之气渐露,干燥的大街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翻卷的埃尘在阳光里浮荡。不时有一阵爽朗的风,把暗角里的传单标语吹出。五四那天洪流乍泄的游行已经没有了,但是大街小巷里似乎还依稀可以听到那些激情澎湃的振呼声,随着罢课学生零散的示威和依旧不断出现的演讲,回旋在这个百年古都之上。

  小报童的叫卖一直都不脱“游行”、“和约”的字眼儿,不同的报行出版的新闻纸上,都大同小异地转述着同样的政策公告,随着电波传向全国各地。响应北平学生壮举的浪潮也暗地里涌动起来。

  黑色的布鞋踏踩在一张水红的传单上,刚要弯腰去拾,到底没有,走出了两三步,却还不忘回头去看看。

  迟盛山看在眼里,也不过是无奈一笑,遥遥看到广和楼前的大街上已经驻了一辆马车,想是班子唱青衣的常盛灵,北平城里红透了大半边天的角儿,原本是须生挑大梁的梨园行,这年月里却是式微,青衣行反呈□之势,但凡是唱青衣的名优,走哪里都有一窝子人跟扎着,这几年越发会摆谱,宝马香车,招摇过市。迟盛山却喜清静的人,自成角儿以来,都是走着去,安步当车的闲适,自知而已。 

  坐到妆台前,连清连梦只看着他上妆。额头上一点红痕,一抹在眉心,迟盛山拈起一支眉笔,舔了舔砚台,三指虚握,对着镜子,宛如握着三尺秋水,运墨在吃副宣纸上,沉凝端厚的一笔,斜插入鬓,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心里就是一点刀刻一样的皱纹,连清最爱着须生眉间长年蹙眉留下的痕迹,傲挺风霜的勋章! 

  定了妆,迟盛山只是凝神静坐,连清捧了一个紫砂茶壶,去到茶坊去沏滚烫的开水—–师父的习惯,她自是不明白,何以独爱那滚烫灼心的一口? 

  好一时,早到了的常盛灵才缓缓进来,半截子的高跟鞋笃定地踏在地板上,白底缎子上是大朵大朵的菊花,双滚的边儿的开衩处,丝袜紧裹着的小腿闪烁而现,春情最好是在半掩处,勾得魂销! 

  一边发着呆的连梦艳羡地看着一身绮罗,满头珠翠的常老板就定住了,看着连清从茶房里提了一壶水,赶着过去接了,另寻了常盛灵的茶壶,悉心泡了起来,恭敬奉上。

  常盛灵正贴片子,也不说话,只是微微努了下嘴,对着镜子托了一下腮,连梦看那中指上本来一圈翡翠的戒指又换了新的,一颗黄钻娇俏的点在纤纤玉手上,分外动人,不由舔了下嘴唇,知道她脾气大,也不敢久看,正要回身,突然广和楼的王经理用手帕拭着额头上的汗珠赶了过来,长年哈腰点头,走哪儿也是趋奉快步,说话又快,仿佛时时刻刻都有事儿等着似的,一伸手,指头上都是镶了玛瑙猫眼儿的大金戒指,连梦撇了撇嘴,只觉俗气,听着他道: “哎,哎,都停下都停下… …” 

  几个轮着开功的龙套自来是看惯了他着风风火火又锁锁碎碎的作风,各人翻了个白眼听他又有什么新章程,正扮戏的角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常盛灵道:“哟,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又是租界混混捣蛋来了?” 

  “这… …倒也不是。”都是从天桥地摊上起家的,以前是供奉地痞流氓,好容易有了戏园子,又得供奉四方神灵,国内的供奉罢,又是租界的,一势仗一势,也不知道哪天才轮到自己得道正果。

  正茫然无措,忽然又有人道:“王经理,您今儿唱的是哪儿出哇?怎么坐们都退了啊?” 

  王经理四下里看了一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台里人多,不免气闷,忽然有种小孩子的委屈,非大哭一场不可以宣泄:地痞流氓惹不起,当局政府惹不起,就是这一班子里的角儿,没权没势,他也还是惹不起。只得哈腰赔笑道:“各位老板,是这么回事儿!刚才才收的信儿,说是要…要…”说到此处,眼珠子又转了一下,众人见他吞吐,虽然没有站起来,却是用好奇的目光逼视了一下,那经理环顾四周,觉得自己仿佛陷在了一个埋伏圈子里似的,咽了口吐沫道:“要响应北平学生罢课,刚才商行里的都…商量好了要关门谢市,咱们也不能不…” 

  立刻炸了锅,北平戏班子子里的规矩和上海不一样,上海给包银,本月戏园子赚得多了不多贴你一个大子儿,赔了钱也管把包银给购!北平是按月摊分,班子多了各人的分子就多,少了,自然也都的跟着打秋风。商行罢市?工人罢工?难道大家也要罢戏不成?!本在要开戏的当口儿,军爷,宫女,妃子,家院…倒是集大千世界之成,各使各的腔儿,议论纷纷。言来语去,都扣在那个“钱”字儿上,那经理几无还口的余地,只是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正闹腾着,听得窗外又是雷动的呼声: 

  “废除二十一条!”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气势之足,倒把里面的议论给盖了下去,忽而听见有个带头的高喊道: 

  “同学们,我中华已当存亡之秋,你们看,竟然还有人耽于声色,还在戏园子里唱这些才子佳人的戏!” 

  接着震耳欲聋的呼声也不敢细听,一堂里的人面面相觑,就算不主动关了今儿的晚场,把坐儿们都谢了,真要开起戏来,只怕反无了局!王经理也不用去听去看,就光此阵势,已然把持不定了—-学生不比军阀流氓,给两个钱打点过后就算了!读书人—-臭而硬的骨头。

  听得前面又是擂鼓介的打门声,一班子里的人也再不敢说什么非演不可的话了,都看着班主迟盛山,等着他拿个主意! 

  迟盛山看了看满座人等,众人被他目光扫去,都是一低头。正各人盘算,听得前面又是一声撞门声,都吓了一跳,迟盛山却从容起身道:“国值危难,大家也无可出力,支持一下也无不可。依在下愚见,本月就按上月的七成打离如何?”说着又望着王经理道:“等复开了戏,我们几个大角儿出堂会的钱,再来贴补一点,如何?”最后一个“如何”却是望常盛灵等一干台柱子望去。

  如此算来,虽然辛苦紧缩两个月,总是吃亏不大。这行生意不比别的,有嗓子就是本钱了,众人见班主发话,经理默允,也不敢多说。只是人心不足,虽是吝惜这条命,又舍不了那点财亏,一时都默然。却听那大堂口“霍拉”一声响,一群学生都举着红绿标语冲了进来。

  为首是个男学生,细长身材,三七分头,胀红了脸,也不问青黄,就吼道:“你们还要唱么?”

  那王经理唯恐几个学生乱来,当下走到那男学生面前,却是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连声道:“各位少爷姑娘,您就是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在这当口儿再唱了呀!” 

  身后一干人,陡然看他把那遗老遗少的老着儿都使了出来,可见是吓得傻了,都暗自发笑。那几个学生却是新派人物,又听这王经理折辩得不像,后头又在暗笑,也不知道是讽的王经理,还是嘲的自己,本来胀得通红的脸面,更是紫胀,那男学生跨了一步,抬手指了经理的鼻子道:“国就要亡了,你们还有心玩乐这些□之音,实在是无耻!”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学生也是握了拳头,“无耻”之詈立刻灌满全场,大家本说给个台阶也就罢了,忽而闹腾起来,谁脸上也挂不住,胆小的,脾气好的也还罢了,几个爆炭性儿的就要揎拳,迟盛山眼看不好,当下起来一抱拳道:“诸位还暂且息怒,这位老板说话左了些儿,不过大家心里都是明白这唇亡齿寒的道理的,中国亡了,大家也不过是仰人鼻息的奴才,有什么好?各位义举,我们都是支持的!”说到此处,又皱了下眉,“这靡靡之音,我们班子是坚决不唱,这北京城里,一天事情不解决,咱们就不算完… …” 

  一众学生听了这几句话,甚是受用,正要罢手,忽而一个女学生纤细的声音道:“既然不演了,又装神弄鬼的干什么?还不是怕了我们,才要罢演?你们哪里是在真心爱过?!” 

  班子里的人顿时结舌,就是迟盛山一时也穷词!突然大门一撞,又一个学生进来,众人目光不免望那里去看时,却听一个稚弱之声道:“我们班子是想义演几出讲英雄的戏… …” 

  连清话还到一半,那后头冲进来的男子忙接道:“不错,这几位老… …老戏骨是想要在咱们大学义演一出《桂英挂帅》,打算下周礼拜一上台,这正彩排着呢?” 

  众人本在困窘之中,忽而一个女孩子连清一个大学生夏钟一唱一和,也算天衣无缝遮盖了过去。那游行的学生怎想得了两边都是瞎扯?又怎知这连清搭救过夏钟方来解围?都道真有其事,反而道歉两句,大家敷衍到这里也只好顺水推舟,还煞有介事和几个学生推敲两句,才把这一起子人送走,那夏钟只说还要交待几句,便留了下来。这一翻颠倒,大家一时也没省过味儿来,迟盛山不知道这学生还有什么话,便道:“既然大家答应了一场,总要做好,今儿也晚了,大家回去琢磨琢磨,明儿就着手拍戏吧!”方一一散去。

  那夏钟看众人走了,方向迟盛山一拱手道:“那日多谢您这位小姑娘遮盖了,今儿倒是有缘!也是略尽我一点心意了。” 

  迟盛山看了看一旁的连清,微微一笑,又谦逊两句,看夏钟还没走的意思,道:“夏公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就是,迟某虽是草芥之流,国家大义上也还是愿意出一分力气的,班子里要有什么可效劳的,我去疏通他们就是了!” 

  夏钟听了此话,连忙一笑道:“迟老板这狭义心肠,在下敢不体察?要是哪天有事相烦,我自然也不客气,不过是有个冒昧之求。”当下看了一下连清道:“家父倒是个老戏迷了,认识一位皮黄昆乱的师傅,名讳上罗下英,虽然脾气大些儿,不过我外行听,觉得是真有些本事。设若令高足有心,我倒愿意搭个桥,我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不过一点小心意。” 

  迟盛山本是个豁达的人,倒没什么门户之见,小姑娘也还年轻,不过启蒙的琴师传授些基本功课,素来也知道这罗英是青衣行当里出了名的人物,教学生自有一套,若有人搭线,当然乐得孩子去了,再问连清,不过听凭自己意思,当下议定时间,却知道这人脾气忒大,只叫阿发把连清送到罗英见面处,也别跟着,自己也不去,只教连清一人担待。那夏钟见他们应承,高兴的什么相似,乐呵呵告辞去了。

  哪知道那日连清和阿发去了没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阿发只喋喋不休在后面数落,连清却是一语不发,进来看了一眼满脸疑惑的迟盛山,迟疑一刻,跪在了地上。迟盛山只是不解,阿发却先自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迟老板,您瞅这孩子可气不可气?愣好的师傅,生生得罪了!” 

  迟盛山心中咯噔一下,铁青了脸问连清道:“怎么回事?”连清却只不说话,闷闷垂头,阿发见她不言语,就接着道:“世界上作师傅的试探下弟子的心性,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为了罗老板把她晾在院子里小半时辰,看看她是不是个守时慎独的,她等着罗老板出来见她时,就火了,出了门,一股子劲儿的要往回走… …” 

  迟盛山不听则已,听了也不知是惊是气,看着地上的连清一时竟然无话可说。缓了好一歇,才道:“你这个不晓事的混丫头,你还是个没出科的,怎么和作师长的别扭起来了?啊?!你说!” 

  连清看着地上,隔了一会儿,才道:“作师傅的只会装腔作势,试探这个有何用?把我晾在院子里半日,他却在屋里装不在,看着清儿,我倒是守信尊师,他这样算不算不守信呢?!” 

  迟盛山看了她半日,终是道:“你也别跪着,我也受不起你这一跪,横竖作师傅的也只会装腔作势,我这里庙子小得很,容不下你!你…你……阿发,你收拾了她的东西让她去…去……”一时却无处安排,何忍将一个小姑娘赶了出去,自生自灭?! 

  阿发见话说得过了,也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把硬挺挺跪在地上的连清往地上一按,道:“得,她就是黄毛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您也甭气,教训教训她得了…” 

  迟盛山听着,却终是冷笑道:“我倒何忍开革了个小丫头?可她佛也太大了点儿吧。早晚也容她不下… …” 

  连清听着这话,心里也怕了起来,师父虽只照料了自己两年,其间情谊何忍割舍?回思方才的话,也是过火,当下膝行几步,抱住迟盛山,颤声道:“师父,您别,清儿错了,只管罚就是,您,您……您要真是赶走了我,您…弟子真是… …您打死我好了!” 

  迟盛山只是气,听了这“打死我”三个字,更是光火,一立身把连清提了起来,按在一根凳子上,阿发到底松了一口气,只要肯打,也算是认她这个徒弟,当下取过藤条,被迟盛山一把抓过,磨得手一阵火辣辣的痛,却看迟盛山接过藤条,一把褪了单裤,阿发也不敢劝栏,只好守在这里,怕一个打得狠了。嗫嚅着正想说句话,只听那空气瞬间撕破,“咻”得一声,就抽在了连清臀肉上。

  连清趴在凳子上,本也庆幸师傅肯教训自己,哪知这一下由肌肤而骨肉,刻骨剜肉似的一下,当下就要翻身滚下,一条腿都跪在了地上,忽听背后一声冷笑,当下也顾不得了,只好又原样伏在凳上,只觉得左边屁股上一点清凉,是那藤条点在肉上,心知今儿必难过,那硬硬的藤条触在肉上,只是本能的一缩身子,绷紧了臀腿上的肌肉,浑身战栗不已,哪知半日不打,只怕师傅又要生气,刚放松了下身,要回头去看,只听风声划过,又是一鞭子狠狠抽在屁股上,只觉得肉突突乱跳,死抱了板凳不敢乱动,到底害怕,又带三分委屈,却是不敢高声哭泣,只是默默任由那泪水顺腮而下,麻痒酥酥,也不敢去揩拭,迟盛山却是气得非要好好责罚连清不可,只听小院内藤条破空的“呼呼”凄厉之声和着肉时的脆响。阿发在一旁,看那本来柔滑的肌肤上,从臀到腿,都是鞭痕,是着体之力也是畏惧之心,那雪丘一般的臀峰只是颤抖,过了数下,红痕血迹,臀上都是,迟盛山藤条一转,就往大腿内侧抽去,只一鞭子,本来已经哭得气息哽咽的连清陡然又是一跳,小腿无助的摆动着,到底不敢下来,迟盛山看了也不多话,扯了连清的腰带捆了双脚踝骨,又是狠心打下。连清在上面只想逃开这雨点似的痛楚,却只能在尺余宽的板凳上辗转扭动,又是几下,再难吃痛,不由哭喊起来。

  自迟盛山带了连清学戏以来,或打或责,实在受不住,只是默默淌泪而已,忽而听她抽噎着一声:“爹爹!”,倒是愣住了,只觉得无限怨楚,再是下不去手了,思想往事,也是怔怔落泪。忽然阿发一溜小跑过来,道:“老板……罗老板来了。” 

  迟盛山听了此语微微一愣,不明白这罗英到此又是为了何事,看了一眼凳子上的连清,恨了一声:“冤孽。”,便去迎那罗老板。

  连清虽是被责打得气息不匀,汗水长流,听得有人来了,脸色尴尬,迟疑了片时,终是颤抖着伸手去提裤子,只觉得一双手臂有千百斤沉重,要抬一下也是困难。阿发到底看不过,走过去解了缚在脚踝上的带子,又替她整好衣衫,看她面色苍白,想了一下,就要扶她起来,却被连清推开了。

  迟盛山见着罗英,方欲开口抱歉。哪里知道他罗英竟然是一头微汗地过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是一揖而下,道:“迟师兄,方才是在下造次了… …” 

  迟盛山只恐自己听错了,瞥了一眼阿发和连清,道:“是小弟管教不善… …” 

  罗英只是又作了一揖,道:“不然,等小清儿走了时,我回思一想,我教徒弟也有些日子了,阳奉阴违的看得多了,只觉得这个师傅当的不地道,不说小清儿责我的话有道理—–既为师徒,便当诚心相待,何必试探?哪怕她是没道理,也是真心话,方才竟然是我失之偏颇了。”说着又是一揖。

  迟盛山听他话语之间,竟然对这个冒犯师长的徒儿十分的垂青,只恐是反语相讥,连称是自己教训不周,“等打过了她,再令这顽徒思想明白!” 

  罗英知他犹自怀疑,当下半跪下去道:“师兄倒怀疑我是来讽刺的了?我是真心看重这孩子的性情坦诚直率,就是功底而言,您压磨出来的,也自然有板有眼了,平日里还说是教学相长呢!但教她拜我这个师父,我总无不倾囊相授!” 

  迟盛山见他这般至诚,唬得也屈膝相托,斜眼看了下还伏在长凳上的连清,道:“还不过来!?” 

  罗英知这迟盛山算是应承了,看着连清两眼下都是泪痕肿红,眉目间还是方才那不卑不亢的神色,却比那一味只好哀戚的姑娘更有一种可敬可怜爱处,待她趔趄着走道自己跟前,不由一笑道:“就不知道小清儿可原谅我?” 

  连清听了方才二人对答之语,一悔自己冒失,二敬着罗英虽然平时谱大,于着是非处却如此虚怀纳谏!咬着下唇,忍住了泪,一个头磕了下去,低声道:“方才是连清失礼,冒犯了遵照,师傅打过,我已知错,就请师父责罚就是!” 

  那罗英心知这第二个“师父”说的是自己,欢喜非常,道:“方才也是我的不是。”说着一摸下巴,看了看迟盛山道:“你迟师傅教导得严格,总是信得过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不过你迟师父也是知道我的,我要错了,自然还不冤屈了你。我和你迟师父也有同班的缘分,现行你我的恩师都还在,若是我作了对不起徒弟的事,还叫他老人家罚我,不过你既跟我学戏,错了我还打的!” 

  连清听了,又磕了一个头道:“总听师傅教导!”,说着接过阿发刚端来的一盏清茶,双手奉了上去。迟盛山看着,也只是微笑而已。

5 混忠奸不辩青黄

  “哭元和,吊伍员,叹蒙正,悲韩信。吹箫吴市谁怜悯?添花锦上无需问,送炭雪中哪处寻?陡然么气愤徒然恨……” 

  天花板上一架小小的风扇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搅和起无线电波里江南小调清越的歌声,灌满这间精致的书房,带动那绿纱裤子翻起一道又一道的波浪。任季伯闲闲地跟着曲调哼去,只是跟不上那回环的调子,像只苍蝇周旋在太过强大的气流里,徒劳地嗡嗡而鸣。

  白衣黑裤的听差小心翼翼地站在雕花的大门口,探头探脑地,看到那圈椅的上空盘旋起一圈悠然自得的烟雾,方敢道:“次长……回次长的话,小爷儿给领回来了。” 

  “唔……他人呢?”,脚跷在茶几上的任季伯稍微欠了下身子,阴鸷的目光因为尼古丁的作用显出几分迷蒙,却更添一种生杀自主的令人惴惴不安的的傲气。“去,把这小子叫来!” 

  听差连连应承,其实任坚早就站在厅堂门口,自来是听不出自己父亲语气里究竟是喜是怒,20年来,也还是听不出他父亲的性情,只是那淡漠的话语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他时刻觉得他父亲的嘴角边总吊着一丝残酷的微笑—-当权者商量的语气—-却是那么轻蔑,不容你不遵从他的一切。

  任季伯看着儿子,还穿着西装,微微有点疲倦的神色,只是更多的是一种畏葸的惧意。那种瑟缩的姿态自己看着就不由得心里上火!欠起了身子把雪茄烟往烟缸里抖了一下,隔了那茶几,看着站在丈余外的任坚,隔了足有分来钟,任坚就是盯着自己的皮鞋也觉得那目光刮毒地在身子上下游移着,寒毛倒竖! 

  任季伯举起雪茄又抽了一口,怔怔的眼光却没离开过自己的儿子,朝着远方的那个人影儿,喷出了一股白雾,沉声道:“过来。”

  任坚只是纳罕,何以那声音竟可如石头一样,无喜无怒都叫他害怕,一步步挪了过来,站在了茶几对面。

  “过来。”

  还是千斤之沉的压抑,没有语气的命令!任坚听着,只觉得心口都堵满了他父亲郁积了三十余年来对于权力的追求与控制的分量,几乎要哭,只得挪到跟前儿! 

  “爸……”

  “啪!” 

  案几上的日报陡然化作一道白光,跳了起来,斜劈在自己的脸颊上,父亲早年也是武职出身的人,任坚受这一打,虽然软软的一筒报纸,也觉得头脑发昏,父亲等闲也不打自己了—–是放弃?但是一想起以前吃他父亲板子时,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浸在冷水里,看着父亲的脸,在雪茄袅袅升腾的雾态里也不甚分明。

  任季伯看着这个儿子,无论如何也不像自己,尤其嫌恶他那呆滞的,瞪着自己的目光,捏着报纸的手又抓紧了几分,低头看了看压在玻璃板子下的照片,终是叹了口气。

  任坚再揣摩不出自己的生身父亲究竟想的什么,只是低低地抬起眼角瞥了一眼,只觉得眼睛还没晃到父亲,刚才着了一下的脸颊突然又是一热,却是父亲把手贴了上来,又吃了一吓,浑身都要跳了起来,正看到父亲满是轻蔑的一张冷笑着的脸。

  “打痛了?” 

  任坚的心底陡然生出一阵冰凉的恨意,从丹田而上直逼逼地顶到胸口,冲到嘴里,却只能更怕他,自己是他的儿子呵!却也还是他手心儿里的一只老鼠,等着被他收拾,连他假意的民主都必须恭敬地接纳,再去顺守他的命令!一霎时间又恨又怕又厌恶,几团气打了几个旋儿,眼睛里就掉下泪来。这次却不抬眼也知道那氤氲在父亲嘴角边的冷笑会更加浓郁! 

  果然任季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却道:“就你这样想当革命党造反?游行?嗯?” 

  ……

  看到儿子愈加低垂的头,任季伯“嘿嘿”两声,蒲扇似的手没再摩挲在儿子的脸颊上,拿开来,勾不到任坚的后背,只是拍了拍他的垂侍的手臂,任坚却觉得脊梁都要被父亲拍垮了一样,腿弯儿一软,就跪了在地上。

  “就你这个样子,坚儿啊,你自己照着镜子看看,别说是跟着学生闹事当革命党,就是把你送到大帅的部队里去混,嘿嘿……儿子啊!”任季伯冷然的讥讽着,到了后来,突然心中泛起一点莫名的悲伤寂寥来。自他夫人死后,他再没纳妾过,也不去续弦,他时常看着自己这个独子—–再生一个,两个,三个……又能如何?! 

  “夏侯渊果然武艺好……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大小儿郎听根苗……” 

  谭鑫培辽远的嗓音在胡琴的一送一拉下格外凄苍,任季伯听在耳朵里,那繁琐的音律搅扰得他心神不安,握着报纸的手又往下狠狠地抓了几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焦躁得难以自控了,一想到这点,他更是觉得烦躁,只想立刻冲上去把任坚按在地上暴打一顿,突然听到那“书信”二字,嘴角边拉起的纹路更明显了一点,他推开了茶几,几乎是从儿子背后跨了过去,走到书案边,任坚背对着父亲,也不敢回头去看,只听自来水笔刮在纸上刷刷作响,不去看,也想得到那白纸上的字银钩烂画,力道尖沉,狰狞的一勾一撇,自己光看看就能感到书字者阴刻的内心,一想到此节,只觉得头皮发紧,一股寒气顺着脊柱直流下来。

  一封信从脸侧滑落,硬挺的棱角刮过,任坚身子就是一矮,父亲在家里总穿布鞋,步履无声,仿佛走过来的只有那在阳光下的黑影,疏忽之间,黑云压城。

  任季伯轻蔑地看着这个儿子,像森林里兔崽子,一惊一乍,永远带着那种生活在四处威压的阴霾里的惶恐,一伸胳膊,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感觉吊在自己胳膊上的人都是抖的,心里暗骂软骨头!任坚就这样被父亲押了出门。等到了院子,父亲就把自己扔在那里,转身回去了,五月的阳光洒在少年文弱的脸颊上,本来也是一层和煦的暖意,可是刚才父亲附在耳边的话语,带着空气“呲呲”地灌了进来,几如严冬的寒风,一丝一片,都刮在骨头上。

  时正当午,大家上来来往往地都是人群,入眼却是一个沸腾了的城市—–是一口汤锅,咕噜咕噜的空气里喧嚣着各式各样的人生,报童手里舞动的新闻,铺洒在街道上被扫帚扬起的传单,店铺里无线电播报的演讲,东一处,西一处,被流水似的车辆串在一处,环绕着北平城一圈儿—–大千世界。

  任坚把手搁在西服兜里,牛皮纸的信封的边角也被他摆弄得软了,他依然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即没有胆量革命反抗自己的父亲和父亲背后的权威,也没有勇气去背叛。只这样漫无目的地乱逛,走得脚都酸了,也还是没个主意,扯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导,想想还是先到茶楼或者咖啡店里去混过下午,吃了晚饭,再去拿主意,也是行的—-虽然他知道,吃了晚饭,他也还是不会拿出一个主意的。

  “人力车。”

  举手刚要去招拿黄包车,大街对面也有个甜脆的声音招呼车夫!车夫停在路中间儿,左右看了一下,任坚一看,那边招呼的正是自己的同学时娴秋,还是蓝布短褂子,黑裙子,一头短发,被一阵风吹起,一丝是一丝的,隔了一条街,他搁在口袋里的手就不自觉地动了一下,想去掠起那一丝丝清凉的发丝,让她们柔软地滑过自己的指尖。

  “哎!走不走,上来一个人啊!” 

  车夫等得不耐烦,又在大街上,任坚一看,却连她也用一种带着恨意的轻蔑眼神看着他,心中只是发酸,也顾不得中间都是川流的人车,一路小跑过去,剩了身后一串骂声: 

  “不长眼儿啊!” 

  “乱串什么呢!” 

  “他妈的,叫了车又不上……” 

  任坚只觉得耳鸣,身后一串骂声也不去计较,只是跟在时娴秋后面,听着她半截高跟鞋踩踏在地上,一下一下,都打在心里。任坚几次都想把手从裤

第3回

子兜儿里抽出来,去抓住娴秋的胳膊,也种是不敢,只怕在大街上这样拉扯,更叫她生气。

  时娴秋一手夹了好几本书,只是沉,大街小巷地走了也有一盏茶的功夫,任坚也是影子般随在身后。自己都觉得泄气,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转身,任坚就几乎撞在怀里。

  “哼!”

  “娴秋……娴秋……” 

  这样哀婉――如果那是哀婉,娴秋只觉得杜鹃的啼叫也没他唤自己的名字那样凄楚,有很多青年俊杰追求过她,她虽然还不想结婚,但是也不是没动过心,只是一听见他唤“娴秋”的声音,那么挚诚,有种让她失去理智的冲动,她觉得没人比任坚呼唤得更令她心醉。

  看到娴秋停了下来,用一种带有怜惜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低了头,他知道,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大概就是娴秋对自己的感受了吧。不由又低低叫了一声:“娴秋。”

  时娴秋也只能太息一声。百转柔肠。

  公园的茶座里,那封信四角卷边儿地放在那里,时娴秋皱着眉头,任坚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夕辉如纱,笼在时娴秋的身上,最好看的婚纱也不能这样可以增添美人的妩媚,他看着娴秋温润的唇线,和时不时点在下巴上的手指,他知道,他也就只能这样静静地欣赏她如画的娴雅,她的人一如她的名字,像清秋里的雏菊般淡雅娴静。

  “任坚……我……你真的很勇敢!” 

  沉默了那么久,任坚只当她会像往常那样教训自己一顿,在学校里他胆子小,什么都不敢说,不原作,时娴秋就会看不起他,五四那天,他临阵脱逃,把一干同学扔在那里,几乎不敢再想今后碰到时娴秋的事儿。他却又感激再次看到她,她的宁静让他坦然,把刚才任季伯的话全盘托出,美人的嘉许让他羞惭--他还是个没勇气的人,想不起家国天下,只是他需要直面娴秋的目光,在她面前,他需要勇气――其实娴秋的目光就是勇气! 

  他伸手去拿那封信,道:“我去烧了它……” 

  温柔如柳絮飞雪,娴秋握住了自己的手,任坚不敢去看,双颊绯红! 

  “这封信要带到学校去,要让同学们知道军阀走……走的路线……” 

  “好,你做主……”他只盼那双手能放得再久一点,他何尝不知道那“走”字后是他们水火不容的家世?他极力挽留时娴秋和自己一道吃完了晚饭,再要送她回学校。

  “你呢?”

  “我还要回家一趟……” 

  迟疑了一下,娴秋还是道:“那好,你也凡事小心点,等见了学生会,我再给你打电话。” 

  他目送她纤弱的身姿,逆着最后一抹残阳的光,消失在视线里。才悻悻回家,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他立马枪着去接。

  “任坚,我给了左帆,他说了,这种魍魉之计还是别当一回事儿的好,他说他拿去烧的……” 

  “唔……那就好……” 

  “保重,再会吧。” 

  任坚听着她的声音那么急切,满是青春的热情,心里一阵羡慕,只是木讷地道了别,那头就只剩下“嘟嘟……”的声响,他握着那听筒,只如握了她的手一般,不舍得放下。门背后马刺踏在地砖上沉闷的跫音,他只觉得邈远……

6 洛阳儿女学琵琶

  江南的竹笛,像叫天子的歌,清越空明,仿佛晴碧的天空之所以如此干净,是羌管激越的音韵吹走了闲闲浮云。

  左帆,时娴秋,和季晓珠站在月洞门口,看着在一树海棠的落红里自在弄音的夏钟,他浑身透出的清隽之气,真有几分超逸凡尘的脱俗之韵。左帆和时娴秋都是理工科的学生,看着倒还罢了,季晓珠和夏钟自来就是国文系里的同学,这人如在潇湘画里的神韵着实令她醉心,竹笛脆声而鸣,人又隽永如鹤,只疑惑是花间的鸣鸟化人,不由痴了。

  竹笛吹彻,夏钟怔怔看着前方,仿佛对面不是一堵泥墙,而是金陵俊游之地。三人听他低低吟道:“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左帆之听他吟了两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子期,你怎么还不脱这个习气啊?” 

  时娴秋季晓珠自来知道左帆看不过夏钟这江南名士的风流习气,看他皱眉不悦,只怕把好好心情弄坏了,季晓珠忙岔道:“老夏这诗可背得岔了,无一对景!成日介挑我的错,今儿也被我抓了。” 

  时娴秋噗嗤一笑,那左帆却是依旧皱了眉头。夏钟闲闲地把笛子拍打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站了起身,随手拂下襟上沾着的几点落红,那海棠之红如此娇艳刺目,季晓珠只觉得是顺手抹下雪白衣襟上一点碧血而已,不是真的。等他迈步过来时,器宇轩昂,风采萧疏,自有一翻洒脱气概,时娴秋和季晓珠都不免去看了下站在身旁的左帆,虽然一般少年意气,只觉得左帆身上多了几分故意克己的僵板,缺了夏钟那任意挥洒的风范,那左帆只觉得夹在两个双十年华的佳丽之间,二姝又似有品评之意,只是僵得慌,稍微整了一下领带,也是端严下自己态度的意思,道:“子期,今儿来是要拜烦你一见事呢。” 

  夏钟看他这般郑重,不免笑道:“咱俩多年的同学,还说这些个劳烦不劳烦?” 

  左帆却板着脸道:“虽然你我是同学,平时相劳烦一点也不算什么,不过我今儿郑而重之的来,是代表我们组织……” 

  “好啦,就你一板是一板的,大家都是同学,也都是一块儿过来的战友,喏,给……”时娴秋却看不过这样饶舌,夺过夹在左帆胳膊底下的几本书,递到了夏钟手上,接着又笑道:“不过想请你这大才子尝试着翻译一下这些俄文。”又看了下尴尬在一边的左帆道:“不就结啦?倒像在衙门里交接公差一样,哪有那么多客套话?” 

  左帆被时娴秋一顶,脸登时又红了起来,道:“话虽如此,到底是代表组织上请老夏帮忙,就算我不客套,代表我们组织说声谢也不算什么吧?” 

  “一口一个‘我们组织’,倒好像老夏和我们生疏了一样。” 

  夏钟看了一下那几本书,果然是三本俄文书,烫金的字勾勒在褐色的封面上,是《资本论》,不由怔了一下,听时娴秋和左帆弄嘴,逼得左帆越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周旋,便一笑道:“我知道我身上是不脱那些封建小地主的习气的,这不也跟着改呢么!托我翻译,我自己也学了,平时看这些无产阶级的知识都是报纸杂志上东一点西一点凑的,我倒要谢谢你们呢!” 

  左帆听夏钟解围,也是一笑道:“我不过这样说,倒惹了娴秋一篇话。”又拍了一下夏钟的背道:“还是你老哥儿大度不计较这些儿,当初在新文化运动的初期就有李大钊介绍过马列主义,现在我们要接受这些世界先进国家的新兴思潮,用以救国救民!” 

  “是!”夏钟朝着一脸严肃的左帆敬了个举手的军礼,惹得时娴秋季晓珠一阵发笑。又说了一下最近的情况,左帆等便要告辞,夏钟把三人送到自己独在北平租的小院的门口,正分手,左帆和时娴秋并肩走在前面,季晓珠走了两步回头看到夏钟还站在那里,手上依旧握着那管笛子,突然一笑道:“成日想找个人教我吹吹笛子箫管什么的,今儿横竖下午没课,不如就今天吧?”说着对左、时二人道:“你们先回去吧!” 

  时娴秋和着左帆本已走出了几步,听季晓珠一说,时娴秋一偏脑袋道:“刚才我听着老夏吹得怪好听的,干脆我也瞅瞅,要好学,我也凑个分子。”也不待左帆答言,就过去挈了季晓珠,对夏钟道:“如何?”夏钟只是作了一揖道:“愿教玉人吹箫。”说笑着,扭身和左帆作别,三人一同进了院子。

  此刻三个少年儿女说说笑笑,季晓珠再看这一树海棠,浓红斜傍,日辉满园,就是武陵桃花,金谷春草的逍遥可得自怡也不过如此一般,时娴秋却跟在夏钟背后,乘他不注意,抽出了握在手里的笛子道:“谁要你教了,这么得意,我在家时,也吹过曲子,最爱《牡丹亭》里《好姐姐》和《皂罗袍》。” 

  季晓珠看她如此得意,五个指头玩弄着那管笛子,不由笑了。那和风夹着柳絮花香,醉人而来,自己也是无限怡然,当下起身,慢步婀娜,轻声吟哦道:“画廊金粉半零星,试馆苍苔一片青。” 

  夏钟听了,不免接道:“踏草怕泥新秀袜,惜花痛煞小金铃。” 

  时娴秋听他二人煞有介事的咏诵,将笛子一横,迟疑一下,双唇嫣红,轻轻贴在一字碧翠上,轻轻吹起,夏钟和季晓珠也依韵和歌,自“原来姹紫嫣红”而起直唱到“听呖呖莺声溜得圆”,季晓珠已觉气短,时娴秋本不擅吹,也难热吹歌遍。二人笑着一团,夏钟上了口,也不要笛声相伴,细细又唱去,时娴秋、季晓珠也是意犹未尽,待他唱道“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季晓珠提议道:“久听说你这票友是在梨园行里有些声名的,你可知有什么老师傅,我们都想去听听他们讲讲古,说说戏呢!” 

  夏钟再料不到她们兴致如此之高,自这大半年来,见面说的话总脱不了国家大事,几曾如此风月缱绻过?连声称“好”,回身把那些本来放在花下石上的《资本论》抱了进屋,出来时已戴了一顶白色的帽子,还携了一把阳伞,递给娴秋,晓珠,两人相顾一笑,前后就出了门。又要去招呼黄包车,季晓珠却笑止道:“何必叫车,要不远,走去得了。” 

  夏钟一笑道:“安步当车,那又何妨?”当下三人闲闲望罗英处走去,一路上只听他讲着昆曲皮黄的典故,听得真是津津有味,三人笑语在五月阳光下只如山野里自在飞雀一般,不觉得间就到了罗英的住处,那门房自来和夏钟熟识,身后的两位小姐又如此温文尔雅,也不多言,就让了三人进去。

  夏钟是经常往这里钻的人,时娴秋却是个地道西化了的小姐,出入都是高楼大宅,很少去这种老式的园子,在料不到此处竟然是廊腰缦回,曲径九盘,夏始春回,草木阴阳,且走且看,娴秋笑着对夏钟道:“想不到北平城里也有这样古雅的院子。” 

  夏钟本是江南旧绅,这种深深小院见得再多不过,听到时娴秋这样一赞,不过一笑而已,季晓珠看着时娴秋无限向往迷醉的样子,也是觉得好笑,不免打趣她今番可别真在这游园之中和人“梦酣春透”了,时娴秋恰是被她臊得满颊红晕,只和她取笑起来,唧唧咯咯,闹作一团,等到了内院口,夏钟恐吵了罗英,忙劝止了二姝。那两人方停了取闹,看到门口时不由怔住了。

  罗英不课徒已有三、四年光景了,夏钟在江南老家就爱听昆曲京腔,北上以后,自恃年少才高,常在此间游艺,很得罗英看重,时时相邀共话,也是习惯了。却忘了早几天曾把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塞给了罗英,看着她一身淋漓大汗跪在地上,三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该说什么。

  罗英此刻却背着手,看着堂屋里一幅字画,听着有客进来,也不去管他们,季晓珠性格儿温婉,时娴秋却是个火爆脾气,看那罗英如此气傲,那小姑娘又如此狼狈,一个迈步就要冲上前去,夏钟心里发急,连忙抄手去拉住她。

  “你干什么拉扯?”狠狠地瞪了夏钟一眼。

  罗英微微斜身瞥了一眼脸胀的通红的时娴秋,便不再理会他们,又背过身去,看着书案道:“一折子《游园惊梦》,教了你多少次?还是出错儿,顾了头就不顾脚上,顾了身子就不顾唱,你明儿就打算这么个样子去见你师父?” 

  时娴秋心里暗骂,小小一出《惊梦》,又有什么值得这个老头子挑三拣四,看着地上的小姑娘跪得笔挺,地上一点一滴,都是落下的汗珠,俯下身子就要拉她起来,恰在此刻,那罗英猛然拾起压在书桌上的一把戒尺,往桌沿上一敲,吓得时娴秋不自觉的就缩了一下手,抬头看了一下依旧背向着自己的罗英,愣愣出神,连清却轻轻推开时娴秋的手,规规矩矩走了过去,伏在桌上,又将下襟掖在腰间,别过脸去也不去看夏钟等人,罗英也不去管他们,伸手褪下连清外面单裤,一挥戒尺就往她臀上责去。

  夏钟三人看了这个场面都不面也跟着往别处看去,听了那“啪”的一声,又不免看了回来,只见戒尺落身处,就是一道红痕凸起,那连清本自瘦弱,纤细两条腿就轻轻一颤。罗英看她两腿发软,也不着急又打第二下,待连清狠狠喘了两口气儿,稍微平服了一点,挥手又往另一半臀峰上责去,如是三、五下过去,时娴秋看着连清本来因为微红的面颊上已有几分惨白之色,两边臀上的肌肤齐齐几条肿起的印记,却是从未见过,看罗英抬手之际,竟然是又往打过了的臀峰上挥去,不免抢了过去,扶住了罗英的手。夏钟急得忙要上前,却被季晓珠拉住。

  连清的脸本是贴在冰冷的桌面上,朝内把头枕在臂弯里,只觉得罗英每一记都责在皮里肉外,身后虽只被笞楚了数下,也觉得是从骨头往外透的灼痛,手抓死了桌沿儿才克制住自己想跳起来的想法。那边三个人的行动却是一点也未曾注意到,忽然觉得那戒尺顿在半空,身后有拉扯的声响,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一回头,不由大吃一惊,顾不得浑身都脱了力,轻轻把时娴秋往外一推。

  连清这一推其实手上几是毫无力道,却惊得娴秋果然松开了手,夏钟晓珠连忙过去扶住她,都望连清那里看去,只见几络头发被汗水粘着贴在脖颈上,顺着下颐勾勒出文秀的轮廓,人依旧是把头枕在手上,喘着粗气,却用一种挑战的眼光看着三人。罗英也不料她如此气性,心中一气,抬手往她大腿根处又责了一下,正是连清神思散漫之际,肌肉松弛,痛得她“啊”得一声,腰身就是一软,又被罗英用手按住,才没滑在地上。

  “奴才性!”

  时娴秋愤愤然看着连清,恨声道:“你还要在那里挨打么!” 

  连清听了“奴才”二字,苍白的脸上就是一红,用牙齿狠命咬了一下失了血色的嘴唇,也不知是汗是泪,爬了一脸,嘴里都是苦涩,脱水脱得连多说一句话也是劳神,终是用手微微蹭了一下身子,吸了口气道:“你这大小姐,懂什么?!” 

  时娴秋听了这一句顶撞之辞,“忽”地就转身而去,夏钟季晓珠连忙跟在身后,连清只觉得两眼的视线都被泪水模糊了,仿佛只有时娴秋转身时飞旋起的短发,还印在脑海里……

7 菡萏香消翠叶残

  “老二,老二!”

  “姐姐什么事?” 

  “你瞅这点翠的头面可够多么好看哪!”纤细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凤鸟,又赶紧缩了回来,生怕碰落了丁点儿—-都是鸟羽一丝一丝贴在金箔板子上的,稍微侧侧头去看、皎月、湖蓝,深藏蓝等不同的色泽就变换起来。

  “嗯,是挺好看的!” 

  连梦又回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人,乘着不留心,终是拈起那头面在自己的鬓边比划起来,对着玻璃镜子,看了半晌,又把手放了下来。

  “去年中秋好容易磨旋得师父准我上台子乐乐儿,给的头面还是蓝绸子包的,哪里有这个光鲜哪?!二妹,你看人家常老板,哪儿一样不是好玩意儿啊!” 

  “哎!你倒是说话啊!”用胳膊肘不耐烦地撞了一下斜靠在柱子边儿上的连清,摊开手,把那头面直送到连清的鼻子下。

  “人家是角儿么……” 

  “哎……”人家是角儿啊,从坐科到龙套到二旦到角儿,天知道是怎么就一步步登了天呢?连梦也不知道,抑或是不想去知道,那金丝银线地下藏着怎样的累累伤痕,被岁月一点点洗淡,最终遗忘那个卑身人下的时代。她把那点翠的头面放到梳妆匣子里,又顺手拈起一个银锭的,一个人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道:“我要是成了角儿,也得有这么些个头面,那行头也得是苏州的料子,等闲都在瑞蚨祥作,唉!可是人家大角儿都是从苏杭送来的料子……再不去穿这身粗布衣裳了,老二啊,那几天我在奶奶那儿,除去逛了一圈儿,有一身翠色的尺头可好看啦,就是……”眼轱辘一转时,又看见连清没精打采的样子,也知道这样的话自己说得太多了,嚼蜡似的,自己都觉得无味。只是连清从不和自己一起发那个牢骚,忽而嫉妒起连清那种淡泊来,恨声道:“你别不高兴我说这个啊!就你那样,就图个一天管饱的饭,能有什么出息啊!”

  连清微微睨了连梦一眼,又别过头去,晚霞淡淡一抹涂在北大苍翠的天空上,那份辽远,在广和楼的窗口是看不到的。一只黄莺疏忽的拍着翅膀高高飞走,剩几绦摇曳的翠枝。连清轻轻道:“奴才性儿……” 

  “什么?”

  连清这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道:“姐姐,我没说什么。” 

  刁蛮地往连清胳膊上一掐,道:“不行,你得给我再说一遍!” 

  “哎!我说我的,有你什么事儿?” 

  “尖尖指甲往肉里又是三分劲道,“说!”

  连清被她掐得,陡然火起,一摔胳膊,退开一步道:“奴才性!”

  “哼!”一发脾气,手臂一扫,几颗细小珠翠就落了在地上。

  “你?!”

  连梦脸色一白,正要说话,忽然大门口又是一个女子高声的笑谈:“我可是头一次到学校里来摆台子,可多谢迟师兄引着我进来了。” 

  不免都把头别过去看,所谓“耕者停其犁,锄者停其锄”!今天却是一身翠色的缎子,粉嫩的芙蓉盛开在一身起伏的碧波上,清丽妩媚。连梦看了看自己段衫上细碎的白花—-什么时候才开得出如此的绚烂? 

  连清只是看了一眼,就蹲在地上去找那些掉在地上的东西。开场还早,阿发伺候着迟盛山装扮起来,常盛灵却不着急,打开提包,取出一瓶香水,往后脖子上洒了两滴,又和人闲话起来。

  “我这瓶儿也就一般吧……不是巴黎的……” 

  “常老板,别介啊,您的东西哪样儿不稀罕,不是巴黎的,经您这一用,那也得赛过巴黎的……” 

  常盛灵得意一笑,轻轻摇了一下烫满发卷儿的头,淡淡的茉莉香飘散开来。手指滑过雪藕般臂上的一支女表,又摸了一下那粒钻石戒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今儿演《状元媒》,我新做的头面……噫!你……你在干什么啊!?” 

  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看着在地上收拾的连清! 

  众人也都望这里看来,角儿时常是好发脾气的,不过坤角儿发起脾气来是格外招人注目的。连清将东西收拾干净,把散下来的一缕头发拨了一下,淡然道:“东西掉在地上了,弟子帮师叔收拾一下……” 

  “啪!”

  涂了蔻丹的指甲从鬓边抚过,比巴掌本身的钝痛还要清晰。

  “好你个小蹄子,成日看着眼热,便来寻摸我的东西,你谁呀你!”回头检点了一下匣子,“那银锭子少了一颗……” 突然叉着腰站了起来,走过去揪着连清脑后的辫子,拉了过来望桌子上一磕,“你自个儿说……” 

  “怎么回事?”迟盛山看着斗鸡似的两个人,炯炯的目光投向连清,只见她脸色都熬白了,

  秀眉却依然□地向上挑去,目光镇定地看着自己。

  “你……你看看这个丫头,可对得住你一片苦心,就学的这个……” 

  “连清?”

  常盛灵把手又往下使了三分劲儿,头发扯着皮肉,连清心中只觉得屈辱,心里还想着白天时娴秋那句“奴才性!”

  “连清,问你话!?” 

  连清微微抖了一下嘴唇,道:“我没有!”,话音虽是微弱,却也是坚定如金玉掷地,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流到了嘴角里,痒痒地爬过,苦涩的味道浸在舌尖。

  迟盛山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看到连清放在桌沿上的胳膊,有几处轻微的瘀青,气得抖了起来,一双明眸,蒙了盈盈泪光,看着自己,好似在问:“你可信我?”心下不忍,便抬手去握住连清。

  “你……迟师兄?” 

  迟盛山没有去理会常盛灵,只是默默握了着连清的手,但诧异缘何她手心温腻腻的都是汗?莫不是要病?别过脸去看那匣子里堆金堆翠的头面,忽然喝道:“连梦!”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连梦的影子。

  “你师姐刚才作什么去了?” 

  ……

  “问你话。” 

  “是……她玩了常老板的东西一会儿,不留心掉地上了,我帮着收拾一下。” 

  常盛灵一拨眉毛,抿了一下嘴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师姐,哼!不就是想着成角儿么,这手也真够贱” 

  “你住口!”

  “你给我住口!”迟盛山只觉得窝火,四下不见连梦的影子,只是恨。正乱着,忽而门外一个粗笨声音道:“是谁动了常老板的东西啊?” 

  “哟!大帅……” 

  一脸松弛的横肉在常盛灵身上溜过去又溜过来,一身的碧波,风流转动,戏班子里的人着实看不下,都别过了脸。

  取下了白色的手套,粗糙的手背滑过盛灵的面颊,盛灵一扬头就去就着他的手,却在镜子里瞥着连清冷厉的目光,心里不知何故就是一颤,忙侧头避开刘正吉的手,却被他一把捏住下巴,狠命把脸搬了过来,却没看常盛灵,目光电似的扫过一屋子的人,冷然道: 

  “别人我不管,今儿我可是在家里排下筵席了得。”顿了一顿,依旧没有回首去看盛灵,只是把嘴贴在她耳边,悄声咬着耳朵道:“对吧,水灵儿!你可别扔崩我一人儿!” 

  常盛灵只觉得那镶金的牙齿就咬着自己的肉了,心里一紧。下巴被他捏着也看动不得,只是垂下眼帘看着他腰里别的一把枪,默然不语。

  刘正吉却也觉得怀中美人儿一身都恐惧地颤抖起来,侧耳听了一下外面上座的学生渐渐喧闹起来的声音,眉头一皱。他在是个大佬粗儿,也犯不着在学校里闹腾,看了一下那些横幅上的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放开常盛灵的下巴,抬手把妆台上的东西稀里哗啦往地上一扫,嘿然道:“什么了不起的破玩意儿也要去找它?”说着扯着常盛灵的胳膊,也不理会众人就往外走去。

  “哎,那是什么?”是唱花脸的刘三麻子,众人别过脸去看,却是地下一块银锭子的头面,落在暗花毯子上,很引人几分注目。

  刘三麻子猴儿般从衣箱上跳蹦着过来,面上还勾着枣核脸儿,捡起了地上那块银泡,笑道:“方才您身上落下来的……” 

  常盛灵脸上微微一白,恨着三麻子一眼儿,接过了那块银泡,众人也有几分诧异,停了半晌,依旧还符合道:“是刚才从常老板身上落下来的……”迟盛山看到那屋口角落里的连梦,心上一恼,却瞪着常盛灵道:“二旦上来,救场扮柴郡主!”

  常盛灵愣了一下,偏是那刘大帅已不耐烦,拉着发神的盛灵就往外走去。迟盛山也不再去问那头面的事儿,提脚就去预备上台了。隔了好半晌,那二旦方才应声道:“好嘞!”

  连清看着眼前人影浮动,耳朵里也是急急风促拍的喧嚣,远处的连梦看了自己一眼,突然扭头就往外跑去,连清觉得一身的力气都被人抽空了一样,慢慢坐在凳子上,虽是那灼痛难耐,也不去想它,把手埋在臂弯里,只哭了个天昏地暗,及至后来昏寐在这里,被阿发抱了回家,也是不知了。

  迟盛山戏罢回家,看着连梦也在屋子里,还是赖在椅子里,手里就捏弄着门前摘下的一朵红花,看着迟盛山来,只是低下头去,也不起身。迟盛山看着她只是叹气罢了,便往内屋去看连清,却趴在床上,用手试了下额头,果然微微有些发烧,又掀起薄被,臀上腿上已经上了药,只是依然肿着,暗暗叹了口气,还帮她掩好被子,一下一下,替她揉着。

  连清伏在那里,先是昏睡,忽然觉得伤处猛然剧痛,身子就是一缩,迟盛山的手去轻轻按了她一下,手心里的老茧和温度顿时勾得她鼻子一酸,也不敢乱动,还把脸埋了下去,贴着枕头,都觉得自己额上因为痛一层一层冒着冷汗,打湿了一片。

  迟盛山半坐在床上替她过血,看她渐渐也平服了一点,就暂住了手,看那根拖在背上的发辫,辗转之间也松散了不少,抬手握了一握,道:“罗师父还是为你好,你怎么还犟?” 

  “没……”

  “师父知道……知道……,但你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啊?人家大小姐多一句口你就这样去还嘴,将来如何在这行里混下去?” 

  连清猛然想起今日常盛灵被捏得失了血色的下巴,一身芙蓉盛绽的锦绣也不过是从别人手里讨得的浮华,风过烟散,红透了北平城的名角儿也不过是个卖色相的奴才—–那种顶尖尖儿的奴才,有资本向她们夸耀主子的心情!连清只觉得一生都走不出这个宿命一般,心只是绝望地往下沉去,无底的寒窟……

  迟盛山看她不语,心里只是痛,又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隐约看见她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也没出声儿,却听得见她的心在说:“我不要当个奴才!” 

  书桌上的自鸣钟,撞了十二下,万籁俱寂。又怎知同一个北平城里的大帅官邸里,那一身渌水菡萏的长袍,就那样如流溪,淌下美人的肩头,萎顿在暗花晕眩的地毯上。那无人得闻的呻吟,就这样,被风吹散,是无聊的艳屑,飘散在翻卷的风云岁月里,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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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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