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两遭明珠家法毒打 仍父子情深(_shangwenx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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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二更,慈宁宫外,冷冷清清。几个执勤的侍卫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穿过回廊,更鼓的敲打响彻清宵。

宫门甬道之上,纳兰跪坐在地上,低头看地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时间到底过了多久。

纳兰心知这次自己恐怕难逃一死,但偏偏刚刚又连累的青格格,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同时,又惦念着额娘,不知道额娘若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该是怎样地伤心欲绝。纳兰叹口气,有些恨自己的不孝,也恨自己处处给青格格带来麻烦,这份恩情恐怕这辈子都无力偿还了。

正胡思乱想着,康熙走出宫门,脸色不善,冷冷地瞅了纳兰一眼,漠然道:“看来,你不死心有不死心的道理,她还是来替你求情了。朕不知道你的阿玛会怎么处置你,但朕不改前言,如果你能科考得中,朕自然会给你官职,如果你考不中,就永远不要再进这道宫门。”

说完这话,康熙再不理他,转身离去。

慈宁宫。太皇太后打发了索额图之后,即刻宣明珠进宫。

早已等候多时的明珠一进慈宁宫立即俯伏在地,连连叩首:“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教子不严,教出个不忠不孝的逆子。”

太皇太后端坐在座椅上冷冷道:“明珠,你行啊,你教出的好儿子竟敢对皇上大不敬。这本该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皇上开恩,感念你纳兰一家的功绩,放那小东西一马。你若再纵容你儿子如此放肆,下次可就不是他一个人掉脑袋的事了。”

明珠听得暗暗心惊,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奴才一定严加管教,对这种不忠不孝的逆子,用不着皇上和太皇太后动手,奴才一定用家法处死。”

太皇太后斜眼看了明珠一眼:“既是你儿子,也不用交刑部议罪了,我就交给你来处置,我倒要看看你明珠家是怎么教子的。”

明珠心下一阵儿冰凉,太皇太后不明示到底要罚到什么程度,自己又夸下海口“用家法处死”,太皇太后既不明确反驳,则是要重罚的意思。

“奴才一定遵循太皇太后的旨意,回去好好教训这个孽障”,明珠心下转念一想,只要不把纳兰交到刑部就有转圜的余地,重罚是难免了,至少儿子的这条命是保下了。

“带着你儿子回去吧,我也累了”,太皇太后起身道。

明珠刚刚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忽然一回头,叫道:“慢着”。明珠赶紧又跪倒在地。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明珠一眼,说道:“明珠啊,你倒是找了个好帮手,竟然搬动青格格来为你儿子求情。”

明珠不敢答话,太皇太后继续道:“我知道你明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和索额图之间的那些个事儿,你若是忠心侍主,皇上自是不会亏待了你。但你若心存异志……你也知道,你儿子可一直都是个闯祸的主儿。”

明珠从慈宁宫退了出来,心里琢磨着太皇太后最后的几句话,惊出一身冷汗。太皇太后摆明了是要把纳兰当质子,偏偏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又时时闯祸、处处掣肘,想到这些,明珠一肚子怒火无从发泄,走出慈宁宫,正好看到还跪在地上的纳兰。

太皇太后身边的常公公着人将纳兰手上的镣铐解开。常公公笑嘻嘻地对明珠说:“太皇太后说了,明大人一向教子有方,即是纳兰公子犯了事,只需交给明大人自行处置就是了。”

明珠拱手称谢,心下明了。回头对着还跪在地上纳兰怒斥:“孽障,还不起来跟我回去”。

纳兰一愣,心下明白这回恐怕又是青格儿救了自己,突然一阵儿难过,悔恨万分。想到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几次三番对不起青格儿,还害了青格格最亲的阿玛,而青格儿却每次都不顾性命、不惜冲撞皇上来搭救自己,纳兰深恨自己无能,眉头紧蹙、心如刀绞。试图起身之时,却发现双腿早已麻木,一阵儿钻心地疼痛从膝盖直袭击全身,一时竟动弹不得。

大清早在御书房冲撞了皇上,此后,被人押往偏殿跪地反省,皇上未曾叫起,纳兰也只得一直跪到下午。待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一顿训斥之后,又将纳兰晾在宫门甬道外。几乎是从清晨跪到了深夜,其实身体早已有些支持不住,再加上入秋时节又刚刚下过雨,宫门甬道之上清阶寒凉,纳兰一直心中有事,只顾得自己心头的锥心之痛竟未曾发现膝盖早已经伤了。

勉强咬牙起身,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只好偷偷用手揉了揉膝盖,微微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

明珠恰好回头,纳兰立即挺直了身子,将手悄悄背在身后,一副平静的模样。明珠也不说什么,只顾自己往宫门方向走。其实,明珠早已看在眼里,只是心知这孩子倔强不肯在人前示弱,自己也不便多言,再加上纳兰这次闯得祸实在太大,明珠心头怒火难消,巴不得他真能受些教训才好。

一路上,明珠一言不发,纳兰看父亲脸色不善,跟在身后也不敢多问。一路无言,纳兰几次想上前对父亲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待到了明府。明珠也不吩咐让纳兰回房休息,直接将纳兰领到自己的房间内堂。觉罗氏在两个婢子的搀扶下冲了出来,拉着纳兰就要掉下泪来:“儿子,儿子,你没事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额娘放心,孩儿没事,都是孩儿不孝,让额娘操心了。”纳兰看着母亲伤心的模样,叹了口气,心里越发地觉得自己不孝。

觉罗氏摸摸纳兰的脸又拉拉纳兰的手,发现纳兰手心冰凉,心疼地说道:“看看你,都被折磨成什么样儿了,赶紧回房休息去吧。”

明珠则道:“你先回房吧,我跟这个逆子还有话讲。”

“让他好好休息,今天谁也别难为他,有什么话,等他休息好了明天再说也不迟”,觉罗氏拉起纳兰就往外走。

纳兰看了父亲一眼,站着不动,随即安慰母亲道:“额娘您别担心了,儿没事。您身子不好,今天又为儿子记挂了一天,别惹得您的老毛病又犯了,额娘还是赶紧回房休息吧,我和阿玛说说话一会儿就回去了。”

明珠和纳兰先后哄着觉罗氏回了房间。觉罗氏还不忘嘱咐下人:“给公子预备好热水,顺便准备好几样公子爱吃的点心,送到公子的房间去。”

觉罗氏一走,明珠指着纳兰气得发抖:“你、你、你……你这个孽障,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我们一家的性命就险些断送在你的手里。”

纳兰一手按住腰间的传家玉珏,略一迟疑,终是双腿屈膝跪在父亲面前。

他心下觉得,虽说自己是直言上谏,所做的事也是一个臣子该有的作为,但毕竟这身傲骨给纳兰一家带来了祸事,又让母亲担心得病倒,自己是忠君了却未能至孝,阿玛打他一巴掌也打得不冤。

“来人啦,拿家法来。”

纳兰略一闭眼,心下反倒坦然,甚至隐约觉得倒真希望阿玛能狠狠打自己一顿,自己处处惹祸,连累了亲人朋友,害得惠儿长门饮恨,害得青格儿伴了青灯古佛,害得额娘时时为自己悬心,哪怕是被打死都好,或许心里面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被扒了外衣,安静地趴在条凳上。

管家拿着3尺长的藤杖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打,给我狠狠地打”,明珠怒斥。

藤杖一下下地落在纳兰身上,只听见藤杖打在皮肉上的啪啪声,听不见纳兰的一声喊叫。纳兰用手死死地扣住条凳的边缘,一下下地强忍着,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你这又呆又傻又蠢又拧的孽障,皇上赐的免死诏书是多大的恩典啊,你竟然给烧了……”明珠越想心中越气,再加上太皇太后懿旨,这回是非下重手不可。

“给我狠狠的打……”

棍子如雨点般的落下,纳兰已然记不清被打了多久了,额头上早已渗出冷汗,白色的中衫被渗出的鲜血染得一缕一缕的红,牙关紧咬,双眼紧闭,拼了命地强忍,可身体上剧烈的疼痛终于让他有些支持不住了。

被骗回房的觉罗氏得到消息,冲了进来,一把拖住明珠,挡在儿子身前,哭求道:“老爷,老爷,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了。”

“再不打,我们一家人就会死在他手里了”,明珠狠咬了咬牙,夺过管家手里的苔杖,手上加劲,更使足了十二分的气力朝纳兰抽过去。

纳兰直被打得皮开肉绽,满头冷汗一滴滴的落在地板上,疼痛像洪水一样翻江倒海而来,撕咬着他的全副意志,他已经没有能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了,每一下落在身上的藤杖都让他发出极度克制地痛哼声,胸口中箭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纳兰眼神涣散,意识逐渐模糊,朦胧中觉得自已深陷泥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终于失去了知觉。

老管家首先发现,公子虽然未曾喊叫,但神情却已经越来越不对,突然大叫道:“老爷,公子晕过去了。”

觉罗氏万分慌张,摸摸儿子的手心,一片冰凉,哭喊着:“儿子,儿子……”

明珠也没料到纳兰会被打到晕死过去,这才记起,这孩子身上的箭伤刚好不久,又是一副倔强脾气,怕是早就已经支持不住了,却一直强忍着不肯吭声。明珠这下也慌了手脚,赶紧打发人去请大夫。

昏死过去的纳兰被抬到床上,面朝下平放。觉罗氏看着儿子面无血色、惨白如金纸,呼吸微弱,身上又被打得鲜血淋漓,昏迷中,儿子亦是眉心紧蹙,顿时心痛万分,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觉罗氏试图伸手去剥他的衣服,可被藤杖伤了的皮肉早已和衣衫粘连一起,只要轻轻一碰,纳兰就会疼得一阵儿战栗,觉罗氏双手发抖,终是下不得手去撕下纳兰浸血的衣衫。

眼看大夫要上药必须把衣服脱下来,明珠只得下狠劲一撕,昏迷中的纳兰“啊”的一声竟是痛醒的。

清醒就意味着痛苦,全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像要将自己撕裂开来。纳兰虚弱地睁开眼睛,看见母亲趴在床边哭得伤心欲绝。

纳兰皱皱眉,用尽全身的力气握紧母亲的手说道:“额娘别担心,儿子只是皮肉伤,不碍事的”,牵动嘴唇,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可身体却不争气地微微颤抖。

大夫和觉罗氏给纳兰上药,站在一旁的明珠发现,儿子竟用手偷偷抓住床沿,指节用力到发白,强忍着痛楚不吭声。

明珠突然间眼眶一热,泪水不争气地滚了下来,终是背过身去,用手狠狠抹一把,一言不发走出房去。

夜深了,纳兰哄着觉罗氏回房休息,觉罗氏却始终放心不下,要待在纳兰身边照顾他。

纳兰和众婢女连哄带骗试图将夫人劝回房。觉罗氏发现,自己若是待在容若房里,容若是决计不肯好好休息的,反而会为了不让她担心,忍住痛楚强撑着精神,哄着母亲微笑着说自己“没事”。

觉罗氏担心万分地看了容若一眼,起身离开了。她只是不想看见容若一边笑着说自己“不痛”,额头上却渗出粒粒冷汗;她只是不想看见容若轻松地撒着娇,却在身后紧握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几乎掐出血来。或许自己离开了,容若就再也不用强忍,能毫无顾忌地痛哼,安心放松地纠结眉头吧。

母亲走后,纳兰松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全身所有的力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他趴在床上,歪着头,一动也不想动,或者说只要稍微牵动一根神经就好像要牵扯起全身的疼痛来。

折腾了快一天一夜了,不是不困不是不累,只是屁股上、腿上袭来一阵阵儿的痛楚,钻心刺骨,折磨得他根本无法入睡。青格儿、惠儿、阿玛、额娘、皇上……一幕幕的影像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

听着院子外的更鼓声,看着窗边渐渐地泛白,等待着第一道阳光穿过窗棂,洒进房间把地上的青砖照得斑斑驳驳。

更鼓响起,天色发白。

一夜未眠的纳兰此刻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守夜的婢子早就在床边睡着了,决计不会胡乱走动。纳兰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

觉罗氏悄悄在纳兰床边坐下,看着儿子趴着身子睡着了,因身上有伤连被子都不敢盖,也不怕夜里风大着了凉。觉罗氏想给儿子身上搭上点儿什么,却又怕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弄醒了纳兰,只好轻轻用手探了探容若的额头,发现儿子一头的冷汗,忍不住落下泪来。

纳兰其实一直醒着,听见母亲在床边压抑地抽泣着,只好睁开了眼睛,偏过头温和地说道:“额娘,天亮了吗?你把儿子吵醒了。”

觉罗氏慌慌张张连忙抹去眼泪,说道:“反正你都醒了,额娘给你换药吧。”

纳兰乖顺地点点头。

觉罗氏掀开纳兰的衣袍,过了一夜伤口没见大好反倒红肿到发紫,心中一紧。试图用最轻的力度上药,纳兰却仍然双手紧握抖个不停,只是不肯大声喊痛。觉罗氏只好不停地说“马上就上完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碰到淤肿的地方更加麻烦,必须将外伤药在上面轻轻推拿,否则淤血不散就好不了。这种时候倒是件要命的折磨,伤口本就疼痛难当,偏偏还要在伤口上推来推去,实在忍得受不了的时候,纳兰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紧闭双眼,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拳头,尽量让自己不会痛得大喊大叫。折腾了快一个时辰,也终是忍得快背过气去。

觉罗氏叹口气道:“我的好儿子,额娘实在不明白,这满殿的文武,谁能得过皇上的免死金牌,你有这么大的福分,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啊?”

纳兰不答。

“是不是皇上为了惠儿的事又来找寻你?”

一头汗的纳兰无力地趴在枕头上摇摇头。

“那就是为了青格儿?”

纳兰还是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觉罗氏坐直了身子,询问地望着纳兰道:“我的儿子我知道,不是皇上找寻你,就是你心里有什么别的事。”

听到这话,也不知怎么的,纳兰忽然觉得一阵儿委屈涌上心头,说道:“一样的人一样的才学,儿这做奴才的太没有骨头,太没有人品了。”

觉罗氏惊道:“你说你跟谁一样的才学,是皇上?你怎么会去跟皇上比!”

纳兰心里一痛,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上眼眶,说道:“做皇上的想做一代明君,做臣子的想做一代良臣,都是人,有什么比不得,儿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难道错了吗?”

“这自然不错。”

“可是儿没有想到,在皇上面前,这堂堂正正的人就做不得。让他看着吧,纳兰性德不会名落孙山,哪怕不是为了做官,也要考出个样子给他看。”纳兰睁大眼睛,赌气似地撇了撇嘴,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儿,也不知道是痛、是气、是怨,还是一股子不服气地委屈劲儿。

明珠在纳兰的房间门口也转悠了好一阵子了,进去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了,是来看儿子的呢,还是来准备继续教训儿子的。一方面,太皇太后的懿旨一直都是悬在纳兰一家头顶上的剑,光是打纳兰一顿恐怕在太皇太后那里是交不了差的,若是太皇太后一怒,照旧把纳兰交了刑部议处,刑部又多是索额图的人,到时候恐怕就不仅仅是皮肉伤这么简单了;另一方面,明珠又隐隐有点担心,不知昨晚到底将纳兰打得怎样了,想看看纳兰的伤势,该不会真伤到他什么了吧。

明珠犹豫了好一阵子,终是一咬牙,长痛不如短痛,该了断的事情总要了断,板着脸进了门,咳嗽一声,纳兰和觉罗氏惊得回过头来。

“阿玛”,纳兰用胳膊撑住床沿,忍痛支起身子,试图起身。

“躺下好好休息,今天你谁也用理”,觉罗氏按住纳兰。

纳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不知怎么办才好。明珠也尴尬地一愣,停了一下对着纳兰说道:“你跟我来”,随即转身就走,也不敢再看觉罗氏一眼。

纳兰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发现艰难得如同刀山火海,屁股上和腿上的伤口稍稍一动就不住的渗血,疼痛难当,眉头一紧,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却眼前一黑,痛得几乎晕倒,赶紧用手扶住腰间,才勉强站稳身子。

觉罗氏拉住纳兰愤愤地说:“我去跟他理论,你躺下好好休息”,纳兰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摇了摇头,示意母亲不要和父亲闹僵,“额娘你在这坐会儿,父亲找我兴许有事,我去去就来。”

移步而行地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站不稳,两名婢子搀扶着,从纳兰的房间到明珠的书房也不过一百米左右的距离,纳兰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似千里万里,伤口走一步扯一下。

看着父亲在房间里等着,纳兰忽然间涌起一股莫名地骄傲,极度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硬是推开搀扶他的两名婢子,自己站直了身子走了进去,双手背在身后用力握紧,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等挨到屋内的时候再也没了力气,偷偷扶住书柜,挺直了身子站定。

“阿玛叫儿过来可是有事?”

明珠也不答话。看着纳兰能走能站的,身体似乎还好,心下暗自宽慰。

纳兰这才发现,阿玛书房内摆着的是受刑用的条凳,案台上供着的是家法,老管家也在房内站着,心下明了,突然身子一震,打了个寒战,心中反而莫名倨傲,不肯示弱地瞪着明珠。

明珠本来还不知该如何开口,眼见纳兰一脸不服气地表情,却是怒火上冲,“你瞪我,你还敢瞪我,你可知这次闯了多大的祸事。”

“哼”,纳兰冷哼一声,瘪着嘴,扭头不理睬明珠。

纳兰心下虽然觉得错在自己,但又隐隐希望父亲能开口问问自己伤得如何,昨夜一顿毒打之后,父亲不问伤势反而尽想着怎么罚他,纳兰心里好生委屈。同时,他又不想让父亲看扁了,以为自己是个懦夫,于是将一脸的不服气写在脸上,倔得要命。

“你,你……你这个孽障”,纳兰的表情气得明珠直跺脚。

纳兰也不答话,抬脚径直走过去趴在条凳上,一副认命和倔强的表情。

“好,好,好,这可是你这个逆子自找的”,明珠一把抢过台案上的藤杖,抡起来就打。

一棍子下去,纳兰浑身一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痛楚从伤处蔓延到全身,疼痛的感觉似乎比昨日强了十倍,不是明珠下手重,而是昨夜被打只是打在皮肉之上,今晨被打却是伤上加伤,每一下都是打在了肿痛之处。

一棍子打完,伤口裂开,一道血痕迅速染上衣袍,明珠手一震,第二下举了几次,竟是怎么都下不去手。

明珠将藤杖交给管家,背转了身子,冰冷地说了声:“打!”

几棍子下来,纳兰疼得几乎背过气去,反而越发得不肯示弱,绝不允许自己叫出声来,死咬住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明珠背对着纳兰,不忍再看他,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每棍落下,纳兰屁股上、腿上的伤口就会渗出血来,衣袍迅速被血浸湿……

觉罗氏冲了进来,看到纳兰又被打到鲜血淋漓,一下子扑到儿子身边,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对着明珠哭道:“你好狠的心。”

明珠也是痛心疾首地说:“不是我这做阿玛的狠心,只是太皇太后等着看我明珠教子,若是不罚,万一容若被交往刑部,岂不是死路一条,我宁可这个孽障在我手下伤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纳兰气若游丝,偏偏听到了父亲的这句话,无奈叹口气,心下反倒不怨不恨了。

纳兰想起身,却根本动不了,觉罗氏和几名下人扶起纳兰,这才发现,在重伤剧痛之下,纳兰胸口的箭伤竟也崩裂开来,鲜血渗过衣衫,在胸前蕴染出一大片血红。

觉罗氏心里一阵儿恐惧,颤抖着说“儿子,儿子,你怎么了?”

纳兰抬手捂住胸口,疼得眉心一紧,微弱地说声“没事”。

觉罗氏将纳兰扶回房间,明珠一路紧张地跟着,不知所措。

一整日里,纳兰在母亲的照顾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待到了深夜,一阵儿凉风袭来,纳兰打个寒战,痛醒了,却发现窗外有人来回踱着步子却不肯进来。

“阿玛,是您吗?”纳兰支起头疑惑地叫道。

明珠尴尬地走进房间,欲言又止。纳兰赶紧支起身子。

明珠心想,自己下狠手打了这孩子,这孩子怕是恨上自己了:“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你额娘”,说罢转身就走。

“阿玛”,纳兰叫住明珠,却发现明珠竟不肯回头,仔细一看,阿玛竟是用手抹了抹眼泪。纳兰心头大震,眉心紧蹙,闭眼长叹,心中却早已是愧疚万分,想到自己白天还在怨着阿玛下手太狠,态度多有不敬,心中越发悔恨。也顾不得身上的重伤,忍住千般痛楚从床上起身,跪倒在地低头说道:“阿玛,是孩儿不孝,让阿玛和额娘操心了。”

明珠赶紧回身扶起纳兰,用手抹一抹眼泪,说道:“是阿玛不好,阿玛不好,阿玛不该伤你伤得那么重。” 将纳兰扶到床边,眼看着纳兰疼痛难当,只能一点点儿地挪到床上去。到底是父子情深,心中一紧。

更鼓声重,纳兰趴在床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什么都不愿去想、也不愿细想,总觉得胸中有股郁结之气,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气谁、恨谁,该向谁发泄了出去。

身上的痛楚一波接着一波,脑袋也越来越重,昏昏沉沉地,身子好似轻飘飘地飘了起来,但胸口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插了进去,疼痛折腾得人一阵儿清醒一阵迷糊的,窗外滴滴答答地好似在下雨,又好似是打更的声音,嘴唇干裂,喃喃着想喝水,倒底还是未曾叫得出声。

夜雨淋漓淅淅沥沥响了一夜,天刚刚泛白的时候觉罗氏就起身了,心里揪着纳兰总归是放心不下。

来到容若房中,看着儿子仍然趴在床上熟睡着,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长衫,被子斜斜地搭在上半身上没敢触碰到伤处。守夜的两名婢子也是刚刚起身,看见夫人一大早就来了,赶紧好生伺候着。

觉罗氏摸摸纳兰的手脚,竟是汗水淋漓冰冷得吓死人,一丁点儿的生气都没有,慌了,再一摸纳兰的额头却是滚烫如火。觉罗氏惊慌失措,一脚将一名婢女踹倒在地,怒道:“叫你们好生照看着公子,你们都是怎么照顾的?”

慌慌张张命人叫来明珠,又打发人去请大夫。院子里鸡鸣三声,天刚刚亮起,觉罗氏这才看清,纳兰面如金纸、嘴唇惨白,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不知何时昏死过去了,深悔自己昨夜未曾在这里守着。

大夫问症之后回了明珠,“公子是重伤在身,偏偏又一忍再忍弄得自己汗如雨下,这下是伤口感染了,再加上天凉风大,引起了风寒发热。这些倒不打紧,好好调养就是,倒是公子胸口的箭伤复发却是凶险得紧。怕是,怕是……”

明珠慌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凶险得紧?你到底会不会看病问诊?”

大夫唯唯诺诺也不知该如何回复,明珠气得将他轰出府去。打发下人在京城遍请名医会诊。一番折腾之后,又是灌药又是上药的,为首的大夫忙得满头大汗,明珠在一旁也是急得走来走去。

早朝,明珠告了病假。

折腾一上午,大夫回复明珠:“只要按时给公子上药、喂药,好好调理身子,这回就没有大碍了,但切勿让公子再受伤。另外,公子胸口旧疾凶险,日后怕是会落下病根,定要好好调理,切忌过份劳累,也要常放宽心,不可郁结成疾,若是胸口旧疾再复发,怕就是无力回天了。”

明珠听得心里暗暗后怕,这才重金酬谢众名医们。

觉罗氏眼中泪水打转,不停地给纳兰更换着额头上的毛巾,试图缓解儿子的高烧,对明珠却是一肚子火气不理不睬的。明珠也一直守在身旁,亲自指使着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们围着纳兰忙来忙去。

待到中午,纳兰气色好了很多,口中喃喃自语。觉罗氏凑过身去,听见纳兰在叫“额娘”,心里一阵儿痛,连连说道“额娘在这儿,额娘在这儿”,却见纳兰又不说话了。

“额娘,好痛……阿玛,不要……”纳兰紧闭双眼、皱着眉头,在枕头上扭来扭去,似乎是在痛苦地挣扎着什么,明珠这才意识到儿子恐怕是在做噩梦,说着梦话呢。

明珠心下暗暗思忖,该是梦见自己毒打他了吧。这孩子心高气傲,又极孝顺他额娘,若是清醒着,怕是断然不会在他额娘面前呼痛,若是清醒着,怕是也绝不会说出“不要”二字吧,自己下手到底是重了。

这孩子自小乖顺,事事做得都比人强,自己虽是整日里骂他但到底未曾真下狠手打过他。这回连番毒打,纳兰自小没受过这样的苦,心里怕是早就被打怕了,只是性子倔强死忍着不肯认。

明珠心里暗暗后悔,看着趴在床上满身伤痕的纳兰,心想,是不是自己太自私了,明知纳兰比别人家的孩子懂事、孝顺、能忍、能让、能受得委屈折辱,就百般委屈这孩子的心性,成就纳兰一家的荣宠。仔细回想起来,自己对容若不是打就是骂,整日里训责喝斥竟是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看,也未曾好好关心过他,就是上次中箭重伤自己也是一直忙着帮皇上打理亲政的事务,放任容若自己一个人挺了过去,竟未曾照看过他一个晚上。

在这孩子的心里,阿玛该是个恶人吧。

明珠越想越心痛,深吸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这个阿玛做得尽是这般失职,习惯了容若的懂事牺牲,竟从未曾好好体谅过他。因为习惯,终是一时失了手,差点儿永远失去了这个孩子。

愧疚万分,明珠打起精神,想着能为容若做点什么。这才想起,太皇太后那边的问题一定要马上解决,即使是丢官罢职也决计不能让容若再受到半分伤害。

明珠对觉罗氏道:“趁着惠主子有孕在身,你能自由入宫,你赶紧借探惠主子之名去找她,还得求她搬动青格格,再去向太皇太后求请,务必让太皇太后应承就此放过容若。”

觉罗氏一惊,“难道太皇太后不降旨,你就不放过我儿子吗?你要是再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屋里。”

明珠跺脚急道:“我哪里还会动他,我是要帮他绝了后患。容若也是我的儿子,他重伤至此,你以为我这做阿玛的就不心疼?”

觉罗氏这才起身,又不放心的回头道:“你可千万不是骗我,支开我,若是容若醒了,无论他说什么,你可都不许再动他分毫。”

明珠连连点头应承。

纳兰睁开眼的一刹那,看见的竟然是父亲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靠在床头打盹儿。旋即又闭上眼,以为是自己还在做梦。父亲自小严厉,又是一家之主,事务繁多,别说现在官居首府了,即使是以前也未曾得闲来照顾自己啊。

想了想,又觉得眼前的一切竟是这般真实,纳兰又睁开眼,摇了摇头,顿觉头痛欲裂,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想侧身起来,竟是忘了自己身上有伤,伤处碰到床板,疼得他几乎弹起身子,赶紧趴着不敢再乱动了。

这一折腾,明珠倒醒了,突然间,父子二人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纳兰紧张地看着父亲,勉强支起半边身子,侧身靠在床沿上,小心翼翼地问道:“阿玛,今日未曾上朝吗?”

明珠想去扶纳兰一把,却又觉得别扭,终是忍住了,习惯性地板着脸道:“都已经要傍晚了,你可是昏睡了一整天了,把我和你额娘都急坏了。”

纳兰低头小声道:“让阿玛操心了。”

明珠终是忍不住,伸手去探了探纳兰的额头,倒是不烫了。

纳兰却是惊得抬起头来,多少年了,阿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关心过他了,已经不习惯这样亲近的动作了。

明珠又命人拿来汤药,竟是要亲自喂纳兰。纳兰赶紧双手来捧,说

第2回

道:“阿玛,让儿子自己来吧。”

“你伤还没好,好生躺着别起来了,阿玛喂你把这药喝了。”

纳兰终是半倚着身子,有些不安地看着明珠一勺勺地把药喂进他嘴里。忽然觉得心里一暖,眼眶一热。

明珠也是从未给人喂过药,一勺过猛,纳兰被呛住,憋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身子都会颤动,偏偏又牵动胸前的伤口一阵阵撕裂般地疼痛翻江倒海。

明珠赶紧起身轻拍纳兰的背部,纳兰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痛的,或是心里本就有股想流泪的冲动?

一阵儿猛咳,说不出话来,摆摆手示意阿玛不用拍了。等缓过气起来,竟不自觉地用手抚住胸口地伤处,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能牵动疼痛的神经。明珠看着儿子痛楚的表情,担心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还是伤口又疼了?”

纳兰赶紧放下手,低声说“没事”,旋即抬头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喂药,虽说明珠毛手毛脚地,纳兰竟十分怀念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记忆中,父亲从来都是板着脸的还从未如此细心体贴过。

明珠每喂一勺,纳兰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喝完药,明珠要扶纳兰躺下。纳兰竟是不肯,忽然突发奇想地调侃起明珠:“阿玛喂药的技术可比额娘差多了。”

明珠一愣,冲着纳兰尴尬地笑了笑,温和地说道:“是吗?那阿玛下次会小心地,不会再呛到你了。”

纳兰错愕,旋即嘴角上扬,几乎要露出一个微笑来,突然间,脸孔扭曲,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眉头一拧、嘴巴瘪成一线,心头竟是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纳兰抬手,似乎是想将眼眶中就快落下的泪水给捂回去,但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随着手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捂都捂不住。

明珠看着儿子忽然哭了起来,竟是慌了手脚,忙问:“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纳兰苦笑,低声说了句“好痛!”

明珠心头一紧,忍不住站起身来,本意是想拍拍纳兰的肩膀安慰一下儿子,却在手触碰到儿子肩膀的一刹那,感觉到纳兰的微微颤抖,心里终究一软,心底最铁石心肠地地方都像破冰一样地被融化掉了,鼻头发酸,终是忍不住一伸手将儿子搂进怀里。

纳兰将头埋在父亲腰间,微微抽泣,眼泪无声无息,却像大江奔流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连日里所受到的种种委屈竟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在皇上那里受了委屈,只能忍着;在太皇太后那里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回到家中竟是遭阿玛毒打,亦是忍耐;即使是面对着最亲的额娘又怕她承受不住,还是忍住剧痛强颜欢笑……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足够独自承担一切,却忘记了自己也只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孩子,京城里像他这么大的富家子一个个还都是父母宠溺着的纨绔子弟,有任性的时候,有骄纵的理由,有软弱的权利。若是阿玛依旧像平日里一样严厉苛责,或许纳兰真能独自挨了过去,但明珠突如其来地关爱却在瞬间撕裂了他所有的隐忍坚强。或许是忍耐到不可忍耐,纳兰再撑不住了,一任委屈泛滥成灾。

明珠搂着抽泣的儿子,轻轻拍拍他的背试图让纳兰平静下来,自己反倒是落下泪来。

待到纳兰平静时,明珠轻轻推开他,坐在儿子对面,伸手抹去儿子面颊上的泪痕,说道:“都多大个人了,还哭成这般模样。”

纳兰擦干眼泪低着头小声叫了句“阿玛”,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猛地伸手搂住明珠的腰,撒娇似地把头靠在了阿玛的肩膀,手上用力竟是不肯松开。明珠一时心软,还是伸手抱住了儿子。纳兰把头靠在明珠肩头,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沉静如水,好像就要这样子永远依靠下去再也不用独自辛苦了。明珠也是纵容着儿子不再推开他。

过了一会儿,纳兰睁开眼睛,狠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在明珠耳边说道:“阿玛,儿没事了。”断然推开明珠,挣扎着想要起身。明珠惊讶,纳兰此刻的表情已是波澜不惊,甚至连一丝一毫地痛苦之色都被隐去了,明珠不知道他想干嘛,只好伸手扶他一把,纳兰在父亲的搀扶下忍痛站起身来,撕裂般地扯痛让他有快要窒息了,终是眼前发黑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

明珠赶紧伸手去扶,纳兰却拉住明珠的手,摇摇头,仰起小脸说道:“儿没事。儿有话要对阿玛说,阿玛千万不要因为疼惜孩儿而连累了明府上下,祸是我闯下的,太皇太后若是责难也该由儿子一力承担。”

明珠没想到纳兰挣扎着爬起来竟是为了这件事,叹口气,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手按住纳兰的肩头道:“我的傻儿子,事到如今阿玛绝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太皇太后那边由阿玛去交代。”

“阿玛……”

当晚,青格儿前往慈宁宫为纳兰求情。

次日,太皇太后派常公公到明府传口谕:“皇上留下纳兰公子的性命还有用了,明珠教子有方,但也别伤了皇上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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