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五年前。
“在她这次发作前发现……”陈医生的话回荡在齐念佛脑海中,“都有很大希望……”
齐柳笛兄妹三人,都担心地看到齐念佛抖着手,盯着一张发黄的纸张。
“爸爸!”他们三个一齐围了过去。
齐念佛轻轻道:“五年了……”
他茫然地说:“她瞒了五年……五年……多好的治疗时机……为什么……她为什么瞒着我……难道她以为我会恨到看着她去死吗?难道她以为我舍不得给她出钱治病吗?难道……难道我竟迫得她一点恋生之意……都没了吗?”
“爸爸,您怎么了?”齐柳笛带着哭腔说。
齐宇乾拿过齐念佛手中的诊断书,他看完了,齐宇成看完了,最后传到齐柳笛手中……
这里一片寂静。
齐柳笛难以置信道:“不可能,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姐姐早就知道了?她为什么不说啊?!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
年轻的女孩揉着这张过期的诊断书,看到了后面的字。
她愣了。
“这是姐姐的笔迹……”
“笛儿,后面写的是什么?”齐宇乾哽咽地问。
齐柳笛的泪水,盈满了双眸。
她轻轻地念着,念着齐姝琴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
灯之将残,花之将萎。
莫有悲伤。
曾经有过——
如此明亮,如此芬芳。
无论生命怎样的伤悲——
少女躺在手术台上,轻松地舒展着全身。
我们的记忆中,也依然能保留着——
心电图放缓着,血压下降。
美的希望……
身体轻盈,周围一切嘈杂,都已不再入耳。
和爱的力量。
嘟——————
别了,我二十年的生命。
我依然爱你们……
这不易的缘。
陈医生摘下口罩,他眼中充满了泪水。许久,许久。他颤抖着手,将白色的单子,盖上少女美丽而平静的睡颜。
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享受小公主的幸福,看着她母亲难产后离世,看着她坠入地狱,一次次被生父毒打,皮开肉绽,嚎啕大哭,哀嚎,呻吟,发烧,昏迷,挣扎着,活到今日……
最后,带着一个从容的微笑,闭目而去。
行医三十年的老医生,见惯生离死别,他读懂了这个微笑。
白单子掩住睡颜的刹那,陈医生轻轻说道:“好好睡吧,琴儿。”
泪水涌出,“这孩子……终于……可以好好睡了。”
护士们沉默着离开,医生们沉默着离开,只有主刀的陈医生,还静默在一旁,很久,很久,他不愿离去。
直到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
齐念佛。
“齐先生,抱歉。”陈医生打起精神,尽到医生的职责。
齐念佛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三个儿女已扑过来,哭声一片。
齐念佛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揭开女儿脸上的白单子,齐姝琴已离世,但体温尚存,脸颊上,还带着生命的一点点红,点缀着她清秀的容颜。
齐念佛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我的女儿真美。”他喃喃着,“睡着了,也这么美丽。我和轻烟……生了一个漂亮女儿。我说,要给她所有的幸福……让她快快乐乐的。”
他又亲了亲女儿的脸颊,一旁的陈医生哽咽着,“令嫒……去得很平静……真得很平静……她……不会再品尝痛苦了!”
齐念佛的身子轻轻一抖。
“你们三个……”齐念佛猛地直起身子,“去密室……”
他掏出钥匙,带着一股执着,“去密室,立刻去密室……”
他哑着嗓子说:“把还魂丹拿过来。我要救我的女儿,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琴儿……
爸爸不相信你就这样绝情地离开。
爸爸一定要救活你。
然后重新开始……
齐宇乾进到家门来,左手提着一盒子昂贵饼干,怀里还抱了只一人多高的蓝色大海豚玩偶,正好看到妹妹齐柳笛和弟弟齐宇成,正指挥着傀儡们,抬着那只精心包装的双层大蛋糕,一点点往楼上挪去。
“这么高的蛋糕啊。”齐宇乾微笑地仰起头,齐柳笛笑道,“爸爸精心挑选,专门订做的,店里刚给送来。说是可漂亮了,一会儿到姐姐房里打开后,大哥你就知道了。”
齐宇成正清点着蜡烛,“姐姐今年二十一了,要不弄两根大蜡烛,一根小蜡烛?”
“那多不好看。”齐宇乾否决道,“妹妹第一次正正经经过生日,别弄那么寒酸。”
齐宇成笑说:“可不寒酸了,各家的礼物都送过来了,花花绿绿全堆在房里,就等着拆给姐姐看。”
兄妹三人说笑着,一并进到齐姝琴的房内——屋子里都被重新装饰过了,拉着彩纸,挂着彩灯,湛家掌门还送了个漂亮的“生日快乐”大招牌,已被贴到墙壁上,半个屋子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包装盒,精美的包装让人眼花,只等待着小寿星的“临幸”。
齐念佛正忙着将新衣服给女儿穿上,齐柳笛赶紧过去帮忙,将这套漂亮的公主裙穿到了齐姝琴身上,才小心地,把她放回到枕头上,半掩了被子。
齐姝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颜平静。
她睡了一年了。
齐柳笛坐在床侧,握着姐姐的手,默默地想:
一年前——
还魂丹让齐姝琴暂停了一个多小时的心,重新跳起了生命的鼓点。
但是她却醒不过来了。
陈医生遗憾地说,孩子本来已经去了,大脑缺氧时间过长,怕是这辈子……
都要昏睡了。
简言之,齐姝琴变成了一个昏迷的植物人。
她安详地闭着眼睛,舒服地睡着。
面对这个结果,忽然造访的湛家掌门,十分遗憾,并揭开了她独立调查出来的案件真相。
她让傀儡将她带来的那只铁盒子打开——里面封住了两条鼍,规规矩矩地趴着。
符咒一打,那两条鼍,渐渐化作两个人——
竟是齐柳笛的好友和齐入画的男友?!
大家都震惊。
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这两只鼍妖的修为很高,他们冒充人类,接近了齐柳笛和齐入画,然后光明正大进入齐家,不停地诱惑着齐柳笛和齐入画带他们接近密室,伺机偷窃。
正巧火炉房失守,齐柳笛和齐入画毫无防备地将他们丢到密室旁,就赶去救援。给了这两个妖孽,可趁之机。他们进入密室,匆匆盗走两本秘笈,用妖术藏于体内,再用巧妙的妖术,伪造成死亡的样子。
而后,他们的同党,也就是所谓的家属,匆匆跑到齐家,把他们的尸体给领走。可惜的是——这一切,忙乱中的齐家众人,都没查出来。
齐姝琴确实放走了白鼍妖和绣娘魂,但这对妖鬼,和这个案子,没有半丝瓜葛。
用叛族等罪名来惩罚齐姝琴,何等冤枉!
湛掌门看过了昏睡的齐姝琴,听了听事情的经过,只对齐念佛说:“表哥,这个案子中你的态度,是压倒这孩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齐念佛痛苦地闭紧了眼睛,他不敢再去想那个事实——他用那只铁盒子残酷的威胁了女儿,逼得女儿认了罪,受了大刑。
而这只铁盒子里,封存的,不是什么奇珍异宝。
只是一个关于死亡与爱的秘密。
这就是齐姝琴的世界。
湛掌门亲了亲表侄女的额头,轻轻念道:“灯之将残,花之将萎。莫有悲伤。曾经有过——如此明亮,如此芬芳…………表哥,你的女儿,被你抛到悬崖的边沿,却依然坚韧地生长到现在;她被你打入黑暗的角落里,却依然没有失落对美和爱的认可与向往……从容而独自地面对了死亡,最后一刻却依然带着祝福,鞠躬谢幕。你拥有最善良的女儿,但却把她逼成现在这个样子……表哥,好好想想,未来该怎样对这孩子吧。”
她直起身子,告辞离开。
齐念佛只是望着女儿齐姝琴,她好美丽,好安静,只是躺在床上,清秀的容颜上,带着一点点微笑,胸脯轻柔地起伏。
却不见她睁开双眼,听不到她喊一声“爸爸”。
一架炕桌抬到床上,齐柳笛赶忙给齐念佛让地方,齐念佛小心翼翼地将这只六层的大蛋糕给放到炕桌上,那兄妹三人则一点点插好二十一根蜡烛。
今天,是齐姝琴二十一岁的生日。
她在二十岁昏迷,于昏迷中,迎来第一个生日。
也是她三岁后,过得第一个生日。
齐姝琴再次拥有了一只生日蛋糕,比十五岁的那只,更大,更美,更好吃。
这个因为生日蛋糕而被毒打的孩子,终于理直气壮地有了一只生日蛋糕。
这个不敢过生日的孩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庆祝生日。
可是,她已经看不到,听不到,尝不到,感受不到了。
她只是个小小的植物人,安安静静地沉睡着,一切荣辱,烦恼与忧愁,哀伤和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再也不会有人打她,但即便是打了,她也不会有反应了。
齐宇乾将海豚放到齐姝琴的床头,海豚乌溜的黑眼珠子,齐姝琴雪嫩的肌肤,配在一起,来回看上几眼,甚是讨喜。
齐念佛在一旁微笑,“琴儿的确喜欢抱着这种大玩偶睡觉,你们妈妈去后,我就再也没给她买过新的。有一次我带你们几个上街,她徘徊在橱窗前,就想要一只大海豚……我把她给打了,还骂她不配……”
声音微微哽咽,齐宇乾急忙说:“爸爸,这些我都记得呢。所以我特意去会员店挑了一只最漂亮最干净的,替您买回来,送给妹妹。”
“琴儿一定喜欢。”齐念佛柔和地看着女儿,蜡烛的火光,映衬着她姣好的容颜。
“对吧?爸爸的琴儿。”
齐姝琴安然沉睡。
然后他们围坐在齐姝琴的床周围,轻轻唱起了生日祝福歌,又吹熄了蜡烛。他们说着生日快乐,却没有回应。
齐姝琴,依然是那张睡颜。
“姐姐睡得真香。”齐柳笛轻轻叹着。
“睡得香就好……”齐念佛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掖了掖被角,又亲了亲脸蛋。
女儿还是静静地沉睡着。
“睡得香就好。”齐念佛喃喃着,“但是琴儿会醒过来的。爸爸相信这一点,有生之年,一定会看到琴儿醒来,再喊我一声‘爸爸’……琴儿一定会醒过来的。”
他轻轻地,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
微微一笑,对齐宇乾,齐柳笛和齐宇成说:“给琴儿把礼物拆开吧。让她好好高兴高兴,十七年了,我没让她过一个生日。”
精美而昂贵的礼物被一个个拆开,欢喜地声音,此起彼伏。
却仿若一台悲凉的独角戏。
因为礼物的主人,看不到,也听不到,她不会开心地睁大眼睛,她也不会露出惊喜的笑容,她更不会用好听的声音,柔弱地喊一声“爸爸”了。
但是现在,没有谁,可以再伤到她了。
她只是沉睡,带着自己的那些明亮和芬芳,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着——
永恒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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