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办休学手续就像跑大地游戏,这是我的亲身体悟。
在我所就读的大学,这「游戏」可以说是被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了。学校座落在山区,校园的各个区块以无数的阶梯连接。机车能通行的部分只有外环的坡道,广大校园腹地里,只能够开车或是骑脚踏车。不过,相信我,你不会想骑脚踏车上上下下的。总之,对于没有车的穷学生而言,自己的双腿还是最实在的交通工具。
我是这里某冷门科系的硕士班研究生,想当初,也是为了捞个文凭而来。却落得无法毕业的惨况,只能怨叹自己遇人不淑,选到这个与自己这么不对盘的教授。我的修业年限已满,先前先休学了一年,回老家打算专心闭关写作。想不到回家乃是堕落的开始,也不知是论文进度太慢,还是时间走得太快,总之又得再跑一趟学校--早知道直接申请休满两年算了。
上次休学的经验,一想到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苦。那天太阳特别大,顶着烈日在各处室间奔走,一下跑山头的系办,一下跑山脚的行政单位,更不用说图书馆跟体育室还分设在另一座山头。先是被指导教授冷嘲热讽地奚落一番,然后一面流着汗一面走着漫漫无尽的长路,心情又寂寞又悲惨。气自己竟忘了防晒,甚至没带把阳伞,又悲愤地想着索性肄业算了,何必搞到如此地步。但又不想浪费这几年的光阴,最后连个文凭都拿不到。看着前方被太阳蒸得扭曲的柏油路面,一时间心酸得想哭。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心情就坦然多了。天气也很阴凉舒适,久违的校园竟让人心生怀念。在这一年间,听说学校进行了一次很大的改革,因而时常上报。具体改变了什么我倒是不清楚,也许是感觉与自己无关,并没有特别去关注,毕竟已经是个即将要离开的人了。
在跑手续的时候,遇到一个可爱的女孩,看她拿着同样的单子,顿生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她向我问路(平时不会跑这些处室,所以第一次跑的话,还真搞不清在哪里),难得刚好我有这经验,熟门熟路的,便邀她一块同行。
教务处、学务处、总务处,我心中早已规画好最佳路线的蓝图,嘿嘿,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像是解开一道一笔画的题目似的,轻松以最短路径攻略。递交申请书,拿到各处室的签名,一切都这么顺利。只是每回拿回申请书后,我注意到女孩总是紧张地仔细端详。休学申请书有啥好看的?莫非是确认对方是否真的签好名?她也太紧绷了,我心里暗想,大概是第一次办休学的缘故吧。只听见她喃喃自语道:糟了,居然是C20……正想问问她怎么了,信手拿起自己的申请书一看,果真某些处室的签名处一角,注记着意义不明的英文数字。我的分别是C10、P10、R20。这是什么?CPR吗?脑中浮现不知所云的联想,我哑然失笑。
跑完了行政单位,之后得找各系所系办,与指导老师确认签章。因为和她分属不同系所,我想该是道别的时刻了。想不到她主动地约我:等办完手续后,一起去地狱坡底下会合吧。地狱坡?我惊讶地反问。她反而比我更惊讶的样子,指着申请单的末尾说:你不知道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边不知何时多加了一个步骤,在所有程序跑完之后,得再去「惩处室」签名,再把文件送回教务处办理。
这么麻烦干么?我抱怨道。然后她指着校园中心一个明显的小山丘,陡峭的山坡上不知横陈着多少级的阶梯,我看得都晕了,难怪会被学生称作「地狱坡」。我心想有个伴也好,眼前的女孩也亲切得讨喜,便相约待会坡底见。她走了之后,「惩处室」这三个字突然浮上我的心头,但我倒也不太在意,大概就跟图书馆要确认图书都已归还、器材室要确认没有你借出的器具、机车违停或宿舍违规等罚款处份要确认有没有销除一样,都是办理离校手续的一环吧。只是何必特别再增设这个处室,像往年那样不是就好了吗?当时,我还没确切体认到学校到底有了什么「改变」。
指导教授照例对我冷言冷语一番,接过我的单子,然后昵着我冷笑了下,终于签了名。笑个屁啊,我暗骂,看了看他的签名,后面果然也有奇怪的注记:X4。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我歪着头想。
走近坡底,远远就看见那女孩向我挥手。我也兴高采烈地迎了过去,心想这漫长的旅程终于快到终点。然而,当我踏上阶梯,却发现她仍原地不动,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走不动了?要不要先休息会儿?」我回头问她。
「你都不会害怕吗?」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竟已眼眶盈泪。
「害怕?」我不明所以。
「你真的都不知道?」她再次惊讶道。
她本以为我只是运气好没来过这,听到我说我去年休学了一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变化就是这一年来的改革,新增惩处室,引进那个制度。她说:报上也报得很大,以为我肯定知道的。
「我在闭关写论文,所以没怎么看报。」我说:「不过那个制度到底是什么制度?」
「就是从国外引进的体罚制度,」她似乎很害羞:「也就是打、打、打屁股……」
「那这跟休学有什么关系?」我脑子被这意外的讯息给轰炸,一时间无法好好运转,缓了缓后,才继续说道:「我是指,如果是说平常犯了校规的惩处就算了,但我们不是都要离校了吗?」老实说我连大学有没有所谓校规都不清楚,只是信口胡乱说道,不愿意接受事实。
「据说是因为近年延毕的大学生跟研究生太多了,而且往往并不是真的需要延毕,只是不想出社会或服兵役。」她惨然笑道:「这是校方的说法啦,说是不鼓励这种『假性学生』,因此也针对休学设定了特别条款。」
说着她指着自己的申请书说明道:「你看,这上面不是有些英文数字吗?各个处室会根据他们的相关纪录,像是图书有没有逾期啊,在校期间的违规事项等等,换算成数字。每个地方因为事项大小又分为CPR三种等级。」
「CPR……」我脑中仍然只想到安妮。
「C就是指Cane,也就是藤条。P是Paddle,也就是板子。R就是Ruler,是比较轻的戒尺。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吧?」
谁知道啊!我在心中吶喊。她抢走我手中的申请单,像是由衷佩服地说道:哇,你每样都只是基本下数,代表你完全没违规过,真厉害。)
我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厉害的。不过心里仍然有个很在意的事情想问,暂且忍下了吐嘈的冲动:「那个,X代表什么?X光?」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仍把心中唯一记得的X开头的单字说了出来。我的X只有4,感觉是特别凶残的刑具啊……
「啊,那个不是X,是加减乘除的乘的意思。」她一脸严肃地解释:「因为有些人的休学可能是出自正当理由,所以学校将裁判权留给指导教授。如果教授认为你是因不可抗力休学的话,就会打上X0,也就是你不用接受任何处罚。X1是最基本的,一般就是X1,像我就是。X2的话代表指导教授对你的印象不太好。」
「那X4代表……」我问出口后马上后悔了,教授阴险的笑容浮现眼前,这种事情不问也知道。
「教授认为你根本无心毕业,恶性休学吧。」她含蓄但直接地说。)
我们站在坡底,沉默良久,好一阵子都没人开口,也没人踏出第一步。对我来说,有太多信息要消化。望着山头,盘距其间的蜿蜒楼梯像条巨蟒,让人心生一股有去无回的恐惧。我终于知道地狱坡的真意,知道她为何坚持邀我同行,那些莫名其妙的英文数字也得到了解答。但我真的知道那代表什么样的概念吗?
藤条十下,再乘以四,四十下。打在屁股上是什么样的概念。我无法想象,毕竟我从来没有挨过打。更何况后面还有……我不愿再算下去了。
胃沉甸甸地翻搅着,想放弃的心情,与不甘心的心情,全都混杂在一起。又想起一年前,茫然的站在烈日正中的辛酸苦楚。闭上眼,想着人生的漫漫长路,逼迫自己鼓起勇气,睁开双眼正视那数不尽的阶梯,大地游戏的最后一关--我们走吧!我尽量不让声音颤抖地说。
但双腿却很诚实,刚踏上去,颤抖便由下而上地传遍全身。我举目仰望,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比前一步更加沉重几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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