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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和无日森林里的《打龙鞭》是一个系列的文,在时间线上,可以看做《打龙鞭》的后续(不是平行世界的关系!)。虽然这篇里也有一些比较重口未成年慎入的情节,但是作者的构思很正直,正经情节的比例也比较高,希望可以不挪进无日森林里,谢谢~

文章的创作思路,是用言情影射政治,用情爱关系影射君臣关系——这也是中国古典诗词中,非常常见的一对本体与喻体。所以,我就想尝试一下,用小说的形式,以一系列象征性的情节,去再现这种比喻。这是这篇文章最初的创作动机。

这篇是楼主比较得意的一篇练习作品,尝试了一种新的风格。所以写的时候,几乎每段话都要翻来覆去读几遍,推敲句子的节奏和表达效果。

全文一共六章,已经写了四万多字,再有两万多字就完结了,虽然更新不定期,但LZ保证不会弃。

求评求回复,勿转勿外传,谢谢合作。

目录

第一章 情罪

第二章 情迷

第三章 情孽

第四章 情欲(未完)

第五章 情痴(待写)

第六章 情灭(待写)

警示:

★和上次那篇是一个系列的文,女皇设定(大概不能算女尊吧),妹子可以做官。

★天雷文,特别雷,真的特别雷。

★情节无比智障脑残,yi/nhuis/eqing。为什么明知是篇智障文还要写呢?因为楼主的恶趣味控制不住。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真的没有原型,请勿猜测,如被雷死,后果自负。

★绝对禁转禁外传,谢谢合作。

一 情罪

天子一怒,朝堂震怖。

肃穆的大殿里,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伏跪在阶下,华贵的袍服拖曳在红砖上。他以首触地,不敢目视天颜,更不敢置辩。谁能想到,这便是权倾朝野、军功卓著的太傅兼大司马阮熙呢?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人物,在皇权的威仪之下,也不得不尊严扫地。于是身后文武无不垂首,默默侍立,不敢则声。

年轻的女皇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位诚惶诚恐的国之栋梁、三代老臣。她纤眉微挑,缓缓启唇,冠冕上的珠玉摇动,清响连绵:“太傅为国家大事殚精竭虑,顾不上管教儿女。那朕便替太傅管教管教,太傅可有异议?”

阮熙叩首道:“臣不敢。”

“那就好。”女皇淡淡一笑,优雅地抬手,示意宣旨的内监,“念吧。”

内监捧着写好的诏书,走到阶前,展开绢帛,扯开尖细的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唐虞之世,先王之纪,载诗以言志,用乐以正俗,故教化浃洽,民用和睦。况今社稷安镇,国祚隆长,未及末世,何以朝野上下,市井内外,流布靡靡之声,雅章渐改,民风不古?盖数栋梁之后,股肱子孙,频频召会名流文士,秉父祖之势,窃‘雅会’之名,兴徐庾之体,发郑卫之乐。男女共席,会饮达旦,集众宣淫,纲纪败坏,可想而知矣。诸高门子弟,忘圣人之教,不识其耻,争竞相效,毁风移俗,由此而起也。自古国运之变,生于肘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可不防。防微杜渐,天子之责,不可不为。故免为首者主簿阮诗主簿职,立送有司杖责二十,还家思过;免为首者长平侯、秘书郎夏初秘书郎职,减爵五百户,闭门思过。以儆效尤。望众卿体朕苦心,约束子侄,反躬自省。钦此。”

众臣一齐下拜:“臣等遵旨。”

阴云密布的朝会终于散了,众臣默默无言地走出大殿,衣衫窸窣,脚步匆乱。平素散朝之后,巴结大司马阮熙的人甚多,但今日陡然生变,谁也不敢上去讨这个嫌。

“老爷。”宫门外,众家仆服侍着阮熙上了轿。这些灵透的仆人们像往常一样,一散朝,就从相熟的内监那里打听到了朝堂上的消息,抄了皇帝的诏书,好往家中报信。只是今日消息糟糕,诸人脸上都不免挂着两分尴尬无措的神情。只有阮熙神色不变,从容落座,一抬眼,看见管家仍战战兢兢地立在挑起的轿帘外,便打发他回去:“你回家报信去罢。”

管家苦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小的……要怎么说……”

“照实说——怎么,你没打听清楚么?”

“都听明白了。”管家连连摇头。

“那你去吧。一会廷尉府上门拿人,让诗儿早作准备。”阮熙淡淡道。

“是……是。”管家诺诺连声,骑上快马,向城西阮府奔去。

与此同时,阮熙一如往日,坐在慢悠悠的轿中闭目养神,冷峭的眉目波澜不惊。时光流转,岁月迁移,青丝一根根变作白发,额上生出细密的皱纹。而他大半生历遍大起大落,生死相离,早已成了一个城府极深的阴冷人物,没人能猜透他的想法,没有什么事能真正进到他的心里,扰动他的心神。

可是他的女儿年纪还小,尚未全然学会他的从容不迫。阮诗这两日身上不爽,告病在家,犹自以一手工整的蝇头小楷,为上司抄写往来公文。听闻此事,她默然遣退单独前来报信的管家。侍奉研墨的丫鬟,已然吓得跪坐在地上,抱着她的膝盖,哭了起来。阮诗坐在椅中怔忡了片刻,又望了一眼仆从抄录的诏书,墨迹殷殷,刺痛了她的双眼。

然后她推了推兀自替她悲哭的丫鬟,道:“别哭了。杏儿,你出去,把这些抄好的公文拿给执墨,叫他骑马送到楚司空大人府上。”

杏儿抬起一双娇俏的泪眼,怔怔道:“小……小姐?”

阮诗微微皱眉:“快去罢,别误了旁人的事情。”

“……是,小姐我去了。”杏儿早已六神无主,慌忙收拾起书桌上整整齐齐的一叠公文,双手捧着,离开了房间。

支走了丫鬟,阮诗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语不发,从衣箱中拣了一条长长的披帛。踩在椅上,将绫罗抛过朱梁,结成死结。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紧接着便是少女的惊叫声和哭喊声,丫鬟婆子纷纷涌了进来,夺下她手中的“绳索”——原来杏儿出门之后,心神略定,顿感惶恐,来不及去找送信的小厮,就赶忙折返回来,正好救下了打算自缢的阮诗。事已不可为,阮诗并不打算再同她们争闹,她在一阵阵喧哗中丢开她们的簇拥,默默伫立,黯然不语。

她继承了父亲沉静秀逸的容颜和态度,只是此时尚未长开,冷淡刻薄的眉梢眼角里,还藏着一团呼之欲出的天真稚气。

阮熙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一向顺遂的家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飞来横祸,一个个慌乱不已,顿时跪了一地。一个婆子哭着禀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大小姐要上吊。”

阮熙闭了闭眼睛,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和诗儿说。”

十五岁的阮诗抿着薄唇,目光凄楚。她纤弱的躯体拜倒在父亲的脚边,一抬眼已是泪如雨下:“女儿不孝,使家门蒙羞,无颜苟活。”

阮熙望她一眼,冷冷道:“上吊算什么本事,世上千灾百难,忍过去才是本事。”

阮诗茫然无措地跪直了身体,珠泪潸潸而下,在少女淡妆的脸颊上镌出两行柔弱的泪痕:“爹说的是,女儿没本事。可是这样的诏书,让女儿从此以后如何活着,如何做人。”

“这算什么?”阮熙冷笑了一声,“官位丢了,总有一天能拿回来。送到廷尉府受刑,也不是要命的事。旁人的毁誉,对于真正有志向的人来说,什么也不算。人只要活着,就能东山再起。能忍一时之辱,才能做大事。”

阮诗抬起头,仰望着日渐老去却精神矍铄的父亲,想从他沉着而冷淡的目光中获得更多的力量。

走廊上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仆人来回:“老爷,廷尉府的程老爷前来拜望。”

“请客人在花厅稍待。”阮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时间仓促,他看了看阮诗,叹了口气:“你记住我说的,自己好好想想。”

自己讲的这些大道理,年少的女儿究竟能领会几分呢?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阮熙的心头。一直到他不急不躁地坐在幽静的花厅里,陪着廷尉程筠,耐心十足地品茶的时候,隐隐的担忧仍像一根细细的丝线,缠住了他的五脏六腑。

日光沉静,竹影悠长。似有若无的茶香从白瓷盖碗中悄悄地飘出来。

叮的一声清响,程筠重新合上了兰叶葳蕤的碗盖,将茶碗轻轻放在方桌上。阮熙知道,客套到此为止,程筠要开始谈正事了。

“去年,侄女和长平侯大张旗鼓地结诗社的时候,我虽觉得声势太大,有些张扬,却只以为是小孩子的玩意,不见得有什么妨碍,所以从来都未加劝阻。那时候阮兄一直在边关上,家里的事,不一定知道,这也是自然的。想来这件事,倒是我这个舅父,见事不明的过错。”程筠慨叹道,“谁曾料想,竟会惊动了圣上——不过依我看,圣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用意很深啊。”

阮熙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截断了他的话头:“天威难测。似我这等愚顽不灵的老朽,是怎么也猜不透了。像程兄这般严谨自持,滴水不漏,自然不妨。倒是我,性情有些偏狭,公事上面,就常为人诟病。立身不正,难免家人行事不正。虽有令妹在家,温柔贤德,可到底吃了太过慈和的亏,有些地方管束不住。咳,今日之事,全是我自取其辱,和程兄无干,无干。”

程筠见阮熙说得恳切,不由得苦笑一声,叹道:“其间道理,你我都心知肚明,也用不着在这里弯弯绕了。”

阮熙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方赔笑道:“既如此,程兄卖我一个面子,就命人在这里行刑,不要把人带到廷尉府了。”说着,他站起身来,要给程筠作揖行礼。

程筠不敢受礼,赶紧截住:“子照,这可是违旨啊。”他握着阮熙的手臂,拉他重新归坐:“阮兄在朝堂上的时候,还想得明白,圣上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不辩。这会儿怎么反倒想不明白了。”

阮熙莞尔一笑:“程兄说的是,我失言了。”说完,他转头吩咐侍立一旁的下人:“叫大小姐过来会客。”

不过片刻功夫,阮诗就来了。

寒意森森的舞台已然搭就,只等着她这个主角登场。阮诗一步一步走进花厅,庄重、矜持而平静。廷尉府的皂隶全副武装,站在花厅的两旁,鸦雀无声。而她目不斜视,恍如未见,驻足敛衣,向堂上的二位长辈盈盈下拜:“爹,舅父。”

她抬起头来,一头乌发梳得齐齐整整,脸上的脂粉均匀敷过,毫无瑕疵,惟有眼底还浮着一缕隐隐约约的红丝,是她曾经软弱的证明。

阮熙不动声色地丢掉了朝堂上庸碌麻木的壳子,换了另一副怒不可遏的面孔,疾言厉色地训斥她:“看看你干的这些好事!我阮家八代仕宦,书礼名门,脸都让你给丢尽了。”说着,他握成拳的右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

“唉——阮兄差矣。”程筠双眉微微一动,手指终于从光润的碗盖上拿了下来,拍了拍阮熙青筋毕露的手,又摆出一副慈和的面孔,朝着阮诗说道:“诏书里的话,可大可小,又没有指名道姓说,哪一件事要落在外甥女头上。外甥女起的这个诗社呢,声势太大,在京城里面,传的沸沸扬扬的。外甥女和长平侯又在年轻人里,有地位,有名气,由不得别人不仿效。仿效的人一多,良莠不齐,鱼龙混杂,这就不好说了,也难怪圣上要管。圣上想煞煞这个风气,就得惩处领头的人、有名望的人,给下面的人看看。不然,也管不住。我觉着,这事也就是这样。诗儿平日里行止端正,未必真的就有什么事。”

然而他一挥手,捧着镣铐的衙差就立即走到阮诗的身边,将一副冷冰冰、黑黢黢的手铐套在阮诗绫罗包裹的细瘦手腕上。她一垂手,铁链摇动,发出哗啦啦一阵响。

阮熙盯着她,眉头皱得更紧,自牙缝里面挤出一句话:“到底有没有事。你回来以后,我再审你。”

程筠站了起来,拂了拂衣摆,拱手道:“如无他事,在下告辞了。”

阮熙起身还礼:“程兄,不远送。”

霎时间,寂静的花厅里忙乱地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叮铃——当啷”——这种嘈乱而清冷的金石之音。有皂隶们重重的身影遮蔽着,阮熙却依然看到阮诗用贝齿咬着薄薄的下唇,用充满苦痛的目光望了无情的父亲一眼,但很快,又柔顺地垂下了眼睛。细细的长睫间,微光一闪一闪,仿佛是泫然欲泣的泪迹。

“爹,女儿走了。”阮诗仍向他行礼作别,低柔的嗓音里裹挟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目之所及,高堂明镜,阴翳重重。阮熙站立在暗沉的光线里,坚决地背转过身,不再理她。

时近正午,一轮灿烂的明日高悬在无垠的天空中,泼下粘腻的日光,犹如滚烫的岩浆,裹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结成一粒粒鲜明透亮的汗珠。仪仗开道,后面四名孔武有力的轿夫,抬着程廷尉华贵的轿子,最后两列衙差,押着镣铐加身的犯人——押着她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跟着这一队威武人马,向前挪去。他们途径喧嚷的闹市,好奇的人们向这个裙裾曳地,纤弱年幼的少女投来惊奇的目光,议论纷纷。刻骨的耻辱像一副沉重的枷锁,扣合在阮诗的颈上,压得她呼吸艰难,无法抬头。她头晕目眩,茫然地注视着自己脚下的泥尘,可是细碎模糊的交谈声仍然传到她的耳朵里,字正腔圆地告诉她,全天下的市井闲人,正如何快意地品尝着她的狼狈和失意。

阮诗手脚冰冷,脸颊却烫得作烧,可颧骨和指节处愈发泛起薄凉的苍白色。惊吓交加之下,隐隐作痛的小腹,加重了她的痛苦。涔涔冷汗,像泪水一样划过她的眼角。这段路,她也走过几次。哪一次不是宝马香车,联翩络绎。女伴簇拥,仆从环绕,犹如众星捧月。她的神色总是淡淡的,因为天生疏淡的容颜画不出骄狂之色。然而向来自恃尊荣的她,内心深处,仍然充满了眼高于顶的傲慢和得意。阮诗又何曾想过,自己竟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里:在皂隶的催逼下,满怀屈辱和羞耻,颤抖着将绣鞋的印记烙在薄薄的尘土里。

阮诗被押到廷尉府中一个铺满沙土的宽阔场院里。四周重重房舍,只有头顶上露出一方青天。墙角陈列着各色重枷,排布着各样讯棍,壁上挂着铁链绳索,一见便知是刑讯犯人的地方。舅父程筠还有许多要紧公事要办,没时间耗在这里,因此轿子直接抬往内堂,单单派了一个可靠的主簿过来监刑。

炎炎夏日,空旷的场院四面,隐隐传来细细的蝉声。衙差正在主簿的指挥下,搬来刑凳,拖来刑杖。阮诗不敢去看他们如何排布刑场,只好伫立当地,抬头眺望,抱着渺茫的希望,循声寻找鸣蝉的踪迹,聊以分神——不知道藏在树荫里的乌蝉,会不会对她长叹一声“失路艰虞,遭时徽纆”呢?

然而很快,就有衙役走了过来,解开锁在她皓腕上的镣铐,扳着她的手臂和双肩,不由分说,将她按倒在乌黑的刑凳上。眨眼间,长裙被揭到背上。后背、纤腰、膝窝、脚腕,登时牢牢地绑了四道绳索,连双手都和凳腿捆在了一起。阮诗伏在凳上,早已心如擂鼓,手脚发软。

一个皂隶伸手到她腰间,粗鲁地拉扯她的亵裤,阮诗又羞又惊,下意识地挣动身子,却被结实的绳索限制了行动,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的亵裤和小衣一并褪到膝间,将莹润饱满的臀部和一段洁白玉腿曝露在空气中。

衣裳褪去,可少女的双丘之间,仍裹着一条宽宽的灰布带子,以丝线束在腰上。布带边缘,还隐隐透着殷红的血迹。这原是妇人月事之物。替犯人解衣的衙役也是有些年纪的人,见状登时回过味来,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妈的,今天真是触了霉头。”

旁边四五个衙役一齐窃笑起来。

主簿一声轻咳,众人立即闭了嘴。然而阮诗千金娇养,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几乎要气得晕过去。握拳的手犹在发抖,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掌心里面。

她的父亲教她忍耐,望她忍耐。可是此时此刻,年轻的阮诗却恨不得一头撞死,总好过受这样的侮辱熬煎。

一左一右两名衙役,握着沉重的朱漆刑杖,预备行刑。他们佯作严肃,可轻亵的视线总不由得向下垂落,落在少女楚楚可怜的肉体上,一寸寸打量着曲线毕露,圆润挺翘的臀部,暗自意淫。这等高门望族、权宦世家的小姐,原本只活在锦簇花间,金玉乡中,与这些地位低贱的刑吏犹若天壤,至多,只能透过重重帘幕,层层下人,偷瞟到一抹纤纤玉指的倩影。谁曾料到,纵是天仙人物,也会从云端跌落,乃至于被扒去衣服,尊严扫地,一览无余地露出最私密的躯体,趴在他们的眼前任人踏践,无助地等待着刑杖加身的疼痛。卑劣的快意像藤蔓般疯长,犹如醇酒一般回味无穷,那本是威权酿作的甘蜜,偶然从上位者的指缝间漏下几滴,供芸芸草芥品尝享用。

“开始吧。”主簿一面说,一面暗暗打了个手势。两名差役都是精于杖刑的老手,不用言语也能会意。左边的皂隶手臂叫力,将重杖高高扬起,呼的一声,重重地打了下去。

清脆的巨响挟带着铺天盖地的痛楚,一齐在娇嫩的臀上炸裂开来,犹如滚油泼烫在沸腾的水中,激起轩然大波。阮诗头脑陡然一空,满心的委曲求全、愤懑不平都在这一杖下化为齑粉。半晌之后,才听清自己唇间发出的凄楚惨叫。

“一——”衙役拖着长音报数。阮诗无力地伏在凳上发着抖,喘着气。下身针刺刀剜,如火作烧。她之前想过那么多,可是直到这一刻才崩溃般地怕起来,她那些生死之间的挣扎徘徊,在沉重的刑杖下显得轻浮可笑。仅仅第一杖,就超出了她能够想象的极限。她从来没挨过打,吃过苦,怎么能料到世上原来有这样的痛苦,只需要简单地折磨她的肉体,就能让她毫无尊严地屈服。

风声呼啸,第二杖毫不留情地打落,精准无误地压在了宽阔充血的肿印上。冷冰冰的漆面刚刚碰到皮肉的那一瞬间,阮诗就不由自主地抖颤起来。而衙差手腕用力,刻意一压一拖——少女尖叫起来。刑杖抬起,一滴鲜红的血珠挂在深黑色的木棒顶端,颤颤巍巍地跌落在尘土里。而原先那道鼓胀的印痕,竟然重新平伏下去,无力地绽裂开来,翻出嫩红的血肉。

钻心刻骨的灼痛深入五脏六腑,咬啮着她的每一寸血脉。全身经络,都像承载不了如此猛烈的疼痛一样,崩毁殆尽。她下意识地挣扎躲闪,可是四道绳索牢牢地缚在她的身上,分毫都不能移动。她想告饶,却有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话。她实在有些熬不住、受不了了,可是刑杖还是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地打了下来。

衙役依样画瓢,配合无间。十杖过去,原本白玉般的肌肤已经面目全非。由上至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道撕裂的伤口,向外渗着艳红而新鲜的血。

阮诗声声呼痛,凄切惨烈,浑身痉挛。监刑的主簿不由得心中忐忑。天气暑热,他顾不得抹头上的汗水,赶紧又给行刑人一连串地比手势。行刑人知道事关重大,也有点着慌,除了暗骂千金大小姐身娇体弱不经打以外,也只好使出全身本事作弊了。幸而前十杖打过之后,臀上大半皮开肉绽,戏已作了九成,剩下一分,便不算太难。

最后十杖,衙役尽量拣伤势轻的地方下手。刑杖落到身上之前,行刑人手腕一顿,先卸去了一大半力气。然而吹弹可破的雪肤怎么经得起官府的棰楚,扯动伤口,更是难忍。阮诗的辗转哀鸣换做了呜咽低泣,泪水冲垮了虚饰的粉妆,现出苍白可怜的本色,星星点点,有若晨露。

“十八——”

“十九——”

“二十——”

衙役拖长的尾音消逝在炎热的风里。行刑已毕,差役替她解开绳索,拉上裤子。碰到淌血的伤口,薄薄的小衣先被染红了,紧接着,雪白的亵裤上也浸出了斑驳的血印。折腾了半天,少女却仍旧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昏死过去了。主簿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瞪了两个行刑人一眼,快步走了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两个手指,打算探一探她的鼻息。这时,阮诗才从晕晕沉沉的昏眩中找回了一丝神志,手臂微微动了一动。主簿见状,这才放下心来。

她定了定神,眼前的情景逐渐清晰起来。她一点点用无力的小臂支起身体,忍着剧烈的疼痛,一分分挪动着膝盖和小腿,足尖颤抖着,试着向刑凳下探去。好不容易,一只脚才踩在了地上。但只要略一吃劲,臀上伤口就似被狠狠一扯,几乎让她痛晕过去,站立不住,整个人都跪倒在了沙土里面。几缕鬓发,在挣动中散乱开来,被泪水和汗渍糊在脸颊两侧。

主簿不耐烦,示意两个衙役走过来,架住她的两臂,将她半拖半架地带离了刑场,阮诗无力反抗,只得任由他们施为。一路上,她长睫翕动,黯淡的目光偶尔凝望着阴影分明的墙壁。心想,如果来的时候趁人不备,撞壁而死,或者干脆咬舌自尽,岂不是容易得很?也用不着受这般疼痛屈辱了。

死有多容易,活着有多难。可是她到底还是想活着。

主簿引路,将她带出了廷尉府开在小巷里的后门,那里早就有阮家的马车等着。阮诗在半昏半醒间被送上了马车,送回了家中。阮府立时忙乱起来,延医、问病、诊脉、煎药……正在这时,下人突然来向阮熙禀告道:“禀老爷,宫里派来了一位女医,说是奉了圣上的谕旨,来给大小姐治伤的。”

听闻此语,一直在边上低声啜泣的程夫人愤愤地抬起了头,温柔的双眸中充满了恙怒:“谁要她假惺惺的!”她一向敦厚识大体,此刻也忍不住口出恶言。

阮熙却站起身来,淡淡地说:“别胡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可说这样的话。”

他以郑重的态度,迎接这位身份不高,却十足尊贵的客人。那名女医是个面相柔和,上了年纪的妇人,笑着回应他:“您多礼啦,老身担待不起。”

阮熙诚恳地说道:“您是圣上的医官,在下怎敢无礼啊。我那不孝的女儿咎由自取,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圣上却还特意施恩,在下可真是有些惶恐了。”他说起阮诗的时候,眉心紧皱,似有无限恨铁不成钢的苦恼和悔恨。

望着他苍老而颓丧的神情,女医心生恻然,由衷叹道:“为人父母,总是难做的。但不管怎样,毕竟是自家儿女,太傅大人,不必如此——不扰您啦,老身这就去瞧瞧令爱的伤势。”

“请。”阮熙派了两名仆人,引女医去阮诗房中。

少顷,女医回到外间,对阮熙和程氏说道:“令爱的伤情,看着厉害,其实全是皮肉伤,没动筋骨,也没什么淤血。敷上去腐生肌膏,将养些时日,也就好了。此外,就是受了些惊吓,过了暑气,情志有些郁结。在下给您写一副疏肝行气、清热去暑、镇静安神的方子,煎成汤药,吃上三日,也就没大碍了。”

“既如此,多谢医官。”阮熙拱手说道,让管家赏了车马费,送走了女医。

阮诗一直晕晕沉沉地趴在床上任人摆布,可心里面却清楚的很。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她虽然无暇理会,但只要偶尔从丫鬟口中断断续续地听见几句,就又平添了她纠纠缠缠的心事。她身上疼痛难忍,寝不安枕,一直折腾到掌灯时分,服了安神的汤剂,才在烟气氤氲的安息香中昏昏睡去,一夜乱梦,光怪陆离。

次日晌午,父亲来看她。那时阮诗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丫鬟挂起床帐,支高了枕头。阮诗侧坐起来,灿烂的阳光旋即洒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阮熙递给她一封信:“长平侯的信,你看看吧。”

阮诗心中一紧,硬着头皮,伸手接了过来。一眼过去,瞥到了封皮上的墨字,登时松了一口气:“这是写给爹的,女儿不好拆阅。”

阮熙哂道:“装什么?”

父亲冷峻的目光似乎一下子就能将她看穿,无论多么隐秘的想法,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必审,就能知晓一切。阮诗不敢回答,只能沉默着垂下眼睛。

“也就是为了避嫌,不好直接写给你,才写给我。昨日,若不是长平侯怕人议论你,别说是一封信了,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阮熙冷冷地说。他没有动怒,想来这些小孩子私相授受的把戏,他并不曾放在眼里。

阮诗有些茫然。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见到那个身份尊贵,却漂亮可怜的小哥哥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雪白的丧服,走上堂来,端端正正地行礼,拜见她的父亲——虽然年纪那样小,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大人的风范。后来他们自然而然地熟识起来,有时一起读书、作诗,众所周知,她也向来习以为常。如果说有什么,也至多只是一剪隐隐约约的香风,悄悄吹绿了一芽初生的春草,静静地藏在少女青涩的胸口里。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朦朦胧胧的情丝陡然剖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到了这个时候,连同她洞悉一切的父亲在内,都以为,他们之间的心事绝非一棵似有若无的细草,而早已抽枝生芽,长成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杨柳——或许,她的父亲说的是对的。一时之间,竟连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她拿起那封信,依言拆开,一纸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只是写给长辈的信,毕竟与平日不同,从行云流水的行书,换成了一丝不苟的工楷:“……欲效兰亭之会,结清流雅集,收华章彩句,传千古佳音,当不负读书人之本色矣。争料鸱枭当道,苍蝇进谗,谣诼四起,人言可畏。侄年轻识浅,但谓圣朝无阙,不知清白含冤,自古皆然,至我辈亦不能免。侄未能明哲守身,已铸大恨,更累及令千金,深愧兄妹之谊,多惭通家之交。诸般事由,纵然有过,皆侄一人之过,叩请伯父明鉴。侄本欲当面谢罪,又恐小人多语,故闭户难出,踟蹰难安。唯有频研碧血,数辩长沙,长叩玉阙而已。自谓清者自清,是非曲直,必有分明。昭雪之日,侄必登门负荆,恭待伯父发落。侄夏初敬禀。”

信如其人,夏初依然那样骄傲自持,不肯低头。他不可能咽的下这口气,哪怕皇帝金口玉言下了定论,也一定要翻案不可。

阮诗紧紧地捏着这封信,心中百味杂陈。

“看完了?”

阮诗默默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终于怯怯地说道:“爹,您回信的时候,能不能劝一劝长平侯,劝他不要去上书伸冤了。”

“怎么,你不想伸冤吗?”阮熙淡淡地问道。

阮诗黯然垂首,落了几缕柔顺的长发在肩上:“女儿起初想过。只是后来又想,从古至今,含冤受屈的人从来不曾少,不独女儿一个。只要爹娘不疑我,女儿还有什么可说。”

阮熙望着他年少的女儿,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你能这样想,那也很好。”他放下心来,因为阮诗彻底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最得意的子女,终于在痛苦和挣扎当中,从富贵安逸的梦幻中苏醒过来,开始走她自己的那条路——在晦暗不明的天地间,艰难地走下去。

二 情迷

辽远无垠的天空覆压着巍峨肃穆的皇城。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檐下一只探头探脑的燕子,闻声赶紧扇动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了。

“陛下有旨,诏长平侯夏初御书房觐见。”

接旨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年轻的身姿犹如青松一般挺拔。内监领着他向寂静而广阔的皇宫深处走去。长风乍起,吹动他的宽袍广袖,冠带华服,卷起一阵阵飘逸的波涛。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将一道道缓缓移动的身影投在明净无尘的石砖地上。重重叠叠的宫

第2回

阁台馆,一座一座地被他们抛在身后。

每日清晨,金钥轻响,宫门开锁,他的奏折就被内监捧在手中,顺着这一条路,消失在红墙碧瓦的宫闱里,日复一日,杳无音讯。今上与先帝不同,喜好深居简出,春狩秋狝,一概取消,朝会之外,极少召见大臣。一个小小的秘书郎,就算有千户侯的爵位傍身,同样无缘面圣。然而,夏初却从来不曾想到,那一封封针砭时弊的上书,一直没能引起皇帝的兴趣;反而是一个让他倍感屈辱的罪名,成了他第一次进宫面圣的缘由。

庄重堂皇的御书房内,早有一个年届不惑,身材发福的文臣,小心翼翼地侍立在台阶之下,恭恭敬敬地听着女皇的旨意。

夏初一步步走上前来,膝盖磕在青石砖上,双手交叠,一拜到地:“臣夏初参见陛下。”

他抬起身来,女皇审视的目光正好从他镇定的神情上逡巡而过,旋即纤眉微挑,似笑非笑。丹蔻色的指甲,轻轻划过一沓奏折的锦缎封皮。额前低垂的十二串珊瑚珠,闪耀如星辰。她没说平身,夏初便只能跪在那里。那锦衣华服的文官暗暗瞥他一眼,心中掂掇,可也不敢讲情。

“长平侯的人缘不错啊。”女皇慢慢地开了口,“这几天,朕的叔伯们,可都没少替你讲情,折子一封接着一封递到朕这来。你看,就连叶爱卿今天来见朕,也是为了你的事。”

一丝不豫之色从夏初的脸上一闪而逝,他怅然地望了望身边的叶墨,答道:“臣惭愧。”

“众位爱卿的意思,朕也明白了——看来长平侯一向人品端正,勤学苦读,可为后辈表率,就是年纪尚轻,识人不清,交友不慎,误入歧途,行止上有些不检之处。不过呢,到底是少年人,难免犯错,只要知过能改,也就罢了。朝廷宽大,应该再给这样的年轻人一次机会。叶爱卿,是也不是?”

“是,陛下说的是。”叶墨喜上眉梢,连连称是。

女皇纤细的眉峰眼角里依然笑意俨然,可那艳丽的笑意中却藏着冰冷而尖锐的刀锋。夏初当然明白,自己应该从善如流,下了这个台阶——认了自己“交友不慎,行止不检”的过错,再把大部分罪名都推到阮诗的头上,然后安静地等着那封官复原职的诏书,在赵大将军、叶墨等人的奔走操作之下,送到自己的手中……

于是夏初斩钉截铁地开了口,用清冷的声线回绝皇亲国戚们动机不纯的好意:“臣自认不曾交友不慎,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叶墨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女皇却轻轻勾起了朱红的唇角,淡淡一笑:“长平侯既然没错,那必是朕搞错了。”

“臣有冤情,愿上达天听。”夏初怎么会听不出这句话里危险的讯号,可他心若铁石,百折不回,仍然执拗地说下去。

叶墨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女皇没有发怒,依旧笑吟吟的:“叶爱卿,你先回去吧。过几日,览星楼建成了,还要叶爱卿作赋一篇,方能增色。”

“多谢陛下抬爱,臣告退。”叶墨不敢违抗,只能识趣地退出宫外。

女皇的目光始终落在夏初的身上,他清俊美丽的容颜映在她高挑的凤目里,渐渐染上似曾相识的灯火绚烂的光彩。书房之内,寂静无声。宫娥内监,提心吊胆,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却极有耐心,尖利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在手边的奏折上敲点着,若有所思。

她柔白的十指上盛开着火红的石榴花,飘落的花瓣有意无意地拂过光洁的缎面,指尖传来缠绵服帖的触感,像是抚摸着一盏釉色润泽的珐琅杯。她托着那盏小巧的酒杯,清亮的酒液摇摇晃晃,漂浮着洒金泻玉的烛影灯光。

长平侯的府第,气派闲雅。可是比起王公贵族之间斗富争奢的酒宴,大凡文人集会,都显得那么清素而乏味。

众人击鼓传花。仲春时节,一枝新折的桃花在文人们手中依次传递,粉妆玉琢的花苞上,仿佛还凝着一滴清凉的夜露。可巧鼓声一止,花枝子恰恰停在了东道主夏初的手中。

夏初有些心不在焉,璀璨热闹的灯焰闪耀在他的瞳仁里,却照不进他的心里。他看了看手中的桃枝,莞尔一笑,抬眼望着上一局的“执花者”阮诗,等着她出题。阮诗对上他慵懒含笑的目光,忽然添了些出乎意料的怔忪和紧张,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她纤眉微蹙,眼光游移,猛然瞥见他行云流水般的淡青衣袖,正衬着一枝鲜妍的桃花含芳吐蕊,心中一动,温柔一笑:“桃花诗,还是七言歌行。”

这个题实在不难。席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而夏初潇洒自若,拿起一支玉箸,在水晶碟上轻轻敲了几下,不必沉吟苦思,便朗声吟道:

“亭亭新发仰青雯,疏花小叶意淑真。

苍苔密密点馥芬,骤雨逐落胭脂痕。

渔桨摇红武陵色,杜鹃啼血汉阳春。

白壁斑驳丹霞影,纸窗镜鉴寂寞魂——”

他幽懒的视线从阮诗的身上一掠而过,然后仍旧若即若离地注视着那枝楚楚可怜的桃花。他喝了酒,颧骨上微微泛红,像柔白的宣纸上点染开一抹淡淡的丹砂:

“——休言富家生俗媚,一枝秀逸对黄昏。

孤楼重锁庭院深,墙外玉街车辚辚。

道旁雪杏争娇艳,谁识幽僻隐香尘。

鲜衣绮妆何足慰,空羡老梅骨嶙峋。

嶙峋还遇林和靖,低吟浅唱自知音。

唯恨枇杷荫华盖,难见高天一片云。

萋萋草木常翳翳,珠泪沾湿粉罗裙。

半厢残照别芳陌,东风不度长信人。”

众人纷纷称善,唯有一个年轻公子说道:“夏公子这诗,似别有所寄啊。不是单单为桃花作传,倒像是思君之辞。”

“在下也这样想。末一句‘东风不度长信人’,用班婕妤事自比,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另一人附和道。

堂前在座,若非留滞京华的闲散文人,便是父祖荫蔽下的五陵子弟,涉世未深。谁又真正知道,眼前这个风光无限的千户侯,心中究竟堆积了多少呼之欲出的抑郁与不得志呢?可夏初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并不在意世人的不解。虽然孤独偶尔会像夜晚的凉风一样,扰动他翩翩的衣襟,一直飘进他的胸中,吹冷了他的肺腑。

“各位谬赞。自古以来,桃花诗虽多,却往往是轻浮之词。唯有罗隐‘尽日无人疑怅望,有时经雨乍凄凉’一句,寄情写兴,极是动人。故而摹拟其境,别无深意,不过拾前人牙慧而已。”夏初言不由衷地说道,眉眼里浮着轻飘飘的微笑。他故作矜容,却暗暗盼望有人能戳穿他的托辞,赠予他短暂的欢喜,快慰他的心胸。

在众人恍然大悟的议论中,阮诗在瓷杯中浅浅地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向着夏初遥遥一敬:“真是好诗,在下敬公子一杯。”她抿着薄唇柔柔浅笑,并不忘记矜持地垂下长睫,不与那俊俏的青年对视。洒金的烛光像一段薄纱,蒙在她疏淡的容颜上,遮住了眉间眼角欲说还休的起伏。

夏初自嘲似地笑了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时宴席散了,天色渐晚,夏初略送了送宾客,就像往常一样,要送阮诗回家:“在下送阮姑娘回府。”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两家随行的仆从便纷纷围拢过来,递上披风大氅,佩剑手炉。香车宝马,在大门外排开一列。

侍女扶着阮诗上了轿,夏初正要上马,自家一个小厮在后面急匆匆地追来,走到夏初的身旁,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公子,公子,有一位客人让小的把这个给您。”

小厮递来一张字条和一枚玉佩。那枚价值连城的美玉落在夏初的眼中,再熟悉也不过了。他摘下自己腰间传家的玄玉,借着仆从手中的灯光,将两件饰物叠在一起,只见纹路相同,色质无差,正是一块玉上同时切出的两片。夏初心生狐疑,展开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今夜巳时请夏公子于东山断肠亭相见,勿带从人。”字迹陌生,文末并无落款。

夏初收了纸条和玉佩,低声问道:“这是哪一位客人留下的?”

小厮答道:“一个二三十岁的女客人,今天第一次来,是叶大人用请柬请来的。”

“我知道了。”夏初点了点头,对这个人的形貌,他几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席上大概不曾作诗,即便联了几句,也一定甚是平庸。但既是叶墨请来的,那在来历上,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叶墨一直教他读书,也算得上是他的师长。此人昔日乃是京城中第一风流才子,结交的文人墨客不计其数。他虽无半分政绩,但因是本朝太祖养子,又娶了宗室女为妻,便得以挂职九卿,安享尊荣。夏初年纪小,不惯俗务,诗会能办起来,其中多有叶墨之力。他虽不常来,却屡屡写帖子邀一些文人来给夏初捧场。有些是真诗家,有些则徒有虚名——对那些徒具虚名的干谒之徒,夏初从来不甚过心——他眼高于顶,向来只肯结交那些真才实学的名士。

阮诗听见响动,挑开轿帘一角,担忧地望着他。夏初收了玉佩和字条,心有灵犀地回过头去,对她淡淡一笑:“一点小事,没什么。还是送姑娘回家要紧。”

车马如流,缓缓向不远处的阮府行去。两家的仆从提了十几盏灯笼,徘徊的灯影照亮了半条巷子。鸾铃清响,锦袍飘逸,云珠含光,杏叶闪烁。所谓豪门公府,不过如此。

夏初一直送到阮府门前,目送着阮诗的轿子抬进了朱漆大门,这才折返回去。他心意已决,便对随行的管家说:“我有事要单独出去一趟,你们回府去,不必跟着。”

“哎哟我的小祖宗,都这么晚了,您还要去哪里啊?就算去,也要跟几个人啊。”管家眼皮一跳,苦着脸劝道。

夏初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去一个相好的朋友家,路熟得很。放心吧,出不了事。”

管家拗不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主人独自骑马走了。老人思前想后,终究不放心,只得派了两个会武的下人——昔日跟着先长平侯打过仗的,悄悄地跟在夏初身后,暗中护卫。

夏初打马疾驰,越过一重重黑黢黢的夜影,眨眼间便出了东门,穿过一片茂盛的垂杨细柳,轻车熟路地来到峰峦连绵的东山脚下。

有一件事,他并没有说谎。这条路,他确是十分熟悉。东山之上,遍布坟茔。就连先帝埋骨的帝陵,也选在了此处。而先长平侯夏瑾和丹阳公主的合葬墓,就在帝陵司马门外。每年清明,夏初都要沿着这条路上山,祭拜自己的父母。

纸条上所说的断肠亭并不远,就位于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大凡扫墓之人,都要在这里歇脚。

野林幽幽,荆棘深处间或传来鸟雀的凄鸣。山风猎猎,森森的寒气沿着衣领袖口,渗进他的身体里面。没膝的草丛里,仿佛正藏着一只悄悄窥探的山鬼水怪,等着勾去行人的魂魄。可是他却不怕,举目四望,夜空低旷,山川寂静,反而让他从尘世间天罗地网的压抑中解脱出来,身心重获自由。

断肠亭外,一棵棵梨树枝繁叶茂,蔚如云霞。断肠亭内,早有一个窈窕女子久候多时。

夏初将白马的缰绳束在树枝上,上前几步,身在亭外,向亭中人作了一揖:“敢问夫人邀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女子嗤地一声笑了:“长平侯可真有闲情逸致。竟然只要一张字条,就能把公子邀出来。”

夏初听她声音里满是嘲讽之意,淡淡地反击道:“因为在下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三更半夜,把在下约到这荒郊野岭里来。”

“可惜今天天色不好,没一丝亮光,你瞧不见了。”女子声音含笑,缓缓地转过身来,走到六角亭的匾下,正对着夏初。衣袂在幽凉的风中,上下翻飞。身影隐约,犹如鬼魅。

这一夜云雾遮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女子的容颜笼罩在深深的夜色里,仍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玉佩之事,还请夫人赐教。”夏初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是小事,无足轻重。我知道夏公子会来,并不是因为玉佩。”女子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的问题,“是因为公子心情不好,正好找个借口躲开他们——哪怕我不来,哪怕公子只够在这里做一个时辰的山陵野老,也是好的。”

夏初沉默不语。女子成竹在胸,走下石阶,伸出秀美的手掌,接住两朵飘飘摇摇的梨花:“我还知道公子为什么心情不好。公子喜欢阮家的大小姐,可是此事甚是为难。公子的叔伯舅公们,向来和阮家不和。他们表面和气,台面底下却争斗不休。倘若公子娶了那位小姐,在他们眼中,无异于投到了阮家门下,从此再也不会信任公子了。可是,反过来说,公子出身如此,阮程楚柳四大家族,又真的会对公子放心吗?到时候,公子夹在两派之间,进退不能……”

夏初怫然不悦,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倘若再这样胡言乱语,在下少陪了。”

女子不慌不忙,轻吐兰麝,吹走了掌心中纤软娇俏的白花:“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夏初本不欲回答她,可又忍耐不住,冷哂道:“在下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岂会在意他人脸色。”

“好,果然是夏公子。”女子拊掌称赞,“想来公子的眼界也不会如此之浅,只在意自己一人的成败兴衰。公子入仕以来,在奏章中直言不讳,无论哪一派都敢弹劾。朝廷陈弊日久,功臣外戚贪心愈重,公子想要兴利除弊,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你动了别人囊中之物,便不会为他人所容。这些奏折,一直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公子疑心,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扣了你的奏折。可是公子官位太低,没资格上朝议政,也就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当一个富贵闲人——以夏公子为人,岂会甘心?”

这是一句不必回答的问话,夏初也并没有回答。寂寞的山间,一时只剩下了树枝摇动的哗哗声。丝丝缕缕的冷意浸透他的骨髓,他几乎不得不去怀疑,眼前这个袅袅婷婷的女人,是一只寄居荒野的狐仙精怪,化形而来,故而无所不知。

女子见他不答,继续幽幽柔柔地说下去:“当今皇帝登基十一年,还是没有子嗣。今上在时,还能压住他们,要是哪一天突然死了,那便是要乱世为王了。到了那时候,社稷怎么办,百姓怎么办?这些股肱重臣,人人只为自家的荣华富贵打算,谁来为江山百姓打算?”她萧然一声长叹,悠悠的,轻轻的,最后悄没声息地被阴冷的山风吞没。

可她望着夏初,忽然开颜一笑:“罢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愁闷,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不得已。倒不如,与尔同销万古愁——”她细长的纤指抚上他秀丽的下颌,近在咫尺的呼吸里,盘旋着一缕馥郁的香气。那香气像细密柔韧的情丝,织就一张媚人的蛛网,不由分说地缠住了这株亭亭的玉树。

夏初向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软剑,试图抗拒她芳香甜美的诱惑。可是花香、鬓影、轻柔的罗衣、盈盈的躯体,立即像曼妙的树藤一样缠附上来。青涩的少年,无声无息地被春风一度的狐仙,拿捏住了开启重重心防的锁钥,正值心迷意乱,又如何能够坚拒?她拢住他搭在长铗上的五指,尖俏的指甲像蕴藏着无限的魔力,一点点卸去他挣扎的力气。无边的黑夜里,她影影绰绰的轻颦浅笑,像一场香艳而寂寞的梦幻泡影。

“男子正该风流。令尊文武双全,功勋卓著,可惜痴情而死,公子可千万不要像他一样。”艳鬼般的女子轻轻附在他的耳边,狡黠地笑了。

青年的呼吸愈加沉重,已无暇去分辨她所透露的隐事,仅剩一点理智,让他抬起手腕,拦住她细细品鉴的柔葱细指:“你是谁?”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一场梦而已,公子何必介怀……”

满树梨花,像铺天盖地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女皇动了动手指,梨花醉人的芳香似乎仍徘徊在她泛白的骨节里。芝兰玉树,芳泽缱绻。旁人只识得他绝美的色相,却没人像她一样,曾用这双纤柔的手,一寸寸测度过他的骨骼和心。

可是她再度开口,却只是这样问夏初:“朕命你闭门思过,你思出什么来了?”

“臣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女皇并不期待他的答案,甚至并没抬眼,就这么懒懒地问他。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朝堂。”夏初从容不迫地直视着生杀予夺的女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宫娥彩女都吓得呆住了,多年以来,她们只见过毕恭毕敬、谨小慎微的朝廷大员,哪里见过敢出言不逊,当面顶撞皇帝的王侯卿相。女皇却勾起了艳红的朱唇,笑了起来。她越是笑,目光就越是冰冷:“长平侯胆子不小啊。”

夏初对她危险的语气置若罔闻,淡淡一笑:“臣若是没胆量,就该躲在家里思过了,又怎敢日日上书伸冤?”

“说得好,看来长平侯心里也不糊涂。”女皇盈盈浅笑,艳若桃李,“可是你想凭几封奏折,就想让朕改口,翻了朕亲自审定的公案,天下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本朝法度,小民要告御状,无论是非真假,都要先受笞刑五十。长平侯现无官职在身,想要让朕重新审案,是不是也得照章办理?”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夏初,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答复。

夏初脸色微变,却并没让她失望——他仍是那么坚执而倔强的人:“只要能有一次机会,让事情水落石出,臣并不敢退缩。”

夏初回答得如此果断,这让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个高洁自持,干净无瑕的青年人,是否只学到了文人士大夫清高自许的皮毛。他生来便是一身荣华,富贵过人,既没有体验过疼痛,又没有经历过耻辱。因此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承诺和人生信条,就像他如今的坚执一样,或许只是一件脆弱不堪、一触即碎的装饰:“小民告御状,受刑时候,是在午门之外,当众执行——可是长平侯毕竟还有爵位在身,与其在闹市之中,受庶民百姓围观,不如放在明日朝会上,众朝臣面前执行来得合适。两个选择,长平侯意下如何?”

俊美青年的脸上血色尽褪,淡色的嘴唇微微发颤。她将屈辱的想象拟作一柄小刀,一点点磨折着他的心灵。因为,她若无其事的话语只要出口,就会被至高无上的皇权加工成不可违抗,也不可更改的命令。女皇微笑着望向他——他会向自己求饶吗——在这个瞬间,天真的少年公子,会不会觉得,自己先前所坚持的东西,实际上并不那么重要?

“臣听凭陛下裁夺。”夏初躬身下拜,重新抬起身来的时候,仍然挺直了脊背,眼睛里找不到一丝恐惧与动摇。

美艳的女皇勾了勾手指,命令身边一名内监:“给朕拿一根藤鞭。”她从高高在上的御座里站起身来,走下台阶,近距离俯视着眼前这个清白无辜的罪人:“罢了,长平侯是功臣子孙,皇亲国戚,自高祖登基以来,连同宗室在内,爵过千户者,不过三家而已。先帝临驾崩前,还对先长平侯的身后之事念念不忘。特加恩宠,命六岁的长平侯承袭父爵,执掌门户。此事天下无人不知。因此长平侯不管犯了什么过错,又怎么能同寻常庶人一样——长平侯,今日就在这御书房内,由朕亲自执鞭,这总不辱了你的身份罢?”

夏初起初仰起头直视着她,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由得垂下目光:“臣惶恐。”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却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惭愧之情。女皇语带讥讽,刺得他心中难过。他常常上书,要求朝廷逐步削夺功臣宗室子弟的特权,可是自己到头来,哪怕是这样一点小事,也还不得不仰仗处处庇护着他的先祖余荫。

“这句话,朕听得多了。”女皇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却没想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面对女皇意有所指的感慨,年轻的夏初尚无言以对。

内监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条四尺有余,韧性十足的细长藤鞭,呈上御前:“陛下。”内监心中忖度,皇帝亲自施刑,并没有先例可循。说是笞刑,多半也是意在羞辱,小惩大诫,绝不会真的像廷尉府的刑法一样,打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为止。故而,他从宫中惩戒宫人的刑具中挑了一件最轻的,呈给女皇。女皇从他的手中接过藤鞭,略略掂量了一下,轻笑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给长平侯留些脸面。”

宫人迤逦退下,衣摆曳地,窸窣作声。最后退出的内监,还不忘将房门轻轻扣上。夏初不由得满心羞耻地闭上了眼睛,捏紧了放在膝前的双手。

女皇走到他的身后,缓缓扬起手中的藤条——一片语焉不详的静寂里,鞭梢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料,轻轻地点在青年的脊骨上。他刹那间绷紧了后背,两片形状姣好的蝴蝶骨向后张去。过分的紧张带给他微不可察的轻颤,好像一条冷冰冰的毒蛇,正盘在他的颈上吐息。女皇的手腕上使了一点点力,让藤条的尖端沿着垂直的骨骼慢慢向下划去,旁敲侧击,欲说还休。修短合度的朝服暗暗勾画着年轻男子青涩的身体,光亮的锦缎随着藤条的动作展开一缕缕纠缠的皱褶,霎时间溢彩流光——随即,又在一道新的阴影里,婉转低回地收敛下来。

悠长缓慢的情挑,极有分寸地停在青年细韧的腰际。女皇手腕一转,藤条挟着尖锐的风声,抽打在夏初挺拔的背上。鞭打的清响烙下突如其来的刺痛,尖锐无比的烧灼感从薄薄的肌肤下面慢慢地透出来,缓缓渗进五脏六腑里面。

女皇却不再继续,她望着咬着嘴唇,默默忍耐的夏初,玩味道:“把朝服脱掉。”

夏初猛然一怔:“陛下?——陛下,臣不敢失礼。”他心中一片混乱,最后勉强为自己的推辞,找到了一点从容的理由。

果然,女皇双眉微挑,顺理成章地回绝了他:“怎么?长平侯还打算穿着朝服受刑不成?这个特例,朕可不能开了。”

夏初一向能言善辩。可是在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尴尬时刻,他却对女皇绵里藏针的话语无能为力。

“……是,陛下。”他抬起修长的手指,从喉结下的盘扣开始,一寸寸解开华丽沉重的外壳,只剩下一层雪白的里衣,紧密地贴覆在他骨肉匀停的躯体上。夏日暑热,他又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一直站了半个多时辰,细密的汗渍早洇湿了清素柔薄的衣裳,藤鞭刻下的新鲜红痕,便从朦朦胧胧的纱影里半遮半掩地透了出来,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朕比不得那些专精敲扑的刑吏,力气恐怕太轻。所以,五十的数目,翻个倍罢。长平侯自己记着数,”一只纤纤玉手,把玩着轻巧的刑具,一缕幽幽软软的眼波,正正落在夏初含羞带愧的双目中。青年垂下了眼,试图回避她刻意的戏辱,皎皎如玉的脸颊上,泛起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红,美若桃花,“——想来长平侯也不是那种会用谎话为自己减刑的人。一会倘若记不得了,记不清了,吃亏的,还是长平侯自己。”

她莲步轻移,重新挥起手中的藤鞭,节奏均匀地敲打着青年的皮肉。渐渐地,脊骨正中,肋骨之间,都浮起了星星点点的斑痕。覆体的白纱,犹如和云伴月,幽暗不明。磨人的疼痛一分分累积起来,一条条细长鼓胀的肿印下面,脆弱的肌肤血脉都悄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可是夏初却始终一声不出,他还剩下自己苦苦恪守的一点尊严,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

可是尖锐的藤条却事与愿违,开始袭击他紧致的腰臀。女皇手腕施力,游刃有余地抛落一声声清脆的鞭响,斜斜地铺下一道道火烧火燎的红印,在藤条抽离的刹那间充血,肿胀。稍被滚落的汗珠一冲,就漂起一瓣俏丽的红梅。

女皇忽然感到一丝歉意,步步进逼的嘲讽和轻亵,当真是她发自内心的本意吗?可是与此同时,望着青年始终不肯示弱的身影,她的心中,却涌起无法遏制的快意。大概因为在这片荆棘遍野乌云蔽天的丛林之中,眼前的青年,原是最天真美丽的一只金丝雀。

可是现在这只金丝雀,正在她赐予的疼痛和耻辱之下,故作坚执地苦苦挣扎。发髻、冠带,仍是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可是他却为了忍痛,绞紧了眉心,咬破了嘴唇。女子微觉出神,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去,伸出蘸雪的玉指,轻轻按在他咬啮得泛白的下唇上。夏初陡然一惊,睁开双眼,想要回避皇帝逾越分寸的举止,却已避无可避。他一直绷着一口气,此时乍然一松,血液回流,唇间狰狞破裂的伤口里,陡然传来钻心刺骨一阵疼痛。

在剧痛、羞耻和震惊当中,青年眼睁睁地望着这个姿容艳丽的女子,将沾了一丝淡红血迹的食指,在自己甜香馥郁的朱唇上虚虚点了一点,意味深长地盈盈微笑:“何必如此强忍呢?把嘴唇咬成这样,出门让那些宫娥内监一瞧,谁不知道长平侯在朕这里吃了亏。”

倔强的少年却有自己的坚持和骄傲,这样明白的暗示,他绝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也不肯再为君尊臣卑而忍耐:“陛下,请您自重。”夏初坚拒的话语一旦出口,密闭的书房内,暗自流转的旖旎情愫,刹那间烟消云散。

听见青年不留余地的拒绝,女皇轻颦浅笑的神情却没有一丝裂痕,所剩无几的尴尬在她从容自若的笑意中化为乌有:“朕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了——却没想到你这么可爱。”她的圆场词那么轻描淡写,水到渠成,仿佛刚才一步步的逼迫与亲狎只是一场收放自如的试探,倒显得他小题大做,过度防卫。她没有不满,也没有发怒,好像在这对男女之间,一点点浅尝辄止的缘分和暧昧就可令她满足。

女皇的前半句话里,似乎藏着另外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关乎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希望和理想。为此,他的生命里,甚至平添了一场明月梅花的幻梦。纵然他的陈情在尘世间渺无回音,鬼魅与神明却知道这个孤独的少年,于是让纷纷扬扬的梨花从暗昧的树影里飘飘而落,铺满了他宽大的衣袖,来慰他无人相识的寂寞。他欣然接受,可无望的现实却让他觉得更苦。然而如今他虽然苦闷,甚至于失望,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正在夏初微微出神的时候,女皇却重新拿起了掩在广袖下的藤鞭,笑着问他:“多少下了?”

夏初一怔。

“长平侯当真不记得了?”女皇踱到他的身后,又问了一遍。

“……四十三。”夏初本不想答,却不得不答。

女皇莞尔一笑,落手一鞭重重地抽在层层叠叠的旧伤上。伤痕累累的肌肤经过了这片刻歇息,有些麻木的血脉连同敏感的痛觉一起苏醒过来,更加承受不住棰楚的折磨。她听见青年终于难耐地低喘起来,难得地收起了玩味的态度,肃然道:“夏初,朕有话问你。”

尖细的印痕一下下劈落,斜斜贯穿柔软的腰臀,血液在失了本色的肌肤下不断堆积凝滞,由绮艳的嫣红转成灰败的暗紫。看似随意寻常的问话,在不间断的鞭笞之下俨然是一场拷问:“诗会的事,朕并没有拿你怎么样。自古以来,风流才子比比皆是,一个行止不检的风流之号,成不了你的污点。你家一向富贵,也不缺那五百户食邑供贵府的吃穿用度。秘书郎这种小官,又算得了什么。你出身如此,还怕从此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说到底,也就是折了面子而已。朕不相信长平侯想不清楚这些事,哼——朕不信赵大将军他们这些人,没有提点过你。你明知上书会惹怒朕,又为什么一定要翻案?”

一层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青年的广额,他咽下屡屡涌到喉间的呻吟呼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怎么能调匀气息,从容不迫地回答她的问话。他微

第3回

微松开紧咬的齿关,先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这才慢慢说:“臣……臣倒想问陛下,诗会所撰诗文集稿……臣已上呈陛下……若论诗会具体情形,京城之内,一样证人众多……臣从不曾作淫词艳曲,更不敢毁风败俗……陛下为天下之主,当秉公而行……为何一定要冤枉臣等?”他凌乱的呼吸里,涌动着掩饰不住的痛楚,言辞却清楚尖锐,毫无畏惧。

“你还没回答朕,倒先来问朕。”女皇淡淡一笑,手腕一抖,藤鞭狠狠划破了中衣下青紫的鞭痕,脆弱的皮肤应声绽裂,渗出一滴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绢纱,“臣本当事上以忠,可是君上让你暂且低头,忍一个无足轻重的罪名,你便忍受不了。来日倘若朝廷蒙难君王蒙尘,更有多少委屈耻辱等在后面,到那时候,朕只怕等不到夏爱卿做忠臣了。”

纵然接踵而至的剧痛让他几乎跪不住,可是勉强稳住身形之后,夏初仍然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君王若为社稷故,要臣死之,臣何敢推辞。”

女皇冷笑:“朕如今是为了什么,难道长平侯瞧不明白?”

夏初闭了闭眼,答道:“……陛下亲自罗织冤案,臣实在不能佩服……臣虽忠君,却不敢……不敢贰于道而曲从。”

“朕不用你佩服。你不愿曲从,也由得你。”女皇萧然冷笑道,“朕再问你一件事,你这样辩冤,和阮家那位小姐有多少关系?”

她用手中的藤鞭逼问夏初,白衣上渐渐洇开了一粒粒淡红的血花。

“臣……是为蒙冤者讨公道,自然……连同阮姑娘在内……即便此事……与阮姑娘无关,臣依然……会来上书……”夏初捏紧在膝上的双手发着抖,说话时,唇间忍不住漏出低低的呻吟。

女皇收起了冷肃的神情,微微一笑,捻起手中藤鞭,容夏初喘息片刻:“朕不管你的诗社是不是清白。朕只问你,你和阮小姐之间,有没有私情,是不是清白?京城传言,你背着阮太傅,暗地里偷香窃玉,与他家小姐私相授受,可是真事?”

“市井无稽之言,陛下怎可轻信。臣与阮姑娘清清白白,绝无半分违礼之事。”夏初斩钉截铁地答道。

女皇拿鞭梢点在他横贯脊骨的伤痕上,上面还沾了一点点温热的血渍,按在白衣上,微一用力,便留下一个残酷的浅痕。青年过分灵敏的痛觉,正在她美丽的指掌下颤抖不已。与行刑初始那种暧昧的挑逗截然不同,此时此刻,女皇的动作正充满了危险的讯号:“朕相信,长平侯不会说假话。”

“臣敢发誓,臣无一字虚言。”夏初道。

女皇浅笑道:“这么说来,长平侯与阮家小姐,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关系。这样,也很好……”

夏初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女皇的话:“禀陛下。臣爱慕阮姑娘多年,早已暗自许愿,此生若不能以阮姑娘为妻,臣但愿终身不娶,孤独终老。但这是臣自己的事情,与阮姑娘无关。”这个容颜端丽的青年,就是有这样的本领,将小儿女的情愫,说得坦坦荡荡,光风霁月。

女皇撤回了手中的鞭子,沉默了半晌。就在夏初心中微觉惴然的时候,她却说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你不要傻。李义山一生潦倒,原是他娶了王泾原女儿的缘故。人一辈子,每走一步,都要想的清清楚楚才行。”

“臣以为,这不是陛下该说的话。贵臣相妒,大臣隆盛,外藉敌国,内困百姓,君王若不管束,便是亡国之相。臣若有幸生在明君治下,怎么还会为两党之争而苦恼。”到了此刻,夏初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不讳,毫不避忌。

“朕好心劝你,反倒成了昏君。”女皇不气不恼,淡淡冷笑,“看来朕不替你平反昭雪,你心里便有一口怨气不肯消——不过怨朕的人多了,并不少你一个,朕可不会放在心上。”

女皇扬起手,在青年发颤的脊背上重重抽了一记。然后张开珠玉点缀的纤指,啪的一声,将藤鞭抛在青年的膝边:“剩下的,算朕饶了你。你起来吧。”

夏初艰难地站起身来。他自进殿以来,一直一寸不移地跪在冰冷的砖石上。时间一久,血脉麻木,膝盖以下几乎失去了知觉。此时陡一站起,剧烈的疼痛有如万针攒刺,让他不得不拿握紧的拳抵住半屈的腿腹,用力之大,让泛白的指甲都刺进了掌心里。他喘息良久,才慢慢站直了身体。

他弯腰拾起地上折叠整齐的朝服,抖开沉厚庄重的绸缎,覆盖住身上一片凄冷艳丽的白雪红梅,一丝不苟地系紧腰带,抚平衣领间细微的褶皱,然后抬手拭去脸颊上被汗水黏滞的一缕鬓发。可是无论他怎样掩饰,还有苍白的容色和唇间蜿蜒的伤痕,还有血肉之躯在沉重艰涩的呼吸中微微起伏,让他的痛苦昭然若揭。

“你倒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像你这样性情,倘若没生在好时候,没有一个明君圣主保着你,护着你,给你撑腰,怎么可能会有好下场。”女皇嘲笑道。龙飞凤舞的皇袍下摆,拖曳在她缓慢郑重的脚步后面。她一步步踏上重重台阶,回到那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龙椅,那才是永远属于她的位置。

“夏初,你是个明白人,那么朕也同你说几句真心话。”女皇一双美目的余光望向手边堆积的奏折,几欲脱口而出的烦难艰险,都被她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你是个有良心的。可是朕还年轻,你更是太小了——有些人,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到老了,有了子孙,有了家业,从头到脚就都变了。像这种人,朕见得多了。”

她的话让年轻的夏初微觉愕然,他的理智让他无法分辨她精湛的表演和真心,可渴望已久的情感却抢先一步,心甘情愿地投到了她的手腕之下。女皇的讽刺和警告让他想要辩白,却终究无可回答。

女皇并不用他回答:“不如再等二十年,倘若到了那时,你还是现在的这颗心。咱们君臣二人,就来做一番大事业。”

“那时夏卿……该是三十七岁,朕四十九岁。”女皇年轻的眉目间,狡黠地闪过一丝俏丽的笑,“汉高祖五十四岁才登基做皇帝——朕怎么能算老。”

三 情孽

这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深居宫城已久的皇帝终于走出了紫禁城,驾幸京城郊外,新近建成的览星楼避暑。

览星楼虽远不及百尺,但沿着巍巍阶梯登上楼顶,放眼四野,气清月朗,天地开阔,伸手亦可摘星辰。

女皇将夏初谏阻她大兴土木的奏折扔进火盆,转而摊开了叶墨呈上的华丽艰涩的赋文。作为一个老道的御用文人,叶墨在接到谕旨的那一刻,就精准无比地领悟了上意——何谓星宿?当然不是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而是地上九州四海的分野——相比不功不过,谨慎守成的先帝,现在这个极有进取心的皇帝,自登基以来,致力于连年用兵,南平交趾,东图高丽,西边秦贼虽然顽固,也被天朝收去了大片河山,正抱着残余的数郡之地苟延残喘。眼见一统河山近在咫尺,今上亲笔所赐的这个楼名当中,又怎么会没有自矜功伐的意思呢?

于是叶墨效仿汉大赋的写法,用最华美的辞藻,最艰深的字眼,竭尽全力去歌颂今上开疆拓土的功劳,果然龙颜大悦。

当五彩缤纷的玫瑰花瓣点缀在女皇湿润的长发间时,叶墨那些漂亮动听的句子仍旧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浸在清澈的池水间,闭上美艳的双目,自嘲似地笑了。

一重重金丝银线的帘幕外,映出了两个幽暗的人影。一个侍立在帘外,细声细气地禀报:“陛下,阮太傅到了。”

“嗯,你下去吧。”女皇的声音隔得很远,含糊而幽柔。

宫娥的身影,在朦朦胧胧的金帘外消失了。另一个人则俯身跪拜,无比恭敬:“罪臣阮熙参见陛下。”

“哦?太傅这话说的,你何罪之有啊?”女皇慵懒地卧在浴池中,任凭流水卷着鲜花,一遍遍冲刷过凝脂般的香肩。

“罪臣治家不严,管教子女不力。这段时间,一直遵从圣上的旨意,闭门在家,反省待罪。”阮熙叩首道。

他的态度诚挚又谦卑,让女皇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笑了笑,柔声致歉:“朕当日是一时气急了,又要在群臣面前做个样子,这才迁怒了太傅。不过朕心里一直明白,太傅一直替朕在边关指挥三军,为了国家大事奔走劳顿,分身乏术,家里子女做什么事,太傅怎么能管得了。这事无论如何,都不是太傅的错,太傅不必如此了。”说着,她向帘外懒懒地瞥了一眼:“起来说话吧,别跪着了。”

“陛下圣恩浩荡,臣实在惶恐。”阮熙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才站起身来。

细碎而荡漾的水声里,仿佛飘来女子讽刺的一声轻笑。水波闪着透亮的光,沿着舒展的玉臂垂落,女皇一片片摘去纠缠在青丝里的花瓣,心不在焉地说:“令千金的伤势如何了?”

“已好得多了。小女乃是戴罪之人,还劳动陛下惦念,遣医赐药,百般关切,臣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陛下才是。”阮熙混迹官场三十多年,说这些信手拈来的客套话,犹如行云流水。

女皇想起女医的回禀——廷尉府虽然表面上不敢违旨,却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中,“小心翼翼”地放了水,做了弊。她心知肚明,却无意点破,便只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上,阮爱卿毕竟没有太糊弄朕,朕甚是喜慰。”

“陛下何出此言?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瞒骗陛下。”阮熙毫不心虚地回答。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及底线,互相捧场,暗地里给对方留出转圜的余地和台阶,才是君臣相处之道。

趁着低暗暧昧的一缕烛光,她从浅浅的水池中站起身来。雪白的足弓踩在铺满鲜花的台阶上,腿腹间绷起柔韧的曲线,温暖的水雾从她的脚边涌上来,笼着她成熟美丽的躯体。两个体己的年轻宫女赶忙走上前来,捧着洁净柔软的巾帕,替她拭去长发和肌肤上垂落的水滴。

“在朕的面前还要演,太傅就不累吗?”一抹幽黄的光洒在她似笑非笑的容颜里,荧荧灭灭,闪烁不定,“朕听说,太傅从前在先帝御前时,从不这样搪塞。”

阮熙一怔,旋即诚心诚意地答道:“恕老臣愚钝,陛下今天的话,臣实在听不明白。臣没有搪塞,句句都是臣的肺腑之言。”

人只要一开口说谎,就要无穷无尽地说下去。忽然良心发现,改口不说,才是蠢人。这个粗浅的道理,女皇当然明白。她当然不期待阮熙这种脸皮极厚的老狐狸会良心发现,相反,对方滴水不漏的套路和性情,她太了解,太熟悉了。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们一问一答,一进一退,极有默契。就像是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对坐棋秤两边,耐心十足地下一盘天荒地老的棋:“太傅现在还拿这些奉承话来哄骗朕,莫不是在太傅心中,朕这个皇帝实在太差,比不了先帝,太傅才不肯真心待朕。”

阮熙立刻用苍老沉重的声音回答她:“在臣的心中,先帝如文景,陛下如武宣,一样明君圣主。是臣年老蠢钝,令陛下失望了。”

“太傅可不要再抬古人出来了,朕比不起。”宫女呈上曼丽的轻纱,请女皇抬起一双藕臂,让那温柔的蝉翼穿过她洁白的手腕和肘弯,最后落在她单薄细瘦的肩上。微有一阵夏风掠过,暗金的帘幕泛起璀璨的涟漪,女皇隔着那层幕布,向影影绰绰的外间瞥去一缕曼妙的眼波:“太傅只说,朕与先帝相比,如何?”

女皇的问话,恍惚有几分不在酒的醉翁之意。心藏隐事的阮熙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女皇暗暗揣摩着他心中的波澜。常言道投石问路,她投下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是想听听古井下的回音。

“臣不敢妄言。只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乃是世间常理。”阮熙坦然答道。

她不由得失笑,摆了摆手,命令宫女:“去请阮太傅过来。”

机灵的宫女对望一眼,安静地走到隔断内外的帘幕前,一左一右地替阮熙撩起了金丝的绣帘。氤氲的水汽自眼前蒸腾而上,夹缠着浓郁的香气和旖旎的暗示,让阮熙波澜不起的眉梢微微一跳。阮熙深知,自己既然已经入套,倘若不肯陪演,借故抽身而走,反而会惹得对方心中不快。虽不至于发作,总归对自己不利。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想,竟然没有推辞,径直走了进来。宫女识趣地放下帘子,不声不响地退了开去。

沉重坚实的脚步声直接从身后传来,女皇不禁有些意外。阮熙伸手拨开面前的一层层薄障,女皇正背对着他,身着轻纱坐在妆台前,俏丽的肩臂在近乎透明的白衣中若隐若现。纤细的玉手中握着一把半圆的梳子,轻轻梳理着过腰的长发。澄黄的铜镜映出的脸容,被她自己挡住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廓,让阮熙在一瞬间微觉失神。

忽然之间,他仿佛又伫立在一面面飘飘扬扬的雪白丧幡中,无可奈何地注视着女子抱病憔悴的背影。听她一声萧然长叹,凄楚欲绝。铺天盖地的纸钱,像一场鹅毛大雪,落在她乌黑的长发和素白的罗裙上,最后掩住了他的视线……

年老的太傅站在女皇的背后,说道:“臣有罪。可陛下现在这样,实在也太过分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责备之意。女皇望着他落在镜中斑白的鬓发,又一次问道:“太傅有什么罪?”

“臣曾与先帝私通。”阮熙平静地坦白道。

女皇捏紧了手中的梳子,半晌才从牙齿间挤出一声冷笑:“太傅不问自答,想必是将此事看得无所谓了。”

“臣本想为尊者讳,无奈今日见陛下如此作为,不得不答。”阮熙向年轻的女皇跪了下来,“臣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臣本想以这无用之躯,再为陛下做几件有用之事。可是——今日陛下不再以君臣之礼待臣,反而视臣如宠嬖,如此轻亵于臣,想必已然厌恨臣了。老臣虽恨自己不能为陛下尽忠,却更不能令陛下烦心。倘若陛下能格外开恩,准臣告老还乡,做山间一老翁,臣——感激不尽。”他叩首下拜,恳切不已,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倘若女皇是近来道听途说,得知了这桩秘密的陈年隐事。他佯装不知,甚至矢口否认,才是上上之选。因为他确信,自己从来没留下过什么证据,几件珍藏的信物,也被先帝在病榻上亲手焚毁。可是,阮熙几乎毫不怀疑,对方既以此发难,心中必定有数。大概早在女皇登基之前——早在他二人还在来往之时,女皇就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直藏在心中,神色自若地忍耐了许多许多年。既然对方早已深知此事,再说谎欺瞒,反而不好。想继续共事下去,态度就要先真诚一些。

可是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仍然激起他思绪万千,不可自制。

昔日秦贼猖獗,边关北风振漠,狼烟蔽日。

新皇的翠辇突然驾临烽火燎原的前线,正与赵大将军斗得“其乐无穷”的阮熙慌忙出迎。年少的女皇扶起他,握着他的胳臂,低声道:“朕给你压阵来了。”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二人登上巍巍的城楼,苍苍茫茫的天地之间,一座座固若金汤的营寨星罗棋布。营盘的空地上,士兵泼下一桶清水,冲淡地上的血迹——皇帝一到,先在众将面前,斩了一个依仗赵大将军权势,不从阮熙将令,擅自出兵的将校。

“朕知道赵大将军这些人必不肯服你——呵,虽然也未必服朕。只是朕现在‘官大一级’,好坏还能压上一压。”

新皇年纪未满二十,由于服国丧的缘故,尚未大婚。从各种意义上,都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幼稚少女。阮熙望着她,她虽然强打精神,可娇丽的面容间,仍旧充满了舟车劳顿的疲色。想来新帝自幼娇生惯养,寸步不出宫门,乍然间,怎么能习惯长途奔波的劳苦?年逾不惑的阮熙心中一动,微感歉意:“陛下辛苦——臣受先帝嘱托,本该为陛下分忧,反倒让陛下为臣劳心,臣惭愧。”

“朕不辛苦。”女皇摇了摇头,“太傅是新从文官转任的武将,朕是刚刚登基的幼主。朕为你封坛拜将,却仍不够给你立威——因为朕现在自己都没有威信可言,谈何给别人立威呢。朕破格用你,与你荣辱与共,也是为了朕自己。太傅胜了,朕这个皇帝才坐得稳,才能不受亲王重臣的辖制。太傅靠朕,可朕也要靠你呀。”

阮熙有些惊讶,借着斜阳灿烂的余晖,他第一次深深地看清了新帝的面容。对于新帝,他原和朝廷大臣们一样陌生——在先帝临终托孤之前,阮熙从未见过这个唯一的公主,有时他甚至想不起来,原来先帝还有一个女儿在。可是他今天终于明白了,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娇弱的,年幼的,幽居深宫,不知世事,要他怜惜保护的小姑娘,而是他的君王,他永远也不可等闲视之,掉以轻心。

“陛下难道不怕?赵孝成王错信了纸上谈兵的书生赵括,才有长平大败,国运一败涂地。”阮熙成竹在胸,却仍想试一试她的胆量,肃然道。

“那又怎样,大不了,朕与太傅,一起在史官笔下,做一对昏君奸臣罢了。”女皇淡淡地笑了起来,毫不慌张,“朕听过你的兵法,今天又见了你的营垒,朕没什么好怕的了。你只管放手去做,朕相信你。”

十一年弹指如一梦。他本该像自己家族里的叔伯姻亲那样,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舞文弄墨的文臣。可自那一役后,他的人生翻天覆地,犹如蛟龙遇水,飞黄腾达。眨眼间已是位极人臣,出将而入相。他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惊觉自己太过贪心:泛舟五湖,做富家翁,亦非坏事。自古人君权臣之间,能善始善终,已是千古佳话,无上幸事。

可是他所料究竟不错。女皇幽幽一叹,起身扶起了“心如死灰”的太傅,柔声道:“朕大业未成,太傅岂能弃朕而去。”

《道德经》上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当是至理名言。

阮熙仍满面怅然,固执着不肯起身:“陛下心里已厌憎臣了。臣徒然留在朝廷里,每日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臣老了,大概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陛下圣恩,不如放了臣,让臣回乡去吧。”

女皇在暗黄的幽光里温柔微笑,一双高傲的凤目也因她诚恳的笑意而柔和下来:“朕与太傅,自朕登基以来,一向同进退,共荣辱,今后也会是如此。朕没有太傅辅助,又怎么会有今天?近来因为一点小小风波,太傅对朕有些怨恨,朕心里明白。可是太傅再这样执意冷落朕,那不是让外人看朕的笑话吗?”

她仍执意拉他起来,阮熙假装拗不过她,见好就收,从善如流,站起身来:“陛下言重了,臣从不敢怨恨陛下。陛下不与臣计较,朝堂上,才会有臣的容身之地啊。”

“朕岂会因为陈年旧事厌恨太傅,朕只是厌恨先帝而已。”女皇抿唇一笑,水光潋滟的双眸中,却浮起一缕凄然之色,“太傅说朕视你为宠嬖,那是冤枉了朕。太傅可知道,朕心里面,对太傅,从来都没有半分轻亵之心。”

阮熙心中大震,不由得捏紧了她的手:“陛下此话,可是不孝之至。”

“先帝不慈,朕才不孝。”女皇冷笑,“究竟朕到头来,也没有什么事亏负了先帝。”

她清瘦的锁骨,笼在一层薄薄的轻纱里。一握细腰,束着绸缎红裙,艳烈如血。阮熙视而不见,似仍不为所动:“陛下可是在试臣?”

女皇一怔,旋即笑得妩媚:“朕在钓鱼,愿者上钩。太傅愿不愿?”

阮熙暗暗咬牙,伸手按住她肩头。一刹那间天旋地转的晕眩向她袭来,转眼间,自己已经被按倒在了梳妆台上。阮熙仍是那副冷淡严肃的模样,却干脆利落地揭去了挂在她肩头的纱衣:“恕臣直言,陛下的把戏,实在不够看。倘若一个女人拿着这样的直钩,就能钓到臣。老臣岂不是虚长了这些年岁。”

她呼吸一滞,勉强勾起一个艳丽的浅笑:“可是太傅还是上了朕的钩。”她这样笑着,一颗心却在单薄的胸口里,怦怦地跳了起来。

阮熙道:“臣心甘情愿上的,只是陛下的钩。陛下原不用拿着饵料,费心钓臣。”

她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眨了眨眼睛,问道:“像这样的话,太傅是不是同先帝也说过?”

阮熙面无表情,可锐利的目光却在一瞬间黯淡下去。他松开了按在女皇肩头的手,沉默了半晌,答道:“臣没有。”

女皇扶着桌子,缓缓地站起身来,注视着他,忽然嫣然一笑,仿佛云破日出:“是朕的错。刚才还说过,不会拿陈年旧事为难太傅。朕认罚。”她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将一双小臂搭在红漆的椅背上,抬起膝盖与小腿,身体前倾,慢慢跪在了椅子上。青丝如瀑,洒在她半裸的背上。

烛火幽幽。

阮熙伸出风霜斑驳的五指,拢起她流光四溢的湿润长发。很快,发丝就像流水一样,从他的指间散走:“陛下可想好了?”

女皇扬起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她心中一片冷淡,却继续作小伏低,柔声细语:“这是朕的诚意。”

阮熙有力的手掌触碰着她裹身的红裙,指尖传来一片温柔的触感。他用无声的耐心,一寸寸融化她心中冰冻已久的火焰。他无微不至的温存,像情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她不可遏制地微微发抖,从心房一直到肌肤骨节。

她丰满的臀部被男人掌控在手中,鲜艳的绸缎勾画着曼妙的沟壑,柔软的蚕丝细腻得几乎像是肌肤的纹理。男人年近花甲,气血渐弱,即便在如此炎热的三伏天里,手指也带着微微的凉意。可是,劲瘦的掌心用了一两分力气,按在她身上的时候,肌骨相贴的地方,却反常地烧起陌生的热度。这热度让本性凉薄的女子微生惧意,下意识地轻轻挣动了一下,却被对方牢牢地按住了。

“臣没有想到,陛下竟然敢穿这样的衣服,还敢穿着这样的衣服见臣子。陛下自己说,应不应该。” 

她伏在椅上,脸上发热,抿着嘴唇,静静地摇了摇头。

作为回答,重重的一掌打在她紧绷的臀峰上。格外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回荡在寂静而潮热的殿阁里,闷闷的疼痛从肌肤深处慢慢涌了上来,带着奇妙而陌生的灼热感,在四肢百骸里游走。她轻哼了一声,柔媚入骨。

男人的惩罚又快又狠。被光滑的绸缎紧紧包裹着的两团软肉,在一下一下的颤抖中肿胀,发热,直到滚烫。磨人的疼痛一遍遍叠加起来,沉甸甸地塞在柔脆的血脉末端,逼迫它们绽裂开来,暗暗烧红了她雪白的肌肤。薄薄的皮肤下面,像藏了许许多多细密的小针,来回扎刺,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挡,去抚摸那两座饱受折磨的丘峰。她终于忍耐不住,悬空的腰臀不住地起伏,在他双手的压制下,像一尾美丽的金鱼,在一泓浅尝辄止的春水中竭力地挣扎。低暗昏黄的烛光,来来回回地滑过洁白的脊背,在一片幽香的汗渍里面,流连忘返。

他一句一句地责问她。她有时闭口不答,他就用痛楚逼问她。她摇头或点头,应下了他的问话,他便略施小惩。他不断地说下去,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有的只是些子虚乌有的风流轶事,乃至于朝廷内外无稽的流言。只是不说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不说纠纠缠缠的前尘旧事。仿佛这样,就能令她忘记过去未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忘记君臣之间盘根错节的恩怨与隔阂。她却不拆穿他,无论真假,一概供认不讳。到了这种颠倒沉沦的时刻,真与假,又有什么重要?

她妩媚地喘息,挣扎,辗转吟哦;身躯像裹在一团火里,战栗,灼烧,炽痛不已。一开始沉闷悠长的静默中,有许许多多的念头曾在她的心中摇来晃去。她忍不住念及那些久远而模糊的往事,想起先帝曾经抛给她的冷冷淡淡的背影,不禁在心里面胜利地微笑起来。然而,深重的罪孽感仍然像一层厚厚的阴翳,不容分说地遮蔽着她发自内心的浅笑,让她的胜利失去了光彩。她尚且来不及忏悔,窈窕的躯体就已经完全被简单的欲望所俘虏,在肤浅的快乐当中迷了路,找不到出口。被别人全然掌控,本该令人压抑,却反而让她自精神到肉体,都全然地松懈下来。男人恰如其分的严厉、温柔和体贴,更让她无可自拔地沦陷殆尽。可是残存的理智仍像一根细细的丝绳,挂在悬崖边,拴着她的手腕,依旧一刻不停地提醒着她,太傅出身的家族赫赫扬扬,正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朝堂里牢牢地扎下了根,一步步遮蔽了皇族的光辉。这件事让她如鲠在喉。她动情的时候,暗暗希望世上的事情,都能和眼下的情事一样通透简单,那该多好。她一面这样想,一面又嘲笑自己的幼稚浅薄。可是这些匆促闪现的念头,渐渐地,都仿佛水面的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万事流水,如一场大梦,虚虚实实,原不必真。黄粱梦中,再梦黄粱,不过如此而已。

他越问,声音越低下去,直到变成耳畔的絮语,像最缠绵的情话一样。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女子的耳后,那微微颤抖的吐息是一句低低的问话,只有他二人才听得清。女子青丝散乱,脸若桃花,用低喘的气声笑他:“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太傅居然还记得。”

“臣记得……臣一直都记得。”

他恰到好处的“真情实感”开始失控。演着演着,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有点模糊了。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他那些陈旧的记忆,一直积压在老迈的头颅中,实在太多太多了。他恍惚中望见年轻的君王,出人意料地从关陇雪深难行的山路里走来,和他一起瞭望山川与堡垒,帮他出谋划策,为他分担兵行险着的压力。他既惊异,又感动,却更希望女皇安安分分地呆在温暖的大帐里。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面闪过的,难道真的是这一幕吗?或者,是三十年前,他追着那个清秀哀愁的女子,在夺嫡之争最压抑最痛苦的时刻,一起逃出庄严的皇城,沿着近郊的丘陵踏雪而行。那一天天寒水冷,枝桠上挂着晶莹剔透的冰棱,呼出的热气会结成白雾,厚重的靴子踩在积雪上,会吱吱呀呀地响起来。在飘飘扬扬的暮雪当中,山河粉妆玉砌,无限静谧。

甜美酸楚的往事让他沉醉。他发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突然如梦方醒,惊觉自己差点要说错话了。他不敢再问下去。不断回溯早已远去的岁月,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他担心精细的女皇察觉,只好伸出手去,拿赤裸裸的色欲,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出神与失态——用两根粗糙老迈的手指,捉住后背上摇摇晃晃的绳结,不由分说地剥去那层欲拒还迎、犹抱琵琶的红绸。雪白的双乳随着他直截了当的动作跳跃出来,沟壑间幽深的阴影一瞬间消失无踪。紧缠的腰带是一条宽宽的红绫,如今它飘飘摇摇,袅袅娜娜,悄无声息地坠在了厚重的地毯上。

纤细柔腻的腰肢下面,挺翘圆润的丰臀泛着楚楚可怜的红晕。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完美无缺,散发着成熟的,馥郁的,充满情欲的芳香。他能感到女子格外的紧张和羞耻,腰背不自然地绷紧,指甲死死地掐着椅背的红漆,不再像方才表演出的那样娇媚大胆,无所顾忌。她暴露无疑的私处犹如一对张开的蚌壳,无边的欲望汹涌如潮,像粘稠的琥珀一样温热湿润,迅速裹住了他的指头。硬硬的老茧无意间擦过敏感的花蕊,强烈而短促的快感令她全身一震,喉间逸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呢喃,双腿打颤,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椅子里面。

他在那两团疼痛发热的软肉上肆意揉搓了几下,然后重重地拍落:“不过挨了几下打,就湿成

第4回

这样。陛下的身体,还真是淫荡。”

她浑身发软,羞得抬不起头。和男人轻佻直白的荤话相比,落在屁股上的巴掌反而不算什么了。女子绝没想到对方敢这样戏辱她——她是九五之尊,天威难测,宫人侍寝时,无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惹怒这个冷冷淡淡的女皇,又有谁敢对她说这样的淫辞。然而,她心中不平的时候,幽深的花洞竟然吐出更多滚烫的蜜液,让她炽烈的情欲无可遁形,昭然若揭。

“——陛下说,这样的身体,应不应该受罚?”男人仍然若无其事地挑战着她的底线,锲而不舍地挑逗她。

她闭口不言,对方就扬起了手掌,惩处她娇美的肉体。阮熙虽是文臣出身,但自小习武,又在战场上做了十年的武将,如今用了五六分力气,来来回回打在同一个地方,女子很快便受不住了。连绵不绝的呻吟中,裹挟着痛楚不堪的泣音。

她拼命地挣动躲避,却每每被按了回去。她无可奈何,只好在连哭带喘的间隙,嗫喏地回答了一句。

男人便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恩威并用地抚摸着那片鲜亮通红的肿痕,微笑道:“臣年老耳聋,陛下说什么,臣听不清楚。”

酥麻酸胀的余韵,犹在肌肤中袅袅不绝。她暗暗咬牙,却不敢不答,薄唇微启,低低的声音带着哭腔:“……任凭……太傅……处置……” 

她娇媚可怜的回答,顺从得令他惊讶。

他直起了身子。铜镜里映出他微微佝偻的后背。他抬起手,摘去了高高的发冠,发髻散开,青丝白雪,两相掺杂。锦袍,中衣,纷披而落。他重新俯下身去,从后面搂住了年轻的女子,吻住了她光滑的脖颈——

青春热烈的气息在一瞬间扑面而来,涌进他迟慢的血脉,窜进他枯涩的筋骨,摇动他阔别多年的欲望和情感,唤醒他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梦境。他麻木已久的心脏与经络,忽然传来撕裂一般的阵痛,又让他感到如获新生般的欣快。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晕眩,恍惚,欢喜,像闪电一样劈过他的头颅,将他的世界照得雪亮,仿佛濒临极乐。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残泪,在心中默默叫道,阿嬛,阿嬛……

他在朝房里孤独地度过那个漫长的深夜,等待皇城深处传来宫人的奏报。冰冷的雨水从一片片青瓦上浇落,天空与大地漆黑如墨。灯火在盘旋的冷风里一盏盏熄灭,伸手不见五指。

他的榻前,飘来一阵盈盈的脚步声。女子幽幽柔柔,飘飘渺渺的一声叹息,近在耳畔。他浑身一震,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可惜天色太黑太暗,他一无所见。分明刚刚才在庄严的内殿里告别,可阮熙却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她一面。于是他抬手去摸索桌上的油灯和火折,好不容易摸到了手里,却又颤抖着放回了原处。

我与人不同,勿以火照我也。

在一团黑暗的茅屋里,美丽贤惠的女鬼这样告诫书生。书生却想要看看她的容颜,趁她熟睡时举烛去照。这一丝光,让女鬼再也不能留在世上,只好流着眼泪,和她的夫君与孩子永诀。

赵嬛轻轻地叹了一声,柔声说道:“人总是贪心的,永远都不会满足。当年,我与先生相见的时候,只想和先生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相负。先生答应了。后来,我却觉得这样不行,先生总该娶妻生子,我们之间只该做君臣,这样才好。那时候,先生也同意了——现在,阿嬛想要先生忘记我们的缘分。这一回,先生也一定要答应。”

她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她总是流泪,他永远也拭不尽她的泪水。

他想起暮色里他们相见的时候,其余诸大臣还未到达。她便趁此机会,用巧语骗回了昔日赠他的信物,投进火盆,一眨眼就化成了灰烬:“朕知道太傅的打算。可是现在,太傅再不是一个人了,你的妻子儿女,还在等你回家去——从今而后,千万勿为朕伤心。”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这是我自己的劫数,与先生无关。”赵嬛温柔地笑了。在黑暗中阮熙看不见她的模样,却无端知道她说话时的神态,“先生,我就此别过了。盼你只当我是一场梦,梦醒了,就永远不要再生挂念。”

他连忙伸手去挽她翩然的衣襟,却只握住一缕清风,几丝烟雨。

阮熙捻去指上冰凉的雨水,贪婪地吻着女子乌黑光亮的长发。她青丝散乱的纤弱背影,无端让他心生爱怜——尽管他从未对那个发髻高耸,容颜艳丽,神态骄傲,顾盼神飞的君王产生过半分爱怜之情——那是和他势均力敌的强者,永远用不着他来爱怜。女皇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可是他却痴迷地寻找着她们之间的相似点。恰到好处的血缘关系,给他深切的负罪感,也给他卑劣的满足和快意。他占有她,征服她,取悦她,抚弄她柔滑的肩头,流连她光洁的脊背,撩拨她硬挺的乳尖,撞击她敏感柔弱的内壁,时轻时重,时快时慢,令她自唇齿间发出似快乐似痛楚的嘤咛。肉体相接,水声淫靡,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从每一片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声呼吸中,寻觅往日的甜蜜。

一阵阵快感犹如狂风骤雨,正一遍遍冲刷着她火热的躯壳。她几乎忘记了一切,只有一件事,尚且耿耿于怀。于是她拿胳臂攀着椅背,侧过俏丽的面容,在喘息呻吟中勉力说道:“太傅……太傅……叫朕的名字……”

这本是一句最缠绵的情语,却让情迷意乱的阮熙在一瞬间遍体生寒,一腔火热皆化为冰冷。可他的举动却正好相反。他习惯了在不同人面前做不同的表演,过人的演技令旁人永远瞧不出破绽——阮熙凑上去,深情地吻住了女子红艳的薄唇。唇舌交融,相濡以沫,无限亲昵。在咫尺之间,他用最深沉的吐息,悄悄呼唤她:“玉姬……”

那是她的小字,比名讳还要亲昵,还要私密。十一年前的雨夜,先帝曾在病榻前这样叫过她。因此他记住了。

听到阮熙真情实意的呼唤,她明艳的纤眉在心满意足的浅笑中舒展开来,又在紧迫的冲撞中微微蹙起。情潮涌动,让她的颊边悄悄浮起一抹温柔的红晕,慵懒喜悦,不可言说。那神情令他忽然感到一丝愧意。他缓缓地退了出来,扶她转过身来。突如其来的空虚感,让她发出一声叹息似的呢喃。然而这呢喃很快被绵密的亲吻所吞没。他们相拥而吻,辗转厮磨。她将柔白的玉臂环过他的肩头,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他坚实的怀抱,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他的胸膛里。

阮熙抱着她,轻柔的金纱自两个人的长发上拂过,又在身后飘落下来。

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托着她红肿的翘臀,她吃痛不已,尖利的指甲稍一用力,便在他的背上任性地刻下两三道细长的血痕,犹如小猫的爪印。

“陛下再这样挠臣,臣可没办法回家去了。”阮熙低沉的声音里,藏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朕可不信,难道太傅没有宠爱的姬妾?”赵玉姬拿额头抵着他的颈窝,懒懒地说,“朕可听说,程夫人贤惠得紧呢,怎么会为难太傅?”

她想起阮程楚柳四大家族之间彼此联姻,互为臂助的关系。这一转念,便扰了她绮艳的春梦。她心里又烦躁起来,不禁想出言讽刺。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赵玉姬装得若无其事,阮熙便浑然不觉,低声道:“这种话自降身份,可不是陛下该说的。”

赵玉姬柔柔一笑,信口胡扯:“朕倒是情愿给太傅当一个姬妾,不愿做皇帝。”

阮熙脸色一冷,笑意顿敛,可他看着赵玉姬满面娇色,春情入骨,又哑然失笑:“陛下故意开这种玩笑,来吓唬老臣。”他在她的屁股上惩罚似地拧了一把,在她撒娇般的呻吟声中,将她柔若无骨的身体放在床榻上。又推她翻过身去,让她趴伏在床上,拿硬茧横生、纹理干涩的手掌,度量那一道连绵舒展,宛转起伏的曲线。她微觉难耐,皎洁的肌肤随着他的抚慰暗暗发抖,翕张的幽穴含羞地藏在深暗的阴影里,垂泣不已。

他没让她多等,甩脱靴子,跪坐在床上,捏住她纤软的腰肢,斜斜地进入她的躯体深处,从她热情如火的内壁上缓缓碾过,细细探寻着她体内最敏感的一点:“臣清楚得很,不管陛下怎么抬举臣,臣都是来服侍陛下的——陛下可满意否?”他故意用力一撞,正好顶在微凸的花心里,过分剧烈的快感陡然化作一根尖锐的长鞭,狠狠地抽打在她赤裸的娇躯上,令她浑身一震,四肢紧绷,臻首后仰。嫣红的唇间,吐出一声爽利暧昧的惊呼。

他拿捏住了她致命的弱点,随即一遍遍进攻,横冲直撞,大加挞伐,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无法按捺的吟叫,逐渐连成柔媚宛转的泣音,根本说不出话来。

纵然她早非未经人事的处女,也承受不了这样精准热烈的攻势。她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动作行为几乎不由自主,也不知道自己呻吟不止的口唇之间,究竟还吐露了哪些羞耻的话语。一双修长的玉腿处在对方的压制之下,仍然不住地打颤,腰臀欲拒还迎,像柔软的蛇一样,扭动不止,一滴滴蜜液缓缓滴落,慢慢浸湿了身下的竹席。细长的手指展开又合拢,合拢又展开,在光滑的竹片上刮蹭着,宣泄着自己山洪将崩,切骨入髓的欲望。 

阮熙俯下身,一边吻遍她潮红的脖颈和脸颊,一边握住她细白柔嫩的手,一根根抚摸着她紧张的纤指,极尽温柔。她双手无从着力,便更加妩媚地挣扎起来。

他陈旧的想念,早已不能够再维持那些朦胧美丽的幻觉。即便仅仅望着对方的背影,阮熙也不会再错认,可他仍然能在软玉温香之间流连不止,发泄着自己的欲念。这是他的罪孽。他终于心知肚明,无可推诿。

泄身之前,阮熙有一点迟疑。然而想到今上大婚数年以来,从未有过子嗣,他便放下了心,一直顶到幽穴深处,让滚烫的热度留在她的小腹里。阮熙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撤了出来。女子香汗淋漓,伏在床上一阵阵喘息低泣。沉浸在情事余韵中的躯体,依旧酥软无力。 

阮熙上了年纪,精气衰退,激烈的情事之后,也略觉得气力不逮。他略坐了片刻,便侧躺下来,扶过她的身子,替她揩去俏脸上凌乱的泪痕。赵玉姬却忽然睁开了水雾氤氲的双眸,双眉微挑,悄声问道:“太傅难道不行了?”

阮熙一时无语。指腹抚着她狡黠上翘的唇角,低声道:“臣怕陛下不行了。刚才怎么哭着求臣的,这么一会,就都忘了?臣是上了年纪,不行了,不过,大概还能服侍陛下。”

“那时候的话,怎么做得真。太傅糊涂。”她尚且嘴硬,一张俏脸却先羞红了。阮熙余威犹在,她想起方才的种种手段,兀自浑身发软。

阮熙冷冷一笑:“臣不受陛下的激。臣知道,对陛下,到底不能喂得太满足。要是不能让陛下惦记着臣的好处,臣恐怕就再也不能得陛下欢心了。”

赵玉姬当然听出了阮熙的弦外之音。她睫羽闪烁,又忍不住拿皓腕遮住红晕的双颊,似是为自己心中的话而感到羞赧。最后,她终于抬眼望着阮熙,郑重地说道:“朕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朕和太傅共事十多年,也算是风风雨雨,一起走过来了。朕……朕对太傅有意,心里面也一直想着太傅的好。只要太傅不辜负朕,朕也绝不会辜负太傅。”她说的真挚无比,不容他不信。一双美丽的瞳仁澄澈如水,在幽暗的长夜里闪闪发亮。阮熙心中一震,来不及去想她究竟是不是在做戏,一阵愧疚之情就率先涌上了心头。

他忽然间心乱如麻,戏却必须继续演下去。阮熙抬起颤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发丝,喁喁道:“臣一身一体皆是陛下所有,从不敢有他念,也不敢要求陛下什么事。陛下若要弃臣如敝屣,若要臣死,臣也无可推辞。陛下总以为,臣心中含怨,其实并非如此。好比辛稼轩虽然说‘怨春不语’,可到底惦念的还是‘脉脉此情谁诉’。实是一腔殷勤,并不后悔,可惜也只有天地可鉴了。”

赵玉姬合上了眼睛,抿着嘴唇,微微颔首,低语道:“太傅的意思,朕知道了。”

烛台上的残蜡烧了一半,夜大概已经很深了。两人同榻而卧,阮熙不禁想起那句老话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可是女皇似睡非睡,仍然用柔软的手臂搂着他,一点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阮熙忆起旧时他与先帝情浓意密的时候,几乎从未曾有过一夜同榻共眠,直到天亮的情形。赵嬛爱惜名声,怕人知晓,更怕人议论。尤其登基之后,人多眼杂,皇帝和尚书令偷情似地往来了两三遭,夜短情长,却终究无可奈何,只能在深夜里踏露而返。到了后来,赵嬛给他赐了婚,两人便彻底断绝了私情。有时仅仅会在奏折的末尾,问候两句亲近体己的话,好或不好,顺心或不顺心,赵嬛也很少回答他,但这已然足够。先帝信奉黄老之道,朝廷安宁无事,他也心甘情愿当一个平平常常的文臣,不提那些尚未收复的疆域,不想干涉那些不属于他职权的事情。只是每日早晨来到尚书台办公,傍晚归家歇息,日复一日地处理繁冗却相似的公务。五日一朝,十日一休沐,日子像流水一样地过去,庸庸也碌碌。只盼百年之后,在史书里留下一个循规蹈矩的小传——原来他也曾满足于此,原来他也会有这样清心寡欲无所求的时候。

可惜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往事已作尘土。

四 情欲

古老笨重的铜钟,沉默地矗立在庄严肃静的佛堂旁边。清风徐来,古槐树叶一片片飘到它的脚下。石阶下,僧人默默地往来,踏过那些层层叠叠的黄叶,脚下传来安谧的,沙沙的响声。

初秋的午后,温煦灿烂的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一间狭小清幽的净室里,在彩塑佛像慈和的目光里面,投下两个静止的影子。

女皇偕同几个侍卫,微服出行,不求他事,只求在这间净室当中,听一位僧人诵经。她本应低头去瞧膝边的经文,却忍不住一再把眷恋的目光投向两步之外,一个容颜清矍的中年比丘。那位比丘一身粗衣布服,灰暗无华,却洁净如新。他神情安宁,端正地跪坐在佛前蒲团上,手握佛珠,朗声为她念诵:“……见诸众生为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之所烧煮,亦以五欲财利故,受种种苦,又以贪著追求故,现受众苦,后受地狱、畜生、饿鬼之苦,若生天上、及在人间,贫穷困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如是等种种诸苦。众生没在其中,欢喜游戏,不觉不知,不惊不怖,亦不生厌,不求解脱。于此三界火宅、东西驰走,虽遭大苦,不以为患……”

时间安静地流走。经中所言,她知之甚少,却全然不觉得厌倦烦闷。只觉得这片刻安宁,犹如天赐。漫长的人世,让她终有一日,也习惯了拿佛家的习惯,称眼前这人为“禅师”。可是,倘若岁月能够倒转,往昔可以凭人力回溯,她又怎么会不奢望,自己能够再像小时候那样,叫僧人一声“爹爹”呢?

僧人已经出家十六年了。流年似水,浮生倥偬,相聚的机缘如此难得,让她更加不愿用尘世间的烦心事搅扰他。可是她的心思,早已被那些繁杂错乱,尔虞我诈的俗务紧紧缠住了,不谈这些,便无话可说。她无可奈何,只好请对方教自己经文,来消磨这刹那的光阴。

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是大公主温文儒雅的驸马,如云的青丝梳成发髻,插进晶莹的玉簪。他们一起住在雕梁画栋的公主府中,安静地闭门度日,与世无争。

不谙世事的女孩儿,每日被侍女用绫罗绸缎一层层打扮起来,活像一个娇小可爱,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年纪太小,身量太矮,即使踮起脚尖,也只比花梨木的大书案高了一点点,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便伸出手臂,将娇小的女孩抱在自己的膝上,一字一句地教她读书。

“天地玄黄——”

他一字一字地指着书本,放慢了声音,教她读法。

女孩坐在他的膝盖上,奶声奶气地学着他读:“天地玄黄——”

教过读音,父亲将每一句话的意思详细地讲给她听,他的声音清越好听,她一直都很喜欢。甚至到现在,他念诵那些繁冗晦涩的经文的时候,声音也依旧抑扬顿挫,犹如敲金断玉。

女孩聪明伶俐,一学就会。父亲只需要讲过一遍,再返回头来,任意指其中一个字问她,她总能记得。可是她这时并不懂事,总不肯专心,也不想用功。白纸上一列列整整齐齐的墨字,初时尚觉有趣,看得多了,便觉得烦厌,哪里及得上屋外鲜亮的阳光之下,蹁跹起舞的蝴蝶和五彩缤纷的花朵呢?

父亲让她自己去背,女孩满口答应。可是欢欢喜喜地出了书房的这道门,便被侍女姐姐手中捧着的娇艳欲滴的鲜花迷住了,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到了父亲晚间查问功课的时候,女孩的鬓边,已然新添了一朵俏丽的玉簪花。她见到父亲,用柔软的小手高兴地拉住他:“爹爹,好看吗?”

父亲温柔地笑了,说:“好看。”

很快,父亲就问起来要她背的那篇文章来。慈父一向和她玩得亲近,从不忍拂了娇女的心意。因此这一回,她也只当是玩闹,全然没将此事认真放在心上。何况她又自恃聪明,心想自己看过两遍,大概能背的差不多,便笑着点了点头,说:“爹爹,我背过了。”

可是父亲这一回却格外认真起来,让她一句句背来听。她只好踮起脚,搁下书册,用粘软的童声,慢慢地背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辰宿列张……”

开头尚且算是流畅,可只背了两句,后面的字句便乱起来。她一边搜肠刮肚地苦思,一边拼凑着那些典雅晦涩的句子:“云腾……腾为雨……露结为霜……剑号……巨阙……珠……名夜光……”女孩心中窘迫,脸上发烧,越背越不敢抬头。

父亲皱了皱眉头,打断了她:“算了,你不用背了。”

女孩咬着嘴唇,小手捏弄着衣裙。父亲半晌没说话,她虽年小,不懂得人情,却也着实忐忑起来。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父亲——父亲一向和颜悦色,如今脸色竟冷得像冰,她瞧在眼里,小小的心灵竟莫名地怕起来。

“爹爹……我错了……爹爹不要不理我……”女孩蹭上前去,低声撒娇。

“把手伸出来。”父亲终于发话了。他拿起桌上的木尺,看到女儿乖乖听话地伸出手来,天真的脸上犹带懵懂,心中一阵不忍。他为人文雅,天生一副温和的好脾气,如今忽然之间,他又怎能突然当一个“严父”?然而,他狠了狠心,终于扬起尺子,向那白净的掌心里打了下去 。

女孩吃痛,“啊”的一声哭喊出来,五指立刻蜷缩起来,握住了火烧火燎的掌心。可是,她害怕父亲还是生气,害怕亲爱的父亲从此不愿再理会她。所以,她又慢慢地张开了手指。白嫩的手掌上,横亘着一道鲜艳而宽阔的红印。

女孩方才短促的哭喊犹自震颤着父亲的耳膜,他再举起戒尺时,手先软了,几乎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你并没有背书,为什么说谎?”

父亲手里的戒尺勉强打了下去。尽管责罚的力气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戒尺落下的时候,她平举的双手,还是抖了一抖。哭泣让她觉得丢脸,她便咬着牙齿,竭力忍住不哭,可是泪珠儿,却一直在泛红的眼睛里打转。

父亲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泪光,终究不忍,放下戒尺,叹了口气,说:“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事是必须要认真去做的。读书,就是第一件要你用心做的事。玉姬,从今以后,爹爹不能这么纵容你了。爹爹不想罚你,可你倘若不肯用心去做,就要受罚。”

父亲说的这些道理,也不知道稚嫩的孩童,究竟能听懂几分。可是,女孩虽然不全然懂,却明白自己做错了事;她不识得爱为何物,却也知道父亲终究爱她,不忍心重责于她;她并不解得什么是“失望”,却怕父亲从此对她失望。女孩一眨眼,害怕愧悔的泪水就从她娇俏可爱的睫羽间滚落,她无比亲密地搂住父亲的手臂,像抱住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爹爹,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昔日纷杂渺小的琐事,如今却总像潮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漫上她的心头。赵玉姬按了按自己湿润酸楚的眼睛,勉为掩饰。片刻的相聚,让她在忽然之间受宠若惊,无可适从。尽管一直注视着纸上的经文,思绪却止不住地飘走。她不禁暗嘲,自己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做不成他专心的学生。但是僧人已经不再是她依恋的父亲,永远不会再来教训她的用心不专。

后来一日,她学到“父母呼,应勿缓”的时候,忽然仰起头来问他:“爹爹,娘在哪里呢?为什么我总是见不到她呀?”

父亲微微一怔,却仍用温和的笑容,柔声哄她:“她很忙,有许多大事要做。如果你书读得好,学得用心,她就会来见你了。”

她黯然地低下头去,扁了扁嘴,说道:“我才不稀罕,我有爹爹就够了。娘不愿见我,我还不想见她呢。”

再善意的谎言,也终会有被拆穿的一天——诗书中的帝王,都有数不清的妃嫔媵妾,在深宫内院里,一日复一日,寂寞地等待着帝王的车马。终于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原来她端雅而孤独的父亲,就是那些宫人中的一个——“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尽管父亲是公主唯一的驸马,文帝唯一的夫君,也不能免除这样的命运。因为她的母亲,早在宫外,有了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专房独宠。

岁月迁移,可母亲仍旧不愿见他们。她从府中搬进了宫中,从郡主变成了公主。偌大的皇城,三宫六院,千楼万馆,想要不见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于是身为九五之尊的母亲,便更加不来看她和她的父亲。母亲也好,先帝也罢,对她而言,不过是某年冬至祭天之后,皇帝给诸宗室子弟赐宴时,觥筹交错,灯火流丽中,一个珠冕华服,高不可攀的身影。

她年纪长大,习惯了独自一人,在安静的宫室里读书。无人搅扰,倒也自得其乐。可是这一天,这些沉静持重的宫女们却像天塌了一样,惊惶悲痛,议论纷纷,又跑到她的宫室里来,吵吵嚷嚷,唧唧喳喳,喧闹不休。书从她的手中滑落,混乱拥杂的人群立即将她簇拥着,向前推去。

她用力地推开父亲寝殿的门扉,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常常进宫来,为父亲讲经的法师站在那里,望向她的浑浊目光,似超然,又似怜悯。

父亲端正地跪坐在老僧的面前,发髻拆开,长发披散。赵玉姬来到他的身边,跪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她沉默不语,晶莹的泪珠,却悄悄地从她的脸上滑落,洇湿了他灰蓝的衣裳。

父亲起初不为所动,然而终究忍不住转过头,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微微苦笑,微微叹气:“你这样哭,让我又有些舍不得了。”

赵玉姬明白,她不用说话,只要一直这样,流泪不语,不肯放手,就能留住她的父亲。可是她的父亲,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可以寄托心灵的事物,难道还要为了她,一生独坐在这冷宫之中,不得解脱吗?

赵玉姬怔然半晌,慢慢松开了手,擦干眼泪,笑了起来:“出家修佛,也是好事。女儿自会在宫中安心度日,爹爹无须以女儿为念。”

父亲望着她,凄然一笑,点了点头。他终于下定了百折不回的决心,闭上双眼,不再顾念她。

忽然,一名内监捧着明黄的绢帛,分开殿门外聚集的宫女,快步登上台阶,迈进殿阁:“圣旨到,请武陵君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与武陵君少年结缡,未料中道别离。人生百年,各以缘法。武陵君佛心坚执,断舍红尘,朕虽为天子,亦不可相强。故准武陵君落发为僧,自明日起,移居护国寺。望君精勤修身,深研经义,诲善宣教,广渡众生。比丘虽乃世外之人,不汲营于名,然有德者人自名之。来日君德名天下,事垂青史,亦不失为皇家之福矣。钦此。”

这冠冕堂皇,故作深情的诏书让赵玉姬觉得一阵恶心。武陵君却仿佛丝毫不觉,他缓缓下拜,最后一次,遥遥地向皇帝行臣子的礼仪:“臣遵旨。”

那天,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走过长长长长的路,绕过数不清的殿阁,前去求见她的亲生母亲。

“儿臣闻陛下登大宝以来,仁慈宽厚,恩沛九州。陛下——陛下既愿施爱于天下子民,为何不愿,稍稍怜恤于儿臣及武陵君。”

寝宫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皇帝伫立在窗前,挡住了灿烂的光线,让她披着黑金袍服的背影更加模糊幽暗。母亲就像是一个暗昧不清的阴影,悄无声息,却又无所不在地伫立在赵玉姬的生命里,正如现在一般。虽然此时此刻,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窗扇里,也正洒下一格一格的明光,一闪一灭地照亮女帝波光闪烁的瞳子,照亮她崭新而剔透的泪痕。

不知等了多久,她的母亲终于淡淡地开了口:“……绣卿,送公主回宫。”

赵玉姬注视着母亲无情的背影,今天,她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个记忆里暗淡模糊的影子。皇帝德布四海,却终究吝啬于看一眼自己唯一的女儿,对她说一句话。

“是,陛下。”一个中年宫女答应道,“公主,请。”

赵玉姬不屑于理会宫女的殷勤。她向皇帝冷冷地拜了下去:“儿臣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在僧人平静悠扬的诵经声中,一刹那间掠过心头的往昔种种,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南柯梦。长梦已醒,而僧人犹在诵经:“……汝等莫得乐住三界火宅,勿贪粗弊色声香味触也。若贪着生爱,则为所烧。汝速出三界,当得三乘——声闻、辟支佛、佛乘。我今为汝保任此事,终不虚也。汝等但当勤修精进。如来以是方便诱进众生,复作是言:汝等当知此三乘法,皆是圣所称叹,自在无系,无所依求。乘是三乘,以无漏根、力、觉、道、禅定、解脱、三昧等而自娱乐,便得无量安隐快乐。”

赵玉姬叹了口气:“怪不得你们都信这些,原来这经书上,竟有这样迷人的话。”

“陛下这样说,便已初解这卷经书之意了。”僧人淡淡笑道,“佛祖对舍利弗尊者说,从前,一位富可敌国的老人,有一座老宅,宅院中住着上百口人。可这座大宅院,不仅年久腐朽,栋梁倾危,突然有一天,又自外面起了一场大火,大火渐渐蔓延开来,将房舍一间一间地烧毁。可是宅院里的人们,却浑然不觉,老人无论如何告诫劝喻,他们都不肯信老人的话。因为他们一生都在这座老宅里安逸的活着,如何能相信,这里竟会陡生灾厄。老人见到他们逃生的路一条一条地截断了,只有一个小门,还可以出入。老人心中着急,便许给他们最喜爱的珍宝玩物,只要他们出了这道门,这些东西就都属于他们了。果然,人们一一从小门里走了出来,因而得救。而人世种种,莫不如此。人们困于红尘诸苦之中,日益沉沦,无法得救,却全然不觉。佛祖便向他们许下种种好处,其旨意所在,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度化众生。众生起初以有所求而皈依我佛,之后才能日渐精进,修炼至无所求的境界。陛下觉得动听,这就好比见到了那老人许下的珍玩之物了。僧众每日为人讲经、说法,也都是这个意图。这便是善法欲。我佛斥灭诸贪欲恶欲,却唯独愿僧众有善法欲,生菩萨性。是因为自佛祖以下,大凡

第5回

佛门弟子,不独希望自己一人能得大光明,更希望众生皆得大光明。”

赵玉姬咀嚼着他说的话:“那禅师如今为朕讲经,是否也对朕有所希望?”

僧人道:“陛下想四海事,心中定有许多烦恼。可是佛经中,也有解烦恼的大智慧。倘若老衲所讲的经义,能够化解一些陛下心中的烦恼,老衲余愿已足,欢喜不尽。”

赵玉姬默然,低头去翻手边的经卷。一开始,赵玉姬还以为这是护国寺收藏的旧抄本。然而她又向后翻了一页,便见微黄的纸面上,忽然布满了斑斑点点,灰褐色的血迹,触目惊心。那一行行娟秀陌生的字迹,也愈发散乱无力,直至断绝。而接在后面,续完这本法华经的,却正是眼前这位僧人熟悉的手笔。

赵玉姬大感诧异,问道:“请问禅师,这一本经书,是谁写的?”

“这是陛下的母亲,那位赵施主写的。”僧人平静地答道。

赵玉姬一怔:“先帝?”

僧人点了点头,说道:“当日,征西将军英年早逝,赵施主伤心之余,便发下宏愿,要亲自抄写五本《妙法莲华经》,为夏施主祈福消业。可惜当时赵施主病势沉重,最终仅得一本完本,奉于佛前。第二本尚未抄完,赵施主便先驾崩了。佛家惯例,此本未完,不得供佛,最后,就留在了老衲手里。”僧人久不接世事,说到先长平侯夏瑾时,仍旧以十六七年前的旧官职称呼他。赵玉姬初时不解,后来听到“夏施主”,就明白过来了。

赵玉姬不禁冷笑:“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人逼死,再做这些花样,装模作势地施恩给别人看。也真是先帝的风范。”

她见僧人面露惊愕之色,自悔失言。僧人既然不知道这些错综复杂的缘故,她又何必说与他知晓。

可僧人心静如水,并不理会这些尘世间的琐屑之事:“赵施主肯在佛前许下如此愿心,必非作伪。想来赵施主,也有许多不得已的缘故。”

“人在尘世之间,有爱欲贪嗔痴,难免会造恶业。好比武陵君当年,急于皈依佛门,却不知道佛门弟子,第一要事,便是不能给别人添烦恼。陛下那时还小,武陵君却将陛下一人丢在宫中,不知道给陛下添了多少烦恼。”

赵玉姬终于忍耐不住,眼泪潸潸而落。那一页经书上,有她母亲呕沥的心血,有她父亲淡静的笔墨,而今又添了她酸楚的泪迹:“为人子女者,自当尽心竭力,令父母得偿所愿。当日朕见父亲烦恼尽去,终得解脱,心中欢喜,不曾烦恼。”

赵玉姬拜别僧人与住持,离开护国寺时,天色将暮,葱茏静谧的树荫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侍卫为她撑着伞,护卫着她一步步走下石阶,上了马车。一行人轻骑简从,向笼罩在黄昏里的宫城行去。

马车还没驶进宫门,益州牧叛乱的急报,就已快马加鞭,送到了女皇的手上。

赵玉姬匆匆看完,神色不变,她端坐车上,命令身边一名内监:“召太傅阮熙入宫。”

暮色四合,宫城的各个角落里,一盏盏亮起了寂静而绚烂的灯火。阮熙就在这样的暮色和灯火里,穿廊度院,快步走过一座座巍峨的宫殿。

他在皇帝的书房里向女皇俯身下拜,然后站在她的对面,俯首听宣。莹莹明灯,照着他鬓角的白发。

“太傅不必多礼,朕有一件要事,想和太傅商议一下。”女皇对待阮熙,还像先前一样客气,“蜀地刚刚出了一件大事,益州牧反叛了朝廷,不知太傅可有耳闻。”

“可是今日的奏报?臣尚不知。”阮熙道。

“刚刚的急报,不怨你不知。不过呢,尚书台里,刚才已经有人上了有关此事的奏折给朕了。”女皇将手边一封奏折递给他,唇边浮着一丝嘲讽的笑,“说的都是些慎重出兵,怀柔为上的话。也**气人,这样蔑视朝廷的叛乱,居然还不让朕发兵去剿。”

阮熙双手接过那封奏疏。奏折落款十分熟悉——上书者正是楚司空的一名得意弟子,目前在尚书台官居要职。而内容果如女皇所言,甚至最后,还建议女皇,如果一定要出兵,让身在凉州的赵大将军分兵入蜀便可。阮熙扫了几眼,将奏折交还女皇,若无其事地淡淡笑道:“陛下,其实这封奏折,也并非没有道理。”

女皇见他无动于衷,仍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还主动为对他不利的奏折说话,不禁莞尔一笑,避重就轻地打趣他:“怎么?太傅如今也会帮着那些谨小慎微的守成派说话了。”

阮熙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臣从来没有忘记昔日曾对陛下说过的话。可是如今陛下毕竟连年用兵,百姓劳役繁重,应该歇息几年。先前陛下主动和西秦签订合约,不也是这种打算吗?”

女皇不置可否:“朕明白,你们都觉得朝廷这些年用兵太多,朕又何尝不知。朕这两年,也在尽量收缩战线。可是益州牧,难道不是看中了这一点,以为朕不想出兵,不敢出兵,这才肆无忌惮地拉起叛旗吗?如今天下初定,四夷初服。若不能神兵天降,立讨叛贼,如何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阮熙清楚,女皇所言,并非意气用事。倘若朝廷此时不能摆出明确的态度,甚至于不能及时平叛,都会导致局势动荡的恶果。年轻的女皇一向极有主见,他也几乎没有违背过女皇的心意:“看来陛下早有打算,臣并无异议。”

他的这种态度,甚至还曾被言官讥为“媚上”。然而年岁愈长,他便越发我行我素,从不理会这些无谓的评价。

“到底还是太傅知道朕的心意,”女皇含笑道,“太傅多年以来,劳苦功高。朕一年前让太傅回京的时候,的确打算以后就让太傅在京城里安养天年。可是这回,只怕还是要劳动太傅。”

“但请陛下吩咐,臣万死不辞。”阮熙道。

“当然,益州牧不是什么难对付的敌人,原本也不一定要劳动太傅。可是朕思来想去,大概也只有太傅,能完全领会朕打这一仗的意图。”女皇拿起一卷地图,摊开桌上,“朕以为,凉州局势紧要,西秦终是肘腋之患,不可不防,不能让赵大将军分兵南下。京中兵力,朕能抽一部分出来,不过京畿重地,也不能擅动。太傅此去,还是以调派长安府兵为主,然后仍由石牛道入蜀。”

她艳红尖利的指甲在地图上一下一下地勾画着。说完之后,她问阮熙:“太傅觉得如何?此去可已有计策?”

她端起一杯清茶,抿唇品了一口,就放在了桌上,然后用洁白晶莹的纤指,将茶杯推到了阮熙的面前。阮熙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毫无顾忌地一饮而尽,雪白的瓷杯上,还印着她淡红色的唇印:“臣有些想法。臣先说与陛下听,陛下再说可不可。”

年初那桩“风流公案”引起的风波与不快,早已消弭于无形。他们仍像从前一样议事,可二人之间的实质关系,却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自夏至秋,他们断断续续地来往,一起共度了五个夜晚。日子一久,尴尬之意渐去,忏悔之心殆尽。赵玉姬满不在乎,阮熙也开始习以为常。他总是醒得更早,常常在清晨熹微的曙光里,揽着她盈盈的纤腰,注视着她安宁甜美的睡颜,仿佛别无所求。

阮熙心里明白,在他从边关被调回来,赋闲在家的大半年里,局势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朝堂之上,那些嗅觉敏锐的人,早已见风使舵,改变了处世的策略。可是他仍然耐心十足,不急不躁,恍若无事地扮演着一个昏聩糊涂,贪慕美色的庸汉,或是一个全无操守,取媚君王的小人。这两种角色,他都甘之如饴。

有一天,赵玉姬从他温柔的怀抱中醒来,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打了几个慵懒的呵欠,靠在枕上,向他投去一缕狡黠的眼波:“太傅如今和朕做这样的事,来日九泉之下见到先帝,打算如何同先帝说呢?”

赵玉姬的问话,堪称肆无忌惮。阮熙知道她不曾认真,便故意冷笑道:“既然陛下都不怕,臣有什么可怕的。”

赵玉姬并不恼,开起了玩笑:“朕才不怕呢。天地之间有鬼,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朕不思念,所以也就见不到先帝。太傅恐怕就不一样了。”

阮熙一怔。纵然是抛开一切底线的表演,永不过心的说笑,这句话也激起了他无限的惆怅。他何尝不思念,何尝不痛惜,可是重重叠叠的孽缘,让他早已无法回头,无法再留恋过去那些真正让他快乐喜悦与悲痛忧苦的相逢与离别。他有许久不曾梦见她了,甚至她的面目,也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他这样想着,却不能真正表现出来:“先帝问臣,臣也有话辩白。想一想看,邓通是什么下场?董贤是什么下场?张昌宗和张易之又是什么下场?先帝驾崩了,臣也要想想自己的下场。臣当年既然做了先帝的嬖宠,就再也不能从中脱身了。今上说什么,臣就要尽力去做什么。倘若不能讨得今上的欢心,臣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赵玉姬见阮熙说得这样坦白,微觉愕然。但这些道理并不让人意外,她便微微一笑,哂然道:“这些人无才无德,窃据其位,才招致杀身之祸。太傅怎能这样自污?”

“难道崔湜没有几首歪诗?可这又如何呢?先帝总归是去了,臣贪生怕死,难道不能为自己稍微打算一下吗?”阮熙淡淡道。

赵玉姬唇边含笑:“这也说的有理。”她打算放过阮熙了。

阮熙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臣刚才是在说笑呢。”

“那太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朕愿闻其详。”

阮熙睁开眼,望着描龙绣凤,金碧耀眼的幔帐,长叹一声:“倘若真有那一日,臣会对先帝说,此事与陛下无关,陛下没有过错,一切都是臣一人的过错,都是臣一人的罪孽,从始至终,都该由臣一人承担。”

他语气恻然,目光凄楚,赵玉姬也不禁有几分动容。

她望着他苍老的面容,十一年间的许多旧事浮上心头,让她的心不由得柔软下来。她握住阮熙纹理粗糙的手,低声道:“不管太傅这话是真还是假。朕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在阮熙过人的耐心中,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终究没有等待太久,就得到了重新掌握军权的机会。两个人还像很多年前一样,一起谋划用兵的事宜,谈谈说说,不觉疲倦。许多计略,都是一拍即合,极有默契。

“说起来,在臣年轻的时候,益州牧也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后来顺从时局,归顺于高祖麾下。可惜那时候高祖天下未定,又认定了蜀人治蜀的方略,便让他仍做益州牧,当蜀地的官长。先帝萧规曹随,也一直不曾动他。这么日积月累,恐怕益州牧早将蜀地当成了自己的地盘,养精蓄锐,伺机叛乱,也并非意外。”二人计议已定,阮熙感慨道。

女皇淡淡笑道:“一直以来,益州牧无论叛不叛变,都在益州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他也清楚,他一死,他的儿子便不能子承父业。到那时,谁来当这个益州牧,他的后嗣怎么样,当然还是朝廷说了算,他说了不算。所以,这个风烛残年的益州牧,才甘冒大险,举起叛旗,和朝廷作对。太傅,你说朕想的对不对?”

女皇的话意有所指,阮熙心知肚明,说道:“大约如此罢。人要是老了,就难免事事为子孙计。不过益州牧此举以卵击石,愚不可及,终究是身死族灭,自取灭亡罢了。”

女皇听了他的回答,眉目里漾起了柔和的笑意。她柔声道:“天晚了,太傅不必回去了,今晚就留在宫中吧。朕这里积了些折子,太傅也帮着朕瞧一瞧。”

阮熙无可推辞,只好行礼下拜:“陛下抬爱,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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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女皇率领文武百官,亲自送西征的大司马出京。

官员们在日落西山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互换着语焉不详的神色。宏大的仪仗遮住了他们的各异心思,只留下一排排凝重的塑像,与天地宫城融为一体。

女皇玄黑的袍服长摆曳地,在洁净的青砖上拖出庄严的影迹。宫门在她的身后合拢,遮住了万千将士隐没在夕阳云霭中的一抹远影。

当晚,女皇独宿寝宫。宫人鱼贯退出之前,将室内灯烛全数熄灭,只留下帘外两盏小灯。空寂孤独的斗室之内,只有微微摇曳的灯火映在纱帘上,闪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薄光。

重重帘帐将黑暗投在她的身上,她卧在这安宁的黑暗中闭目长思。大司马失圣心半年有余,如今竟荣宠加身,重新领获了兵权。一颗石激千层浪,朝野之中,波澜四起。宗室子弟错愕不止,坚定的世家派则将心彻底放在了肚子里。许多见风使舵,投机倒把的墙头草更是悔恨不迭——恨自己眼光奇差,一年半载都等不得就转投了门庭,押错了宝……

从今以后,只怕大司马威望更胜往昔。只要阮熙还活着一天,阮程楚柳四大世家便不会真正失势。

她有些后悔,又有些不悔。阮熙是卧榻之侧的伏虎,却也是她最顺心合意的一把刀。刀锋锐利,刀柄合手。持刀人用的惯了,怎么舍得丢下。突然再换一把,又哪里及得上。毕竟,她终究要先握着这把刀,斩杀四方豺狼,建立万世功业。

九州之内,天下尚且两分。这时候,像先帝那种谨小慎微,得过且过的君王,居然只顾小心翼翼守住祖宗的边疆,误了天下大事。

女皇鄙夷她的母亲,鄙夷她的尸位素餐,庸庸碌碌。女皇即位这十一年来,不仅将先帝浅薄的功业踩在脚下,还将她沉迷一生的爱情拆穿,曝露它丑陋的本来面目。先帝痴迷臣服的那个人,空自用峨冠博带打扮得道貌岸然,到底不过是一个贪权恋势,全无操守的小人。为了讨当权者的欢心,什么都肯做,什么都不在乎。任何人只要有权力,就可以得到他……

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原本天真懵懂的少女,在那一天,突然解开了她前半生一切孤独坎坷的谜团。那答案像条毒蛇,如影随形缠绕着她,变成她一生绮丽恐怖的梦魇。

那时本朝高祖尚且在位。高祖之下的第二大人物,便是当时的储君洛阳公主,后来的二世君王。这位声名显赫的公主以都城名“洛阳”二字为封号,正是高祖在多方考量之后,决定命她继承皇位的明证。

洛阳公主的府第坐落在宫城不远处的繁华之所。府内数百仆婢,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三位主人——洛阳公主,武陵君,与他们唯一的女儿端阳郡主。

午后天气格外暑热,令人犯懒。公主府里各处当值的下人们,也都悄悄地偷着闲,打着盹。端阳郡主从善如流,放她的丫鬟们去歇息,自己去寻父亲说话。可是一径行到西苑白粉墙边,她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郡主知道,西苑花厅是洛阳公主与幕臣议事的地方,一向不准闲人进入,有时连服侍的下人都要斥退苑外。可是今日的西苑月亮门前,既不像无人议事时有洒扫值守的下人,又不像往日密议时由公主的四位仆婢守着。眼下,仅有一个服侍母亲的年小侍女,倚在墙边,早已合眼睡去,不过人呆在那里,勉强应卯而已。

少女被那扇曲径通幽的门扉粘住了脚步和目光。她很少见到她的母亲,所剩无几的接触,翻来覆去也只有几句合乎礼节的刻板问答。不管她如何嘴硬,她都想多了解母亲一点,想知道母亲会与别人说些什么,会不会和真正亲近的人说说笑笑——她想要看一看那个属于母亲的,陌生的世界。

一种莫名的冲动一下一下鼓动着她的心房,怂恿她走进去瞧一瞧,在这种渴望与冲动面前,禁令无足轻重。可是,后来她才懂得,那鼓动的声音不是少女的好奇心,而是冥冥中命运的冷嘲。

端阳郡主放轻脚步,悄悄地跨进了院子里。万幸,没有惊扰到那位躲懒的侍女。她走过花圃之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蹑手蹑脚地登上花厅的台阶,屏住呼吸,学着戏本里看来的法子,沾湿手指,无声地点破一格窗纸——待客的前厅空空荡荡,渺无人影——可是厅内似乎确实有人——她循着一丝模糊的声音,又蹑足绕到花厅的另一端,忽然心跳如鼓,五内如沸,前所未有的恐惧,攫夺了她的心肠。

她用颤抖的指尖,依样画葫芦,终于得以窥见一丝光景——犹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少女浑身发冷,手足发软,一面发着抖,一面僵在那里,分毫动弹不得。

为隔门分隔开的雅致斗室,如今分明是一间残酷的刑房。犯人虽然仍旧穿着锦绣衣裳,却卑贱地伏在屏风下的长凳上,衣衫湿透。长长的裙摆一半堆在腰上,一半披落在地上,雪白的亵裤推到膝间,将腰膝之间裸露的大片青紫衬得更加恐怖。施刑人站在她的身侧,背对着窥视的女孩,手中握着一根两尺有余的竹板。日光从窗格里透下来,却仍旧照不到室内各处。他颀长肃然的身影冠带宛然,浸在四面墙壁的阴影里,像逆着光的磐石,落日里的山岳,格外震慑人心。

少女望见犯人赤裸的臀腿,还来不及感到羞耻,就先被那两指宽的斑驳肿胀吓住了。在连番棰楚之下,肌肤全然失却了原本的颜色。鲜红的血液顺着脉络涌到此处,大概被击碎的血肉堵住了,凝滞不流,堆积成深紫泛黑的斑斑点点,沿着笞刑的痕迹鼓胀起来,纵横纠缠,交错凌乱。可是施刑人似乎没有半分怜悯,再次扬起手中刑具,向那不忍目睹的惨苦伤痕上重重打了下去。少女目睹这骇人的一刹那,几乎要惊叫出来。用尽全部理智,才制止了自己发出声音。

可是在这间沉默的刑室里,蒙受这样残忍的折磨,受刑人竟然也没有发出想象当中的惨叫。她用手帕堵着自己的喉咙,把惨呼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唇齿之间,只吐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可她似是痛极,全身不住发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凳子,生怕自己从上面跌落。

郡主木然站在屋外,全身僵硬,手心里满是冷汗。她紧张地注视着室内的情形,害怕那人再打下去。

如她所愿,那个人开了口,声音像他这个人的背影一样,冷肃刚硬:“待殿下登基之后,在下便同赵将军,夏将军,程司隶,楚大理等上疏,请诸王就封地,不经允准,不许往来通信,不得回京——自然,梁王也在其内。”

室内传来久久的一阵沉默。受责的女子喘息许久,才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地说:“我……我怎能如此……我若不能待梁王好……父皇……父皇一旦有知……定会恨我……”她说不下去了,眼泪簌簌而落。婉转低泣,伤心欲绝。

女子娇柔的声音听在少女耳中,宛如心头炸雷……她再也不能找出种种理由,种种借口自我分辩——赤裸下身伏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蒙受棰楚的,确确实实就是她的母亲。

“不是殿下绝情,而是受臣等逼迫,殿下纵有兄友弟恭之心,也不得不作此决断。今日如此,来日亦如此。”施刑人冷冷道。

女子闻言,摇了摇头,哭得更加哽咽:“……先生……先生……不,不是……不是的……”

施刑人暗自长叹,一旦她说出“不是”二字,今日便前功尽弃。倘若她不肯接受他为她开脱编造的谎言,便会永远陷在爱憎、私欲、道德、孝行、得意、惭愧、负疚交织的漩涡里面,不得解脱。今上始终偏爱梁王,纵然因为洛阳公主人望出众,命其继承大统,却从不曾爱她。而公主为人子女,不肯断绝希望,仍旧抱着一腔痴心,痴痴站在今上身后,盼父亲像对待那个野心勃勃的弟弟一样,能赐予她相似的一分关爱与注目。为了这渺茫的希望,甚至要她放弃刻骨的憎恨,对阴谋算计过自己的弟弟无私相爱,以交换父亲的心满意足——但这又如何可能。

“莫非在下今日逼迫得还不够?殿下觉得自己还能捱多久?”那人冷冷地威胁着,手中竹板扬到一半——端阳郡主心中一颤——却凭空跌了下来。

那人丢下刑具,一把握住女子抱住长凳的手臂,拉她起来。她虚软的膝腿半跪在长凳上,纤弱的身躯落入谋臣的怀抱里面。裙裾曳地,遮住了她躯体的累累伤痕。

那人伸手拨开她额前汗湿的乌发,肃然道:“今日在下所为,逾矩之至,然而全出自在下本心,不过因殿下固执己见而已——来日倘若有上疏奏请之事,在下也敢说,所有上书者,无不是为江山社稷,绝非为殿下泄私怨。故而殿下倘若准许臣等所请,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不是为了殿下自己。”

女子目光有些失神,剧痛之下,无法思索,茫然道:“先生所言当真?”

二人的对答,郡主年纪尚小,不知世事,听的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以为母亲为其欺凌,诸事受其胁迫挟制,胸中怒火作烧。

“当今圣上创业之主,雄才伟略,自不必说。只是天下父母皆不能免俗,难免有所偏私,见事未免偏狭,自然未必知晓众臣所愿所想,知晓天下人所想所愿——帝王之家,先有君尊臣卑,保社稷稳固无忧,天下太平无事,才有兄弟相爱,兄友弟恭。故而,无论先太子事,或梁王事,圣上所言,殿下俱不必放在心上。”

公主的容颜此时终于正对着少女了。她哭了多时,消瘦的面容上印着清亮的泪痕。此时此刻,泪滴仍旧像珍珠一样,自公主美丽哀愁的双目中簌簌滑落——原来母亲也会有这样鲜活的泪水。虔诚的,深情的,苦痛的,柔肠婉转,欲说还休。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相对无言。迁延许久,女子怕他离去,垂下双睫,主动牵着那人的衣袖。像原原本本,完完整整献出她的爱情一样,献上一个赤诚纯粹的亲吻。

端阳郡主稚嫩的双颊顿时沸腾似的烧了起来,前所未有的憎恨、愤怒与耻辱霎时涌上她的心头,替她自己,还有她的父亲。她童稚的嗅觉忽然觉醒,心间灵犀忽然开悟,登时从眼前这场残酷羞耻的惩罚中,凭空感知到了情欲的味道。日光刺目,日影浓重。少女在这太过分明的光与影中头晕目眩,惊慌失措。她看见纤秀的女子轻轻地吻着,在对方缓慢温柔的回吻中泪光迷离,慢慢放开掌心里微微湿润的衣袖,却又不舍地缓缓握住男子的手腕。秀弱的身躯渐渐倾入对方的怀中,犹如一只怯怯的归巢鸟,终于从天空降落。于是男子举起宽广有力的双臂,接住她单薄的双肩,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像双手捧着一片轻盈的羽毛。他们的轮廓,浸没在深海潮浪般的虚光浮影之中,沉落在万古岑寂般的宁静里面,化成一片逆着光的剪影。

郡主紧紧盯着男人疏淡冷峻的侧脸,淡淡的惆怅喜悦烙在他的眉峰眼角,镌在他专注凝望的目光里,宛如雕刻。所剩无几的理智,要她记住这个人的模样——有朝一日,自己大权在握,或可杀之。可是暖黄日光旖旎犹如梦幻,视野与记忆在梦里面渐渐模糊。梦中人的样子,纵使凝视千遍,也将沦为千千万万人的模样,湮没重重人海之中,恍惚迷离,无处寻觅。到头来,她记住的究竟是那人的形貌容颜,还是那抹神色中刻骨铭心的悲喜?

不知何时,她落荒而走,失魂落魄。

女皇从枕上坐起身来,黑夜沉沉,犹如牢狱,将她困锁其中。她无端感到一阵气闷,抬手撩起床帐,幽幽一片微光,终于映了进来。寝宫外间侍候的宫人耳目灵便,听到窸窣响动,便跪伏帘外,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女皇一阵怔忪,梦幻如泡影般烟消云散,长夜依旧寂寂。

“……让燕北君来见朕。”

宫人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过了不久,幽暗的宫室内走入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在外间向女皇遥遥行礼。

女皇模糊地应了一声。

宫人侍奉着他脱去外袍,卸去冠带。那人走入内室,走到榻前,恭敬地半跪在木踏板上,轻轻道一声:“陛下。”唤回她的微微出神。

女皇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她的这位夫君,唯一和她祭天拜地结发合卺的人,如今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容颜英秀清俊,态度恭谨,无可挑剔。

当日,面对着礼部官员精心拟定的十几位出身显赫的世家公子的名单,女皇只用纤纤秀手将它推开。那年科举有个不起眼的贡士,籍籍无名,只有相貌端正可充门面。他位列二百四十余名,被吏部点了个偏远地方的九品小官,打点行装,正要走马上任去。忽然来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素昧平生,却让仆从在客栈门口拦住了他,把他领到茶楼雅间一叙。

他来赴的这场意外约会,没有吟诗作对,没有听琴辨曲,不风雅不传奇,成不了佳话可传世。小姐年轻美丽,风趣慧黠,却是当今世上身份最高贵的人,知晓他的生平出身。谈风月,却终无一字涉风月:“……你可要想好了,和朕结亲,也有许多不好。至少从此以后,不能再做官,倘若心中有什么抱负,可都是要打水漂的。如果你想做一番事业,你便去吧,朕不为难你。”

他朗朗一笑,道:“寒门之人如在下,读书做官,首先为养活一家上下,衣食无忧,然后才想立业建功,扬名青史。既如此,选官入世,究竟不如入宫侍奉陛下的恩典。在下得沐圣恩,蒙陛下青眼,已是意外之喜,何有他求。”

说完这些话,他无所挂碍地拎起手边的行李,跟着小姐走了。

这书生便是燕北君,是她亲自挑的夫君。一直称心合意,妥帖至极。

见到他,她笑靥顿开,拉住他的手,引他站起身来,然后向床帐后倒去。燕北君吃了一惊,一眨眼便扑在她的身上,双手按在她的鹅颈两旁。女皇仰起脸,轻轻亲一亲他脸颊,躺回锦绣床帐里的时候,却将食指贴在朱唇上,制止他进一步吻下去。燕北君微微一怔,便领会了女皇的意思,微笑道:“臣近日学了些推拿的手艺,或可稍解陛下疲累。陛下若同意,臣便献丑了。”

女皇笑着点了点头,软软地躺在寝枕上,任他施为。

燕北君灵巧的双手一点点捏过她的肩膀,脊背,腰身,抚过她身上突兀的鞭印。他若有所知,却佯作不知,言笑如旧。他知道许多事情,却从来不出言说破,更不为此沉思苦恼。他太潇洒,那些事情像流水一样,悄没声息地流过他的心,从不留下一丝痕迹。

女皇腻在他的膝边,唇边含着笑,听他说一些**假假的琐碎故事,可一双美目却始终闭着,思绪沉在他无意了解的世界里。他们这样一个无心地说,一个无心地听,倒也温馨融洽,直到她忽然睁开眼,目光温柔:“朕有件大事,要和你说。”

燕北君俯视着她柔和的笑容,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敏锐的预感令他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声音,不由得停下了手:“陛下请吩咐。”

女皇微微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淡淡笑道:“朕的堂兄镇海侯,他的第二个儿子,今年刚刚三岁。朕前日见了见那孩子,还算聪明伶俐,招人喜欢。朕想把他接进宫来,当朕的儿子,立他为储君……”

她感到燕北君的手在微微发抖,听见她万事不萦于心的夫君劝道:“陛下何不再等等,即使再等十年,在宗室中选贤举能,也不算迟……陛下可还没有三十岁呢,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立了这一个,就难回头了。”

女皇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就算是你的孩子,难道不好吗?朕百年以后,他也会一直奉养你,你放心好啦……”

“陛下,您不要这样说,臣……”燕北君想说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不管是被逐出宫门,或是寓居他所,还是安享尊荣,他都不在乎。他的父母已在富贵乡中安然逝世。他自

第6回

己是个浪迹天涯的游子,飘到哪里都能活下去。可他害怕见到女皇如此悲伤温柔的神情,不想见到年轻的女皇早早向命运妥协。她面对的种种事情,都像是横亘人生的关隘,拦在她前行的路上。她对一件事认命,低下了头,终究也会向其他事情一件件妥协下去。到最后,她还能够保住什么?权位?美名?富贵寿考?她的母亲,她的祖父,万千帝王都走上了这条四面妥协之路,可是他仍然要替她扼腕怅恨。

然而,他终究把喉咙里的话,统统压抑回去,笑道:“谢陛下恩典。”

五 情痴

他们的悲剧,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民间传说,那年春天时候,有荧惑守心。主国运倾危,帝王遭厄,不吉之至。可是三月时节,依旧春风十里,桃花灼灼,杨柳依依。

天气渐渐和暖,人们换上轻薄的春衫,三三两两相携踏青,放起风筝,荡起秋千,饮酒赏花,唱着时下流行的曲词。这些新词,或是从舞榭歌坊的香奁中飘出来,亦或是从豪门高宴的盘箸间飘出来,又或是躲藏在锦绣香闺的水晶帘里,偶被帘下的侍女窃去,不经意间传唱开来。歌声像一缕春风吹散的蒲公英,舒展着雪白轻柔的绒羽,飘飞千里,横渡四方,在每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生根发芽。

“丹影朱霞,映上芳魂芝草。笼轻烟,盈盈袅袅。朝云难觅,爱双成身小。恋天台,落花春晓……”

豪门公府的深宅大院里,一个年轻的侍女绞动绳索,汲起一桶清澈的井水,用轻快的腔调哼唱着。

她刚直起身来,便被一个老嬷嬷一把拉住胳膊,指着鼻子斥道:“住嘴!谁许你乱唱?”

歌声戛然而止,少女满脸的不服气:“这歌全洛阳城的姑娘都在唱,我怎么唱不得?”

那嬷嬷一时语塞,色厉内荏:“外面多少不自重的娼妇!这是公侯府上,哪容得你个小姑娘唱这种淫词艳曲。”

那少女被她一顿抢白,羞红了脸,一口伶牙俐齿,更加不肯认输:“你胡说!这歌最开始还是咱们家唱出来的呢。那可是好几年前,那时我就听起云姐姐唱过,这明明就是……”

嬷嬷忍无可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那中年妇人气的满面通红,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骂人的话来:“呸,那就是个来路不明的小娼妇,你不过服侍过她两天,也学了个娼妇的样子。失心疯了,还想着仗着她的势跟我叫板。也不看看那小娼妇现在是个屁,半个名分都挣不到,顶多了也就算个丫鬟。要生要死,还不是公主一句话的事。”

少女好不容易从嬷嬷的钳制下挣了出来,拿一双俏眼瞪着嬷嬷。她莫名其妙被骂了这一堆没来由的话,委屈得眼眶泛红。那老嬷嬷恨恨地撒开手,见她仍不服气,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回公主去,把你撵了。”

一场风波在高门大院中渺小如草芥,一重重白壁红墙阻隔了吵闹的声音。而妇人口中决断生死的公主,正栖居在深深庭院的深处,躺卧在病榻上,病骨支离,形容消瘦。

她的床帐边,坐着一个宫装华贵,容颜温柔,约有四十岁上下的宫女,正伸出手来,用温暖的柔荑,握住她细瘦的手掌:“听太医说,殿下这些年来的病,终究还是忧思聚结,思虑过重所致。长公主殿下,其实陛下一直很关心殿下的病,想知道殿下究竟有什么心事,有什么难处。殿下不妨对奴婢说说,奴婢也好转告陛下,陛下也好帮帮您呀。”

长公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睛:“我在这儿过的好好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心事,弄到今天这样……”

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这缘故,她永远也不打算对旁人讲。

她的夫君征西将军夏瑾,上一次回家,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他凯旋回京,要先进宫面圣。圣上赐宴,直到深夜,方才回来。

自白日起,丹阳公主就开始等,一直等到月上中天,仆从来报驸马归家,这才算有了些盼头。可她坐在熏笼边上,看蜡烛一滴一滴燃到了尽头,熬到半夜,终不见他来。她情怯面薄,经由身边几个侍女老嬷几次三番催促怂恿,才勉强站起身来,迈出院门,主动去访她阔别已久的夫君。

她在书房外停下了脚步,望着窗子里通明的灯火,又踟蹰起来。她微微咬着下唇,羞涩惭愧。想他忙了一整日,现下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要办,自己还来扰他,是不是太不懂事。按礼节,横竖明日清晨总要相见,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她正犹豫的时候,屋里忽然响起叮咚的琴声,清澈如鸣泉。拨了拨弦,又试了试音,旋即传来一个陌生少女婉婉转转,幽幽柔柔的声音:“丹影朱霞,映上芳魂芝草。笼轻烟,盈盈袅袅。朝云难觅,爱双成身小……”

若有所指的唱词落入她的耳中。她怔住了,竟然呆呆地站在那里,听了半晌。

“……竹笙宛转,吹彻碧台残照。梦余香,王侯易老。东风解语,送相思玄杳。水晶帘,玉宫缥缈。”

不等侍女通报,长公主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彼时,夏瑾与那少女对面而坐,少女置琴膝上,低首抚弦,夏瑾靠在案边,默默听琴,柔和的目光,却始终专注在少女的身上。桌案上笔砚压着一张薄纸,墨迹犹新。想是夫君忽然兴起,竟拿起笔墨填了一阙新词,请美姬试唱。

丹阳公主一生谨小慎微,温柔腼腆,何曾如此不讲礼数,莽撞突兀。所以她走进门,就后了悔,手指暗暗绞着衣袖,贝齿咬着下唇,局促不安,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发难。

她贸然进来,琴声蓦然而止。夏瑾微感惊愕,却并不慌乱,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行礼:“公主。”

虽为夫妻,夏瑾却一直坚持奉她为主君,每每见面,先行臣子礼。礼节齐备,相敬如宾,夫君待她,一直如此。旁人看,公主驸马本就有君臣之分,这样的礼数,更挑不出一丝毛病。她却从那周全的礼节中品出始终如一的疏远与淡漠,由是黯然神伤。

少女回身放下古琴,站在后面,也优优雅雅,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礼。她看的不甚真切,只道那少女依稀十五六岁,碧裙白衫,亭亭玉立,像仙女一样。

桌案上原本放了一只玉佩,是一半金锁的模样。可她进门时,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夏瑾广袖一抖,收在袖中——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敢去将眼光放在少女身上,生恐从少女的腰间,寻觅到玉佩的另一半。

“臣今日回来已经太晚了,本想着不叨扰公主歇息,明日再见也不迟。没想到居然劳烦公主等了又等,是臣失礼了。”夏瑾向她致歉,态度温柔如昔。

丹阳公主听他这样说,一腔委屈哽在喉咙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好摇了摇头,细声道:“没有的事……”

夏瑾对她的来意心知肚明,含着笑,握住她的手,安抚她:“公主千金之躯,自然不能同臣在那种边陲小城之间来回奔波。但是臣这些年,总是要在外长住。本来勉勉强强,日子就算颠三倒四地过了。可巧在天水城里,偶然遇见这么一个贴心人,留在身边,替臣打理一些琐屑事情,为臣解了不少麻烦。公主,臣这几年在外面行走,想要留着这人在身边,还请公主允准。” 

他言辞恳切婉转,却显然并不打算隐瞒她,更不打算改变心意。她向来不会拒绝人,面对他切切的请求,她自矜身份,害怕妒恨将自己弄得更加丑陋,又如何能够以嫉妒之名拒绝。夏瑾唇边含笑,话里提到少女的时候,总忍不住隐约向少女的方向飘去一丝眼光,那眼光里满是她陌生的情意。在那情意面前,她自惭形秽。她本来想说:自己不怕吃苦,愿意和他一起去那些边远的地方;他不需要找别人,有什么难处,自己都愿意帮他——可她愧于自己的自作多情,那些话,终究都哑在心里面。

她只好点点头,轻声说:“好。”

她向来都是这样。也许她天生不可爱,便始终不能为人所爱。别人给她一丝善意,她便要受宠若惊地捧在手心里,生怕它溜走。许多年前,她的母妃只爱她的亲哥哥梁王,对梁王寄予厚望近乎疯狂。梁王夺嫡失败,幕僚处斩的那日,母妃失望至极,疯癫发狂,抛下一个不知所措的她。还是身为胜利者的洛阳公主,主动来到她的绣榻前,坐在她的身畔,拉住了迷茫失措的她的手臂。纵然掩不住满身满袖的血腥气,可那殷切的笑容仍然如此真诚亲切,她便视若珍宝。

“你放心好啦,我一定要为你选一个天下无双的夫婿。”姐姐的目光中闪耀着笃定的光彩。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她也像后来一样,低下了头,说:“好。”

可是后来这一次,她终于无法忍耐。夏瑾带着少女走后不久,她便缠绵病榻,直到今日。或许她也觉得人生毫无意趣,这才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殿下。”

宫女劝慰了一会儿,察言观色,见长公主讲话吞吞吐吐,对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的时候,丹阳公主忽然开口,叫住了她:“绣卿。”

宫女回过头来,静听吩咐。公主踟蹰了一会儿,才弱声恳求道:“绣卿,我……我想见一见姐姐。”

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是当今天子。绣卿微微一怔,她知道公主犹犹豫豫想求的,是皇帝降尊纡贵来府上看她。这虽不是不可能,按理说,她要先回禀陛下,才能作答。但绣卿跟随天子多年,深知陛下素日与丹阳公主的情谊,绝没有深厚到要亲自登门探病的地步:甚至于派心腹宫人作为使者,前来探望多次,殷殷关切,都多半是托了征西将军的面子。这一问,不问也罢。

但多年行走宫廷的经历,令绣卿为人处事,绝不露半分尴尬。她满面笑容,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半是安慰,半是劝导:“既然如此,殿下您就要先安心养病才好。进宫一趟麻烦得紧,就算一路不下轿,也得车马劳顿,折腾一路,陛下只怕您病状加重呢。等您好些了,自然好进宫见陛下。陛下也一直想和殿下好好聚聚,说些体己话呢。”

丹阳长公主终究没再见到她的姐姐一面。一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要见上一面,竟也难于登天。她弥留的时候,还是这般对身边人请求:“我想……想见见姐姐……”

身边的侍女嬷嬷急得团团转,没了半分主见。既不能将重病的长公主送上车轿,又没有一个可以进宫去寻门路的忠仆。最后,还是守在母亲床边的小公子夏初下了决断,自己以长平侯公子的身份进宫去求见陛下,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

可是夏初刚刚站起身来,母亲就拉住了他的衣袖。她说不出话来,只有用含泪的目光凝望着他。自相矛盾的愿望让她自己都无可适从。她心存渺茫的希望,却不肯放唯一的亲人离去。小公子年幼无知,怎么知道,倘若这一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母亲的泪眼刺痛了小公子的心肠,年幼的夏初又重新回到母亲的枕边,呜咽着落下泪来。

他最后派出一个母亲出嫁时陪送的老宫女。但此人久不在宫廷行走,硬着头皮通报了半日,才有一个往日相熟的内监见她手足无措,走过来,指着日头对她说道:“您还是再等等吧。这时候,陛下还在朝会呢,我们想通报,也没办法。”

宫城巍峨,如九重天阙。老宫女站在宫门外,等了许久,内监仍是这一句话。

直到丹阳长公主咽下最后一口气,张开一无所有的双手,宫女仍在那里等着。她没等来九五之尊的答复,却等到了家中的讣告递进宫门。

赵嬛下朝时,已近正午。一抹雪白,混在奏折堆里面,格外显眼。

她伸手拿起那封讣告。重重回忆,渐渐向她淹没过来。

金色的牡丹花在她的指尖盛放,流苏在她的手心里相互碰撞,她轻轻将簪子插进新嫁娘沉甸甸的发髻里。松开手,珠玉便在鬓发间静静散发着柔润的华彩。有些岁月,早已偷偷带走了日月中天的光辉。一旦打开一丝回忆的缝隙,从缝隙里望下去,就像是用一双赤眼,虔诚地描摹太阳的轮廓。被夺目的光华刺痛了双眼,忍不住就会流下泪来,可模糊的泪眼里,犹自盈满了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晕。

只见那间熟悉的厅堂中,满室灯烛都在闪闪烁烁,灿烂犹如星辰。红纱悬垂,宾客满室。新郎举盏盈杯,酬应宾客,穿梭席间潇洒自若。衣袂如云霞,广袖如羽翼,翩翩如天上客,世中仙。不由人看不出神。新娘本该和他的夫君一起,居于那团热闹喧哗的中央。却因为太过羞涩,只好坐在宴席的一角。赵嬛陪在她的身边,望着青梅竹马忽然陌生起来的背影,瞧了一会,低下头,贴在妹妹的耳边,悄声笑道:“你瞧,我没有骗你吧——”

——我把最好的人送给你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了。

未能脱口而出的那半句话像闪电一样掠过心间,她被一丝令人心神悸动的快感击中了,她是一人之下的储君,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九五之尊。从今而后换由她来主宰他人的命运,把一条条错位的线各相归位,妥妥帖帖,再也不会有错误、悲剧和遗憾。从今而后,谁还会说她冷血无情,不念骨肉情分?梁王的诅咒和斥骂,在她亲手缔造的金玉良缘面前烟消云散。她跋涉许久,终于在宾客们此起彼伏的祝福声里得到资格,得以从眼泪和憾恨的废墟上站起身来,拭去手上干涸腐臭的血迹,仰起头来。全新的光辉倾盆而下,照耀着她的脸颊。

已经获封储君的赵嬛,为了让筹备婚礼的夏瑾,免于再添一件接待储君的麻烦事,特意轻装简行,前来赴宴。幸而宴席间满座宾客,皆是她与夏瑾的旧识,或居庙堂,或在江湖。无需报出名字,遥遥一望,便各自会心一笑,各饮一杯酒。忽然与阮熙擦肩照面,也得佯作意外相逢,纵然一颗心在胸中怦怦一跳,也还得半真半假地寒暄几句,犹恐旁人听出什么花前月下的韵脚、密约相会的尾音。

终于,穿过重重人群,赵嬛总算来到了新郎的面前。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夏瑾忽然敛去了那副惯常的,春风拂面八面玲珑的笑容,但随即,他唇角轻轻勾起,重新画起一抹柔和的浅笑。那笑容里藏着星星般浮金碎玉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平湖里的春花秋月。

两个人各引酒壶,斟满一盏,相对举杯,就着歌舞鼓吹,满室华光,一饮而尽。

散席以后,赵嬛跟着众人的脚步,走出门去。那些客人们有的坐轿,有的骑马,府门前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她却在华灯底下,独个儿走了开去。在黑夜里走了不远,就在一株大柳树下一座歇脚的亭子里,寻到了她要寻的人。

她的脚步,犹带着繁华地里丝竹管弦的节拍。她刚刚走到近前,没打算伸出手,阮熙就主动拉住了她的手腕,引着她慢慢向灯火迷离的洛水边走去。

赵嬛另一只手转着扇子,点在唇上,微微一笑:“先生以为我醉了?”

“仿佛。”阮熙答道。

赵嬛眨了眨眼:“我可没醉。”

阮熙不置可否,反正他们的态度足够闲逸,脚步足够轻缓。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能走到天荒地老。即使似醉非醉,也不会有人瞧得真切。

“先生说,我点的这门亲事好不好?”她今天得意的紧。像是一个初学刺绣的小女孩,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弄出了一幅完整的绣品。左看右看十分满意,便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地向旁人展开自己的得意之作。

“好啊,门当户对。”阮熙泼惯了她的冷水,仿佛对她雀跃的小心思视而不见。

“门当户对——除了门当户对,就没有别的了吗?”她果然不快,微微一皱眉,但仍旧笑吟吟的。

“对指婚人来说,指的婚事,门楣相当就是好了。”阮熙用正式的称呼叫她,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殿下,就算殿下为了指一桩美满姻缘,反复征询考察,能让两个人,甚至两家人都称心如意。可人心都是容易变的。就算现在心满意足,十年后,二十年后,说不定就会改变想法,甚至遇到了更中意的人。殿下指婚的人,将来无论过的是否美满,都与殿下没有关系。只要眼下世人眼里,看着是一桩相称的姻缘,殿下就算是做对了。”

赵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许久没有说话。初春微凉的夜风迎面吹来,乍然吹醒了她迷迷醉醉,晕晕乎乎的美梦。她想说,先生真过分啊——可是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改头换面,变成了似笑非笑的狡黠模样:“先生不知道,伯玉哥哥可跟其他人不一样。别因为他长的好看,文武双全,就以为他是个风流公子。其实他这个人,单纯的不得了。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要是娶了一个人,就一定会对她好。”

“是吗,在下不知道。”

赵嬛瞥他一眼,继续笑着说:“是啊。伯玉哥哥只比我大两个月,我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他的事,我都清楚。”

“可夏伯玉跟令妹恐怕没什么情分讲。他同意指婚,还不是看在阿嬛的面子上。”阮熙淡淡说道。

“就算是因为和我的情分,他若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还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家室吗?就算只见过一面,就不能一见钟情吗?反正这么多年过来,他真的不想做的事情,我勉强他也没办法。”赵嬛终于从他的措辞中闻到一阵酸意,俏眼一眨,继续加码,“总之,我这个没出过家门的妹妹,也只能交给伯玉哥哥这么专情体贴的人,才教人放心。”

阮熙瞧她一眼,两人闪烁的目光恰巧交汇在一处。他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又赶紧绷住了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下认输了。阿嬛再继续说下去,我会吃醋的。”

“这么说,是我赢了?”

“是阿嬛赢了。”

人真是太奇怪了,她这样的年纪,居然不为这幼稚的对话感到厌烦,反而欣喜起来。歪歪扭扭的偏僻小巷,倏忽间就到了尽头。眼前景色忽然开阔,洛水近在咫尺。赵嬛趁着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微微一笑,丢开他的扶持,快步跑下石阶,张开双臂,迎接着扑面而来的江风,夜色,星辰。不远处,明月皎皎,江水悠悠。良夜良辰,良宵良人。她沉浸在片刻世外桃源似的欢喜里面,妄想这轮满月永不西沉,长河永不东流……

她欣快地转过身来,招手等他。

可阮熙走过来的时候,却没再牵着她的手。赵嬛看着他走过自己的身边,忽然感到一阵失落,怔忪片刻,只得转身默默跟了上去,向河边上走去。那里人来人往,灯火繁华,夜市摊贩的叫卖声,船夫的吆喝声,行人船客的说笑声,桥上船中,夹岸两路,混在一起,喧喧嚷嚷,吵吵闹闹。他们走到泊船的地方,那里还剩了一只不起眼的小船,没坐客人。船夫原本坐在船头歇息,见到阮熙,立刻站了起来,笑着招呼道:“老爷可算来了。”

阮熙点了点头,解释道:“这船是在下安排的,殿下请放心。”

赵嬛咬了咬下唇。原来今夕良夜,团圆美景,是这样快,这样稍纵即逝,一眨眼,一弹指,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她提着衣摆登上小船,船夫一竿推开波涛,她只好站在船头,跟着小舟摇摇晃晃,看着自己离来时的河岸越来越远;看着自己刚刚告别的那个人,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她有时会做一只精灵,只飘在自己至情至性的梦幻里面。可要是突然像现在这样跌下来,就会摔得头晕目眩,怆痛不已。她在这幻梦与现实交界的阵痛之间,注视着那位周全妥帖的策划者,忽然感到一丝不满:她突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夏瑾的婚宴,他就会计划得妥妥当当,滴水不漏。她本来一直喜欢这样谨慎而有办法的人,可现在望着他故作冷静、无动于衷的神情,忽然不甘心了。

“先生,我还真是,有点醉了。”她轻轻地说道,仿佛自语。那个人虽然相距不远,也大概只能看到她张合的口型。浪花拍在倾斜的船舷上,她斜斜跨出一步,衣袂被长风扬起,像一片轻盈无助的落叶,跟着风雨从枝头飘下来。

船身一晃,扑通一声,桥上岸边骤然响起一片惊呼,吸引了周遭众人的目光。有人议论纷纷地拥了过来,有人大喊着“救人”,那些声响,一瞬之间都变成头脑里遥远的轰鸣声。跳入洛水的一刹那,阮熙的心中掠过无数最坏最荒诞的想象:倘若江水下一无所有,他找不到她该怎么办?倘若他失掉了力气,没法把她带上岸,又该怎么办?倘若她的身份就此被人所知,街头巷尾的议论化成了朝堂上的一把刀,她又要如何应对……这些真切的恐惧,比初春时节寒冷的江水更加冰冷刺骨,让他手足僵硬,浑身颤抖。

水面下一片漆黑。幸而他离小船还不远,就算混乱无助,惊慌失措,也很快就看到了她模模糊糊的踪影。他无暇顾及双目之间的剧烈刺痛,只想尽力地张开眼睛,试图望得更真切一点。他知道,她也在向他靠过来。在一团飘飞的纱縠里,他尽力伸出手,终于拥住她纤瘦的柳腰。她像只疲累的蝴蝶,勉力振翅,飞进他的怀里。他在一刹那间的电光石火里,隔着一层冰凉的江水,轻轻触到了她的双唇。

——我接住她了。

他在那劫后余生的轻吻中,感到了她吐出的轻盈绵长的气息。他来不及思考,只来得及喜悦。抱着她钻出水面的时候,也只来得及拔去她头上束发的簪子。他把她的脸按在怀里,一头湿透的乌发,像海草一样贴满了她的后背与脸颊。他在月光下向前游了一寸,伸手拉住船夫救命的长竿,爬上船头。

阮熙跪在船上,抱着她,贴着她的额头,一连串地轻声问道:“阿嬛,阿嬛,你觉得怎么样?”

赵嬛睁开眼,摇了摇头,悄声道:“我没事。”她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在安抚冷的发抖的牙齿,然后轻轻扳着阮熙的肩膀,凝视着他,低声说道:“先生,你居然会跳下来,是我赢啦。”

他一时茫然,可在她突如其来的戏谑里,勉强找回了一点神智。他想起赵嬛以前说过,因为小时候和习武的子弟混在一起,所以学来了游泳闭气的本事。洛水近岸处并不深,何况她落水的地方,就在船舷边上,无论是靠自己,借助船夫的帮忙,还是借助周遭行人、其他船只的帮忙,都能轻易获救。如果自己不跳下来,她就算身份为人所知,传遍了街头巷尾,也只是微服出巡,不小心出了意外而已,怎么也不会有麻烦。是他该沉住气才对。而不是这样亲密暧昧地,在千百人的注视下紧紧相拥。

可是这些道理,他都忘了。

赢了他本性的赵嬛,撇了撇嘴角,试着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但是,这个笑,怎么也挤不出来。她赶紧低下了头,来不及掩饰,就只好躲开不许他瞧。只有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已经浸的透湿的肩膀上。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有船夫还在背后,乱七八糟地抱怨着。阮熙心不在焉地应承着,然后咬着牙,抱着她,进了船舱。

“胡闹。”

船篷上的草帘一落下,赵嬛的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可能是姿势使不上力的缘故,这一下打的颇轻,只是隐隐的一点刺痛而已。但很快,她就被侧卧着放在了船板上。赵嬛刚刚拿手臂撑在地上,想要顺势坐起身来,就被按住了腰。巴掌随即一连串地落了下来。

清亮的掴打声在小小的船舱里回荡着,料想薄薄的草篷怎么遮得住声音,船头的船夫、附近的船客,大概都听到了她这个任性妄为的小女子,被她的先生狠狠惩罚。先前阮熙脸色有多难看,现在打的就有多重。大概每落下一掌,被水浸透的衣服底下就是一个紫印。没过几下,赵嬛就觉得下身的疼痛连成了一片,火烧一样。她初时猝不及防,痛得低吟一声。而后却一直咬着下唇,没再说话。任由模糊的双眼,辨不清泪珠与额发上淌下的水珠,一滴一滴,坠在船舱底下棕黑色的木板上。

这一顿打来的既狠又快。在她忍耐不住,呻吟出声之前,阮熙已然松开了腰间的禁锢,拉起她的手臂,靠近她耳侧,声音低沉,还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殿下说说,现在这样,该怎么回去。”

可她此时一无所求,过去未来与她无干,只想要偎在他的身上。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拿柔软的脸颊贴着他的方才还在施暴的手掌,任由肿胀的臀上传来一阵阵灼痛,然后有恃无恐地放弃了思考:“……先生教我。”

阮熙看她这个样子,一时无言,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先把衣服脱下来。”

赵嬛吃了一惊,忍不住紧张地瞟了一眼船篷两侧轻薄的草帘。那帘幕密密地将春光月色隔了开去。可洛水两岸的轻歌曼语,仍然隐隐从经纬间的缝隙里飘了进来,让她不由得感到一丝幕天席地般的羞涩恐惧。就算相恋已久,要在眼前这个人的注视下,主动宽衣解带,仍然称得上一场羞耻的惩罚。她红了脸,两手颤颤地捏着衣带,半天才拆落一件外衫。

阮熙却似乎没打算在这件事上惩罚她,干脆拦住了她慢慢解衣的手腕,仿佛嫌她动作太慢,一边亲手代劳,一边说道:“衣服湿过水,怎么都看得出来。殿下只要在外面不露面就好,一会下了船,在下先让船夫替殿下叫个轿子。殿下这边上轿,那边直接抬进府里,就算遮掩过去了……在下还以为,殿下敢这么吓人,早提前算了十步出去。算赢了在下,就糊涂成这样,这怎么行。”

他拿着她脱下的衣裳,一件件替她绞去衣衫上淋淋漓漓的河水。然后取过一件,兜起她齐腰的长发,微一用力,挤干头发里小溪似的水。然后拧干衣裳,再来擦拭她被湿透的绫罗裹着,已经冷到苍白的肌骨。

阮熙替她擦身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腰下。小巧的圆臀经过刚才的责打,果然微微肿了起来,泛起一片均匀的薄红。他将雪白的中衣披回她的身上,看着她自己一件件将衣裳穿回去,故作严厉地说道:“过几天,阿嬛自己来领罚——要是没病,罚二十下戒尺。要是病了,病好了来领四十下。”

被这样摆弄了一番,赵嬛的心却渐渐宁定下来,她凝视着她同样全身湿透的先生——回程的路上莫名其妙被弄到这个地步,也算是狼狈至极了。赵嬛捏着他的手,长睫翕动:“我知道了,先生。”

明明经过一番擦拭,发丝已经干了一半,可是剔透的水珠,仍然一粒粒落到了他的手背上。她一直在哭,从被他抱上船以后就开始流泪。甚或在水下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已经从那一个浮光掠影的吻里,尝到过一丝咸涩的余味?

阮熙抬起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阿嬛怎么还哭。” 

幽暗的船舱里,仰起头,也看不到苍穹上月亮的升落,分辨不出时间的推移。可就算沿着洛水,从城的这一头划到那一头,又要得了多久呢?她平白厮闹了一番,博得了片刻好梦延续,已经够了。到现在,也当真醒了。

赵嬛张开口,就哑了声音:“先生,我今晚当真欢喜得很,差点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不过,就算……就算……这一辈子,有这一天也就够了……”

在深深的夜里,已经不再年轻的赵嬛,对着窗格里的月光,张开细瘦的手掌。月光就像白沙一样,自她的指缝间流下去。

当夜本不是绣卿当值,天子却突然发下特别传谕,命她前来侍奉。她到寝宫时已是夜半。赵嬛披着乌黑的长发,抱着膝,坐在床帐的阴影里,凝望着窗外的皎皎明月,默默出神。

“奴婢见过陛下。”绣卿跪在寝宫帘下,心中暗暗吃惊。她有多久未曾见过皇帝显露出这样脆弱忧愁的姿态了呢?她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赵嬛尚

第7回

且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也常常像今天这样,抱着双膝,缩在一角,一坐便是一整夜。

“绣卿,你可知道,丹阳长公主,究竟为了什么伤心至死?”赵嬛的声音仍然忧悒纤弱。可绣卿心中清楚,时过境迁,坐在龙床上的至尊,手握生杀大权,杀人活人,不过一念之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少女了。

“陛下恕罪,奴婢不知。”

床帐里传来天子分明的一声冷笑,绣卿心中一震,只听得赵嬛淡淡地说道:“绣卿,你是朕的心腹,可不是别人的心腹。”

绣卿叩首道:“陛下,逝者已矣。何况逝者自己,原本也不想将此事告知他人。”

帘子唰地一声被掀开了。赵嬛赤足走下床,居高临下,望着绣卿。

“原来你知道?”

绣卿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陛下究竟知不知道事情的经过?知道多少?又是谁,将这种人所不知的隐事告诉了陛下……而陛下对那位废妃之女、政敌的胞妹、不受宠的公主的手足之情,又是从何时起,因何而来?她不敢猜,也猜不透。她自赵嬛十一岁起,就陪侍在身边。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才发觉,眼前的皇帝,分明是她所陌生的另一个人。妄猜帝王的心事,本就是她的错。

“陛下,地上冷,请您……”

“住口,”赵嬛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件事,朕只要听实话,别的你无需顾虑。”

皇帝说的不错,原本她就只是皇帝一人的忠臣而已。

“陛下,这件事,奴婢也只是听侍奉长公主的一个嬷嬷说起。奴婢不敢妄断真假,更不敢因此妄议长公主家事。陛下姑且听之,千万明察——据说长平侯在凉州,私自收了一位妾室。长平侯偏爱此人,冷遇公主。仅此而已。”

夜凉如水。皇帝沉默得越久,就越是令人忐忑。

但是赵嬛只觉得天旋地转。藏在她心里那个口舌毒辣的少女,又从黑暗里跳了出来,用无穷无尽的嘲讽和冷笑,一下一下地敲碎了她的心——原来你白白践踏了那么多人的尸山血海,究竟没给任何人带来哪怕一点欢喜与幸福。赵嬛细瘦的五指暗暗握成拳,指甲深深刺进手心里。再开口时,话锋像刀子一样锋利:“他是驸马,公主之臣,哪有他另收外室的道理?还是他以为朝廷赐婚,正经公主,都配不上他身份高贵,战功赫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怪不得,怪不得他屡屡上表请命长驻凉州,不愿归京,朕以为他当真心怀朝廷,以江山社稷为重。原来根本是金屋藏娇去了。”

绣卿大惊,她知道皇帝此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足以将人置于死地。她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皇帝冷哼一声,长袖一扬,珠帘落下,将她的身影彻底隔了开来。

远在边关的夏瑾,知晓丹阳长公主薨逝的消息,还是在接到皇帝加急谕令的时候。皇帝特许夏瑾归京休假三月,料理长公主丧事,一应军务,暂且移交郭、张两副将代为处理。关于此事,谕令中多有抚慰之语。

接旨后,定于次日一早轻装简行驰赴京师的夏瑾,忙于移交诸般军务,直到晚间,才回到他在天水城的宅邸。世人恐怕料想不到,富贵已极的长平侯在天水城里买来暂居的住处,竟是如此朴素而不起眼的小院,前后两进,唯有后院中种了十数株红梅,可称与众不同。征西将军每三五日进城归家,没有仪仗排场,只有两名忠仆鞍前马后。宅子门前,总有一盏昏黄的灯遥遥相侯。这样一来,似乎和小城里其他闭门过日子的寻常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同。

幸而这间小宅地处荒僻,无需拿来迎候达官贵人。只有年余之前,挂职太常府的叶墨奉旨犒赏三军,公事一毕,便坚持要来夏瑾府上借宿。在京之时,夏瑾因赵嬛自小不喜叶墨为人,也与叶墨私交不深。但叶墨此人脸皮素来颇厚,一派自来熟的架势,夏瑾也不便拒绝。

“夏兄府上,当真称得上外素内华,别有匠心。世上俗人,皆以为富丽堂皇,金碧辉煌才算气派。其实不然。炫示于外,一览无余,怎及得上外表朴拙,内饰精巧,曲径通幽,来得别具意趣。”

夏瑾微微失笑。叶墨善吃善玩善游,遇到府苑楼阁,总忍不住品评一番。这次前来劳军,多半也是因为赵嬛嫌这些个吃喝玩乐的宗室子弟日子太闲,才打发他们来边关走一遭,找些事情做。

夏瑾谦逊了几句。二人走下游廊,时值冬季,日暮新雪,黄昏红梅。下人献上两盏热茶,叶墨轻轻掀起碗盖,抿了一口。这时候,只见梅林中缓缓转出一个穿着白裘衣的少女,呵气成雾,伸出纤纤素手,攀折半开未开的梅枝,拥在怀中。

“起云。”夏瑾在背后唤她。这时少女方才转过身来,鲜红的梅花一粒一粒落在雪绒的衣领上,秀丽的眉眼浸在黄昏的余光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然而少女年纪尚小,天真烂漫,展颜一笑,眉尾轻垂,这朦胧的神态被叶墨看在眼里,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险些打落手中茶盏。他瞟了一眼夏瑾。可夏瑾却仿佛浑然未觉,仍笑着对少女介绍来客。

少女向叶墨盈盈一拜,旋即从容告退,倏而便隐身在花林间了。此时天黑尽了,少女匆匆来去,犹如花仙化形,精灵显身。

叶墨此时已掩去了错愕的神色,仍以一个风流公子的口吻开起了玩笑:“夏兄果然风流,起云可是神女,竟也拥来做了姬妾。”

“在下也未把她视作姬妾。”夏瑾不问他如何瞧出少女与他的情爱关系。与夏瑾不同,叶墨虽娶宗室女为妻,却同时流连花丛,坐拥美姬无数。想来二人对答时一颦一笑,落入叶墨眼中,一下子就被看透了。

叶墨笑道:“不是姬妾,难道仍奉为神女不成?”

“大约是罢。”夏瑾也笑了。

叶墨道:“关于风月事,在下有一愚见,夏兄可愿一听?”

“在下洗耳恭听。”

“姬妾侍婢本为声色耳目之娱,应当寄情广,用心浅,志在览尽天下美色。似夏兄这般,专情于一人,用心太深,一叶障目,就算传为佳话,可自古至今的痴情人,无不是为痴情所误……如荀奉倩、石季伦之属……”叶墨自知失言,立刻截住了话头,拱手笑道,“在下失言,夏兄恕罪。”

夏瑾知道叶墨隐隐有讥刺他的意思在。只是从自己同意尚公主的那一日起,已不能算是专情于一人了。

第二天早晨,夏瑾换上了仆婢连夜赶制的丧服,通身缟素,犹如披雪。下人正在前院备车,忽然自外面一阵嚷乱,老仆进门来报:“老爷,羽林军的老爷来拜会了。”

夏瑾皱了皱眉。凉州路远难行,传谕不用内监而用羽林士卒,也不稀奇。可昨日一封谕令,今日一封谕令,又该是怎么回事。他只说了一个“请”字,便走出前厅,到院中相迎。

今日的排场,却比昨日大得多。老仆敞开大门,随着一阵呼喇喇的金铁之声,统共来了十四五位羽林军士兵,后面还跟着数位天水县县衙的皂吏,在前院里两列排开。领头是一位姓刘的羽林丞,见了夏瑾,倒十分客气恭谨,拱手行礼:“下官羽林丞刘允拜见将军。”

“不敢。”夏瑾锐利的眼光,自全副武装的兵士皂吏身上一扫而过,仍旧微微含笑,从容还礼,“辛苦刘兄及各位兄弟远道前来。寒舍鄙陋,如若各位不弃,还请入内稍坐。”

“多谢将军美意,就不必了。下官是奉陛下之命而来,有一封要紧谕旨要宣。”羽林丞赔笑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将军府上,可有一位名叫起云的姑娘?还请将军唤她出来。”

听到起云的名字,夏瑾的脸色终于变了:“且慢——敢问谕旨之内,是何言辞?”

羽林丞道:“此谕内容,与起云姑娘有关,还请将军勿要阻挠,请起云姑娘来,下官才好宣旨……”

“在下若是不同意呢。”夏瑾冷冷道。

羽林丞躬身道:“下官官小职微,将军国之柱石,下官怎敢冒犯将军。但此次下官乃是奉陛下旨谕而来,临行前,陛下还有口谕,倘若下官及同来羽林骑不能遵照谕旨行事,或有徇私舞弊、隐瞒不报之举,一旦查出,当一并处死。下官无可奈何,还请将军,不要为难下官。”

夏瑾望着羽林丞对着自己俯身长揖,即便上谕的内容远出情理之外,如今也已猜到了八九分。羽林丞态度恭敬,礼数周全,无非顾忌二人现下地位不同,害怕夏瑾来日挟私报复。这上谕,落在宣旨人的手里,也如烫手山芋一般。可笑的是,不独素昧平生的小官员忌惮他,皇帝竟然也是一样。一份上谕,专门分成两日来宣,是为了先卸下他的兵权,防着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坏了她的江山社稷——夏瑾手掌负在身后,暗暗握成了拳,指节颤抖,深深捏进掌心里面——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平生许多事情,却在他的心里,渐渐清晰明白起来,犹如当头一泼冷水,冷彻心扉。

“刘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和皇帝赌命,他敢压多少筹码?赵嬛竟然猜他若刀剑在手,定会恃武悖逆;若手握兵权,必以三军相挟,拒不奉诏。原来他们之间,竟也逃不出疑忌二字。

“将军请讲。”

君无戏言,天子谕令一旦公诸于世,就是不可更改的天条。

“可否请刘兄暂不宣旨,给在下一点时间,去向陛下求第二道旨。今次乃是在下强行阻拦谕令,罪归在下一人。刘兄无需为难,在下即刻披枷带锁,上京请罪。”可他只会举起刀尖,对着自己。他的筹码,在帝王面前,也只有渺小的血肉之躯而已。

羽林丞吃了一惊,身高位重的征西将军,竟然真的愿为了一个侍妾,冒抗旨的风险,押上一身官爵,一府富贵,甚至于一家上下的性命,也要搏一线生机。看来皇帝传谕时,说征西将军为妖邪所惑,良有以也:“将军说笑了,没有陛下谕令,在下怎么敢……”

“夏某不是知恩不报之人。倘若刘兄愿意通融,便是在下的大恩人,此去纵然不免,也一定会倾尽全力,报答刘兄。”

对羽林丞而言,官小职微云云,自然是自谦。但像他这样位置不上不下,在京中毫不起眼的官员,平日里想要巴结夏瑾,还得特地寻觅机缘。不意现在征西将军竟主动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诚心恳求。可这位羽林丞纵然有些动心,也慑于皇命,不敢应承:“倘若您现下就在京城,立即进宫向陛下讨情,陛下说不定真的会改变心意。可这里是凉州,相去京城,何止千里。将军亲自上京也好,上奏求情也好,都太迟了。在下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拖着谕旨,十天半月不执行。陛下一旦知道在下与将军串通一气,拖延谕旨,到时候,就不是一条性命能了的事了。”

夏瑾还想再说,自忖羽林丞、士兵及差役等人倘能立即看到好处,或许会有所动摇。只是羽林军颇有家世出众者,一般金银财宝,恐怕入不了眼。他想命下人将府中珠玉珍藏尽数拿出,听凭来人分取。还未开口,便自背后传来一阵匆促细碎的脚步声。夏瑾心中一冷,未及喝止,少女却已来了,白衣如云,敛衽下拜:“小女起云,见过各位官爷。”

夏瑾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后面推,皱眉道:“谁叫你来的,快回去罢。”

分明是有人叫她出来的。可少女摇了摇头,凄然一笑,不肯离去:“将军,您和老爷们说话……我在后面,听到了……”

“既然如此,将军还是放手吧。”羽林丞道,“不是在下不通情理,将军不知,陛下这次是下了决心的。我们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担,还请将军见谅。”

说着,他赶紧从身后羽林军捧着的锦缎里,恭恭敬敬地取过上谕,展开宣读道:“谕征西将军、长平侯夏——”

夏瑾一阵绝望,他知道这句话一旦念出,他若再言异议,便是公然抗旨。一片静默中,他一撩衣摆,双膝依次磕在石砖上,跪下听宣。

起云跪在他的身后,轻盈的泪珠悄悄地流下了脸颊。

“卿远戍边塞,威震夷贼。苦劳当念,功绩可褒。然穷山恶水,多遇精怪;荒郊僻岭,偏出邪灵。滋生妖孽,偷转人形。夺摄魂魄,迷惑公侯。离间夫妇,疏隔君臣。卿侍婢起云,犹为其类。恶法高深,心肠蛇蝎。公主薨逝,乃为其所诅。年始荧惑守心,岂非妖物入室,邪祟相侵,天示其警欤?除恶务尽,苟安贻害。今着羽林丞刘收拿此妖,立时杖毙。卿归京治丧,可近寺访僧,远祟除邪。朕痛悼骨肉,忧惜纯臣。望卿洁身自好,勿使妖孽得志,亲者贻恨,钦此。”

夏瑾静静听完了这封满口怪力乱神,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却又至高无上,无人可以提出异议的上谕,脸色惨败。

羽林丞见他许久没有表示,催促道:“将军,接旨吧。”

夏瑾僵硬地叩首,颤抖着举起双臂,却在一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如若自己抛下一切,带着少女,赤手空拳,杀出重围,又当如何?假借接旨的动作,转肘一击,可正中羽林丞膻中。借势起身之时,士兵尚且反应不及,身后二人,便被自己劈中脖颈。此刻回身一拉一揽,将少女护在自己怀中,免得士兵一拥而上,挟她为质。之后士兵将自己二人重重包围,纷纷拔刀出鞘,堵住去路。接下去,便是千难万难了。若能抢近身前,在躲开旁侧一刀的瞬间,巧劲扳断眼前人手腕,夺刀在手,或可还有一条生路。可恨自己出来时,腰间无刀无剑。可就算有刀有剑,在圣谕的面前,他又真的能亮出白刃,将君王视作敌人吗?

少年时候,他会这样做的。那时他什么都敢做,面对千军万马没有顾虑过,面对宫闱倾轧也没有顾虑过,冒着命悬一线的危险做过许多许多铤而走险的事情。拼尽热血,豁出性命,都只为了一个人。

“将军……今生今世,缘分已尽……起云不可再拖累你了……”

可她流泪的时候,竟然还微微笑着。他颤抖地抬起手臂,将她娇小的脸庞捧在手中。年轻的面容,就像桃花一样。他轻轻地,轻轻地,为她揩去了颊上一滴清泪,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永远将她视作无人可犯的至爱,不会凋谢的至美。可他心气一泄,一松手,指尖便离开了鲜花,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一放手,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了。羽林丞挥了挥手,差役们还有些畏惧,不敢上前,毕竟上谕中说,这小女子,竟是个道行深湛的妖孽。只有羽林军的勇士,担当了除妖的职责,拥了上来,扳住了少女的手臂,押住了少女的肩背。

“将军,请您上车走吧,不要在这里了……您不要看……”

她的声音被泪水淹没了。从前李夫人病逝的时候,都不愿意让汉武帝看她憔悴的面容。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是为了在生命尽头,仍然试图留住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宠爱。而是希望,自己在相爱的人心里,永远留下的是最美丽的样子。

羽林丞大概也觉得这话有理。总之夏瑾已经接旨,没必要留在这里观刑。再留下去,反而易生事端,徒惹恨憎。于是羽林丞低声命令了一句,其余士兵便向两边退去,躬身让出一条路。

士兵拉着少女的臂膀,将她拖远了些。细瘦的身躯,俯伏在台阶下面,前厅的匾额底下。砖面上隐隐印下一行浅浅的血迹,大抵是方才拖行的时候,粗糙的砖石,磨破了娇嫩的膝腿。衙差这时才走了上来,俯视着孤弱无助的少女身躯,忌惮之心,恐惧之意尽数散去。现在,眼前这个女子,只是一个寻常的,在官法面前瑟瑟颤抖的犯人而已。他们照着衙门里的规矩,两人一头一尾各自按住了少女的手和脚,另两人拖着黑漆的刑杖,一左一右站在少女的身侧。

仆人们见夏瑾一动不动,也都害怕再生枝节,悄悄推管家出去催促夏瑾。管家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夏瑾的身边,低声道:“车马都已经备好,请您上车吧。”

那边已经开始行刑了。官法刑杖硬木所制,足有十几斤重,差役高高举起,都略有些吃力,何况要砸在少女纤弱细瘦如柳枝的躯体上。一杖落下,重重的仿佛山崩般的响声,似乎就这样敲碎了她的骨骼。雪白的衣裳,慢慢地,被瀑布般的冷汗浸透,透出一片鼓胀可怖的血点。起云怕夏瑾多生挂念,哭泣的时候,都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可现在她避无可避,刻骨铭心的疼痛超越一切爱情、相思、担忧,淹没一切美好的、明亮的画面,铺天盖地,无处遁逃。她以为就算死亡也无法夺去那些回忆,她可以抱着那一点回忆,直到断气,直到下葬,直到墓穴,直到草木之身,回归尘土。然而一杖下去,她就下意识松开了手,碎片四散无迹。到头来,只有痛楚吞咽不下,剩下无可掩饰的,凄厉的惨叫。

夏瑾失魂落魄,对众人的劝说,恍若未闻。他想质问赵嬛,为何会如此残忍。可这一问对帝王而言,又是何等幼稚。他险些忘了,他们已经杀过太多的人,一个小小妾侍,又算得了什么。死去的人,化作他的剑上血,刀上锈,化作她衮袍上的一抹金彩。夏瑾想起那一日,赵嬛亲手捧着高祖谕令走出大殿,梁王追在她的身后,一开始故作镇定地讽刺她,后来口不择言地骂她,最后忍耐不住,泪流满面,哭着求她。伸出手臂,去抓她的衣摆。可她越走越快,甩脱往事,连一个怜悯的目光都不愿施舍给他。她一口气走到了午门之外,从过去悲欢离合爱憎贪痴的鲜活岁月里永远走了出来,看着人头滚落在尘埃里,鲜血流了满地。从那一天开始,任谁都无法回头了。不论是皇帝的敌人,皇帝的臣子,甚或自诩手足腹心,与旁人不同,到头来无非都是一样的。只要违了她的心愿,扫了她的面子,或者只要她想,便可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个人的亲友至爱。

少女的惨叫,使衙差们更加壮了胆子。所谓将军,听说是这座小城里一等一的达官贵人,比他们县衙门里坐着的老太爷,都不知道大了多少级。可现在看来,将军姬妾,下场也就是这样。有好事者暗自后悔,方才畏于所谓将军威势,没敢像杖打寻常女犯时那样,剥去衣裳,让她赤裸裸地伏在地上,在刑杖下百般挣扎,受尽凌辱。

差役们一杖一杖,缓缓地打下去。一杖落在臀峰上,一杖落在大腿上。每打一杖,便换她一阵尖声惨叫,而后连哭带喘半晌,抖个不住,等受尽了刀砍油灼的煎熬,恐惧与时俱增,怕到极处,方容她受第二杖。

夏瑾知道,杖毙时候,用杖分量极重,但为了不使人速死,都是先杖臀腿,等受刑人尝尽了求死不能的痛楚,骨头打碎了,再杖背部,不消五杖,脏腑便破裂了。打到后来,每下一杖,受刑人便喷出一口鲜血。血喷尽了,也就断了气。赵嬛究竟有多恨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女,甚至于超过了对梁王幕僚的恨意。偏要用最残忍的方式,让她受尽折磨再死去。又或者,连憎恨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是她做久了皇帝,便视芸芸众生如草芥,再不需深思熟虑,只要随手一笔,便决定了天下人的命运。而自己消磨半生,换了一个空空的爵禄功名,终究连这一丝光,一朵花,一缕相思也留不住。

“拿剑来。”夏瑾终于忍耐不住,颤抖着说道。

众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正迟疑时,忽而又一杖落下,白衣上顿时染开一片红雾。少女一声惨呼猝然而止。嘶哑的喉咙,除了粗重枯涩的喘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拿剑来,你们没听到吗!”夏瑾吼道。

众仆中,有一个专门侍奉刀剑的仆从,年纪很轻,被老爷的脸色和吼声吓的一抖。就算管家拼命使眼色,也只能战战兢兢地捧着收拾好的剑匣,走了过去。

“将军三思,莫葬送了大好前途。”羽林丞暗暗握住了刀柄。只待图穷匕见,拔刀出鞘。

夏瑾手握长剑,置若罔闻,也不屑看他一眼。他推开蓄势待发的士兵,向匍匐于地的起云走了过去。他在少女的身边跪了下来,衙差骇了一跳,刑杖收势不及,还是落了下来。夏瑾却恍若不觉,就这么挡在她的身前,硬生生替她受了一杖。

重杖砍在后背上,痛入骨髓,连手臂一时都失了力气。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声音。差役们闯了祸,忐忑不安,连忙退了开去,等羽林丞的示下。夏瑾轻轻扶起起云,生怕再弄痛了她,抱住她尚且洁白的细瘦肩背。她受了五杖,一身麻布白裙,已经被鲜血染透。他跪在血泊里,衣摆也染上了她的血。她低声呻吟,痛苦煎熬,脸颊和嘴唇,苍白如纸。散乱的鬓发,被汗水浸没了,就这么黏在脸上。她慢慢地,茫茫然张开眼睛,瞳孔几乎失去了焦距,目光迷乱,似乎连他都认不出了,只能半昏半醒地任人摆布。他低下头,勉力咽下翻涌而上的气血与锥心刺骨的痛楚,吻住了少女血痕宛然的双唇。血腥之气一瞬间涌了上来,闯进他的肺腑五脏,缠住了他的魂魄——同意尚公主是他的过错,痴迷一人不可自拔也是他的过错。无论如何,都和她没有关系。他贪恋那一点欢欣慰藉,偏要带她离开自由自在的山林草庐,带进风云诡谲的公侯之家。就是这一点自以为是的私欲,终究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他吻着她,拔出了剑,一剑刺穿了少女的胸膛。

他从小熟习的,就是各种各样杀人的办法。如今一剑毙命,少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就安安静静地断了气。

世事昏昏默默,渺渺茫茫。少女呼吸的血气,化作他心头一块瘀血。他赌着一口气,星夜兼程,驰入京师,在长平侯府的朱漆大门前下了马,忽然一阵晕眩,轻轻一咳,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老爷,老爷……”仆从拥了上来。吵嚷的声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公主丧礼,自有鸿胪寺操办,钦差吊唁,官员主持。府内满目白幡,宾客却不绝。

管家走了上来,抹了抹眼泪,低声道:“……老爷先换件衣裳,陛下来了……正在灵堂里等……”

夏瑾精神一振,推开了管家,不顾知情的仆人拦阻,在其余人愕然惶恐的目光中,大踏步地向作为灵堂使用的正殿走去。管家见状,赶紧派人抢在头里,入内通报。

正殿外面的日头底下,站了一排侍卫。殿内白烛白幔,日光无力,幽幽冷冷。赵嬛微服打扮,身披白衣,腰系黑纱。一步一步,从灵堂里走了出来,掩上隔门,走到空寂无人的前厅里,静静地望着雪衣霜服,风尘仆仆的夏瑾从不远处的台阶上,走进殿来。

夏瑾踏进殿来,光线为墙壁所挡,眼前陡然一暗。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年少时候,赵嬛只是个诸侯之女的时候,刚刚成为公主的时候……也常常简衣微行,做个少年公子的打扮,干净利落,大摇大摆走出府门,走入繁华世上,灯火霓虹。轻车骏马,言笑晏晏。

而今她恍若昨日的身影,映在他的瞳孔里,忽然变成个烛火般晃动的虚影。时真时假,忽远忽近,仿佛鬼魅。

“……臣……拜见陛下。”他望着赵嬛,少年时亲密无间的人,依稀又变成了华服高冕,额前十二旒的模样。他恍恍惚惚地屈膝跪下,左手叠于右手,稽首于地,然后站起身来,毫不畏惧地平视着满手血腥的凶手。

她许久没见过这个人了,两相对望的刹那,竟然闪过一丝怅然若失的迷惑——她自小相识的夏瑾,是现在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样吗?从什么时候起,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里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分。她在灵堂里的时候,曾在心中预演过许多遍相见时的情形。可如今真的相对而立,第一句话究竟是该若无其事地抚慰功臣,把恩怨一笔揭过;还是该抓住这桩家事追问下去,一时间竟然举棋不定。她正犹豫时,他站起身时,前所未有的冷漠傲慢的目光刺痛了她,莫名的怨恨冲出肺腑,立刻滚成不假思索的词句:

“长平侯好大的胆子,朕的谕旨,你都敢公然违抗。你用情真深哪,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 

“陛下要杀了她,臣亲手杀了。陛下若是还有不满,请治臣之罪。”

“长平侯,你以为朕不敢吗?你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你是不是以为,长公主在朕的心里无足轻重。朕把长公主嫁了出去,就再也不管她的死活,不管她过的好不好,不管她的夫君是不是负心薄幸,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夏瑾牵起唇角,微微一笑:“臣愚钝,难道不是这样吗?天下人见了梁王的下场,议论纷纷。说天家无情,陛下睚眦必报,不念兄弟骨肉的情分。陛下为了自己的名声计,急急忙忙把梁王的亲妹妹,赐婚给一个还看得过去的人,不就是为了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赵嬛呼吸一窒。她在死者的牌位前,一遍一遍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酸涩的眼泪沉甸甸地压在眼眶里,像冰块的切面,将直刺的目光照得如同剑锋一样锋利冰冷,从颤抖的齿缝里,挤出最恶毒的词句:“你见事不明,痛失所爱,是你活该。”

“……我活该?”夏瑾怔了一怔,用低哑的声带研磨着这三个字的轮廓,大笑起来,锥心泣血,“陛下说谎说得久了,居然连自己都信了。”

她原以为,自己曾经也拥有过光辉灿烂,十全十美的岁月,所不足者,只是聚散离合,造化弄人,她不得不被命运推着离去。可现在她终于懂了,就算是在华光灿烂,花好月圆的夜晚里,她的欣喜、满足、希冀,也都是假的。春风桃李,一盏琼浆,相对饮下的,不是心有灵犀不必道出的千言万语,而是数不尽的误会猜疑,虚情假意。赵嬛的心陡然冷了,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辩解的话,不屑于讲,也没有力气再说出口:“夏伯玉,原来这么多年,你就把我看做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铜镜摔碎了,明亮的碎片砸在地上,映出少年朦胧的影子。

“你为了长公主向我讨公道,你和她有什么手足之情?能有什么手足之情?梁王没一败涂地的时候,你和长公主有交情吗?你去看过她一次吗?她的父皇母妃不理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不要说封地,连个封号都没有,你管过她吗?你只会逼着别人替你演戏,你自己连戏都懒得做。”

“你嫌弃了?你嫌弃她的封号是出嫁前才给的?你嫌弃我没有赐给你一个封邑上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我告诉你,丹阳长公主再不受宠,也是天家子孙,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你的君上,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评头论足?你宠妾灭妻,自食其果,为天下人耻笑,可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可是在他们的少年时代,相亲相爱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像这样不留情面地对骂,撕破最后一点勉勉强强的温情。

“你问问自己,有资格指责我宠妾灭妻吗……”

“你——!”赵嬛苍白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惶然,下意识地向影影绰绰的窗纸看了一眼。

“你以为我会说什么?在你心里面我是个什么人?”他冷笑起来,“我会说出去?会起兵造反?会用兵权要挟你?你既疑我忌我,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杀了我,又何必再用我。”

赵嬛哽住了。

幽暗的阴影像无穷无尽的梦魇,慢慢淹没了她的双足。

“夏伯玉,你就是个混账。你连做臣子的道理本分都不懂。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侍妾,你就发了疯。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到今天这一步。封爵、地位、权力、妻室,哪一个不是朕给的?你居然敢什么都不要。朕给了你这么多东西,难道都比不上她一个人吗?”

“古人都知道,功名利禄为粪土……我夏瑾白白虚度了三十年的岁月,现在才知道,原

第8回

来这一辈子都活错了。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才值得我活着。”

赵嬛大怒,既怒且悲。眼睛里含着的泪珠,终于滚落下来。流过冰冷的面颊,流过瘦削的下颌,摔在地上,悄无声息。

“既然不值得,那你就去死吧。”

赵嬛摔门而去,不再回头。

夏瑾冷笑了一会,眼眶又模糊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心口突然翻江倒海地绞痛起来,不由得渐渐俯下身子,靠着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椅子的扶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慢慢捂住了嘴唇。温热的鲜血,从指缝间淌了下来。

只有她永远不会改易。她是那样轻盈脆弱,像是苇草上的绒花,竹枝上的露水,可又是那样永恒不变,像朗朗的明月,荧荧的星辰。她是他初时遇见的样子,而后永远都是这样。他想念她了,想要见她。于是他拔出腰间的佩剑,又怕伤害到她,重新收了回去。然后蹲下身去,向脚下幽幽的深渊伸出手,沉浸在漫长的黑暗里,挖开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一点点摸到她漆釉光洁的棺盖。冷冷的月光,注视着他,将她纤秀安宁的面目笼罩在雪白苍冷的光里面。他的胸中充塞着无上的温柔满足,轻轻地握住她拢在白纱里的手,抚摸过劈裂的指甲,血迹干涸的指尖,用已死之人毫无温度的手背,温暖自己的脸颊。

然而她的身体早已开始腐化,面容一寸寸异变,脱出昔日秀丽的轮廓,指甲瑟缩枯萎,黯淡无光的肌骨泛起了一片片暗紫色的雾,然后一小块一小块地朽烂下去。蛆虫从污秽凝结的脓血里,慢慢地钻了出来。

一轮惨白的明月,挂在天上。

可他竟然没有察觉。他所爱的人,在他的灵魂和双眼中,是一颗永远不会被时间侵蚀的明珠。他手掌陷在松软的沙土中,像浸没在一潭静谧的湖水里,棺椁漂在湖上,像是载满鲜花的一只小船。他温柔一笑,在少女恬静的睡颜旁,躺了下去。

可是忽然有人用尽全力,不顾一切拉住他垂落下去的手臂。泥土从陡然扬起的长袖上簌簌而落,让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咸涩的泪滴,溅在他满面的风尘上,冰冷如夜雨。贸贸然缠住他的山鬼,将万缕青丝垂落在他的胸前,在他的面前低低哭泣,凄楚万分,心碎肠断。而她哭泣时,居然会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朦胧模样,秀弱不胜,倩影宛然。他纵然决心忘却世间万事,可这一刻,也不禁用酸涩的双目,透过沙土夜幕织造的重重雾霭,吃力地辨认了一会儿。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葱茏林木的那一头,依稀传来一个少女天真娇软的声音,含着一分浅浅的哀愁,来回唱着这两句。对着金风微雨,南去北燕,一遍遍地咀嚼着词句当中,她所陌生的意味。

荒山野岭,怎会有人通音识曲,低唱武帝秋风赋。他忍不住下了马,伸手拨开一重重枝叶,向秋风落叶的深处走去。

采菜的少女听到窸窣的声响,向他转过头来。半张风露清愁的侧脸,霎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怔住了。只这一眼,就让他感到了无比的震动。他仿佛曾在哪里遇见过她,她是他茫茫然寻觅已久的思念、执着、前世宿缘。那一抹忧悒的恬淡的微笑,化作前所未有的热切、冲动和渴望,化作年轻热烈的爱情,涌入他的心房,燃起熊熊火焰,烧毁一切曾经束缚过他的枷锁。原来他漫无目的,心如止水地度送了三十载的光阴,就是为了遇见这个人。他生于世间,跨越千山万水,无尽岁月,终于在这一日,这一刻,这一刹那与她重逢。这意外的相遇,是上天赐给他的恩惠。他要爱她,要拥有她,这一次,他绝不舍得再放开手了。

“……你……”他颤抖着,紧紧地抓住了山鬼的手。

在灿烂纷披的黄叶之下,少女回答他:“我嘛……我叫起云。先父说,是因为想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一句,才取了这个名字。”

可他还在别处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两个字,被古人镌在了巫山的石壁上。虽然在那一片连绵的山峦中,只有神女朝云化作的山峰,才被称为神女峰。只有朝云一人,才被世人立庙祭祀,尊为真正的天神。可是千万年以来,也有许多人说,其他十一座陪衬神女的次峰,比如起云峰,原本也是天上的仙女……

“就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山鬼怆然说道。

压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耳畔响起,陡然冲走了记忆当中,少女娓娓的歌声。

他感到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忽然破裂开来。他抬手抹去眼前泪迹湿润的泥水,朦胧的错觉,在一拭之下消散殆尽,豁然曝露出了真实的面目。来人高贵的面容,终于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的瞳孔里,投下累累岁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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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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