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第一章
夜露,自屋檐滴落在我手里抱着的琵琶上,晶莹的水珠顺着古朴的木质流下来,宛如一滴泪水。
她也有点冷了嘛?一如在这幽静深寂的庭院,我纤弱的身躯,耐不住那萧瑟的晚风与清寒的月色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琵琶,依然跪立在偏厅的台阶前,低着头,细数着我飘舞的衣裙边,零散的落花。
落花一共有十七瓣,这简单的数字,我已经数了上百遍——在这台阶前,我已经一动不动地跪了近一个时辰。
我在等,那偏厅之中,坐着一个瘦弱的老人,听人说,就是这位老人,他瘦骨嶙峋的脸庞之上,有着一双威严而执着的眼睛,他为天下制定了所有的规矩,而他自己,也是最遵守规矩的人。
所以,在他的面前,我只能同样规矩的跪在这里,沉默而驯服地等待着,他或许已老迈龙钟的一声召唤。
这,是我来婺洲的第一个夜晚,那偏厅之中的老人,正是浙东常平仓提举朱熹朱大人。
一声沉重的咳嗽,刺破了庭院的寂静。接着,我听到茶碗盖磕碰的声音。
“进来!”偏厅中传出的声音竟是如此平缓而有力。
我微微抬头,起身,在衣襟的飘舞中,拾阶而上,迈入,昏暗的灯光有点浑浊,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偌大的厅中,除了端坐的朱熹,并无旁人。
“你叫严蕊,字幼芳,是台洲天台营上行行首?”他依旧是平缓的语气。
“正是,提举大人。”我的声音很平静,尽管今夜,在我遍历沧桑与风尘的生涯中,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尽管我此刻身处的地方,是天下道学文章的源头,眼前的这位集权势与名望于一身的显赫老人,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随意伸出一根手指,都可以将我贱若虫蚁的生命摁灭在他的威仪之下。
“哦,那你告诉本官,什么是行首?”这一次,声音有着揶揄和戏谑的味道,这本是我司空见惯的侮辱和轻蔑,此刻,出现在这道貌岸然的厅堂之中,竟如此带有盛气凌人的味道,一种沉重的压抑,顿时使我难以承受。
“禀提举大人!行首,便是妓女!”我提高了声音,故意用露骨而粗鄙的字眼,表示着倔强的反抗。我抬起头来,第一次毫无怯意地正视着对方的脸庞。
那是一张肃穆而木然的脸庞,没有龙钟的老态,却有着一种严苛与冷峻,他的目光是阴鸷与精练的,使得那清癯的身影里显露出的强悍与睿智,包藏着不为人知的阴暗与畸形。
他笑了,那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笑容扭曲了他的眼睛——我此刻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纤弱的躯体,那带着邪念与企图的目光,正透过我薄如蝉翼的衣纱,贪婪地猜测着我每一寸肌肤的柔顺与光滑。
原来,这位让天下清流学子虔诚膜拜的道学正宗,这个声称生平最痛恨妓女的敦厚君子,从我这个美丽的妓女驯服地走进他独处的偏厅开始,就早已放弃了他被人供奉神位的伪装,而换上了做为一个苍老的男人再正常不过的皮囊色相,而我,却一直在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不远百里把我从台洲召来婺洲,不过是到这天下最规矩的地方,听这天下最规矩的人,告诉我做女人应有的规矩而已。
他已经向我走过来,我听到他笨重与沉浊的喘息,同时,我嗅到了他身上散发着酒糟的气味,那是所有衰老的男人再平常不过的体味。
他的手指触到我的上衣,解开我的衣扣:“你既然知道,你不过是个妓女,那么也应该知道,在一个男人面前,妓女要做些什么?”
我闭上眼睛,顺从地把琵琶从胸前拿开,给他频繁蠕动的手指腾出地方。手指是冰凉和生硬的,寒冷和痛楚从我胸膛传来,他的喘息中渐渐带着急迫与兴奋,那是因为他感到我胸前肌肤的战栗,又或许,他嗅到了我胴体上隐秘的幽香。
终于,我的衣裳被他干净利索地剥开,于是,我的前胸彻底裸露在昏暗而暧昧的灯光下,我依旧平静地顺从着他贪婪的手指,分不清究竟是顺从他显赫的权势与身份,还是顺从我职业的习惯。
也许,每一个漫长的夜晚,只有在我娇弱的身躯赤裸裸地被不同的男人凌辱和侵占时,我才能借以着对方带来的刺激与麻木,从容地面对我那不肯安静的灵魂的躁动。
在一个男人面前,一个妓女,要做些什么?这句话,他可以问我,却是我自己无以问自己的,那会将我生生地问住,然后,是大汗淋漓地忍受着我一息尚存的灵魂对我遍历风尘的身体无情的诘问与责难。
“很好,你这样很好。”他的指甲很尖长,随着阵阵锐痛,我感觉到他指甲在我白皙而柔弱的胸脯划过的地方,留下的红痕。“万物都有它的规矩,驯服地闭上眼睛,就是做妓女的规矩,象刚才那样大的声音说话,却是不守规矩了。”他把手指从我身上移开,顺着我的肩胛,如一条滑腻而冰凉的蛇,游离到我的背部,他也跟着走到了我身后:“那么,现在,就要让你知道,不守规矩的代价!”他的声音是冷酷的、狰狞的,又带着兴奋的快感,然后,他精干有力的手掌,夹带着风声,重重击落在我的裙子上。
我被打得一震,身子向前倾斜了一下,我立即重新站稳,挺直背部和臀部,等待着他再一次的责打。那隔着单薄的裙纱,重落在我敏感部位的手掌,究竟是对我刚才行为的惩罚,还是源自他特殊的嗜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反常的行为,象征着某种扭曲的欲望,也折射着他的主人,正在这个宁静而私秘的夜晚,释放着平素里不为人知的压抑,莫非他自己制定出来的规矩,也有让他不厌其烦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兴奋,从我心里蔓延,那还遗留在我下身的痛楚和微微发热的臀部,使我感到,这个夜晚依然是那样特别。
他的手掌再次扬起,却没有再次落下——厅外,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老爷!新任的台洲太守唐与正大人求见!”
我打开双眼,有着微微的惊奇,朱熹却带着明显地不快与尴尬,收回了他的手掌:“你先暂时回避!”然后对着厅外大声道:“请他到正厅等侯!”
一瞬间,我看到他脸庞上回复了严峻和肃穆的深情,如同赤裸的身体上换上件光冕堂皇的衣裳。我知道,此刻,他已不再是刚才还彻底袒露出所有生理反应的苍老男人,又已经从容自然地做回了标榜天下的谦谦君子与敦厚长者。
我披上了被剥开的上衣,正准备从内堂退下。却听到厅外一个洪亮而爽朗的声音传来:“朱大人!晚生性子急,到正厅等候大驾是等不来的,大人既然在偏厅中夜读诗书,说不得,晚生多走几步路,自来请安便是。若是大人有添香红袖,欲要藏私,被晚生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呵呵,少不得要见识一下这风清月白,良辰美景,提举府中的旖旎风光了!”稳健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人竟已然到了偏厅之外了。
这一下,朱熹大是措手不及,慌忙中,指了一下厅侧的屏风,我顿时会意,忙迅速地躲闪到了屏风之后。同时,心中不由得大是疑惑:是谁?在这名满天下的清流领袖面前,胆敢如此的无礼与放肆。
第二章
大步迈入厅中之人,高大健琐的身影,略显几分圆胖,透过屏风两扇间的缝隙,我看到的,是一副放荡形骸、不拘棱角的轮廓,距离的遥远、视线的阻隔,都不能妨碍我清晰地感觉那轮廓里有着优雅的笑容与明澈的目光。
朱熹发出一声凑巧的咳嗽,或许是对于他此刻尴尬心情的调整,或许是对我的警告与暗示,然而,来客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给了这咳嗽最好的解释:“呵呵,夜寒露重,朱大人的身体可有微恙?”
朱熹的声音却是冷峭的:“仲友少年得意,仕途平步青云,也难怪是要时时发笑了。只是宦深如海,人心莫测,一个笑字,不难,可若要做到心中有笑,脸上无笑,人前不笑,人后方笑,却是难了。”
唐与正笑得更加放肆起来:“朱大人官做得比我大,学问做得比我深,万事万物、一笑一颦,都说得出个‘理’字来,晚生是受教了。只是听说晚生此番调任台洲太守,全仗大人保荐之恩,这上门谢恩,晚生可总不能哭着来罢?”
朱熹一摆手,在厅中来回踱起步来:“谢恩两字,仲友休提,你我皆读圣贤之书,身负社稷之重,从来都只有兼济天下之公心,何来两相授受之私恩?”说罢,便欲坐回座椅之上。
唐与正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大人且慢就坐!”目光正往我藏身之处射来:“此屏风制工精细,丹青神致,有不可方物之妙趣。便请大人带晚生一同鉴赏指教一番如何?”
惊讶,自我心中泛起,这位不速而至的来客,轻佻的话语,唐突的举动,以及他爽朗直率的笑声,无一不在打破这偏厅中深闷而静穆、阴冷而晦暗的氛围。他是早就察觉这让天下学子无不景慕的诗书府第之中,藏纳于屏风之后的污垢嘛?那么,他又将怎样看待,此刻这藏身屏风之后,与这府第主人整日挂在嘴边的“道学正统”如此格格不入的风尘女子呢?
朱熹却轻轻甩脱了他的手掌,仍然神色自若的端坐到了座椅之上:“奇巧之物,最是扰人心性。仲友心中有了份妙趣,自然是随处可见妙物。我老朽之人看来,万物皆朽,对于仲友眼中的不可方物,却是视而不见了。”
唐与正的目光一转:“呵呵,这便是大人闻名天下的‘理在先,气在后’(作者按:理指精神,气指物质)之学了,晚生愚钝,看大人的神情,这视而不见,倒有点象是避而不谈。难道这其中另有乾坤。。。。。。莫非,哈哈,莫不是那添香红袖,就藏在屏风之后?”
朱熹冷笑:“红袖?笑话,老夫眼里,又岂会有一个‘红’字?”
唐与正纵声大笑起来,也跟着坐到朱熹的对面:“晚生该死,是晚生错了!天下道学先生,于万千世界、姹紫嫣红,从来都只有黑白之分,是非之念!红字何来?哈哈!红字何来?”目光却依然往屏风这边看来。
茶碗,自朱熹手中端起,我看到,他的食指在轻轻地敲击着碗沿,然后,是他依旧深沉而平缓的声音:“仲友既然说到了是非两字。老夫今日倒要与你说起一桩是非来了!我朝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但献艺陪酒则已,不许私侍寝席。今中书省王淮,舔居相位,竟劝谏圣上,言说此制不通人情,流弊颇多,又说平民布衣尚可狎妓取乐,何官员独不能为?此举实是在公然为一己私欲张目,为伤风败俗、无耻丧德之妓女正名,如此斯文败类,老夫已会同十三位在朝官员,联名具折参王淮辱我纲常名教,有污圣贤门闱。嘿嘿,倒要看看他王相爷在圣上面前,有何话说。”
唐与正扑地站起了身子:“大人,您说的这桩是非,也未免太大了点吧!”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表情,故作的惊慌失措里深蕴着狷狂不羁的不屑一顾。他在鄙视和游笑着什么呢?是朱熹此刻一脸正气凛然的矫情做作,还是他与朱熹适才分明提及,此刻又心照不宣地遗忘的这偏厅的屏风之后。我笑了,我的心灵平静得如同微澜不兴的湖面,又或许,在这卑贱的风尘里,心灵的存在,显得是那样的多余。
朱熹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来:“仲友,难道你就不想在这份奏章上,也签上一个名字?”
唐与正接过奏章来,却又笑了:“朱大人,王相爷今番这有辱斯文、玷污圣贤的举动,您想来是等了很久了吧?”
朱熹的表情头一次浮现出些许生硬:“仲友何意?”
唐与正扬了扬手里的奏章:“大人一手创建‘闽学’,天下轰动,可也正是这‘闽学’,轻轻一划,在朝野之中,勾就了属于大人的一个牢固的圈子,只要是圈子之外的人,大人以及大人的门徒学生们,怕是都早就为他们预备了和我此刻手里拿着的同样的奏章吧!晚生今日要是在这奏章中签上一个名字,怕是也就荣幸地被大人划入这圈子之中了。”
朱熹的脸色沉重得几乎凝固,唐与正却接着道:“晚生与大人素无交情,大人此番保荐我高升荣调,恐怕所为的,就是在这份奏章之上多添晚生一个名字吧。呵呵,晚生这不见经传之贱名,不想在大人眼里,倒是值钱得很啊。”他的目光深邃有力,直对着朱熹射来:“大人以‘二程’之学为基,承前启后,扬四书之于天下,立一学之于我朝。可理学之流派,诚谓繁多,文人之争,学术之辩,本是无可厚非。只是,晚生想问问大人,这学派与党锢的分别,学术于政见的分别,求同存异、辩真理于唇舌之间,与党同伐异,诛政敌于刀笔之下的分别,大人可是分清楚了嘛?” “大人刚才言道,谢恩两字,莫要再提,呵呵,晚生今日造访,正是要告诉大人,大人保荐之功,晚生既不感恩,也断然不会领情。晚生逍遥来去,但求做天地一鹤,大人为天下定的规矩,晚生是守不了的,大人的高足门生,晚生也是做不来的,至于大人与王淮相爷的明争暗斗,彼来我往,呵呵,晚生就更是瞧着也头昏闹胀了。这份精心炮制的奏章,名教也罢、纲常也罢,大人还是留着自己琢磨吧,晚生这就告辞了。”说罢,将手中的奏章随手一抛,竟在昂首大笑中飘然往厅外走了出去。
我的视线里,只残留下他旁若无人的轻狂不羁与朱熹措手不及的老羞成怒。
(未完,待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26 上午 06:06:15编辑过]
[ 本帖最后由 ffhappier 于 2008-1-10 19:58 编辑 ]
<>呵呵,感谢各位对拙作的支持。四年前初来社区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创作的冲动,四年的耽搁,到今天终于有了一份决心与勇气把它写下来,是因为喜见社区重开,想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个人衷心的恭贺与祝愿。</P>
<>朱熹这个人物,我本人也是十分厌恶的,他就象白蛇传里的法海,西游记里的唐僧,总标示着一种顽固的力量,人为对自然和美好的事物禁锢与压制。我总喜欢批判这种禁锢与压制,让文章中的人物,借以现代的意识与人文的理念来崇尚人性与灵魂的自由。因此,朱熹这个形象,在我这样的创作初衷下,无论其学术与人品如何,都只能是被揭露和批斗的大反派了。</P>
<>然而,严蕊这个故事,有着原著早已固定的局限性,其人物色彩也是浓郁和灰色的。原著的最后,写到她的结局,有几个字:“一根一蒂,得正妇名。”作者冷眼旁观、皮里阳秋的赞叹,使我清晰的感觉,她原本美好的鲜活的生命,其情感的归宿和人生的幸福,终于是牺牲在几千年传统的妇德之下了,《二拍》里这个名叫《甘受刑侠女著芳名》的故事,也始终不是两个真善美的才子佳人,勇于斗争和追求,最终胜利获得的大团圆结剧的故事。因此,我在改编的时候,总想到她既有着真挚的性情与朦胧的觉醒,又有着逆来顺受、哀而不争的悲剧元素。她是美好的、美丽的,却终为冷酷的环境所吞噬和消融;她是有思想、有心灵的,却终是妥协在世俗的庸碌之下;她是有欲望和追求的,却终是在严峻的现实中放弃了勇敢的具体的反抗。这个尺度,我很想把握好,实际的创作中,却似乎少了点游刃有余的能力,因此,我自己觉得,第一章里,对严蕊心理活动的描写,有着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P>
<>至于小爱的心愿,我会尽量的考虑,只是这个,就好象更难把握了,呵呵。再次感谢大家。</P>
<>S:小也:无可奈何枫落去,似曾相识也归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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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子山兄:小说里姑妄言之,人物也必将打上我自己主观喜恶的烙印,兄之博闻广识,素来深佩,只是今日用来深究到小弟身上,可有点担当不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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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小爱,我当然是位老朋友,只是没有小爱可爱罢了,呵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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