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子(古风第三部)M/M、M/F 20170427更至第八十四章_大猫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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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第一章:笑语盈盈暗香去

风摇树梢,花落肩头。怀殷凝神瞧那小人儿,素净白皙的脸孔,看不出什么脂粉的痕迹,清淡得好比一朵半吐半开的水仙。她的头发很好,鸦青繁密,紧紧用一根水粉色的头绳缠住。青衣素裳,一应珠花纹饰皆无,眉眼带怯,修颈削肩,映着周边水碧柳绿,别有一番风致袅娜。筱安也察觉,那人双星一般的眼睛,便注视在自己的身上,如同寒夜里的明灿灯光,骤然亮起。她怕是问到了旁人隐秘事,有些紧张又愧疚,低低言道:“我没有,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嘲笑?你在说些什么?”沉闷了这许久,怀殷终是扬眉展颜。玉一般的衣衫,玉一般的容颜,这一笑有如晌午的日晖,无遮无挡地洒下,虽是清眸淡淡,却明朗恣意,风华不羁。筱安几是痴怔在那里。许多年后,她仍会常常想起这次初见,想起这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笑容,足以倾折天下,心中便会欢喜不已。

“唔,公子,你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她都顾不得会被嫌弃,小身子又向前探,都快要贴到那人胸前。“好了,好了,别总是盯着。放心,我能看到你。”怀殷最禁不得这个,眉间隐隐蕴暖,稍侧转了身体躲闪。筱安回过神来,也挪开些,红着小脸儿,跟着福了一福,“对不起,公子。吓到你了。我就是个小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并不介意,只点头道:“听你提到依依,可是杞王府的人?”一说起小主人,她立时气馁,差点又要哭出来,“是啊,我把郡主给弄丢了。这可怎么好哇?”“在哪里丢的?”他少有的耐心。小丫头回头辨了辨方向,愈发糊涂,“不知道。应该是一处花园。璟侧妃带了依依和小王子晋见皇后。郡主非要玩一阵子捉迷藏再去。侧妃只留了我陪她。谁知,她藏了几次,我都找到了。可我一藏,便没了动静。现在连自己都走丢了。”她越说越伤心,竟蹲到地上抺起眼泪。

怀殷含谑看着脚下的小身子,亲切和煦到了极处,“你这人哭一阵笑一阵的。杞王好雅乐,怎么下人倒像是唱戏的一般。起来,起来。在宫里,依依可比你熟络,这会子怕是已在凤仪殿捉迷藏了。”“啊,怎么可能?她找不到我,如何去?”她不可思议扬头,一双明眸清亮得晃人心神。“她若真找到你,怕才是去不成。”他的轮廓本来峻冷惯了,此时唇角轻微一挑,说不出是嘲还是哄。筱安自打进了这皇宫,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走路都低落着头,别说和生人讲话,连个眼神也没乱瞟过。可不知为何,却对身前这个人存不下一丝一毫的戒心。不仅如此,还漫生出许久以来,便是与怀鏧一起时都不曾期许过的依赖,让她莫名沉迷。

她终于肯起身,轻轻在原地跺脚。艳阳光照,点点花荫树影洒落在微微含羞又遮不住心事的侧脸儿上,更添几分妩媚。怀殷也不掩饰,只一味静静地相看。园林空荡,偶有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衣襟,一时幽香弥彻。小人儿静默一阵,轻咬下樱唇,似是下了番决心才开口相问:“请问,你,你是世子吗?”“啊?”他有些发愣,不知这话从何处而起。见她昂首正色,怀殷摆一摆头,声音于不自觉中带了清寒,“我不是世子。”“哦。”她略略失望,可仍有不甘,“那你是亲王或郡王吗?”她也就知道这些尊贵的称呼了,见他还在摇头,才真口不择言,“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怎么会在皇宫里?看你的装扮也不像太监。”

四周阒静,陡然有一股凛冽之气压慑下来。怀殷本来擒在腮边的笑意冷冷一勾,伴了声闷哼一把就将那丫头薅到了身前。她像是无比熟悉这个动作,一双小手立时护在臀上。“啪”的传来暴响,他与她如同拍了巴掌。“你的手!拿开!”那人的声音不逊霹雳。筱安不易驯服,却还是惧了他的威势。她缩回小手埋进裙边,跟着便一跳一跳地受着屁股上的责罚。“啪啪啪……啪啪啪……”左边五下,右边五下,他就放了她。力道不算大,又隔了好几层衣裳,痛意在打的时候有,完了也就消散,可筱安仍是觉得难堪。挨了怀鏧的打,她也许会挤出几滴眼泪来明里报怨暗中腹诽。可对这个人,她做不到。面上沾上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郁,她后撤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才泠然对视,“公子,你多心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我家世子,能不能与我指个路,告诉我他在宫中哪里。”“你是说怀鏧?”他的眸色一样潜静下来。“嗯。我的见识浅。惦量只有跟世子家世相类的人怕是才会相熟。”她真就存了这个心思而已。话一出口,便垂了头,还是没能忍下他加之予她的委曲。

怀殷微微摇头,若有若无地笑笑,“我其实……”“你其实便把我当成了依恃主家,目中无人的奴才。”黛眉已蹙成一小团,她的目光咄咄似要探进他眼底。从不曾有哪个宫人当面截断过怀殷的话,便是兄弟姐妹都轻易不会。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因此而着脑,竟做了一个他与她都想不到的举动,用右手的两指夹了下她的鼻尖,“是你多心。试问,世上哪个男子会受得旁人把他想成太监。除非……”她再次打断他,不过已然转怒为喜,长长的墨睫轻巧一眨,“除非他就是太监。”

“啪”,屁股上又挨了揍,这回力道增了些,可就只有一下。“哎呦”,筱安忍不住痛呼出来,倒引得他长笑傲然。两抺娇色点染粉颊,瞬息相对,再次迷醉。为了掩饰,她咬牙瞪他,“即便你为人上之人,可这动手的毛病总是不好的。”他的目光徘徊,浮动幽澈光泽,“我轻意不会动手。想来只教训过妹妹与你,便是对她也没有过。”她忽略了他最后说的那个“她”,只是着急反讽,“呵呵。与你家小姐同样‘礼遇’,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伶牙俐齿皆用上,那一厢竟息了声。怀殷背臂仰首,静静遥望天边极远的地方。筱安歇了口气也跟着抬头,除去浮云飘渺,像是什么也瞧不出来。寂然间,她听到从他的唇边流露出一声淡到极致的叹息,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待等她回头去相看,他已转过脸来,“你要去找怀鏧?”她注视着他身后清辉满山,低下声音,“我不想一个人去凤仪殿。我要世子陪着我。他是我的主人,他会保护我。”

歙云遮蔽了日影,一明一暗在两个人身上错过。怀殷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皱痕,跟着便转身,迈步前抛给她一句,“我带你去找他。”她突然横下心来,从后面拽住他,“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也许说出来,会好些。”温软的感觉自她的指尖透出,稍稍和缓了周身无依无靠的孤单,他没有回头,语声纠结又无奈,“你的烦恼事,可都会说出来?”她没有放开他,稍似神往,“如果有人肯信,有人肯听,我会说。只是……”她无力垂下手臂。他又朝向她来,面上微澜轻波,“偶尔的放纵,怕是也不容易。不过,一定会有机会。”

花影下的笑意,俊美如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与赵王极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筱安还没有放下当初的念头。他拍了拍身前的小脑袋,话中意味莫测,“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立时明白过来,“这个自然,赵王殿下那么尊贵。”“他倒尊贵?你呀你。”怀殷迎着天日眯起眼睛,半阖重瞳,任阳光挥洒。“你现在的样子便不像了。知道吗,你们两个,赵王霸道,你是霸气啊。你不是亲王,竟比亲王还有魄力,小心遭人猜忌。”她说话时极为诚挚。他笑到抚掌,手像是极自然地搭到她的肩上,“有劳你为我忧心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筱安!你居然在这里。”他们俩的笑容还没能收住,已见有三个人匆匆而至,疾步在最前面的正是宁郡王。“世子!”筱安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离了那人急急迎上去。“依依,依依她……”未等她的话问完,怀鏧已高挑了长眉,展臂固住小人儿纤腰,“依依与侧母妃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听人传话说你走丢了,才让我担惊了这半晌。”不远处的怀殷早已散去笑意,眉眼间一刃精光隐现。一同而来的怀馨与怀祋意味深长相视。还是怀馨拍了拍堂弟。怀鏧似是方才省悟,忙拉了筱安跪倒,自己也单膝触地,“太子,筱安是臣弟的婢女。无意走失,搅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筱安初时懵懂,听了这话,有如大梦初醒。那人又看过来,她也一瞬不瞬地对视,“太子,你会是太子?”“筱安,不许无礼。”怀鏧将她攥得更紧。她禁不得心神震荡,求助似地望着怀馨,“太子与赵王?”怀馨竟凑趣靠近兄长身侧,果然是一样的俊颜玉彻,只是他的神情悠然还慵闲,“怎么,忘了?太子殿下与本王是双生,同丫头你说过的。”筱安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身子颓软萎靡,眸中却神彩晶莹,只辨不清是欢喜还是懊恼,“我,我,我没想起来啊。”

所有人都被她逗笑,只有怀殷并未动容。他瞟了一下那双紧紧相握的手,眼底威仪愈重。“没什么。都起来吧。”淡淡地一句吩咐。怀鏧便牵了小人儿起身。他们似乎都习惯了那人面无笑容,只有筱安像是未曾看透他一般,只觉诧异还肃冷。“太子,时辰不早了。怕是父皇也快从含章殿起驾。方才遣了江承到御苑候着。我们还是提前些过去为好。”怀馨早已侧闪到一边,不忘提醒。怀殷依然盯着筱安,“你也同去么?”她清水般的眸子与他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直跳,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身旁之人的手掌箍得更紧。怀鏧看似恭敬欠身,语气却不见客气,“筱安如何能去。臣弟这就将她送回王府。”

日光正盛,透过林木滤进的晖芒依旧明亮,耀得人双眼迷离,倒正好不露声色地隐去他们相对探寻的面容。“那就快些去,莫误了正事。”还是怀馨发话。“四哥,我省得,自是耽误不了。”怀鏧牵了筱安又向两位兄长行礼,便匆匆转身。都走出去六七步了,她才鼓起勇气回头,原想着哪怕能相视一笑也好,总算就此别过,也不枉认识了一场。可谁知,拼了力地扭转身子,看到的却是他偏了脸轻掸肩头的落英,干净,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惜。

怀殷思忖着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抬头,身上云衣飘摆,清容缓暖,轻轻举眸追眺向重叠交错的光影之外。怀馨不知何时又靠近过来,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唇边勾起一缕笑,意味莫测,“那便是我对你提起过的小丫头。怀鏧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前些时日才同小姨大闹了一场,三叔被气得不轻,差一点儿便动了家法。”怀殷没有接话,怀祋倒起了兴致,难掩面上促狭,“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论理怀鏧也该被三伯教训教训才好呢!这心里有了女人,眼里就没了父母,更是对三哥你……”他故意没有再说下去。怀殷依然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只是温润之下稍一凝眸的对视,隐有不可逆犯的强硬,正如他凌然高贵的身份,“怀鏧心里好歹是他自己的女人。如果他该挨顿家法,那么心里惦记着别人女人的人,该如何处置呢,宝郡王?”“三哥,太子,臣弟……”怀祋的额上显出汗迹。他想着解释,可不知能不能解释。正踯躅间,又有泠泠话音起,“你,退下吧。”素来伶俐的怀祋竟也讷讷起来,“是。臣弟告退。”他急着想折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才算是含怨带怯离去。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吓唬他干什么。我可不信淼淼会移情怀祋。”怀馨略显疑惑。怀殷倒不以为然,更抚额笑得惬意,“我逗他呢。看他怕得那样,想来也是不敢。”说着,他又凝神,“倒是怀鏧,越发得傲气。”怀馨颔首,再接过话来,声音清淡,只语意颇深,“换成谁这样一个爹俩娘的宠着,怕是都要傲气。更何况父皇也一样对他青睐有加。”“嗯。怀鏧不论诗书还是骑射俱在诸弟之先,自然颇得圣心。”怀殷也是明了。“非也,非也。你只晓其一,不晓其二。”怀馨摇头,笑容中带了几分异样神采。“你可知我们的小姨她是何人?”他卖了个关子与他。“小姨便是小姨,还能为何人?虽为外祖家养女,却也入了族谱。”他含糊答着。“养女的身份不过是要遮人耳目。小姨她……”怀馨说到此处,停了一下,稍稍打量四周才附到兄长耳边私语:“小姨她曾是父皇的女人。她便是昔年东宫没了的耿良娣。”怀殷吃惊不小,禁不得搡了那人一把,“你胡说什么呢?看父皇知晓了不往死里捶你。”怀馨丝毫也不在意,一甩袖子,倜傥扬眉,“我说得句句是实,父皇凭什么责罚我。呵呵。你还别不信。父皇的胸襟开阔非常人能及。小姨自幼在南苑为伎,暗中师从于三叔,两人情愫早生。也不知是什么机缘竟被皇祖父错点鸳鸯赐于父皇为妾。许是天亦垂怜,兜兜转转,有情人终成眷属,居然脱胎换骨得以再回到三叔身边。这经历,可够写成话文?”怀殷一时静默无语。怀馨明白他口上不说心里信了,便笑得更加肆意,“你看,怀鏧的傲劲儿可有几分像你?小姨入王府不久便得喜脉,又是七个月早产下嗣子。所以,那宁郡王究竟是三叔的儿子还是父皇的儿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怀殷是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他的肩头,“住嘴!再胡言乱语,我先替父皇教训你。”怀馨也不躲闪,似笑非笑觑他,“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真的假不了,白的也黑不了。”“你再说,你再说一句试试。”怀殷终是忍不住谑意。两兄弟又笑又闹着欢愉,身后由远而近一阵脚步声紧。回望过去,正是几个侍者赶过来。为首的召公公走得最急,见着两位尊主方才长舒一口气,稳身打了千儿道:“太子殿下金安。王爷让奴才好找。皇上正传殿下您往含章殿觐见呢。”怀馨也不在意,只和气相问,“公公可知父皇传本王何事?”那人依然赔笑,“这个奴才不知。皇上只是让您速去。”怀馨不再言语便要起身。却是怀殷猛得想起前日里父亲曾说过的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抓住弟弟,“老四,别怕,我这就到凤仪殿请母后,定会尽快赶过去与你向父皇求情。”

第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怀殷只抛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怀馨纳罕,回头询问小召:“公公,父皇可是着了恼?只是这几日我都不曾做过什么啊。”小召一时辨不清楚,忙佝了身相慰:“殿下请放宽心。皇上那里一切还算太平,便是传喻之时也是和颜悦色的。”“嗯,知道了。我们还是速去吧。别让父皇久等。”怀馨来不及多想,任由侍从引了路过去。

原来都是一脸的轻松,不成想到了含章殿跟前竟是另一番的景象。怀馨这厢还未迈上玉阶,却看到怀酘狼狈不堪地从里面跑出来,脚步太快都撞上了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他看到弟弟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来做什么?”这话音都未落,只听得大殿内“哐啷”一声响,似是有茶盏摔了粉碎。众人惊住,召公公立时便小跑了进去。怀酘更急脱身,被怀馨一把拽住。怀馨看起来像是比他还要担忧,声音不见平时里的闲淡,“你又干什么了?今儿这样的日子,你也敢生事。”怀酘还是一袭烁金暗紫的轻纱袍,连腰间的软带亦镶嵌着回绕饕餮纹的天山紫玉。他清俊的面容上晴暗之色飘闪不定,语气颇有些低沉犹豫,“不要问,一句两句的也讲不清楚。总之,提醒你,现在不要去见父皇,正在气头上呢。”“是父皇召我来的,如何能不见!”怀馨又惊又怕还又气结。怀酘未再开口,牟平与小召一起走了出来。牟总管冲着怀馨施礼后平和言道:“殿下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怀馨早苦了脸,反复揉搓着手掌,“总管,我能不去吗?或是等母后来了我再见父皇。”牟平是看着几个小主人长大的,到底心疼些,过去扶住怀馨的手臂,含了笑才道:“不妨事的。”怀酘也似轻松下来,促狭冲弟弟抱抱拳,晶亮眸光漫然,“赵王保重!”“你若真是有胆量的,便在这里等着我。”怀馨哪还有功夫与他理论,撂下句狠话,跟着便战战兢兢地独自进去。

大殿内并无侍从,幽深寂静。如彬散了朝会又跟着召见几个近臣议事,直到此时还未宽去明黄九龙的皇袍。虽是闭目仰靠在阔大的蟠龙椅上,不远处燃香清袅,风轮鼓动,可他的面上仍留有想是因气促而涨红的余迹。“父皇。”怀馨规规矩矩跪倒请安,起身后又轻轻呼唤。如彬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答话。怀馨自顾自地走近御案前,觑着父亲容色,“父皇息怒,气恼伤身。要不要儿臣为您调一杯蜂蜜茶来解暑?”如彬摆摆手,神情隐透怅惘,“酘儿呢,可还在殿外?”怀馨看清楚父亲震怒不是因为自己,一下子便吁出口气,也不在意尊卑,语声自如,“怀酘自知惹恼了您,哪还敢留在这里,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您要是想教训他,儿臣这就去抓了他回来,板子也一并替您备好。”怀馨乐陶陶满面是笑,更跃跃欲试靠过来。如彬渐渐舒缓了郁闷,只是忍不住斥他,“少混说。那是你兄长。‘怀酘’也是你能叫的。还懂不懂规矩?”怀馨根本不在乎这些,装着受教,笑意却不减,“二哥便是那样的脾性,您又何必总在他身上劳心费神。”如彬闻言竟平添了几分怒容,“五十步也敢笑百步。你们两个便没有谁是让人省心的。真是眼不见才能心不烦,朕也可轻松几日。”“父皇,惹到您的是老二,又不是儿臣。怎么您夸人的时候从来记不起孩儿,训斥时倒是回回都落不下?”怀馨委曲得抖了黑睫,星子般明眸也跟着颤颤的。如彬是心底里疼惜,面上依然绷紧,“你还敢质问朕?前日夜里,你与楚烈都做过什么,真打量朕不知道么?”

“父皇!”怀馨先被骇住,跟着又升腾了火气,“好个楚烈,居然敢恶人先告状。是他先跑到我家来要拐走我的女人。父皇,您要替儿臣做主,将那北番狂徒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哼。朕倒想着将你二人都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如彬冷眼相看,眉梢也蹙紧,“朕若是那楚烈,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把自己的表妹祸害死。”“如果不是他从中挑事,我会打锦瑟吗?您如何能偏帮个外人。”怀馨大着胆子叫屈。如彬愤懑还无奈,“莫再向朕讲这些。你愿意打她,你便去打。打死了,也只怪那女人命运多舛,选了你这个好依靠。只是,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做出有损皇家清誉的事,否则定会重惩不怠。你也好,楚烈也好,还有那个女人,最好都能记住。”

怀馨的胸膛像是给人硬填进一大块碎冰,尖锐而刺冷。他蜷曲了汗湿的掌心,先前浮于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早已隐去,直直看向父亲,悲哀莫名。“父皇,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有名字,她叫锦瑟。她是孩儿的妻子,她是您的儿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您与母后才能接纳她啊?”清泠泠的哀求,竟是让眼前满室的浮华都似蒙上一层灰色。如彬也是沉默良久才开口:“这样的话,不要再问。朕也不会回答你。”一股酸涩涌上眼底。怀馨不出声,只低头,想来若是忍到极处,忍耐本身竟然早已忘记。如彬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微抬目,静静盯了儿子片刻,“本来,朕与你母后都为你看好了裴家的女儿。”“父皇,儿臣不能与湘儿……”怀馨促然出声。如彬似是明了他半句话中的意思,“只是曾经有过打算。这两年,尹妃每每见到朕都会提及怀酘的婚事,她也心宜裴湘。”怀馨终于缓下心神,“知子莫若母。怕是二哥羞于启口,便由尹母妃向父皇您表明心志了。二哥他一定……”如彬却打断他,似是重又燃起了怒意,“那个逆子可曾有过体谅朕与他母妃的时候。刚刚还在这里叫嚷,说是打死他也不会娶妻。”怀馨跟着肃容,悠悠瞥了父亲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如彬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目光有些疑惑,“酘儿他没有看好裴湘?难道他另有心宜的女子?”“不,不是这样的。”怀馨忙着撇清,“怀酘绝不会有心宜的女子。”如彬只觉得这话透着蹊跷,口气都生硬起来,“怎么,他还敢有心宜的男子不成?”

怀馨闻听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父皇,您如何会作此想。怀酘他连女人的事尚且弄不明白,又怎会去留意男人。祖宗家法,自太祖起便禁绝男色。尹母妃管着他可比母后管着我们要严。在这个事上,您就放一万个心。”只几句话倒说得如彬眉头宽了几分。怀馨也是瞧着父亲目光中渐有暖意和煦,跟着进言:“父皇,二哥十九了,早该立妃。湘儿打小便只与他一人亲近,他也视她不同于旁的女子。您若赐婚,定会成就良缘。”如彬微微摇头,似有些不能置信,“你是没有看到酘儿刚才在朕面前那烦躁还决绝的模样。”他不愿深想,更不愿多说。怀馨望了一眼御案,上面茶烟纤纤薄凉,迷蒙在父亲沉思的面容上,竟是显出几分寥落。他勾唇笑得淡然,“父皇,这么多年来,怀酘何时顺从过您的心思?您若让他向东,他一准儿朝了西去。您只要顾念犹豫,便是输给他了。”如彬将手指按压在额角处,“酘儿的性子的确倔强了些。可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一厢情愿。总要找个明理又可心意的人厮守终生。朕也好,尹妃也好,只能为他安排,却不能为他做主啊。”怀馨并不在意,“别的事都不打紧,唯有此事上您必须替他做主。您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君上。帝命、父命,岂容他恣意违抗。您与母后春秋正盛,就已然有了我们这些儿子,以后还不知会再有几个弟弟呢。种瓜皇台下,一摘使瓜好,再摘、三摘方使瓜稀。他不是叫嚣宁死不从吗?便赐他去死。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的勇气。”

怀馨还言词激昂说得眉飞色舞,竟未留意父亲早已扳起了面孔。如彬不知于何时起身,找寻片刻后随手拔出南窗下一对赤色珊瑚嵌彩双耳瓶内插着的孔雀长翎,隔着几案便向儿子抽过去,更恨恨训着,“朕哪还用三摘四摘的?只摘了你们两个,从此便天下太平。”羽毛抽打到身上,根本就感受不着痛意,只略有些毛绒绒地刺痒。怀馨觉不得疼,自然也不会躲闪。他就垂了手臂直挺挺站好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在父亲脸上瞟来瞟去。如彬不过佯怒泄了阵子火气,看着儿子又是小心又是忍笑的模样,再次耐不住叹息摇头。他顺手将孔雀翎甩在地上,坐回御座,微合双目终是敛去怒意与倦色,面上慢慢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将信任予了长子,江山予了三子,荣耀予了幼子。而对这日日口中称为“祸害”的两个,却是道不出缘由的宠溺。怀馨早已上前,弯腰拾起翎羽后放归原处。跟着又唤进宫人来为父亲添上一壶香片,自己则动手把案几下的熏炉抱到稍远一些的窗台上,免得那龙涎味道太重扰了茶气。待等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他这才恭恭敬敬垂首,“父皇,让二哥接受赐婚,您不用担忧,交于儿臣与太子便可,我们自然有法子说服他。还有便是您召儿臣前来,可有事吩咐?”如彬稍斜了身子转脸看他,“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见你早起陪在这里议事,听到索元外任时耸了好一阵眉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故而叫你过来问问。”怀馨听着父亲既是说到这了,也不想隐瞒。他愈发正了容色回禀:“父皇,儿臣知晓您对那索元颇有几分垂青。但孩儿始终认为,索元是有才华,可不掩狼顾之相,又专擅密奏之事。好以甘言谄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凡为您所厚者,他必然亲结,一但那人位势稍变,他必然以计去之。当初,索元在秘书丞的位子上对苏太傅便如是,阿谀奉迎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无所不用其极。太子对他也恨入骨髓。此番您将索元摒离京都遣为外任,儿臣初时以为谪迁,却不想竟是到江南东道任副按察使。江南富庶,人杰地灵,又是昔年南越故国。副史虽不过是个从五品,怕只怕此人再起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之行,会搅扰到当地政事。孩儿当时便想陈词,可看到太子、良叔叔还有裴大人他们都不曾言语,便没敢开口。”

如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稍稍沉吟后缓声道:“索元聪明绝顶,口才便利,虽是小人,却有本领。也正如你所说,他工于谋事,拙于谋身。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再留任朝堂。至于放他去江南东道……”话才讲到关键,殿门处却急急传来宫人的请安叩拜。都来不及通禀,一阵脚步声紧,相伴环佩叮泠,香风细细,正是玲珑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怀殷与牟平。为娘的心都挂在儿子身上,也顾不得端然而坐的如彬,她几步过去拉住怀馨的衣袖,“馨儿,没事吧。你父皇可有为难你?”怀馨被问得莫名其妙,可看到母亲担忧的样子,还是急忙回答:“母后,孩儿没事,一切都好。”玲珑正欲再说些什么。只是身后,如彬已然拍上几案斥问:“你做何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边问,边又指向牟平,“是谁?是谁与皇后通报的讯息?”牟总管看到皇上发怒,饶是在主人身边随侍日久,他依然被吓得浑身轻颤。

见此情形,怀殷不敢再瞒,低了头撩衣跪倒,“父皇息怒,是儿臣误以为您要教训四弟,这才请了母后过来。一切皆由儿臣所起,是儿臣不该私刺上意,还请您降罪责罚。”玲珑终于明白过来缘由。对怀馨,她是放下心来,可又开始为怀殷担惊。她也不敢走近夫君,依然站在原处,勉强笑着喊了一声“表哥”。如彬根本就不予理睬,脸色深沉,轩轩眉后挥手,“都给朕下去!”殿内之人如蒙大赦,忙着行礼告退。玲珑也急着要走。如彬此时才盯上她,更笑得冷切,“谁让你下去了?”

一句话,玲珑便定住,精心描摹的眉心微微拧了拧。怀殷与怀馨也忍不得驻足。他们不敢去打量父亲,只偷偷地瞄向母亲。玲珑看着儿子们温和笑笑,忽地御案处又传来旨意:“殿外也不必留人守着,朕与皇后有事要议。”空气里融有一丝不安。“母后……”怀殷悄声相唤,略显惊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快走吧。”怀馨靠得近些,急急拽了他离去。玲珑亲眼见着牟平掩好朱红色的殿门这才转过身来。如彬还是坐在那里,刚刚放下薄到半透的茶盏,轻轻拂袖,冲她招手。玲珑只觉得面上烧热起来,相守那么久,早已能够精准理会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

“表哥。”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这样幽怨地唤他。如彬垂目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过来,“你这个皇后,可是越当越会当了。”玲珑再不顾忌,急步走近他身边。典仪时辰未到,她依旧是家常的暗紫素缎衣裙,疏疏落落绣几树折枝海棠,青丝云鬟挽成唯有中宫之主才可梳就的凌云髻,并无多余的珠翠琳琅,只横贯一支赤金九头凤簪。纤纤玉手轻搭上他的肩头,熟悉的西府海棠清香将他团团笼住。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怯怯的又带了欢悦,好似清晨晶亮的露光。

“说吧。该如何罚你?”他戏谑盯着那双明丽娇媚的眼睛,竟是问出这样的一句无情的话来。她有些泄气还不甘,“我真是无意冲闯含章殿。我来不全是为了馨儿。如今你便是当着我的面打死他,我也绝不会拦着。我是见你这一阵子操劳,怕你又为他气坏了身子。”如彬已经站起来,截住她的话,“莫说这些无用的。”他把

第2回

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又放在长案上,“乖乖趴好。听到没有。”玲珑先还强撑住身子,他又笑着按按她的腰窝,“别逼我用强,到时吃苦头的可是你。”她侧过脸上思忖讨饶,正对上他漆黑长眸,触到的是显而易见的嘲笑。“如彬,求求你,别在这里。万一孩子们还躲在门后该如何?”她的脸上滚烫,两靥盈盈,更是害羞。他便痴心于她这宛如小女儿般的模样,忍不住曲指轻刮红晕,“看他们谁敢。都多大了,你还当是孩子。”“孩子们都大了,你更不能再如此对我。”她且说且求,握住他的手停在颊边。

殿内淡淡的龙涎气息,混着随手铺展书卷的松枝墨香,徐缓弥漫,白日里案牍间难得的温存,让两个人心跳得都有点儿快。如彬意态轻松,只不掩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他忽得一把将身下的娇躯打横抱起,匆匆便要往东室的寝殿走。玲珑低笑着纠结抓住他胸襟上的赤色蟠龙,“如彬,不行。御苑射典在即,皇族的子侄们早已聚齐。便是宫人们都议论了数日,不知今年夺得头筹的,是太子、赵王还是宁郡王呢。”广袖缠绕了裙带,他挺拔的身形立住。她的身子变软,只等他放手的刹那。谁成想,他竟又加上几分力气箍紧她,更快行几步坐到东门处的一张紫竹榻上。

“彬。”玲珑的头无奈垂下,下意识地抿紧唇,抿得下颌也跟着收紧。如彬也低头看她,唇角微扬,似讥笑又似快意。他把她的上身朝下压了压,驾轻就熟,只用一只便掀起裙摆,褪下了薄纱的小衣。仍然是脂玉一般的肌肤,柔滑饱满的触感。他的食指与中指交错,在臀峰处轻弹了几下。白肉漾起波纹,激起些许寒粟。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他“啪”的一掌便打下来。红红的手印烙上,他还恨恨数了声:“一!”巴掌继续,“啪”又是一记脆响,“二!”“啪——三!”“啪——四!”他居然一直数到十。“啊啊!你别打了!你别数了!”她哀哀叫着。“到底是别打?还是别数?”他可不为所动。“啪啪啪……”结实得几掌扇上,双丘的最高处深了一色又热了几分,好似敷了一层芙蓉娇红的胭脂。她将脸庞使力朝后扭着,眼睛瞪得极大看他,“我求你了!”“我用了多少力道自己会不知道么!你又不是没挨过打。”说着,修长的手掌再次高高扬起来。玲珑便在他腿上摇头摆尾地拧动,“你就稍停一下,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回来再接着打,我也不怨。”“呵呵呵……”如彬实在忍不住笑,他瞟了一眼殿门,不再打她,改为轻轻揉着。“我看你是被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吓破胆了吧。”边说,他也像是回想起什么,白皙的面容有些微红。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趴着,可还是耐不得回手推了他一下,“能不怕吗?当年,光是被我们抓到他俩在偷听就有不下四五回。殷儿和馨儿都知道你打我,不懂事的时候整天缠着问我,两个孩子还抱着我哭过。”“这又怪谁?这又是像了谁?反正我打小儿没有如此的毛病。”他是气不平,又恨恨地补上一掌,立刻让她疼得悲鸣。

终于盼到风平浪静。玲珑杏眸清泠,立在一旁气乎乎地整理裙裳。“怎么了?真恼了?”如彬目含兴味,拉了她靠近自己坐下,转过话题,“今日女眷也来了不少。酘儿的婚事,不知你意如何?如果不反对,裴夫人那里,可以露个口信儿了。”她挑挑眉稍,依然没有好气,“酘儿立妃,皇上与尹妃看好谁便是谁。那是你们一家三口的事,不用问我。”如彬唇角一弯,露出潇洒的笑容,慢条斯理道:“这会子是来不及,可入夜辰光就长了。殷儿也好,馨儿也好,该回东宫的回东宫,该回王府的回王府,再没人搅扰。到时,某人便是疼得喊破嗓子,也不会怕被儿子们听到了。”“你,你……”她自牙缝里便蹦出这两个字来。只是她越是恼怒,他越是悠闲,手若穿花,躲过她的捶搡,还将她拥进怀里。

日影长,云光淡。她可算是乖顺下来,安安静静窝在他的肩下,抬指轻扣他束在腰间的金缕玉带,欣欣然凝眸。他也掠目看向她,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玲珑先闭目,暗自屏息瞬间又踌躇启口:“我来找你,本来真得有事。”如彬只含笑弹弹她的脑门,并未言语。她坐直了身子,眼梢细媚却加了小心,“彬,我不想让殷儿去祭奠那个不得善终的短命皇孙。”他不经意间松开臂膀,交错双手淡看她一会儿,才问话:“我也是自做了太子便行此祭事,殷儿他都十八了,如何还不行?”她依然靠着他缓缓侧首,“我怕殷儿听不得这样的忌讳。自打记事起他便信自己是得天所授的储君。”如彬的语气清冽起来,眼波转处,恍如秋水冰湖,“得天所授?他若是信这个,那便是愚了。深宫广阙,幽冥九天,在这世上,谁与谁的命,都是自己挣来的。”

第三章:红开露脸误文君

临近正午,含章殿外的幽篁甬道绵长,顺依液池遮避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之中。怀殷与怀馨两人俱是走走停停,不时向后观望。终是再看不到那巍峨的殿宇,才大着胆子止住脚步。

偶有细叶飘坠,落满石径,身处清静之地,可两个人的心绪却难得清静。怀殷微低了头,徽以金记的薄底墨舄使力碾踩几颗铺成六菱图案的石子。怀馨早已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模样,轻轻笑了几声,“这次可是害苦了母后。”说着,他又牵牵身旁之人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咱俩悄悄回去可好?趴到门上,听听他们在做些什么。”怀殷猛得撤开臂,黑瞳簇动剜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经一些。这一番的纷扰还不是由你而起。”怀馨可不认同如此的说法,他拔了拔身子抢白:“便是母后受罚,也是因你谎报军情。”怀殷气得跺脚,“好了,好了,仅此一回,以后我是再也不沾惹你的事情。”怀馨看得出,哥哥真得有些恼,忙又改口转圜,“咱俩也别斗气。要怪也要怪到那楚烈的头上。他的胆子还当真不小,居然敢到父皇那里搬弄是非。这回我断不能轻易放过他,一定要让他吃些苦头,记住教训。”怀殷听了,面容倒和软下来,语声也放缓,“此事不与楚烈相干。你别莽撞。”怀馨依然挑眸,“怎么就不与他相干。不是他在御前多嘴多舌,父皇如何能知晓我们在外宅的事情。”

怀殷眸底一下子露出愧意,“老四,是我。是我前日里不小心在父皇面前说走了嘴。”“你说什么?”怀馨难以置信,眉头都锁到了一处,“太子殿下,你究竟是我的三哥还是那楚烈的三哥?”怀殷很同情他,只得耐下心来解释,“你别急嘛。你也知道的,我在父皇面前总是有些惧怕还紧张。”“怀殷,那是你亲爹,你有什么可怕可紧张的?”怀馨由气愤转为无奈,“父皇对你从来不打也不骂。哪像对我和怀酘。方才到含章殿,正赶上老二被轰了出来,他是连惊带吓地出门,跑得急些都差点跌倒。我也是,好好回着话,父皇说恼就恼,随手便用孔雀翎子抽了我一顿。你说,我们这样的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的?”怀殷一直耐着性子,可当听得那“孔雀翎”三个字时,却一下子冷笑出来,“你是不用怕。满屋子顺手的家什,父皇单单挑了根羽毛抽打你。不痛不痒的,换成我,也怕不起来。还敢报怨父母苛责你,有谁能信呢。”“这个你也妒忌。”怀馨眼角笑纹略深,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怀殷不改忧虑,“什么都别说了。我只是替母后担心。父皇的脾气……”他不敢把话讲完。怀馨却侧头抚唇,笑得别有意味,“我的傻哥哥,母后那里更不用你挂念。你还是童男,哪里知晓女人的奥妙。我以前便与你一样,为了母后,私下里怨怼于父皇。可如今,才终于明白,父皇与母后是真心恩爱呢。”“啊?”怀殷眉稍轻轻一动,垂眸浅思,本还想再追问一句,可看着弟弟那促狭的模样,终还是停下来换过话头,“父皇找你,便为了楚烈的事?”怀馨撇了撇嘴,隐有自得,“不是。父皇是想问问我对索元外放的看法。”“你如何回的?”怀殷听了颇有兴趣。“我只说那人口有蜜,腹有剑,不宜出任江南道上。可是父皇倒像不以为然的样子。”怀殷悠然抬眼,重瞳幽深,“父皇他果然另有打算。”“什么打算?”怀馨盯过来,掠入他清静的目光。“江南两道是什么地方?是南越国的旧地。江南道上的大小事情都绕不过良叔叔去。”怀殷所言轻巧。怀馨却渐渐听出门道,“从父皇一朝江南分为东西两道,几任道台皆是父皇青睐的近臣或是南越士族的后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那江南东道上的尚汶礼大人还是良叔叔保举推荐的呢。”怀殷点了点头继续淡淡开口:“当年的南越国曾有五大世家,其中便以季氏与尚氏最为显贵。季家出过三任王妃,良叔叔的生母也是季家的女儿。尚家则出过两代宰相。后来,志顗大师献土归中,五大士家中的四家跟随大师入朝为官,只有季氏一族弃仕为民留在了江南。季氏衣冠旺族,多出鸿儒,只是过于标榜所谓的‘南人风骨’。”

“南人?风骨?”怀馨禁不得冷哼,“你这一说,倒让我记起季家的那个三科状元季清林来了。还鸿儒?我看倒不如说是‘酸儒’、‘腐儒’。真怪不得良叔叔会与那季氏一门断了往来。”怀殷轻拍弟弟的肩背算是安抚,“莫要小觑南人。‘不识大魁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乃我家故物。’江南才子,掇巍科、点翰林似乎轻而易举,为天下独盛。那季清林连中解元、会元、状元时刚刚二十岁,为我大璃百余年科举独得三元第一人。殿试之际,皇祖父对他褒奖有嘉,那时父皇还为太子,祖父直说是为父皇攒下一位丞相。连良叔叔都欣喜不已,季清林是季王妃的亲侄,可是他嫡亲的表兄。只是众人谁也不曾料到,少年得志的季状元策马入殿谢恩后,竟以父母有疾为由拒不入仕,探杏折桂依然白衣返乡。皇祖父宽宏怜才,不过笑言一句‘书生意气’,也无心追究。却是良叔叔气恼不过,一封书信寄往杭城,声言江氏与季氏绝断。为了此事,他被祖父好一顿教训,斥骂他悖礼逾情。曾经,父皇同我讲述这段故事,还笑着谈起,皇祖母视叔叔为幼子,自然心疼其受罚,带了父皇向皇祖父求情,亦苦劝叔叔讨饶收回决定。谁知叔叔竟咬牙挨了二十几板子了还在喊嚷‘与季家人死生不再相见’。气得祖父也拿他再无办法。”

有清风徐至,一璧翠色于无声中起伏。怀馨交握了双手,是真心感慨,“生娘不及养娘亲。良叔叔尚在襁褓便被抱入宫中。在他心中,皇祖父与皇祖母才是爱他育他的双亲。所以他绝不能容下对朝庭不忠,对祖父不敬之徒,哪怕那个人与他血脉相近。季清林弃官之事的确是个引子,在他之后,江南学子屡有举而不仕者,这恐怕也是父皇一直有意分南北取士的缘由吧。”怀殷的唇角微微向上抽动,笑容愈见冷冽,“所以,南地的官员未必要都为南人。索元便是渭阳人,有北国神童之誉,十四岁高中探花。可他那一榜的状元与榜眼皆来自江南,他深为不服。在朝中为官时,便曾有‘南人下国,不宜冠多士’的狂语,为此父皇对他也屡加斥责。昔年的南陈也好、南越也罢,为天朝收复日久,更多有安抚。民心思定,可民风却轻浮起来。这个时候,也许正需索元这类孤高还无德的人去震慑一番。只是,如此行事拿捏的度数却要精准,既削其气焰,还不得引其积怨。因为,只要江南道上有变,便是折了良叔叔这南越王族的颜面,父皇绝不会坐视不管。索元如此的佞臣,我断定他忍不下江南之风,更做不好江南之事。不过父皇放了索元过去,便是要用他的‘忍不下’,也是等着他的‘做不好’呢。”

怀馨的神情蓦然震动,不由脱口相问:“这是父皇与你说的?”日光灼灼,一丝藏于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怀殷深远的眸色中闪耀,他的语气不改从容,“没有,父皇不曾说过,都是我的猜测。”怀馨不住点头,一身青衫俊逸,只是容色难见得谦卑,“果然你才做得太子。我与你相比,又岂是一双眼睛有别那么简单。”怀殷的目光在怀馨身上一顿,忽然想起那个小宫女将自己与弟弟相比的一番话,心中登时漾起别样情怀。她隐约的笑容掠过,落英一般的浅淡,瞬息无痕。他不看他,却在问他:“怀馨,我们长得很像吗?”怀馨不明所以,却诚恳作答:“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便是镜中的彼此。”他终于转过头来,像是兴味十足,“如果,我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那么我们便是互换了身份,也不会有旁人知晓。”怀馨听了突然仰首而笑,“哈哈。和我互换?换过之后,你去做什么?”“做什么?”他也悠然起来,“成为不羁的赵王殿下,自是要带了心爱的女人远走天涯。”怀馨眸子一动,深深望他,“心爱的女人?是谁。莫非是那个刚刚一见倾心的筱安么?”怀殷像是被人窥到隐私,惊觉下微怔。可很快,他还是悄悄掩饰过来,稍稍挪开些距离,依旧翩然自若,“既已成了你,还带走旁人做甚,我要的是锦瑟。”

怀馨闻言冷眼眄视,抱起拳按得双手指节喀吧喀吧作响,“过来,你到我近前来,再说你想要锦瑟。”怀殷身子未动,只眉间盈嘻,不愠不火绵里藏锋,“锦瑟又如何?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噗”,怀馨先笑出来,一步便跨近,恣意勾上兄长的脖颈,嘻皮涎脸,“若是全都给你,你这身子骨儿可吃得消,我的太子哥哥?”怀殷横扫他一眼,摆脱纠缠,“少在这里混说了。去陪你那锦瑟倒是正事。”怀馨侧首也收敛了些许,“净顾着玩笑,差点忘了,老二的事,咱俩还得再加把劲儿?”“他立妃的事?”怀殷声音徐徐。“嗯。刻不容缓了。若真让父皇知道了缘由,还不知要伤恼到何种地步。”怀馨心中惴惴。怀殷身形笔挺,笑容不知何时竟冷峭下来,“父母之间的事,轮不到作儿子的评判置喙。怀酘的心结,他自己不情愿去解,我们再是出力也都白费。”怀馨尚自犹豫,“好了,你不是他,如何能体会他这么多年来的难为。想想他伤怀母妃的处境,也怪可怜见的。”怀殷轻轻摇头,“老二那里,我们该劝还是要劝,该帮还是要帮,为了他是我们的哥哥,更为了父子之间不再疏离。总不能眼见着父皇在前朝忧心国事,在后宫还要伤怀家事。只是,只是……唉,这世上还有父母仳离的呢,也没见着旁人都与他这样。”他不想再说下去,他正好接过口来,“你负责去劝就好,你与大哥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句。我这儿正思忖着下一剂猛药,成便成了,不成我们也再无他法。”怀殷听了紧张,“休要胡闹,怀酘的性子可不是好摆布的。”怀馨薄唇轻挑,“我自有分寸。只是也提醒你一句。父皇与怀酘便是前车之鉴,你还要在东宫选纳那么多的女人,真得好吗?”怀殷听了,倒换就一脸若有若无笑意,“你说得很对。父皇真是前车之鉴,我便明白,后宫之内,雨露均沾才是正解。”怀馨掩不住叹息,“你如今还未成婚,说起来简单。岂知男女大欲,枕席之事,真若三分四路,必然耗尽人心力。均沾只是一种奢望。试想,你对淼淼、对梓瑶,如何会同其他的女人是一样呢?”怀殷的面色倏地阴沉下来,“不要再提淼淼。正因没有她,才会觉得均沾容易。”怀馨惊得双眉都蹙起,可望着眼前雪衣映衬下略显苍白的面孔,他还是什么都不敢再问。

灞水南岸的一家悦来客栈。小楼三层最把西边的房间内,木格明窗纱帘飘飞,遮掩落日余晖灿灿,照得占尽半个房去的长画案上时明时暗。璟淼依然着了鹅黄的素淡长衫,杵臂斜倚在案边上,明眸深深,一只手缓缓抚过身下压着的一幅画作。画中朱槿枝柯柔弱,叶绿如桑,红黄白三色花朵大如蜀葵。一翩翩公子立身于花丛之中,飘逸的浅蜜色软袍,腰间一条海蓝亮丝软带系出俏拔身段儿,手中折扇轻舞,稍稍遮掩鸦青双鬓飞扬细眉,黑水银般的瞳仁轻抬,落在看者眼中尽是潇洒还娇媚的笑意,竟像是活生生的人儿一般。

萧殿便坐在她的对面,盯着她半晌也不言语倒生了疑惑,“怎么,是我画得不好,未衬你的心意?”璟淼眉目不动,不变慵懒,“你画得很好,只是,只是那画中之人不是我。”“啊?”他深吸了口气压制住不满,“一直觉得你还称得上懂画之人。这幅虽算不得呕心沥血之作,可也是耗尽了精神,如何还不像你?”她听了,垂眸探身过去,玉指纤纤俏皮点上他的鼻尖,“怎么又恼了?我说不像,自然有不像的道理。”他倒真是佯怒抓住了她的手,“什么道理?有本事,你便说出来。如果说不出来,怕是你不容易离开这里。我可比不得那个世子‘哥哥’好脾气。”璟淼使力才摆脱桎梏,原本静漠的脸上转出明媚笑容,好似吹散薄雾的晨曦。她不想再纠结于此处,扮作打量了房子周遭才相问,“你这满屋子的画呢?怎么一下子就都卖了出去。还有比我大方的主顾不成?”

萧殿听着这话,竟一扫方才时的勃勃兴致,面上有喜有忧还有惧,直是复杂莫名,“淼淼,七夕那日便想着说与你听,可谁知玩得兴起给混忘了。我的确是遇到一个大买家。你也看到了,几是买走了我所有的画。甚至那幅我写了自己名字没打算售出的也一并拿走了。”“啊,竟有这样的好事。”小丫头先跃跃起来,“那你岂不是大赚了一笔,正好可以搬回天字号房去了。你不是一直嫌弃这间客房住得憋闷吗?还有啊,你得请我好好畅饮一番,也不枉我在你落魄之时不离不弃。”“不离不弃?这话说得好暧昧。”他言语轻描淡写,眸底却满是谑意。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黛眉含情,微抬殷红的小脸儿似怨似恼地掠他一眼。他又探手过来捉她的手,她执拗着躲开,他也不好意思起来,深恨自己竟又压不住一阵子怦然心动。

还是璟淼幽幽轻叹着开口,“萧殿,如今你生计不愁。今秋又适逢为上皇祈福加开恩科。礼闱在即,日后,你可有打算?”萧殿眼中如微岚过境,似是极复杂的神情,“生计的事我从来没有愁过。至于会试,怕是无福参加了。”“怎么可以?你千里迢迢进京,不就是赶考来的吗。二月的春闱,你因病缺考,这入秋的恩科可是天大的喜事,怎么又打退堂鼓了呢?如今京内的学子都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投递行卷,以期保荐。如果,你是担心朝内无人,我可以求爹爹帮你的。爹爹虽不喜此举,但只要是我说的,他便一定会答应。”淼淼愈说愈是殷切。“谁说我朝内无人?我只是不屑那些个欺世盗名的作派罢了。除了父母和三个姊姊,我所有的亲人俱在京城与东都。小弟弟,说不定,你我之间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亲缘呢?”他说话时眸心骤起波澜,可瞬间又恢复宁静。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含含糊糊嘟起小嘴儿,“谁会与你这跑船家的孩子有什么亲缘?”他一下捏住她的腮,直是掐得她眼中腾起水气才松开。

“与我有亲缘,那是你家的福气。”萧殿像是故意在逗她,看着她要哭,他的嘴角却隐隐透出笑意,只是那笑极淡,邈远而高贵。小人儿没敢哭出来,痴痴地望着他,“你笑起来,像一个人。”“像谁啊?”他也怕她会生气,轻轻揉了揉刚刚掐过的地方,又换作宠溺的口气。“像我的三表哥。”他的手指便滑动在脸上,她也没有顾及。“噢。”他倒不在意,只是有些羡慕,“你的哥哥们的确不少。”

两个人突然沉静下来。特别是萧殿,只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像是一心等着她再开口。淼淼可比不过,她最受不得默默,“你既是有亲戚在,如何这大半年来竟要典当度日呢?”他像是超脱的样子,耸耸肩膀,“没办法。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若真得找去,怕是正门都进不了,便让下人们当叫花子一般打发了。”她知道他是在自嘲,心中禁不住疼惜,“我差点儿又忘了,你是生在泉州,亲人们没见过你也是常理。”萧殿迎着窗外的落日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淼淼,并非所有的亲人我都没有见过。有过一次,也只有一次,我曾走近他们。”她不忍打扰他,只静静地听着。“我忘不了,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夏日里。天都黑透了,我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很奇怪的人。他们见了爹爹极为恭敬,像是传递什么消息。那一夜,我爹带了娘与我匆匆起身。我们坐车,他与那行人骑马,一路上几乎吃住都在车马之上,像是没有停歇过。我都数不清走了多少天,终于到了东都。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里便是东都。我在入城的路上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呆在很空旷又很堂皇的房子里,而我的爹爹和娘亲都不见了。我吓得大哭起来,这时便有侍女进来。她们帮我穿上的衣服竟是一身孝服。我早已顾不得哭,跟着走出房间。在门外的长廊遇到一个同样着了素衣的人。他长得与我爹有些像,低下头很亲热地叫我的名字,他说他是我的二叔。他的手比爹爹的手要软也要暖,他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清幽香气,让人迷醉,也让人惶恐。二叔把我领到一处更为宽阔的房子。打老远处,便能听到有人哭,哭得凄厉无比。直到我走了进去,才发现,那哭泣之人,竟是我的爹爹,而我的娘亲早已昏倒在他的身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男人痛哭,那实在是太过感伤。爹爹就跪在床榻之旁的青砖地上,额头上一片乌青还冒着血珠。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她的面上覆了银纱,我看不清脸孔。只是见到她挽好的发髻不见一根青色,俱是花白枯槁。那是我的祖母,她苦苦熬了七年,至死也未能见到自己唯一的儿子。我哭着扑向爹爹,他使力拉住我跪倒,又膝行几步,按着我朝一位沉默端坐的老者磕头。屋里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也包括我的二叔。爹爹的眼泪就像是止不住的泉水,我想去给他擦干净,他却攥疼了我的手。人们都不敢说话,只有我一个孩子在哭喊爹娘。突然那老者探身把我拉起来,一下子揽进怀里。他身上的气息也同二叔身上的一样,而且更俱让人沉定又威慑的力量。他紧紧搂着我,反反复复问着同一句话,‘你是殿儿吗?真是殿儿吗?’那就是我的祖父,为我定名,惦念着我,却从未见过我的祖父。”

“萧殿,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璟淼再也耐不住,抓牢他,阻止他。萧殿也反握住她,终是睁开眼睛,还是悠悠笑着,“淼淼,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形,我的感怀,便是对爹娘,对姊姊们,都不曾吐露过分毫。谁人都有谁人的苦,我不能为他们抒解,至少也不想再添他们的伤痛。”她的手还在他的手中,这一次始终蜷卧着未动。她的声音极柔极缓,似有一种温暖的蛊惑,“看得出,你的祖父,你的二叔都是疼惜你的。尤其听你说起,你的二叔与你的爹爹很像,竟是让我想起了两个表哥。血脉相通,谁也无法割舍。想来,不只是父子间,便是他们兄弟间也是惦念的呢。”“血脉相通。”这个词在他的口中吟哦,“祖父有四个儿子。爹爹是居长的,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其中,二叔与他年纪最近,相差都不到一岁。我爹很少会提起他与兄弟们之间的事情。只是有一次,我与三姊打架,他偏袒姊姊教训了我,事后算是抚慰,才讲了他儿时的一件趣事。爹爹他打小胆子就大。褓姆们稍不留意,他便会爬到最陡的坡上,或是最尖的树顶,常常让祖父祖母胆战心惊。有一回书房里放了学,他带了二叔和三叔甩开侍从们去园子里玩。他领着他们爬一座假山。三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三叔害怕,只敢在山下等着。只有二叔跟着爹爹向上爬。他们爬到最高处,爹爹一跃便跳下来。二叔却胆怯了,立在山尖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劲儿喊他。爹爹已经在下面,他展开双臂看着弟弟大声告诉他,‘跳下来,哥哥会接住你的。’二叔也实在,朝着爹爹跳下来。他就扑进他怀里,他也真得抱住了他,小哥俩双双滚倒在地上。我爹的门牙被磕掉了一半,二叔的额头也撞出一个包来。下人们赶到,吓得半死,不敢再瞒着,如实回禀给祖父。祖父当然光火,动戒尺狠狠揍了爹爹一顿,二叔自始至终跪在一旁哭哭啼啼为兄长求情。我爹对我讲时一直在笑。他说自己当时满嘴都是血腥味儿,一边挨打,一边看着二叔头上那个和犄角一样红红的肿包,都顾不上屁股有多难挨,只是担心弟弟将来还能不能娶上媳妇儿。”

璟淼听着揪心,细密的睫毛颤颤扬起,“我怎么就感不到哪里可笑呢?只觉得你爹爹他真是可怜。保护了弟弟,摔断了牙齿,还要受重责。不过,越过那一层公平不说,他们兄弟的确好友爱啊。”“友爱吗?”他也托起腮来看她一会儿,清晰凛冽的唇纹忽地一勾,“你可能想得出,这么友爱的兄弟,居然也有斗到你死我活的时候。”

第四章:敢与杨花燕子争

楚王府舒宁阁深处的烛火被阵阵夏风吹得摇曳,更带来夜丁香的恬淡芬芳。世子怀祋早已换上了一身浅檀色帛丝寝衣,衣衫半掩,身姿俊秀,却像孩子一般趴在床榻边一张紫樱木芭蕉覆鹿的几案上,蹙紧了眉头,拨弄白玉盏内的浮茶。

“你又怎么了?连晚饭也不吃。是在哪里闹祸了?”如彧负手走进来。怀祋忙起身,把衣裳系好,垂首敬候父亲落座,又唤来宫人奉上香茗,这才规规矩矩站到近前来。如彧越是瞧他却是疑惑,“你真没事吧?不管做了什么,说出来,别让我这心和你一块儿提着。”怀祋听着这话都烦,强忍了搪塞,“父王,孩儿没什么。只是为今日的射典,稍稍有些懊恼。”如彧顺手搁下刚刚执起的茶盏,眸中笑意讥诮,“吾儿倒真长进了不少。虽然你今日依旧射绩平平,不过知道愧于人后了,也真难得。”说完,他又瞟了儿子一眼,轻叹着似是抚慰,“你长了这十六年,四五岁时便与族中兄弟们一同比试,莫说魁首,怕是连三甲都不曾进过,实在是不值得为了此事吃不下饭。”怀祋笑着点头,跟着又抬头,“父王,与诸位伯父相较,您又胜过哪个?”如彧不变坦然,“没有,包括江良,我都很少赢的。”怀祋听了剑眉高扬,“那您就放心吧。哥哥们,我谁也比不了。对江承呢,也是赢少负多。但是,怀殳、璟鑫、江恩他们,还是与我相差甚远的。”如彧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少年时一般恣意的笑脸,气越发不打一处来,陡得提高声音,“你最好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立马拽倒了揍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还与怀殳相比,他才八岁,你几岁?说说看,你几岁了?”

父亲越是着恼,怀祋越是悠闲,“您急什么啊。这不是说近支的弟兄吗,皇族之人多了,不如我的也多了。不过,皇祖父、皇祖母还有伯伯都夸我比您小时候让人省心。”如彧极不耐烦地挥手,“那是父皇、母妃与皇兄都宠着你,又实在找不出能与你相类的人,只好一味地糟践我。哥哥们比我年长许多。昔日,除了他们,萧氏子弟中谁还是我楚王的对手?更别提你母妃,像你一般的年纪便已辅佐着你外祖父涉理鄯鄯国政了。”怀祋敛了笑,稍稍靠近父亲身旁,轻声求着,“父王,我素来不

第3回

喜骑射那一套。您也好,母妃也好,都别再逼我。”如彧发狠擂了他一拳,“我们哪曾逼过你。若是真得逼你,你如何会与怀鏧差了那许多。”

怀祋不敢接话,耷拉了脑袋。如彧看在眼里又不免心疼,“好了,我们也不是非要你与鏧儿一样。他是他,你是你。做世子不比做太子,那么拼命干什么。”怀祋一听父亲话头有转,立刻喜上眉梢,“您说得没错。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敌不过怀鏧的。至少,我比起他来,要孝顺吧?”如彧冷哼了几声未置可否,停了片刻,才和缓下面容,“祋儿,你是王世子,亦有天下国家之责。文武要务并行,讲肆骑射不敢少废,这是祖宗家训。”“是,孩儿谨记。”怀祋虽然有些无奈,可还是乖乖答应。如彧的话还未讲完,“不过,育教之事,也要因其材力,各俾造就。皇上也好,为父也好,都知道你素来关注川渎、陂池之事。皇兄更有意让你在上书房读书之余,能到工部去历练历练。只是我与你母妃都担心,司水之职,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你可吃得了那番苦?”怀祋听到这话,又是吃惊欣喜,又是不以为然,“父王,既是孩儿喜欢的,便不觉辛苦了。”

如彧无意再与他深讲什么,起身便要离去,走时仍不忘叮嘱,“听话,用些饭,省得一会儿你母妃从宫中回来还要惦记着再赶来劝你。”怀祋听了竟又颓然起来,眸心映出心绪不宁,“可我真得什么也吃不下。”如彧马上便要迈出去的步子跟着收回,回过头来看他,“你究竟怎么了?还真得闯出什么祸事不成。”怀祋委曲得快要沁出泪来,“父王,太子,太子他训斥我惦记了他的女人。”“啊?”如彧显露惊异神色,“他怪罪你了?”“是。三哥平时不怒自威,可从未像今日这样一脸寒肃地告诫我。他还唤我为‘宝郡王’,俨然是君对臣的凌人姿态。”怀祋越说越是愤懑,“我冤枉啊。他的女人他自己拴不住心,能怪我吗?谁惦记了淼淼,他找谁去,凭什么拿我撒气。”“好了,好了。”如彧爱怜地拍拍儿子的头,“殷儿定是与你玩笑呢。他的性子比皇上还要晦深莫测上几分。若真得疑你,于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是这样吗?”怀祋也在心中思忖,倒反过些味来。

“是什么样啊?”这厢,如彧还未接话,却是璎珞一脸的春色而至。“母妃您回来了?您喝酒了?”怀祋顾不得别的,急忙去搀扶母亲。璎珞就把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坐下。她笑盈盈地看看夫君,又看看儿子,“趁我不在,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体己话?”如彧的目光往她透出几许红晕的面庞上转了一转,又极快地扫过她的身后,才轻轻一哂,“你可真是醉了啊。”璎珞依然笑着摸了摸脸,“是皇后娘娘让我喝的,你也要管?”如彧眼底的谑意愈来愈浓,“你可带了娘娘的懿旨回来,许了你不用我管?”璎珞禁不得羞怯,可当着儿子的面,她还是蹙起娥眉啐了他一口,“少在我面前充什么霸王。”如彧目中精芒闪过,只不言语。璎珞抚上儿子的衣襟,“这就要睡了吗?连寝衣都换过。”怀祋依然挽着母亲,语声带了娇气:“嗯,孩儿等了您许久。不然早就睡下了。”璎珞檀口微吐,还带着清甜的酒香,“是你皇伯母非要为娘和璟侧妃在凤仪殿里陪伴凤驾。她留了裴夫人用晚膳,又召来了锍离殿的尹妃,女人们凑在一起便是话多,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候。”

如彧含笑,目光也清和起来,“看来,皇室又要有喜事了。”璎珞眸如弯月,带了显而易见的艳羡,双手捧上怀祋的俊脸,“我的儿,你什么时候也能娶房媳妇回来,让娘亲欢喜欢喜。”怀祋低下头,抬手握住母亲的手,忍不住莞尔,“母妃,您若喜欢谁,儿子便娶谁。娶回王府,让媳妇伺候您。”如彧看着这母子俩腻歪,可气又可笑。他一把推开儿子,自己扶住妻子,更是嗔怪,“你还盼他娶媳妇。我看莫把别人的媳妇娶回来就好。”璎珞生了疑惑。怀祋早已放下心事,先笑出来,“母妃,太子提醒我不要惦记了他的女人。”“殷儿是说淼淼吗?”璎珞只觉酒意渐渐上来,思绪纷乱。“当然是淼淼,他口中的女人还能是谁。”怀祋也看出母亲醉了。

璎珞倚住身旁如彧的臂膀,又将手搭到他的肩上。她亦笑着扫了一眼那父子,黛眉浅晕是略暗于瞳仁的琥珀色泽,清清泠泠的一如她的声音,“他说谁是他的女人,谁便是他的女人吗?儿子,谁是谁的人,争了抢了才能知道。”如彧的眉峰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跟着加了气力,烛光晶莹正映照他眉心幽静与高贵相融的气势,“你能不能讲得更明白些。你当初是争过还是抢过,又知道了什么?”璎珞耐不住咯咯笑起来。怀祋早已挤上前,隔在父母中间。他展臂拥住母亲,“放心,母妃,有我保防你。绝不让父王欺负你。”璎珞依然笑得欢畅,“儿啊,你爹爹就是个傻子。如果我不争,不抢,又如何能够得到他呢?”

如彧轻笑出来,手腕一扬,绕过儿子,复又揽上娇妻,“快走吧,在祋儿面前耍酒风,像什么样?”璎珞已醒过几分神,熠熠修眸抬起,仍是笑容不减,“没功夫与你们胡闹,倒忘了正事。曾大人一家可要回京了?”如彧稍稍肃了容色,“朝堂上的事,岂容女人家妄议。”璎珞并不介意,白了他一眼,“我是关心林怡与缈蒽,谁管你们的朝政。”怀祋倒像是想起什么,抬眼看向母亲,“您说谁回来了?曾叔叔他们?”璎珞很是欣慰,拍了拍儿子的手,“难得祋儿还记得你曾叔叔。他们一家离京赴蜀地任上时,你还不到十岁,一晃竟有六七年过去了。”如彧也颇为感慨,“定是玲珑向你讲起,她也知道你同林怡交厚呢。曾品阁是我的侍读,自幼一同长大。他与林怡俱是出身显贵,伉俪情深又难得与我们夫妻投契。当年出为剑南督府长史便是皇上有意锤炼,这次定要委以重任的。虽说回京还有段时日,不过也就是今冬或明春的事了。”

父亲母亲都是一脸的喜色,只有怀祋甩甩头,像是要拔开烦忧。他怔了怔,皱起了眉头,“曾叔叔与婶婶回来,那个呲着虎牙的黄毛丫头呢,也回来?”璎珞气得掐了儿子一把,“净混说,从小便欺负缈蒽,打了你多少回也不长记性。”怀祋怄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她仗着年长挤兑了我,可转脸便去你们那里告状。她哪次来咱们府上玩儿我都要挨揍,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如彧根本就不去理会他,依然笑对妻子,“缈蒽也该十七了,是大姑娘了呢。”璎珞还未说话,竟是怀祋幽幽接了一句,“若是明年回京,她便十八了,怎得还没嫁出去?是不是那对尖牙吓退了蜀地的男人,难道要老在家中了不成。”如彧向着儿子转过身来,微微一抬下颌,“那孩子如何会嫁到蜀地?我与你母妃同曾家早有约定,缈蒽要做我楚王的儿媳。”“什么?”怀祋根本就不相信父亲说的话,“您们什么时候约定的,我如何不知道?”璎珞扶了扶鬓间的玉簪,和缓笑着,“你哪是会知道。是在你俩出生的时候呢。”怀祋都快要按不住心绪的波涌,“我们出生?她出生时,还没有我呢。”“对啊。不过,你当时已经在为娘的腹中了。缈蒽生就富贵之像,虽是孙女儿,却最得怀淑郡主与曾郡马的宠爱。在满月礼上,我们两家便说定了婚事。”璎珞的眉梢眼角尽是为人母的欣喜。

“我不要她。她祖母是郡主又如何,她便是公主家的我也不要!”怀祋使了劲儿地跺足,“那丫头年纪比我大,脾气比我坏,长得还比我丑。我干嘛要娶她啊?”“好了,好了。缈蒽哪像你说的那样。曾家亦有西域王族的血统,她爹她娘就是一双璧人,她如何能长成丑女。女大十八变,你们都大了,怕是谁也认不出谁了。”璎珞忙着安抚儿子,如彧则在一旁冷哼,“儿女的婚姻,自要听从父母之命。难道是你想娶谁便娶谁么?缈蒽比你年长了一岁,从小就透着大气稳当。你就是个闹腾的主儿,若是再娶回个像淼淼般不省心的,两个凑到一堆儿地作,这王府可还有清净的时候?我与你母妃还要不要活路了?”“那便只许你们俩闹腾,非得找个大姐来束缚着我?”怀祋不敢说得太强硬,却是理直气壮。如彧依然不急不恼,“这儿是谁的王府,是谁说了算?我为楚王?还是你为楚王?”怀祋也不管不顾了,梗着脖颈嚷嚷,“你们又没旁的儿子。我是世子,早晚我便是楚王。”如彧再不见翩翩风度,气啾啾抓住儿子的胳膊,狠狠照他臀上踢去,边踢边还教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都能说得出口。”怀祋想躲可又躲不开,心里烦,身上痛,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忍着。璎珞可见不得儿子受教训,慌慌拽上夫君的袍袖,吐气如兰,绕指成柔,“好了,好了,我们回房去吧。这一阵子,又头晕得不行。”如彧终于放开怀祋,转过头来,目光含谑,话音一丝暖意也无,“看看你们母子,真能把我气死。”璎珞没有争辩,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像是气力不支的样子,软软倚到他的肩上。如彧也不避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迈步向外走,只小声在她耳际提醒:“别急,我们这就回房,为夫好好帮你醒酒。”璎珞斜睨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倒是怀祋立在身后,依然心急火燎地喊着,“父王,母妃,你们别走,你们说那丫头的事,是不是真的啊?”他便眼见着他们离开,任是谁也没有回答他。

月上中天,明灯高悬。内堂透亮白虎皮纹重帛铺就的软榻,赵王怀馨一人赤裸着上身斜卧其上。旁侧里一张泛出铜质光泽的沉香木长几,几面摆放着一副湘妃竹棋盘,纹秤间黑白云子散落。怀馨一只手执了颗黑子,一只手半握夜光酒杯,棋子温凉,酒碧如玉,正映衬他的眸光亮如天星,霸气隐现。纱帷畔流苏金钩轻动,明镜地面曳过朱锦轻纱袍角。锦瑟棕墨色长发披垂,相携着侍女昭玉轻步进来。那小丫头冷不防地瞧见主人精赤矫健的身躯,登时羞红了面颊,头深深俯下,再也不敢抬起。锦瑟微皱细眉,侧首示意她退下,这才缓缓走近,拿过丢在一旁的云丝外袍披到他的肩上,语带不悦,“怎么连衣裳也不知道穿好,倒吓坏了昭玉。”怀馨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宠溺十足圈小人儿入怀,促狭笑着,“我哪里吓她,是她吓到了我还差不多。”边说更贪婪闻嗅馨香,“卿卿,你今日沐浴用得是什么,似花非花,似露非露,如此芬芳甘萃,配着这一身朱红纱裙,真是妙哉。让哥哥这棋局都无法下下去了。”

锦瑟柔若无骨地依附,这才撩过一旁的棋盘,更觑见随手扔在地上的书卷,纤指戳上他肩头,“不是说好要温书吗?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又下起棋来。自己都能和自己对弈,你还真是无聊。看明天皇上考问功课时,该如何答对。”怀馨的唇边渲开淡笑,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如何答对。自然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大不了是受一顿训教而已,总好过这良辰美景虚度。难不成要像太子那样,熬在东宫的书房内日夜苦读。”说到这,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她圆翘的小鼻头,说得更加讥讽,“还有你那表哥亦是一样的用功。不过,也难怪,他们俩都是孤家寡人的,如若不找出些营生来,可如何渡过这漫漫长夜?”言毕,他反手便要拥她倒在榻上,她倒直直挺住,“还要笑话别人。难道这天下便只是皇上与太子的天下吗?”怀馨也无意争辩,半醉半眯的目光,直直探入那轻薄纱衣中的诱人妙曼,修削的指尖轻轻抚弄领口处的一抺滑腻玉肌,“天下便是我的,日子也不能像他们那样过。”他又将一枚白子递给她,“一个人对弈的确无趣。让我看看你的棋力,这些时日可有长进。”锦瑟已在他不觉中坐直了身子。她没有接过棋子,转首拂袖,竟是哗啦啦搅散了棋局。不顾他口中“唉唉”惋惜之声,小人儿面上清漠,声音更淡如流水,“你便这样虚耗光阴,更是别想有何长进了。”

第五章:棠棣之华

金月半圆,一室暖浪。可怜的人儿话音都未落便被那人掀翻在榻上。薄裙撩起小衣褪了个精光,柔软的纤腰蛇动,温泉活水洗出来的滑腻身子此刻在他的手下摆弄得拱成弯弯一座小桥。锦瑟早耐不住细细娇喘,轻咬红唇强扭过来,玉指如葱勾上他的颈子,更欲攀扯那根紧绾乌发的螭簪。怀馨黢黑的瞳仁缩紧,扯住小手别入腰际,塌下身来按牢她的肩背。“赵馨,赵馨,我喘不过气来了。”她的下颌触在榻上,硌得生疼,哼哼唧唧地开始撒娇。他真得稍稍松开些,脸却贴得那嫩嫩的小屁股更近,一双妖冶到不似男子的眼睛笑意正浓,“这里的乌青还没有完全消去,你便又忘了疼,该让哥哥如何做才好。”她的脸都覆进丝帛里,传出来的声音含混不清,“妻贤夫祸少。我劝你让进,何错之有?难道要整日里纠缠你沉湎枕席?”他听了心中火焰幽幽跳动,猛地一口咬到她的臀峰,深红的牙印留下,她已是扯了嗓子的叫嚷,“做什么,你疯啦,你疯啦!”丰腴娇躯扑腾得如同一条娃娃鱼。他立刻换作爱怜轻抚,“我真恨不得将丫头你整个吃进肚子里。”说着竟蓦地一声低笑,“你怕是再扮贤惠也无用。你这身子便是天降至宝,凹凸有致,吹弹可破。更神奇得是冬软如棉,暖似烈火,夏凉如冰,温润若玉。只要搂着你,哥哥哪还读得进书去,唯愿醉卧温柔乡,长睡不醒。”

怀馨故意把下巴抵在她的腰窝,一滑一蹭,刺她的痒痒。小人儿初时还挣扎,后来竟沉寂下来,一只手搭在腮下,沉沉叹息,“如果以色侍人,色衰会不会爱弛?”他听出她多心了,也侧躺下来,只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腰。锦瑟转过脸来看他,“你回答我的话?”他淡淡扫她一眼,似笑非笑,“如果没有色,你要拿什么侍人?”她恨得一巴掌挥过来,差一点便扇到他脸上。他大笑着躲开,迳往榻内缩,还将双手都捂住面颊,“你太凶悍了。求你,别打我的脸,明天还得上朝呢。”锦瑟早就跪坐起来,使足了力气猛捶他的肩背。捶着捶着又觉手疼,再改为掐和拧。长长的葱管指甲,划得他身上白道儿红道儿树影般参差,他也不躲,仍旧笑得欢畅。她是精疲力竭了,撒气抽了几下他捂在面上的手,话音带了哭腔,“萧怀馨,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让我遇到你这个魔障。”他这时才露出脸来,硬拽了她躺倒,又钳制着揽进胸前,使坏般闷住她的口鼻愈箍愈紧,直到扼出她破喉的尖叫,才松开些许。

锦瑟支臂想撑离他,可就是撑不动,柳眉高挑,俏眸瞪着,只说不出话来。怀馨帮她拢拢寝衣,俊眸泛笑愈显深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我云雨情欢并无过错。我长到如今,也过眼美女如云,但你,是唯一一个令我见而难忘的女人。即便那时你只有十一岁。你的一颦一笑,如刻心中,挥之不去。”她也悄悄含笑,眼角一抺娇媚弧度,映照灯影,如丝缠绵,“赵馨,我也从未将你忘怀。”他飞扬的眉目咄咄逼人,自有无与伦比的傲气,“那是当然,赵王我岂会是凡俗之人。”她的胭脂俏面,明艳如画,却不忘伸指刮上他玉颜,“少在这里自夸。你啊,能迷住人的,不过一张俊脸。谁若上了当,便是自投罗网。”怀馨并不恼她的讥笑,反而更显潇洒,“此话差矣。太子除了一双重瞳,与我长得分毫不差,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如何就未见他网住哪个女子呢?倒是有人逃都逃不迭。”锦瑟不再接话,只在他身前依偎更紧。他也似有些倦怠,微垂眸子,摩挲着玉滑的身子歇息。

也就稍稍安静片刻,怀馨忽的记起什么,推推怀中之人,“还有件事忘了嘱咐。”她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抬头。他倒少有的认真,自己坐起,也将她揽起。“这几日,我会带怀酘来府上坐坐,你得准备一下。”她看着他,也像很认真的样子,“到哪里坐,赵王府吗?”他径直把她扯过来,两瓣儿屁股蛋儿各扇了一巴掌,“整天气我,不挨揍,你就不舒服,对吧?”她挣脱开,也是理直气壮,“这府里就从没来过你的弟兄,我略问问,又怎么啦?”他只能服软,讨好地拍拍她的手背,“他们哪个不想来。只是不敢来而已。你以为人人都有扬扬的胆子,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他们是怕父皇怪罪。”锦瑟无意多争辩什么,她也知道他的不容易。他见她没恼,高兴起来,凑近了低头同她讲话:“虽然他们不来府上,可我带着你出去游乐,近支兄弟们也见得差不多了。怕是只有太子与怀酘没照过面儿。他俩最不合群,一个忙于苦读,一个忙于修仙,都不食人间烟火。”她忍不住拍打他,“自古帝王,莫不以豫教储贰为国家根本。太子能如你一般得胡混。都是兄长,哪有这样浑说的。”他只嘿嘿一笑,“说归说,可大哥年长,小弟尚幼,我们仨才打小便在一处,彼此最为知心亲近。所以这次请了怀酘到家里,你一定要按我的吩咐去做,我是要办大事的。”她听了疑惑。他却像思索着什么,“府上婢女可有到了婚嫁年纪的?”“是有几个。徐姑姑说,宫人过了二十五岁,便可以请旨放出王府。”她也认真答对。“二十五?谁找那么大的。十五的,还差不多。有没有哪个十六七岁,要有几分姿色的。”他倒着急起来。“十六七的丫头满府都是。王爷看好哪个是有姿色的呢?”小人儿越说眸光越冷。怀馨听出了她话中的醋意,促狭的性子上来,心火也是蹭蹭蹿着。

他故意摆出一幅犯难的样子,“自从娶了你回来。身边但凡长得周正点儿的,都被你打发回那府里去。如今在这宅子伺候的下人,论容貌端庄怕是谁也比不过年近四旬的徐姑姑了。”她听了就差冷笑出来,“瞧着这宅子的人不顺眼。您大可回到那厢。帝后爱子,谁越得过殿下。昔日里最美的姬,最醇得酒,最快的马无不出于赵王府。弱水三千,华府佳苑,多少人上赶着伺候,又何必在这里苦苦熬着。”怀馨也不接她话茬儿,依旧自顾自地问话,“怜儿怎么样?想是还不到十七。模样秀丽不说,难得的肌肤细白,看着便清爽。”她眼帘深垂,斜睨向他,“那丫头肉皮儿白与不白,细与不细,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怀馨单手一撑从榻上跳下来。肩向后展,再次甩落长袍。先是动手彻底扒光她的裙裳,也不理哭闹抱起来行至大床边直接抛了上去。小人儿瑟缩着身子从软衾上爬起来,壮起胆子问他:“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还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拉开床边亮漆嵌贝小柜的抽屉,取出一块尺把长打磨得光滑又浸过清油的金丝楠木小板儿,想了想再伸手拣了根水红色多股长丝绳,这才一步步慢悠悠探身到床前。“哥哥,哥哥……”她还想着往床深处躲,早被他伸臂捞过来。怀馨的笑掩在墨黑长睫之下,似恼似谑,细细密密地透出惑人的精光,“这一晚上,你可够了?现在知道叫哥哥了,早先怎么又是‘赵馨’,又是‘萧怀馨’的,比谁都顺口。还敢问我干什么。干什么?给你上刑。”

“不要,不要啊……”她还想推他,可如何能推得开。他的手无比灵巧,一根红绳分开两头从她的后颈勾过来,在锁骨交缝处打了个十字花扣,又左右各一边绕过她的双乳。他看到她的身子止不住轻颤,有意停下来用两指夹住乳头上的红樱揉搓。她吓得哭泣求饶,可偏是那两点娇艳不由人的渐渐硬挺。她顿时面若飞霞,他的动作也急切粗暴起来。绳儿在小腹上交叉,他就势将她按趴在身前。强分开紧夹的大腿根儿,扯着丝绳从身前拽到身后,两缕水红色掠过湿哒哒的密丛私处,连同他的手都被沾染,瞧得见的是绳子,一截截浸润得嫣艳起来。他放过她的双臂,只在两条长腿上下功夫,绕了不下四五圈儿,才停在双踝,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打了个蝴蝶般的活扣儿,再用绳梢逗弄她的脚心,小人儿只余阵阵悲鸣。怀馨终于拿起板子来,从她的头顶起,沿着脊骨一路滑下,过了腰际才狠狠一记抽上丘峰,圆鼓鼓的小屁股肉浪波动肿痕立现。他将板子换手,低头相看红白错综缠绕的小身子,曲线婉转,束缚着蜷动扭摆,真让人欣喜无限。

“哥哥,能不能轻点?”她抽嗒嗒的,小鼻子都皱了几皱,只是乖乖趴着不敢回头。还算自由的双手试探着在屁股上极快地揉了几下,他倒没有在意。“哥哥,我错了。你该打我。可别打得太疼,好不好。”她每每到这个时候便乖巧起来。怀馨低声笑了一阵,又摸了摸翘在自己身下的两瓣儿娇臀,雪白腻洁,充满弹性,只可惜还有零星的几小块已褪成暗黄的笞痕让人瞧着可怜。“你想轻一点?”“嗯。”“你怕疼?”“嗯。”他问得随意,她答得诚恳。“小妹妹,这板子便是这个力道了。要不我们换一块?第三层小屉中还有一块紫檀木的,更宽也更厚些,备了许久却没有试过,不知道疼也不疼。如何?”他的话如同打哑迷,只是她不坠迷雾。“哥哥,我,我,就这个吧……”她什么都不敢再说了,小脸儿胀得通红。“这才算听话。”他的眸心深处掠过一抺熟悉的嘲讽,很快又扬起手中的板子。“啪啪啪啪……”没有间歇的十来下,由上至下由左至右,起伏隆起的娇嫩屁股全部被抽打过,圆圆的两团似是映过霞彩。她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嘤咛出声,赤裸裸的肌肤沁出毛毛汗来,在琉璃灯下的照射下亮晶晶闪动。她的下半身子被红绳缕缕缚住,随着板子的起落,臀峰愈收缩,股沟愈深邃,腰肢痛楚扭摆间,哪还顾得怕羞夹紧私处,浓浓的阴影再难遮掩,正是那一片诱人深入的温软。

这块金丝楠木的小板儿是怀馨精心挑选的。楠木为上好硬材,不上漆都光滑油亮。板子被制得很薄,抽在屁股上音响尖厉,钻了皮肉的辣痛却伤不到筋骨。他自认这凶物足以震慑只嘴巴上恼人可实在是受不得苦楚的丫头。眼见她又要挨不住了,小手不老实地向身后探着。这回他可没有客气,加了两分力抽到手心,随着一声惨叫,一道深红的檀子腾起。“手该放在哪?”他的威严不变。她立时将手缩回去枕在颌下。接下来的笞打,放慢了节奏。五下一组,左右开弓,力道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她的哭声、喊声、求饶声混杂在一起,铆足了劲儿地向床里头拱。他跟着抽上几下狠的,刺耳的脆响,疼得她几欲翻滚,下体在呻吟中簌簌抖动。他把她绑在一起的双脚向床边拽了拽,用自己的两腿夹住

这回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屁股无法躲过什么,板子比先时更要精准。又是一串急迫的击打,全都落在臀沟与玉腿间夹缝连成的一线上,小人儿几乎崩溃地哀号,屁股跟着板子弹起来,触及他蜷握的手指,都能感到微微胀起的肿痕让原本柔滑的肌肤变得不再细腻。怀馨终于停下来,轻轻抚摸眼前红彤彤宛如熟透樱桃一般的翘臀。她的哀鸣此刻换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也松了口气,她能不再哭泣便说明打得还不算太重。下身渐渐鼓胀坚硬起来,快感已然在心中升腾。他便是迷恋,她胖乎乎的小屁股在自己的手下扭捏着由白转红,由丰变肿。他更知道,只要不是发狠责罚她,她也一样喜欢。常常打了她,他还会逗弄她,伸手插入她的两腿间,那里又深又滑又软,胀满裹住他的手指。

压住心头欲火,他还得玩得开心。抱她趴着躺平,却不解开身上的丝绳。从妆台上取了铜镜回来,立在她的身后轻唤,“你回过头看一眼啊,玉肌衬红绳,你这束手束脚的俏模样,可像那人首鱼尾,织水为绡的南海鲛人?”边说,他边攀到她身上,缠绵在她的颈间,啄吻茸茸长睫,“主人索一器,泣而珠满盘。这里,这里可有坠泪而成的鲛珠?”她连动都不动,只轻轻弯起唇角,“什么样的鲛人也斗不过你这个妖人去。”他的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如刀,按上她的臀,“还敢挑事?要不要我取了热手帕来,将你这肿屁股敷上一敷,待等肉皮子解了麻木,我们再换了藤条试试?”

锦瑟闻听立时踢蹬着扭身,气喘吁吁勾上他的脖子,“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求求你。”她故意伸出粉红的舌尖去触碰他稍稍发干的唇。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奔腾着向下身涌,不耐烦地拉下她的手来,又将她翻了个个,使力拽开系在脚踝的绳子,再粗暴分开她的双腿,已是滚烫梆硬的分身迫不及待地挺入。终于箍住她的纤腰,目光却直直盯住尽裸的雪肩酥胸。她凌乱喘息,羞怯去遮蔽他的眼。他如何会依她,沉重的身躯压下来,埋首在清凉锁骨上,一点一点地噬咬。她浑身的肌肤都变得如同臀上一般灼热,不能动弹,又不能呼喊,呻吟断续被封缄在他的黑发里。她不由自己的躬起腰身开始向上冲撞迎就,引得他也颤抖起来,先是大肆进出,而后寸寸逼进,直让那反反复复地裹紧与缩动迫得他刹那爆发出来。

一榻风流狼藉,他们的身子如藤萝般缠绕。她被他揽在怀中,无限温柔,倾情似水。怀馨抬手勾起小人儿圆巧的下巴,烁烁俊眸谑意流动,“记下这顿打。女人不可以嫉妒。”她的眉目翩然,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儿,但那语气却露出轻魅的不屑,“男人不可以贪心,你也要记下了。”他无奈摇头,又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诱人的娇躯,“只要抱着你,我什么都能答应。”她侧了头看他,指尖轻戳他的脸,“瞧你那点儿出息。”他是一臂支头,一臂抚在她的腹上,笑容慵闲,说不出的散漫好看,可笑了一会儿,却又叹息,“人生至美之事,真不明白怀酘他为何不懂得享受。”锦瑟好奇,“淮王怎么了?”怀馨慢慢眯起眼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二哥他,见不得女人的身子。”

第六章:当与卫霍同

一连几日的小雨终于消散,湿漉漉的草木清新犹在,夏日里的闷气却解去了不少。凤仪殿外苑的廊头,吊着一排精巧笼子,仙禽异鸟,啾啾争鸣不绝。廊下,玫瑰、海棠、凤仙各色落花,斑斓彩锦般撒满一地。几点山石边,踱着仙鹤,种着芭蕉。青翠欲滴的绿叶子上,巴掌大的一只墨色撒金点蝴蝶时起时伏,舞动翩跹。上官雪晴与连天两个,孩子般蹑手蹑脚跟在蝴蝶之后,俱是摒住呼吸,一个娇喘细细,一个汗湿淋漓。“小天,你快扑,快些啊。它都要跑了。”小丫头心急催促。“翁主。嘘!”小侍卫扭过头来以指按唇示意她禁声。可也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蝴蝶似有灵性,振了双翅腾起,转眼间便飞过了朱红色的宫墙。

“坏小天,笨小天,你赔我蝴蝶。”雪晴懊恼地狠跺小脚,云白绫子细褶的长裙都抖起涟漪似的纹路,半臂外拢着的昙绡纱几是垂到了地上。小天也有些泄气,他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原想着俯身告罪,可看到那张容长小脸儿上两抺俏丽红晕竟觉难描难画,尤其是一双水杏似的眸子,晶晶莹莹的,说不出的嗔还是喜。他不敢长久直直盯着小人儿看,又舍不得移开注视,自己先“噗”地笑出来,如儿时一样轻唤她的名字哄劝,“雪晴,别生气。打小儿给你捉了多少蝴蝶了?总得容人家失手个一回两回吧。”

两个人都还不

第4回

到十六岁的年纪。曾经比肩的个子,可如今他比她足足要高出一个头去。跟随主人来中宫请安,连天仪容严整。紧裹幞头,革带革靴,一身翻领对襟滚了青金锦边的玄色侍卫长袍合体,愈显他宽肩细腰乍背,昔年稚气不在,直是威风凛凛。她抬头瞄他,他也低下头来瞧看,两人对眸相视一瞬,都有些憨憨的情怯,另彼此心中微窒。还是雪晴打破这静局,小人儿指了他围在颈间的青巾,捂了嘴巴轻笑,“暑日里,戴上这个,不嫌热么?”他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巾帻,像是要遮掩什么,眼色有些躲闪,“翁主,我,我,不怕热的。”她跟上他的眼睛移动脚步,“小天,你刚刚还喊我‘雪晴’。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成了翁主。”他的眸中隐约掠过失落与惶惶,以只有她能听得到的语声倾诉,“我们,不再是孩子了。皇后娘娘,公主千岁还有王爷都在殿内。我们总要顾忌上下尊卑。”

轻风裹了残花落瓣扑到廊下,沾染了他们的鬓发。雪晴初聚时心内的欣喜不觉灰了大半。她缓缓蹲下身子,拾起手边一截花枝逗弄几只急急劳作的蚂蚁。小天瞧着她耳坠上一颗淡粉色的珠子出神,看得久了眼睛都有些发酸。他也蹲到她身边,拨了拨她手中的小棍儿,温和问着,“再有不到两月,便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些什么,我好早些准备?”她并不抬头,声音又静又细,“扬扬不过生日,你一样从宫外头买了一大堆的泥人儿、柳编的送她。特别是那个铜钩的小笼子,一掀门帘儿,便有只真羽毛扎成的鸟儿蹦出来。帝姬当成宝贝似的,都不舍得让我和淼姊姊碰一下。果然是你那大恩人赵王殿下的亲妹子,你如何都会上心,我们这些外围的是比不了。”

“啊,啊……”小天本来也不算口齿伶俐的,此时又是委曲又是恼,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摩挲双手起来蹲下,蹲下起来,平复了几次心绪,才忍住没像小时候在王府一样,被她撒娇耍赖揉搓得无路可走后壮着胆子拍上她的屁股。他也学了主人,长吁一口气,然后凑到她身边来,猛得握住她的手,“别闹了,帝姬前些时日发脾气,王爷吩咐我买些小玩意儿送进宫哄她开心。他们兄妹情深,与旁人何干?倒是咱俩,自打去岁王爷带回姐姐,我便到那厢府上当差,你又去不得,真是难得相见。你知道吗?也许都过不了秋日,王爷就要送我去璟侯爷的营中,怕是一年两年都碰不上面了。”她这才偏头,“我知道,我听到爹爹与四表哥提起过。”“驸马?”他的眸光登时精亮起来,“驸马如何说我?”她依旧喃喃,“爹爹夸你少善骑射,悟性耐力兼具,只做区区王府家丁太荒废。后来,他们便支了我出去,再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小天,表舅舅到底统管了什么军营,神神秘秘的。”

她要问他,正觑见他含了春风样的眼睛。连天俏皮地夹上小丫头的鼻头,话音带了油然而生的欢喜与自得,“卫青人奴,依然可以拜将封侯。可见,有为者,不宜复以资地限之。跟在王爷身边这几年,他教会我许多东西。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无数次地告诉我,人总要遵循指引,为自己心内的人儿奋而进取。封侯非我愿,这才是最重要的。”雪晴拂一拂面颊,收敛了素日里的娇态,与那人一样,仿佛一下子长大许多。她的神情半是欣然半是寂寥,“金勒少年,吴钩壮士。我早知你宏愿。只是,只是我不想见你如此辛苦。”刚刚相聚,便言分离,他也心有不甘,欲劝又无从劝起,只得陪着她相忆流年缱绻,“有时,总是想起,那几年,你常到王府小住的日子。每每你都逼我偷偷带了你跑出府去玩儿。”她咯咯笑起来打断他,纤长的翅睫忽闪,“我们玩一路,吃一路,不挨到天黑都舍不得回来。我真是不想长大,我真舍不得雀儿山的那处温泉,那是我们跑得最远的地方了。”日色淡淡映在他们的脸上,她越是欢快,他越是痴惘。

雪晴忽地拽了小天起来,抓牢他的手臂摇摆,“在你被送入军营之前,一定要带我再去一次雀儿山。不论想什么样的办法。我们都必须再去一次。”“啊,再去一次?”小天故意扮作为难的样子,“每次偷跑出去,高兴的是你,受苦的可是我。哪回王爷不是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收拾我一顿。就数雀儿山那次最狠,好几天我都坐不下板凳。”她一点点微笑,“四表哥对你,从不似寻常的主与仆。”他的眉目爽朗,“我视赵王如父如兄。”话一出口,他还是有些委曲,“不过想想,我被王爷教训的几次,好像都与你相关。”髻边红珊瑚的步摇轻轻晃动,仿佛有淡淡玫色自她腮边漫生,“你不也教训过我吗?长这么大,我爹我娘都从未舍得动过我一个指头。你倒好,打我的时候,我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不停手。”小天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才将目光一抬,竟带了与主人相类的狡黠睨意,“我教训你错了吗?不过买个冰碗的功夫,你就差点被那群耍猴的拐跑了。亏得那日里你发鬏上别着一朵红宝石花,离得远些也还醒目,不然真怕是寻不到了。当时发现你不在原地,我疯跑着去找,寻死的心都有。若是真把你弄丢,我们全家人头落地都不够赔的。”她的柳眉一扬,一双俏眸圆瞪,“原来,你当时担心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和家人会因此获罪。”他又差点接不上话来,慌慌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啊。”“真的吗?你不哄我。”她还在逼问。“真的,雪晴,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刻。过了好几年,直到现在,我只要梦魇,便是又找不到你了。想想看,平时你再不讲理,我咬牙跺脚地也不过拍你一下半下。可那回我揍你屁股,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他道出如此的话来,竟然还是一脸的真诚。

“你说什么呢?你再敢说一遍。”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提到当年挨打旧事,羞得脸蛋儿快沁成红苹果,气鼓鼓捶上他胸膛,“跟着你那如父如兄的,就学不出个好来。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粘到他身上去抓挠,他能躲开,偏还佯装着躲不开。笑闹间,小天围在领上的青巾滑落,正露出颌下颈间一道道转为淡淡乌色的鞭痕。雪晴立时警觉,伸手便要抚上,却被他急急拦住。小天连忙再去遮掩,她可却变了容色,“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打了你?是四表哥吗?”他依然讪讪笑着,“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也不要管。”她如何肯听,死死拽上他往正殿内拖,欢声笑语换作冷澈之意,“我偏要管了,又如何?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你。舅母在呢,正好可以评评理。”

小天被生拉硬拽着拖入殿中。怀馨正坐在下首相陪母亲、姑姑闲聊,看到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两个人也是一愣。尤其瑾月,更见不得女儿的一双手臂都攀在那个侍卫的身上。她咳了一声,紧拧眉梢,“雪晴,这是中宫殿,不许胡闹。”小丫头平日里最得舅父、舅母的宠爱。娘亲越是提点她,她反而越是逞强,撒手放了小天,几步就跑到玲珑身边,“舅母,您管不管四表哥啊。他,他太欺负人了。”玲珑一时猜不透甥女恼在何处,抿嘴儿拍一拍她的手笑问,“这又是唱的哪出?说出来,舅母一定罚他。”她咬一咬牙,掩饰不住满脸的愤愤不平,“舅母,他打了小天,伤得很重。”

怀馨慢慢收敛了笑意,盯盯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急不恼倒像在探寻什么。瑾月闻言气结,一手抚住因着孕事微隆的小腹,一手支着椅靠便要起身。怀馨眼尖,忙上前扶稳姑姑,声声劝她安坐。公主俏面晕红,口气半怨半劝,“人家主子教训奴才与你什么相干?小天站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哪里就伤得重了。在娘娘面前大呼小叫,越长越不懂规矩。”玲珑只轻轻拢一拢头发,曼声安慰,“好了,月姊姊,雪晴最是乖巧的孩子,你可不要怪她。”说着,她又招手,“小天,你过来,与本宫说说到底怎么了?”小天依然怔怔立着,话也不敢答对,急出一头一脸热汗。还是雪晴不顾喝止,强扯那人的袖子靠近凤案。他颈间的青巾不在,这时众人皆清晰看到了一道道交织的鞭痕。

“馨儿!”玲珑素来不喜为尊者苛待下人,便有些不悦,“这孩子从十来岁上跟在你身边,老实本分又忠心耿耿。你也一向厚待,就真有什么错处也该耐心教导,怎么能下这样重的手。你如此喜怒无常,不但伤人也失了自己的体面。仔细你父皇知晓,更不会轻饶了你。”“娘娘,没有,没有啊。”小天实在白长了高高大大的个子,一遇到心急之事总是怯生生得如孩子般羞赧,“怪不得王爷,是奴才一时糊涂,背着主人行事,差点坏了大事。”怀馨嘴角扬起,眼底殊无笑意。他也走过来,对着小天一揖到地,“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也懊悔,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小天膝头一软差点儿跪倒,又被扶住。怀馨低了头,冲他眨眨眼睛,轻声说着:“你姐姐一直怨我迁怒你。其实不论对你还是对她,我都是爱之深才责之切。不过,你真该长些心眼儿了,我们三个要永远相守在一起才好,谁也不能任性离开。”“嗯,我明白的。”小天语带哽咽,可还是含笑直盯着他看。怀馨最会哄人,拍拍他的肩又揉揉他的头,语意亲切,“好了,到外边等我吧。”他跟着垂首答喏。两人一颦一语俱是年少的模样,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走,一切都如往昔。

连天朝向凤座行礼告退,目不斜视匆匆走出殿宇,唯有经过小人儿身边时顿了一下,俊脸阴沉,双目冷冷半阖。“小天……”她战战兢兢地伸手欲去牵扯,只是未触及衣缘便已落入那人掌心。“雪晴,乖乖回来坐好。”眼见着小天离开,怀馨不由分说将她牵起,转入近前的一溜椅内。“我才不要和四哥一起。”她甩开他,径自立于舅母旁侧。瑾月耐不住又要呵斥,门口处却传来一声笑问,“老四,你做什么了,敢惹恼我们雪晴?”大家闻言看去,正是怀酘衣带生风走过琼阶玉廊。

怀馨刚稳身,一见他进来跟着站起。雪晴终于转喜,福了一福,“二表哥安好!”淮王略抬手间已至殿中,单膝跪下,“儿臣见过母后、见过姑母。”玲珑唤他起来又命赐座。怀馨自觉退后一个位次,待等兄长入座方才坐下。怀酘并不相接侍女奉上的香茗只示意放置一边,抬头看向上位,面容间淡笑温雅,“孩儿正要来母后宫中请安,便听说姑姑与雪晴也在这里。”二殿下还穿着朝服,深衣灿金,腰缚玉带,宽袖广襟镶绣螭云纹的衮边,英挺姿态更添俊肃。玲珑斜倚了身子侧头,“到底酘儿大了几个月,比起馨儿来要懂事许多。”瑾月也从对面凝望,“这孩子刚刚进来时,我是真得恍惚,仿若十数年前的皇兄。不只相貌,竟连那声音气度都分毫不差。”怀酘微一垂眸,笑意若有若无,“姑姑,孩儿肖而不肖,整日里只会惹父皇气恼。”玲珑的眉间添了淡淡倦意,抬眼处有爱有怜,“刚刚还夸你懂事。酘儿你那么聪明,如何就看不出你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便是你。将来你也一样会为人夫为人父,难道非要等到那时才能真得体谅父母?”怀酘像是极认真地在听,还不时低下头来思量。片刻之后,他眼中方才掠过深深笑意,“孩儿真得聪明吗?也许算是吧。不过,还是觉得母后、母妃和姑姑更爱孩儿。至于父皇,实在是太‘疼’了,我受不了啊。”

玲珑被气得摆手,只是忍不住笑,“我与表哥算是看明白了,你也好,馨儿也好,生下来便是要逼死爹娘的。”怀酘不敢再接话,笑而不语,朗朗玉面傲人。怀馨与他坐得最近,更深知他的忌讳,早就挥退婢女,此时起手斟茶,自饮浅酌幽幽开口,“我怎么那样倒霉,时时都能与你碰到一处,这两日平白无故招了多少骂来。”怀酘根本就懒得理会他。倒是雪晴撇撇小嘴儿依然窝火,“以我看骂得还不够呢。”她越是要恼,怀馨越是要逗她,眉峰一挑,轻顿茶盏,“没大没小的。当心我揍你屁股。到时姑姑也拦不住。”

“你,你……”雪晴气得头上的紫晶桃心发冠都跟着乱晃起来。不等玲珑与瑾月发话,怀酘已探手拉了小妹到身边,阻住她发作,“哈哈,好了好了。丫头你人如其名,不是一贯的冰雪聪明吗?怎么就忘了母后降不住老四呢。快去南书房,扬扬也在那里。凭着你们俩伶俐的口齿,父皇多大的火气都能引起来,到时什么样的冤仇不得解啊。让他在床上多趴几天,也算为内宫除害。”看他说得煞有其事,怀馨一拳便捣过来,“还有你这一害未除,后宫何乐之有!父皇所言甚是,咱们俩实在不用‘五十步笑百步’。”

两位亲王依然如小孩子般恣意玩笑调侃,玲珑也忍俊不禁,慈爱看向兄弟二人,却又想起另一处心头娇肉。“扬扬可求到了旨意?”她的目光落在怀酘身上。他忙止住嘻闹,俯首相答,“母后,儿臣不知。父皇遣了儿臣去太史监询问关于徽州上报的瑞应之事。我离开时,扬扬才进去。”玲珑缓缓点头,瑾月轻摇团扇掩住笑颜,跟着问了一句,“帝姬又求什么旨意。不是不嫁了吗?”玲珑又笑又恨,“她在宫中呆得腻烦,央着要去同泰寺祝祷。可这后宫礼佛祈福之事只能在正月里。我不答应,就磨那好性儿的爹去了。”说着,便叹气,“今儿个是你问起来,我正好倒倒苦水。依你皇兄看来,那次选驸马,他的宝贝帝姬可是受了天大委曲。埋怨我这当娘的心急下降女儿,责怪殷儿这当哥哥的不知道尽心尽力,总之没有一个好人。前些时日我与他们父女俩都讲明白了,以后扬扬看好谁便嫁谁,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再也不用问我了。”谁都听得出这是气话。小辈儿笑嘻嘻地不言语,还是瑾月开口相劝,“扬扬为帝后爱女,怎能不用心择选驸马。娘娘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极疼的。”玲珑终于展颜,只眸色飘忽不定,“我也不盼别的,唯求这孩子能嫁在京都,一家人朝夕得见。明雪随驸马远戍雁门关,离京快要六年了,归宁却只有两次。哪回女儿走时,最伤感的都是表哥。”瑾月也怕触到玲珑愁肠,赶忙温言宽慰,“自从皇兄一朝,始除驸马不可掌兵旧训。史骏驸马是舅舅麾下怀化大将军史继之子。我虽为妇人,也从娘娘与夫君口中知晓雁门关塞的险重。明雪与驸马为大璃戍边,保定一方安宁,这亦是身为皇室公主之责。”

玲珑支起下颌,髻边一枝玛瑙凤钗垂落金珠玉饰轻飘飘贴在耳际。她蹙眉良久,又恍然含笑,“道理我全都明白,只是当娘的难免会有私心。”怀馨本来坐在案侧,恭敬耐心倾听,待到此时,才不忍笑言,“对于扬扬,母后放心便是。怕是父皇与您要她远嫁,她也不肯。小丫头明白得很,就她那爆栗子似的脾性,多么绵软的驸马也忍不过三天去,早早晚晚都逃不了打金枝。所以,最盼着同父母朝夕得见的正是扬扬,您们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下的大靠山。”怀馨的声音饱含谑意还爽朗跳跃,殿内之人皆被逗乐。玲珑指着儿子来不及笑斥。倒是他先拉了怀酘起身向母亲、姑姑告辞。玲珑本想劝二人用过晚膳,可见着怀馨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就知道是留不住。她无奈挥手,他俩一前一后跪安,转眼没了影踪。

红日西斜,重重殿影笼上金纱。淮王府内史沈清与赵王府侍卫连天都守在苑门处静候主人。怀酘本欲与那人相别,谁知袍袖还是被牢牢拽住。怀馨的笑容总是透着几分不怀好意,声音也不正经,“明日便是沐休,今晚到我府上小酌几杯如何?”怀酘唇角上挑,一样带出嘲讽,“到你哪个府上?”“少在这儿明知故问。快走!”怀馨还不放手。怀酘却使力弹开,“你要干什么?去你那私宅?还真想让父皇把咱俩一窝端了,一并除去祸害。呸,我可不入你的圈套,我要好好活着。”“唔。”怀馨眯起眼睛,沉沉笑道:“你从何时起变成孝顺皇儿的,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怀酘也不理人,转身便走。怀馨挡到前面,“提醒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怀酘驻足,故作夸张地扬声,“你这是宴请吗?怎么和绑匪无异。”怀馨听出他话中松动之意,立时纠缠上来,“我娶锦瑟也快有一年,可你们这几个亲兄弟谁也不曾到府上相贺过。大哥胆小,太子怕事,老五什么也不懂。我只有靠你来撑颜面了。几天前,我向锦瑟夸口,说淮王会来,她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不信。我的好二哥,你就帮帮忙,总不能让弟弟失信于女人吧。”怀酘凝视他一阵,轻轻叹气,“我们谁都不是有意要冷对你与锦瑟,只那帝命、父命难违。你也好,锦瑟也好,还请体谅。今晚也不是去不得,只是怕父皇知晓……”淡淡青衫掩不住暖暖笑意,怀馨再次揽上兄长的肩,“不用担心。你不说,我不说,父皇如何会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你也听到母后的话了,你是最有宠的,父皇即便舍得除了我,也绝不会累及你。”怀酘抬手推了身旁那人一把,语带微责,“休要胡说。父皇对我们兄弟都是一样的。”说着他又潇闲扬眸,是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罢罢罢,我就舍命陪君子。总不能让锦瑟她对你失望吧。”

谢谢亲。在这里默默地搬楼,是想让文章有个寄处。贴吧里可能说删就删了。论坛是安全所在。

第七章:横陈君不御

兄弟俩进了仪门已是月上柳梢。全然不见平日里满府云鬓花容的纷纷侍女,只有几个青衣小僮相伴一身素白裙裳的锦瑟,翩然立于碧树庭花间。怀馨先含了笑意,唇角微挑一抺赞许。怀酘早已换就家常紫衫,负手跟于弟弟身后,闲闲意态自有难言的端雅。小人儿袅袅婷婷迎过来,落落拂袖福身,“锦瑟见过淮王殿下。”怀馨停在旁侧里,离得近了,又借僮儿手中的灯光,方看清她面上,无脂无粉,素净的天然容色。裙袂轻扬间传来一丝缥缈香气,带了女儿家微甜的馨香。

怀酘一派诚挚注视,右手向前伸去,“四妹无需如此客气。”不过是为示亲厚地虚扶,锦瑟倒大方地轻点他掌心直起,一双妙目灵动,声音也如邻家小妹般轻俏,“殿下客气了。”怀酘难得地候人稳身后方才撤手,稍稍转头,先前没了踪迹的贴身侍者沈清不知何时已立于半臂之右。沈清双手呈给主人一个金漆彩油的小妆盒,盒面精巧,当中绘着一朵颜色近赤的曼殊花,那正是她最为心宜的天界之华。锦瑟有惊有喜,却不敢去接,怯怯望了一眼怀馨。倒引得怀酘和悦而笑,“二哥送你的,看他做什么。有我在,你不用怕。”边说,他还小心将妆盒交托到她的手上。锦瑟十分新奇,等不得道谢便急急打开。不过瞧了一眼,她竟沉默地哽咽,一颗颗泪珠顺着玉白小脸儿滑落。“怎么了?”怀馨急急搂过她,也向她手心瞄过。原来,静静放于盒中的是一对鎏金累丝耳环,镶宝、翡翠、碧玺质地上乘不足为奇,最是坠子形制罕有。细细流苏轻系着草原儿女常见的马蹬,缩微成蚕豆般大小却如同真物件一样。

怀馨将她拥得更紧,也是欷歔,“果然牵动你心肠。”锦瑟忍一忍泪启口:“锦瑟谢过淮王殿下。”怀酘语气低低的,似有不满,“怎么?还是淮王?”锦瑟吃吃笑出来。怀馨推了推她,“快叫声‘二哥’吧。”她再次曲身,声音很是轻婉,“谢过二哥。”谁都会爱惜眼前这美丽而娇柔的小人儿。怀酘更为感慨,“难得,难得。要知道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怀馨,“极少会唤我‘二哥’。”她听了报不平,忿忿白了那人一眼。他是不变悠然,“凭什么开口闭口叫‘哥哥’。你不就早生了几个月么。”怀酘摇头,“锦瑟,你嫁予老四之前,肯定不曾打听过,他可是长安宫的‘混世魔王’啊。”她在莞尔之时不掩揶揄,“二哥,谁也不及我命苦。”怀馨掐住她的纤腰,一点点用力,“干什么?一幅耳环就能收买。”他见她耐不住呼痛才放开,狡黠笑着诘问,“就这么点东西。见面礼也未免太过寒酸了吧。”锦瑟一时还受不得这兄弟二人如此直白的言语,怀馨可丝毫都不在意。他点点她的鼻尖扮作耐心相告,“你初入皇室,哪里知道淮王的身家。二哥的外祖母是承懿翁主,可是当年云湖大长公主的独女。我们的太皇祖父,也就是世宗。他老人家的命都是大长公主救下的。”

锦瑟明媚一笑,却是带了贵家之女的傲气,“我如何就不知道了?汗王与我爹爹都是天朝合安公主的孙辈,只不过一个是嫡孙,一个是外孙而已。而合安公主正是大长公主一母所出的幼妹呢。”怀酘也斜睨了弟弟一眼,“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有脸面的,随便娶个女人回来就值得我费如此的心思。”怀馨微微尴尬,略带歉然地看着前身前二人,“楚烈孤高,每日独来独往。除却与太子交好,便同你还算走得近些。我本来知晓缘故,只是忽视了锦瑟这一层。早该请你过来,实在是……”怀酘顾作轻哼打断他的话,“现在明白也不晚。记住了,以后少欺负我外家的妹妹。”怀馨哪听得进这样的话,很快露出本来面目,伸手又去揪那小人儿,佯装磨着牙发狠,“整日里只提防着楚烈,没成想你这惦记人的好表哥倒真是不少。”锦瑟旋身转开,甜糯糯道:“好了,别胡闹。快请二哥进去,酒菜早就备好了。

宴厅内,绕着四壁的镂银渤海明珠吊灯流照。席间未留下人,兄弟俩浅酌慢饮。锦瑟便坐在夫君身侧,白衣清颜,乖乖巧巧地帮他们斟酒布菜。月华初升,窗外辉光亦漏进星星点点,在小丫头云朵一般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怀酘抬眸瞧过来,一双玉人相偎相依,男儿俊魅,女儿华婉,心头若有电念轻闪,竟是从未有过的艳羡。怀馨又饮下一盅,酒杯还握在手中,忽而倾身一笑,靠近爱人耳畔,轻语间气息如水,“今日与你说句心里话,我待二哥丝毫不逊同胞而生的太子。虽然,我俩是隔母的,但这难兄难弟,总比旁的手足更为亲近。”锦瑟不大明白,挑了他们一眼,笑吟吟相候。怀馨戳戳她的额头嗔怪,“真是笨啊。听不明白吗?我俩是从小一起在父皇面前挨骂挨打长到现在。怕是那御书房的金砖地都跪出坑来了。更别提父皇教训人的荆棍,都不知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抽断过多少根。跟在父皇近前的,从牟平、召黔两位总管,到品级低微不入流的小内监,只要听说有传诏淮王、赵王的旨意,立时便头上冒汗,浑身哆嗦,生怕怒起雷霆,殃及他们这些无辜的池鱼。小时候,我俩不论谁在父皇面前呆得稍久些,牟总管与召总管都会遣人去母后或尹母妃的宫中报信儿。两位娘亲为了救儿子,就没有个清静的时候。有时,我们难得消停几天,她们倒难以适应。要么担心孩子病了闯不动祸,要么忧虑父皇龙体有恙挥不动家法,整日里提心吊胆。”

锦瑟听着,不由小手掩在樱桃口上,“便是皇上如此严教严管,也不见你有多大的长进,白让皇后娘娘操碎了心。”怀酘本不善饮,怀馨又是有心要灌他,杯盏从不见空,流水似地不停,此时便带了几分醉意。他要阻住他的纵酒欢谑,双眼一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在四妹跟前,你不要颜面,我还得顾呢。”怀馨又示意锦瑟将他们的酒斟满,长叹一口气,“其实,我也想像太子一样做个乖顺儿子的。可就是有些事情,学也学不来。”怀酘眯了眯长眸,似有一瞬深沉而复杂的忧伤从眸心掠过。为了遮掩,他故意手把晶盏斜倚身子,“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并非心存怨怼,只是有时在想,若将来我有了儿子,或许不会效法父皇。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不就是一时耐疼不过的臣服吗?多讲讲道理,谁也不是天生冥顽不灵的。”

怀馨唇边飘出笑意,懒怠看他,“讲道理?到底是讲‘道’?还是讲‘理’?我觉得,你现在真不该将心思花在如何管儿子上,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女人生得出你的儿子来才是正理。”“又开始胡言乱语了。”锦瑟面上羞色横生,急急嗔他。怀酘更是皱眉,“去去去,别招我。就你这样的,也不用再讲什么道理,直接打死才省了心思。”酒盏摞开,怀馨反手将小丫头揽得更紧,“二哥刚刚的话,母后也曾讲过。其实,我一直便觉得若论起心疼儿子,谁也比不上尹母妃。不管二哥犯了大错小错,尹母妃都会匆匆忙忙到父皇面前相劝。而母后呢,只要觉得我还挺得过,都已经懒得去管了。更让人伤心的是,有回我被教训,母后赶过去后第一句话不是拦下父皇手中的板子,竟是诘问,‘为何不一次将他打死了事?这样反反复复的,你不累,我都累了。’你们想想看,我当时就趴在那里,心中可该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逗得一屋子欢笑。只是笑过之后,怀酘稍一侧首,幽静的面上现出黯然。“母妃如何能与母后相比。”他一口饮尽杯中烈酒,话中渐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你便是闯出天大的祸事,母后只责你不够驯顺,却不会萌生忧惧。而我母妃呢,既疼儿子受苦,又恐夫君生疑。一年之中,除去四时节礼还有生辰,她很难有机会接近父皇。而我一但被罚,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圣。其实,她从心里最害怕的,是父皇因为嫌弃她而嫌弃我,还有便是误会她要利用儿子生事谋宠。所以,父皇恼我,她从不恼我。母妃她只恼自己。每每我挨了打,她都会一个人在观音像前跪上整整一晚,也流泪一晚。”怀馨听了只有冷笑,“道理你都明白。那为何不能少生些是非。父皇是不会去心疼尹母妃了,你这做儿子也不能心疼她么?”“我心疼母妃,与她的夫君心疼她,如何能是一样?”怀酘目视弟弟,声音极淡,也极傲然。“父皇便不做处处风流的帝王,你管得了吗?”怀馨一样步步进逼,丝毫不让。他们针锋相对的语气让锦瑟气息凝窒,温软的柔荑轻轻牵动身旁的袍袖,“好了,都少说一句吧。”他也无奈,指间轻轻收拢,将她的手护入掌心。

“我该回去了。”怀酘低头,目光掠过几案。怀馨与锦瑟极快地对视一眼,赶忙和软下来开口,“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样的日子去戳你的痛处。我们才饮上兴致来,哪有生生截住的道理。随遇而安,一夕忘年,人生总还有值得一醉的事。想想眼前,马上便要娶得美人归。良辰美景,红袖添香,怕是你以后想醉,都有嫂嫂阻拦,再无自由自在的日子。大哥不就是例证。自然我也一样的。”怀酘又举起锦瑟递过的酒,微不可闻地呼气,依然有孤独侵入清冷的笑,“谁说我要立妃了,那不过是父皇、母妃他们一厢情愿。”“你还真……”怀馨眼底倏地闪过怒意。还是锦瑟开口将话头拦住,“谁的婚事便由谁来打算,轮不着你这当弟弟的心急。”说着她又看向怀酘,眸光透暖。“二哥,怀馨告诉我,你辖管秘书省,日日也是案牍劳神吧?”

浅笑盈盈,娇语如莺,怀酘难以拒绝。他已恢复平和,耐心相告,“秘书省领国史、著作、太史三局,事不见急险,却很繁杂。反正父皇便见不得我们这些皇子们闲着。宗室在上书房读书到十六七岁上便要渐渐入仕。如今怀祋都只上半日的学,再半日要到工部。兄弟们各有各的差事,不是沐休还真碰不上面。”怀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边劝酒,一边问他,“你说到太史监

第5回

,我忽得记起来,老五生辰那日,太子曾与我提起,父皇要传他到乐成殿同行祭奠。你管着司天祭祀之事,可知晓,到那个鬼地方可是要祭谁?”怀酘眸光一沉,跟着又波澜不惊,“那是嗣君方行之事,由不得你打听。”怀馨才不在乎这警告,更引上兴致来,“果然你是明白的。与我说说吗,知道一下,何过之有?”怀酘还是不情愿,语焉不详,明显地回避。锦瑟以为是因她在场的缘故,想着要躲出去。怀酘摆摆手,瞧一眼窗外竹影潇潇,刻意压低了声音,“父皇他们是去祭奠几十年前落入火中烧死的世宗皇孙——萧如彤。以往都是父皇一个人行祭,想是太子成年了,才带了去。”

锦瑟辨不清谁个是谁个。怀馨却难见地清寒了面孔,“果然是为不见天日的幼帝。”怀酘听了剑眉一扬,立时斥他,“混说,对那夭折之人如何能以帝相称。”怀馨抬手取酒来饮,“为何不能?世宗的遗旨可是传位皇孙。毕竟萧如彤是闵哲太子唯一的骨血。”“什么遗旨!明明是庶人刘氏篡改的矫诏,并非世宗原有之意。虽然太子已殇,但世宗当时还有皇祖父与琝王两个成年的儿子,如何会越过他们去立一个尚在襁褓的乳儿。”怀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矫诏也是诏。都说世宗意属皇祖父登基,可这才是只字片语皆无。”怀酘目中略见诧异,只不变肃然,“这样的话,便止于我面前。你也不想想,如果萧如彤理应为帝,那我们的父皇呢?帝位岂不是从根儿上便来路不正。”锦瑟也被吓到,慌慌抓住怀馨的手,“你听懂二哥的劝告没有,再也不要妄议旧事。”他微一摇头又点头,“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说到那个短命的孩子忍不住心生感慨。”

怀馨眸色如常,执起银著挑了挑身旁的一盏珊瑚灯芯,看似平静却说得沉重,“大璃建国还不到二百年,五位帝君竟杀戮了三朝。太宗弑太祖,世宗又弑太宗。皇祖父带兵破宫,眼见着昔年的刘贵妃与那个如彤焚身于火,才坐上皇位。便是父皇,也是剿灭了琅琊王的叛乱后得以安稳登基。好在终是没有再见手足相残。生在皇家方知守护亲情不易。锦瑟的灭门之冤,以及楚烈的丧母之痛,不都是同样的遭遇。”小人儿的心中像有无形火焰烧灼,可她依然强抑着平静,“杀戮了三朝也不怕,只希望悲剧不再重演。其实,如今你们宗室兄弟和睦,这才是社稷安稳的根基。”怀酘赞许点头,“父皇深受手足情断之苦,才将我们几兄弟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更一改旧规,要皇子十二三岁上便离宫独居。正是为禁绝生于深闱长于妇人的流弊。”怀馨倒多思考了一层,“其实,对萧如彤,我根本不会同情。当时的大璃,朝中阉患当道,后宫又有毒妇遮天,若立个傀儡孩童,国之覆灭便在须臾之间。我真正担心的是怀殷,那样高傲自信的储君,突然去行祭这样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先人。真不知,对于矫诏之说,他会作何想?”

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锦瑟不敢说话,兄弟俩都不再说话。对饮而尽,再倾琼浆,夜色深沉,他们身旁的两坛美酒也终于喝了个底朝天。怀酘起身,脚步虚浮。怀馨与锦瑟一左一右将人扶住。他大声呼喊沈清,走进来的却是小天。还未等淮王问话,小天已然躬身,“殿下,沈内侍被奴才们多劝了几杯,此时还未醒酒。”怀酘笑着斥骂,“谁许他喝酒的,真是糊涂油蒙了心。”怀馨一边搀着他,一边向小天使眼色,语声带了酒气倒还听得清楚,“既是喝好了,才不要怄气。天有些晚,便歇在我这里吧。明日又不用上朝,不必急着赶回府去。”怀酘还要挣扎,怀馨也不理他,直接将人交托到侍卫手中。本来便有些头重脚轻,此时更是泛上酒劲,怀酘什么也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地随那人往后堂走。像是拐入最近的一处院落,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也没有烛火。

小天手提一盏半昏半暗的明瓦宫灯,引着他坐到床榻边。放下灯,想着帮他除靴更换寝衣。怀酘残余了几分清醒,止住他的动作,又挥手示意他离开。直是听到门环轻动,才自己动手脱掉鞋子,长衫未换和衣横到床上。后半夜了,渐有凉意初泛。他伸手去抻旁边的帛丝薄被,指尖一下子像是触到了什么暖暖又光滑的所在。他猛得醒神,再听到身边有轻浅可闻的呼吸声,初时脑子混乱错以为小天还在,忽然间忆起那人早已离去。怀酘一下坐起来,胡乱摸过床尾处脚凳上的宫灯。刚刚引了光亮过来,靠着床内帷栏的锦被里,竟然钻出一个赤祼的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泛着玉瓷一般的细芒。柔若无骨的娇躯,不知不觉中竟已半跪着抵到他身前,修长的手臂藤萝般缠绕他的脖颈,沿着背脊探入衣间,相伴的声音也是说不出得绵软娇媚,“奴婢怜儿,奉我家王爷之命来伺候殿下。”

身下玉簟如冰,滑腻肌肤似火。怀酘脑中似冲过万马千军,双眼早已沁成血红,宫灯也失手坠落,一室又归于黑寂。似醉似梦,重演蒙昧儿时那夜。赖在锦绣柔软的牙床上,还记着父母同在外间柞榛木的高安几上饮酒。正是母妃生辰,深殿烛火曳曳,欢喜容颜掩没于飘忽的柔光中。留意到母亲鬓边有一支盛开的紫薇,她与父皇一起倚在床头哄自己入睡时,娇媚的花瓣儿便飘落在云绡绣金的九龙袍上。兴奋眠浅,被声声抑得极低的哭泣扰醒,独自爬下高榻,光着脚走到雕暗镂空的十二扇围屏前。朦朦胧胧地,他看到屏风那边,母妃抛掉了最后一条朱红抺胸,袒露出寸缕不在,玉一般的身子。父皇与她立在一处,任由她流泪,只一言不发,拾起地上件件散乱霓裳,从容不迫地再为她穿上后,转身离去空余一室龙涎气息。母妃对着背影娴熟拜伏,额头重重叩于青石砖地。他想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只笃信母妃受了极大的委曲。怔怔落下泪来,呜咽着哭向她怀中。她也紧紧将他抱住,神色早已平和,慢条斯理摘下头上的紫薇,一瓣瓣揉碎了扔进一旁的香炉里。也许正是从那一夜,他再见不得任何玉白色的身体。

第八章:殚竭心力终为子

那个自称为怜儿的女子,真以为淮王醉得沉了,箍住他想倚入一方合欢帐内。肌肤相贴,空间私密,她与他的呼吸湍急纠缠。耳边痒得难受,是她有意在轻呵。怀酘终于强睁开眼睛,心头气血乱窜,周遭一切如飞速旋转的陀螺,什么也看不清楚。胸口堵得喘息不透,再难忍住,重重推开身边之人,趴倒在床边,哇地一口吐出来,喉间如被火舌舔过,满是灼灼烧燎般的痛楚。

怀馨和锦瑟根本就不敢入睡。果然,眼见着二哥发疯般闯到他们的卧房来。哪个皇子都是一样角斗娴熟,怀酘早便踢翻了上前拦阻的连天,眼中恨色骇人,挥掌劈向始作俑者。未曾及身,怀馨已觉掌风逼面,他不敢还手,闪电一般疾退数步。怀酘扑空,迅急跟进,攻势狠酷不变。锦瑟尖叫出来。小天从地上爬起后直冲,双手快过身子才将他死死拦下。怀馨屹立不动,唇角淡笑如旧,“你们都下去。”锦瑟不舍,小天不动,他忽地怒极喝道:“出去!谁也不许留在这里。”

门轻掩,更漏长,四周再不闻响动。怀酘黑沉沉的瞳仁深不见底,冷得瘆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怀馨只细细扬眸对视,伴着一声轻叹,“你不能永远这样。”“我的事容不得你管!”他这一声直是怒吼出来。“你若不是我哥哥,我才懒怠去管!”他也一样面色陡沉。父子手足,历历在目。怀酘沉静许久,终于侧转了头,英挺清寒的容色浮出丝丝浅笑带了孤峭,“你与太子都为了我好,可我自己,根本做不到。”怀馨缓缓靠近,眼底神情错综复杂,“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劝你。但正如太子所说,世上还有父母仳离的,他们的子女该当如何?”怀酘蓦然失笑,正过脸来看他,“我的父母与仳离何异?异梦者尚且可以同榻而眠,而他们呢?”怀馨漠然,“荣来宠去,一生际遇,谁又能找谁问个明白。难道父皇他爱哪个女人不爱哪个女人,还要听命于你这个当儿子的?”“何为孝,我不用旁人来教。”他心中就是放不下,“我,根本无法原谅他。”

怀馨竟猛得上前薅住他的衣领,“所以你便恨不得时时事事都触怒他?你不要忘了,他不止是父亲,他还是皇帝。”怀酘清缓合目,“十九年了,我并不怕他降罪于我。反正,我的命就是他给的。”怀馨颓然放手,又抚上脸颊,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暗然泛起的湿意,“怀酘啊,父皇他已经忍耐了你十九年。你还狠心指望他再忍你十九年吗?父皇二十五岁得了你。如今,他已经是四十有四了,要再过十九年……”他无法顺畅地说下去,“我不信,我不信,你未曾留意过,父皇的鬓间已见白发。”怀酘的嘴角微微抽动,“无人不在说,父皇最宠爱的儿子是我。可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他那么厌恶我的母妃,又为何不对我一样的冷遇。这样冰火两重,日日于无声中煎熬,谁人才是真正知晓我的纠结苦痛。怀馨,你倒来告诉我,对于父皇,我究竟是该爱还是该恨呢?”

天家贵胄,永远也摆脱不了一句“子凭母贵”。福祸相依,荣宠相倚,便是身份尊贵,终究比不得市井小民的子女。见弟弟无语,怀酘也垂首,“你是母后嫡子。我问这样的话,真是难为你。”怀馨并不作此想,略有些不屑,“我是你,也绝不会活成这幅模样。父皇与尹母妃情淡不假,但并非你所咬定的厌弃。尹妃尊位仅在母后之下。这些年来,不管是不是因你之故,锍离殿也算恩赏不断。宫内宫外哪有人敢对淮王母子存丝毫轻视之心。我倒要劝你看看大哥。他的生母陈淑仪同样曾为侧妃,却早早因罪失宠,所居的秋阑殿父皇才真得从不踏足,连娘家都深受其累。可即便这样的处境,大哥依然生就一派风光霁月的性子。朝堂之上忠君孝父,群臣咸服。后苑之内妻贤妾娇,幼子承欢。小昊桐可是父皇母后心头至宝,甫一满月便立为齐王世子,怕是连怀殳都给比下去。你若在意我们之间嫡庶有别,总可以效法大哥吧。还终日里悟道,明不明白‘柔之胜刚,弱之胜强’的道理?”

房中珐琅炉淡香清幽,一时安静得很。怀酘沉默些时候,再开口时目光还如先前一般湛湛的,但语气明显轻松起来。“‘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道理没有不知道的,可并不见谁能真正践行。”他边说边白了那人一眼。怀馨也不相让,“我是让你记住前两句。你怎么又拐向无为之论了。”怀酘不再言语。怀馨又似想起什么,“父皇待你才确是以柔克刚。母后曾讲,你儿时夜啼不休,父皇每日都去陪你入睡,不辞劳苦。想想我们哪个皇子曾有如你一般的宠渥。”怀酘初听时表情有些古怪,还是忍了忍,淡淡抬眸,“你以为是我愿意夜啼吗?有本事,你也去啼一个。”怀馨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臂膀,“兄弟同心,也要父慈子孝。陈年旧事放下吧。我们谁都应该尽心侍奉慈严,方不枉为人子人臣。”

怀酘次日酒醒入宫已过了晌午。他照例先去母妃的锍离殿请安,正见着召总管带了几名侍卫和内监守在宫门外。二殿下缓缓走近,召黔急步过来打千施礼。怀酘自然更为客气,随和笑问:“召总管,可是父皇在母妃殿中?”召黔赶忙应答,“回禀殿下,正是皇上在与娘娘说话呢。”想是看出了那人眼瞳之中隐有血丝,俨然一幅宿醉的模样,召总管小心陪笑,“不然殿下先回澹兮馆歇息。待陛下离开,奴才再使人去回禀。”怀酘抬了抬手,暗暗调稳气息,“父皇在,正好一同问安,倒省得再跑一趟含章殿。也不劳总管通报,本王自已进去便是。”他的声音略显疲惫,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召黔也不敢再劝,只得躬下身子相送。

设在锍离殿正殿内的凉阁本就安静,夏日娇阳滤过两层薄翼纱窗透进来,细细碎碎地褪去了炽热。如彬就坐在明窗下榉树瓜棱腿敞椅内,面前雕花围桌放了一些精致茶点。阁内不见伺候的宫人,只有尹明珠陪坐在下首。想是并不知晓皇上驾临,尹妃依然是素日里清淡的妆扮,水波纹淡赭一色缂丝长裙,简简单单的回心髻。只那一支攒珠金线发钗看得出是急急别上去的,稍稍有些松动,丝缕坠宝流苏轻摇,倒衬得她面容微红,带了几分喜色。怀酘迈步进来拂衣跪倒,向着父母道:“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尹明珠不成想儿子在这个时候来了,微微含笑看他。如彬示意怀酘起来,随手放下茶盏,杯盖磕到杯沿发出脆响,“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说说看,你这都是挨到什么时辰了?”怀酘早已起身,径直坐在母亲一侧。听到诘问,他像是有些迷蒙,稍稍抬头看了看双亲,并不见任何愧色,“儿臣刚刚醒来就入宫了。”

尹明珠闻到了怀酘身上残余的酒气。他不害怕,她可担心,稍稍直起背来想到挡住些。可如彬已是觑见那人眉间泛出的青气,一看便不是饱睡之后的模样。他的长眉渐渐皱紧,声音也寒肃起来,“刚刚才醒。昨晚你几时睡的?又干了些什么?”尹明珠心急还无奈,转头蹙额使着眼色,“还不向你父皇告罪。便是今日沐休也不该没了章法。”怀酘依然不变轻松,平湖般的眸子轻轻一眨,“父皇,您可要听真话?”如彬简直被他气得发笑,“如何,你还敢在朕面前打谎?”如酘浓睫半垂掩过黠魅,“孩儿昨晚与老四出去喝酒,被他灌了许多。”

如彬长叹一口气,身子靠到高高的椅背软搭上,面容暗沉已辨不出喜怒。尹明珠在心中将儿子骂了千遍万遍,可更忧虑的是夫君发作在当场。不得已,她只好先扮了气愤,狠狠剜他一眼,“越大越不成器。你是兄长,怎么能教唆四殿下酗酒。‘饮喜宜节,饮劳宜静’,父母师长素日里的告诫不顾,身子也不要了?还成不成体统?”怀酘从不怕母亲,她越是训他,他越是要分辩,“孩儿教唆得了谁,也教唆不了老四。是他拖累了我。”说到这,他又支手托腮靠得更近,“母妃,儿子想吃您做的鱼羹。都吐了好几回,腹内早就空了。”

尹明珠根本就顾不得理睬,心惊胆战地看向如彬,强扯出笑意,“皇上,千万莫要动气,龙体要紧。”如彬并不答话,只静静盯了她一阵,才移动目光看向那人。乌眉,星目,薄唇,笑如熏风,真得是像。曾特意给他穿过自己幼年时的衣裳,一切的尺寸都再合适不过。常常会不经意地打量,仿佛看到昔年那个策马皇城的翩翩帝子。静默一阵,如彬稍哑了声音,“你,究竟想要怎样?”坐拥四海,广有天下,可在这屋内不过是一个父亲。晖日光影映上双鬓,竟显出盛年男儿不该有的沧桑。

怀酘有几分气馁。“父皇。”他深吸一口气,低了头,不敢看向任何人,“求您,不要在母妃面前训斥孩儿。您难得来这里一回。我不想看到您走后,母妃终日哭泣自责。每每都是我生事触怒了您,根本就不是您因嫌弃母妃,而责罚我。”“酘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尹明珠唇角都缩紧,苍白了面容,抬手想要截住他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如彬目光深邃透出微不可见的轻愁,“朕从未嫌弃过你母妃,更遑论嫌弃你。你们一个是朕的女人,一个是朕的儿子。在朕的眼里,既相关又不相关。当初的风波,朕不宽赦有罪之人,并未牵涉无辜。只是有些事情谁也勉强不得,终还是朕亏欠你母妃的多些。”尹明珠此时已沉静下来,她咬了咬牙关只想不泛出眼泪。平日里,眼前的一对父子,她谁也看不够,只是此时此刻,她竟一个也不想看。侧身撩一撩广袖,顾不得妃嫔该守的礼数,“没有谁亏欠谁的。是我曾经女孩儿家天真心态,一心一意要嫁到东宫去。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打小在阖宫夜宴时,总瞧着你的笑容最暖。后来做了侧妃,又幸运有了儿子,飘飘然觉得自己家世容貌无人可比,什么都想去争,什么都想占先。却忘了,你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人。”这声音已压不住逃逸而出的哽咽,如彬与怀酘都想去拦,可她还是要说下去,“真得不亏欠。登基之前,你许了我们这些侧室离开。是我舍不下孩子,我甘愿长居深宫里。你教训过我什么是公平。我现在也觉得这就是公平了。我有酘儿,一个如此像你的儿子,有着比你当年还要和暖的笑容,我该知足的。对一个根本就不曾在意过自己的男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说出这些话,他听到这些话,都不免有些黯然。可思来想去,又觉轻松不少。如彬远远望着殿门处一派湖光水色的泰山石插屏,半晌才侧首专注看她,“你也不必胡思乱想这许多。朕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你的母家。”尹明珠只戚然一笑,稍一点头算是答对,神情淡定如同窗外拂过细柳的微风。只有怀酘坐于一旁,心中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无奈。他把双手都抚到面上,气息从指缝处透出来,“就当我是真得喝醉了吧。实在无法想明白你们啊。”如彬振袖而起,他唤了一声“小召”,这便是起驾的旨意。尹妃与怀酘立时曲身躬送。他走过儿子身边,定定看了一眼,“如果你不是真得醉酒。谁会容你在父母面前如此出言无状。”怀酘将头垂得更低,很快又候来父皇的一道口喻。“明天朝散,你与怀馨都到北苑刑谳房,各领二十杖责。”说着,如彬看向候在身侧的召黔,“你去与朕盯着他们俩受罚。打完了再去含章殿复命。”召总管答喏同时就已苦了面容。

“父皇!”“皇上!”怀酘清醒了几分想讨饶,尹明珠也不忍不住要劝。如彬只看着那当娘的,神情淡漠,却隐有笑痕,“玲珑也好,你也好,谁要再来求情,便打他们四十杖。”

第九章:室迩人遐毒我肠

日暮长安宫。北苑刑谳房四面围墙高耸。一片阒寂之下,只有东室内,淮王与赵王的谈笑声格外清楚。朱红刑凳早已设好,头东脚西并排而放。他们俩各坐在一边上。怀酘曲指敲了敲身下的凳面,不住叹气,“好好的黄杨木,板材密实,纹理细润,若涂上一层明漆多好。可偏生要刷成这幅鬼模样,跟泼了猩猩血似的,瞧着便眼晕。”怀馨似笑非笑地看他,“现在晕过去不正好。过会子,板子拍到你屁股上也不知道疼了。”怀酘淡淡瞥来一眼,“不就二十杖么?至于将你吓成这样。”怀馨“切”了一声,实在懒怠理他。

召黔带着几个刑谳房的内监垂手立在一旁有些时候了,也知道伺候这两位贵主挨板子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可皇命在身又不得不好心上前提醒,“二位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话尤未尽便被怀馨截下,他的声音冷冷地透着森然,“时辰不早了。怎么,这是要送我兄弟二人上路?”召黔觑着眼前一张说不出是傲还是邪的面孔,又气闷又懊悔,咬了牙俯身,“奴才失言,奴才该死,还请殿下恕罪。”倒是怀酘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瞪了弟弟一眼,跟着又踱步到召黔面前停住。他带笑拍拍他的肩,语气多了几分尊重,“召总管,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你该是六岁入宫,八岁上被皇祖母选中送去紫云馆。那时的牟总管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便带了你一起近身侍候父皇。”召黔心中比谁都明白,这老二较那老四还难对付,更是提起精神来小心回话,“殿下竟知晓这些个琐事,奴才真是惶恐。牟总管是奴才的师傅,只是奴才学艺不精。”怀酘但笑不语,又抬眼看向一个持杖的内监,指了指他的杖。那人很快明白,快步过来,将笞杖交给淮王后守在一旁。

宫中用刑分大杖、法杖、小杖三种。皇子亲王受罚鲜有动大杖的,大都是用这种生荆制的小杖。杖长三尺五,大头宽不过二寸,小头宽不过九分,抽到臀上腿上,皮不开而淤痕现,但绝不伤筋骨。怀酘将杖拈在手中,回头冲怀馨笑笑,“不然,咱们换个罚法。也不劳动旁人,我打你二十,你打我二十,怎么样?”怀馨已然有气无力,“我再不想与你这种‘卖弟求荣’的人废话了。你要真当自己是兄长,便把我那二十下也挨了吧。”召黔快要被这二人磨死,强忍着陪笑,“皇上也没见生多大的怒气,心下里定是舍不得二位殿下受苦的。”怀酘闻言侧转过来微微挑眸,“总管果然最解圣意。父皇他当然未至怒极。要不然,如何还会打发我们到此处来。怕是早就从御书房取了那紫荆杖,亲自动手了。”说着,他又挥挥笞杖,依然逗弄怀馨,“老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还是最惧紫荆杖。别看那杖不及这个的三成长一半粗,一只手便能拿了。可落到身上才真是痛到钻心彻骨,臀间皮肉都像能搓下来似的。别说挨打,每每考问功课看到父皇手旁放着那荆杖,我的腿都发颤,怪不得咱们兄弟几个都要害怕。”怀馨这才扭脸,只是口气嘲讽,“别人都只是害怕而已。谁闯了祸后实实在在受过?不就你和我么?还好意思提起。”

召黔的两道眉毛拧成一团乌黑。怀酘像是终于留意,放下笞杖,回到刑凳旁,也不言语,直接伏身于上面。怀馨见他这般,咬咬唇憋住笑,学着他的样子趴好。这二人身份尊贵,没有特别的旨意不必去衣受罚。可依着宫内的规矩至少也要除掉外裳只留里服,总没有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齐齐整整挨打的道理。刑谳房的人进退两难,都直直盯着总管看。召黔恨得牙根痒痒,他惹不起他们,只有向那起子奴才使气,恶狠狠骂道:“白眉赤眼地看杂家作什么?王爷都候着了,还不快些动手。”内监们手忙脚乱拥过来,打板子的报数的站好,还各有四个人要去压肩按腿呈上塞入口中的咬木。谁知未等他们靠到凳子边儿,怀馨已然高声叫嚷起来,“你们都是新来的吗?本王的身子也敢碰。滚到一边去!”这一句吼完,呼啦啦像泼出了沸水一般,连怀酘那厢都没了人。只苦了两个掌罚的,双手举着笞杖,身子却在打哆嗦。他们如何不知道趴在凳子上的两人不好惹,可偏偏就走背运抽中这催命的差事,打重了,伤着身,王爷不依。打轻了,看出来,皇上不饶。往左往右都是死路。他两个苦着面容互相对视一瞬,不敢说话却是在用眼神商量,暗暗定下了七成的力道。

笞杖举起,挂了风挥下,守在一侧的太监抖着细嗓报了声“一”,两处臀上一紫一青的丝帛轻衫也被撩着起落。打的没有使出全力,他们兄弟又是不惧热的多穿了条衬裤在里面,这第一杖下去,听不到脆响,也并不十分疼痛。毕竟二十的定数,谁也不敢耽搁,又是一杖摞上,还没挨到报出“二”,怀馨已然感觉后面热辣辣地麻起来。笞杖离了身,立时臀峰处火刺刺得如同遭了蜂蛰。第三杖、第四杖间隔很短,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肿了,隐约分辨出凶物陷进皮肉比开始时要深些,渐渐有了敲到骨头上的感觉,连带双腿都跟着生疼。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他稍稍侧头看向哥哥,果然哥哥也在看他。两人挨得很近,怀酘听到怀馨呻吟,本来紧紧握着凳子脚的右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第五杖,挥杖的不知为何同时失了章法。“呯”、“呯”相接两记沉沉闷响,怀酘与怀馨都是倒抽一口凉气。硬荆木的棍子,没什么韧性,只有狠劲儿十足,两个人的身子被抽得向前耸动。一阵子波涛汹涌的痛,他与他竟都冷笑出来。“五”这个数才刚报完,怀馨突然间扭了头颈,眸间戾气迫人如刀,“不要脑袋了?敢把本王当成刑囚般箠楚!”小太监吓得失手掉落笞杖,人也倾颓跪倒。另一个不敢再动手,伏身于地筛起糠来。召黔未及想出对策,怀酘已然清泠泠开口,“老四,休要胡闹。他们些个喽罗哪有那样的胆子。召总管还在呢。必是要见着你我皮开绽、骨断筋折,才好去回复皇命。终是二哥不好,酒后失言,牵累了你。”

剑眉斜飞,薄唇削锐,是与主人一般怒而慑人的模样。召黔万般无奈于两位亲王头前屈膝,“王爷,冤枉啊!”他不想多解释什么,可那人依然有话要说。怀酘长眸深处精光暗敛,重又带上笑意,“召总管,你与牟总管同为父皇身边近侍。只是你的火候果然与你师傅还差了几分。小王多言,唐突了,总管莫要见怪。”怀馨看似熄了怒气,再次驯顺趴好,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总管,是本王娇矜。接着使力打吧,皇命不可违,我们兄弟受得住。”召黔磕了个头起身,平直盯向不远处跪着的掌罚内监,面色陡沉,“来人啊。把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拖出去重责四十,送去暴室做苦役。”

一片哭天抢地声中,两人个人被清出了屋子。召黔又指向里头一排噤若寒蝉的宫人,“你,还有你,过来,把剩下的十五杖行完,别再耽搁王爷们的辰光。”再上来的,抖得连杖都快抱不住,被总管连骂带催得总算是挥起了板子。这世上哪有不惜命的人。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可是看得明白。笞杖举得很高,落得很急,可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擦着两个尊主的屁股拂过,连衣襟都飘不起来。怀酘与怀馨惬意闭上眼睛。“六、七、八、九……十八、十九、二十”,一长串数字,转瞬被人唱过,清晰悦耳。

见着主人终于从那刑室里出来,守在外院的沈清与小天急步跟过去便要搀扶,可是都被甩开。怀殷施施然负手过来,看到挨过二十杖依然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哥哥与弟弟,唇畔笑痕渐渐扩大,问得也是谐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俩是没挨打呢,还是没挨打呢?”那两人的面上一样笑得恣意纵横。怀馨快行上来搭住太子的肩,微眯眼睛回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盼着我俩挨打呢,还是盼着我俩挨打呢?”怀殷看戏一样,忽得清肃了面庞,“大胆!你二人竟敢欺君罔上,我这就去含章殿回禀父皇。”

怀馨直接勾紧了他的脖子,回过头去冲着怀酘呼喊,“快点过来,帮我制服他。”怀酘也不理会,依然慢悠悠走近,语意带笑,“你便这般直杵杵地呆在外边候着我们受杖,拦都不进去拦一下,存的什么心?”怀殷没好气地弹开半臂之距,冷冷哼着:“本就合该挨打,二十杖都轻。再说,还用我进去拦么?召黔哪次能斗过你俩。没忍住过来瞧这一眼,我都后悔不迭。”跟着,他又踹了怀馨一脚,“父皇下严令不许求情,母后心疼落了半日的泪。你如今毫发无损,还不快些去中宫殿。”怀馨带上几愧色,却依然站定未动,“立时去不得。若是父皇也在看出端倪来,我俩的小命儿就不保了。”说完,他转头向连天,“你先到母后那里,望着点风声。”怀酘也示意沈清,“这里不用伺候,你去母妃跟前报个信儿,我随后就回。”

兄弟三人缓缓步行出来,轿舆便停在不远处。路边夜丁香渐次吐蕊,一派人间胜景。怀殷走在中间,并不转头,淡淡开口,“借酒装疯,你心中可好过些了?”怀酘未停步,一身纯紫色素衫飘摇,温静恬适的容色,“似乎不该言谢,但的确轻松不少。我应下了婚事,父皇未说什么,母妃欣喜不已。”“你早该如此的。非要费这么大的周章,无辜牵累于我。”怀馨带了几分女子气的双眸在日影下清光流闪。两个哥哥却全都笑他。尤其是怀殷,今日的话语格外戏谑,“怕什么,不过小杖而已。母后那里备

第6回

下了秘制的金创药,回府让锦瑟为你细细敷到伤臀上,该是怎样的旖旎。”怀馨难得臊红了俊面,“亏你还是太子。非礼勿言啊。‘馨’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也就只羞赧了这一句,跟着又大胆起来,“我今晚可真是要用功了,得防备着父皇考问。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锦瑟为我上药。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怕是一整夜也不够用的。”怀酘绕过怀殷推了一把,止住他邪魅的笑,“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好好待锦瑟。见着你们俩俩相依,才真是明了何为‘琴瑟在御’。我已向父皇请旨,终身只娶湘儿一人为妻。”轻风掠过,吹得身旁花枝树叶乱摇。怀殷本来走在那二人前头,闻言忽地停下脚步,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恭喜”。怀馨赶上他去,不敢再有狎昵的举动,只是伴着他前行,“若你有动心之人,也该尽力争取。”

长安宫依山势而建,众人眼前,瑶台琼宇,凤舞龙翔,磅礴耸峙的金銮殿如在九霄。怀殷稍稍阖目又睁开,唇峰略挑,像是要抑住极轻的气息波动,“你可知,那筱安到底是不是怀鏧房里的人?”“哪个筱安?”怀酘跟在一旁不明所以。怀馨“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还有哪个筱安,自然是那个筱安。”怀殷眉心隐下蹙痕,不再发话,仍旧向前走去,步子比先时还要快。怀酘与怀馨递了个眼色,急急跟上。“筱安如今还是依依的侍女,但怀鏧已向三叔讨要许久了。”怀馨的话字字清晰。他没有停歇,只是叹了口气,“我已猜到。”怀馨的身子一倾便已抓住他流云般的袍袖,“你能猜到什么。筱安绝非心宜怀鏧。只不过,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仆依主,见不到主依仆的。”

第十章:墙里佳人笑

快要入秋,白日的暑热退得也快,天光并未黑透便有了丝丝凉意。赵王私宅的鸳鸾阁内,怀馨立在卧房东侧一面乌木雕花落地罩前,披衣靸鞋更除了冠戴,可依然还是额汗津津一幅烦躁的模样。宫人侍从都被轰去门外,只有徐姑姑手捧一个螺丝银盖的脂玉小瓶,红着眼圈相劝:“王爷,您不让老奴为您敷药,还有夫人在呢。这样夏日里,若是伤处化脓发起热来,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即便皇上与娘娘不怪罪,奴婢这做下人的,将您打小伏侍到大,也是没活路了。”徐姑姑边求边拭眼角,一旁的锦瑟本就担心他,听着这样感伤的话,再也忍不住,泪珠儿扑扑簌簌地滑落下来。

怀馨皱眉盯住跟前一老一少两个哭天抺泪的女人,气得来回踮脚,“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才从母后那里回来,也是一阵哭又一阵训的。就不能让人清静会儿吗?”锦瑟满心的委曲,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好直接顶撞,一声没抑下,直是哽咽出来。“嚎什么丧,我还没死呢!”怀馨叉着腰吼道。她气得哆嗦,咬牙从徐姑姑手中夺过药瓶直直甩进那人怀里,扭身便走。怀馨也知道自己失言,一把将小人儿抓住推向侧后。接着,他又改扮成哄人的模样拥着褓姆往外转,“姑姑,我知道您比谁都疼我。我跟您说,我的伤不重,我自己最清楚。您好好歇着去吧。今晚我还得赶篇策对出来,过会儿一定上药。”除姑姑深谙小主人的性情,虽有一百个不放心,可也不敢深劝,曲身福了一福悻悻离去。

屋内静下来,怀馨徐徐回身,锦瑟依然攥手立着,面容气怔怔得发红。他放下那药瓶,靠近她,又箍紧在胸前,也不理会挣扎,只一味地探入裙裾间摩挲滑腻纤腰,“你这性子真是让我惯娇了,说恼便恼,还摔摔打打的。”她是又要落泪,想想便觉愤恨,“你这路人,根本就不值得有人疼。”怀馨先仰头笑了几声,又开始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这一天过得有多折腾。乖乖陪哥哥呆一会儿,还得去书房用功呢。”她的气恼在他面前向来无法长久,他说的话,她听来总是字字入情入理。终究还是牵挂,幽幽瞧他一眼,“想不明白你是如何便转了性。可再是好学,也得先上药啊。”

怀馨瞥了一眼几上人小瓶,微笑摇头,“药是母后遣人送来的,自然金贵。我不过挨这几下打,白糟蹋了可惜,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他的语义半隐半晦,锦瑟一心记挂他的伤竟然没有听出来。“哪里是几下。可是二十杖呢。这会子逞强,明早便有的受了。”她还在傻傻地规劝。他也不理会,错过她尖削的下巴,凉凉薄唇使力吮吸优美修长的玉颈。她的长睫微颤,眸光迷离半掩,耐不住“嘤咛”一声,小身子无依无恃似被人抽去了脊骨。丹田处升起蒸腾的欲火,怀馨呼吸也渐次粗重,双手捧起粉荷般的小脸儿,目光在她的眸心匆匆掠过,跟着便封住她的娇口。

丁香舌,软如绵,媚如火,轻轻松松抵进他的喉咙。“不行,卿卿,别诱惑我,哥哥还有正事。”他压住性子退出来,瞧着她美艳吸魂的眼睛,笑得邪气。她也自水晶灯下羞怯抬头,“去去去,便没个正经的时候。把药拿给我,到床上等着。”怀馨啄了啄她的额头,语态轻松,“还是你到床上等着吧。记住,我不回来,你便不许睡,不然敲肿你的小屁股。”他放开她要向外走。她可真得有些急了,扯住他腰间的丝带,“你这人怎么这样,好说歹说都不行。上个药会要人命,还是你练过铁臀功?”一只手便轻松将她提到床上,原想着照例扒个精光,狠狠心还是给她留下了短襦。不论左右的一顿巴掌,她蜷曲着身子想逃,又被他的大手拽回来。齐在腰际的桃红衫子,盖不住一样粉桃般的两团娇肉。锦瑟扭过再一次泪水婆娑的小脸儿,抽抽嗒嗒地开口,“赵馨,你都挨过板子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怀馨被这不知死活的小妮子气得发笑。他拍了拍眼下肉乎乎的小桃子,使力抚平心绪。随手拿了一个十香浣花的软枕垫在她的小腹下,圆圆的两瓣屁股一缩一缩耸得更高。她要翻身,他立时便掐住了最下端得一处。瞪着眼睛,吓退她的呼痛,怀馨语声恢复温柔,“你可要乖一点儿,不然那瓶金创药便真有了用处。”说完,他离开床榻去那个五斗小柜中翻找。一块铮亮的紫檀木板子点上娇臀,她轻轻战栗起来,双丘收动,肉皮儿都紧绷。他的指下开始发力,手扬板落,“啪啪啪啪……”脆响伴着哀鸣。娇嫩的臀肉被迫凹陷,失了血色后泛白,再随着板子弹起,留下一道道红通通的板痕。规规整整抽下来,屁股便被完全逡染了。他这才放下凶物斜躺到她身边,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杏子般的眸子笑意流转如星,“二十下,与我一样,不多也不少。你便趴在这里,不许摸,也不许动。什么时候,屁股晾凉了,哥哥也就回来了,到时再接着疼你。”她回手去捶他,他早已躲开。有房门轻轻的响动,她知道,那个妖孽是真得走了。

怀鏧骑在马上,远远瞧着王府前灯光通明不似寻常。待等到了近前,才见到是东宫的仪仗扈从候在仪门之外。他略有几分诧异,下马随手将缰绳甩给跟随的小厮,急匆匆进去。早有府内管事严翎迎在门口处。严管事边吩咐内侍为小主人打灯照路,边躬了身子回禀:“世子。太子殿下傍晚前驾临。在府内用的晚膳,这会子还在正殿饮茶。王爷吩咐奴才守在这里等您。说是只要您一回来便让过去呢。”怀鏧脚步未停,随口问他,“母妃呢?可是也在正殿。”严翎低倾着头,“回世子。王妃在寝殿歇息。侧妃与王爷相陪太子。”怀鏧停了一瞬,跟着调转方向,“你也不必跟着了。我要先给母妃请安,再去见三哥。”

杞王府后殿两重,正妃肖嫦所居的螓月阁在第一重的正中。绿色琉璃瓦下,丹楹朱户,只是五间阔的寝室内烛光浅淡,四处弥漫的皆是带了几分苦涩的药香。怀鏧撩了纱帘进来,肖妃正靠着烟灰色鹅羽枕,微瞌双目半坐在榻间。虽是夏日里,她的身边仍铺满重重堆锦绣被。螓月阁掌事使女绵容伴随在侧。她也是肖妃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怀鏧快步到榻前单膝跪下,仰着俊面轻唤:“母妃,孩儿回来了。”肖妃立时睁开了眼睛,不自觉地含了一缕笑,“鏧儿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绵容也向世子行礼,跟着又搬过一个高脚杌让他坐下。肖妃稍稍直起些,拉住儿子的手,“昨晚上便在军机值夜,今日又这样晚,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让绵容去给你做些可口的吃食来吧。”怀鏧抚了抚嫡母略显干涩而松弛的手背,目光清朗,“母妃,儿子吃过了。本来想着早些回府的。只是昨夜接了几件机务,下午时要去回禀。皇上听了奏陈夸奖孩儿处置得宜,又让在含章殿陪着用过晚膳才走。”肖妃含笑雍容,绵容觑着主人高兴,也在一旁开口,“这真是的,皇上留下世子,太子殿下又过府陪着王爷。”肖妃像被提醒,推了推儿子,“可去见太子了?”怀鏧摇头,淡淡地带了几分倨傲,“和三哥每日里不知要见多少面。我刚刚到家,自是要先问母妃的安好。”肖妃心中高兴,面上却微微绷起,“胡说。君臣礼先。皇上越是宠你,你才越该守好规矩。”怀鏧仍不在意,反过来问她,“规矩孩儿自会做足,您放心就是。只不知太子呢?您养惜身子,过午不食,定是不去用膳。那他可来向您请安?”肖妃扶了扶长髻上横绾的碧玺笔簪,神色靖宁,“殷儿一入王府便来了。只是我这里风寒未愈,连你们几个孩子都避着,便没有让殿下进来,害怕过了病气。”“这还差不多。”怀鏧轻声嘟囔,倒是肖妃又催。他不再违拗,施了礼告退。

正殿内其乐融融,不只是如彰和晓棠,礼郡王怀殸与郡王妃韩汐,还有小郡主依依、小王子怀磬都在座相陪。最是两个孩子舒坦自在,一个被父王拥在身侧,一个被母妃抱在怀里。怀鏧入殿俯身屈膝,先向着正位之上的太子、父母,以及侧向的长兄长嫂问了一圈儿的安。怀殸夫妇也欠身唤了声“世子”。依依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笑盈盈看看哥哥再看看娘亲,“您的大宝贝儿可是回来了。”晓棠又喜又嗔,瞪了女儿一眼。只是怀中的怀磬不安分,正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小家伙拍着肉手也喊起了“宝贝儿”。如彰拧拧女儿的鼻尖,“就数你最顽皮。”怀鏧带笑起身,睨着妹妹。晓棠不放心儿子跟着又问,“世子,你可用过饭了?”怀鏧早已习惯她如此的称呼,可每每听到依然觉得生刺。他略低下头掩饰,声音不变恭敬,“回侧母妃,孩儿用过了。”

怀殷凝含达练笑色转首,“刚刚忘了与三叔和小姨讲。我离宫时正听说父皇夸奖怀鏧办差得力,特为留下用晚膳,想必是因此才回来得晚些。”晓棠点头,一双美目溢满欣喜。如彰还是惯常的模样,轻啜一口香茗,“严翎早回过你入府了,竟耽搁这许久。”怀鏧垂眸,“孩儿回家路上到太医院取了为母妃新配的几味丸药,所以一进门便先去了母妃那里。”他边回话边挺直身子朝向怀殷,“三哥,你不会在意吧?”如彰不自然地看晓棠,她倒笑意不减,只是稍伏螓首,像在低语哄着怀中的幼子。怀殷重瞳沉着辨不出颜色,忽地莞尔轻斥,“胡说些什么。”怀殸瞧着父亲、庶母,又转向二弟,稍稍肃了声音,“别站着了,还不赶紧坐下来。”怀鏧立时不敢再言语,极快地坐到兄长对面。

寻常人家,都是庶子惧着嫡子的,可在这杞王府内略有些不同。如彰为人温厚豁达,教养子女上亦是不变宽和。孩子们听话,他笑着抚慰。孩子们不听话,他笑着劝说,极少疾言厉色。时间久了,不管他高兴与否,也没有怕的。便是奴仆们的眼中,作为家主的王爷与王妃,一个散淡清闲,一个多病多灾,真正于府中掌事的正是那璟侧妃和礼郡王。怀殸虽为庶子,却是皇上较为年长的侄儿。他的性情与父亲截然不同,双十出头的年纪,沉肃端正远胜同龄。加之又在辖制皇室宗族的宗正院执事,莫说是家里,便在宗室也有几分威名。怀殸是长兄,大了怀鏧快有五岁,深知这个世子弟弟夹在生母、养母之间的纠结,一样明了父王的无奈。怀鏧从小和哥哥亲近。怀殸亦对弟弟爱护有加,只不像父亲与嫡母般一味纵容。如彰也有意放手让他管教。所以不止是怀鏧,便是依依与怀磬都只惧兄长,不惧父亲。上次怀鏧与晓棠别扭,如彰发了几次火,儿子丝毫不为所动。倒是怀殸再看不过,将弟弟揪到自己房中一顿训斥,怀鏧虽然心里委曲,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向娘亲赔礼认错。怀殷当然知晓这其中的缘故,眼见着怀鏧没了先时气焰,心中涌出快意。

陪在夫君一侧的韩汐已有快六个月的身孕,肚腹隆起,原本尖削的下颌也圆润了不少。怀殸悄声吩咐下人取来一幅纤丝棉的腰靠垫在她的身后。韩汐坐稳了身子,冲他轻轻一笑,因着孕事泛黄的脸上漾起红孕。众人看在眼里,跟着带上喜色。怀殷稍稍探身,“小昊桐已经三岁。这回可都盼着大哥、大嫂的弄璋之喜。皇祖父若能再添重孙,还不知要如何高兴呢。”韩汐闻听,皱下眉头带了愁容,“齐王妃一举得男。就怕臣妇没有那样的福气。”怀殸抚上她的手,眼角生风,满满关怀情意,“还要我讲上几回。女人家的福气绝不在得男得女上。我倒看着满府里依依才最受宠。所以,你不如生个女儿,更称家人的心意。”

晓棠稍稍松开怀中的孩子,也是感慨,“殸儿说得极是。**女儿要比儿子贴心许多。”小丫头听了,揽住父王笑得欢畅。怀磬却像明白了似的,扁起小嘴喊着“娘亲”,使力往晓棠的怀里钻。晓棠早被磨出一头细汗,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磬儿啊,你都要满两岁。娘这膀子可快累折了。” 如彰心疼还无奈,急急唤过怀磬的褓姆,那小家伙就是赖着不肯离开,晓棠也一样舍不得松手。如彰见如是只有叹气,“你啊你。当年生下鏧儿就惯着,白天抱,晚上摇,整整到一岁上才离身。养育依依时方好些,怎么磬儿又成了这样。你的身子还要不要,阴雨天喊疼的日子都忘了?”晓棠笑着不言语。怀殷目光平和,“三叔的话,我也常听母后讲起。怀鏧打小身子壮实,小姨带着入宫总要自己抱在怀中,常常累得双手发颤,连茶盏都捧不起来。”怀殸附和颔首,“那时太子你们还都小。我是记事了,皆看在眼里。”

怀鏧的神态很静,可心底却像起了皱一般。他冲着弟弟招手,“怀磬,过来,到二哥这里来。”小王子最喜欢与哥哥一起玩。他兴高采烈地从娘亲身上滑下去,扭着胖嘟嘟的身子,蹒跚而来。怀鏧宠溺笑着站起,向前几步蹲下接住他,抱好了才坐回位子。小家伙很开心地在哥哥胸前乱蹭。怀鏧咬了咬他粉粉的小指头,语带调侃,“怀磬啊,知道吗?别人都是孝顺的,只有咱们两个讨人嫌。”晓棠依然不出声。如彰气结说不出话来。怀殷面沉如水。怀殸猛得将手上瓷杯重重一放,语意像要说给妻子,眼风却冷冷扫向怀鏧,“还争什么弄瓦弄璋。依我看,生男生女都要严管严教。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若骄慢已习,则悔之晚矣。”

那生事之人,早不敢抬头。不论长兄还是堂兄,都足以让他生惧。韩汐从来心疼小叔,更怕太子走后,夫君饶不了这个弟弟。她按下怀殸的手使着眼色安慰,又冲着依依展颜一笑,“依依,你不总说想弹琴与太子听吗?今日殿下都来了,你怎么能忘了呢。”小郡主虽然没有完全弄懂发生了什么,可多少猜出是二哥惹恼了娘亲。正忿忿着,听到大嫂的话,她又顾不上生气了,急急跑到怀殷身边,摇动那明黄一色的袍袖,“三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弹琴?我又学会了好几首新曲子呢。”小人儿梳得蓬蓬的双鬟垂发鬏上抓了一把粉珊瑚嵌碎钻的花钿子,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盈盈楚楚,满是期盼。怀殷容色稍稍和缓,曲指刮上莹润如玉的俏脸蛋儿,语声柔缓,“哥哥当然想听。我们依依可是皇祖夸赞最有音律慧根的孙儿呢。”依依更加得意,点头有如小鸡啄米,“嗯嗯。皇祖父还说了,你们这些个哥哥姐姐谁都不如我。”

小孩子的话引来满室欢笑,终是一扫刚刚的冷凝。她又站在殿中心,很有声势地吩咐随侍宫人,“明姬,快快去传话,叫筱安拿了吾的凤梧琴来。”听到这个名字,怀殷与怀鏧都忍不住将目光聚到小依依丁香色的清凉纱裙上。并未等许久,果然是那个浅浅罗衣的小宫女怀抱一张古琴低头缓步进来。她谁也不看,可显然已经知道殿堂之内都为何人。规规矩矩叩拜后,又规规矩矩起身。她还是不抬头,娴熟地摆好琴,再静静地立于侧厢。怀鏧搂着弟弟,他举起怀磬藕节般的手臂摇摇,轻唤了一声“筱安”,她像是并没有听到,不见回应。怀殷调整下呼吸,尽量把自己的目光落于她一旁的玉案。

依依已经坐好,扬了脸问道:“三哥,你想听什么曲子?”怀殷似在神游,楞了一下才接口,“你弹什么都好。”小丫头歪头想了想,忽尔眸心一亮,“那就《凤求凰》吧。筱安说,她最喜欢。”筱安没想到小主人会提到自己,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那人双环般的瞳仁,逆着光,像是有抺若即若离的浅笑。莫名觉得委曲,又想起那日他弹扫肩头落花的冷傲。凝视不过一瞬,她便决绝移开。怀殷初时一怔,旋即又泰然,眯了眼笑笑,话音朗朗,“《凤求凰》很好,我也喜欢。”

会在这里坚持的

第十一章:遨游四海求其凰

依依郡主所用的凤梧琴乃上皇所赐。琴为伏羲式,峤山梧桐木为斫,滇西白脂玉制轸,纯善绿兽角灰胎,猗桑冰蚕丝覆弦。漆面黑红相间璀璨古穆,发蛇腹同梅花断纹隐起如虬。圆形龙池之上绘有金粉彩描的双凤向阳图案。琴身堂皇,琴音松透,绝非凡物所能企及。小丫头不过七岁,学琴却已有两年,本是心性跳脱的孩子,可一但候于琴前立时便沉稳端然起来。她先抬眼望望众人,抿住笑,调了调弦试准每一个音。跟着倾身,左手带起,右手打圆,三两点琴音铮铮颤过丝弦,粉嫩而纤纤的玉指拨弄如燕。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起落,精心契合,轻婉流畅,初如神鸟齐翔悠悠渺渺乘风,终又凝结成花间松下一流汩汩清泉。

怀殷愈听神色愈松弛。一曲缠绵,余音绕梁,他的眼梢眉峰满盈盈都是笑意,情不自禁抚掌,“兄弟姊妹之中,真是无人能及依依你啊。”如彰亦是沉醉还自得,微挑的唇角带出欣慰,“昨日为父与你说的几处疏漏都已改过。不错不错。”依依被夸,小脸儿高高地扬起。倒是晓棠抬手撩动髻发,低眉浅笑,“莫要得意,不过炫技而已,哪里听得出曲中意味。”如彰侧首握住她的手,“女儿才几岁。是你太过挑剔。”依依柳眉轻蹙,撅起小嘴儿,“父王说好便是好了。”晓棠微嗤,瞟那父女,“就娇惯着吧。没见过这样学琴的,只听得进夸奖去。”如彰不以为然,“上智不教而成,下智虽教无益。依依是你越说好,她才能做得越好。一味严苛只能让孩子失去学习的兴致。”晓棠扮作难以置信的模样,俏眸一瞪,“天啊,这样的话你为何早年不曾说过?”如彰朗朗而笑也是戏谑,“各因其材高下而教之,故不同也。”说着他又压低语声,“比起二师兄来,我已然宽容许多,你明白的。”晓棠轻哼,更别过身子,只是那略弯的唇角,掩不住容光潋滟。

殿中除了怀殷,无人能解他们话中之意。不过是以为父母恩爱玩笑,也都跟着欢喜。依依撒娇,冲着筱安举起一双小手。筱安懂得,将她的手团入自己的手中,轻吹因拨琴而发烫的指尖,又半蹲下来俯到孩子耳边,“我听着,也很好呢。”依依呵呵笑着揽住她,“你喜欢的,太子哥哥也喜欢,巧不巧?”筱安不回答,皱皱鼻子佯装吓唬她,只是直起身时还是忍不住向尊位上看了一眼。灯火之下,那双重影的眸子,含一点温雅的柔光望过来。筱安缓缓向后退下一步,却不想再低头。

怀鏧倒未留意旁人,细细打量着清清淡淡的小人儿。他就在她的身侧,相隔三两步的距离,仍是不甘,脱口问道:“依依,你要到何时才能将筱安还给哥哥?”筱安跟着转首,他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依依登时警醒,抓紧跑回如彰近前,扭股糖似地往他怀里钻,“父王,您说过,筱安是我的。二哥他又来抢了,怎么办,怎么办啊?”如彰不知该如何安抚女儿。怀鏧失笑,“依依啊,筱安若做了你的嫂嫂岂不是更要疼你。她又横竖离不了这王府去。”“世子!”筱安容色瞬间红透,眼中有惊有惧。怀鏧面上的笑意微微滞住,刚要启口,正被对面的长兄沉声拦住,“太子殿下驾前,都不许胡言乱语。”依依有些怯了,傍住父亲,才敢再争辩,“是二哥先招惹我的。筱安喜欢我,根本不喜欢他。”晓棠见如彰盏中的茶不冒热气了,忙唤人过添水,又和颜道:“依依,你二哥说得没错,筱安不管在谁的房中伺候,不都是王府的人吗?”怀鏧听出了娘亲话中已有松动之意,顿时欣喜非常。筱安闻言身子却是一凛。

怀殷始终作壁上观,直到此时才别有意味地一笑,转向如彰,“三叔,如今是哪位琴师在教授依依?”如彰带了愁容,“便是在此事上烦恼。宫内琴风稍落,鲜有国手。父皇从东都指来的几个也不尽如人意。我本不善瑶琴,现在无法,也只能暂且教着。”怀殷依然目光清静,“侄儿于这音律之上自觉驽钝,倒是偏爱听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瑶玉纯莹,广寒高洁,真得能让人雪躁静心。当前,琴派林立,依着侄儿浅见,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又失于轻浮,唯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如彰爱忴看他,“父皇好雅乐,亦每每训诫皇子‘爱琴解音,不过文人自娱’。殷儿你能够乐而不迷,实为难得。至于琴派,我同样衷情两浙,便是京中学琴之人,习浙操者也是十或六七。本有心为依依寻访一位师从浙派的琴家,只是未遇到适宜之人。”怀殷像是随口相问:“三叔,您可知晓户部苏泰和尚书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如彰顿了一下才恍然忆起,“知道的。众人口中皆传,那孩子年纪不大却琴技超凡,只是脾性有几分孤拐。隐约听着,也并非苏泰和的亲子。”怀殷轻笑,“苏家的三公子貌陵为东宫侍读。貌陵儿时身体孱弱,家人便从育婴堂抱回个男孩儿权作幼弟为他挡灾,便是貌白。半主半仆的,却一直极受疼爱。那孩子同依依一样,四五岁上学琴,如今长到十六了,技艺精湛,不输国手大家。若说性子么,真是狂傲些。旁人听他抚琴,弹奏前不能擅挑曲目,弹奏时不能与他讲话,弹奏后不能随意评讲。不论触犯哪条,他都会推琴离席,绝不顾旁人颜面,连苏大人都气得无法。我好琴音,貌陵便推荐了弟弟。想是兄长在家中嘱咐过,他不敢太违拗,可也是来到东宫便弹,弹完几曲便走。你问他一句,就回一句,再无多余的话,自始至终垂脸耷目,沉闷得很。我只为听曲,倒也懒得计较。只是有时貌陵陪在旁侧,便眼见着他不同,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就差撒欢儿。我常要问那哥哥,可是牵了傀儡的绳子来。”

众人闻言皆笑,只有依依绷紧面容,小大人儿一般,“我可没觉得苏貌白有什么不是之处。操琴便是‘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自己不弹,只在一旁指指戳戳,高谈阔论的,最惹人烦。”“你这性子,也该收敛。”如彰有意打断女儿的话,谁知小丫头却正在性头上。她又向怀殷探身,话音轻俏自得:“三哥,我能不能到你的东宫去,听那貌白弹琴。”怀殷看着小妹妹,清邃的眸中辉光初绽,想都未想便直接回答:“当然可以。只要依依提出的事,哥哥没有不答应的。”

“这如何使得。”眼见着女儿雀跃,如彰却面含犹豫。“不嘛,父王。我就要去东宫,三哥都说了可以。”依依惯使的性子听不进劝阻。晓棠心里娇纵孩子,话头上还是要拦一拦,“去了东宫,定会搅扰到太子,娘与你父王可放心不下。”小孩儿懊恼,怀殷则不急不徐地撩一眼对面的筱安,轻唤两位长辈,“您们多虑了。便是依依不去,我也一样要请了貌白来。若三叔、小姨担忧侄儿照顾不好依依,不如让筱安也跟过去。我瞧着这丫头还算是个妥帖稳当的。”怀殷说得恳切,如彰他们都不好再强拧。况且依依一直最喜欢太子。再小的时候常由怀鏧带着去东宫,玩到兴头上不肯回王府,一住便是三日五日也是常有的事。

如彰先颔首算是应允。小郡主立时欢呼,从父亲身上蹦下来,又扑进怀殷怀里。那三哥也欢喜,将小妹妹抱到膝头,“貌白逢十之日到东宫。既然是我们依依想听,便改为逢五吧。到时,哥哥自会安排好人来接你。”怀殸收住笑意,跟着叮嘱,“去了东宫要听话,不能再恣意淘气。”边说,边又交待筱安,“你也要尽心尽力服侍好郡主。”筱安一幅懵懵懂懂的模样,似是还未理清这一阵子的后果前因。如彰正朝向妻子,话音带了纵容的意味,“便让依依去吧,只要殷儿不嫌她烦。有筱安陪着呢,想来也无事。”这厢里晓棠尚未答话,却是怀鏧面无表情地接口,“依依能去,筱安也不能去。”小人儿的长睫抖了又抖,照旧低垂下头。依依可顾不得这些,冲着他嚷嚷起来,“我要去,筱安也要去,父王与大哥都答应了。”“谁答应了也不行!再敢顶嘴,你都不用去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王府。”怀鏧越说口气越强硬,阴着脸一幅骇人的模样。他身前的怀磬被吓了一跳,小嘴儿撇着要哭。晓棠立时向褓姆使眼色,抱了小王子过来。

一室沉寂,隐有浮冰碎雪。“哥,哥哥……”小依依不知所措,抽噎得吐字都难清楚。怀殷放开妹妹,让她立在一旁。他始终面带微笑,容色不改。举手取盏,抿了一口茶,撂下后,又环视一圈座内众人。今天他身着一袭白衫,就连腰间的束带都镶嵌淡淡无瑕的软玉。这样干净的底色下,笑意却一刻比一刻清寒。“怀鏧。”他双眸平视,从容平静地唤他。“太子。”他都不敢再喊一声“三哥”。怀殷指尖点扣在几案,盯到他无力再抬头,“我还真不知晓,三叔面前,杞王府内,竟是你这个世子在当家。”怀鏧深眉隐蹙,不想让人看见,尽力稳住心思,“臣弟是担心依依不懂事,筱安不识规矩,都没的惹你生气。”

怀殷静了片刻,起身直立,并不多言,只向如彰与晓棠欠身,“三叔、小姨,侄儿叨扰这半晌也该回东宫了。”殿内诸人忙跟着陪侍相送。怀鏧稍稍滞了一步,原想着躲到最后面。怀殷竟然回过头来找到他,横扫一眼,“萧怀鏧,不要认为皇祖父和父皇都宠着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以前你对小姨种种不敬,大家不过懒得计较。但是,倘若以后,再让我得知你又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你可真要仔细着!”怀鏧被吓了一跳,一时答不上话来。晓棠怔视眼前年轻而傲然的储君,容色冷厉,止不住心头震惊,“殷儿,他没有,没有啊……”“唉,小姨。”怀殷叹息之后泛出笑来,和风般怡人,温润依旧,“放心吧,知道您疼他。连三叔和怀殸兄长都拿他没有办法,我又能怎样?”晓棠无言,相隔跃动的光线静静看着如彰。怀鏧感知风头已过,慢慢走近,忽地揽上晓棠的肩膀。她是没有防备,

第7回

或是从不曾想到过儿子如此亲昵的举动。身畔罩下暖意,她幸福得快要落泪。他在臂间加了气力,眼波转处,将母亲的惊喜漾入其中,“三哥,我的娘亲,自然心疼我。”语气又有几分挑衅,这回怀殷不曾计较。斜睨着他,幽邃重瞳之后,是微不可见的感喟,“里里外外的话都让你说尽了,便看你去不去做。”

太子止住众人相送,只允了依依同至仪门外的轿辇。筱安跟在小主人身后。他在登车前,含笑俯身,亲了亲妹妹的小脸儿,直起的刹那,竟靠近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天凉了,多加件衣裳。”车帘猝然放下的瞬间,她仍能看到他湛若深湖的目光,一分关切,淡淡的温柔。

第十二章:心似双丝网

东宫地势偏高,一条条青砖刻纹的甬道,连接楼阁殿宇。宫门重重,不见首尾,穿行期间,只觉渐往高处而去。筱安是第一次到东宫,已然日暮时分,四面宫灯柔亮,红墙飞檐如隐于云霭之中。禁围重地,随侍郡主的王府仆役皆被遣在外苑。早有一排浅衣蝉髻的宫娥上前,挑了纱灯引路。筱安还在踯躅,却是小主人过来,轻轻牵她的衣袖相随而行。

依依是极熟悉的样子,脚步飞快,桃花一样淡粉的衣裳随风飘摇。果然,不过穿出侧门处环绕一片海棠林而建的回廊便豁然开朗。天色暗处,灯火璨然,太子殿下翩翩而立,明黄皂蛟纹的丝袍,赤金嵌七星的王冠。倜傥带笑向她们招手,一派风流都雅,贵气无忧,女孩儿们的眼神都被钉住。“三哥!”依依早已挣脱旁人奔了过去。筱安跟着周遭宫人趋前几步后匍匐跪地。静默了极短的时间,一只修长皙白的手伸到面前。怔忡间,她抬起头来,不知该守怎样的礼数,目光直直撞进那人交错双环瞳仁的眼里。“筱安,你来了。”怀殷还握着妹妹,面容难掩热切。小人儿深吸一口气,不愿多想,只将手乖顺地放入他的手中。

“太子,起驾吧。”锦衣侍者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怀殷并未答话,领了两个小丫头走向一架八掆肩舆。如此阔大的轿子,筱安还是初次得见。轿上笼罩可避蚊虫的金纱网障,轿端置軨,厚厚的红毡铺下。轿夫前六后二,一色的青衣绿袍,袍摆色深近墨,整齐伏身,气势森严。早有内侍撩起帷幔,怀殷先将依依抱了进去,转首过来。筱安已抽出手退后几步。再迷糊的性子,也看得明白,这样阵势,绝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靠近前的,怕是就连依依也不过倚仗年幼受宠而已。怀殷仍满目兴味地看住她,笑颜清净,“还知道辞辇,算得有几分见识。”筱安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些什么,隐约觉得他在夸自己没上那肩舆。早还生出几分痴惘,此时又腹诽起来。既然不想让人随乘,为何要做出先前的样子。虚虚实实,欲擒故纵,这里的男人都是一样的麻烦。她使力佝着颈子,一个劲儿地撇嘴。那人也看不见,匆匆转身,升辇而去。

筱安下意识揉揉膝盖,正在心中慨叹为奴的命苦。忽然有人谦和相唤:“筱安姑姑!”小人儿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喊谁。直到先时太子身旁那个锦衣侍者近前一步面对面又叫了声“姑姑”,她才猛然抬头。“您这是叫我吗?”在王府被嬷嬷们呼来喝去的惯了,她一时还真难接受如此的尊称。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满脸笑意,透着精明,“筱安姑姑,在下明海,是东宫的内丞管事。太子殿下吩咐为您备好了软轿。若是没有旁的安排,咱们也起身吧。”筱安为婢也逾一年,早已知晓宗室府中的内丞虽为阉人,却有内庭品级,更何况这东宫的管事,身份更是不低。她赶忙福身道:“见过明总管。您叫我筱安就好了。”明海还在笑,轻轻摇头,恭敬之中带了莫测,“姑姑客气了。”说着,他已转首,不过是目光扫过,便有一乘朱缎作帏,四周垂着纱幔璎珞的小轿过来。筱安都来不及思忖,几个宫人业已上前,将她扶入轿中。

以轿代步,筱安还是头一回享受。她不会骑马,以往陪着怀鏧或是依依出门也不过与一众的丫鬟们挤在油壁车里。抬轿的内监腿脚上的功夫了得,步履如飞,坐在轿内却察觉不到任何晃动。新奇了一阵子,小人儿又觉得发闷,悄悄撩开侧帷小窗上的轻帘,未及探头,正撞上明海关切的笑脸。“姑姑,可有事么?”他随轿疾行,依旧气定神闲。筱安对此人颇有好感,也甜甜笑着,“总管,我没事儿。求您不要再喊我‘姑姑’,我不过是王府中服侍郡主的末等宫女。”明海点了点头,不变热忱,“宫人品级高低本就无谓之事。能否得主子欢心才是不变之理。姑娘年纪不大,可看得出,却为郡主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便是殿下……”他说到这里,突然间戛然止住,透过小窗深深望了一眼,语声温和,“姑娘,前面便是水渌汀殿。太子带了郡主要在殿内听琴。”

水渌汀殿,殿如其名,探入东宫月湖凌空而起,半隐于数道流瀑之中。水帘淋漓,怀殷与依依伏身在汉白玉的引桥上,借着灯光挑弄湖中落花。明海引了筱安上前,怀殷依然迎过来,薄唇含笑,“这一路不近,没有累着吧?”“坐轿如何会累?”她是脱口而出,猛地又记起规矩,俏面立时涨出红晕。小依依心急那琴曲,跑近了拖拽他二人,“快点进去,快点啊,你们还要干嘛?”怀殷回身就将妹妹抱起,大步向殿内走。筱安斜曳裙裾,小跑着跟在后面,只用足尖着地,一迭声地轻唤,“慢些,慢些,别摔着依依。”那兄妹同时扮了鬼脸转头,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心跳如鹿,竟生出家人般熟稔而亲切的感觉。

转过重重水晶幕帘,泛着沉雅淡香的檀木地板上,静静垂首侍立一位白衣少年。他没有抬头,只是听到有人进来,便敛衣拜下。他也未戴冠簪,墨色的长发仅以一根亮银色的丝带轻束,俯仰之间,幽幽发丝飘散在修长的颈畔。“貌白参见太子殿下,依依郡主。”他的声音清越,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当他直起身时,筱安留意到,那样一张白净还满是孩子气的俊脸上,却有一双冷隽、邃静的眼睛,如同冬日深空中两颗皎皎寒星,惑人心弦。“起来吧。”怀殷很是随意。他立稳后,又低下头,双肩也耷拉,像有多疲累一般。怀殷冷哼一声蹙紧眉头,“今日本王无暇,只留依依在此处听琴。你莫要再摆出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想来你是不惧本王的。不过,好在还有貌陵。本王便不信,他也拿你这弟弟没有办法?”那人的手臂微微颤动几下,跟着就挺身,唇角急急上挑,本来暗沉如夜的容色转瞬明月盈天。他没敢去看太子,而是稍低头冲向依依,带了几分讨好开口,“请问郡主,今日要听什么曲目?”小丫头很是惊讶,看看兄长,又看看貌白,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不是不容许别人挑拣吗,怎么又变卦了呢?”怀殷轻咳着掩饰,筱安差一点便笑出来。那人则直接翻了个白眼,神色又恢复清冷,“如此更好。我弹什么,您就听什么吧。”

怀殷无心计较,只将依依抱到正位上。待她坐稳了,才稍肃了声音叮嘱,“三哥还有事情,不能在这里陪你。你要乖乖地听琴,不许四处乱跑,知道吗?我留了明海他们在外头伺候,若有事,唤人进来便是。”小丫头一心在那人的绿绮琴上,也听不进去哥哥的交待,只扮作乖巧地使力点头。怀殷又指指立在旁边的筱安,依依歪头看了看,很是体谅的神气,“筱安,你也到外边歇着吧。”怀殷满意地点上她的小鼻子,语带宠溺,“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酥桂花凉糕,一会儿便送过来。”筱安总有些挂心,脚下移不开步子。怀殷掠了她一眼,似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走吧,跟我出去。”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轻雾,湖光粼粼荡入渐浓的夜色之中。太子贴身的内监商未执灯站在三步之处。怀殷便伴在筱安身侧,眸色柔和似水,“你初次到东宫,我们四处走走可好?”小人儿一时还辨不清心中错踪的方向,数个念头翻涌,最终还是婉转回道:“奴婢不便搅扰殿下。”怀殷了然凝眸,低低笑了一下,“我的书房隔着这里很近,我们走着便可过去。”说完,他不再候她答允,径直动身。筱安不知该如何,竟是痴怔怔地跟在后面。商未引路,行走间碧树繁花错层铺泻。筱安留意到转过的几处偏廊长窗上皆雕刻有一簇簇盛放的海棠。她也想要化解这默默随行的尴尬,喃喃似是自言自语:“好多的海棠啊。”怀殷缓缓停住转过身来,“母后甚爱海棠,所以当年父皇在东宫遍植此花。”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静静垂目,娇弱不胜的模样。他仍不动,很认直地问她:“筱安,你喜欢什么?”那“百合”二字便要吐出贝齿还是被深深咽下。她稍稍扬起小脸儿,流云薄雾间洒下深浅不一的月影遮蔽了容颜,“奴婢哪有常性,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自己都弄不明白。”怀殷继续前行,没来由地抛出一句话:“筱安,你很聪明,也很狡猾。”

暮风渐急,含章殿东内阁的镂花窗扇被扑开。“吱呀”一声,伏身于画案前的如彬不自觉抬头,这才看到殿门处,玲珑指尖捋在襟口边一溜镶翠的顶针上,眉轻目俏,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着人通禀。”如彬清隽容颜,被窗外灿烂夕阳镀上一层暖暖的光晕。她还不动。他也没有,轻轻地放下手中画笔,冲她伸展开双臂。“呵呵。”二人独处,她从没有国母的端庄,眸中神采晶莹,几步便过去,温顺倚进一派龙腾四海祥纹的怀抱中。

“你又许了馨儿什么好事。刚刚见他乐颠颠地跑出去,嘴巴都快合不拢。”她盈盈睇他。“哈哈”,如彬一样笑得爽朗,“月氏国岁贡之中有两支迷穀为杆的鞠杖。馨儿瞧着喜欢,我便赐予他了。”玲珑抚胸,唇角淡淡勾起,“尝听人语,遇那偏心的父母,若是治之以砭石,得从肋条处施针呢。”他听出她的讥讽,反手去掐翘臀。玲珑扭着身子躲开还是不忘笑言,“除了殳儿还小,四个儿子皆迷击鞠。两根上好鞠杖你竟全偏了一人。”如彬牵住柔荑拉她坐下,“正是为此,统共就两根总也不够分,倒不如哄了馨儿高兴。前些日,那孩子挨的一顿打,多多少少是冤枉的。难得他与殷儿对兄长的一片苦心。”玲珑轻吁一口气,“你都知道了?”如彬点头:“孩子们分形而连气,友悌深至,为父为母者,也该欣慰了。”玲珑娇靥如花,“那酘儿与馨儿又算计了小召,二十杖责,不过受了五杖,你也知道?”如彬轻轻磨牙却不变宠溺神色,“我都知道。爹娘面前,侍宠而娇,不只他俩,如我当年也是一样的。”玲珑总算放心,“好好好,这回竟没有怪到我的头上。”如彬欣然,“馨儿随你不假,酘儿真得肖我。每每惹恼父皇,他老人家都会斥我,面上皆为娘亲的乖巧,心中全是舅舅的刁钻。”

玲珑气闷,叉起腰瞪他,“这是变着法儿地编排人。你们萧家人自然都是好的,若不好了,打根儿上都从璟家来的。我和哥哥整日里落埋怨也就忍了。如今竟连爹爹都不放过。”如彬笑倒,紧紧拥住她,“不妨,不妨,我们还有殷儿呢。重瞳之明,真天子也。”“表哥。”除却孩子初生之时,玲珑从未听过如彬如此评说怀殷,不由暗暗吃惊。如彬心情甚好,依然容色舒缓,“可还记得你担忧殷儿祭祀昔年皇孙之事?”玲珑颔首。如彬握住爱妻皓腻手腕,“我是十六岁册立储位之后才听父皇言说乐成殿内‘夭亡者’的名字。最为震惊,是那萧如彤居然还活在世上,能够几番逃脱虎豹骑的追索。而他的手中,还有一份加盖了吾朝传国玉玺的世宗遗诏。金旨金印,立皇太孙为帝。”“不是遗诏,是矫诏啊。”玲珑语声微窒,反过手来握他。如彬抿抿唇角,日晖中映出幽冷笑意,“国玺为真国玺,诏书的真假可还会有人质疑。少年的我,惶恐至极,每每思及,冷汗透衣。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视父皇的宝座。怕在那赤金九龙之间,觑到旁人的影子。”玲珑坐得端正,沉静仰脸,“盛世煌煌,皆由父皇与表哥开创。如今那苟活于党项之徒,纵然握有皇命,可他又能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真身。萧如彤,死了便是死了,火中焦炭,人人得见。”

如彬淡淡看她,流露欣赏,“殷儿之言,比你还要凝练。只说了一句,‘人死不可复生’。然后,竟拒不执祭。”玲珑启唇,欲言又止。如彬长眉略动仿佛早已见惯皇家悲喜,“我也一直对祭事不以为然,心中知晓此举不过徒予他人留下话柄,只是不愿违逆父皇。”说着,他侧了脸,与她颊挨颊,鬓粘鬓,真正的耳鬓厮磨,“我们的儿子还请旨,时机成熟之际,他要率诸弟代父亲征。太宗之朝便有平复西疆鸿愿,只可叹天不假年。如今,党项朱留王继迁暗藏萧如彤谋划颠覆叛离日久。殷儿欲挟雷霆之势挥王师西进剪除二人,销毁矫诏,再扶楚烈在北戎登位。党项、北戎两国正好连成拱卫帝都的防线,江山可固,子孙垂手而天下治。”玲珑不觉震动,怀殷云淡风轻的反应与碧海深远的谋略,她未曾料到全盘。还在思忖间,如彬闭目调息后稍稍直背,“绪宏已然上表,为他的世子请求和亲,早让你留意宗室女,现在可有打算?”玲珑抬头,“适龄的女孩儿倒有几个,只是这远嫁蕃夷之事,哪家爹娘能痛快答应呢。”如彬面色一沉,“皇室宗亲,享朝廷之养,自然也要为朝廷倾尽身力,谁也无从选择。”言及此,他的声音又清淡下来,“楚烈在咱们这里还好,只是若回北戎便又入险境。旦夕祸在之人,为他择妃万勿选取几位叔王宗主家的贵女。拣着小宗庶流出身的,成婚之即再册封为公主也就是了。”

一道旨意,也许便是韶华女子的一生,玲珑无法做到轻描淡写地应下。“许久未见你作画了。”她想岔开话题,便被案面上的两件帛卷吸引。一幅刚刚以青绿染晕,大约能看出是数枝海棠。另一幅却是完稿,满目的朱槿,花苞渲色薄艳。玲珑以手抚卷,稍见惊异,“见惯了你画的海棠,这朱槿倒瞧着新鲜。”如彬拢一拢她的肩,擒住笑,按着左下角,“如此不仔细,小心我回头罚你。”玲珑微懵,探身画前,“落墨为格,杂彩敷之,略施丹粉而神气迥出。这明明就是你的画风啊。只是笔墨功力稍显稚嫩,绿叶以大笔刷写还欠自如。怎的,是表哥你早年之作?”“还早年之作?”如彬抓过她的手来,朝着团圆的掌心使力抽了一记,“连画纸都是新的,瞧不出来么,实在该打。”玲珑早已收回手,边揉边呵气止痛。那人又轻敲刚刚掩住的落款,她这才看清钤印竟是“萧殿”二字。

“萧殿?”玲珑问到一半便省悟,“是怀殿。如彦与毕罗的儿子?”如彬眸中一亮,似是闪烁而过的焰火,“正是殿儿。未曾想过那孩子竟然也钟爱这没骨花鸟,于我确有惊喜。”玲珑有些泛酸,“于你是惊喜,于如彦肯定不是。快要躲到天涯海角,居然养出一个随了你喜好的儿子,这才叫造化弄人。”如彬又去捉她的手要打,只扭不过她躲闪。肩头金线五爪的龙纹细密,他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满,“惊不惊,喜不喜的,岂能都随他心意。那日里让殷儿作陪见了如彦一面。你是不知道,谈及海运一事,旁人根本插不进嘴去。我的儿子,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如此谈笑自如过。看那伯侄俩眉飞色舞、相见恨晚的模样,我真是咬牙忍了又忍。”玲珑听着几乎笑歪了身子,“你的儿子总是你的。他的儿子怕是也要成你的。皇上您下旨修葺琅琊王府,看来是要册立新王了。”

如彬取过杯盏饮茶,露出几分笑颜,“殿儿终要回归皇家。”玲珑稍正容色,斜睨着他,“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罗写了信,你才派如彧去找怀殿。”如彬并不惊异,微微带出歉然,“我早料到老四口风不紧,终归瞒不过你去。殿儿离家日久,如彦又狠下心不许接济,毕罗想来也是无法了。”玲珑依然板着面孔,如彬紧张起来,将她抱入怀中,吻一吻她的额头,“我保证,仅此一回。下次,若毕罗再写信,我是绝不敢收也不敢看了。”玲珑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毕罗有几条命在?如彦能容她没完没了地给你写信。”如彬也笑,抚着她的鬓发,“我知道,你从不是小气的女人。”

如此宁和的时光,玲珑真觉得自己快要睡去。她靠在他的身上,静声言道:“如彧说殿儿一意苦读似要参加今秋礼闱。如彦与毕罗俱已贬为庶人,可孩子们还都在皇籍。我朝科第之选,向来宜与寒士。莫说宗亲,便是官家子弟也要牒试别录的。父皇多年来牵挂这个皇孙,趁着殿儿就在京中,便留下来吧。”如彬轻叹,“都不让人省心。他就是背着家人去参加州里的解试,挨了如彦教训,才赌气跑出来。如彦此次来京,便要揪他回去。算着如彦见过父皇才回泉州,起身去东都前,我也提过留下孩子的事,他没有答应。至于对殿儿的安排,还是听从父皇的旨意吧。”玲珑无语,只在心中慨叹为人父母的不易。

文庙之南,灞水之畔。璟淼倚立在萧殿身边,注目滔滔河流,浪卷浪舒。夕阳之下,已见枯叶翻飞。江风飒飒,撩起他二人明蓝与浅黄的袍角,搅缠在一起。她轻轻拂开牵绊,压了极低的声音吟哦:“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萧殿微一侧首,幽静的眼底隐见一丝欣悦又掺杂着忧虑,转瞬泯灭。他突然牵了她的手,根根夹住纤指,慢慢收拢。他亦不扬声,却是笃定又傲然,“淼淼,做我的男人吧,我们一起远走天涯。”

第十三章:结爱务在深

萧殿侧身,看似在问她,可眉宇间刹那荡开的自负英风,却仿如将她与他的一切尽入指掌。对视之下,璟淼的心跳都缓下节奏。期许这剖白许久,从不曾想是如此得无言以对。略略静默之后,她也抬头,眸中若有若无的闪烁更显楚楚,“我听不明白,该如何做你的男人?”他依旧淡然,猜不透君心似海,“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淼淼听不下去了,欲从夹持中挣脱,“哦,萧殿,萧公子,我想,天时不早,我该……”那人含笑,优雅潇洒,“就爱你的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怎么,怕了?担心我养不起你这娇娇公子。”愈说,他唇角挑起的笑意愈显玩味,“莫当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亦五岁进学,经师、教习皆由祖父指定。真若论起诗文书画与武事骑射,你那青梅竹马的宝郡王也未必就能胜得过我。跟了哥哥,既不是辱没了你,更不会让你此生寥落。即使我们同为男子,只要丹青盟誓,也一样可以翱翔比翼。”

他已将她完完整整地促拥进怀中。如此的肌肤相亲,小人儿却丝毫不觉温柔旖旎。“洛阳繁华子,长安轻薄儿。”她的面容静冷,带了十二分的不屑,“萧公子,我想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低头盯紧她,注视中暗隐睥睨气势让人心折,“你言结爱在前,又生生拒人于后。到底想做什么?我可是任人戏弄的?”淼淼原本决议不再听他说话,此时秀眸一凛,强撑着申辩,“我不曾知道你喜欢男人。”他笑而不语,扯着她回到水岸不远处,藏于那朱槿丛中的铺面前。一番挣扎,才搂住她坐稳竹椅。“不要这样,会被人看到。”淼淼娇羞起来,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不用怕。我这画摊儿除了你根本就没人光顾。连那个咶噪的刘叟都嫌生意冷清不再来了。”他便喜欢这种亲昵的感觉,让人惬意又放松。“你,你真得好那……”龙阳二字,她是说不出口。他的眼神剔透,轻一扬眸,“别管我好什么。你只告诉我,你想让我好什么?男人,还是女人?”

淼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在他的盯视下开口:“我想你喜欢女人。”萧殿慢慢向后靠,含笑摇一摇头,“我也知道自己该喜欢女人。可是如果我喜欢女人,你要怎么办?哥哥舍不得。”林荫树影下,他的那双眼睛,含一点戏谑又带了不能言传的愁苦。“那如果,如果我是……”小人儿猛地摇一摇头,“好了,不管怎样,都不许你喜欢男人知道吗?绝不允许!”她说得咬牙切齿,他也渐渐抺去笑痕。“璟淼。”吐出这个名字,他的语气淡到冷酷,“《礼记》内则,男女不通衣裳。你也是簪缨世族之女,难道连这起码的规矩也不懂?”“啊!”她的震惊正衬他冷冽。“璟家为当朝外戚之首。便是京内族人众多,可能同楚王世子称兄论弟的怕也没有几个。恒远侯与无忧翁主育有一子二女,大小姐璟淼年方十六,待字闺中。怎得会与贤弟你同名同姓呢?真是好巧。”他问完这句,又恢复闲适姿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托腮支上桌案。淼淼神色复杂,强装着镇定,“你是何时知道的?”“过了七夕,在你告知名姓后不久。”他回答得干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你知道最好,我本来也快装不下去了。”他有些惊异于她的满不在乎,“骗了我这么久,就这一句‘知道最好’。”

暮色之中,天空半是碧青如水,半是灿烂如金。淼淼眉色一漾,柔柔放低声音,“早先是我偷跑出来玩儿,我们才碰到的。准确的说,是这里的丛丛朱槿吸引了本小姐哟。”她又调皮点点他的额头,“你该高兴才对。你不是家教谨严吗,如此再不用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了。”萧殿长眸眯起来,笑得不怀好意,“璟大小姐,我真是服了你。”话音甫落,那人双手一起发力,不过轻松的翻转,小丫头便面朝地面被按在膝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吃惊不小,大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却不慌不忙,捉住两只捶到自己的腿上的小手反剪过来,跟着又撩起她长衫下摆别进纤腰间的帛带中。终究是女子,内里半露的银白撒花绫裤可着身材裁剪。此时趴伏着绷起,娇圆的臀部显出漂亮的弧线。“咳咳”,他假装低嗽了几声,才稳住心神。

“萧殿,萧殿。”淼淼简直要哭了。他又像是同情又像是无奈地瞧着砧板上的鱼肉,“难道侯爷与翁主不曾教导过你,撒谎骗人的小孩子要被打屁股吗?”她胡乱踢蹬着扭动,“放开我。你是不是男的我又不知道。说不定你也撒谎骗人呢。”“怎的,趁着这里清静,你要验明我的正身?”他眼中讥诮让人忍不下恨去。“先前还夸过你如三表哥般骄傲。现在看来,却是与四表哥一样的无赖。”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发泄恨意。他略一蹙眉,跟着便轻喝,“少拿我同太子、赵王相较。”“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顾不上害怕。他冷哼一声,“我知道的原比你还要多。”说话不耽误行事,稍稍探身,萧殿便从案角的瓷瓶内抽出常日里为画卷除尘的雉鸡翎掸子。拇指粗细湘妃竹的掸把儿滑动在高高翘起的小屁股上,他的声音恢复郑重,“男女授受不亲。我若用手罚你,恐坏了规矩。这个家什正好,教训丫头你正合适。”抱在腿上还谈不亲,她快气炸了心肺。来不及反驳,那人已一手按在腰上,一手舞起凶物开始“行刑”。

璟淼与璟鑫常被亲人们笑谈是投错胎的一对儿姐弟。姐姐打小慧黠好动,弟弟却从来温顺可人。女儿的倔强让璟瑓头疼,儿子的乖巧也让璟瑓头疼。璟侯爷一改爹娘当年的育教方式,对儿子从未沾过一个指头,对女儿可没少挥动巴掌。不过到底是心中宝贝,也就拍打几下,教她知道对错便轻松放过,哪里会舍得重罚,所以淼淼并不是一个害怕挨打的人。只是如今于这荒僻处落到萧殿的手里,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小姑娘自知理亏,加之害羞更探不出深浅,心里七上八下的,哪敢像在爹爹面前,哭天抹泪地撒娇讨饶。她是打定了主意矜持到底的,使力缩回一只手来,曲了食指咬进嘴里扼住呼喊。萧殿是家中的幼子,挨打的时候多,打别人的机会少,所以并未留意到这些。他先冲着两瓣屁股匀称地抽了一阵子,见那小身子起起伏伏徒劳闪躲,可人却是哼都不曾哼出一声。他开始气馁了,以为自己下手绵软打得不疼,被她看轻,本来不过三四分的火气现在可燃点到七八分上。

竹制的掸子算是轻韧物件,疼到如何全在掌罚的拈量。萧殿也是一时性急,只想着数个月来为着留恋这俊俏“公子”的辗转难熬,忍不得抿紧薄唇,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嗖啪”、“嗖啪”、“嗖啪”……脆响绵绵,每一棍都能嵌进薄绫子包裹的肉团里,两边屁股被打得开始不停哆嗦。淼淼只在心里叫苦,依然咬紧手指挺着,一记一记默数到二十数上,再无力数下去,只觉得浑身散了架,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那人的掸子却既不减力,也不见缓,看不到的后面燎着似得痛楚。风吹火舌样舔噬,簇簇而动,仿佛永无止境。肉被烤熟,在皮下挤得发胀,血脉湍急都快要裂开。她交错起双脚舒缓,他还当她要挣脱,反而用手拽提她的腰带,将那小屁股挑得更高。掸子攥在手里都腻出汗来,也不顾及轻重,照着臀峰处又是一阵子猛抽。

她也实在是痛极,挨一下一个激灵。手指不在嘴里怕也快发不出声音来。口中又咸又苦的还带了腥甜,各种的滋味都就着唾沫咽下去。萧殿直到此时才感觉到不好,一把将小人儿捞起来。果不其然,粉白的小脸早已糊满了眼泪鼻涕,头发也有些散了,唇上更是一片猩红。他不敢使力,轻轻地把她的手掏出来,深深的牙印下,细嫩的皮肉已经豁开。淼淼还未呼痛,萧殿已然“诶呀”一声叫出来。他心中又悔又疼,抽出袖筒内的绢帕抖着手给她擦拭,只是口中却忍不下数落,“挨几下打,你咬手做什么?哭出来能如何,难道我会笑话你?”她生硬地扯过他手中绢子,狠狠抺一把眼泪,“我就是不哭。我就是被打死了,也绝不哭给你看!”

璟淼说着不哭,却是热泪滚滚而落。乌沉沉的一双眸子里,有伤心又有桀骜,衬着一身利落的男子衣衫,怒目而视,竟如脱网的小兽一般,倒把怯了心的萧殿唬住。两个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对视半晌,还是他记挂着她的手指与屁股。强拧捉住腕子,咬破处血肉还翻着,剑眉下墨睫细细密密颤了又颤。拥她轻轻放到竹椅内,小身子刚触座面跟着就弹起,可她总不愿示弱,硬挺了肩背跪坐下来。他忽然想笑,抚慰似地探身轻吻额角,好悬没挨上狠狠挥过来的小拳头。萧殿怕她再伤到,恢复清漠,一声低吼,“给我老实呆好!”小人儿莹莹泪眼里流光闪动,不敢张牙舞爪,本来想说什么,生生都忍住。

先前的绢子无法再用,握在她手中,湿哒哒快能滴下水来。萧殿离开些,往桌柜内翻找。他整日守在这里卖画,最不缺烹制香茗的山泉净水,还有便是一叠又一叠上好的丝帕。他为家中宠儿,过惯了奢逸的日子,画画后擦手的帕子,从来都是用过即丢。半蹲在她身前,他捏了丝帕,沾着清水擦拭。十指连心,她的手臂都下意识一紧,火气更是旺盛,“谁打了我,我就恨谁,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手也抖,跟着又恢复,再取了帕子包住伤处,淡淡启口,“谁打了我,我也恨,才会负气出走。只是,我知道,他打我,可他不恨我,所以我不会恨他一辈子。”他含在唇边的低叹掺杂了懊悔的自责,璟淼一时辨不清楚。其实常常会这样,分明与

第8回

那人挨得很近,偏又感觉隔得极远,总也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而他又在时时刻刻吸引着自己。

“你说的是谁啊?”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捶他。他也不躲,侧首在肩头压住她的手,眨着眼睛相问:“你恨的是谁啊?”小人儿终于呜呜哭出声来,“我恨你。你打我。我恨你。”树影飘摇,四下里阒寂,偶有落英逐风,红红白白的,都映入彼此清澈的眸子里。萧殿极温柔地环住小人儿,去吮吸她的泪,“打你是我的错。可我又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天道周流,本没有世事不公,只是人们想要的太多。如今我已悟得,此生有你,便是再完美公平不过。”“我不会相信你的。”他予她放松的亲近,可她却不肯回应。萧殿笑着摇摇头,伸手将丫头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娇嫩而羞怯的俏脸。跟着竟是又将那小身子拎起来,按牢在大腿上。

“啊啊,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啊?”淼淼的一颗心都快从下垂的嗓子眼儿里掉出来。“别怕,你受的教训够了。这里没有跌打损伤的药,怕是你回家也不肯找人医治。我为你好好揉一揉好化开淤处,不然过了今晚定会肿得厉害。”他将双手使劲搓了搓,加些热度。她可不想领情,拧了脖子回过脸来,“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会肿得厉害?”伸指抬起她圆巧的下颌,他说得极为认真:“淼淼,你这样倔强,不留余地的性子,将来跟了哥哥,怕是要吃亏的。”她张口想要反驳,他却动作极快地从襟口里掏出一块水润莹透的盘螭玉佩,猛得塞进那略有些干裂的小嘴巴里。淼淼怔怔的,他又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散淤比挨打还难受。你咬紧我的玉,莫再伤到自己。”

那人说得果然没错,揉屁股比打屁股都要疼。隔着薄薄的下衣,他能清楚摸到鼓起的每一道檩子。肿得越高的地方,施力也需越大。本来都快退下去的痛意,此时再一波翻涌上来。“嗯嗯……”她咬着玉哭不出,小手背到身后去推他的手,每每都被拨开,只余下泪如雨下地哼哼。饱受暴虐的娇肉在他的五指下强迫着四下流动,像被小刀子打着十字花儿挑开,让人真恨身后多长了两瓣屁股,要受这天杀的苦楚。淼淼疼得脊背都抽搐着弓起,他立时空出一只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将小身子紧紧抱进怀里。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淼淼。”他咬着她的耳朵劝说。终是熬过这劫数,小丫头跪在他的膝上,搂住他的脖子呜咽。玉被收回,淡淡的竹叶清香还停留在口中。哭过痛过,她心中亦留下一丝疑惑,螭为无角之龙,岂是寻常商贾之家的子弟可以随身佩戴的。还未想好该如何去问,他已默默搬过她的脸来。冰肌玉骨,轻丽的容颜,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感觉在慢慢洇开。“淼淼,”萧殿的声音竟有些发哑,斜飞入鬓的眉,蹙出一道深深折痕,“我就要回家了。你,你肯不肯等着哥哥?”

第十四章:两情若是久长时

千里灞水曲折如玉带,长流文庙而过。半山映水,青瓦小楼,统统坠入午后迷离沉晖之中。飞檐,湘帘,素淡。萧殿独立画案,轻衣宽带,正聚精会神运笔,画锋下一娇俏女子眉目如生。破留仙裙尚未染色,栩栩明眸已然传神,淡笑轻媚之中不掩清澈倔意。

“萧殿!”静寂时刻,房门忽地被人大力推开,一道青影闪进,“你快躲一躲,爹爹他来了。”萧殿这才看清,闯到屋内之人竟是兄长林楚。他也一时慌了手脚,撂下笔便要向门外冲。林楚伸手拦他,“都上楼了,你跑出去不正撞上。”萧殿又至窗畔,探身一望,明白得见杨柳绿顶翠盖。他的眉峰都锁起,“大哥,我还能往哪躲?这儿可是三楼啊。”那人眼睫一动,声音懒洋洋的带了幸灾乐祸,“你就别躲了呗,等着挨揍吧。”萧殿这才觉出几分意味,直想扑过去掐住他脖子,只来不及动身,门口处再次投下暗影。如彦依旧是惯常的一袭玄衣,负手步入,容色不显严厉,却也没有喜欢。

萧殿已经七八个月未见父亲,绝非不想,可也做不到不惧。如彦没有说话,平直地看过来。林楚憷这冷凝,更知晓父子俩的脾气。他侧向揽住弟弟,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爹,我抓到他了。”萧殿不耐烦挣脱,跪下身子请安,可也就怯怯吐出“爹爹”两个字,便低下头,再没了声息。如彦眼波无澜,心中极不是滋味。曾经以为,自己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才萌出求生欲念,而现在却常常觉得无言以对。他没有让儿子起来,只幽幽叹息,四下里打量。极简单的客房,布置得倒不失闲雅。画案间雪白宣纸铺陈,南窗下小几上,散开一卷《孟子》,旁边两张红漆高背椅,扶手处漆色早已斑驳剥落。如彦将就着在椅中坐稳。林楚伶俐,忙寻到屋内茶具试好水温,动作熟稔地为父亲斟满一杯茶。如彦抿了一口,尝出杯中竟是儿子素日里心宜的淮阴眉茶。此茶味道极淡,可茶香绵柔,于北地京都并不常见,自然价值不菲。他如何也不会知道,这茶来自璟瑓的恒远侯府,还当是毕罗与林楚背着自己私下里接济儿子。手指在几面叩了一记,他耐不住冷笑,“吾家少爷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萧殿迷蒙抬头。林楚也不明所以。如彦算是严父,也就在女儿面前和软,对他们两个心中再是疼爱却极少表露出来,像这样带了谑意的玩笑更是少见。林楚虽为外姓人,可不到七岁上就养在萧家,只是不似那父子般性子冷傲。尤其对着养父,只要不曾闯祸,不论如彦何种的表情,他都是涎皮赖脸的,敢说亦敢笑。林楚还当如彦说的反话,缓步靠近高椅,冲着跪在地上的弟弟使了个眼色,“咱家的生意虽不大投在京中,接待番汉商旅的客店夷馆总还有几处。你偏捡了这样一处荒僻的路边小店住着,钱财散给外人不说,也不怕折了身份,更难保安全。”“我都不晓得咱家的客馆在什么地方。”萧殿又低了头嘀咕。其实他说得全是实话。当惯了家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花钱如流水,可钱是从哪里来的还真是懵懂。如彦被儿子气得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依旧是冷冷地抛出一句来,“你便知道,你可敢去住?”

“爹爹,孩儿不该私自离家,我知道错了。”萧殿不傻,经过这一阵子的试探,猜度着父亲大概不会发作了,至少不会在这里教训他。林楚也借机为萧殿说话,俊眸泛笑扬声,“爹,别让二弟跪着了,这腌臜地方又坑坑洼洼的,看再硌出什么毛病来。”如彦并不言语。林楚自作主张地过去拽了弟弟起来。萧殿规规矩矩垂手站好。如彦已无意在这狭小的居室中停留。他起身要走,经过长案时却停住。画卷上,吐蕊朱槿丛中,一双丽眸涟荡轻漾,万般娇怜,分明能看到昔年里某人的影子。他立在那里折眉揣摩。萧殿一阵子心悸,生怕父亲瞧出画中是璟家的女儿。林楚也凑过来,唇边勾起暗魅的趣味,“老二,你的画艺又精进了。这幅美人能沽几何?”萧殿赶忙跟上一句,“客人让画的,还未晕完色。”如彦收回目光,极不悦地瞪了眼儿子,“不学无术,就在这些个闲事上用心。”萧殿很委曲。琴棋书画,文人四友,特别这作画,他颇为自矜的,可父亲却总是嗤之以鼻。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收拾你的东西,跟我回去。”如彦已然走到门口。萧殿在他身后轻声却倔强地问了一句:“回哪里去?”如彦站住转首,清矍面色已现怒意,“怎的,在这京中,你还没有住够?”萧殿脸上倒挂着父亲素日里常有的淡淡神气,“除非您答应我,不逼着我操海事,不逼着我学生意。不然,我就不回去。”林楚机警地隔到父亲与弟弟中间,扮出兄长威严,“萧殿,你这是跟爹说话的态度吗?还不赶快住口。”说着,他又朝他挤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回家再商量。”如彦似乎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并无太多惊讶,年初便是为了此事不和,他才愤而离家。如彦缓缓回过身来,看他一眼,话音听不出是慨是嘲,“你躲了这么久,还没想通么?”“爹爹,孩儿怕是永远也想不通了。”萧殿目光微抬,强装出从容平静接过父亲的话,“工商杂色之流,莫说士族大夫,便是乡里富人,都羞于为伍。”林楚心急想要拦阻,倒是如彦挥了挥手,“士农工商,各执一业,又如九流百工,皆治生之业也。你为商家子,却整日里惟士为尊,料定要此生无成。”“我此生无成,究竟是您料定的,还是您有意为之?”萧殿愈说愈是咄咄。

如彦竟点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书卷,“你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做这无用功呢?你是我的儿子,再是发奋也中不了状元。死了那份心吧。”萧殿心潮震动,眉骨都跟着一跳,竟是口不择言,“逆人之子,未必便是逆人。”如彦闻言怔住,半晌哑然。林楚早已看不过,向前上步,照那人背上狠狠捶了几拳,牙关咬到作响,“你够了!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打烂你的嘴。”萧殿晃了两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人心中之悔,正是一人心中之痛。他使力仰起脸来,呵呵笑着,笑到泪流满面,“我真是什么都明白啊。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林楚左右为难,呼吸都快窒住,根本不敢相看弟弟温冷又霖铃的笑容。他努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能不能不说这个。求你,不说这个。”萧殿便握住了哥哥的手指,“你也是明白的,我知道你一样明白。我们的爹爹,他是琅琊王,是琅琊王啊!”

“琅琊王?”如彦的面色像已恢复淡漠,略转头看了看窗外,叹了声,缓言道:“当今世上,早就没有琅琊王。怕是这三个字,皇族中人也是避讳谈及。悖逆之人,能被遗忘,都算恩惠了。我,不再记得。”多年猜测终被确实,萧殿心中如有惊浪重重拍打堤岸。他瞧着父亲不变高彻的神姿,也一样看到了那双勉力背到身后正微微发颤的手。“萧殿!”哥哥还在一旁拉他的衣袖。他已辨不清涌在喉头的酸涩究竟是恨意还是同情,强挣开林楚,声音里带了幽怨,“您不记得了,娘也不记得了,我们本来便是没有记忆的。可是大姊姊她,也唯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忘。”他黯然侧首,“大哥,姊姊成婚前那晚与咱俩说过的话……”“她醉了,乐平她醉了。那时你也还小。”话未讲完,林楚截断,萧殿却泫然一笑,“便是你醉了,我醉了,大姊姊也醉不了。我小?可我什么都听懂了。”说着,他向前几步,逼进父亲的身前,“姊姊告诉我和哥哥,爹爹,是上皇的长子,是尊贵无极的琅琊王。她还哭着说,她深爱那个男人,她别无选择,可是屈身为妾,贱比人奴,她终究辱没了自己的姓氏,她让骄傲一生的父王为她而蒙羞,她也再无颜面对曾视她如珠如宝的皇祖父。”

绝不轻意在人面前显露的悔痛之色,从如彦一贯冷傲的眉梢眼角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如同雪崩之时的皑皑峭壁,瞬间塌陷成满地惨白的冷色。人已凄惶,他使力抚额,妄想止住脑子里无休无止的呼啸。金瓯玉瓦踏碎,尸山血河中,哭声喊声杀戮声,永远凄厉无比。“爹爹,您不要理他。他疯了!”林楚惊慌,急匆匆扶父亲坐下,俯低身子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见萧殿依然杵在那里不动,做兄长的便要发怒。倒是如彦稍稍屏住喘息开口,“你们的长姊从未让家人蒙羞,是我这个爹爹害她受辱。便是父皇,直到如今也并不知晓他最疼爱的孙女落得这般结局。他,他只信了我的话,乐平嫁予了好人家。”萧殿心痛如绞,再控不住口舌,“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

“一念之差,一夕翻覆,这于宗室王族,根本算不得什么奇闻。吾家天下,皇权之颠,你不惦念,也总人催着逼着你去惦念。怕只怕,人被权势蒙蔽了双眼,一叶障目,想要那万代千秋,最终却累得族破人亡,谁与谁都是万劫不复。”曾经煊赫,如今默默,其中曲折,稚子如何能懂。如彦看了看两个儿子,神情怅惘,不过心中还算平静,“能够保全性命,能够守护在你们的娘亲身边,能够一天天看着你们姐弟长大成人。古往今来,谋逆之人,有几个幸运如我?殿儿,为父不是要狠心阻你前程,实在是你还年少,根本体会不到生于皇族的子弟,于这‘淡泊’二字之上的难得。”萧殿轻轻地走过来,又轻轻地跪到父亲膝下,“爹爹,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什么都答应您,绝不拂逆您的意思。可现在,请恕孩儿再也不能够了。我必须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但这绝非贪恋权位,我要的只是那份尊严,尊严!”他望向父亲浅浅笑着,真像是家中承宠的幼子。可细辨之下,一双深长的眸子却殊无笑意,闪烁着少年郎的傲然与自负。沉默时久,如彦居高临下开口,“你的将来,你自己做主吧。我与你娘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只愿,你不会后悔。”他的语气泠然,目光却难掩不舍,“还是先回泉州。父皇已有旨意,明年上皇天长节上,要我带着你同去东都,给他老人家磕头祝寿。”

如彦都离开一阵子了,林楚与萧殿还一立一跪,呆在那里发懵。还是当哥哥的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父亲先前的茶盏一口饮尽,声音不稳像是还心有余悸,“活活被你吓死。你这是撞客了还是着魔?跑出来大半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是皮子紧啊,就不怕再挨上一顿鞭子?”萧殿也站起来,揉一揉膝盖,又瞄瞄门口,“爹爹也不说一声,他这是去哪了?”林楚面上的冷峻退去,依然换作悠闲模样,“爹爹定是入宫了。我们后日回返,临走之前总要去向皇上辞行。”“哦?”萧殿跟着坐下,好奇地凑到哥哥眼前,“皇上如何知道你们进京的事?”林楚推开弟弟,唇角上挑带出不屑的嘲讽,“你当爹爹与我是专门看你来的。真是自作多情。”说着,他又翘起腿,轻掸一下水波纹青绫锦的袍摆,“半个多月前,皇上召爹爹赴京商筹海事,爹爹便带了我随行。不过,也正好,给爹一个台阶下,抓了你这个逆子回去。”“你见到皇上了?”萧殿两眼放光,满脸的艳羡。林楚搭住他肩头,语意微微带笑,“皇上、太子,我都见到了。你定然想不到,皇上与爹爹根本不是众人想得一样恩断情绝。自然,他们也不是平常人家兄弟间那般亲昵。皇上威严,爹爹自若,君臣之礼恭谨,可这两个人一问一答,都极通晓也极顾念彼此的心思。还有太子殿下,果然重瞳四目,天庭神君一般,让人不敢直视。他竟是极熟海事船务,风讯、潮汐、牵星之术……皆能侃侃而谈,对爹爹也很尊重。最后,再与你透个消息,哥哥我如今已是泉州市舶司提举,掌海外蕃夷朝贡市易之事。”萧殿眯了眯眼睛,欣喜又惊奇,“提举之职,算是从五品官了。”林楚倒白了他一眼,“谁像你似的官迷。品级之事,于我无谓,重在为皇上、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也不耐烦起来,急急催促弟弟起身。萧殿还是期期艾艾的,“咱们,咱们要住在哪?”“东市朱里坊,我去年秋天才买的一处宅子。只是地方小点,东西四里半儿,南北也就三里多吧,难得的后园有一流活水。原主儿据说也是个讲究的,园中竹树山石以及曲径亭榭均由这北地响当当的老名公山野子筹画起造。”林楚回答得轻松。萧殿可知道那东市靠近长安宫,周围坊里多为皇室宗戚和达官显贵的私邸,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小少爷说不出来地泛酸,“爹爹早就讲过,不许你在京中置业。”“切,爹爹不许你做的事也多,你可都听了。少爷您整日里吃喝玩乐坐享其成,我可要海上陆上的四处奔波养家糊口。京都正为‘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之地,一年中至少得跑上个十趟八趟,难道要我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冷哼之后那人又是坏笑,“我自然不敢将实情相告,只跟爹说是我朋友的,他居然也信了。”“那你怎么不私下里告诉我,让我去住呢?”萧殿依然忿忿不平。林楚知道他是小孩儿心性又犯了。也不客气,自己先站起来,抻手把他从一旁的椅子上拽起来,边狠打边训斥,“你不该吃些苦头吗?谁让你跑出来的?眼见着成年了,还不知道体谅父母。”萧殿忍住疼笑着讨饶,好不容易才挣脱开。

林楚又赏了他一记暴栗这才松手。萧殿在长兄长姊面前从来都像长不大似的,他轻轻揉着额角靠过来,好言好语地商量,“哥哥,咱们后日才动身,我还是明晚再过去找你们吧。”“你又要干什么?”林楚都有些不耐烦了。“我尚有几件私事要处理。你帮帮我,在爹面前递句话,通融通融。”说着,他的笑意更深,“你那里有没有上好的素扇给我一把,我想画个扇面送人。”林楚瞟一眼画案,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只击掌两下。很快便推门进来一位头裹绿巾的小厮。萧殿识得,这是林楚贴身的伴当荣喜。荣喜低头俯身,给小主人问安。林楚则赶着吩咐:“找个妥当人跑一趟朱雀大街的宝丰斋,我记得他家有几把暹罗舶来的玉版扇。你让那店里史掌柜挑出最好的,快些送来给二少爷。不用问价钱,先记在我的帐上。”荣喜忙着答喏去办差。萧殿倒是一派闲在的样子,“怎么还要去旁人的铺子里拿,咱家没有吗?”林楚瞥了他一眼,“你当咱家供着沈万三的聚宝盆?你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萧殿莞尔,“哥哥,我不用供着什么聚宝盆,我只要供着你就衣食无忧了。”林楚也笑了一阵,很快又像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略一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搏美人一笑,最忌讳送扇子。‘秋扇见捐,恩情中绝’,你可别触了霉头,讨个没趣儿。”

萧殿听了折回画案前,长眸深敛,轻轻抚摸宣纸上的莹莹俊面,“扇子自然不是送她的。可我也一直没有想好该送她些什么。”林楚爱怜一声低叹,“女子所盼,无非是男子的一颗真心。我的兰箬喜欢,那位美人也一定喜欢。你若能给,便送这个予她吧。”“嗯。”萧殿深深颔首,夕阳明绰,于他俊美的笑容之中更添几分成熟笃定。“好了,没功夫与你罗嗦。爹爹是不会再管咱俩了。明日晚间,我请了礼部鸿胪寺的两位少卿还有中书省四方馆的几个朋友小聚,到时接你过去陪一陪。”林楚边说边要离开。萧殿听着这交际的事就厌烦,眉头皱成了乌黑一团。林楚指着他笑斥:“让你去,你就去。少在我面前摆那世子的谱儿。”萧殿脸上略有些不自在,轻声低语,“我哪里会是什么世子。”林楚都走出几步了又回过身来,帅气的容颜纯净,只是眸光含谑,“本不想与你说的。我陪爹爹觐见过皇上便去了东都。爹爹要随侍上皇,我也留住在太极宫。你可知那里的宫人如何称呼我?”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萧殿不说话,只等着兄长自问自答。“他们都称我为‘林郡马’。”萧殿动容,林楚的笑意更是洞察人心,“哈哈哈,所以说,我的弟弟,你不要太心急了。”

午日正中,合欢树疏影斜斜。楚王府东书房内,如彧斜倚书案捧卷闲读。总管秦严撩开纱帘,手托宝筪躬身回道:“王爷,府外来了个书生。说是您留了把扇子予他让画扇面。如今画好,他送过来,还要求见殿下。”“哦,有这样的事。”如彧也是新奇,示意秦严近前些,打开筪子一看,金丝缚住的是一柄玉版扇。扇面罩绢,依然能从折边处得见熨平的暹罗巨竹里阔色白如润玉。扇柄为水牛角雕制,断纹流淌凝绘一个“福”字,成于天然,更显珍贵。如彧取出扇子,解下扇套,映入眼帘的竟是灿灿满树合欢。秦严觑着主人进言,“书生既无拜贴也无名片,本来不该放进来的。门廊上的几个内侍瞧着那人仪容谈吐不凡,这扇子虽未在府中见过,但也不是俗物。奴才过去瞧了,才私下里做主留下他,贸然过来回禀。”“可报上名字?”如彧像是猜度出几分来。“萧殿。他是这样说的。”秦严赶紧着答话。“果然是那孩子。”如彧满面皆现柔和笑意,“快领他进来。”秦严闻听放下宝筪起身便向外走,又听得主人叮嘱了一句,“你们都要客气些,莫慢待了客人。”

萧殿还是一身海水蓝长衫,青丝帛的儒巾,两带飘飘垂于脑后。他恭谨跪拜,行大礼问安。如彧抬手唤他起来,吩咐看座奉茶。萧殿初时并不敢坐,如彧又让秦严劝了两次,他才在西边下首的一张楠木圈椅上擦着边儿坐下。如彧打发下人们出去,这才指着筪子含笑相问:“你来找我,如何还要编出送还扇子的故事?你可知,这扇子价格不菲。”萧殿掩住得意,微微曲身,“王爷,若是没有这柄扇子,小民如何进得了王府。”如彧笑出声来,“原只当你还是个孩子,现在看来心中的算计倒真是不少。”萧殿垂首倾听并不答话,如彧又接着问他,“你是如何识得我的身份?”萧殿缓缓抬头,“王爷,小民认得宝郡王。世子与您长得极像,所以便猜出来了。”如彧略有些怔愕,可依然笑吟吟的,“那日我买画之时你就猜出来了,还是……”他没有问完,他已然诚恳作答,“那时便认出来了。除非至亲至近之人,谁会肯买下一个穷困潦倒书生全部的画。”“你如何不说呢?”如彧已然动容,只是在言语上掩饰。萧殿还是乖巧的样子,但黑黢黢的眸子有些黯然,“王爷,小民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不能啊。”

“殿儿。”如彧忍不住唤他,“你再耐心地等一等,莫说是我们,便是皇上也在为你的事筹谋。”萧殿闻听震惊得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想了想起身,肃容望向上位,长身一拜,“王爷,小民一意孤行离家,在京中游荡日久,如今已知错悔过。明天,我就要随爹爹、兄长一道回泉州去了。”如彧挑唇点头,语重心长,“昨晚我见过大哥。他也讲了你几句。你这孩子眉眼多与毕罗相类,可脾气上却与你爹一般的倔强。不是当叔叔地要教训你,以后再不许这样为难你爹你娘,他们这些年来实在是不容易。”

“是的,再不敢了。”萧殿驯顺垂首地同时又觑好时机,大着胆子相求,“王爷,小民前来还想见一见世子,我们也算旧识,离京之际总要告个别啊。”两个孩子的事,如彧自然不会阻拦,唤来侍者添茶,缓言安慰萧殿,“你稍等等他。祋儿今儿个下学便到工部都水司去听差,想是也该回府了。”他这句话还未落地,门口处便传来宝郡王脆生生的声音,“父王,孩儿回来了!”早有下人打了帘子,世子身着紫色盘蟒织金朝服,银冠束发,英姿勃勃地进来。本想着看一看父亲在书房内招待的是哪位贵客,谁知只瞄了一眼,瞧见的竟是文庙街那个恼人的书生。怀祋也顾不上向父王行礼,直冲到萧殿面前,伸臂推了他一掌,气乎乎地嚷道:“你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竟敢跑到我家里来了!”

第十五章:铺十里红妆可愿

半室明光,宝郡王却是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世子,别来无恙?”萧殿缓缓作揖,海蓝色广袖之下,一串幽净的子牙乌隐含紫芒。他的声音有条不紊,笑容也淡如微风。怀祋最为厌烦如此作派,“打住,你我之间不用套这近乎。”“祋儿,怎么同客人讲话呢?”如彧蹙了眉头呵斥儿子。怀祋正欲申辩,萧殿突然牵住了他的手臂,“世子,您让画的美人,已经托府上管事放到房中去了,可要看看?若有不满意的地方,今日还可再作修改,明天小民便要离京返家了。”“返家?”怀祋吃了一惊,“你,你家在何处?”“泉州。小民家在泉州。”萧殿手臂垂下,腕间石榴石的串珠也微微一颤。“你走了,那……”怀祋脑中纷乱,“淼淼”二字差点便要脱口而出。还是那人机警,深眸上挑有清寒之意扫过,“世子,到您房中再谈画作,在这里怕要叨扰王爷。”怀祋缓过神来转身,“父王,我能否带了萧殿回房去?”如彧本想着问问两个孩子如何相识,还有那幅美人又是怎么一档子事情,可眼瞅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有心遮掩,倒不好细细打听。萧殿俯身辞拜,如彧无言,含着笑颔首让二人离去。

“萧殿,我告诉你,淼淼她好欺哄,本尊可不能由着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总算回到舒宁阁,打发了下人们出去,怀祋双手都揪上那人衣领。萧殿眼中仍带了笑意,动都不动,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啦?真是想不明白,混得跟个破落户似的,还整日里强撑什么硬骨头。”怀祋听着他说话都气不打一处来。萧殿面上不恼,腕子上却在用力,使劲别了几下,挣脱开禁锢。两个人稍稍离开些,都在努力平缓气息,静了足有一刻钟,还是怀祋耐不住开口,“淼淼她知道你要走吗?”萧殿低了头,“知道。只是不清楚我何时会走。”怀祋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住,澄明的眼中漫过歙云般微妙的情绪。忽的,萧殿竟然单膝跪倒,“世子,所以我来找你,只想让你带着我去见一见淼淼。我要向她辞行,还有那幅画像也要亲自交到她的手上。”

雪白的卷轴,系着细细的玫红丝绦。怀祋侧脸瞟过去,唇畔蕴出别样笑意,“其实,我真巴不得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从此再不要回来。”萧殿仍跪在地上,神情恢复静漠,“你可忍心见淼淼伤怀?”“你还好意思说出口!”怀祋想都不想,抬脚咬牙跺过去。萧殿灵巧躲过后起身,“别再闹了,辰光已然不早。你答应,我们皆大欢喜。你不答应,我也依然要去。我萧殿敢来王府,自然一样敢去侯府。”他总是那样的桀骜,让人难以看透。怀祋与他对望,心中忧惧重重。半晌,他还是点点头,话音听起来略微客气了几分,“你要答应我,你会回来,你绝不能对不起淼淼。”萧殿笑得温暖又从容,“我当然要回来。淼淼是我的女人。”“淼淼是你的女人?你终于知晓了她是女人。”怀祋真心无奈,可又说不得什么。萧殿终于候到他答应,早耐不住性子拉了人朝门外走。倒是怀祋沉稳下来,“便是要去,也不可如此大刺咧地去。璟家礼教严谨,淼淼为候门千金,哪能在闺中擅见外男。”

萧殿愣住,殷殷相望,怀祋飞扬起眉稍,“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你需得委曲些。”“如何说?”萧殿深深看过来。他的浓睫半垂,貌似不动声色,“你换了衣裳,扮作我的随从吧。”萧殿连忙点头,“如此正好,也稳妥。”可他却还在踌躇,“怕只怕眼生的小厮仍进不得二门以里。”萧殿不再言语,只盯了那人冷笑。果然,怀祋稍细了眉眼,伸指挑起他的下巴来,“难得你模样可人,照雪明珠一般,还不如乔装成使女。如此,你与淼淼,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倒也登对。”萧殿恶狠狠打开他的手,脸上阵红阵白,“萧怀祋,你给我放尊重些!”“哈哈哈”,怀祋恣意笑着,“怎么那么大的脾气,哪是个求人办事的主儿。”

刚过晌午,天竟变了。偶有细雨飘落,秋霖脉脉,茜纱窗外阴晴不定。璟淼是男孩儿般朗利的性子,住的三间香闺并不曾隔断。清厦阔朗,守在东窗,都能看到西廊下几株葱翠的梧桐。怀祋熟门熟路,稳当坐在一张花梨木大理石案边。萧殿与淼淼立于南厢里悬有琴、剑、宝瓶的玲珑壁前。两个人痴痴望着,谁也不曾启口。怀祋呆得憋闷,猛一阵子敲击案面,“有什么山盟海誓的话,抓紧说,这里

第9回

可耽搁不得。”“祋哥哥,你能不能……”淼淼清眸流闪,于她是难得的娇弱。“我不能。”怀祋早猜出她心思,“想都别想。姑父还没有回来,我可与姑姑说是给你送画的。怎的,让我出去,留了这厮在屋内与你独处。若让旁人瞧见,莫说你的清誉,便是我自己也百口莫辩。”小人儿眼底似有波光水影,委曲得轻声抽嗒,还是萧殿一笑倾身,靠近她的耳际,“世子说得没错,你的声誉要紧。”说着,他竟揽紧她的腰身,“这回,我是真得要走了。问过你的话,可能答应我?”

“唉唉……你们……”怀祋自知拦不住二人亲昵,可依然羞红了俊脸。他这里藏没处藏,躲又没处躲,气愤之下,只能以掌覆面不去相看。淼淼的眼中只有萧殿,软软委身入怀,一呼一吸轻呵如水,“你若问我,便是疑我。”萧殿握着她包裹了绷带的伤指,声音飘渺,浅浅带笑,“不是疑你,而是有愧于你。”她将双目轻合,小手按住男子的胸口,“我当然会等。只是等你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你要明白,女儿家的命数从不由自己掌握。”萧殿就着怀中,替她拢拢衣襟,依然是初萌的芽黄,柔柔的丝绡,纠结住心肠。“明年的春天。最迟明年的三月,我便会回来。淼淼你放心,我萧殿既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更不是钻穴隙相窥之徒。‘敬慎重正而后亲之’,我必定会敬慎郑重,风风光光迎娶我的新娘。”说着他又撸下手串绕到她的腕上,“子牙乌算不上什么贵重之物,却是我长姊在安南时接济的一位巫卜女子相赠。那巫女告诉她,人世间谁与谁都不会孤独,只看你肯不肯耐下心来寻找再耐下心来守候。姊姊正是得了这串子后不久便遇到了姊夫霍延平。便是人人都看不好这段姻缘,可他们却笃信彼此之间魂魄相通。”说着他又扭扭她的小鼻子,“乐平与你一样,娇娇贵女,又倔又硬的脾气,全家都得顺着她。偏偏大姊夫不同,文质彬彬的人儿,可一道眼风扫过去,我那张扬跋扈的大姊立时便温顺得如同乖巧猫儿。连我爹都被气得没办法,只叹女大不中留。”“呸。”淼淼轻轻啐了他一口,“谁愿意做你的猫,谁做去。反正我永远都会又倔又硬。”他佯怒绷脸,戳上她光洁的额头。她却粲然一笑,依偎得更紧,唇角皆是得意之色。

“没完了?没完了啊?”怀祋早就被俩人腻歪得忍无可忍。谁知,他这话音还没落,门口处伴着树叶被风吹落的簌簌轻响,还有一声饱含谑意的笑斥,“祋儿,你又跑到我家来混吃混喝。”怀祋听出来那是姑父的声音,萧殿与淼淼早被吓得痴怔在原地。怀祋慌不择路,踏翻了一个脚凳蹿到他们身前,使力推开一身仆役装扮的萧殿。那人没有防备,重重摔倒在地。淼淼失了依靠,趔趄不稳又撞进怀祋胸前。璟瑓已经迈了进来,本来笑容满面,可看到这一室的狼藉,特别是自己的女儿被抱在旁人的怀中,脸色立时萧肃,“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怀祋与淼淼才发觉姿势不妥,急急分开,尴尬得不敢抬头。萧殿稍稍跪直,重重叩首:“侯爷见谅。我家世子来送画像。璟小姐不喜欢,两人正争执。”怀祋是一点就透性子,立时明了,笑得和没事人一样,踱着步子上前行礼,“孩儿见过姑父。”

璟瑓抬手拨开他,快步到女儿跟前,“祋儿可欺负你了?”淼淼瞄了眼那两人,缓一缓气息,“爹爹,他没欺负我,可惹我生气了。”璟瑓也无可奈何,“你们俩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整天打架。”怀祋凑过来,“我还生气了呢,这跑前跑后的,没有辛劳总有苦劳吧。”璟瑓见惯不怪,懒得理会他们,不经意间却瞧到跪在地上的“小厮”,眉清目秀的,倒生出几分好奇,“这是谁?”怀祋扮作无意,侧身一挡,“我的书僮。”萧殿先还使力向后缩缩,可想了又想,终是规规矩矩俯首:“小人给侯爷请安。”“起来吧。”璟瑓盯了他一阵,又冲着怀祋埋怨,“怎么什么人都敢往淼淼房里带。”怀祋从来不怕姑父,笑嘻嘻地解释,“起先让他拿着画轴,顺腿进来竟给忘了。这是父王新近为我挑的书僮,贴身伺候,最放心不过。”璟瑓总也没个长辈的样子,闻言别有深意一笑,“你爹给你挑的?你爹可真是疼你。打哪找出这么俊俏的后生,还贴身伺候。”

萧殿站在一旁,又羞又恼咬紧了牙关。怀祋看看璟瑓再看那人,突然一本正经,“姑父,您这样说,就邪恶了。”“啪。”璟瑓一掌扇到他后颈上,“我邪恶?你跟谁说话呢?我是瞧着人家伶俐,担心你这当主子的站在跟前儿再给比下去。”怀祋揉揉脖子恢复调皮的模样,狐假虎威瞪了眼旁边的萧殿,“以后甭跟着出来了,听到没有?”萧殿咽不下这口气,嘴上不能说,眼光却一横,几是能够杀人。“你到底是谁?”璟瑓似乎想起了什么,剑眉高扬猛地发问。萧殿神情恢复驯顺,语气不变狷狂,“小人贱名,怕污了侯爷耳朵。”“你……”璟瑓刚欲点指,又被女儿拦住。淼淼杏眸一闪一闪地央告,“爹爹,别理他们,快让他们走。”

“真得奇怪,怎么竟像那人的模样。”璟瑓小声嘟囔了几句,边抚慰女儿,边不耐烦地驱赶。怀祋如蒙大赦,扯了萧殿告退。璟瑓见他们撤了步子要走,又急急拦着,“还真走啊,你姑姑那里正吩咐人摆饭,特为做了你最爱吃的青鱼脯。”怀祋打死也不敢再呆下去,“孩儿今儿就不搅扰了。您与姑姑说,我明儿还来,鱼脯留着啊。”萧殿转身,却提不动脚步,双拳攥得紧紧的,心中塞满无尽痛楚,逼着他回头。果然,那小人儿偎在爹爹的身侧,眉眼旁有淡淡的芙蓉晕红。旁人看来想是才描过的眼妆,唯有他知晓,她一定悄悄地哭过。

走出恒远侯府,萧殿回望,敕造匾下,兽头大门内,殿堂楼阁峥嵘轩峻。怀祋瞧他驻足,有些说不出口地同情,轻轻拍上他的肩膀,“你真的还会回来?”萧殿静了须臾,答非所问,“侯爷真是谐趣之人。”怀祋明眸弯弯如月,含了几分促狭,“姑父与你可不是一路人,只怕以后有的磨合。”萧殿淡然沉稳,语音清朗如玉,“我娶的是淼淼,又不是她爹。”怀祋面上笑色更浓,几乎忍不住了,强推他前行,“你误了我一餐好饭,今晚必须赔我。”萧殿一样笑出声来,骄傲洋溢,“本来大哥喊了我去陪客。只是今日得世子之力甚多,萧殿理当回报。”怀祋略抬头,诚恳问道:“原来你还有哥哥啊。误了正事,可妥当?”那人摇一摇头,“不妨的,大不了挨顿说教。还是我们一处,更自在些。”怀祋细细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又是长兄,又是长姊的,有多好。”仆从们已牵过二人的马来。萧殿先接了缰绳,盯住他,“世子,你今年多大?”“十六。”怀祋不明所以。萧殿笑笑点头,“原来你与淼淼同岁。我可十七了。”“那又如何?”怀祋的痴劲儿被勾了起来。萧殿先不顾他,扳鞍上马,居高临下才启口,“日后,我会是你的兄长。”怀祋的眉毛与舌头同时打结,“兄台,这位兄台,您可还辨得清东西南北?且不说你真不一定就能娶到淼淼。便是娶到了,也只能是我的妹夫。”他低头,这回竟擒了嘲讽的快意,“那我们便走着瞧!”

秋意深沉,天色入暮。东宫水渌汀殿,四周飘飞的垂幔鲛绡,早已换成了重帛的绸锦。明灯灼灼,殿外一湖静水,掠影浮光,似梦似幻。叮咚清越的琴声传来如击冰盏,忽地又止住。外间伺候的宫人如何也听不到,在那深厦之内,白衣散发的少年正凶巴巴揪住小丫头的耳朵,故意压低了嗓音吓唬着:“再弹错,我看你再敢弹错。是不是又该打屁股了?”可怜的孩子一样抑住哽咽,生怕让旁人察觉,“我不弹了,不弹了。三哥只说让我听琴的。”他终于肯放过她的耳朵,又捏上她滑嫩的小脸儿,“你三哥,你三哥他在哪里?两个月了,他只顾着自己快活,何时才能想起你这小妹妹呢?”

“你,你胡说。”依依太小,便是反驳的话也就只会这一句。貌白终于肯放开她,依然贴着坐下,“以你的资质五天还练不出这首曲子来便是该打。”小孩儿抬起亮闪闪的眸子,稚气的声音提得很高,“我父王说了,挨打,说明你遇到的师傅无能。”貌白皱眉,“不挨打,才说明你遇到无能的师傅。便是杞王,我都不信他追随‘琴仙’之时,不曾受过师门训诫。”他的话太拗口,依依根本听不懂,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人好凶总想教训她。可她又从心里佩服他,他操琴的声音实在太美妙,就像爹爹一样。肉粉粉的小手抚在绿绮之上,小丫头委委曲曲地诉苦,“在家中,我要先练父王教授的曲子,所以……”貌白淡淡瞧她一眼,“以后,先练我教的。”“啊,为什么?”她说不好是迷惑还是气恼,云头花鞋“蹬蹬”跺向地面。“因为我算是你的师傅。”貌白难得笑了。“你不算,不算。父王才是我的师傅。”她闹得更厉害。他可不急,缓缓开口,“那把先前你求我教的曲子都还给我吧。”每每就需一句,小人儿便哑声。他也不再言语,稳稳伸出手来,不由分说便将小身子悬空抱起又按牢在腿上。他的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此时正一圈又一圈摩挲她圆乎乎又肉嘟嘟的小屁股。七岁的孩子,可也是天家的郡主,羞耻与尊严,已然什么都懂。依依不敢喊不敢叫,因为不能让下人们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貌白可十六了,便吃定了她的年幼与胆小,先是稍稍使力在那软软的臀肉上掐了几下。这样做无声无息,还给她震慑。果然,小身子不再乱扭,手试探着上来,又被他捉住。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得守好规矩。不然,只能挨揍。”貌白洋洋得意,从不曾想过养个小家伙,教她,管她,疼她,罚她,是这么有趣的事情。其实,再早以前,从他的内心里是厌烦来东宫弹琴的,只拗不过最为亲近的三哥。不过貌白清楚,貌陵将自己荐给太子,绝非投好邀宠。哥哥与太子名为少主下臣,实为挚友知己,他是真得想以琴音助他舒缓心神。只是貌陵钦服太子,貌白可做不到。一双眼睛竟长出四个瞳仁来,这样奇怪的长相让他心生惧意。便在难以坚持的时候,天上竟掉下来一个小郡主。貌白是何等的聪明,第一次见到太子带着筱安离开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再不用诚惶诚恐地在储君面前伺候,每每信手而弹,难得的是那个小人儿听得倾心又投入。日子久了,模糊了身份上下,他试探着让她也弹奏一曲。嫩笋尖似的十指翻飞,琴音清澈如山间流水,娓娓动人。他有惊奇,更多的还有莫名的喜欢,那是知音的欣赏。忍不住夸奖她点拨她,丫头扬起俏脸娇怯怯地看他,仿佛二月里占尽春日先机的小小迎春。

依依别在发间的粉晶珠花落了,叮泠一声。貌白终于止住神游,拍了拍手下的小屁股。“说吧,这次该罚你多少。”其实,他并不真得想要打她。这个实心眼儿的少年,认定师道的威严总该立下。小丫头从没想过什么师傅不师傅,只是斗不过,又羞于求助旁人,便被吓住。也不敢扭脸,极轻的应了一句,“五下,行么?”“那就十下吧。”他很大方,稍向上挽挽袖管,又追问一句:“轻点儿罚,还是重点儿罚?”“轻点儿。貌白哥哥轻点儿。”依依又让步了。“还是重点儿吧。轻了,你也记不住教训。”那被喊作哥哥的可不含糊,十指紧握成拳擂了下去。这是他想出的,听不到响动,挨着还极疼的好办法。拳头揍屁股,受力点在蜷起的五个指节凸起处。硬硬的指骨深深陷进臀里,像小钻一样又尖又硬,把痛意嵌入皮肉,再一点一点挥泛出来,酸酸涨涨地催人眼泪。貌白打得很慢。他明白太子带了心上人刚走,绝不会在此时回来。而守在外殿的商未得了主子旨令从不贸然进内殿打扰。他有的是时间认认**地行罚,每打一下,都等着那小身子不再挣扎后再捶下一拳,为的便是让她充分感受疼痛。

“一、二、三……”貌白压低了声音数着。又是过了五下,丫头便开始“哎呦、哎呦”地哼唧了,屁股也不安分,随着他的拳头忽左忽右地的摇摆。他察觉了她的痛楚,将她搂得更紧,安抚似地顺顺她的背,“马上就不疼了,不疼了。”说着力道不减,可加快了速度。“呯呯呯呯呯”,不间断的五下。貌白停手,依依还僵在他的腿上。他把她抱起来,圈进怀里。依依每每挨完打才能想起自己是尊贵的郡主,睫毛上的小泪珠将落不落,脸皮儿也绷得紧紧的,“我要告诉筱安。筱安说了,你再敢欺负我,她就修理你。”貌白这厢师傅的架子还没端完,本来也沉着面容,可听到这样一句话,竟噗地笑出来,“你真是吓死我了。就那个小宫女还敢修理我。她知不知道自己几岁啊?”心中最后的指望也破灭了,泪珠终于扑簌簌滚下来,依依抽噎得气都喘不匀。

灯影下,迷蒙的光晕里,貌白有些心疼。他在家中的地位,其实连个庶出的少爷都不如,可偏偏爹娘疼得紧又有三哥护着,倒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对着旁人冷冷地不爱理会,所以也没交往过什么亲厚的朋友。长到十六岁了,只有怀里的这个小家伙,私下里甜甜地喊他“貌白哥哥”,乖巧地听他弹琴,乖巧地跟他学琴。都被他以下犯上教训好几回了,也从没向她的太子堂兄或是父王告发。她能想到求助的,竟然只是那个身边的侍女。貌白有一瞬间的迟疑,静一静声,才轻轻拥住她,偷偷在她的额上香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娘亲心疼自己时一样。“不许哭也不许再别扭。要做听话的丫头。如此才能不挨打。”他连哄人都不会,她果然被他劝得哭得更凶。依依用力挣扎开那人的怀抱,“我要找我三哥,我要筱安,我要回家。”他真有些害怕了,再不顾忌,将她按进胸前,揉揉她的颈子又揉揉她的头发,“你若哭闹,太子可真要来了。到那时,大人们一生气,就不许我到东宫弹琴。从此我们不再相见,我会想依依的,依依可会想哥哥么?”她终于改为无声呜咽,扬起头,手还攀在他的肩上,“真的吗?三哥一生气,就要赶你走了。”“嗯”他使力点点头,“你想让太子赶我走吗?”“不想。”她吐字很轻,可语气笃定。他放心了,眼中满盈盈的笑意,如同湖水觳光轻曳,最是魅人的模样。“那你不能再打我了。我们应该开开心心的。”小依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提出这样的要求。貌白用下颌点点她的鼻头,避重就轻地回答,“哥哥现在就让你开心好不好。本来我今晚也是开心的,三哥可要回家了呢,他都离京一个多月了。”

依依已经从那人膝头蹦下来,指了指绿绮,“你要教我新曲子吗?”貌白抓住她的小手环在自己腰上,“不弹这劳什子琴,我们出去玩。离这里不远有一片八棱海棠,果子早就熟了,红艳艳的。我带你去摘海棠果吃。”“啊?”小孩儿犹豫了,“可是,三哥与筱安都嘱咐过,不许我们离开水渌汀殿的。”他极有气势地挥臂,“不用管他们。整日把人往这水池子里一丢便没了踪影。夏日里此处是避暑,如今都进了九月了,还不换个地儿,可见他们心中没有咱们两个。”“正是为了这个。周围三面都是水。商末又带人守在外间,我们怎么出去啊?”依依是想不到出路。貌白欣欣然瞄向长窗,“这外边环着殿周有一圈围廊,廊外又探出两脚宽的栈道。我们从窗户爬出去,再顺着围廊攀到引桥上,不就自由啦。我早留意过,殿外和引桥都无人值守。”“我,我不敢。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她听着他讲,都吓得缩紧脖子。他凑过来与她顶顶头,留下男子特有的清新味道,似暖非暖,似涩非涩,“不用怕。哥哥背着你,你只要搂紧我就好。”

“筱安找不到我,她一定会着急。”依依当然想着去玩,可就是提心吊胆的。貌白早不顾她,正忙着从袖筒中抽出一条帛带束紧头发,随口说了一句,“女人不分老幼都真是罗嗦。不过,你听那筱安的话还是对的,她怕是很快就要成为你的嫂嫂了。”依依靠得近些,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颇为好奇,“你如何知道筱安要嫁给我二哥?”“你二哥?”貌白的手还在头上缠绕,惊得差点薅下自己一绺子头发。“对啊,是我二哥。”小丫头很认真地回答。他翻着眼睛想了想,“你哪个二哥,淮王吗?”依依捂着小嘴儿笑了,“不是怀酘哥哥。酘哥哥要娶湘儿姐姐的。是我自己的二哥。”“那便是宁郡王了?”他俯下身来看着她。“嗯嗯。没错。连母妃也答应了。我房中的明姬她们都打趣地喊筱安‘姨娘’呢。只是不知道,二哥会给她如何的名分。要是能立为郡王妃,做我正经的嫂子就好了。”依依小大人儿一般说得头头是道。貌白目光幽深,摇头叹息良久,“依依啊,你们家可真够乱的。”

第十六章:莫负好时光

月凉如水。秋风搅动玉钩珠帘。沸腾的山泉水入盏,淡爽的雾气氤氲。这已是一晚间明海总管第三次进书房添茶了。麒麟案前,怀殷埋首批阅奏折,只腾出左手轻敲,简单提醒,“要再酽一些。”明海像是为难,蹙着眉没有立时答喏,转首瞥了眼立在不远处明黄烟罗里青衣双蝉髻的小人儿。宫灯柔转,筱安放下手中的书卷缓步过来,似是极熟稔地接过明海手中五彩成窑的小盅,有意顿了一下才放到那人近前,“再酽便不是品茶了。要靠这个醒神儿,伤了身子如何是好?”怀殷终于抬起头,略显疲惫的面容带了欣慰浅笑。明海稍向后撤步,觑到主人眼神示意,急急躬身退下。“无聊了吧?今晚实在事情太多。说好了要教你下棋的,得略等我一阵儿。”怀殷温柔凝视,“还有,明海进来,你无需起身,坐着看你的书就是了。”他边说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皓腕凝脂,红袖添香,曾经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单的地方也渐渐有了暖意。

“太子,你,你不要……”筱安的脸红了,除了羞怯,还有忧惧。怀殷也无意为难她,了然放手,只是不许她再回到原处。长椅阔朗,他先向一边上挪挪,强拉着她坐在身旁。小人儿更窘,明烛亮如白昼,自然想着脱开身,可又说不出得留恋那极淡却又极惑人的龙涎气息。“这里是书房,不是寝殿。”挣扎了许久,她居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那人先愣了一下,“哈哈哈……”笑着伏倒在案上。筱安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怀殷偏头看她半晌,“我知道此间是书房。这里为西侧殿,我住在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你要不要去看看?”筱安闻言更加羞恼,攥起小拳头狠狠擂上他的肩头,“你胡说,谁要去你的寝宫?”

怀殷并不躲闪,她打了几下便警醒,知道该跪下来请罪,可又磨不开颜面。举起双手在他的肩上揉着,她小心翼翼瞄向他的眼睛,“殿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又不笑了,目色迫人,“你在怀鏧身边时,都伺候些什么?”筱安稍稍侧脸,很老实地回答,“世子有贴身的内侍和伺候起居的姑姑。我在书房里服侍笔墨的时候多。其实不过分分笔、磨磨墨或是帮着整理书案,如此的粗活儿。”灯影下,他的重瞳交叠再次含笑,“真是羡慕他。”她初时没有听明白,接口很快,“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与你一样,夙夜苦读,闻鸡起舞。”怀殷拍了拍眼前的小手,淡然道:“谁让我们都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与责任呢?软弱不得,逃避不得,只能义无反顾。”筱安无声低叹,“赵王洒脱无羁,也许缘于寻常皇子无法与太子你相较。可宝郡王同样是世子啊,若将他同我家世子比起来,过的日子真是天上与地下了。”怀殷啜饮清茶,舒缓靠稳身子,“你倒会选人。怀祋与怀馨,一个‘混世’,一个‘魔王’,最懂得享乐。”

空寂幽深的殿宇,岑静如水。陪在他的身边算是久了,多多少少体尝得到这个伫立在皇权之颠的人儿,他的坚持与辛苦。温热的掌面还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触摸到纹路。筱安的胸口微微窒痛,她明白,是为他而疼。本来想着劝怀殷,可不由自主地又提到怀鏧,“人苦,皆因为自苦。我家主人如此努力,除了本来就好学上进,很大程度上也因不想旁人议论他嫡子的身份。仿佛只有事事做到极致,才担得起这王世子之名。”“你小小年纪,看人看事如此透彻,不知好还是不好。”他静静垂眸看她。她也扬起脸来,目光转了又转,“殿下您呢,勤勉又为何?有没有困扰过,人们说起您当上太子只因这一双重瞳?”“筱安!”他的口气陡然转冷。她并不觉得意外,挣出手,曲了双膝跪下。

小人儿并不说话。怀殷盯了她许久,邃深的眸子如同寒星坠湖,终还是无奈轻吁出一声。他稍稍探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强行揽在身旁。她又扭过头去,不看他的人,可他白衣素淡的影子依然映在雪墙上。十指团紧,他把她的一双手都拢在掌心里,“这样的话,没人敢说出口。”“我知道,我不该说,更不配说。”筱安还别扭着。他听得出,没好气地在她臀上拧了几把,“转过脸来,不许用后脑勺对着我。”她怕疼,不得已回转。怀殷放手,合了合眼,淡淡道:“你不论是跟着怀鏧,还是陪着我,都有些时日了,不知学问上可有长进。从打你第一次到这书房来,就抱着那卷宫词,如今也有一两个月了。怎的,还没有读完?”他换了话题,她也觉得正好,有些心里话说出来就行,太多或太少,太深或太浅,都不如适时止住。筱安眉目重盈笑意,“世子从不逼我读书。在太子您这里,我也不过装装样子打发辰光而已。奴婢有奴婢的本分,学问什么的并不重要。”他安然与她相视,“傻丫头,难道你甘愿一生为奴?”她怔了一下,素净的容色竟添了几分愁苦,可很快,又恢复成他面前娇俏还戏谑的模样。“太子,你为我选的书,我都不喜欢。”她不敢直视,只以眼角余光瞥他。怀殷当真了,思量了一阵才问:“那你喜欢看些什么?”“史书。”小人儿非常肯定。“很好啊。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他牵住她的手指向南墙畔的书架,“去那一排挑就是了。”筱安细品他的神色,又稍稍挪动身子,“那里我去看过。没有喜欢的。”“怎么会?”他可不能相信,“怕是难有这东宫书房内不全的史籍了。”她娴熟执匙挑了挑案头水晶盏内的灯芯。灯色渐亮,照得她眸心也灿然,“我只喜欢野史、艳史,可你那里没有哇。”

“筱安。”怀殷墨睫一扬,瞳仁闪过淡淡清利。“唔。怎么了?”小丫头略仰头看他,娇面上肌肤晶莹不输窗外高悬的冰轮玉盘。他只静静一笑,“怀馨曾说起,你俩很是投契。”她也点头,“我与赵王殿下较为谈得来。不过,他总是笑话我。”怀殷已然立身,稍肃了容颜贴近,“你,起来!”“啊?”筱安张口却无言,本能地还是迅速从长椅上弹起。“不是让你离开椅子。换个姿势,跪到上面去。”他淡定的语气,让人辨不清此时的心情。她有些惧了,刚刚不过是玩笑,看来这人还真不禁逗。存了几分侥幸,毕竟这些个日子里,他待自己还是温厚可亲又百依百顺的,她将指尖扣在案头,身子也拧着不肯就范。忽然间,屁股上热刺刺发痛,被他抽了一巴掌,“不听我的话,后果更严重。”他还在笑,可怎么看都是戏弄的味道。她不敢再拗着,哼哼唧唧地跪好。他还是不满意,又过来调整。转动她的脊背,让她整个人都趴伏在了高高的椅靠上。

“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筱安没想破坏他指定好的姿势,只用力扭过小脑袋来。他根本就不看她,目光投向殿宇的角角落落,像在找寻什么。“太子?殿下?”她如何会死心,他可有些不耐烦了。“老实呆好!等着挨揍。”如此冷颜相向,她本来是要问“凭什么”,可话到嘴边上又变成了“为什么”。只以眼角余光瞥他,她细蹙的眉峰遮掩了嗔怒。“你心里清楚。”怀殷顺手摸到书案间一领玳瑁镇纸。那是稀有的金花色,质地明亮剔透,内里云状絮物的边缘透着缕缕血丝斑纹,层层相叠,如同晚霞般溢彩流光。筱安早时便留意过这件宝物,好几次帮着明海奉茶时都很想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可看着那人拿起镇纸兀自呼呼挥动,又紧紧盯住自己的屁股,她对它再无任何兴趣与好感,小心肝儿都跟着颤抖起来。

“殿下,我是玩笑,我是开玩笑啊。我什么‘史’都不看的。”丫头说话已然不大利索。怀殷面容上没有一点儿心疼的样子,可行刑前还是用镇纸在自己的掌心试了一下。“啪”一声脆响,筱安吓得闭上了眼睛,怀殷也疼得忍不住缩手。果然是寿超千年的“十三鳞”,招呼在皮肉上又有寒凉又有灼痛,说不出的苦楚。他在嘴上不说,心里真舍不得,匆匆放下凶物,又开始寻找。筱安还跪在椅子上,歪头相看,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她不敢对怀殷说,其实在她心中偏向他多过怀鏧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他成熟。可此时看着他额角冒汗满屋里乱翻的模样,怕是还没有王府里那个稳当。

筱安忍住苦笑,又想出个法子脱困。“太子!”她的声音软软得发糯。“没用。你跪好了等着吧。”偏生那人竟连头都不回。她咳了几下,提高嗓音,“你的奏折不批了。还有啊,你不是要看那什么‘疏’又什么‘疏’的,说过明天皇上会考你的。”怀殷本来背对着她,听了这话明显缩动了下肩膀,直起腰转过身,长眉略动带了几分迟疑。小人儿兴奋得就差拍手。“正事耽误不得。教训奴婢可有的是时候。”她笑得妩媚更纯净,如同夏日里养在青瓷瓯中的小小碗莲。怀殷抬眸对视,目光温润只不见平静。一阵凉风掠进殿宇,吹得烛火轻摇。他的唇边绽放欢愉又傲人的微笑,“老四说得对极,不过一顿荆棍而已。区区皮肉之苦怕什么?只要父皇不心疼,我也不害怕。还是现开发了你这丫头才好。”“啊啊啊,你们……”她再无法了。他竟不知从哪里搜出块竹板子来。墨绿色方方正正的一片竹子,未端上竟还系着玫红色的同心结。

怀殷狞笑着便过来,小人儿则直接趴在椅背上“呜呜”哭了。他将她的双肩向后压,纤弱的背脊更弯,小屁股也不由自主地绷紧起来。“噼噼啪啪”的竹板掴打声响起来,夹杂着他的训斥和她的讨饶。“野史、艳史?你还要看什么?”“我没看过,我就是说说。”“说也不行。这次非让你长长记性。”“我,我不过是想放松一下。”“放松?你这叫什么放松。你这是放纵!”饶没讨到正地儿上,反而燃点人怒火。怀殷试着这竹子远比玳瑁要有韧性,少女的翘臀又弹性十足,手劲不用使多大,拍着软软的肉陷进去,毫不费力便又腾起来。越打她,他越是忘记该生她的气了,竟开始喜欢上教训她的感觉。板子高高举起后凌厉落下,她的细腰扭摆到极致,圆圆的小屁股诱人地颤抖着,再配上她压抑着的呻吟哭求唱歌般婉转动听。从未有过的快感从身下涌起,让他自己都不由得夹紧双腿。他呵斥她不许她回头,因为他怕她看到,他的面颊早已红透。

筱安强忍大半天,竹板落在臀上,疼先不说,声音实在是响亮。明海还带着一起子宫人侍候在殿

第10回

门处,她生怕他们听到,真是羞得无路。那人还兴奋着,铆足了劲儿,轮圆了胳膊地抽。她可受不了,臀带着腿止不住地哆嗦,身子几次弓起来要躲,又几次被按伏。也是孤注一掷了,她半真半假地痛呼使力向一旁歪倒。挣扎的劲儿太大,怀殷没有防备,脱了手,板子砸到椅子上,“咣当”沉响。筱安想是被打傻了,还以这下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没感觉也“哇哇”地哭了出来。怀殷终于清醒,更被吓到。他说不出得惊慌,立时扔了竹板,一把便将小人儿搂到怀中,不知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只不许她乱动,又挨到那白白的小耳朵边上问着:“到底哪儿疼得狠了?传太医来瞧瞧吧。”

他贴得太紧,筱安的脸上像被呵了气。总归没有多疼,蜷在他的怀里,还有精力看清那云色衣衫上的绣纹不是龙也不是蟒,而是一串串首尾相连的藤萝花。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暧昧,筱安面红耳赤,挣扎着起来。怀殷紧张到口中发干,依然握住她的手,重瞳中两双清影随着火烛之光颤颤摇曳。“传太医很便宜的。”他的眉头比她皱得还紧,仿佛刚刚挨了板子的正是自己。筱安默默抽回右手来揉着身后。她一声不吭,其实不为气闷,不为伤痛。她刚刚在玩笑,他也在玩笑。只是这玩笑过后,她的脑子乱了,心也乱了。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她是真得留恋他的怀抱,和他身上沉郁中带了清涩的味道。轻轻低语飘过耳畔,挨得近才辨得出,他的人与他的气息一样,高贵、细腻、从容。

虚幻的时空,让人觉得如陷梦境,筱安常常会没来由地惊悸。是她太怕孤独,所以没忍住,又红了眼圈。怀殷想不明白小人儿一阵子心绪起伏。他一古脑都怪到自己头上,起身便要去唤太医。冷不丁地被放开,她还以为他要走了,伸手牵住他的衣襟,孩子一样柔弱无助,“你要去哪?生气了,还是不管我了?”怀殷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哀求,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刺痛。他就站在她身前,扣住她的腕子,兜头揽个满怀,“我还生你的气,我,我哪敢。”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他打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放低到如此姿态。她却没有听清,寻着温暖赖在他身上,密密的睫毛轻俏一眨,“现在装心软,早先怎么就下那么重的手。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在摇头,笑得无奈又宠溺,“我们两人,真得分不清,谁个是猫,谁个才是鼠。”她可觑到这大好时机,嘟起小嘴儿赌气一样指着地上的方竹板儿,“快把那个扔了,我不想再见到它。”

怀殷弯腰拾起板子,目光重叠,思忖片刻便将那物件放进书案下的小屉橱内。她还跪坐在椅间,恣意扭动身子大着胆子带出恨声,“不是要你扔了吗?”他有一瞬静默,片刻之后,润了笑再次上前轻轻拥住她,“那不是我的东西,所以还丢不得。”筱安不懂这些,以为他在哄她,“东宫里的,怎会不是你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正趁着她撒娇吻了吻她的发顶,“我不知道是谁的。加上我,这里曾住过吾朝六位太子,哪能什么东西都是我的。”灯芯微跳,她有些震惊,“这么多的太子,可都做了皇帝?”他将目光飘向垂着银霜轻纱的窗外,声音淡如溶溶月色,“这么多的太子,只有我父皇一人身登大宝。”“那其他人呢?”她问出来便后悔。他倒眸色潜静,“被杀了,被废了,病卒了。”她耐不住悄声问:“你,住在这里,不害怕?”他拥得更紧些,合目轻叹,“害怕什么?或是,害怕有用么?”她安静扬脸,安慰的话已多余,唇间清晰吐出几个字来,“你会登基做皇帝。”刚说完,额头又生痛,她被他抬手弹了一记,“丫头,不许胡说,我父皇福寿天齐。”

“启禀殿下,苏貌陵苏大人求见!”这厢里才禁声,门外又有通传。筱安识礼,迅急从椅子上下来,来不及回避,只得乖巧侍立于那人身后。怀殷笑容和暖带了赞许,简单唤了声:“速传!”殿门轻响,一蓝衣人急步而入,剑眉英目,身形修伟,儒雅笑容再相衬温润蓝衫,这般无瑕可击的风仪。他行至案前稳身,稍后撤半步,一掠衣襟跪倒,“臣貌陵,参见太子殿下。”“起来吧。辛苦了。”怀殷短短的一句,却极亲厚。苏貌陵的父亲苏泰和亦是昔年如彬驾前宾客。十八年前的同一日,东宫诞下双生子,苏府降生龙凤胎,便是貌陵与长姊淑涵。君臣同喜同福,在朝堂内外传为一段佳话。也正因这机缘,貌陵自幼年便入宫陪侍太子,两人面上拘礼,可私下的情义绝对不输血亲兄弟。

貌陵起身,恭谨立好,没有言语先挑眉看了眼主人身后。怀殷稍稍斜倚靠背,刚添就的暖茶握在手中,缓言朝后吩咐,“貌陵便是貌白的哥哥,他出使北戎月余,你们还没有见过。”筱安会意,移步前行曲膝福身,“筱安见过苏大人。”貌陵连忙向旁避让,垂了眸子低语,“不敢当,不敢当。”待等小人儿直起,他忽而倜傥笑向上位,“能不能告诉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了?”筱安闻言羞红了娇面,怀殷也轻斥出来,“胡说些什么呢。”貌陵依然不惧,竟又向前几步,“走前貌白就对我说了。”怀殷有些窘迫,缓啜清茶掩饰,“你弟弟跟你说什么了?”貌陵眼波转处扫过他二人,笑得愈发促狭,“殿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十七章:谁见幽人独往来

纱窗外树影潇潇,一片月色朦胧。怀殷的目光从貌陵面前掠过,片刻之后才淡淡含笑更无奈摇头,“原只当你那弟弟没规矩,谁知竟是这哥哥教出来的。”殿内没有外人,貌陵拿捏着分寸,与太子相交下目光,一样温雅而笑,“臣的心愿,殿下自然懂得。这么多年来,东宫实在是……”他没有说下去,潜静的双眸,有欣悦也有迟疑。心境清明,怀殷神色无波,可胸中早已升腾暖意。筱安依然垂着眼帘,仿若旁人谈论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们有一瞬的静默,她却动身,取了两片熏香放入座椅侧边错金纽耳铜炉内,袅袅清香弥散,是渺远的龙涎之气。

怀殷注视着眼前的小人儿,说不出的眷恋感觉丝丝缕缕洇开。直到她又悄悄退到身后,他才忍住唇边无声的低叹开口,“坐吧,说说你随舅舅出使的状况,过会儿再去接你那宝贝弟弟。”貌陵略有迟疑,盯了筱安一眼。其实他是在犹豫该不该坐下来。可她却领会成他们谈话不便,屈膝半跪,“殿下要议事,奴婢还是到殿外……”怀殷如何舍得下这柔美容颜,匆匆截住她的话,“你便呆在这里,若是累了,也寻张椅子坐下。”她还蜷着身子,他先心疼,探臂拉了她起来笑着调侃,“你也忒懂事。没必要避讳,反正你也听不懂。”灯火之下,她忍不住轻轻啐了他一口。怀殷自然不会介意,反而舒展剑眉笑意更浓。

貌陵眼神剔透瞧着二人,稍稍敛笑,“大约在初入秋时,汗王旧疾再次发作病况凶险,近身死卫十数日里未曾卸甲。罗质王咄奇意欲摄政多次闯宫强见,亏得有驾前一众老臣拦阻。”“汗王染疾我早已从父皇那里得知,只不知局势如此紧张。当时父皇还有意让楚烈返回北戎侍疾,可他就是不愿回去。”怀殷重瞳之眸半睐半阖,添了几分寒意。“楚烈因何不愿回去怕是也曾向殿下坦言过。”貌陵低低叹了口气,“今夏汗王妃诞下小王子勃勃。北戎宫内秘传,汗王对幼子视若珍宝一般。两子三女,那个奚部的女人扶正后几年来生育很密,世子心中焉能不伤怀娘亲。”“那有什么办法。绮君王妃获罪被废黜赐死,楚烈怕是连明着伤心都不能够。”轻描淡写一句,怀殷说得艰难。貌陵眼中嘲讽的意味愈浓,“还有一事,太子您定未得知。恒远侯与臣在北戎时正赶上二王子摩诺的八岁生辰。当日里,依制祭祀,大会蹛林。巫者行酒,多人声称在冲天的火光中得见九色神鹿。”

北戎信“巫”,崇拜天神,而三足鸟、九色鹿皆为天神降临人世的化身。峨冠金缨,怀殷形容傲然威肃之外隐有说不出的轻蔑之意。倒是筱安清亮眸子一挑,“嘻。这世上怎会真有神鹿,还九色。”怀殷转身淡笑相问,“可偏偏就有人说见到了。该信还是不信?”他并未怨她插话,她怯怯地不敢再言语。“怎么又哑了?说出你的想法来,既没有人笑你,也没有人怪你。”他的目光辨不清深浅,只不动声色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话已出口一半,想收也收不回来,筱安一弯朱唇浅勾也看向那人,“是也非也便在巫师行的酒上。北戎有奇果青田核,大如六升的瓢,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酒不醉人却致迷幻。”两个男人眼中都难抑惊奇,怀殷将指尖在翡翠盏上摩挲绕过,“你懂的还真是不少。”筱安随意笑笑,缓缓过来斟茶。细纱般的轻烟缭绕,她的声音一样柔婉,“偶然在殿下书架上《古今注》中看到的,猜度的意思。”他也是如常的清闲散淡,“你不是喜欢读史吗?”小人儿俏脸飞红,“难道只许您博览群书?奴婢也是兴趣广泛。”怀殷真得笑出来,随性在她的手背上掐了一下,“你这才叫‘大言不惭’。”

貌陵便当无视旖旎,撇撇唇角,“不过稚童而已,想来还难撼动楚烈的地位。”怀殷近乎完美的侧颜映照灯下,轻叩桌案,“《素问》曰,亢则害。《家语》曰,满则覆。咄奇着意推崇他外甥倒让我想起昔年东宫发生的一段奇事。相传先闵哲太子时,也是生辰庆仪。东宫修弥殿设宴,皇亲宗戚、文武百官齐集。正在夏日,殿外数棵梧桐树,绿盖氤氲。欢庆当中,忽有群鸟数百随至,环绕梧桐啾啾齐鸣才向东北苍梧山而去。总有牵强附会之人,声称眼见树栖凤凰引来百鸟朝圣。如此吉兆,还隐喻储君贤良,世宗与太子自然喜不自禁。偏生皇三子琝王年少气盛,又好驯鸟之事,口无遮拦私语东宫百鸟朝凤是人有意为之。世宗震怒,亲手执鞭笞责琝王至百。皇祖父心疼幼弟苦苦求情也被迁怒。再加上庶人刘氏着力挑拔,祖父兄弟俩在仪元殿外的玉阶上跪了整整一夜才获宽赦。”

纤纤玉指白皙,掩在素裙内轻轻发抖,筱安明白这处世的艰难可仍是颤颤问出来,“如果奴婢没有记错,上皇与琝王不也是世宗的儿子吗,为何会有如此天差地别?”怀殷唇畔笑意淡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端看你得到哪个。”说着,他又直视貌陵,“有些话你我之间说得,在楚烈面前还要小心。这些年来他与汗王已然势如水火,亲者痛仇者快,不论谁是谁非我们都不能推波助澜。”貌陵眸底愈见深沉,“殿下放心,我自有分寸。世子入帝都也快有一年,每日都收到来自八部各方各种的信报,殚精竭虑操控嫡从为他稳位谋权,可却从未有一字一句寄于他父汗。只是这子对父无情,那父对子却依然眷顾。在北戎这些时日,汗王向侯爷问起的多数都关于楚烈。他尤其关心和亲,除了请托侯爷在御前进言,还专门给承懿翁主捎来私信。想来毕竟有血亲在,定然也是为楚烈择妻一事。”怀殷目色不动,听他细细分析,最终放心一笑,“莫说汗王,如今我父皇、母后的心思也都放在了楚烈身上,连为扬扬选婿的事都顾不得了呢。”貌陵点头,莞尔展眉,“帝姬心高志远,岂是寻常女子可比。上次殿下寻得那些个‘才俊’,我便说不行,您还不信。怎样,结局果不出我所料。”怀殷目光熠熠,突然锁住眼前袖袂飘荡华衣矜持之人,“怎么竟忘了你了呢。你与扬扬青梅竹马,自幼一处深知对方秉性。若将那丫头交给你,我们全家可都放心了。”

貌陵听到太子这话极为意外,殿内安静了刹那,还是他昂起脸来,“如何便说到我头上了呢?”怀殷冷冷一哼,“你不是未纳妻室么。怎的,东床驸马都不看在眼里,真够清高。我家扬扬可是父皇赐乘金顶轿的长公主。”貌陵斟酌了一下,随意笑笑,“殿下到底是不是帝姬的亲哥哥?若扬扬真对臣有意,还等得到您来撮合吗?”“哦。”怀殷略扬下眉稍,另一位挚友身影没来由地从心头掠过。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是信得过你才这样说。扬扬还小,怕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该对谁有意。”“行啦,妹子大了爹娘都管不了,更遑论兄长。为了上次选驸马,皇上埋怨您的话全忘啦?还是少操些闲心吧。”貌陵言语愈发得随意。怀殷正想斥他几句,又被筱安拦住。小人儿唇角带笑,眼光却淡垂,“亲妹子远在长安宫,您那小堂妹还在水阁中呢。时辰不早,该去看看。怕是苏大人此来,小半儿原因为着回事,大部分的心思都在弟弟身上,早等不及陪在这里磨牙了。”怀殷长吁,喜形于色,“正要骂他这个,你倒替我说出来。”貌陵看着那一唱一和的两位,双手负后摇头叹息,“筱安姑娘一来,吾等在东宫怕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三个人说笑正在舒心畅意,却听得商末颤着声儿在殿门外高呼了一声“太子殿下!”怀殷略略诧异,猛省得神儿,“进来!”那人一如往常趋行而进行止无声,可躬着身子跪下时已是战战兢兢。“出了什么状况?”怀殷等不急他开口。“殿下,郡主与苏公子,他们,他们不见了。”商末的脸颊几乎贴到地面,冷汗“啪嗒啪嗒”滴落下来。话音落地,惊呆了众人。“让你守在外殿,无门无路,他们还能跑到哪去?”怀殷现出惊怒之色,迎面戮指不省事的奴才。“明总管带人去寻了,三路在周边,一路,一路在水里。”商末伏倒,已生求死之心。“咣当”,插着满满一瓶玉面白掌的汝窑花囊被推倒,摔得细碎。筱安快要委顿于地,还是怀殷急急侧身将她搀住。貌陵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青气,也顾不得什么,他一语不发转身便向外冲。只是未等出去,又有一个小内侍挑了帘闯进来。“殿下,殿下,找到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说,在哪儿找到了?”怀殷的一只手还抚在胸口。“回殿下,郡主与苏公子在澧源阁外的那一片海棠林。明总管正陪着他们赶来书房,让奴才先过来报信儿。”他的话总算说得顺畅些,殿内几位心中都跟着一宽。本来已然快悬到嗓子眼儿的五脏六腑悉数归回原位,只是这起起落落之间蒸腾的怒意却再也按压不住。

起风了,窗外几重树木遮挡,风声促急被挤得发出虎虎鸣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筱安唯觉无比漫长。一阵子窸窸窣窣的脚步,明海终于带着两个惹事的冤家进得殿内。依依是个胆小的,丁香色绫罗包裹的小身子快要缩成一团。貌白仍是一幅不服还不忿的模样,微圆的下巴上挑,寒星双目在浓眉下精光闪动,喜怒不惊。只是他如何也不曾料到貌陵会在殿中。哥哥冰玉般的脸庞不见血色,阴沉无际的眼睛竟似要喷出火来。“三哥!”大的孩子和小的孩子同时呼喊,只是一个欣喜,一个怯怯的。怀殷与貌陵不动也不理。筱安扑过去将小主人揽进怀中流着泪嗔怪,“你是想吓死我吗?是还是不是?”早顾不得小人儿语无伦次地絮叨,怀殷紧攒眉心直接厉声喝问出来,“怎么回事?”

明海甫一进来便看到那一地的狼藉,他有意要引开主人的雷霆之怒,先呵斥起仍跪在地上的商末,“殿下的旨令都敢不放在心上。你是如何服侍的郡主,知不知道差点便闯出塌天的祸事来?”商末惶惧已过,仍不敢抬头,沉声应着,“奴才死罪。”烛火知风,忽左忽右轻摇,怀殷铁青的面容明暗不定。明海进前来几步,“殿下,这胆大的奴才出了如此纰漏合该重罚,否则他记不住教训。”明海的声音阴柔平缓,不含任何感情,怕是除了怀殷与跪在地上的商末,谁也听不出他心中不舍。明海与商末,一如如彬身边的牟平与小召,年纪差不了几岁,却是多年师徒的情谊。怀殷有些犹豫,商末打小便跟在身边服侍,左右手一般,可他明白明海的用意。东宫的一举一动尽在帝后掌握,出了这样的事怕也瞒不过爹娘去,如果不依规施惩,自己便会落下治内不严的罪名。他微一顿首,明海会意立时扬声,“来人!将商末带下去重责二十板子。”筱安听了跟着缩头。杞王府内不常施刑罚,可她曾见过一个酒后闹事的内监被礼郡王下令杖责,也不过是二十之数,远远的隔着两三重院子都能听到那人杀猪般嚎叫。商末似是心甘情愿受罚,重重叩首,“奴才谢殿下宽责。”便这一句,他就起来,依然躬着身子退出,不带丝毫怯意,更不失东宫近侍的沉稳风度。怀殷又与明海对望了一眼,那人全都明白,立时也跟了出去。

下人走得干净,兄长们冷冽的目光重回到那妹妹和弟弟的身上。“究竟怎么出去的?”怀殷后怕便在此事上。貌白咬唇铁了心不作声。小依依哪禁得住这样的吓唬。她还缩在筱安怀里,颤着小手指向那人,“是,是貌白哥哥背着我从窗户跳出去,攀在围栏外边又爬上引桥才……”“唉唉,你这个傻丫头,跟他们说什么!”他正气急败坏地要截住她的话,未曾留意哥哥已然快步过来一把薅住衣领将他重重掼倒在地。貌白还算反应快,双臂撑住才没有头先着地,只是掌心吃力拍到地上,沸水滚了一般。他有些发懵,说不出口的委曲,这可是自己日日夜夜盼了许久的亲人,居然见面就是如此的场景。貌白都来不及爬起来,刚刚抬头,正看到貌陵挽了袖子抄起一柄黄灿灿还带着花斑的镇纸向自己狠狠砸过来。想来是倾尽了全力的一记抽到臀上,他都能感觉到后面的皮肉翻卷起红肿的檩子。疼痛瞬间暴开,眼泪差点被催逼出来,还好硬是被他连同漏到唇齿间的哀叫一同咽回喉内。依依吓得哇哇大哭,勉力瞄到她被那个筱安紧紧裹在身下,他竟然放心了。只是三哥依然什么训话都没有,镇纸次次落下都直奔人忍受的极点。实在是痛不可当,他和他的呼吸一样沉闷急促,纠缠在凶物甩到屁股上的脆响里。

貌白哆嗦着才能撑住地面,每挨一下胳膊耐不住先要屈服。以这样的姿势受罚还是头一回,不论镇纸还是这大理石的地面都太过刚硬。他突然怀念起小时候被哥哥拖进怀里教训,一手揽住腰一手狠打屁股。其实不过大了两岁,不明白为什么当哥哥的就会有无穷力量。他被他紧紧束缚住,躲是躲不了,可屁股疼得狠了正好能就势往那温暖的胸膛内拱一拱。挨完揍哄他时哥哥总会讥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一头小猪。想着想着心中的委曲稍减了几分,可到底长大了几岁,惦着这一屋子的人,脸也和臀肉一起灼烧。衣衫下的肌肤再煎熬苦楚也能忍住不求饶不呼痛,如此的规矩他还没有全忘,可就是忍不住趴在那里总在偷偷地想笑。

足足抽了有二三十下了,貌陵累得胳膊带着肩膀一起酸乏。心中忍不下的惊惧还有说不出的心疼,真得不知道当哥哥的对弟弟,是不是都与自己一般纠结重重。看着趴在地上挨揍的“小猪”也实在可怜,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受苦受难的屁股左躲右闪,可就是紧紧咬住牙关也不敢发出一声哼哼。貌陵其实明白弟弟早就不再是整日腻歪在怀里的那只“小猪”。先前胖嘟嘟的奶娃娃长成了如今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如果不仔细比量,兄弟俩都差不多一般高了。可他在家中还常常唤他“小猪”,父兄训诫过多少回也不愿意改口。谁说小孩子便没有记忆,貌陵什么都记得,而且是想一回都要笑倒一回。貌白被抱进府时还不满周岁,自己也才过了三岁生辰。那日天色很晚了,他窝在乳娘的身下早就睁不开眼睛,爹爹则一脸欢喜地注视着娘亲床榻上的天青色襁褓。他真得快要睡过去,不知谁把襁褓忽地推到了自己眼前。“陵儿,喜不喜欢小弟弟?看他有多漂亮。”娘亲温软的声音更加催眠,他勉强抬了抬眼皮,近在鼻子尖下面居然有一团散发着乳香的白肉还裹着块儿红绫子肚兜。“不是弟弟,是猪。”只嘟囔了这一句重又阖上眼,他觉得没有看错,娘怀中的真和年下里各处庄地进上来的白条猪一个模样。“混说!”爹爹好心情被搅,气哼哼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身后硬生生疼起来,貌陵终于不困了,扯着嗓子叫喊。“小猪”同被惊醒,跟着也哭了个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被哄到自己的床上,挂在脸上的泪珠儿还没干透,貌陵居然发现,那只“小猪”也被抱了过来。奶娘来自江南,身上总带有莲藕一样的清香,话音里也透出润泽水气,“三少爷,你是哥哥了。让小少爷日日陪着你吧,这样你就不会常常生病,不用再喝那些又酸又苦的药汁。小少爷会为你挡灾,你要照顾好弟弟哟。”他听不懂也不愿意,别扭着闹了好一阵子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境中,有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哼哼哧哧地蹭进胸口里。貌陵被吓醒,边哭边手脚并用地推搡,“他就是猪!就是猪嘛!”

“小猪”如何成为最亲密无间的弟弟终究是一段没头的公案,好在大人们的期许成真。眼见着貌陵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强健,只那挡灾之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翻转。家中有了貌白更显枝繁叶茂。不过细细数来,大哥是庶出,四平八稳的性子,从来不多生是非;二哥是书蠹虫,整日里手不释卷;长姊养于深闺,人如其名,最贤淑不过。所以,在少年时,眼见着满府中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就只有貌陵带着貌白两个。毕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较之平常仕宦子弟不同。爹爹居长房,为人端正耿直,治家有法,训子有方。花梨木的宽板子,圆晕如钱。都不知在族中传了多少代,包浆滑熟,幽光沉静。如此古朴但也骇人的家法,隔三差五就会被祭出来。祸事是一起闯的,可最终落难的却往往只有貌陵一个。貌白的演技真不是寻常孩子可比。娇纵如他,人前傲慢得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可唯有在爹娘眼里乖巧又可怜。小人儿哭哭啼啼一撒娇,什么都能推得干干净净。反正杀一儆二,揍谁不揍谁,揍得对还是不对,爹爹也不十分计较。不论跪在墙根儿下,还是趴在春凳上,受着板子砸进肉里痛楚的貌陵,每每只有期许着等下去生吞活剥那只躲得无影无踪的“小猪”。

好不容易行动自如,他便刻不容缓地去抓他。可真得抓到了,哥哥也一样会心软。貌白小时候是团团的脸庞,连眼睛都是圆的,像寒夜里的星星又黑又亮。他早知道自己躲不过,被哥哥逼进屋里立时扑上去抱住。他的头那时就能抵到他胸口,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一点一点提高音量,“三哥,你打我吧,我保证,我不哭、不叫、不讨饶,也不到爹娘那里告状。”千忍万忍,貌陵才能不笑出来。他就势将他拽进怀里,刚刚还恨得牙痒,此时又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抽到伏于身前的小屁股上。他居然知道配合,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拱,像是真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每每都是当哥哥的先耐不住,一把把他推开,“哈哈哈”大笑着,“你还真是头猪啊。”

家中人人都知道,貌陵最护着貌白。可还真有一次,哥哥对弟弟下了重手。那一年貌白十二岁,听说了自己原来是抱养的孩子。小家伙整整两天不吃不喝,房门关得紧紧的,任是谁人去劝全不应声。爹娘又急又气,将那几个长舌头的奴才打的打、卖的卖,也解不下心头恨去。貌陵的怒意隐忍了许久,直到第三天的清早。作为太子侍读,他连东宫都顾不上去,先赶到弟弟房中。貌白还是不开门,怎么说都不行。貌陵再不言语,一脚就踹开了大门。屋内帘帏深深,貌白披散头发在昏暗之处孓孓站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他以为他还会以前那样急急扑过来,可是他没有。三步之外,貌白安安静静地跪下,颤然以额触地,然后才怅惘笑着喃喃开口,“以后是不是该叫您一声‘少爷’?”貌陵先僵住,思索了一番才明白这是在问什么。似有整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迟疑不过一瞬他便冲过去,倾尽全力的一记耳光,“啪”的脆响折荡,眼见五个指印深红肿胀起来。貌白的嘴角都被牙齿硌破了,有鲜血蜿蜒流下来。

第十八章:白露为霜

怒火焚烧,寸寸噬心。貌陵定定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一时恍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尾巴一样粘在身边长大的弟弟居然自视为奴。貌白的双手都抚在遭受重击的半边脸,没有遮掩的另一侧也是苍白透青的。他被打傻了,长到这么大,记不清受过多少回教训,可挨耳光却还是头一遭。“刚才你叫我什么?敢不敢再重复一遍?”哥哥惯常温融的表情如今只余彻骨的阴冷。“我,我……”貌白眉目犹带幼子娇生的稚气,可眼中却是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悲伤苦痛。“好,好啊。”抬手又是一掌扇过去。貌白吓坏了,下意识曲臂去挡。这巴掌落空,貌陵停都未停转身扫视,正看到旁侧梅花式洋漆长几上架着一个羊脂玉比目磬,傍边挂了根尺把长香樟木鎏金槌子,槌头用的是深碧色萤光的西域昆仑石。他不再言语,薅了那槌子下来,先是拈拈分量,明显察觉槌头吃重。回头瞟了眼颓软跪坐的小孩儿,心思转了又转,还是忍不住反握过来。

貌白再发懵也明白哥哥要做什么。他以手撑地想起身逃出去。貌陵如何会予他这样的便宜,稍稍侧步就抓住了那宽大睡袍的后襟,四脚朝地将恼人的小家伙按实在铺了猩红洋毯的圆凳上。貌白连挣扎的胆子都没有,直直盯着眼下光亮又冰冷的地面。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长到如今,爹娘兄姊对自己如何他不是不知。只是这忽地从云霄跌落凡尘总会让人难以适应。实在犯愁下半截皮肉,三哥不同于爹爹,绝不是哭哭闹闹便能糊弄过去的,想必此番下手注定难挨。身子被辖制住,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怕当然会怕,可又抑不住期盼。终究他还肯教训自己,而且是亲自动手教训自己,也就是说,他还是哥哥,而他仍旧是弟弟,什么都不曾改变。貌白趴伏着无声苦笑,这样有些犯傻又犯贱的想法,任谁也无法说出口。

貌陵并不作此想,小家伙越臣服,他越是以为他看轻自己更窝着火要狠揍。顺手撩开遮在身上的长袍露出内里银红撒花的绫裤,他又去扯他腰上系的青缎汗巾子。貌白忍耐不住了。他已十二岁,自认为不再是稚童,打可以,脱光了打不可以。除去爹娘,再受不得旁人去衣责罚赤裸臀肉。勉力扭过羞得通红的小脸,貌白大着胆着拦住哥哥已拽到腰际的手,期期艾艾地出声,“三哥,三哥,予我留些颜面吧!”便是这句哀求,让貌陵心中绷了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松泛下来。幸好,幸好,按在手下的仍是那只一要挨打就变乖巧的“小猪”。心宽了,面上丝毫不显。“颜面,还敢讨什么颜面!”他也只有十四,呵斥起来竟像大人般严厉无比,倒是没有继续去扒光他的屁股,只捉住他的胳膊按在背上。

“如此的自轻自贱,你可够了?”“不过听了奴才们的几句话便闹禁食,爹爹和娘也为你寝食不安,还懂不懂孝道?”“养了你这么多年,父母惯着,兄姊宠着,不是视若亲子、亲弟,谁家会如此?”……一声声诘问,恨得貌陵太阳穴酸涨几要飙出泪来,边说边挥动那硬木槌杆狠狠甩在弟弟翘起的臀上。“嗖啪嗖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貌白觉得呼吸都会带起身后的疼。每挨一下,头都猛得一抬,腰下丝毫动弹不得,只有双腿全不受控地来回踢蹬,一条一绺灼烧的感觉迅速蔓延

第11回

了整个屁股。他打小便不是轻易会落泪的孩子,相信笑比哭好想来也是缘于家人的百般呵护。可此时,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啜泣出来,满脸苦咸滋味,眼前一片虚无。堪堪能稳住身子,他小声呼唤着“哥哥”,不是因为皮肉上疼,恰恰是为着心中的暖。这样看似“严厉”的管教,不被承认、不被看重,又如何能够得到。哭着哭着,他便笑了,再次扭过小脑袋来,竟瞥见哥哥一样泛红的眼圈,停了停才敢启口,“三哥,我便真是‘小猪’也受不住了。”

貌陵知道,只有弟弟闯祸后撒娇才会自称为“小猪”。每每听到这句话,他再恼再怒也会心软。手臂高高悬在半空,任如何用力也落不下来,下意识眨眨眼睛,竟然发现趴伏在地上费力转头的不是裹着寝衣的小孩儿,而是那个轻衫素袍的俊朗少年。初见棱角的面庞几乎辨不出儿时的模样,只那讨饶的神情和说话的口型未曾改变。他这里已发不得狠,筱安一眼便看出来。轻轻松开哭得快要背后气去的依依,她冲向怀殷躬身至深,“太子,您快说句话吧,再打怕是要把苏公子打坏了。”怀殷最知道貌陵的心思,自是打的时候恨得慌,打完了又疼得慌。他倒没有直接相劝,只觑着那哥哥手中的家什言道:“玳瑁镇纸是南海离耳国的贡品,父皇才赏下的。若是抽折了,你可能赔我?”貌陵无语,就着旨令俯身,将镇纸放回案上。貌白当然明白风雨已过,急着想起来摆脱窘境,只是受过折磨的臀肉不由人,曲了两次腿都火刺刺疼得没能直身。貌陵依然沉着脸,看着弟弟的可怜之态也忍住了没有去管。又是筱安急步过去拉他的衣袖。貌白半是生疏半是害羞,拗着不想让她触碰到自己。在筱安的眼中,这男孩儿便与姨家的小表弟一样,面上越逞强其实心防越羸弱。她也不介意他躲闪,硬是托肘将人拽起来。貌白才挨了痛打,气喘吁吁,额头上淋漓都是冷汗。筱安又抽出帕子来递予他。这回那人没有不领情,接过帕子擦了擦,还小声道了句“谢谢”。借着拭汗,貌白偷偷扫过哥哥和太子,发现他们仍像余怒未消。明明知道是自己莽撞,可又多多少少怨着他们当众罚他。既然挨了打,他也不想再认错,稍稍退后一步,一语不发。

依依不再大声哭了,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殿内刚刚静下来,明海又引着受过罚的商末回来谢恩。用以拷掠宫人的长荆都要六尺有余,小号的也在二十斤上。再用皮绳捆实了全力打,便是只有十几二十几板,臀上也免不了青紫肿胀、皮破血流。商末深得主人信赖本就好强,虽是痛得步履艰难,依然不让人搀扶强撑着趋步进来。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挨住地面跪下,他脸色惨白叩首,“奴才谢殿下责罚。”怀殷如何忍心,身形刚向前欲动,还是明海不动声色拦住,“殿下,有错必罚,东宫之内更不能乱了规矩。”怀殷明白,只得摆摆手,“下去吧,好好养着。”商末装作无事般笑笑,“殿下,今晚还是奴才值夜。”月华清寒,怀殷重瞳之眸清淡,是真得恼了,“站都站不住,值什么夜?一个个哪来这么别扭的性子,依本王看还是打得太轻。”商末趴伏于地告罪,便是貌白也跟着蜷缩了身子。明海见此跟着呵斥几句,急急叫来几个内侍,一起扶了商末离开。看不清危险的气息有没有消散,依依依赖在筱安的怀里,战战兢兢喊出“三哥”。怀殷回过头来看她,语声低沉,喜怒不定,“别人都受罚了,你该怎么办?”

内殿的珠帘被夜风吹着簌簌摇曳,听着这一句质问,小依依吓得慌忙躲到筱安身后。众人略静了静,忽得貌白便上前几步跪倒,“殿下,此事与郡主无关,都是臣子的罪过,若施责罚亦该由貌白承担。”怀殷缄默,目光复杂莫名。筱安心中微窒可不知该如何相劝。正在此时,貌陵竟也跪下来,委曲的姿态,只眼中锋芒闪动透着不容退让,“殿下……”那人的话都没有讲出来,怀殷便已冷哼,“你的弟弟只有你能教训,别人动不得,对吧?”貌陵跟着俯首,“臣下岂敢。只是貌白还小,行差踏错也是我这当哥哥的疏于管教之故。”怀殷徐徐扫视一圈,最后才凝住貌白,“本王若罚依依,你要来受着?”“是的,殿下。”少年拔直了身子,稍显稚气的面庞全无惧色。“三哥,你,你还是打我吧。呜呜。”丫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出这一句来,只是话刚出口她又吓哭了。瞧着这还算仗义的两个小孩儿,怀殷伸手将妹妹从筱安身畔牵过来,端肃神情换作莞尔轻笑,“本来吩咐小厨房做了蜜汁玫瑰芋头,如今罚你一块也不许吃。”依依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娇又羞地往太子衫子里挤了挤,掩住脸悄悄相问:“能不能把我的那份点心给貌白哥哥呢?他挨打了,好可怜。”“没有你那张快嘴,我也不会如此可怜。”貌白又气哼哼起来。“再敢胡说!等着回家,你还有更可怜的呢。”貌陵早已起身,跟着就踢了弟弟一脚。貌白颓然气馁,其他人倒斥笑出来。

夜里起了秋雨,迷迷蒙蒙,飘洒了一天一地。筱安服侍小主人睡下,刚刚转出套间的碧纱橱,正与世子房中侍奉茶水的婢女暮翎撞了个脸对脸。暮翎拉住筱安的手,“快点儿,跟我去见世子,那边等着呢。”小人儿有些莫名其妙,本能地抗拒,拂开暮翎,压低了嗓音,“郡主才睡下,我脱不开身。再说,这么晚了,也不便过去。”暮翎一样无奈,“那位爷可说了,你不自己过去,他要亲自来‘请’。”筱安紧紧咬住唇,稳了稳神开口,“我不去。”周遭并无旁者,仅她俩相对。阖府的下人之中,筱安真正视作朋友的只有暮翎一个。当日,她从沉迷中醒来又被怀鏧留在身边,便被安排与这世子房中司茶的暮翎同住。自己能够一天天康复也多亏了她的悉心照顾。暮翎官婢出身,比筱安大了三岁,颧高目深眉眼不够美,性子也默默,平日里就如同没了嘴儿的葫芦,与己无关的一概不闻不问。终是处得久了,两人渐渐亲密信赖,常能聊几句不敢道与外人的私房话。筱安知道暮翎因为家道中落才卖身为婢,祖上世代行医自己也颇通药理。暮翎则知道筱安被世子逼得辛苦,心中还牵挂着旁人,正在进退两难之间。木然半晌,暮翎茫然出声,“去吧。世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矮檐之下,身不由己。”筱安双手都抚上脸颊,只遮不住眼里浮起的自嘲之色。

雨下得稀疏,筱安并未撑伞。当她走进殿宇福身行礼时,发丝上凝结的小水珠滚落,淋淋漓漓竟像女人的眼泪。怀鏧独坐案前浅酌,金丝玉帛的衣裳,明眸间若有冷月一般的幽郁。看到湿漉漉的人儿,眼中的郁色转为阴翕,他几步过来扯她入内室,拽了花梨木架子上的素罗长巾兜头蒙下。“世子,我自己。”筱安口鼻中都是杜若清苦。“别动!”她越是想要挣扎开,怀鏧越是加力不依她的性子。筱安识趣静静立着,任那人摆布。一点点拭干头发,他拨出她的小脸儿来,借着灯火凝视许久才问:“要不要去换件衣裳?”她并不作声,摇摇头,争过罗巾把肩头的水渍也擦了擦。冠上华美红缨轻动,他背负双手,唇角半挑融有淡淡嘲弄的笑。

筱安没有看旁人,放回罗巾自顾自地出来。他就跟在她身后,离着桌案近了才掠掠眉峰,“坐下,陪我喝几杯。”她与他隔开些距离,执壶斟满玉盏,“我不喝。我在这里伺候。”西凉国新贡的葡萄美酒,颤悠悠闪着琥珀样的微光。怀鏧也不归座,半倚半靠地立在案前,取过酒杯啜了一口,伸手再次扣上细腕,“今日如何回来得这样晚?”他的指尖抵在肌肤,是凉是痛都要忍住,她若无其事地扬起黑若点漆的眼睛,“傍晚间苏大人去了东宫,与太子殿下盘桓许久。”“貌陵回来了?”怀鏧稍有惊奇,不过像是听进了她的话。筱安略略挣开束缚再欲斟酒,他却按住了酒壶。“我也装聋作哑许久了,可依然信你并非攀龙附凤之人,更信太子看重兄弟手足之情。今日喝多了,便要醉了,大着胆子问一句,你可要如实回答我。”他说话时一直目视于她,“听依依讲,每每太子离开你也离开。你去了哪里?是在外殿候着,还是……”筱安心头突突跳着并不言语。

怀鏧轻声叹道:“我来作答,你点头或摇头即可。你与太子在一处?”她依然呆立着不动。他什么都明白了,仰首饮尽壶中酒,随手抛向殿门,一声尖锐刺响,壶身摔得粉碎。筱安知道殿外有宫人,可全然没有声息。怕到极处总会无畏,她的轻柔侧颜泛出玉色晶莹,“我是和他在一起。”怀鏧盯着她,眼中波涛汹涌,“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筱安轻幽幽笑出来,眸光迷离看不出喜怒悲欢,“世子,我不知道。”僵持片刻,他强拉她过来圈进怀里。她根本就逃脱不掉,也只能在那强势的温柔中闭紧双眼。他的一只手用力按在她的颈下,隔着短襦可以试出里面系着玲珑锁片,“你叫‘安然’。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许是你的爹娘为你起的名字。”她真心点头,白瓷样脸庞再次淋下细雨。她没有骗他,她是安然,肖安然,这是留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名字。好巧,她也是安然,只不知道姓氏。

第十九章:道阻且长

没有星光的夜晚,窗外徒余黑暗。胸腔内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无奈,即便沾着他身上的温度也驱逐不了被秋雨淋下的寒气。“筱安。”他还在唤她,急急转过她的娇躯,动作坚定而有力。荧荧烛光下,怀鏧曾经傲然又热切的神情,于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冷寂与疏远。小人儿并不抬头,那人修长的手指竟然探进她的衣领。“世子!”筱安失声惊叫。他不理,极快地扯出了金锁。佩戴多年没有炸过,本来灿然的颜色早已黯淡,只有流苏上坠着的珊瑚珠子颗颗殷红如血。

“那拐子竟肯为你留下此物也真是稀奇,只可惜让他跑掉了。”怀鏧边唏嘘边摩挲着锁片正面的篆文,面容渐渐沉静下来,“‘安然’两个字极好。想来你的爹娘期许与你一世安泰的生活,偏偏天不随人愿。”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把玩珊瑚珠,忽地轻轻一笑,“筱安,你可能忆起被拐前的事情么,你的家世,你的亲人?”“不记得。”她一挣声,说得坚决,“还是你告诉我,我是三岁时被拐子从灯会上抱走的。”怀鏧点头,“这都是那作死的王钦有回喝醉了酒胡沁的,没人知道真假。”“我不想再说这些。”她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怠,急着打断他。怀鏧却像起了兴致根本未在意她心中的不快。“王府下人分三种,宫人、官奴和家生子,唯你例外。王钦打小跟着父王,严管事与他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算是左膀右臂了。只不曾想,这胆大的奴才竟然背着主子从拐子那里买了你,又冒充官婢带进府里来。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留你在身边与父母闹那一场,你这蹊跷的身份恐怕永远没有谁能够发觉。侧母妃揪住不放,查来查去刚刚查到王钦头上,他竟然先一步上吊自尽,还留下白纸黑字声称因还不起赌债而投缳。是是非非,种种因果,终随着人死灯灭匿迹消声。可不论父王、母妃,还是侧母妃,大家都难免疑惑。筱安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的目光带了隐隐锋芒从她面颊上扫过,看得她微微发痛。

“我是谁,或不是谁的,真得重要吗?不过是主人眼中身不由己的奴才。”她深吸一口气,他衣襟间本来清凉的杜若气息此时仿佛要钻进脑仁里,失去了往日里的温润。“唉。”看出小人儿眉心微皱,无限酸楚,怀鏧心软了。他望着她,目光虽热烈可带了宠爱的味道,“你不会一世为奴的。说起这些刺你的心,我也不忍。只是不得以要提醒你,你这样的身世,你这样的人,留在我身边都算勉强,若想着与太子郎情妾意,只能是白日做梦。即便三哥真对你动了心思,皇上与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太子最讲仁孝也最在意储位。他比不了四哥,比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哪个女人去触怒双亲。更何况,东宫不论立妃还是选秀都近在眼前。淼淼的地位谁能撼动?贵女风华不逊帝姬,方配得上我们天纵英姿的太子殿下。”

“世子,很晚了,我真该回去了。”紧紧的臂膀痴缠,灼热的眼神刺探,她实在受不住了。“别急,别急。还没有说完,嫡妃之下尚有满宫娇娥莺燕,就凭你那一点机心与谋算,怕是连活下去都艰难。我绝非吓唬谁。前些日子父王左臂旧伤发作,你是知道的,可你不会知晓那伤的来历。我的祖母出身微贱,先太后与皇后姑侄在时,她们母子受尽欺凌。一年的冬日,祖母被先皇后罚跪在液池边畔一处凸起的礁石上。父王年幼却执意陪着娘亲受罚。正是天寒地冻,风大浪急,小孩子支撑不住栽进快要结冰的水里。头破血流不说,还摔断胳膊受了寒气,父王他伤痛交加几乎丧命。”怀鏧不住声,更加恣意地迫近,温热的口气直接拂在小人儿早已透凉的肌肤上,“筱安,你不怕么?你难道想让自己与孩子也承受同样的苦楚?”

筱安的目光滞在金锁上,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话。可很快,她又“咯咯咯”地冷笑。两个男人的确都在心中,只是不一样的份量,小人儿婉转扬首,徐徐抬眸,从未有过的张狂神态与他对视。“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吓唬我吗?”她一直说,一直笑,冷冷的怒意漾开在眼角眉梢。怀鏧的眸色陡然戾气充盈,素白的手背绽出青筋,“我如何是在吓你?我明明是想保护你。从你在那卷只裹过死尸的薄席中苏醒,从你被抬过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角,所有人真得都被吓到,而我却把这视作冥冥之中的缘分。”他的喘息沉重,蓦然攀紧她的削肩,“如果那一日我不曾走过后堂僻静的小院,如果我听从了小厮们的劝告不去靠近等着被拖出去掩埋的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愈说愈觉凄凉,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直到把那小身子完完全全硌进胸膛,才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委曲呢喃,“你是我的,你明明是我的啊。”筱安便如同没有知觉的布偶,由着那人摆布,口鼻皆被塞住,几乎快要窒息。

冷雨敲窗,暗沉的夜遮蔽了往日时光,那在她眼中曾是主人对仆人无上的恩情,而在他心中却是男人对女人拳拳的爱恋。略略松开些桎梏,怀鏧望着臂弯中螓首娥眉,他的剖白还远没有结束,“筱安,留在我身边。只有我才能让你此生安然。”小人儿缄默不语,甫开口,却是硬生生问出一句话,“什么是此生安然?”他直视她的目光,言语显出心中沉静,“我会与你长相厮守。”她闻听唇角轻扬,实在想笑,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够做到?”他还以为她是真心欢喜,稍稍有些歉然地紧张,“也许不能让你一步而成世子妃,但会尽力予你尊位。再是被皇祖父与皇上宠着,我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立谁为正妃,甚至立不立正妃,都无关社稷大局。终究王府里能有几个人,我们俩清清静静地住着,若得男便为嗣子,也要我们留在身边自己养活。”不是不动容,这样的日子,已经远远大过期许。他在候她一句何去何从。咬唇垂首良久,她依然给不出答案。水滴铜螭昼漏声声,怀鏧终于肯放开她,淡淡转身,面容掩在烛光深处,看不透明暗流转的神情。他伸手执起玉觞,盯住酒色潋滟,一字一句终于透出霸道,“再不许入东宫。没有我相伴,你不得离开这王府半步。”

灯火粲然,投落在东宫水渌汀殿重重帷幕,幽幽跳动不休。荧荧的暖橙色与灿金的蟒纹交错,晃乱了怀殷的眼睛。“三哥,三哥。”一双小手在轻摇他的衣袖。怀殷从侧面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雍容而又冷然的目光,轻声叹息,带出几分和暖才对上身旁乖巧的小人儿。“哥哥听着呢。”他在哄她,分明还是素日里那个温柔平静的堂兄,可依依却总觉得哪里已变得不同。“三哥,你在听什么?貌白早就弹完了啊。”她从不敢直视那双深澈的重瞳,只小心地往他身上蹭蹭,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猫。

“唔。弹完了。是我走神了。”高悬的一颗夜明珠下,怀殷面若止水。貌白正对端坐,双手离开绿绮掩在素衣深处。他盯着眼前清漠的太子,良久挑开笑意,“今日筱安没有来。”怀殷沉默。依依还当那人在询问自己,微微抬睫,嘟起小嘴巴,“筱安被我二哥看起来了。他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他去上朝,就把她关在书房里。连我都很难见到。”貌白觉得吃惊。怀殷却听着心疼。仍旧是依稀一叹,哥哥轻轻撩起小妹妹柔软的发丝,“依依,三日后宫中勤政楼会有一场击鞠。你来看吧,最好能把筱安也带着。”“好啊,好啊。但是三哥你一定说与我父王和娘亲,就怕他们拦我。”小丫头呼声雀跃,怕是外殿都能听见。怀殷将妹妹抱到膝头,看似悠闲地点点她的额头,“放心,我会专门下个帖子给你。再说三叔也要陪父皇观赛,他会领你同去的。只是筱安……”他盯着她,竟有几分恳求。孩子还小瞧不出来,仍旧兴奋着,随口相问:“我二哥他去不去?”怀殷眉峰在动,“去。怀鏧自然要上场。”依依从哥哥的腿上跳下来,乌溜溜的黑眸笑得圆满,“那就没问题了。父王带着我,二哥带着筱安。他如果不让她去,我就哭闹,到时自有大人们训斥他。你放心便是。”貌白看了看一双兄妹,噙有笑意的唇角戏谑一勾,“‘连翻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宁郡王怎会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一展风采。”怀殷倚着长椅握住一盏暖茶,未见丝毫波动,忽然又问,“貌白,你想不想去?”他可不曾料到如此的好事,刚刚还是隔岸观火的神情立时就变作一脸的殷切。“殿下,我当然想去。只是,只是,我能去吗?”怀殷也起身,缓步靠近绿绮古琴,轻轻一抬手,“本王说你去得,你自然去得。到时还有宫中乐匠鼓乐相和,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去教导他们。况且,你的三哥也在场上,正好助兴。”“哇哇哇,太好了!”貌白早从坐墩上窜起来与同样兴高采烈的依依抱到了一处。

怀殷瞧着眼前无忧的少年,说不出是羡是妒。貌白腾出了位子,他正好坐下来,十指拭过琴弦,如玉水生波,铮然有清音转折飞旋,一曲《蒹葭》带着微澜荡漾,缓缓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修颀的指,轻挑慢拂,借着琴声掩下,这双手自有翻覆风云的力量。

第二十章:自有长鸣须决胜

九月十九日,会鞠德政殿。秋高气爽,云绕高楼,筑场千步平如削。球门早立,竖木东西,高丈余,首刻金龙,施石莲花座,加以采缋。殿阶下,教坊鼓乐于抄手回廊。两旁置绣旗二十四,另设虚架殿侧,以计得筹。依例,太子一朋打东门,衣黄襕。诸王一朋打西门,衣紫襕。人马集结,蹄声嘶鸣喧嚣由远而近,红鬣锦鬃,正映得当空灿阳满天。

早朝方散,如彬一袭玄龙御袍领着幼子怀殳缓步登上朱曜台。今日观球不过宫中常戏,奉诏陪伴圣驾的仅有几位亲王近臣。如彰、上官喆、如彧、江良立右厢,璟瑓、裴克明、苏泰和立左厢,怀毅与怀殸则垂手候在最后。璟鑫、江恩两位小公子还有齐王世子昊桐,也被爹爹们牵在手畔。臣子跪请皇上落座,怀殳跟随俯身,还不忘偷偷向好友眨眨眼睛。如彬挥手,径至主席入位。几个孩子中,小昊桐最幼,乖乖学着大人模样行完礼,眼巴巴瞧着依偎坐于祖父身侧的五叔,亮晶晶的一对子眸子里满是艳羡。如彬如何不明白宝贝孙子的心思,慈爱唤道:“桐儿,过来。”锦衣垂髫的小孩儿就候着这一刻,撒欢似地奔去,一头扎进祖父怀里。众人皆笑,怀毅则在旁边嗔怪,“昊桐,莫要顽皮,看扰到皇祖父。”如彬挥袖止住拦阻,直接把孙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头。怀殳失去依傍,半笑半恼地冲着小家伙吐吐舌头还扮了个鬼脸儿吓他。昊桐更加得意,“咯咯咯”乐个不停。如彬并未留意两个孩子的眉来眼去,只瞧着孙儿高兴,忍不住亲了亲臂间正摇来晃去的小脑袋。

如彰离兄长最近,侧首相望,语声温和,“看到殳儿与昊桐,倒让臣弟忆起昔日里父皇在此处观看我们击鞠,也是一手揽了江良,一手抱着如彧。”被提及的两人正挨着坐。他俩对视一眼,又含谑分开。楚王慵闲,轻啜口香茗,自嘲地笑笑,“三哥莫要这样说。听着倒好像我与顺天侯差了辈份儿似的。”江良初时语塞,后又轻哼,“殿下真怕是记差了呢。楚王能够看明白鞠赛时,我都可以追随陛下上场了。”如彧差一点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噎到,强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反驳,“江良,你不过大了本王两三岁而已。你还跟着皇兄上场?骗谁呢。太子他们可会带了殳儿这几个小的打球?就是争宠嫉妒。反正父皇的怀里,只能有一个,不是你,便是我。”江良被气得咬牙,又实在想不出回击的话。

在座的几个孩子中,璟鑫小大人儿一般,老实坐着也不言语。昊桐根本听不明白,全部心思都在祖父腰间系着的九龙佩上。最是怀殳与江恩开心,小哥俩捂紧了嘴巴还是会漏出深一声浅一声的笑来。如彬环视一周,无奈摇头,“这家中小的,怕是永远也长不大。”说着,他也对向如彰,“怎么没把磬儿带来?”如彰稍欠身,略指向正对面垂下帘幕的摘星阁,“依依跟着,晓棠便不放心我再带磬儿。”怀殳闻言倒有几分惊奇,也翘首去张望,“三叔,依依来了么?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二姊只请了淼淼、雪晴两位表姐和湘儿姐姐呢。小妹也在,她们俩正凑成伴。”如彬稍稍后撤身子吩咐,“毅儿,多派几个人手到扬扬那里伺候。依依与意欢还小,漫说玲珑和晓棠,便是朕也不放心。”怀毅答喏离席,赶着去安排。如彰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依依带着使女呢,不妨事。真没想让她来的,又看不明白什么。偏偏殷儿下了帖子给那丫头,谁还能拦得住。”上官驸马也是附和,“雪晴一样,好几天前就吵吵着要来。”这回惊奇的换了江恩。他都快要趴到爹爹的腿上了,还在使力向如彰一侧探身,“三叔,太子给依依下了贴子?”如彰冲着孩子点头笑笑。江恩有些愤懑了,挺秀的眉峰一扬,“三哥为什么不给我下贴子呢?难不成,太子的眼中就只有妹妹,没有旁的弟弟?”“住口!谁许你这样没有规矩。”江良拦住儿子的话,更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哎呦。”江恩吃疼不过,差点掉下泪来。旁人还未来得及劝,怀殳抢先冷冷质问,“江恩,本王没给你下贴子么?难不成,你的眼中就只有太子,没有旁的皇子?”

“怀殳!”如彬面色如常只是语声带了几分不虞。他也顺手在儿子颈上抽了一记,“挨打还要争先恐后?”遹王心中委曲,君父面前又不敢强辨。如彰离得近些,忙赶着说和,“好啦,好啦,皇兄、顺天侯,童言无忌。”世子还依偎着祖父,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没懂,不过叔叔吃了巴掌他可全看明白了。小昊桐跟着拾个乐儿,知道不能笑出来,嘴巴却咧成了上弯的瓢。怀殳正是有火没处撒,眼瞅着侄儿如此,伸指戳到他头上,没好气地吓唬,“好哇,你也敢嘲笑我。看过会儿怎么收拾你。”小孩儿闻听立刻垮下脸来,蜷起身子使劲往祖父的臂下缩。如彬被儿子和孙子搅得哭笑不得,心下怜爱一边一个拥紧,阻住叔侄二人的纷争。

璟鑫从来都在人前沉静,却于此时掠一掠玉白底衮刺绣金边的轻袍轩朗开腔,“与其在这看台上耗费口舌,还不如多留心哥哥们的马上技艺长些本领。我常听爹爹谈起,三年前党项使者觐献岁供,皇上在御苑赐观打毬。夷人莽夫请与汉敌,不过赢了羽林军几场便于御前口吐狂言不可一世。正是史驸马陪明雪表姊归省在京,见此情景率齐王、礼郡王上场。三位兄长东西驱突,风回电激,以少战多依然大获全胜,扬我天朝声威。如今不过三年,场上早不见往昔之人。也许,再过三年,仍轮不到吾等驰马争击。只是,八年十年之后呢,若又需与蕃夷对抗,难道依然托赖于诸位兄长,而我们就永远心安理得作壁上观?”

小人儿一番话,让同来的孩子们羞愧,让在座的长辈们欣喜。如彬不觉注目,笑意之中含着欷吁,“朕不过几日未去上书房查问功课,鑫儿又有长进。小小年纪便怀如此心胸,何愁来日不成大器。”璟鑫忙起身俯首,“皇上过誉,鑫儿如何敢当。”如彬抬抬手,璟瑓一把拉了孩子起来。那当爹的虽不发话,可得意之色却溢满眼角眉梢。如彧瞧着璟鑫言语得宜亦生感慨,只是难掩揶揄,“鑫儿这样有出息,哪里看得出是璟瑓你的儿子。”璟瑓还握着孩子的小手,气定神闲地回应,“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楚王你的儿子?”如彧一样漫不经心耸耸肩头,“你大可放心。我养不出这么上进的儿子来,看见祋儿就知道了。”“爹爹!四伯!”璟鑫羞臊得涨红了脸。上官驸马实在听不下去了,轻敲下桌案打断他们,“像话吗?哪里还有当爹当伯伯的样子。”璟瑓并不在意,宠溺地拍了拍儿子的脸,“我知道鑫儿并不肖我。便是爹爹与娘亲也常说,鑫儿像陈家人多于像璟家人。岳父对这个乖外孙可是心疼得紧呢。”如彬瞥来一眼,“有那个馨儿在,还用愁你璟瑓后继无人?谁人不知,你们甥舅可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些年苦了朕与玲珑。”璟瑓闻言跺了脚地摆手,众人更引一阵哄笑。

怀殳最先收住喜色,轻轻抚过胸前的朱雀绣纹,负手于背后挑眸相询,“‘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待等来日,由得吾等驰逐之时。璟鑫,你当如何?”璟鑫稍稍曲颈,微笑从容,“鑫当以遹王殿下马首是瞻。”怀殳得意,又看向江恩,“那你呢?”江恩最没个样子,早忘了刚才挨的巴掌,倚在爹爹前胸脱口而出,“还用问吗,我当然是听五哥的。”江良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只笑无语。如彬也在摇头,倒是怀殳已恢复稚子模样滚进明黄一色的龙袍里,皱起鼻子提醒另一个小孩儿,“小东西,你也是我的人,你也要跟着我,知道吗?”小世子被问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怀毅回来了,昊桐可算寻着靠山,指着叔叔呼唤“父王”。怀毅立身站住瞪了怀殳一眼,“老五,就这会子功夫,你又欺负我儿子。”怀殳才不承认,“大哥,我哪有啊,我是在拉你儿子入伙。”说着,他捏捏侄儿滑嫩嫩的腮肉,轻声细语,“乖昊桐,你看你这么小,谁会要你,也就五叔我最疼你了。”

怀毅没再理会回到位子上坐下,看到怀殸悠闲执盏十分愉悦,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都说什么了?这么热闹。”怀殸指指前面,“刚刚鑫表弟提到与党项人击鞠,把咱俩好夸呢。”怀毅也饮口茶,隔了半晌方道:“俱是陈年往事。大姊夫不在,我们也没了心气。弟弟们更不会再追随身后求着你我带他们打球了。刚刚抽空过去瞧了一眼。那两队,球没打起来,人倒是快打起来了。”如彬离得远些,一时没听出大儿子是认真还是玩笑。不过这马蹄疾驰如雨,他也是牵挂,“下面准备得如何,难道出了什么差池不成?”如毅又起身靠近御座,“父皇放心,不过是两朋在争人马。”“有什么

第12回

好争的,不都是素日里那些个人么?”如彬还是不解。怀毅清盈一笑,“回父皇。论理没什么好争的。东宫向来胜多负少,这次太子更招来了秋闱及第的新科状元秦如枫和探花马明。这两人皆在殿试后霓灯阁的鞠会上一战扬名,虽为笔走龙蛇的年轻书生,可马上功夫不输军中骁将。怀酘、怀馨他们本就泄气,谁知队中最得力的小天竟然偷偷投靠了太子,从营中而来身着黄襕入场。旁人能忍,老四也不能忍。儿臣过去时正看到他挥着马鞭追着要揍那孩子呢。”

“真是业障、业障。女人也好、奴才也好,跟对了人的,好歹能赚得些体面。可随了他的呢,一个个白陪着挨打受骂。”如彬长眉微蹙,说得切切目光却和缓。还未等怀毅替弟弟解释,璟瑓先直起背脊笑道:“怪不得馨儿。小天这家伙也是想赢球,不要命了呢。”上官喆侧首稍稍打断他,“前些年馨儿常带连天去我家,我看着那孩子还不错,是棵练武的好苗子。如今说是在你手下,如何?”璟瑓点头,“驸马眼光精准。连天身形硕颀,臂长如猿,有善射天赋。生为贫家子,却怀志向,操练刻苦,从不自轻自贱。最难得的是他对主人忠心拳拳。毕竟自小相伴,其实这一对儿主仆才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小天虽在我那里,可玲珑记挂馨儿身边再无得力之人,所以我也并未让他每日留宿营中。倒是瞧着他好几天都没回王府,只不成想是憋出这样的事来。”怀毅还侍立在父亲身畔,正看到宫人奉茶上前,伸臂接过边斟满边进言,“父皇便好击球,弧矢运鞠,皆尽其妙,东宫向来常胜。由是风俗相尚,太子青出于蓝,为吾辈中佼佼者,儿臣与怀殸算是老手,也咸服其能。”说着他又笑了,“只是三弟已有貌陵、楚烈两位国手以一当十,更添新人助阵。尤其秦状元,据说是无忧姑母的亲戚,母家为姑苏陈氏。如此兵多将广,还去理会小天作甚?如此,诸王一朋怕是想输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也难怪老二、老四他们抓狂。”“楚烈来了?”如彬深邃眸光瞥过对面女孩儿们观球的偏殿,问得倒还随意。怀毅并未分辨出什么,依然恭敬回答,“刚才没有。楚烈住在外城,赶过来总要比旁人晚些。”如彬默然半晌后抬手招过牟平,“你去看看,也催催他们。”

朱曜台上伴驾众人候得焦急,那平地下依然争得人仰马翻。打人的、被打的,刚刚被分隔开。怀鏧与怀祋一边一个拉紧怀馨,江承用身子挡住小天,怀殷和怀酘则在两厢从容安立。貌陵才不趟这混水,早带了余者躲得远远的。怀馨也就吵吵得厉害,马鞭挥舞得呼呼作响可也没舍得落在那人身上。不过早先揪着胳膊照着屁股踢出去的几脚还是使了力的,小天双手都捂在身后,疼得呲牙咧嘴。这孩子也真是被主人惯娇了,越挨打越不知道惧怕,抬袖子擦把脸上跑出来的汗,咬着牙把脖子一梗,“我跟太子有什么错处?王爷您不也要以兄长为尊。”怀馨越生气越要发笑,“以兄长为尊?我还以我爹为尊呢,你怎么不一并跟了去?”小天声音放低,语气可不见缓,“皇上只击首球,得筹即返。若是皇上也参赛,我就去找皇上。反正,我要赢,不管跟着谁。”他此言甫出,头上立时被江承拍了一掌。江承也不顾他揉娑,又搡了他一个趔趄,“你还没完了啊。一会儿被打死,我们也不管了。”怀馨再向前冲,更回头去寻先前扔掉的鞭子,“你们别费气力,今天若是不抽烂他的屁股,我就白养了他这么多年。”怀鏧他们自然不能见着主仆俩再撕扯起来,只能夹在中间解劝。小天也害怕,一步一步向后躲。怀馨身子脱不开,只能伸手指他,“我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告诉你,便是在宫中收拾不了你,回了家也好过不了,定要让你臀上生花。”说要回家,小天高颀的身躯藏到江承背后如同孩子般惬意笑着,“回了家,我才不怕。我姐姐在呢。”“你姐姐?”怀馨这次是真被逗乐了,“你姐姐要敢拦着,我连她一块儿揍。”

怀酘实在听不下去了,面色微微一沉,“老四,你还有点儿亲王皇子的作派么?整日里在家中作威作福,欺负完女人欺负孩子,也难怪小天会投靠东宫。”怀馨可不认同,眼中似笑非笑,“这小子大着胆子背主求荣,究竟为了什么,只有我真正知晓。要不要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王爷!不可!求求你,打死我吧!”小天此时才是惧了,猛得跪下来,紧皱眉头,满脸烧得通红不说,双唇都忍不住打颤。初时,怀酘他们还被勾起些兴趣,可见着小天被吓成这样,十分得可怜,倒不好再追问。怀馨的怒劲儿过了,知道失言,已然生出悔意,只是拉不下脸来,仍硬撑着呵斥,骂他记吃不记打,要他仔细皮肉。小天不再回嘴,耷拉了头,一味跪着。还是怀殷缓缓过来,伸手扶那孩子起身,“你怕什么?不用怕。随本王打球怎么了?便是我要了你这个人到东宫去,也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卓立众人之间,言语咄咄,峻然拔萃。如此高傲容华,旁人见得惯了,倒也不曾留意。只有怀鏧眼稍微挑与那人灼亮的目光相交后才避开。两兄弟俱是黑眸如泉,看似平淡注目,仍掩不下心中激流跌宕。

小天刚刚直身,听得太子的话竟又跪倒,嘴里颠来倒去咕哝着,“殿下,我只想打这一场球,我不去东宫,我不去。我要和王爷,和我姐姐在一起。”众人哄笑,怀殷恨得牙根痒痒,忍不住也踹了他一脚,“你那点儿心眼儿怕是全长到你主子身上去了。他是七窍皆通,你却成了榆木疙瘩。”怀馨得意,自己扶起小天,又拍拍他身上的土。小天有些扭捏,躬了背脊要躲,“王爷,我自己来,仔细脏了您的手。”怀馨也不理会,更帮他正正幞巾,笑眸倜傥,“好哇,这些年的心血终是没有白费,调教出一个香饽饽来。”怀酘在旁边,淡淡扫过怀殷一眼,“击鞠之戏,用兵之技。武由是存,义不可舍。太子你挖走了小天,此举与道义相悖啊。”怀殷骑装猎猎,负手以对,“二哥,你可冤枉我。明明小天投诚,其实东宫这里,有没有他真得并无分别。不过话又说回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也由不得你们。”

怀酘闻言,扬唇轻笑,怀祋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太子的人马,又瞧自己这厢,愁苦了面容,“二哥,你算的损卦真准。小天走了,这可不是‘艮上兑下’么?有孚,元吉,无咎。我们把最好的小天献给太子了,诚信大方还坚守正道。不过我是看不出吉在哪里,一败涂地倒是注定的了。”怀鏧正烦躁,又听到这些个泄气的话,忍不住冲他发火,“少在这扰乱军心。再敢胡言乱语,直接拖出去打屁股。”怀祋根本不在意,将双手一摊,“就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是把我拖出去砍了,咱们也赢不了。”怀鏧还真撸起袖子要上前揍他,江承忙又跑过来隔到这两人中间。“嗯!”怀酘换作威颜肃目,冷哼一声止住纷争,“都急躁什么?我卜得的是损卦初九 。已事遄往,无咎。世事变化无常,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谁受损,谁得益呢?”

这句话音不过刚刚落地。东北方向,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离得十步,那人方下马。金殿玉台,红瓦翠阁,楚烈稳步走近。正当日下,一身紫襕相配一双蓝眸越发显得他俊冷不羁。除去怀酘,无人不惊诧。便是怀殷再显淡定,倒负在身后的手也是骤然一紧。貌陵无法躲在一旁瞧热闹了,跟着跑过来。“世子,你这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楚烈先向太子及诸王行礼,直身后不等旁人再问就朗声笑道:“太子莫怪。二哥的话我不能不听啊。”怀殷微微叹息,也痛快长笑,“好,真好。知道你们是有血亲的。不过,我仍要问你一句。楚烈,你可还敢再回东宫么?”

能找到这里最好

第二十一章:无人敢夺在先筹

龙蟠朱柱,旗翔云阙,由下仰望气势磅礴。这回换作怀酘意态闲雅,贵气无边。他轻快走到近前,拍上楚烈的肩头,笑容和暖带了自得,“怕什么,不用怕,有二哥我呢。”边说,他故意将眼风掠过小天。楚烈也顺着看过去,心中立时明了,幽蓝瞳仁流露坦荡澹明只是笑意不减,朝向怀殷稍稍曲身,“太子神勇,麾下‘人不约,心自齐。马不鞭,蹄自疾’。有谁或是没有谁,一样稳操胜券。”怀殷冷哼两声,佯怒也不理他。倒是怀馨目色玩味,凑过来围着那人转了一圈,“世子表兄,你临阵倒戈,弃明投暗。难道真得全都为了二哥?有没有一分半分的为了我,或是为了……”他的话没有讲完,楚烈便高擎了右手,“我楚烈,在此对天神发誓,此番入诸王一朋胜负不计,只因遵从兄长之命。与赵王殿下无关,与我妹妹锦瑟无关。”他的神情郑重,声音也响亮。周遭人瞧着直是笑喷出来。只有怀馨气哼哼捣拳过去,又斥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纷乱着,牟总管急步过来代主人催促。怀酘与怀殷他们不敢再拖延。貌陵就立在太子旁侧,小心翼翼相问,“殿下,如今我们五人,他们是六人,该如何?”怀殷还未发话,怀祋乐淘淘接茬儿,“那正好,我就不上了,五比五,这才公平。”怀殷稍稍转身睨视于他,“能不能长些出息?今儿四叔可在呢。你自己掂量着办,仔细回家揭了你的皮。”怀祋立时泄气。怀酘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兵不在多而在精。”怀殷却慨然,“二哥,若是以少胜多,岂不更驳你颜面?”怀酘舒眉展颜将手一挥,“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我无谓胜负,亦不轻言输赢。多说无益,三弟,你且放马来战!”怀殷颔首,跟着又吩咐貌陵,“貌白还在廊下调琴么?快些把他叫来,跟我同去面圣。”貌陵惊诧,有些踌躇,“爹爹也在伴驾,不知道我带了他来。若此时去见皇上,可妥当?”怀殷微露笑意,“貌白是你的幼弟,堂堂世家公子,怎能混于低微乐工之伍。我既然请了他,便要让他光明正大地于御前献艺。”貌陵心中感激,一时缄默。倒是怀馨性子促狭插话,“你还没被骂够,居然敢让那孩子来。怎的,这次再任他把依依从摘星阁中背出来?”都是从小一起的,貌陵也不拘礼数,扭过头白了那人一眼。怀殷更不理会,拱手示意兄长在先。怀酘则让开一步,只肯陪在弟弟身旁同行。

今秋芳苑,接武琼楼。怀殷、怀酘兄弟带着貌白拾阶而上,正向御座拜倒。储君伏跪,臣子离席肃立。旁人倒还平常,只有苏尚书看到小儿子居然跟在最后边着实吓了一跳。如彬尚未留意,温和唤他们平身,又安抚众人归座。对面哥哥都站着回话,几个小的可不敢再坐。璟鑫与怀殳规规矩矩立好,便是小昊桐也从祖父的膝头滑下来。江恩仍纠结那请贴之事。江良一把没抓住,他几步就跑到怀殷身边,摇晃着那人的胳膊叽咕:“三哥,三哥,你为什么只给依依下贴子,不给我下呢?你只疼她,不疼我。”怀殷初时一懵,想了想才明白。对妹妹他是一味娇纵,可对弟弟却多少端着威严。听了这话,他故意眯起长眸低头盯住小家伙,“昨儿个,我带谁到东宫挑马来着?”江恩有些怕了,挠挠脑袋,小声回答:“带了我,还有我哥哥。”“你选了几匹马?”怀殷依然扳着脸。“选了两匹。一匹如意,一匹九花虬。可三哥你哪匹也没答应给我。”他是越说越委曲。怀殷则笑得冷切,“让我如何给你。讲好了各选各的,偏偏江承看好哪匹,你就抢着要哪匹。撒娇耍赖,要多蛮横有多蛮横。”“他是哥哥,他就该让着我。”江恩小了江承十岁,的确是家中最得宠的一个。怀殷明白,更无可奈何。他扭了他的脸朝向江良,“你去问问良叔叔,那两匹马可送到侯府了?”江恩吃惊得瞪圆了眼睛。江良笑着冲儿子点点头,“今天一早,你临上学前,太子便遣人送来了。两匹宝马指名都是给恩儿你的。为父怕你安不下心来读书才没有说。”江恩就差欢呼出来,抱住怀殷的腰,整张小脸儿都埋进他丝帛的襕衫里哼哼,“三哥,你最疼我,最疼我。”怀酘在旁边看着,重重一哂,似乎十分不满,“你也是惯着他。还疼这个,不疼那个的。这样的话,他怎么不敢来问我和老四呢?换作我们,早就窝心脚踹上了。”江恩连爹娘都不怕,只怕怀酘和怀馨。他不敢再腻歪,一溜烟蹿回到江良背后,就差没蜷缩身子躲起来。

如此一闹,如彬这才发现儿子们身后还跟了一个白衣无瑕的男孩儿。他的发色乌亮,束进一顶盘云雕鹤的玉冠,下结的青绦簇新,更映得那张团容俊面光色洁润。如彬有些好奇,抬手指了指。怀殷会意作答,“父皇,那是苏大人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儿臣特意请了他来为鞠戏抚琴。”貌白听到太子言语,趋前一步跪倒,语声清脆恭顺,“臣子貌白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听到这个名字,如彬便笑了。他略转头看向苏泰和,果然那当爹的早已心急起身。苏尚书强按住惶惑放缓语调,“皇上,正是小犬。”说完又去斥问儿子,“入宫面圣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禀明?”貌白的一双眸子带笑,恍如琉璃,“爹爹,三哥不让说的。他说要是告诉您,我就进不了宫了。”苏泰和懊恼到气短,忍不住点指他,“等着,你俩都等着,咱们回府再理论。”如彬稳坐劝说,“苏爱卿,孩子来了便来了。貌陵是朕眼见着长大的,倒是这一个只闻其名而已。”

这厢,怀殷拉了貌白起身,同席的裴克明也宽慰苏泰和坐下来。旁人都无意,只有如彰多盯了少年几眼,不急不徐道:“看着还算稳妥老实,总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胆子。”貌白一惊,他不认识如彰。怀殷侧过头来相告,“这是我三叔,依依的父王。”貌白不敢笑了,再次屈膝跪好,玉冠都沉伏下来,“杞王殿下,貌白知道错了,幸而那晚郡主无事。”如彰深眉隐折,语气带了几分责备,“不论依依有事,还是你有事,怕是本王与苏大人都不能再平和坐在这里。”在座的除了如彬谁也听不明白。苏泰和直是觉得自己仿佛乘船穿过海中风暴,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在心中急迫,目光凌厉起来,“该死的小奴才!你在家中日日生事也就罢了,怎么又惹到了郡主?”貌白当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下意识朝怀殷身边挪了挪,苦着面容,又像委曲,又像可怜。如彰先心软了。他便是这样的脾气,看到别人着急,他就不着急,看到别人生气,他就不生气。杞王一笑,温厚释然,“苏大人莫恼。都是旧事了。本王也答应过依依,不再追究。便是晓棠那里,都不曾吐露过。”

苏泰和还糊涂着,猜度祸事不小,可也明白在这御驾之前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想着再吓唬儿子几句,却生生被皇上拦下。“先不说旁人的错处,最是殷儿该受罚。”如彬凝视怀殷隐隐肃冷,“是你要领了妹妹到东宫去。竟然能够将两个孩子抛到一边不管也不问。若不是玲珑拦着,你三叔又求情,朕真是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怀殷垂头,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站在一边的怀酘留意到,他那元宝似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通红,如同深海里的两片珊瑚。当哥哥的知道,弟弟害羞了,他可禁不得如此当众的训斥。

一直默默无言的淮王,就在此时开口,“父皇,那天在含章殿您也训了大半日。太子哪像老四一般没脸没皮的。再如此严责下去三弟怕是要吓得骨软。三军夺帅,匹夫夺志。谁都知道您偏着儿臣,可怜我们,有心让我们也赢上一回。只是这样,实在胜之不武。”怀酘的话轻松又诙谐,引得大家发笑。怀殷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兄长,心中感激,轻轻吁出一口气。如彬就势止住,他也识得儿子的窘迫。自有道不得的慨叹,生养了五子三女,偏偏对这一个没有办法。说得轻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说得重了,他又太过放在心上。骂不得,也打不得,越是这样,父子间却似越有隔膜。

如彬不置可否。如彰只在一旁宽慰:“便是要罚,也该先罚筱安。哪有主子还在内殿听琴,她躲到外间享清闲的道理。知道此事后,我便将那丫头训了一通。”怀殷深深看了叔父一眼,想要启唇,欲言又止,说不出什么,只觉心头苦涩。如彧也是圆场凑趣,“三哥您可真不讲究。怎么连儿媳妇都要训斥,也不怕怀鏧那孩子心疼。”“什么儿媳妇,少要胡说。”如彰不愿多提此事。如彬倒像有几分兴趣,“你说的筱安,可是先前鏧儿身边那个死而复生的婢女?”“是的,就是她。”如彰回话。如彬无意再问,抬手招呼貌白起来,“殷儿常夸奖你的琴技如何精妙。每每殿前会鞠,朕乘马出,教坊大合《凉州曲》,都不尽如人意。今日可要试试你的本领,也算将功补过。”貌白便在琴音上自信。他叩了头,一跃而起,踌躇志满,“皇上放心,貌白一定倾尽全力。若是还能入耳,恳请陛下赐道护身符,免去臣子归家后的皮肉之苦。”“你你你……”苏尚书气恼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如彬明了,也笑得宽和,“莫要再怪孩子,谁宠坏了他们,只有那当爹的和当娘的逃不开干系。”

天厩院执事上殿回禀御马已勒鞍,牟平与召黔亦捧出赤金九龙鞠杖与朱漆彩球。如彬起身,怀酘、怀殷为前导,从臣奉迎。杀鼓三通方休,玉阶处却是丹扬帝姬兴冲冲跑上来。小人儿柳腰轻柔,妍姿绰约,款款移步,走得近了方才福身而下。日悬中天,如云飞仙髻紧绾,墨曜玄纱衣袂衬出凝脂冰玉般的肌肤,如此黑白素净颜色,唯一点朱砂丹唇明丽。如彬看着她,她也看向如彬,美目傲然如清辉流淌,语声却是娇俏宜人,“父皇,请许了女儿代您夺这首筹。”

“胡闹!”怀殷静然而视,语中却带了三分不悦。怀酘的声音依然温雅清和,“扬扬,御朋东门是为军礼,僭越不得。你若想玩,改日哥哥私下里陪你也就是了。”丹扬谁也不理,慵然拢下墨玉色裙摆,眉目盈笑只盯着父皇。如彬的右手便抚在那梭罗木制成的鞠杖上,杆身金涂银装,浮雕升龙,日光下数道珠丝玠缠向弯月形外裹兽皮的杖头,瑞气闪耀。皇上不发话,帝姬难免气馁,略略抿唇垂下了长睫。如彬沉思片刻,终还是点头。“去吧!”他将鞠杖向身前一递。众人再是明了也难掩愕然。她却浑不在意,挑在唇角的笑意胜过夏日骄阳,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兄长们都不曾触碰过的宝杖。

“儿臣谢过父皇!”天真烂漫的小人儿雀跃而起。“牟平。”如彬的指尖扣下几案。“奴才在。”牟总管躬身过来。“吩咐将御马撤下,换上帝姬平日里所骑的燔羽。”皇上温言缓语,却是不容置疑。丹扬可不乐意了,小嘴巴微微嘟起,“谁要骑那燔羽,比哥哥们的马匹矮了许多,怎么能抢到球。父皇,父皇……”如彬笑一笑,看着女儿,“还敢耍赖,小时候的教训不记得了?”她闻言黛眉轻折,腮上的娇羞不过一瞬,很快又直起腰来。晶晶亮的眸子瞥过江良又瞥过裴克明,最后还是落在江侯爷身上。“良叔叔,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莞尔容颜向来无敌,江良本来清淡的面容上略带难得一见的戏谑,“扬扬不记得,叔叔自然也不记得。只可惜了那紫骝,倒是匹千里驹啊。”小丫头急得摇头又跺脚,“良叔叔在笑话孩儿呢,扬扬不依。”

怀殷移步过去牵住妹妹的衣袖,“好了,好了,少在这里耍宝,乖乖骑你的燔羽去吧。再磨蹭会子,让母后得到消息,小心揪你回凤仪殿去面壁。”瞧见大家都在笑,丹扬也不再撒娇,行礼叩拜算是领下旨意。如彬难免担心,指指两个儿子,“疾马攒蹄,挥霍纷争,都要盯紧扬扬,若有什么闪失,便唯你俩是问。”当哥哥的只敢在心中烦弃累赘,面上却显不出丝毫,一个赛一个人的点头称是。怀酘还特意冲妹妹招招手,又朝向御座,“父皇放心,怀祋便在场下。自小照看淼淼与扬扬,谁也不及他尽心。若论起鞠戏,他陪她们打球的次数比陪我们都多,保管平安无事。”丫头翘起下颌轻轻一哼,“小哥哥才是天下最温暖的男人。”如彧实在忍不住,抚额遮目,“祋儿就这点儿好处?还‘温暖’呢,我的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搁了。今日他若再不得筹,回府定要捶下小废物的下半截来。”

座上又是一阵哄笑。那兄妹不再耽搁,转身退下。最是帝姬得意,高高擎起御用鞠杖,便是两位哥哥也只得曲颈相随在身后。貌白距他们不过一臂,本来低了头下楼。扬扬原不认得他,还是刚刚从依依口出探得的消息,猜度着会是此人。她回首瞄瞄,确定已出了父辈们的视线,这才稍停下步子稍抬眼角,“你可是苏家小公子?”怀酘与怀殷愣了一下,貌白也被唬了一跳。毕竟千金帝女问话,貌白急忙俯身,“正是臣子。未及叩问帝姬安好,是貌白失礼。”小人儿面容颦笑露不出分毫心绪,“你今年多大?”少年捉摸不透,小心回话,“殿下,臣子十六岁。”丹扬略摆手,随侍宫人迅急退开主子们近前。没有征兆,她倏然间发作,“你都这么老了,还敢来招惹依依?”哥哥们闻言寒毛都快立起来。

貌白先是惊悸,随后黑眸之中便有深光熠亮。他的笑比她还要冷切,“我老?若是没有记错,帝姬比臣子还要大上月余。说是十六,我们的生辰都还未过呢。”“果然顽劣不识礼数,竟敢与孤如此讲话。”她的纤指都快戳到他的鼻尖上,“信不信孤唤了貌陵哥哥上来再狠狠揍你一顿?”貌白偏头避开她的点指,伸臂摆出请的姿势,“去吧,最好现在就去。”说着,他削薄的唇中又吐出冷哼,“也不打听打听,我苏貌白可是被吓大的?”“你……”扬扬何曾受如此的冷对,挥动鞠杖就要抽过去。貌白竟然一点儿也不惧,反而挺了胸脯迎着,“殿下请便,正好与你的哥哥、妹妹出气。”怀殷他们都不知该恼还是该笑,急急拉住俱是横眉立目的两个小人儿。太子顺手在貌白背上拍了几掌,呵斥他,“还不退下!有胆子在这里逞口舌之勇,仔细本王就教训了你。”貌白明白自己斗不过这人多势重的一家人。更有一重被那丫头窥到私心的窘急,迫得他头也不回地逃离。

马场上人们早候得焦急。忽闻廊下韶乐鼓奏,黄襕、紫襕尽皆俯身下来,跪列两厢。未听宣驾,只传来马蹄儿得得相伴银铃似女孩儿家欢笑。怀馨最先站起来,竟看到小妹坐骑赤焰色的燔羽疾驰而来。两个哥哥相伴左右依然错后一个马头。无人不惊诧,只有楚烈一双蓝眸映照蔚然天色一丝震动也无。怀殷轻咳,看了看马下众人,“父皇的旨意,由扬扬代击首筹。”谁都没有说话,还是怀馨似笑非笑地盯了那丫头握在掌中的鞠杖,半真半假地唏嘘,“亏得你只是帝姬而已。”丹扬敛住喜色,男儿般振袖,一手扶缰,一手执杖倒负,倜傥扬眉间一样盯住他,“赵王,你大胆!”

亲,我终于翻墙成功了!

第二十二章:今生偏又遇着他

风掠云飘渺,丹扬的衣衫便在日光明暗交替中轻轻舞动,更显身影妙曼灵动。怀馨深深盯了她,密睫眸心的气恼带出口来,还是忍不得化作浅笑,“找揍的话可以明说,四哥我什么时候都能满足你。”旁的兄弟包括身为外人的貌陵和小天,对这两兄妹斗嘴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左顾右盼地装聋作哑,连劝也懒怠上前劝一下。只有楚烈在侧厢紧紧蹙眉,蓝瞳映着紫襕分外幽深。扬扬都瞧见了,丹红的樱唇一勾,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那人竟也不想避讳,迎就她的注视,伸手在怀馨的身后做了个虚劈的动作。正对着又骑在马上的怀酘与怀殷居高临下皆看在眼里。怀殷瞟了一眼没有发话,倒是怀酘长眸一转,似笑非笑,“楚烈,你想做什么?”怀馨发觉,回过头去瞪他,“干什么?”楚烈微扬了头,清贵之气与生俱来,“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殿下如何对另妹,烈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实在是情不自禁。”怀馨挑眉探身,愈发得咄咄逼人,“你怎么还敢有‘情’啊?”旁人理不清他俩真假难辨的对话,一时都跟着哄笑。怀祋靠得最近,最擅做和事佬,便隔在中间相劝,“少说一句,快些开球吧。”

怀酘平湖般的双瞳微泛戏谑,“怀祋,父皇有旨,一会到了场上由你负责照看好扬扬。”丹扬明白二哥这是又挑了软柿子来捏,耐不住呵呵轻笑。怀祋则一脸的将信将疑,“如何又是我?你们这些亲哥哥都撒手不管啊。”小人儿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唇畔晕了娇俏,“怎么啦,都嫌弃我?再说了,小哥哥你助我进首筹,我也会投桃报李的。可不是吓唬你,四叔刚刚说了,你若再不得球,他回家就打你。”怀祋眨眨眼睛,根本不在意,“那正好,到时我求求皇伯伯这几日住在宫里吧,上学便宜,也给父王省把子力气。”扬扬两脚夹紧马腹,一双小手气愀愀使劲拨了马鬃,“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不管我。小哥哥,你可发过誓的,永远忠于我和淼姊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可怀殷和楚烈还真就冷眼看向那人。怀祋只查觉太子目光不善,佯作不解抬头,“那时我才八岁,还是你们姐俩逼我立的誓,算不得数。再者,我凭什么要忠于你们,你们谁又忠于我了?”

太子的黄襕有别于旁人,衣襟滚边之处是一行金线行蟒。他忽而笑了,蟒纹便随着那面上清辉流淌,“你想让淼淼或是扬扬,哪一个忠于你呢?”谈笑间,他幽静深眸淡淡扫过怀鏧与楚烈,也不等尚在恍惚的怀祋回答,又追上一句,“千万不要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人。”怀祋真难压下心中的委曲,几乎脱口而出,“不是我啊,是萧殿。”“什么?是谁?”怀殷没听清楚,额前的青筋隐隐跳动一下。怀祋低下了头,陡然而生的一丝勇气终又猝灭。他都想笑自己,可还是要违心解释,“没有谁。是我,是我小时候惦记来着。”含混不清的话,算是骗了过去。怀殷挥臂下令,“上马!”貌陵最先驱骑靠近,他弯腰的姿势恭顺,面上的笑意促狭,“殿下放心,我定会死死防住宝郡王。绝不让他有机会得球,绝不让楚王的板子落空。”

千金帝女,京都少年,护军对引相向。扬扬的坐骑燔羽是西凉国贡品,头小短耳,大眼环睁,颈长弯曲上昂,更妆以御马配饰,红砚锦鬃,黄金络的笼头,日照下灿烂无匹。这马儿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立于鞠场中央,被周遭宛驹冀骏环伺,依然突突打着响鼻儿,兴奋难耐。终候得内侍发金合,出朱漆彩球高掷殿前。拳头大小的木球激飞,紧跟着飐旗、钲鸣、鼓奏,燔羽一声长嘶率先,载着帝姬驰逐而去。

本该并球分镰,交臂争击之际,可不论黄襕还是紫襕,两朋人马都明显提不起精神来。也难怪,众儿郎今日所盼,无非帅师君前为天子送球,偏偏皇上派了帝姬击这首筹,一下子心气便灰了大半。那几个哥哥,更怕招惹麻烦。他们弟兄打小闲就平场使马,以击鞠练军中技,坠过多少回马受过多少次伤怕是数也数不清。尤其是怀殷,毕竟身份殊异,也曾有朝臣上疏相谏称,“太子守宗庙社稷之重,围猎击球皆危事当戒之。”倒是如彬不以为然,反而时常训教子侄,“祖宗以武定江山,毋以天下承平遽忘。”只这样的事若落到那娇娇女身上便颠倒过来。每每

第13回

帝姬骑射,明苑皆要忙个人仰马翻。即便有皇上相陪,随从护卫都得守个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能步步紧随。饶是这样,也免不了磕碰闪失,那必定会引来龙颜震怒,不管场上场下的还是主子奴才,悉数受罚谁也别想逃过。扬扬幼时最缠着四哥教她骑马。怀馨几乎是教一回,便挨一顿狠打,若赌气不教,被小人儿告了状,仍然一顿狠打。天长日久,可怜如他,只要看到妹妹与马在一起,就止不住的浑身肉疼。知晓这其中缘故的自然远远退在后面避之不及。怀祋被诳以为有旨意,无可奈何相陪。东宫新招来的那两位天子门生辨不清内里错综,候不来太子的旨令,又不敢明着冷落帝姬,只试探般随在宝郡王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球传到贵主儿的马前。扬扬快要呕死,本来想着痛痛快快玩一局,可偏生被这帮人当孩子般哄着。她的美目潋滟,只是怒色已起,好悬便要将鞠杖摔掷于地,猛然间骑风掀卷衣袂,轻轻的一句话入耳,“扬扬,别恼,哥哥来陪你。”

等不到丹扬回头,乌云墨骑已经越过她半个马身。他的紫衣如流云,转首间笑意飘于风中恍若水面秋澜,稔熟之间又像遥不可及。“宝郡王,我们好好陪帝姬打那东门,亦算练练身手。”楚烈此时提高了声量,想来人人可闻。怀祋则报以一笑颔首,真诚的以为那人想要帮自己出力。他湛湛蓝眸一样扫过随在小人儿后厢的秦如枫与马明。两位新晋的状元、探花虽算不得与这外族世子相熟,可也在东宫中碰过几面,更触到他色目中不可违逆的专断,竟有一瞬茫然,身不由己地趋马追随过去。

竞驰骏逸,迎就天光,这才是小人儿期盼的时刻。平坦如砥的球场上,蹄落迅疾似雨。三位“保镖”依然寸步不离,手中鞠杖不闲,旁敲侧打,无外是想争来赤焰般颜色的小球,搏得仙姝贵女明媚一笑。她也要畅快淋漓,奋骑向前,追逐驰骋,罗衫临风起舞,姿容狂肆不羁。楚烈的技高一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谁都在为帝姬传球,唯有他左手执缰,右手紧握偃月形球杖,身体时时腾空,或在肋,或在头,或在马尾,如能行走于坐骑上。更是持杖连击,驱驰不止,而那恍若流星的球儿,竟胶缠着难离他左右,旁人任谁也截不过去。

“楚烈!”扬扬可真有些生气,眉底眼间,蹙折,浓勾,是高傲娇纵的仪态,却正有一番别样的韵致。他的心底微微一动,看向她的目光半是从容半是玩味。忽而,他将小球向上一挑,抡圆了杖头向远处当空击去。木质的球儿轻盈冲天,缩成弹丸般朱影。“哈哈!好棒!”小丫头扬头看着,轻脆的欢笑还伴着毫无矜持的大呼小叫。楚烈深眸微眯起来,跟着又喊,“快追!看谁能先一步夺到。”她的好胜心立时翻腾而起,一声娇叱,燔羽便如离弦之箭攒蹄奔出。他立时便跟上,不急不缓,却始终伴在她半步之遥,而旁的人们早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我要以此球得筹!”她细密的睫毛鸦翅般轻闪,散入疾风的笑语不见柔婉唯有坦荡。他离小人儿很近,眼目锐利,看到她的领襟上竟绣有皇子们才会着的虬蟠图样。他长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她可有些不满,撇撇小嘴斜他,“若是我得到呢?”“若你得不到呢?”他便是带笑,俊面上依然勾有硬朗的线条。她不回答。他却举杖夹紧马腹蹿出,抬手间抛出一句话来,“若得不到,我就打你的屁股。”她不知为何,竟丝毫不以为忤,无惧那摄人的气势回击过去,“若得到了,我要打你的屁股。”

秋风浩荡,忽地一时湍急。灿黄色衣影从两人身侧交错急闪,四周卷起凌厉的空气。谁都来不及错愕,太子的人,太子的马竟先一步冲到前面。神驹照夜,细毛促结,高髻难攀,奋力奔跑之下,四蹄仿若腾云。旁人的坐骑不等应对,就被逼住,“咴儿咴儿……”耐不得扬首嘶鸣,可也只能踯躅闪避,莫说追赶,便是靠得近些,怕都没有气力。朱球沿抛物轨迹下坠,遽然急降正在将落不落之际。一只润洁削修的手,五指紧攥杖杆,接花拂柳般随意挥起,而那人身体却在奔驰之中幢立于鞍上。马儿双胯后翘,跃得快且高,立骑的怀殷更借威力,杖头一划一击正撞上去,球儿便如簇矢般直入数十步开外丈余高板墙上的小洞。其势之大,其力之猛,竟将洞后结有的网囊生生冲破,球亦不知滚向了何处。

丹扬与楚烈看得惊呆,陡然一片安静,过了片刻,才听得怀殷淡倦还薄怒的声音,“首筹已进,退下吧!”小人儿哪会忍受这个,仿佛在自家殿宇中一般耍赖,“球是你打进的,算不得数!竟敢违旨,便是太子也不行。”“扬扬!”不知何时,怀馨竟也驱马过来。几个人聚在一处,马蹄儿轻踱,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四哥送你回去。”怀馨是难得一见的和蔼。丹扬倒不管不顾还欲挑唇相击,楚烈凝眸看向她,“这里着实危险,本不是女孩子该停留的地方。”中原之人多喜好华服美裳。便是一场战于马上的击鞠,从皇子郡王到近臣亲侍,所着的襕衫纹饰也无不精工繁绕。而唯有他,一身纯紫色的衫子配着纯黑色的襆头显得分外素净,多多少少抑住了昔年那个风华少年的锐利与锋芒。丹扬忽然有些伤心,可又不知道为何要伤心。四哥的马头已并到身前。他的手轻轻握上她的手,“走吧。”她忽而转首向那人一笑,“我们没有谁输谁赢。”不再候他开口,她便随着兄长扬长而去。他独自品味,一股清味绕过唇舌喉珠曲曲折折沁入肺腑,只是甘苦难辨。“楚烈,你不该,也不能。”怀殷仍在这里,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刺探,可更多的还是担忧。“太子,您想多了。”他就这一句搪塞,说完也笑,丝毫不露心绪。

日正云淡,天边流岚正好。金鞠杖又被奉还御案。如彬似乎无意场上人马争逐,只将眼帘淡垂睨着女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小人儿的眸心还余着几分气恼,借着这问话折身而起,莲步轻移竟是绕到座席之后环住了父亲的颈子,“太子他欺负孩儿,您管还是不管?”旁人都当是小帝姬撒娇倒也见惯不怪。迎面有风,落叶拂地。如彬停了一瞬才开口,“殷儿才最是疼你。”说完,他又爱怜地拍拍女儿臂弯,“快回到摘星阁去吧。照顾好几个小妹妹还有请来的客人们。改日朕只带丫头你好好地打上一场球如何?”半日纷乱,扬扬的心中一样混杂不清,便是这样无人可及的荣宠,都难激起半点兴奋。可她不愿也不敢再让父亲觉察出什么,佯装着欣喜将双臂箍得更紧,“这还差不多。君无戏言,您可不能骗人哟。”

第二十三章:美人一笑千黄金

摘星阁,高高在上,相隔帘笼尽可俯瞰坻场众生。阁内亦是百态不同。雪晴领着依依与意欢一对儿小姐妹趴伏在南窗台前,透过淡金色的鲛绡珠纱,指指画画地议论着当下驰骋于马背的哥哥们。再往里些,裴湘同璟淼两个却安静许多,一个端坐在东厢乌梨木雕花的芙蓉案旁,一个斜倚在西厢的翘尾贵妃榻上。湘儿手中绷了个素面的丝帕,捋着细如胎发的翠色丝线,走针若飞,云鬓雾髻上如意金钗颤颤别绾,正绣出一叶叶舒展匀细的含羞草。淼淼今日的妆容最为清素,直身米黄缎裙,镶着湖蓝色水纹衮边,与她捧着的书卷正衬,散发出淡淡蓝草馨香。

丹扬回来,眼波转处,细眸微敛,是显而易见的意兴阑珊。旁人瞧得出来,想要开口,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众多的宫人俱在阁外侍候,能留在内间的都是诸位贵女的贴身丫鬟,唯有意欢帝姬还特为跟了乳母。下人们跪地相迎,筱安正为依依剥柑橘,动作稍慢些,指尖沾染沥沥蜜汁不小心滴洒在浅青色的罗衣边上。帝姬根本无视这些人,直入长案前坐下,眼神冷丽清澈如同冥思,怕是她自己也并未察觉到。

雪晴瞧这架势点了点身旁的两个小脑袋,眨眨眼睛示意她们压低声线。小孩子像是明了,偷偷瞧瞧身后不称心的姊姊,又转过头捂了嘴巴轻笑。湘儿和淼淼交换下眼神儿,俱是放下手中的活计靠拢过来。侍女墨缕上前奉茶,细瓷薄胎盏中,碧芽儿如朵,上上下下地沉浮。“扬扬”,璟淼轻抬手,将香茗推近那人,“帝姬能代君父上场怕已是开了大璃百年先河,又何必计较是谁击进的首筹。”湘儿笑得恬淡宁静,更是轻声细语,“娘亲约束得紧,我便不会骑马,所以打小就羡慕你们。”丹扬缓缓啜饮清茶,可有可无地听着,许久,茶盏放下,朱唇才又勾起,“还以为你们没有看,原来你们在看。”她故意盯盯二人抛下的帕子与书。“有你,才看;没有你,就不看。反正我是毫无兴趣。”璟淼靠上长椅的扶手,双眸底下眼波淡如秋水,是慵然的神色。裴湘倒怔了一下,略略显得有些拘紧。丹扬稍直背坐得正些,慨叹一声望望左侧的表姊,又弹弹指甲转过身来握住另一个人的纤手,“湘姊姊,你也忒是温顺守礼。虽说你与二哥赐婚在即,可只要圣旨不下,见见又如何?更何况还隔着这重重围幛,怕是你能看清楚他,他也看不清你的。”

裴湘俏面更红,细碎娇阳透过鲛纱洒落到身上,纤背细腰如柳,正显一种迷蒙的娇柔。姐姐们都在说笑,窗台前的丫头们也不再禁声。阁外场上,忽然间急鼓逐厢,是排山倒海般的唱好欢呼,只不知是谁朋得筹。稍稍平复些,又闻听一道琴音力压众乐从对面高殿破空而起,大开大阖间乘风生云,溅珠撼玉倾势袭来,直是勾魂摄魄铮然惊龙。谁都有些迷醉,小依依最为欣喜,她又是鼓掌又雀跃,“貌白哥哥,貌白哥哥的绿绮,听到没有?”“住口!”丹扬再次燃点了怒意,气咻咻打断堂妹的话,“他算你哪门子哥哥。黄毛小子外加愣头青。”依依如何肯听,撅高尖尖下颌,“貌白哥哥才不愣,他的头发也不黄。”“嘿”,扬扬粉面微寒,“怎么一点儿都不长记性,是谁差点把你掉进月湖里去的?”那厢里还要反驳,倒是筱安揽住主人,往小嘴巴里塞进桔瓣。雪晴也跟着解围,急急岔开话题,“都猜猜看,今日哪朋能赢。”意欢最小,最不明白,可还要抢着答话,“我三哥能赢,我三哥最厉害。”依依鼓囊着两腮更不示弱,“我二哥也厉害。”

雪晴笑了,靠近纱窗,悄悄掀动绣帘,金丝玉环束起的秀发款款而动。“我希望他能赢。”翁主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身旁的小人儿还是听到了。“是谁,晴姊姊说的是谁?”一边一双小手牵动衣袖。她媚婉抬眸,恰到好处地掩住害羞,“是谁?是怀酘表哥他们啊。六个人打五个人,如何还能不取胜?”依依就着筱安的手又吃了几瓣桔子,墨丸似的眼珠转转像是若有所思,“我也希望二哥他们会赢,可貌白哥哥说‘不可能’。”“切。你那貌白‘哥哥’是神算子么?”丹扬远远听着都忍不住讥笑。依依可认真,她攥住筱安的衣缘转向内里,很大声地回答,“貌白哥哥说了,太子击鞠戏诸王只为搏筱安一笑,所以他拼死拼活也要求胜。”

秋日正阳如金,一阵子流光似火。筱安一时纷乱念头萦绕,阁内却阒寂下来。裴湘没听过这个名字,此时耐不住多瞄了几眼。丹扬、璟淼和雪晴素日里常与怀鏧他们一处游乐,对这丫头算不得陌生,只是未曾留意,如今却要重新打量。意欢才在五哥那里听说几个女祸的故事,懵懵懂懂地伸出小手来推推乳母问道:“不会笑的可不是褒姒,怎么会是筱安?”哪个下人敢回答这样的问话,忙不迭装聋作哑“嗯啊”搪塞。上位端坐的丹扬一身玄衣庄重雍容,微微笑意忽而绽在唇上,“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侍女们急匆匆福身,筱安更如蒙大赦,撤着小碎步子后退。帝姬却招招手唤住她,“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

筱安站定,低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众人目光的探寻,实在被瞧得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把心一横,扬起头来相迎。丹扬看到了,略有些愕然,她终于不再凝视她,努努嘴儿朝向小堂妹,“依依啊,你懂什么,太子如何识得筱安,再说这丫头可是怀鏧的人。”她有意咬重某人的名字。“扬扬姊姊”稚气的郡主聪明又糊涂,“他们认识许久了,是太子哥哥求我,看击鞠一定要将筱安带进宫来。呵呵,我喜欢筱安,二哥喜欢筱安,太子喜欢筱安,我们都喜欢筱安。”辨无可辨,避无可避,小人儿依然沉默。丹扬憋不住笑了,只是眸如冷月,目光幽深,灼灼晃人眼。“你就不想问问?”她又侧首看璟淼。那人抚抚妆髻,略一挑眉,本就生得极美极英气的容貌,愈发显得落落大方。“我有什么可问的?”她与她对答,竟像置身事外。“总要验证一下。”扬扬双颐绯红起来,像是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奇,从座位上快步下来,一把抓住了筱安的手,“走,陪孤出去透透气。”

她拖着她往阁外最高处的观景台上去。秋意沉醉无限,风儿暖凉交错,乱卷衣衫。丹扬便靠在汉白玉的扶手围栏上,看群马急奔,尘嚣翻扬如雾。曲近终,赛过半,德政殿阶前高架上,东侧插旗十二面,西侧只有六面,胜负已是昭然。“喂!喂!……”她像孩子一般,双手拢在口边大声呼叫起来,叫着叫着,又猛得拽过筱安,将她一样按在扶栏上。蹄掌橐橐,撼动宫墙,居高临下,小人儿喉头一动,发出格的声响,已然有些眩晕。“不要怕。有我拉着你呢。”始作甬者眨眨眼睛,瞳仁深处清清明明,不只是俏皮,更有抚慰。她依然在不停挥手。很快,疾奔的骑士大多转首仰望,这之中,有两人像是发觉了极可怖的事情,也顾不得阵容大乱,突然飞奔出来。勒缰急停,马儿长嘶喷吐白雾,交脚幞头下,露出两张英武轩昂的脸,一样的怒气盈盛,一样的心惊胆寒。“筱安!小心!”他们几是异口同声在喊。

“果不其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丹扬同筱安四目相对,凤瞳杏眼转辉,俱是咄咄流波。“放开我!”她受够了这个千娇百宠的帝女,再忍不下如此的摆布。她可见惯旁人婉转低首,倒是臂间如此貌似沉静又张狂的主儿,让人蓦然想起深秋里抱守绿梗仍开得炽烈的蕙兰,虽算不得美,却自有别样妖娆。瞄一眼楼下,黄襕的紫襕的竟都停下,其实小丫头也怕那两个着了恼真会发狂奔上来。“哼”,心中不满更漾过相类失宠的妒嫉,可随着一声冷冷低噎,她还真就放了手。筱安面容苍白,青丝纷乱,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看,提起裙角,急匆匆跑进阁内。丹扬倒不慌不忙起来,依然趴在那里,俯视傻呵呵只会争执弹丸小球的男人们。丝袖飘举,衣袂迭迭,若曳日晖云华,还甚是自得。唯恐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戏谑,丹扬再次呼喊:“放心吧,回去了。”说完,她亦转身,一路朗朗欢笑,直至泯入那湘妃竹的秋帘里。

不过一场鞠戏,却是曲折通幽,缥缈如幻。高台上佳人不见,高台下还依然对峙着。怀殷转身回望,重瞳之目沉如深海。怀鏧的胸前绣着一片纯色的白虎纹,此时随上他气息紊急,凛凛愈动。怀酘不显声色隔到二人中间,依然闲适的笑意,可细看之下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我在这里,谁也不许多事。”他极少摆出兄长的威严,既是这样说了,旁人自然不敢再轻视。“还比不比了?”怀祋徐徐催踱坐骑。怀酘撩一眼身后的怀馨,“到此为止,举旗认输。”那人伶俐,立时靠拢,“太子,臣弟这就着人安排球场的铜钱,你再演示下杖击绝技,让吾等见识见识。”怀殷当然明白弟弟这是在哄他,将目一合,略低头算是同意。那厢里,江承和怀祋也夹住怀鏧,轻声笑语,“我们去歇歇观景,散了便回家去。”怀酘瞧着眼下像是风波已过,这才调转马头,“由我去向父皇回命,都不必跟着了。”

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如彬猜不透为何会突然结束赛事,可也明白胜负已定。望着眼前疾驰半晌依旧温润如许的次子,他的目光柔缓,只是话音里仍带如常的薄责,“怎么,又输了?恃多都未能取胜,你还真有出息。”怀酘瞳仁纯净,稍稍放低眉梢,“父皇神武全都传给了太子,孩儿还未怨您偏心呢,您倒先来怨我。”如此忤逆大胆的话,也就这老二敢说。高殿间众人皆知淮王受宠,俱在笑看也不多言。如彬就是疼他,不过佯怒骂了几句“大胆”,又换作和煦语气问道:“刚刚扬扬怎么了,你们上上下下大呼小叫的,朕这里隔得远些听不清。”怀酘弯起唇角,却在掩饰,“回父皇,没什么事,想来那丫头呆着无聊,只是攀得太高,吓了我们一跳。”如彬似信非信,凝眉细想。怀酘也怕父亲多问无法应对,跟着又向前凑凑,“父皇,过会儿太子还要一展身手,只是儿臣不愿再陪观了。我认命,认输,可终有气性。败得这样惨,您能不能允了儿臣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清净清净。”如彬面上蕴笑,点了点头。怀酘又漫然转眸,“儿臣再讨个示下,可否带了湘儿一起走?”

这回是如彧最先笑出来,“拐了八百道弯,玄机竟在这里。”说着他又看向御座左厢的裴克明,更是谑意十足,“酘儿你若领走了裴小姐,可不能去那没人的地方啊。”怀酘不避叔叔的眼色,一样微微眯笑,“四叔放心。侄儿哪有您那胆量,一国公主都敢诓到深巷酒肆中去。湘儿可受不得皇都春那样的烈酒。”“你是如何知道的?”如彧被揶揄得脸上泛红。怀酘回答坦率,“这宫内宫外便没有怀馨不知道的事情,而他知道了,我就知道了。”如彧气结无语,如彬也训斥儿子,“少在这里混说,还不下去。”怀酘收了笑,乖顺求告,更为说与小人儿的爹爹听,“父皇,儿臣真得只是与湘儿出去走走。昨儿个见到太子拿回一条从南门自在坊订的‘比翼连理’链子,用料虽不比宫中考究,可样子却新奇。儿子也想带了湘儿过去瞧瞧。”江良觑着这孩子真诚,插言相劝,“左不过入冬便要赐婚,别再难为淮王。”言罢他也感慨,“‘比翼连理’。哥哥的喜事还未到,弟弟已经着急。孩子们便在我们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

璟瑓也好,裴克明也好,看似面上无澜,心中耐不住得意。如彬不愿拦着儿子,可还要提醒一句,“这样的事不能只来问朕。湘儿是人家裴府的千金。”怀酘会意,立时侧向一揖,“裴大人。”裴克明欠身,笑也从容,“殿下已得皇命。臣只嘱咐早些送湘儿回府,免得她娘亲牵挂。”“是,定会早去早回。”怀酘谦和回话,俊颜出尘清雅。如彬眼中爱意深沉,“还算识得些礼数,总没有直接上摘星阁找人。”怀酘俯下头来敛低声气,将喜色挂在唇畔,“儿臣哪敢。若如此鲁莽,您还不得打死我。”他这话音还未落,怀殳与江恩却同时指着对面喊出来,“看啊,是太子,是太子上到摘星阁去了。”

第二十四章:难得有情郎

琼檐层阁,雕栏玉砌,染尽金晖丽影。独立门前的怀殷沉下精神,终于朗朗唤出一句“筱安!”阁内的女孩儿们早知是他。太子驾临,守在外厢宫人跪拜之声清晰可闻。可依然出奇得安静,候不到任何回应。他没有耐心等待,眼底威仪渐生,“筱安!”这次口气更重。终于,檐头珠玉“叮咚”作响,竟是丹扬掀帘而出。“看看这是谁来了?唬得我们姐妹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脚步慵雅,娇媚抬头,弯弯秀眸勾出似真似假的笑。“扬扬,帮哥哥把筱安唤出来。”怀殷着实不想与这丫头计较。“什么?什么?”她假装听不清,长睫忽颤,斜睨过来。“躲开!”他直接要闯进去。她却横了身子挡住,“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淼姊姊的颜面,璟家的颜面,你都不顾了?”襕袖之下,他的双手骤然一紧。可也就是一瞬对视,登阁时那股子灼热的感觉再一次渗于发肤。“这与淼淼无关。你不要管。”平日里淡然的眉目已隐约流露乞盼。她的面若红霞,还在咬牙瞪着他,“淼姊姊才不愿理你。只是,你的事,我可以不管。那我的事,你也不要管。”真恨不得挥巴掌揍到她的屁股上,可此时此地不行。眉峰蹙成墨黑的云子,他一把便推开妹妹,口吻清洌如冰,“若有来日,你真伤到父皇母后,更牵累那个人失去庇护,我看你还能不能如此骄纵嚣张。”

透亮轻软的薄绡沙帷垂下,一室的女眷不论长幼皆伏身至低。怀殷快步踏行,周身挟来另人窒息的气势。他是谁也无暇顾及,寻到她后便抓牢蜷在青夜色帛布广袖内冰凉的指尖。“跟我走。”他急着出去。筱安已然冷汗湿透衣衫,周身都是虚软的,颓然闭上眼睛,根本想不清楚心中是兴奋还是慌乱。“太、太子……”她嗑嗑巴巴地唤他,明明想说“你不该来”,可就是无法启口。他与她纠缠的右手一点点收缩,她感受到这个动作,终于肯扬起脸来,一双眸子睁得圆满,直想将他看个透。他还在拖着她行走,更低头稍稍靠近,“带你去看看我的鞠术。”旁人面前他如此温文,甚至略显卑逊,她却更为惶恐。

四周幕帷忽而无风起舞。璟淼缓身直立起来,一双杏眼里黑白相映。“表哥!”她脆生生叫住他,语气与声音如常,根本辨不出喜怒。怀殷真得停下,退后一步才转首,她的眉目美而清冷,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淼淼,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先负了你。”如此痛苦的话,说出来竟无比镇定,心头渲开难解的遗憾,可他思忖的只是该用什么来补偿。见那人神色凝重,小人儿莞尔展颜,宁和笑容下藏住不能与人言说的心满意足,“太子殿下,从今以后,我与你各不相欠。”淼淼的真心话,怀殷可当成不加掩饰的嘲讽。重瞳双环隐隐颤动,筱安挨得最近能够查觉,猜测他是伤心了,禁不住低声叹息。“这是我的选择。你才是我的。”他恶狠狠夹紧握着的手指,足以让她疼,也足以让她清醒。

以为能走下高阁便如离开了牢笼,谁知怀鏧挣脱开众人桎梏从球场的另一端奔来。怀殷已跃上照夜,正弯腰要抱筱安上马。兄弟们谁都不敢靠得太近,四周静得可怖。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挺身横马,只有小人儿夹在中间。“筱安,跟我回去,我们回家。”怀鏧尽量想把话说得平静。她的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该怎么办?”五步之外,怀祋急得跺脚。江承和貌陵裹在披风里精健的身子竟在颤抖。怀馨倒是面若止水,冷冷开口,“早晚有这么一天。”“胡闹!”怀酘不知何时赶到,急急跳下马,衣衫猎猎作响。淮王望向那二人的目光渐渐转厉,“趁着父皇还未追问下来。都与我回到德政殿去。”喝完这一句,他也盯紧那个青衣鬟髻的丫头,“筱安,你快些上楼。”他不认得她,只是猜度的名字,想来不错。

僵持了片刻,她真要转身。“你敢!”怀殷边喊边扯住。她不再动了,他才松手,似是恢复如常,审视周遭,眼底阒黑无垠,“二哥,此事不论是我,还是怀鏧,都依不了你。便是父皇怪罪,我也一人承担。”“呵呵。没错。”怀鏧还能笑出来,飞扬的眉目同样有着逼人的光彩。“筱安,你总要有个选择。是太子?还是我?”他的傲气窒人,可含笑唤她的刹那,又真诚得动人心肠。他与他同时伸出手来。“能不能不逼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们竟像并不心疼,静看她坠落的泪珠,默不作声。“丫头,你此时的选择关乎你的一生。”怀馨隔在远处抛出这一句话来,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模样。她终于将手置入他的掌心。无边的清静,还有无边的欢喜,怀殷轻轻一托便将小身子揽到马上。幽柔的发丝迎风而动,拂过他的脸颊。再不顾及旁人的目光,他们打马扬长,溅起一溜黄尘,直入坻场中央。

筱安仰起头,只感觉飞扬勾翘的宫檐呼啸般掠过。她忽然有些怕,身子也瑟缩起来。那人安抚似地贴紧她的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一些。“筱安。”低沉的声音便在耳畔,龙涎香气更浓了,沁入心脾一般。“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全完了。”她的下唇早咬得发白,可颊上却已红透。怀殷只用一手驱马,另一只牢牢揽住小人儿腰肢。她瞧不见他在温柔睇视着她,他的笑亦如秋风带了微讽,“傻丫头,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当庭西南厢停下,正对德政殿的高台。早有宫人在不远处置好十几枚铜钱,规规整整地摞起,也不过距地面一拃来高。身着绣衣的供奉官快步过来,双手呈上太子的麒麟头鞠杖。怀殷把筱安从马上放下,又屈颈俯近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可要看仔细了!”还未及她说话,那人与马已如利箭般射出。她凝望着照夜上挺秀的身形,襕衫乘风高涨如翼。便在靠近铜钱的刹那,他忽而侧身转臂著马腹,球杖奋合且离,最上端的一枚铜钱高高飞起,直达六七丈处。她捂住嘴巴抑下狂呼,他竟又折返。还是相同的动作,再次以拐头顺次击钱。策马飞驰间,铜币一枚枚精准离地,自在散落如雨。“怀殷!”小人儿兴奋得高喊出来,周围侍从无不惊骇侧目。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可是听到了,相随击鼓腾腾举杖。灿黄袖袍在艳阳照耀下异常夺目,是他与生俱来的光芒与骄傲,正恰龙战于野,又似飞龙在天。

如此精绝之技,朱曜台上君臣满座,竟无人喝彩。如彬的脸色不知在何时转寒,细长双目中已透出恼怒。“殷儿身边那个女子是谁?”诸人一时都缄默,终还是杞王回头掠了一眼长子,才小心回复,“皇兄,那人是臣弟府上的侍女筱安。”如彰也是满腹的疑惑更隐有不安。怀殸起身过来,尽力掩住慌乱的神色,“皇上,父王,我这就下去看看究竟。”自打怀酘逃似地叩首而退,如彬便觉有事发生。他略僵了僵,还来不及细问,身侧又有人腾地立起。是璟瑓再耐不住这微妙的尴尬。本来初见到太子登阁,旁人都取笑定是一对儿表兄表妹的相思日苦,谁料到转眼间,亲外甥竟堂而皇之地领了个陌生女子出来,还是那般的亲密无间。“皇上,恕臣失陪。我去看看淼淼。我要带女儿离开这里。”他的眉头锁紧,目光如锥。“我也去。”璟鑫紧紧抓住爹爹的袍袖,一样心急如焚。“起驾,回宫!”话音落,如彬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木弦丝雕花的御座扶手上。“呜呜。”小昊桐吓得好悬便要哭出来,还是怀殳眼尖,迅疾将侄儿牵到身侧。“皇上!”“父皇!”众人猝不及防,皆跪地俯首。九龙袍摆轻动,如彬负手而立,眸色深深扫过殿下球场再转向怀毅,声音隐有几分气促,“让他们即刻都散了。速传怀殷到含章殿见朕。”

拥着筱安打马归来,怀殷发现坻场出口处已围拢了更多的人,竟是怀毅与怀殸两位兄长也面色阴郁立在那里。他先跃下马,又抱了小人儿下来。怀鏧站在大哥身后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冷冷蹙眉,眼光锐利,是毫不掩饰的恨意。礼郡王并未理会太子,而是直接转向筱安,“回王府!”只这三个字,她立时现出惊恐的神情。怀殷重瞳中精芒闪动,倏地展臂挡住,“筱安不会再回杞王府,我要带她到东宫去。”怀殸深深看他,口气庄重威严,“太子,你为储君更要遵守法度规矩。筱安是我们府上的私奴,便是你中意她,想要了去,也需有皇上的喻旨或是求得我父王同意,哪有这样明

第14回

抢的道理?”

怀殷被问住,再开口时语声都有些暗哑,“怀殸大哥,你等等,我这去找父皇和三叔。”那堂兄半是恼怒半是无奈,无法答应也无法拒绝。怀毅候得焦急,一把揪住弟弟,“真是聪明人办糊涂事。父皇已然发怒,宣你去含章殿问话呐。”怀鏧冷不防过来,扯了筱安便走。怀殷哪里肯依,直接薅上那人的衣襟。怀鏧更是不让,也扳住了他的腕子。小丫头被裹挟在中间面庞苍白向后仰着,髻发散开乱入脖颈,颤悠悠的眸光中只有仓惶与绝望。眼见着就要动手,终还是被众人拽离。怀殸并不理会剑拔弩张的两个,拉了筱安到自己的身边。他望着他们目色坦荡,“有父王与我在府中。谁也不会对筱安不利。”怀殷再无拦阻的余地。眼睁睁看着那兄弟拥着她上马。怀馨跟在后面急急喊了一声,“大哥、怀鏧,我与你们同行,正要去给三婶和小姨请安。”怀鏧冷哼一声,头都不回催马便走。怀殸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也未言语,扶筱安坐稳后扳鞍上去,略等着那人牵来马匹才徐徐策动缰绳。马儿飞快,转眼不见影踪。这回怀殷一直死死盯着,筱安最终也没有回头。

午后,不过一片阴歙遮日,竟降起秋雨又沥沥转急。广殿无风,层层明黄烟罗隔绝。已换作团龙常服的如彬负手立于长案前,面容正在那背窗深处显得有几分晦暗,便是侍于旁侧的怀毅,都看不透父亲深澈的目光中究竟是怎样的神情。怀殷站在对面,自打行礼问安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父皇。”怀毅轻轻开口,他也想不好该说些什么,只是要打破这沉默。案头云纹销金炉内焚香燃玉。如彬踱了几步,抵那黄襕之人更近。都能看到父亲青衣上的龙纹如浮天阙,忽而便听到一声呼喝,“瞧瞧你干的好事!”他修削的身形跟着拔起,平静对着父亲,“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三弟!”怀毅急着要拦住他。谁知话音甫落,殿门尽头又传来冷冷质语:“不知错在哪里?那我倒要问问,殷儿你今日所作所为,置淼淼颜面于何处?置你舅舅颜面于何处?又置璟家的颜面于何处?”随着这一句句诘问,早有侍女趋前掀起五彩祥云金帘,玲珑一袭深紫翟衣,妆容肃淡,扶了女儿丹扬缓步进来。怀毅与怀殷伏倒叩安。玲珑并未理会,径直走到夫君近前。齐王明白母后心思,他先起身,再拽了弟弟起来。帝姬也向父皇见礼。如彬瞪了她一眼,抚住妻子肩头,“过来做什么?外边正下雨。”一双海棠缠枝步摇轻轻摆动,玲珑依然沉着面孔,“如果不过来,我如何知道鞠场上那一出好戏。”如彬轩起长眉侧目,“扬扬,是不是你在你母后面前多嘴?”“这与扬扬何干?”玲珑还在开脱女儿,小丫头却转眸一笑,“父皇,三哥喜得心上人,这样的好事,孩儿怎能不告诉母后。”“胡说。哪里来的心上人。又算得什么好事。”玲珑蓦然截断她的话,怒意更盛。丹扬这才不敢言语,吐吐舌头退到一边。怀殷缄默许久,此时垂首唤一声“母后”,再抬头目光熠熠像含了喜色,“儿臣的确寻到心上人。我是真得喜欢筱安。”

“筱安?”玲珑再隐忍不住,“那是你堂弟的心上人,你不知道么?鏧儿已经在求你父皇要立那个女孩儿为侧妃。”怀殷依然不动声色,“怀鏧他一厢情愿而已。筱安在我与他之间做了选择。”玲珑抬手指着儿子,鎏金的护甲都轻颤起来,“你们一个太子、一个世子,竟让个卑微的宫娥去挑去选。殷儿,你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怀殷也怕母亲真被气着,虽有不满,可还是放低了声音,“母后,宫娥不过是个暂时的身份,哪能一成不变。我们小时候,您就说过,人虽有等级贵贱之分,但在灵魂上谁与谁都是一样的。”“你,你……”玲珑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如彬见状忙在侧厢里揽住她,还未开口,怀中之人几是带了哭腔,“你就不管管他吗?这孩子与鏧儿一样,都被那个女人迷住心窍了。”

殿外雨水漫过琉璃金瓦,沿着脊檐汇流如注发出急促声响,搅得人心生烦腻。如彬真是为难,本来初时还恼怀殷行事莽撞,可如今听着这母子的言来语去,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如彬疑惑,平日里最为温顺乖巧的儿子,怎么突然间就敢在对着尊亲恣意顶撞起来。不过,妻子总要先劝慰,不能任着这母子俩争执不休。他不得已,扳了脸,目光扫过去,厉色斥道:“侍于亲长,声容易肃。在父母面前言辞咄咄,成何体统?”孩子们不怕玲珑,却没有不惧如彬的。怀毅赶忙牵牵弟弟的袍带,便是那挑事来的丹扬都冲着哥哥使起眼色。怀殷也低了头,可不过静了一瞬,又喃喃嘟囔起来,“儿臣不过想得到心宜的女子,怎么就如此艰难。”如彬都觉得这孩子是真是痴怔了,忍不住还要训他。倒是玲珑撑直身子,定定看向儿子,“你是太子啊,谁该心宜,谁能心宜,不知道么?”他顿了一下,竟轻轻笑了,“既是心宜,如何去论该不该,能不能呢。”

玲珑愈是盯着看,便愈是愤懑,“那对淼淼呢,难道你从未心宜过?如果不曾心宜,又何必承诺立妃之事?谁家的女儿,能忍下如此的羞辱,更何况淼淼是你一起长大的表妹啊。”怀殷迈前一步,扬首目光凝结许久,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父皇、母后,儿臣瞒下一事也有多日了,曾经想过永远也不要说出口。”殿内众人不知何意,都静默下来。他沉沉叹了一声,“五弟生辰那日淼淼来宫中找过儿臣。问我爱不爱她,能不能一心一意对她。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回答。她便告诉我,她没有福气也没有勇气,做我的太子妃。我其实知道淼淼所求,可我真得不能予她。身在储位,对女人、对内帏之事,我有自己的考量。我既不想强迫她改变,也不想强迫我自己改变。”

怀殷昂着头,黄色宫锦襕衫雍容,龙章凤姿的气度。如彬与玲珑一时哑然,两人对视,都不愿相信,可又不能不信。怀毅与丹扬更吃惊不小,只不过齐王是心疼弟弟受了极大的委曲,而那小人儿则是对表姐无限钦慕起来。片刻,玲珑转过头来,已经是平日的慈爱,“淼淼那丫头实在被惯坏了,她说的话也未必就是有心,更当不得真。明日里,我自会去问你舅舅与舅母,怕是她早就后悔了也说不定。”如彬也只能劝和,“你母后说得没错。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由着你们两个孩子便商定了。”怀殷未曾料到父母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他如今只惦记着筱安的事耽误不得,心绪渐渐浮躁起来,“放着两情相悦的不要,非要去强人所难。”玲珑略他一眼,徐徐道:“吾朝太宗年间便已颁下《选皇太子诸王妃敕》,首要便是百官子女。至于那个筱安,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她入东宫。母后如此,也是为殷儿你。”

怀殷只觉凉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头脑却如被火轰地一烧,“您刚刚还说怀鏧求了父皇要立筱安为妃,如何到了我这里便必是百官子女。孩儿是太子,可他也是宗室郡王。您如此为难,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璟家的荣华?”玲珑闻言一愣,脸色大变,怒极反笑哀痛之意明显,只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跪下!”如彬的厉喝格外阴沉。他盛怒转身,目光到处,正瞄到长案上一柄降香檀木沉水料镶白玉的如意,顺手便抄起。“父皇息怒!”怀毅心急想拦,又不敢靠近。丹扬扶住母亲,也吓得发不了声。怀殷早已跪好,掌心冷汗滑腻,面上却强装低眉敛目气息不乱。父亲将如意举起,他竟没有畏缩,微扬唇角看着,眼里似悲似愧,映在重瞳之中化作分辨不清的倔强亦或是委曲。如彬心尖处莫名牵动,恍惚间像看到当年直直跪在乾元殿前阶梯上,苦求父皇收回立妃旨意的自己。神情隐透怅惘,他手中的家什便停在高处似是挥不下去。

亲,是从这部开始看的吧?这里都是第三代了。

第二十五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燃香将尽,案上茶烟也渐凉。如彬手中的檀木如意还是挥下,第一记抽在儿子臀上,第二记在腰间,第三记在肩背,第四记又落在腿根,真若怒气蓬盛,罚得毫无章法。喝斥夹杂于击打声中,直贯入耳,“孝弟,仁本。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多年。朕倒看着,师傅们自是白教,父母更是白养了你。”怀殷起先是硬撑着镇定,其实六神无主。他从未受过笞戒,总见过怀酘与怀馨挨打时呻吟讨饶、汗滴如雨的狼狈样子。尤其盯着那凶物,沉水料的材质又雕有凸纹冷硬无比,生生挨到肉上想来定会痛不可当。父亲的手臂初次抡过来时,他的眼睛都下意识闭合,虽不敢躲闪,可也缩紧身子,咬住牙关,唯恐自己会喊嚷出来。毕竟在大哥与妹妹面前挨打,已然失了颜面,总不能再没了骨气。

左臀间挨过一下后,怀殷便惊觉,这根本就算不得疼,只是麻酥酥地掠过表皮。还以为父亲第一下未使全力,可接下来落在身上别处的也都一样。就数背上挨得最痛,只是因为正击胛骨上,撞得难受。他不敢再直杵杵地盯着父亲对视,只偷偷瞄上几眼。觑见父亲的脸色虽不变沉郁,可原本凛冽的唇纹却略略上弯,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睛里不见怒火唯有细辨才能查觉的疼惜。父亲在笑,怀殷终于明了。曾经的怨气和委曲瞬时便消散大半,又愧又悔,他埋头更低。怀毅离得最近,正瞧得一清二楚,向前跪行两步,边拦挡边哀声恳求,“父皇,龙体要紧。三弟顶撞母后有违孝义,还是让儿臣带下去罚他。”怀殷也立即叩首,“父皇,母后,儿臣知罪,再也不敢了。”如彬仍锁着眉头,像不解气一样,又抽了两记。噼啪脆响过后,他停住如意点指,“今日起回东宫去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便不许你出来。”怀毅按了弟弟喏喏伏身告退。如彬转首看向女儿,依然是挥着手中家什,“你也给朕出去。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扬扬战惊惊盯着那如意,小兔子般瞪大了眼睛,连话都没敢应,三步两步便蹿出了大门,跑得比两个哥哥还急。

不时何时停了雨,殿外疏朗开阔,润湿空气中隐隐有秋海棠馨香缕缕。兄妹三人静静走着,怀殷夹在中间,探手揉了揉身后。怀毅瞧见,淡淡笑问,“回东宫又不急,要不要先歇在紫云馆,传太医过来瞧瞧伤处?”扬扬也转过头来抿唇看他。怀殷俊脸一红摆手,“不用,不用,没什么大碍。”怀毅轻轻叹息,像是极为羡慕,“父皇待你这太子的确与其他兄弟不同。你长到如今,从未动过你一个指头。便是今日气恼如此,那如意也不过是高举轻落,生怕伤到你。”小丫头凑过脸来,语声清脆,“大哥说得没错。三哥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刚刚父皇更是眼见着放水。偏心偏得都让人看不过去。”怀殷在那别着珐琅蝴蝶押发的倭髻上敲了一记,“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挨过打。谁有宠能比过你去。”他是在随口搪塞,她却当真了,“没有啊,就是没有啊。我想破脑袋也记不来了。”怀殷被妹妹逼得无法,只好停住,面上蕴出笑来,暖声细语,“那时你还没有入宫,我和怀馨也很小。有天在母后宫中玩木剑,追追跑跑的,怀馨撞翻了皇祖父赏下的一对窑变釉玉壶春瓶。母后生气揍了他一顿。父皇下朝归来,怀馨便告状,非说是我推了他,他才碰倒瓶子。父皇信了,就打我的手心为他出气。”感觉不是真的,丹扬歪着头,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若有所思地转向怀毅,“大哥,有这样的事么?”那人则摊一摊手,“在中宫殿,我哪里会知道。”

雨过天晴,现出落日来,金灿灿得铺陈满地。怀殷蜷起手指轻轻划动掌心。的确是陈年旧事了,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可恰恰是刚才父亲佯怒的笑容,一下子让他又想了起来。怀馨向来最会撒娇。还记得当时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红着眼圈,颠三倒四地诉说委曲。父亲边听,边看向自己,忽然就让他伸手。是他推了弟弟不假,可他也害怕受罚。磨蹭了许久才抬起胳膊来,父亲的手掌便在小手上拍了一下。好像还拧了他的耳朵,然后又训教,“以后不许欺负弟弟。”他以为父亲生气了,悄悄抬起头来,正对上父亲含笑的眼睛。怀馨显然不能满意,他手上挨的与他屁股上挨的根本不能相比。他蹭在父亲身上蹬着小腿儿干嚎。母亲也过来,揽住自己,他们都瞧着怀馨,一家人笑得欢愉。

怀殷微微松了口气,调整神情。丹扬察觉,细眉浅漾调侃,“编故事诓骗我们,愧疚吧?”他不理她,她却突然抓住他。“我可能想象当时的情形。父皇一定会这样说。”小人儿开始温柔地抚摸哥哥的手,“朕的宝贝殷儿啊,怀馨他推倒春瓶有没有吓到你?乖,不用怕,父皇这就去打死他。”扬扬的举动太过滑稽,怀毅禁不得朗声失笑。怀殷就势反握住她的小手,身子一倾,目光也深亮,“还是先让我来打死你。”

“啊啊啊,你要干什么?”丹扬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哥哥辖制在肋下里。怀殷阴着脸,用力夹紧她,举起手又狠又快地在那被迫着拱起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巴掌。“啪啪啪”真是又痛又屈辱,小人儿差点儿就要骂他,转念想了想还是没胆量,这一耽搁竟又挨了两下。“大哥,你救救我!”还好,有个靠山在。怀毅苦笑加摇头,揪住两人的胳膊分开。丹扬离了桎梏立时激动起来,顾不得绣着桃花点点紧裹的裙子,抬起腿来就去踢他。月牙儿鞋尖镶着上等碧玉,正顶在怀殷小腿骨头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喊出来。这回三哥可真火了,绕过拦架的再去扯那丫头。可她便环在怀毅的腰上转圈,有人护着他想抓也抓不到。

“好了,都不许再闹。”齐王的声音深沉威严。“还没走出含章殿几步呢,父皇母后正在气头上。怎么,老三你是想回去接着挨打,还是扬扬你盼着也一起受罚。”怀毅略肃神色瞟过弟弟和妹妹。丹扬从鼻子里哼气,十二分的不屑。怀殷冷冷瞧她一眼,转身便走。“你站住!”小人儿倒委曲了,追过去拖住怀殷。“不许你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哥哥,有了心爱的女人,就都不要妹妹了。大哥娶了两个嫂嫂,再不陪我玩。四哥满脑子都是他的锦瑟。二哥如今也只顾湘姊姊。现在连你都一生气就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她的妙目氤氲如雾,一阵子抱怨被晚风拖出长长的尾音,竟如泣如诉。怀殷真是心服口服,仰头笑了几声,再揽过她,“扬扬,你这些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都是如何练出来的?”她仍然难过,“我说错了吗?在摘星阁,我与筱安站在一起,可你和怀鏧都只担心她,根本没有人留意我。”“呵呵。”怀殷刮一刮她的鼻子,笑意愈深,“你不是最喜欢登高望远吗?我们都当你有意为之。”她还是不能放心,软若柔荑的小手捧住他的脸,盯住那双重瞳,“三哥,你看着我,你答应我,无论以后你会有多少女人,扬扬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会改变。”怀殷最惧这对视,每每如此,他的心便会融化到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别胡说了。”他要躲闪她,她偏不让。“说,你快说。”她就追着他的眼睛。怀毅站在后面,含笑瞧着这对兄妹,如此的场景也是常见,谁都知道这才是扬扬独一无二的本领。

怀殷终于淡淡地点头,无奈而宠溺,“不论将来如何,扬扬都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我会永远保护你,疼爱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他的话,让她温暖又满足。小人儿略略垂眸,忽尔又招手,“大哥,你也是一样的。”怀毅缓步过来,抻手掐了掐她的粉腮,“我们兄弟都作此想,是丫头你太矫情。”哥哥们要先送她回去。丹扬便挽着怀殷的胳膊,倚着他前行。秋风半牵衣袂,她歪着头轻轻相问,“三哥,你为什么会喜欢筱安?”他的眸心明光轻漩,过了片刻,只吐出几个字来,“我不知道。”她接着再道一句,“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着你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可身子微动了一下。滑滑的丝帛在她指间流淌,“果然让我猜着了。”暗雅幽香中,丹扬的语气清利,“太子,你会被这个小宫女治住的。而且,不论你以后再娶什么样的女人,谁也斗不过她。淼姊姊不嫁你,便是做对了。”

不远处的鸿宁阁灯都亮了,水晶珠帘绰绰,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怀殷咬着牙,又在身侧的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整天胡说,就不怕挨打。”小人儿也无心计较了,黛眉轻拢,罗袖淡扬,同情又痛心的神色,“你们爱信不信吧。我敢断言,那个筱安自会宠冠东宫,而且迟早有一日,还将母仪天下。而我们这些人,都要虔诚恭顺地跪伏在她的脚下。”丹扬言之凿凿,可没人真正听进去。怀殷看着兄长,不掩忧虑,“我实在不放心筱安。如今又被禁足,更是有心无力。”怀毅还算安然,“父皇不会关你太久,不过两日三日的。老四跟过去,自然要向三叔一家交待。又有怀殸在,他管得住怀鏧,想来无虞。我已遣人传口讯给二弟和四弟,今晚在我府上商议对策。你就耐心等一等,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窗外树影参差,深殿幽幽,刚才的纷扰似是消泯无痕。如彬早就拥紧玲珑靠着鹅羽软垫坐在长椅上。见她还是一幅冷凄凄的模样,又安抚似的顺顺她的背,“宥过无大。殷儿向来孝顺,念他是一时无状,况且我已教训过了。你就消消气,如何也不能气坏了身子。”她挑起眸来看他,“你们父子两个演戏,是要给谁看?”他澹然一笑,分明有几分自得,“你不是最护着他?我怕打重了,你又来怨我。”她软软靠到他肩上,语意酸楚,“表哥,你可觉得我逼迫殷儿是为了保住璟家的荣华?”他捏捏她的耳垂儿笑斥,“胡说。我从未这样想过。殷儿也是口不择言。”她静静阖上双目,“爹爹常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古往今来,便没有永享荣华的世家。’便是我初嫁时,娘亲叮嘱亦不过自保平安,不辱门楣而已。璟氏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代代都霸住皇家后位。”

如彬还在思索该如何相劝,玲珑已然端坐而起,“我是真得忧心。东宫选人,可以不论门第贵贱,但家世清白如何能不顾及。便是锦瑟,再有不堪的过往,我们总知道,她的爹娘是谁,她是哪家的女儿。可这个筱安呢,身世扑朔迷离,真名真姓都无人知晓,又是死而复生。连晓棠都不愿这样的女孩子留在怀鏧身边。而我们的殷儿可是太子啊?若有什么差池,动摇的便是社稷根基。”如彬也在凝神,片刻后望着妻子和声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东宫之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只是眼见殷儿陷得颇深。他又是被我们宠着长大的,什么事情上都顺着心思过来,如今总要慢慢规劝才好。”他的话,已然勾起眼底涩意,玲珑不觉黯然,“想想刚才的情形,真像是要母子生分了呢。”

如彬锁眉,切切开口,“你生养了他十八年,他认识那个女人怕是不过数月。更何况,殷儿一向只与你亲,而与我生疏。不过争执几句,怎么就想到生分上了。”儿子的性情她才最懂,玲珑在心中轻叹,只不想让他烦恼。她扮作听劝的模样,扬一扬脸,眉目重现温静又略带了谑意,“既是知道生疏,你还打他?小时候罚跪,便有一两个月不愿理你,这回想是更僵。”他被她怄得笑出来,“那又如何?难道我这当爹的还怕了自己的儿子?”他顺手把她拉倒在膝上,照着翘臀左右开弓扇了两下,又按着背不让她乱动,“我那时便要揍他,扳扳这娇气的毛病。你非说什么长子要留有颜面,他才能树威信。殷儿是我们的长子不错,可毅儿才是长兄。那孩子也挨过打,现在弟弟妹妹不是一样信服。还有璟瑓,璟家两房中的长子,舅舅教训他时,我可没看出留过什么颜面威信。”玲珑笑到肠子都疼了,才从他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她扶扶头上圆珠玛瑙累金丝的钿子,两靥盈盈,“毅儿是万里也挑不出来一个的好孩子。至于我哥哥,他有威信么?侯府中,除了鑫儿还老实,现在便是小晶儿都敢拿白眼珠翻他。”如彬见她欢喜起来也是高兴,捉住白晳如玉的手轻轻一吻又拍了一下,才闲闲言道,“璟瑓打小便是那样的脾性。不过对孩子们还是过于娇惯了。”玲珑倒不在意,“淼淼与殷儿的事,已然无法挽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另选名门闺秀也就是了。”如彬牵住她,再拥入怀中,“太子正妃,怕是你我夫妻也做不得主,还得由父皇裁定。不过,那个筱安,我还得多劝你一句,放一放,缓一缓,千万不要操之过急。”龙涎香细细,殿中的气息宁静而美好。玲珑紧紧依赖在他暖实的胸膛上,正掩住眉心曲折成黛色的峦峰。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已然做好打算。

第二十六章:深知身在情长在

芙蓉香帐,四角垂下灿金流苏。宽阔寝榻上,怀馨一身水色单衣松散,四肢舒展趴伏,整张脸都没入轻娟薄缎的衾褥中。锦瑟侧卧,衔一抺爱娇浅笑,玉臂缠住他的脖颈,十指纤纤调皮地挑动玉带中随意束起的黑发。除却远处更漏,再无一丝声响。他任她抚弄半晌,周身不动,忽而探臂。先是将手滑入雪腻的腿间,曲指勾进密丛,引得她轻栗低呼。他仍是假寐却不停止挑逗,揉捏肌肤而上,小腹、圆脐,玉沟,终是到达胸前最酥软的地方。她再耐不住,推开那恼人的手,软软压到他背上,轻嗅衣间的棠棣清气,枕着他的耳朵笑问:“徐姑姑早就备好了桂花松穰卷和江米粥做宵夜,让我叫你起来用一些呢。”

怀馨终于侧过脸来,俊眸斜挑愈见深味,“徐姑姑不吩咐,你便不预备了?究竟该由谁来伺候夫君。她为我的娘子,还是你为我的娘子?”边说,他边折臂过来,摸索到小人儿肉鼓鼓的圆丘,狠狠掐了一下。“哼”锦瑟含嗔流怨睨视,“她不是你的娘子,她是你娘亲。整日里唯恐我伺候不好你这心肝宝贝。”怀馨猛然转身,将那滑落的香躯就势搂进怀里,一径笑道:“张开你的嘴,让我看看那些惹人恨的小尖牙。”锦瑟柔若无骨地倚住他的肩头,娇容微侧,“好晚了,你也不回来,让我焦急许久。”他点点皱起的鼻头,“不用焦急。不论多晚,我都会回家。况且还让小天与你传过话。”她也垂下眼睛来,小脑袋拱得更深,“你们商议出对策了?”“没有。还得从长计议。”他打了个哈欠,语声倦怠。想是由己推人,她竟有些感伤,“皇子也好,太子也好,听着尊贵,却无半分自由。”他就怕她多想,挥手扯下帏障,又拽过锦被,将她团团裹在身前。

半弯弦月映上茜窗,光华淡淡。白日里小憩过,锦瑟毫无困意。见怀馨双目微阖,她试探着唤了一声“馨。”他听到了,只拍拍她的屁股没有言语。知道还醒着,她便支起了身子,青丝散在枕上,娇滴滴的软语动人,“小天如何得罪你了,求了一个晚上,让我在你面前说好话。”他终于懒懒抬眸,“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今日不得空,明晚再好好收拾他。”“不行!”绫罗悉簌,小人儿急得半坐起来,“有我在,便不许你欺负小天。”他也扬头,神态慵闲,“他现在连我都不怕,正因为攀上了你这个靠山。张口闭口,‘我姐姐’如何,‘我姐姐’如何,都是让你给惯的。若再不动板子,给他立规矩,还不得翻了天。”她猜度着是气话,眼风媚媚地掠他,“我才回来多久,终是小天在你身边的日子长些。谁宠谁惯的,谁最清楚。”说完也是感慨,“小时候,他便只唤我‘姐姐’,不敢喊你一声‘哥哥’。到如今,更是尊卑有序僭越不得。可是你和他,又怎会是寻常的主与仆。整日里,你在我面前念叨小天可比自己的亲弟弟还多。”

帐内盈香,娇语嘤嘤,怀馨未置可否,只会心笑笑,“不管是不是弟弟,该教训也得教训。”她也渐渐倦了。柳腰儿柔折,绵软娇躯蜷缩成婴孩般形状,依偎进身旁温暖的怀抱中。那人渐渐不安分起来,清凉的唇轻轻滑至耳珠,一呼一吸拂过雪脂凝成的颈子,撩拨彼此缠绵的欲念。她还在佯装入睡,他却掀开了锦被一角。幽幽光线下,几近透明的丝绢蔽体,玲珑凹凸的身段若隐若现。正是菡萏盛开的最美光景,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浸过蜜糖,饱满惹火,旖旎香艳。

“锦瑟,不要睡。”怀馨贴面爱怜相唤。她婉转侧首,鬓间发丝颤颤,“赵馨,我困了。”“别啊。”他俊美的笑容迷人依旧,微眯的眸子里却泛起暗魅的光,“锦瑟,锦瑟,哥哥又想打你的屁股了,怎么办?” 小人儿花容失色,怯怯抬头,乌发纷泻遮不住含惊凝诧的双眼。“不要,你出去,出去。”她咬住红唇,呻吟般娇叱,这欲拒还迎,更加得诱人。他猛地覆身上去,骑坐在她的腿上,躬腰探手在合欢枕下摸索,竟是抽出来一把乌沉沉的竹尺和一根黄玉般的藤条。她眼睁睁瞧着,张了张口,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怀馨目色转为柔和,一幅怜香惜玉的模样,“放心,卿卿。知道你怕疼,所以选了藤条,这个最柔韧,伤皮不伤肉的。还知道你不想肌肤上起棱子,我又寻来这把墨竹尺。过会子抽完藤条,哥哥再帮你将小屁股上肿起的隆痕一道道全都拍平了。”

“你到底是鬼还是魔?”小人儿转抬怒意充盈的眸子,只是那不变甜腻的嗓音仍是柔媚更娇怜。“呵呵”怀馨手中竹尺一抬,轻松翘起她小巧的下颌,“怎的,这回根本就不问是不是人了,直接变成了鬼和魔?”“别闹了,安安生生睡觉不好吗?你要实在是手痒得难受,就出去,爱打谁打谁,别折磨我。”她挥舞小手推他,愈是挣扎,愈是掩不住衣下峦峰隐现。他的嗓子都快冒出火来,完全趴到那小身子上,“我出去,我出去打谁?”她被压得动弹不得,戳一下他的额头,“去打小天吧。人高马大的,最是禁打。”

琉璃灯半明,烛影幢幢,他抑在她肩窝处的笑声听起来蛊惑又暧昧,“打他只是泄愤。打你才能销魂。锦瑟,你便满足我吧。”丽眸中水波洇起,她快被他气哭,“恨死你这个冤家。满足了你,谁可怜我啊?”他仍笑,复又支起身来摇头叹说:“夫妻之间,又何必言不由衷。难道是我一个人在享受?只要不下狠手,往日里闺房调教之时,你这上面梨花带雨,下面也一样春潮泛滥。尤其是小花芯儿里面,一圈嫩肉搅得那样紧,哥哥想抽都抽不出来呢。外人糊涂,讹传赵王是个狠厉无情的主儿,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总该明白我的心吧,这又是动小板,又是抽藤条,累得胳膊酸手麻的,不都为伺候丫头你舒服么?还敢说自己可怜。”

流霞烟锦的帐子轻拂,锦瑟粉莹莹的俏面如今已羞涨得快要沁出血来,反手抽出头下的香枕抡向那人。怀馨连躲都不躲,一把便扯过抛到床角。他早放下了手中的凶物,只用两个食指去搔小人儿的肋下,“承认吧,你就承认吧!”她最怕呵痒,浑身抑不住得筛动,可使劲扭摆也脱不出桎梏。笑到精疲力竭,泪珠儿破颜,她终于勾上他的颈子,“赵馨,饶了我吧,求求你。”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腰,依然是懒散地挑一挑眉,“说,喜不喜欢哥哥打屁股?”她的睫毛轻颤,嘟起小嘴来哼哼耍赖,就是不回答。他的指尖再次游走,专找身侧难耐地方揉搓。“赵,赵,赵馨。”挣扎中薄薄的衫儿褪到腹下,她是气若游丝,真快

第15回

挺不住。他轻轻吻住尽裸酥胸上一点粉艳艳的樱珠,边吞吐,边在问,“说啊,喜欢,还是不喜欢?”内心中升腾的欲望最终遮蔽了娇羞,她把他按到自己的胸上,便抵在他的鬓发边诉说,“喜欢,我喜欢。”香喘吁吁在耳,他却还不满足。一只手塞入她的臀下掐住一块娇肉,另一只手覆上那片芳草芃芃寻觅桃花源处,“喜欢什么,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

那两只手是同时发力,一处狠拧,一处探进小穴拨开了肉唇。下面是又麻又疼,上面是又痒又酥。“哥哥,我喜欢……”她不得已开口,只是越说越是微弱,“我喜欢哥哥你打我的屁股。”随着话音,小身子一阵颤栗。怀馨的手指正触到花核,忽的便湿润起来,略略有些滑腻,可足以另腰下的分身坚挺。恨不得立时便驰骋起来,最终还是克制住,那里还未蜜汁满溢,他猜度着她应该还不够舒服。拉着小人儿双腿猛得翻了个,豁然扯下亵裤,抖出小山丘般耸起的娇臀。她不自主地扭动了几下,臀缝与私处微露,差点又让他窥见羞花。便为止住这心猿意马,他拎起藤条便抽上去,“嗖嗖嗖嗖嗖”利落的五下,平行落在左屁股蛋儿上,深的浅的棱子凸显,柔滑细腻的肌肤立时像搓皱的丝绸般折起摺子。“疼,好疼……”她又开始抽抽嗒嗒地哭求出来。他先不理会,照着那边的屁股蛋儿也是五下。后来的明显放缓了节奏,一下等着一下,像溶洞中的水,一滴接着一滴,润物无声,却将痛意缓缓渗进皮肉里。艳骨起伏,手底的小人儿在颤颤低泣。他放下藤条后倾身,将她的脸扭过来朝向自己,“你若哭便失了情致。笑,从现在起,要笑。一边挨打一边开心地笑,听到没有?”

烛光透过纱帏而入,正映得那人一双狭挑的眸子微微泛红。半是情欲半是癫狂,他的喘息起伏,笑意却妖冶蚀骨。“你就是个鬼魅!”锦瑟都未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的气力,竟生生推翻了压制在小腿上的身子。怀馨也是一时大意,收势不住扑倒在里厢,脑后撞在雕花錾金的床廊上,震得眼前一阵发黑。便在他迟疑的刹那,她利落地抄起了鸳鸯锦上的竹尺,正在气头上,一尺便抽了下去。想是够快也够狠,他根本来不及躲避,曲起胳膊挡住俊面,上臂留下一道血红的绺子。“唉唉——”他的呼痛声凄惨,惊破春帏暖意。锦瑟脸上的怒色瞬间便褪尽,看看手中的尺子,又直直盯着他的伤处,堪堪倾颓了身子。

怀馨还遮着脸,忽然低笑出来,而且越笑声音越高,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听得悚然又心焦。“别笑了,不许再笑!”锦瑟忍无可忍,大声地喝他。他总算露出脸来,上翘的薄唇比女子还要嫣红,便觑着眼前又惊又怒的面容,依然恣意欢畅。“我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她再次扑过来,尺子不分上下左右地落下。“噼噼啪啪”爆响弥散,他的笑声减了几分,却未刻意去躲闪,只用脚便利落地挑上锦被,周身蒙了个遍,缩成一团任人摆布。她竟是还不罢手,颤着十指将被子重重一扯,不但他的人暴露出来,就连着寝衣的帛带都被拉开。玉扣迸碎,他也不去掩盖,丝袍之内,中衣亵裤皆无,精健的身子平躺,唯有那里直挺挺坚着。

“打啊,你怎么不打了?”怀馨洋洋得意,眯了眼睛坏笑,胯下分身亦是一样嚣张,探头探脑愈发地耸涨。欲念惊起,她仍是羞臊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有一瞬地悸动,手中竹尺也滑落,还来不及辩解挣扎,气息便微窒。“赵馨。”再次趴伏着被狠狠箍于身下,小人儿连哭都没了气力。他的笑意仍在,只是目光犀利,似鹰隼欣赏着爪下的猎物。小屁股恢复得很好,只留下几道斜疏的浅痕,更衬那滑腻的肌肤柔白如脂。他将双手都覆上,打着圈地揉搓。“乖乖,舒服吗?”听着这腔调,她便知道不好。果然,臀瓣猛地被分开,他的手指顺着缝隙便滑进小穴之中。“嗯嗯。”里面在发胀,小腹也抽紧,她细细娇喘起来。他还不放过她,指头来来回回地抽插,“嗤嗤”带出水声。

“不要,不要。”迷离之中,她反过右臂去推他的手。他真是听话,再不挑逗,低头亲了亲微微拱起的圆臀。“听话,把腿支起来些,改成跪趴着。”他的声音很轻,却是命令。她最不喜欢这个姿势,可还得顺从。哆嗦着将身子扭成起伏的小桥,屁股翘得最高,沾汁带露的花心也无遮无挡。他再按捺不住,握住她的两肋往身前一带,纤腰被压至最低,正好让自己的坚挺顶入。“动一动,乖乖你动一动。”他轻轻推她。小人儿忸怩着要躲,“里面,里面……”“里面怎么了?”他将她抱得更紧。“里面有些烧得慌。”她说的是实话,他进得太急,微微有些灼痛。“唔唔,没事,哥哥来帮你。”他轻笑着竟又操起了先前的凶物,藤条雨点儿般密集落下,毫无戒备的小屁股立时肉波翻涌。“啊,啊……”她迫着嗓子尖叫起来。他体贴地将手上力道减轻,腹下却恣意冲刺。长长幽谷,湿热滑润,蠕动着缩紧,像是抚摸又似揉捏,掠起他阵阵战栗。皮肉上的尖痛与蜜穴深处的研磨纠缠在一起,她被快感摧折出娇吟,不自主地扭腰摆臀,迎就身后的撞击、耸动。

欲焰焚烧,颠龙倒凤。正是靡靡喘息风流狼藉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小天战战兢兢地呼唤:“王爷,王爷,您醒醒。东宫明海总管求见!”

第二十六章:庭院深深深几许

深垂的沙幔被惊得起伏,迸出的是那人雄兽般的一声暴喝:“滚!”传话的小天半晌没敢答言,额上汗出,迟疑再迟疑还是指头抖动着敲上门扉,“王、王爷,是东宫有、有要事传秉。”

“馨。”榻上的锦瑟轻喘着抿唇而笑,吃力拧身平躺好,又扯了薄衾掩住胸前,“先去瞧瞧如何。东宫之事可耽误不得。”怀馨颓倒在枕上掩不住得懊恼,撩一眼身旁小人儿仍未褪却情欲霞色的玉肌,抽出后依然高挺的分身跟着喉头动了几动,“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要赶在节骨眼儿上。你我还未尽欢爱,真是大煞风景。”锦瑟听罢笑语欲发娇软,纤指点上他的额头,眸中春色横生,“那还不快去快回,总强过在这儿白白磨牙。”怀馨竟看痴了一瞬,跟着挑眉,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样,随手便剥落她覆上的遮挡,再把那小身子翻转过去。目光所及,团团圆圆的两瓣屁股红得发亮,疏密相间散布着十来道肿痕,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点儿。他将她轻轻揽抱于怀,修长的手开始温柔按摩,贴近那薄薄的小耳朵边上呢喃,“疼吗,卿卿?都怪哥哥,又打重了呢。”想来他是要和软,可她却偏偏强硬起来。丫头换作怒目而视,语气娇纵更微微冷讽,“赵王殿下,您但凡下手,何时打得轻过啊?”

描金的帐子,影影绰绰只映出两个缱绻交卧的身影。怀馨的手掌贴着软软丰臀,凉凉滑下幽谷,顽皮地触了触犹自湿漉漉的花心。感觉她要退开,他更迫近,吃吃笑着,“果真是打不服的。莫急莫急,哥哥去去就回。只是在我回房之前,你需得把小橱内那根镶了梅花镂银套子的湘妃竹棍找出来。我不用你跪在床上等我,也不劳你捧着棍子等我。我只要你继续老实趴在这里,腹下多垫几条香枕,高高地撅起小屁股来。记住,一定要将竹棍顶在臀尖上。等哥哥进屋时,先要看到那棍儿,再要看到光臀,最后才是俏脸。如果,你没有照我的话去做,你总晓得我的脾气、我的手段,到时你这两丘娇肉怕是不只印上梅花朵朵,还会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血檩子一条摞着一条的,没个十天半月的将养,你都别想再能穿上先前的亵裤。”

“唔唔,赵馨,哥哥……”锦瑟的脸色骤然变了,丽眸氤氲,转眼间已然簌簌轻抖。那竹棍可是小人儿最惧又最恨的家法。两尺来长的湘妃竹,足有新生婴儿的手腕粗细。金黄灿灿的竹竿上,布满褐色云纹紫斑,**仿若是二妃的血泪滴染。而某人犹嫌这凶物不够震慑,竟又绕着棍身镶嵌了镂空梅花状的银片。竹子坚韧,笞肉本就疼痛非常,而银饰凸起,烙皮更添针挑般钻心。她不再说话,小声啜泣着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水至柔,方能克刚。如何才可诱他心软,她在一次又一次哭过痛过之后终于无师自通。他正低头看她,眼角微扬,含了抹讥诮的笑,“怎么样?又哑了?你的伶牙俐齿呢?”一双小手绞缠上他的颈子,被他捉住一只攥了指尖放在薄唇上摩挲,“知道怕也好,女人就该乖乖的。”

言语间腻滑娇躯竟然一抖,俏容微侧,锦瑟面上清泪滚滚而落,“你,你,从来都不会心疼女人的。人家哭得越惨,你便乐得越欢。你,就是妖孽,就是我命中的魔……”怀馨被唬了一跳,可不敢再笑了,半是怜惜半是惶恐,将怀中人儿紧了又紧,边啄吻她挣扎起伏的香肩,边柔声恳切相劝,“别恼,别恼啊。我如何会是你想的那样。说过多少遭了,哥哥最疼的女人是你,最爱的女人也是你。夫妻间玩笑之语,哪有你这样当真的。除了几回你决绝地想要离开,我哪次真下过狠手?”说着,他还是忍不住轻笑出来,黑黑长睫忽闪,漫卷明暗间正是好整以暇的悠然,“不过闺中嬉戏,一下半下地失了分寸,总要担待些啊。你也常常打我,更没个轻重,我可从没抱怨过。”“谁也说不过你,总斗不过你!”她早在那人风流姿容与殷殷魅惑中熄却了火气,却佯装含嗔流怨,只禁不得柔若无骨般再次依近他的胸口。门外已是三催四催了,“王爷,王爷……”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怀馨悠悠转了转身子,小人儿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把住他,一丝也不愿松。他知道她最惧独眠,担心梦魇,微微曲下颈子,低头轻嗅她的髻发,“乖,听话。困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哥哥回来,还搂着你睡觉,好吧?”她微不可见地点头,终于肯放开。怀馨撑了身子坐起,随意紧紧发带,胡乱套上贴身小衣,又拽过斜搭在长椅上的一袭闽贡青锦云纹长袍披上,这便蹬进高靴要走。“唉……你站住。”略倦又娇怯的话音传来。他赶忙转脸,发现小丫头不知何时已裹了寝衣跪坐在榻边。“听话才乖。”他略略弯了俊眉,就像在哄着孩子。她的唇边晕开促狭笑意,伸手指指他的胯下,那里竟还撑着小伞。

屋内红烛成双,明媚如瞳,照在怀馨的玉面上,隐约透出暖洋之色。他也禁不得羞涩,又走了回来,先深深吸气,再宠溺地刮一刮她的鼻子,低笑道:“还不是怪你刚才撒娇耍痴在我身上又蹭又抓的。”说话间,更拽过那小身子来,剥开丝罗,照着光光的翘臀大力拍了一记,“以后再敢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哥哥就把这两瓣胖屁股统统揍开花,记住没有?”锦瑟扭了肩背挣脱开,竟是丝毫没恼,也不作声只帮他细致地系好衣扣又接过盘螭玉带来束在腰间,这才放心挥手。

廊下宫灯烁烁,更衬夜色深浓。小天早已候得焦躁,见着主人推门出来竟是对自己的请安行礼不理不睬,大跨步只往前堂走。少年的左犟脾气又犯了,故意落在后面,嘟嘟囔囔地抱怨,“整日里腻歪在一起还不够,磨磨蹭蹭的,让人等了这许久。”“说什么呢?”怀馨突然间转身,寒了脸瞪着他冷冷开口。小天貌似驯顺垂首,却偷偷地翻翻眼白,声音也含糊,“我没说,我哪里说过什么。”“什么时候学会扯谎顶嘴了?上顿打还给你记着呢,这又开始挑事,我看你真是皮痒得难受?”春宵苦短,怀馨被生生耽误了好事,正是拱火的时候。小天在心里惧怕,小心翼翼地抬头,恰对上主人凌厉的眼风,不由得耷拉了脑袋有些丧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您耽搁太久,慢待了客人。”“切。”怀馨冷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家伙来操心。”他说完,拔腿转身欲走。谁知背后那人竟不知死活地又嘀咕了一句,“谁是小家伙?我现在根本不比你矮多少。”怀馨实在忍无可忍,回手一巴掌掴到他的后颈上,也顾不得足上趿的是双硬牛皮的靴子,跟着照准臀根儿又一脚蹬了过去。小天哪曾防备,这连扇带踢过后身子都踉跄不稳,脖子上似有火烧,屁股与大腿的相接处像是扎到骨头里的那种疼。已是魁梧少年,他忽然委曲得想哭,头脑一热竟挺起胸膛大声质问,“你凭什么打我?”怀馨差点儿没被这诘语噎住,惶急中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叉腰强扯出威势吼他,“我还凭什么打你?告诉你,这都算是轻的。呆会儿打发走明海,我立马揭了你的皮。”小天仿佛真哭了,又像儿时那样伸手抹抹眼睛,还吸了吸鼻子,“如果我错了,你该打我。可我不情愿你拿我来撒气。又不是我想搅扰你和姐姐,我也在房中睡着呢。”

正是流云遮月,飒飒西风掀卷起这一主一仆的素衣。秋叶纷落,只在灯影下悠扬。怀馨杵立微怔,恍然间惊觉,那姐弟俩所恼所惧不过是自己随口的恫吓。可他们到底明不明白,如此的唬人的话他往往说得出却做不到,只因为心中不舍。眸倾若玉,怀馨再不发一言,径自负手去了。这回换作小天惊怔,先是呆呆望阵子主人的背影,跟着便急步追了过去。“王爷,王爷……”赶上后也不敢贴的太近,大约错开一步的距离,试探着牵扯那人的袍角。“一边去,离我远点儿!”怀馨头也不回,只用力打开他的手。“您还真生气啊?我刚刚是没睡醒,正发懵,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恕过我这一遭吧。”他猜不透他何时才会回转,面上有跑的热汗还混杂着愧疚的冷汗,一幅讨人怜的小模样,实在是与高颀的身形不符。“对我也敢呼呼喝喝的,没规矩了是吧?”怀馨向前的脚步不停,可终于肯平静讲话。小天心头一喜,赶忙回答:“以后不敢了,再不敢了。”“一会儿送走客人,搬了你那条凳到书房等我。”怀馨依然只以后背对他。“啊?”小天打了个寒战,趁着那人看不见,眼珠转了又转,再开口时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我现在长大了,那凳子太小了,根本趴不下来。”

眼见着便到前堂,怀馨猛然间停下又折身,后面那位没有查觉仍埋头急步跟着差点儿就撞进怀里。怀馨依旧冷冰冰地将他推开,阴着俊脸威胁,“嫌凳子小了?没事。我就不信这府上找不出能撑住你的凳子来。即便是真不好找,也不用急,有工又有料,我们连夜现做都来得及。总之,我今晚一定给你松松皮肉。”对于眼前之人是真恼还是假恼,谁也比不了小天敏感。他早就从他的眼神里查觉了松动之意。听着一句句狠话,少年郎仍是一派老实的模样,只是整个人在一点一点地往怀馨的身边挪,边挪还边念叨,“我哪里值得阖府上下如此大费周章。都到这个时辰了,您该睡下了。便是您不睡下,姐姐也该睡下了。便是姐姐不睡下,我也该睡下了……”“你给我闭嘴!”怀馨忍不住笑骂出来,“在旁人面前拙口笨腮的,都留到我这儿抖机灵。一会儿板子上身,疼到鬼哭狼嚎的时候,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耍贫嘴。”

“王爷。”高楼外,明月下,小天眸中忽地烁起挚诚的光,“我侍您与姐姐,与侍众人怎会相同?即便是对皇上,对太子,我也做不到。只有为了你们两个,我的身子,我的命,皆是可以不顾的。”怀馨气息都难稳,长眉微挑,越是要掩住心中激荡,越是要口气沉沉地斥他,“休要胡说。我们要你的身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小天只“呵呵”轻笑,也不再辩驳。想来知道风波已过,他又像平日私下里一般没大没小,恣意推着怀馨肩背前行,“快走,快走吧,东宫来的可不止明海一个人啊。”

夜正安宁,府院正堂檐顶的琉璃碧瓦相映溶溶月光恍若琼雕玉砌。屋内更显岑寂幽深,两厢迤逦排开的翡翠宫灯,不过才燃起南面近窗的几盏。小天上前挑帘,赵王匆匆进来,早已垂首侍候在门旁的明海忙伏身行礼。便是光线晦暗,怀馨也立时瞥见了还有一人白衣胜雪,背对着他们倚靠在绿竹格子窗棱边上。怀馨目光微微一闪,全当未见,唇角略向上弯,也不叫起,只抬脚踢了下跪在近前的明海,“东宫到底是走了水还是遭了劫?三更半夜的,你要跑到本王府上来。难道你家主子睡不着,旁人也得跟着瞪眼?”这话问得实在大胆,明海哪敢回应,不过干笑两声,侧头回望了一眼,俯首埋身更低。“咳咳”,灯影深处那人终于转身,洁若浮云的丝袍亦被窗外月华笼上淡淡烟色,“可是有了难,由得你恣意嘲笑了。”

怀馨闻言细了明眸。灯光闪映下,他振袖垂手仿佛是刚刚得见的模样,“太子来了!”说着又扭头剜了小天一眼,“殿下也在这里,为何不早说?”小天被问得胆怯,“是,是殿下方才不让说。”怀殷已然坐下来,修目略抬扫向那主仆,语气神情皆带薄怒,“真该早让他说,至少不用干耗上这许久。若你再不来,我便要直闯了去。人家这里千难万难,你倒好,还舍不下那一会子的风流快活。”怀馨听了脸一红,墨睫也轻颤。为了掩饰,他笑着冲哥哥做了个鬼脸,几步过去,靠到近前又改换诘难的容色,“你如何知道我正风流快活?难不成你又在窥探我的心思?”怀殷此刻却已恢复如常,挥手向门口的两个,“都下去吧,到外头守着。”

转眼前,堂内再无旁人。怀殷盯着弟弟自顾自坐下斟茶独饮并不开腔。终是他耐不住问道:“你跟去了三叔家,告诉我,筱安她情形如何?”怀馨仍握住空盏未放,并不看他,蹙眉半晌方开腔,“被禁足在她自己的那一方小院里。她不得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见她。”箭袖之下,怀殷按在圈椅扶手的臂腕一紧。怀馨举目与哥哥相触,见他眼里含痛含怨,仿佛惊浪溅碎,隐隐已有戾气。修长的身影淡淡映上帷幔,怀殷忽地直身站起。“你要做什么?”怀馨惊觉。“做什么?去救她出来。我的女人,怎能生受这囚禁之苦。”他蹙紧眉头看他,胸膛在长衫内起伏,面容苍白而狰狞。“那才是胡闹。害人又害己。”怀馨也起来,紧紧拽上那人,从未有过的慌乱。怀殷被拖住,喘息如挣扎一般,怒色渐渐褪尽,重瞳双环终于透出绝望来。“母后恼我,父皇又教训我,难道我就不能有心爱之人么?”他轻噎着笑了,低头倚住小几不再说话。人人皆有苦衷,可怀馨真得极少听到他与外人诉说。仿佛也无从劝起,他为他斟了一杯茶,眨眼想想,竟谑道:“休提父皇教训你。若是那几下子便作教训,才**是对父皇的侮辱。”

“依你看,如何才算是教训呢?”怀殷语声平静至极。怀馨同样的平静,闲闲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又放下,“你的所作所为要是放到我和老二身上,怕是要皮开肉绽,三五天也下不了床了。还是当长子好啊,啧啧,太子便更好了。”怀殷举眸凝视不过一瞬,移步靠近弟弟,伸手拍拍他的肩笑叹:“赵王殿下,你的师傅们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君臣有义、长幼有序?”怀馨故意睁大眼睛看过来,伸手覆住肩上的手,“长幼有序?咱们俩到底哪个长哪个幼,谁又能说得分明呢?都是争先恐后地打娘肚子里出来,接生嬷嬷没白天没黑夜地候着,怕是早就老眼昏花,一样的黄毛小儿抱在怀中,老大、老二根本没有分别。父皇、母后得了你这重瞳子当然视作天降之喜,为了把皇位江山名正言顺地传给你,即便不是长子,也一样要被认作长子的。长幼已定,君臣自然分明,谁让我少长了两只眼睛,投胎时就注定了,只能认命。”

第二十七章:故人心尚尔

怀馨眉飞色舞地正说着,堂内的镂花窗被风扑开了一扇。“吱呀”一声响,他唬得回头去瞧。忽然间,觉得双肩处一阵刺痛,不曾防备,怀殷已经转到他身后,一手薅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反剪了他的双臂,唇锋略勾,阴沉沉地呼喝:“从小到大,你便是这样想的?”怀馨佝着身子被按着依然神情倨傲,“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太子呢。再提醒你,这里可是我的府上。”“你的府上?”怀殷口气略有和缓,手间却加大了力道,“你敢叫人进来试试,看哪个有胆儿拦我。”说着,他竟然用膝盖猛顶那人膝弯,顺势扳了他的肩,直接搡倒在近侧的椅子里。“啊!”怀馨疼得叫喊出来,“干什么?你还真使劲啊。”他扑腾着打挺翻身,他一脚便踩住他的小腿。“你就根本不长记性。上回乱嚼外祖父与什么新宁翁主的舌根子,父皇发狠打折了你的腿。都揍成那样了,怎么还治不住你这张嘴呢?”怀殷眉梢淡拧乜眼看着他。怀馨略略回想,脸上淌着冷汗扭过头来:“我的腿压根儿没事儿。我是装的。就为了让他们愧疚,让他们心疼。”怀殷眼神几度变幻,双环深处流光漫绕,“果然让我和扬扬猜对了,难怪太医诊来诊去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父皇、母后为了你的腿茶饭不思,争执不断,宫内宫外一片愁云惨雾。也真心佩服,你竟能一瘸一拐地坚持两个多月,也不怕假戏做真再不会正常走路。”怀馨眼皮一垂,复又一挑,“若不是担心母后时不时啼哭伤了身子,再装上两个月,我都没有问题。”“还真是欠揍。”怀殷怒气复盛,高靴靴底有意在那人曾经的“伤腿”上一碾。怀馨根本忍不下这突如其来的锐痛,张了口猛然吸气哀求:“三哥,好三哥,轻点!”他还踩着他,“呵呵”冷笑出来,“谁是你哥?不是分不清谁大谁小,谁先谁后么?” 怀馨下意识闭目调息。他却当他赌气嘴硬。怀殷盯着依旧梗梗的脖子,使劲捏下弟弟后筋,“真是辨不清谁大谁小了对吧?要不要,我来给你立立规矩?”怀馨从上到下都受钳制,便是挨父皇的藤条板子都比不上这种疼,“当然你是哥哥。不论是君臣,还是长幼,口中不算,但在我心中可从未混淆过。”“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怀殷手臂间依然坚定有力,彼此离挨得很近,呼吸间鼻端已能嗅到弟弟身上的棠棣清气。“没完没了啊,你罗不罗嗦?”他再不耐烦,他也就势松开。

怀殷整整衣衫坐下来,眉目平和,神容眷美,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此时,换作哥哥倒了一盏犹是微温的茶递到弟弟手里,半为压惊,半为示好。“人家不过是说句玩笑话想逗你开心,化解郁气。你可好,还真下得去手收拾我。”窗未顾上关好,墙根紫铜仙鹤衔着的烟纱烛灯飘飘摇摇晃得怀馨面上一团叠着一团的暗红。“老四,”怀殷缓缓举盏就近唇畔,却又顿住,“三叔仁厚,怀殸兄长方正。便是怀鏧性子凌厉些,可终归对筱安有情,再恼再恨,想来也不忍伤害她。我倒有些担心小姨……”怀馨怔了怔,思忖片刻才回答:“我随他们父子回到王府,为了筱安的事,全家都似炸开锅,却唯有小姨沉稳。诸事皆由怀殸哥安排,她自始至终未管未顾,甚至对怀鏧都不曾劝慰,只和颜悦色地留我用饭。虽一时猜不透小姨心思,不过想来也不会对筱安如何。你暂且宽心便是。”怀殷将眼微闭,“宽心”二字再次牵动愁肠。前路漫漫,正如这寒秋时日,昼短夜长。“我该走了。惊动得人多不好。如今,怕是只有父皇还多少肯体谅我一些,不可以再逆旨妄行。”他起身,与他相视,笑容中透出无奈来。怀馨有些犹豫,喃喃启口,如同自语,“能不能先别走?我还有一事求你。”

室内稍静了一瞬,怀馨熠熠举目,眼底虽有笑意却含了几分紧张,“我想让锦瑟过来见一见你。终究这是三哥你第一次到我们的家。”怀殷略怔,没有即刻回答,修长的手指再次次执起白玉胎盏,映着深碧茶色甚是好看。“时辰这样晚了。”他避开他的目光,缓缓啜饮香茗。他有些灰心,手心渗出汗来。“我知道,你忌讳的。”怀馨终究抿唇低头。“胡说。”怀殷微微笑斥,“见见弟妹有什么好忌讳的。只是,我现在如此狼狈。”他说的是实情,一日之间竟如风雨翻覆,素来倜傥风神也平添憔悴。“那不正好。”怀馨弯起的眸子立时显透狡黠,“若你容光焕发,我才不会让锦瑟来见呢。便是要以你的失意来衬托我的得意。”那当哥哥的话也不讲,抬腿便踹过去,弟弟躲都不躲。两人稳了身子再相对,谁也无法着恼。“小天!”怀馨喊了一声,少年低着头匆匆进来。“快些去请夫人过来。”听到主人吩咐,连天也是又惊又喜。怀殷若无其事地坐下,“我可什么表礼都不曾带。若被锦瑟笑话,全由你担着。”怀馨难得恭顺地侍立在兄长身侧,像是讨好般陪笑,“你能见便好,有礼没礼的不打紧。”

兄弟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外间廊下已转来丝履薄薄的响声。怀馨暗自惊异妻子梳妆竟如此神速,清甜的女儿香幽幽,锦瑟系着夜行的烟霞色暗花团荣纹披风,已袅袅婷婷进来。小人儿埋头深深福了一福,腰间碧蓝镶金的孔雀石佩蜿蜒滑落,微微轻颤着,正衬她娇怯怯的声音,“臣妇锦瑟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金安。”怀殷快步上前,也不避嫌伸双手扶她起来,眼中温情浮漾,目光最是清和,“这样晚还过来搅扰,四妹可不要怪我。”锦瑟终于抬起头,两靥盈盈打量,初时惊异,后又微生惧意,稍稍掩饰着曲颈,耳垂下挂着的寸许长碧玺流苏坠子左右摇摆。怀馨随了过来,先帮妻子宽去披风,跟着不离手地便将那裹了如意襟云丝锦衫的小身子紧紧揽在自己怀中。他还故意携着她后撤了几步,才略有不满地开口:“对别人的媳妇,你那么热情干什么?”锦瑟又窘又羞,嘟一嘟小嘴儿,攥了粉拳捶他,“你究竟能不能好好说话。”怀馨更加放肆,贴了粉腮低低言道:“你哪里知道,便是不防旁人,也要防他。”锦瑟面色愈红,极力想挣脱开。怀殷倒像丝毫也不在意,重瞳叠影,怜惜地望住:“锦瑟你与我见到的真是一个模样。尤其这处胭脂痣。”他指了指她额头上的小花儿。锦瑟没听明白,只试探着揣测,“殿下何时见过臣妇?难道是……”她猛得想起了当初花魁游街的一幕,似有卑微的凄凉浮上心头,可俏脸却如同扑来氤氲的水汽蒸得发烫。水葱似的指甲刮住他肋下一排珍珠镶扣,怀馨体谅似的轻吻她的额头,“你多心了,三哥绝不是那重意思。”红烛辉光和暖又温润,将一对璧人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映上长窗明纸。怀殷看得好生羡慕,亦有一丝期望。他也微微颔首,身姿透逸,容色坦诚,“锦瑟,那一次于众多女子当中,我并未留意到你。可我又真得见过你。是在梦中,确切地说,是在怀馨的梦中。自从你们相识又分开,他从未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

他言及一众的女子,却独独未提“风尘”二字。她猜不透这算不算得刻意回避,极快地一瞥打量,正对上那人关切的目光,竟如身旁之人一样,温沉更有难言的力量。怀馨手臂健壮,将怀中的小人儿团团缚住。温暖绵绵传递,她有诉不尽的幸福,却偏偏在这一刻泪眼迷离。他宠溺地捏捏她抽抽搭搭的小鼻子,轻声笑话,“哭什么?我天天剖白心里只有你,可你从不信的。偏生三哥说了这一句,你倒听进去。”眼中的泪终忍不住,潸潸地落下来。怀殷觑着这梨花带雨,也是一样呵呵低笑,“你可真别哭了。老四最是小心眼儿的。他防不防我的不打紧。最怕过会儿我走了,他又为难你。”怀馨将妻子静静地按在自己的肩

第16回

头,上挑了眉眼瞟过来,“能怪我心眼儿小吗?谁让你动不动就偷窥我的心思。还敢大刺咧地画出锦瑟的画像来。”

“什么?你说什么?”锦瑟吃惊不小,倚着他的胸腔抬头。夜凉漏静,只这屋内香薰旖旎。怀殷依旧澹然,略略还有些自得,“既是双生,我们总会灵犀相通,这也怪不得我。母后与舅舅儿时也是一样的。”说着他又换作嘲讽的语气,“锦瑟你还不知道。大约十三四岁时,有回父皇叫了我们在御书房作画。我俩背向坐着,各画了一幅人像,结果竟都是你。只不过,老四画的你着红衣,我画的你着紫衣。旁人看了还在称奇,他却恼羞成怒扑过来,把我推倒在地不说,还将我的画撕了个粉碎。父皇被气得不轻,揪住他按在椅子上一顿狠揍,边揍还边问他‘发的什么疯’,可他就是咬着牙挨打什么都不肯讲。其实,我当时也想不明白自己画的小女孩儿是谁,只是莫名觉得亲切,觉得熟悉。”锦瑟盈盈睇着怀馨,含了朦胧而了然的笑意,“你,你又何必。”他握一握她的手,“我容不得别人眼里心里也有你。楚烈不行,怀殷不行,谁都不行。”小人儿懂他孩子一般的脾气,可面上总是带了恼,“你可**疯魔了!整日里胡言乱语。”

怀殷闭目须臾,再睁开时,眼中似有深深的情意,“楚烈怜惜锦瑟,因为她是他血脉相连的表妹。我怜惜锦瑟,因为她是怀馨你的爱人。而你,是我最亲最近的同胞弟弟。”怀馨听了,一样眉目朗朗,却只笑不语。他再深吸一口气,投向那小人儿的眸光如同透出云层的日晖,“锦瑟,我并无任何表礼予你。我也从未想过要送你什么凡俗之物。我只想予你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我必会让你,在你父母的坟前,手刃屠你全族的仇贼。”

深秋的天光有限,夕阳的余影斜斜铺开,如同染金带赤的长河曳满长空,亦烙在博山侯府内堂闺阁的支窗上。并未听到小丫鬟的通传,房门却被人轻轻地推开。璟淼带了几分惊奇,慵懒地从桌案上直身,眯起眼眸看过去。正是怀祋一身碧水色银丝的锦袍,迈着轻巧的步子进来。都被圈了大半日,淼淼早就闷得焦躁。小人儿双手托到腮下,又抿嘴一笑,“祋哥哥,你可真是好人,这个时候,也敢过来看我。”怀祋走近了,在她额上弹了一记,“晌午时才听说,皇上与皇后为了你和太子的事,一大早便叫了姑姑、姑父入宫训话。我可是紧赶慢赶地过来瞧热闹。刚刚给姑姑请了安,说是姑父还要晚些才回来。我就在这等着了。不知今儿晚上,是你爹揍你呢?还是你娘揍你呢?还是他们俩一块揍你?”

璟淼身子一软又趴了回去,青丝婉转枕在臂上明眸流笑,“你们这些萧氏男儿,哪个还能值得信赖。”怀祋靠到她近旁坐下,随手捻了水晶盘中的一个橙子揉搓,“明明是你在招惹我们萧家的男儿,还好意思抱怨。”小人儿静默下来,偏着小脸儿越过纱窗隔断眺望天边的红霞。“喂喂”,怀祋轻推了推她,“别愁也别怕。我想不论皇上、皇后,还是姑父、姑姑,他们谁也不会真得介意你嫁不嫁太子,顶多是恼你自作主张罢了。”淼淼心头微暖,终于肯转过头来,旖旎晕红浮上俏面,“怀祋,我既不愁,也不怕,我自然知道长辈们疼我宠我。只是这纷乱的时候,我便更想他。”怀祋注目片刻,眉眼略动,更显促狭跳脱,“想谁?哪个他?他不姓‘萧’么?”淼淼低低啐了一口,“姓萧如何?不姓萧又如何?难不成我们璟家的女儿便跳不出这个圈儿了。”她的语声堪比大珠小珠坠落玉盘。他是抚掌又颔首,“罢罢罢,既瞧不上我们姓萧的。萧殿的信,你也不用看,他捎来的礼物,你也不用收了。”

怀祋说完,还真得撩了衣衫便走。淼淼直接从圆凳上蹦起来,一双小手紧紧把住他的肩头,“不行,不行。祋哥哥,我要看,要看。”他不过拧了一下便停住,唇边笑色恬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还有一方折起的花宣缎帕子。璟淼忙接住,试着帕子里还包裹东西,先顾不得,急急拆开信封来看。怀祋落坐,凝神望着那小丫头揍了薄薄一张水蓝色的衍波笺,微微吟哦,欢喜而恍惚。“到底写了什么?你要看上这么久。”他都候得焦急了。她才沉静下来,“是一首诗。萧殿抄了《客从远方来》予我。”“啊?就几句诗。”怀祋颇为惊奇,跟着凑过来,同她并头看。“还真是的。如何与你这心上人言简意赅,给我的那封信却洋洋洒洒。难不成防我偷看,而不敢真情流露么?”夕阳的光落在他诚挚的面上,这样忠实的男孩儿,多少有几分懊恼。

“怎么会,祋哥哥。几句诗予我已是胜过千言。”淼淼与他相视而笑,又拿起手帕,细细翻开,里面包着一柄镶刻多宝莲花鸳鸯的象牙梳。东西自然金贵,只落在淼淼这样公卿之家的小姐眼里却是平常。她轻轻抚摸梳子上的金线缀珠,话音松快谐趣,“不是‘遗我一端绮’么,怎么送来一柄梳?”怀祋也注目,“‘眠罢梳云髻,妆成上锦车’,那厮怕是等不急得要娶你作新妇。”“祋哥哥,你胡说什么!”这回换过淼淼红着脸庞忿忿。怀祋便最惧丫头生气,缓下面容拉了她坐回案前,亲手执银并刀剖开新橙,自己不吃先递过一片去,才缓缓道:“娇生惯养的啊,十指不沾阳春水。绮罗与象牙,哪个值钱,分不出来吗?将来如何当得了家。”璟淼接过橙子,边吃边歪了小脑袋看他,“哥哥,你要娶什么样的嫂子回来当家?”

新橙果肉深红,汁水饱溢,弥散一室馨甜。怀祋笑意浅淡如天际歙云,“萧殿随他兄长出海刚刚从苏禄那边回来,所以送你象牙。他也一样捎了许多西海诸国的风物给我。”淼淼听出那人要跳转话题,不便再深问,只随着闲聊,“你俩如何又这般好了?先前还谁看谁都不顺眼。他给你的信中都说了什么,快讲讲,我也想听。”怀祋的眼眸乌澄之中略带褐色,定定地盯了她一瞬,再开口,含了几分玩笑,还有几分认真,“我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投了缘。总想着是为了你的缘故,可真是收到他的信,看来看去的,竟像是冥冥之中便该熟稔。”说着,他自己也笑,“你还不知道,萧殿回到家就被他爹赏了一顿板子。他娘亲,他大哥,他三个姐姐,还有两个姐夫,那么多人都没能拦住。我也才晓得,他来京中不是赶考,而是负气出走的。”淼淼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可不是么,从年初到近秋,少说也跑出来快要七八个月呢。”怀祋眼皮一翻,“那他还委曲什么,在信中说起来气鼓鼓的。这换作旁人家,打一顿都是轻的。”

闺阁中静静的,淼淼长长叹了一口气,“萧殿也有自己的苦处。”怀祋轻咳几声,略有些蔑意,“怎么,心疼了?”小人儿梗起纤颈,莹然高傲,如同初春盛放的白玉兰树。“谁心疼啦?听到他挨打,我最该拍手叫好。”淼淼的话,还真带了蒙昧的欢喜。怀祋重重颔首,满意而温存,“这方是吾家的妹子。”他又伸开手掌拍拍她的手背,以保护的姿态,“朱子家训有云‘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可是这女子的温柔也要有节有度。对男人太过推崇至枉纵绝不是什么好事。习以为常,只会让他渐渐轻视于你。女人的骨气同样重要。”璟淼复又垂下头,心意沉沉,“祋哥哥,咱们打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最疼我。爹爹与娘常担忧我性子太过刚硬,便是姑姑也当面提过好几回。从前,大人们明着不说,可私下里都意愿我能嫁给太子。我也好,太子也好,心中自是明白的。所以这些年来,三表哥许是性子谦和的缘故,许是只当我作妹妹而已。总之,他对我真得包容体恤。我时常闹些小性子,甚至还当面拒绝了他,可他都能隐忍下来,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便是这次为了那个筱安终于把我供出来,我也不怨。而萧殿,你可看到了,家里的娇娇小公子,脾气比我还强盛还倔强。对将来,我有憧憬,也有忧虑,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啊。”

小人儿满腹满肺的恳切,剖出封存心底难对人言的忧惧。怀祋望着那鹅黄燕居长裙上大朵大朵亮银与暗蓝的朱槿,想要笑又忍住。他的俊面如明月皎皎,只是眸底幽细微光透出内心弥深的曲折,“萧殿再娇,家中亦有父兄管着。只要你莫再唯唯诺诺,另他有恃无恐。其实将来他即便真能娶你入门,放下那句‘高攀’不说。有璟姑父在,有我们这一众兄弟在,料想也容不得那人造次。至于你么……”他稍顿一下,闲雅之态难掩慧黠,“于心心相印之人而言,你对他,或他对你,都是最好的师者。爱与责,两者皆不可偏废。太子对你的隐忍谈不上怜惜,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倒是萧殿,于我这局外人瞧着似乎更对你缘法。女孩儿家有点儿小性子算得了什么,不出格便笑看着,若出了格,结结实实地揍几顿。都是聪明人,总会学乖的。”

第二十八章:宫门一闭不复开

绚金夕照映射而进,璟淼的面容因羞恼而红透。“死怀祋……”她好悬便要把手中的象牙梳抛拽过去。门口处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更伴冷冷的质问,“祋儿,你这是要揍谁?”“爹爹!”“姑父!”兄妹俩起身。小丫头竟有些慌乱,还是怀祋迅急将那张摊在桌面的笺纸塞进自己的袖筒里。璟瑓已负手垂脸进来。虽早为人父,却不过三十逾岁的年纪。璟侯爷眉心初现浅浅折痕,平常里未语先喜,翩翩如风下青松,只此时面上笑意还是淡淡定着,可眼神却阴沉凝滞,寒浸浸的冰凉透心。

淼淼有些怕了,乖乖立好还低下头。怀祋恍若未见,依然是乐淘淘地上前行礼,“祋儿给姑父请安。您回来了。”璟瑓根本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坐下。小人儿依然杵在那里。怀祋觑着这对父女也是无法,不敢贸然叫下人进来,赶忙自己动手斟好茶水。璟瑓打量下这两个孩子,重重哼了一声,盯着身前那个,本就略略上翘的唇角更勾出冷冷的纹络,“你,又干什么来了?”淼淼削肩不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怀祋倒还坦然,“姑父,孩儿有个泉州的朋友,前几日捎来一些西海番国的小玩意儿。我挑了几样精巧的拿来给妹妹。”璟瑓将信将疑地瞥一眼案面,果然见到了那柄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牙梳。他竟是掩不得地笑出来,微眯的眼眸蕴着精光,随手抄起那物件轻晃,“祋儿,这便是你送给淼淼的?”“是的啊。”怀祋也被他看得心慌,只强装着沉稳。“啪”的一声脆响,璟瑓竟将牙梳重重拍打在案上。兄妹俩心头俱是一震,还未想明白由来,又听到沉甸甸冷硬地诘责,“果然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民间暗俗隐晦不知你们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未婚男女用梳子相赠,有私定终身之意。你们两个小冤家,跟父母这是什么仇又什么怨?”

淼淼此时便站在长窗下暖融融的日光里,薄薄的丝履之下更有厚厚的绒毯。爹爹的口气清冷,那人偷瞄过的目光也瑟瑟。可只有她竟觉得身披的晖光如华美锦缎,心中高兴得似乎不合时宜。“姑父,您想到哪去了。”怀祋瞧出来了,丫头低头显然是在偷着乐。他也顾不得她,还是先把自己撇清为妙。“那我该如何想呢,宝郡王?”璟瑓不过随口唬唬这两人。怀祋挪步靠得更近些,眉目间清澈内敛,“孩儿与淼淼若生情素,我们必然会告之长辈们,怎会做私定之想。况且……”说到此处,他略停下,竟是想起了自己庭院中那簇孩提时栽下的粉蔷薇,有些期盼,更多是寂寞,最终扮作无谓地笑笑,“我只愿做顺水的鱼儿。我并非不敢同太子争淼淼,而是明白争也无用。我更不会效法四哥为情所困,为情所苦。我知道家里为我安排下一桩婚事,正是门当户对,再般配不过。如今虽已模糊了缈蒽的长相,更不知她长大后的性情。可我就是我,便是打小顽劣,也从不曾做过任何违拗父王、母妃的事情。”璟瑓凝视他须臾,悲悯而慈和。怀祋知晓姑父的脾气,眨眨眼睛,眸底闪过明亮的笑影,“孩儿还是先告退了,不搅扰您教女。”淼淼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用眼剜他。璟瑓也懒得答理,跺脚吼了句,“滚出去!”这才眼瞧着那少年一脸得意地离开。

屋内一下子便静若深水。小人儿又不敢抬头了,只一张红润的小嘴儿倔强地抿着。璟瑓再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盯着那柄梳子,却在问女儿,“你拒绝太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淼淼愣了下,微微扬起的粉面没有任何脂粉修饰,却完美得如同无瑕玉璧。“我,我……”她在琢磨着该如何避重就轻。“老老实实地说。”璟瑓转头看过来,眼波不似口气,并无一丝起伏。淼淼很想挤出几滴泪,可就是无力。终于还是微扬起下颌,如同娘亲一般纤美的颈子昂起清傲的弧度,“在遹王生辰那日。可是爹爹,我并没有想拒绝太子。我只是问他,能不能一心一意对我。”“太子如何回答的?”当爹的似乎颇感兴趣。“他说‘不能’。”淼淼有些愤懑又似乎暗中窃喜。“那你听了又说什么?”璟瑓倒像温和了些许。“还能说什么啊,爹爹?不能一心一意对我的人,还留恋他何用。我直接告诉太子,让他另觅太子妃吧,我没那‘福分’。”璟瑓怔怔片刻,怒极反笑。他冲着女儿指指左边紫檀架上的官窑掸瓶,“去,抽根儿掸子过来,打手心还是打屁股,由你来选。”

闺房外种了几棵梧桐,深秋里贴着枯枝稍头起风,“沙沙沙沙”,像是浪涛翻涌。淼淼不知何时拈了腋下的绢子在手,一圈又一圈地箍到指尖上又解开。“麻利点儿。你最好别拖到我动手。”璟瑓的容色此时更难看了几分。小人儿抬了头,面泛红晕,微嘟着的嘴巴显出失望来。“拿就拿,谁怕啊?”她在自言自语,可声音轻脆,显然是叨念给那当爹的听。几步便到博古架边,素瓷的一对儿高颈瓶,胎色细腻如脂,她随意拨弄下里面的两把掸子。俱是小叶紫檀的竿儿,雕有青鸾图案,掸子上每一片羽毛都有新柳叶那么宽,深墨色的翎子色泽亮丽,泛着油光。玩了一阵子,她才转过身子来问:“您要哪根呢,粗的还是细的?”璟瑓猛得被问到竟有些语塞,横了一眼,“啊啊,你自己选。”她仿佛没有看到他皱紧的眉头,开始围着掸瓶转圈,“哪根呢?选哪根呢?细的太疼,粗的又太重。”丫头显然犹豫不决,摸摸这个,又掂掂那个,最后还是哭丧了小脸儿,“爹爹,我选不出来。”

璟瑓实在被气得不轻,双手都叉到腰上,提高了声线吼她,“拿粗的过来!”淼淼似被吓到了,急忙抽出一根来,“蹬蹬蹬”跑回爹爹身边。“给,给您。”她将愁眉轻锁,欲语还休的模样。璟瑓接过家什,居高临下地瞄她,“说吧,该打哪儿?”淼淼徐徐抬臂伸平右手,掌心向上,粉嫩嫩的一小团。“轻点儿,女儿怕……”她的眸中一动,不见怯意,只衔了一丝温静乖巧。璟瑓先心疼了,更有无奈,只是这架子已做足,倒不知该如何收场。“现在怕了?真是晚了。去瞧瞧你娘都被气成什么样了。还有皇上和你姑姑。”仿佛是在为自己鼓劲,他一只手高举,一只手又攥住那纤纤的腕子带到身前。

掸子眼见便要挥落,淼淼盯着被撩起的浅黄色袖口忽然喊了起来,“不行,不行,停停停……”璟瑓还真得停住,更松开女儿。丫头讨好地笑笑,“爹爹,右手不好,我换只手。”他没理她,耐心地候着她又伸出了左手。还是掸子快要抽下,还是那句,“不行,不行,停停停……”璟瑓再没法缄默了,用掸子捅捅她的双臂,“右手不好,左手也不好。难道你还长着第三只手?”淼淼抖抖长睫,戚戚然道:“爹爹,手心处皮薄肉少,却是经络汇集,会很疼的。”璟瑓不再看她,指指脚边一张铺着香色贡缎坐垫的圆墩,“过来趴好受罚。打屁股也会疼,但至少没那么多经络汇集。”淼淼听得专注,轻叹口气,挪步到圆墩前,相看缎子上的碧桃图案一阵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终也没趴下。

“我我……”她的一双小手都抓住眼前湖蓝底亮银纹饰的衣裾,猛得发觉原来那人与自己的爹爹竟在颜色上有如此相似的偏好。“你又怎么了?”他咄咄的问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爹爹,女儿才记起来。今早收了昌王府华瑛郡主的字贴儿,说是约着明天到她家赏菊,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自要好一番热闹。若我这会子挨打,明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岂不让旁人笑话了去。到时您和娘的颜面何在?我姑姑的颜面何在?我们璟家的颜面何在啊?”淼淼俏生生的脸孔上一双眸子晶光潋滟,辨不清是真得忧虑还是搪塞。璟瑓低头望着女儿,先还平静无澜,突然间便爆发。他把掸子使力往她的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嚷嚷,“大小姐,您打我,您打我行吗?求你了,别再磨人了。”淼淼听着这话,硬撑了一会儿,竟然先哭了,拧着身子扑进璟瑓的怀里,眼波哀哀如夜色中的冷霜。“干嘛非要打我啊?我根本没做错什么。”她反反复复的就这一句话,哭泣到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蓝丝帛的襟子。璟瑓的心中蓦然一软,伸手沾了小丫头的泪水,本想着抚慰,可话到口边又变成谑问,“还敢说自己没错。你再叫嚣一遍试试。”“没错!没错!我就是没错!我只求一心人,瞧不上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她的脸上仍挂着泪,可已经笑得傲然,仿佛初春枝头新绽的嫩芽。

璟瑓看着听着,咬了牙关也笑,“好好好,看来不揍你一顿真是不行了。”当爹的不知道有心还是故意,早就甩掉了那根紫檀的粗掸子,一只手便钳制了她的两只手,不歇气地七八掌掴到左扭右扭的小屁股上。“嗯嗯,爹爹,疼,受不了……”其实丫头在骗人,巴掌掠过皮肉的确传来酥麻麻的疼痛,可这个力道她完全受得了。淼淼甚至还忆起了小时候调皮挨打。爹爹总是自己动手,也是这样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抽打屁股。那时候的她胖嘟嘟的,每挨一下,小肚子就向前挺一挺。挨打没有多疼,可看到肚子,便想起了四表哥对自己的嘲讽。于是,她便扯着嗓子地嚎。爹爹很快被吓得停手,本来气咻咻说是再不管她的娘亲也冲进来。爹爹和娘又是吵嘴,又是抢着抱她、哄她,她只揽住他们的脖颈哭哭啼啼地撒娇,口鼻之间是混了凌霄和秋兰的馨香味道。

“以后,再不许背着父母行事。”璟瑓戳戳女儿的额头算是警告。“我不愿意嫁给太子。”淼淼便在此事上纠结。“谁逼着你嫁过?不愿意便不愿意吧。”璟瑓清冷的脸庞终于含了宠溺笑色。“那姑姑和姑父他们呢?”她的眼底仍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不用担心。我们全都明白,终身大事勉强不得。不过……”说着,他瞟了女儿一眼,含有难见的凝重,“不论婚事成与不成,你都不要误会殷儿。他是太子,本来就身不由已。对他而言,‘一心一意’,实在难为。更何况如今皇上在后庭之内已是六宫虚设,若东宫再你一人专宠。将来史官刀笔,免不了我们璟氏一族会落下女子善妒成性的恶名。殷儿他力主选秀,也是为了保全你,也保全璟家的名节啊。”淼淼的侧颜清粹,别样的妍致出脱,“我管不了三表哥是为了谁,总之我们两个无缘。我拒他在前,不过他已觅到心上人,谁与谁都不再相欠。如今,他虽是扯出我来避祸,念着多年兄妹的情谊,我也不抱怨,更盼着他事事顺遂吧。”璟瑓揽住女儿,口气平静而至淡漠,“你们俩本来也谈不上什么相欠。不过,淼淼你说起这事事顺遂。太子此次的事大,哪有那么容易。今日,鏧儿跑了趟御书房,皇上可是被气得不轻呢。”

淼淼的身形高挑,此时依偎在爹爹的肩畔,一枚珐琅鎏彩双蝶押发的翘翅颤了又颤,笑靥幽研掩不住透出几分快意来。璟瑓伸手刮着女儿脸颊道:“少在这儿偷着乐。便是殷儿挨了揍,也是你们这一伙害的。”小丫头闻言越发笑软了身子,眼底闪过促狭,“冤有头,债有主。从今以后,我与三表哥可是井水不犯河水。”璟瑓佯怒冷哼一声推开女儿,“少跟我腻歪,老老实实在房中思过。”“别走。”淼淼还拽着他,“您不再安慰安慰我了。”璟瑓又气又乐,恨不得拧下她的小鼻子来,“还要安慰?无忧可是让我来教训你的。”淼淼闻听又是翻眼珠又是吐舌头,满脸的不屑,“我娘让您干嘛,您就干嘛,比圣旨都好使。怪不得祖父常说,璟家男人的骨气在您这里算是断绝了。”璟瑓竟是丝毫不在意女儿的嘲讽,“骨气到底在谁那里断的谁知道。我从小被我爹打怕了,才不敢揭穿他。”说着,他又拍拍女儿的头,“没功夫跟你磨牙。今晚营中习练演阵和夜射,还要带鑫儿去长长见识。”“爹爹,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淼淼殷切相望,红扑扑的小脸儿如同娇妍的花瓣儿。璟瑓闻言却肃了容色,“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女有别,军营禁地,岂是女子可以随意进出的。”如此的训示淼淼听得多了,耳旁风一般,只不再白费气力央求。璟瑓扮严厉向来坚持不了多久,见着女儿不言语了,立时又和软下来劝慰,“军中、海上都不是女孩儿家该奢想的啊。”淼淼听得“海上”二字,触动旧事,摇摇璟瑓的胳膊问道:“爹爹,您可知道东都曾有个姓萧的大户人家,为庆长孙女降生连放了三天三夜烟火的?”璟瑓被问得发懵,思忖良久才开口,“能放三天三夜的烟火,这样的富户可从未听说过。”“不对啊,应该有的,不过也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淼淼多多少少有些失望。璟瑓沉默一瞬,犹豫着道:“民间未曾留意,倒是皇家曾有如此的盛事,该是上皇的长孙女出生时。”淼淼有几分诧讶,“您说的是明雪表姊么?”璟瑓苦笑摇头,“明雪公主只是皇上的长女,甫出生不过是按着规制庆贺。我说的是庶人萧如彦的大女儿,名字一时还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孩子的母亲亦不凡,是南陈末代国君陈绍棠的小公主。南陈叛乱城破覆灭之际,陈绍棠赐死一众妻妾子女,唯独对幼女不忍杀之。小公主作为献虏没入宫中为奴,蒙太后垂怜留在身边,抚育一如宗室女。她长到十三四被赐予当时的皇长子琅琊王为侍妾,又生下了上皇的长孙女,只可惜命数不济,产女未满月便染病离世。而皇孙女则一直由上皇和太上贵妃陈氏教养在宫中,疼爱无极。便是那孩子出生时庆典恢宏,烟火三天不熄,京都夜如白昼。此后相差不过数月,东宫为明雪庆生可是要冷清寒酸得多了。”淼淼听得入神,随口相问:“那个女孩儿如今在何处呢?”璟瑓淡笑,语气也深长,“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便是曾经盛宠,后来也不过随着她爹爹被废黜流放。听说数年前便嫁人了,只是嫁得并不如意。想来上皇还被蒙在鼓里。”

正在萧杀时节,入夜北风骤紧,杞王府这几日来的夜晚总是万籁俱寂。室内阴沉沉的,任何烛灯未燃,青泥香炉内空余一捧死灰,筱安拥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倚在窗下倾听风吹枝桠。蓦然,外院传来“哗楞哗楞”开锁的响动,接下来踏着落叶而入的脚步声纷乱而清晰。小人儿仿佛早已麻木,心也枯槁,脸面依然紧紧贴在冰凉的雪墙上没有丝毫反应。门被轻轻推开。“筱安。世子来了。”是暮翎熟悉的声音。榻上那人没有回头,其实她早已闻到丝丝缕缕弥漫开来的杜若幽香。“把食盒放下,灯点上,你便出去候着。”怀鏧怜惜地瞄着那团蜷缩的小身子,敛住无奈开口。暮翎乖觉,动作也麻利,火折子只燃起幛子边儿上的烛台,火苗儿闪动不定,映得人人面上都显出惜惶来。

屋里只剩了怀鏧与筱安两个。他挨近她坐在床边,目光透出奇异的柔和,“两天了,不吃不喝怎么能行。我带了几样你平日里喜欢的点心,多少用一点。”筱安终于转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世子。你们家要把我如何?是再卖掉,还是……”她的话不曾说完,便咬住唇。他面上的暖意再不见,眸光深沉又无奈,“我们家?你如今仍是王府的人,这里不是你的家么?何必如此泾渭分明呢。”二人相视沉默许久,她又贴上墙壁将眼一闭,“我根本就没有家。”怀鏧心里莫名一痛,“筱安,你还是跟了他。”他的语声暗哑,她却笑出声。看他目光逐渐转寒,她愈发笑到不可自抑。“我跟了他?他呢?在哪里?我真盼着王爷也好,璟侧妃也好,能把我远远地卖了吧。从此大家各安天命。”她的髻发有些松散,眸中亦失去了平日里清澈照人的光亮。怀鏧有些恍惚,眼见着她的人近在咫尺,却知晓她的心早已遥不可及。“本不想对你说的。”他的神情倦倦淡淡的,“三哥肯定很想救你。只是有心无力,自身都难保。”“怀殷他怎么了?他可是太子。”她兀地便坐直,削修小手紧紧抓住那人暗夜色的轻袍。“怀殷?”他凝望她,失望之色显露无遗,“可真是亲昵。相识这么久,你都鲜有如此热络地喊过我。”“世子,求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筱安初时哑然,终究无奈央告。

风力更猛,从窗中透隙而入,层层幔幛飞舞而起,飘摇如幕。怀鏧不动声色地拂开小人儿的手,“太子亦被禁在东宫。只是顾及储君颜面,对外只称养病而已。”筱安的眉心依然攒紧,喃喃自语,“这究竟是谁拖累了谁呢?”“当然是他拖累了你。”怀鏧便觑着她,忽而唇角淡挑,闪过丝别样的意味,“君子坦荡荡。而我那三哥为了从我身边抢走你却是机心用尽。不但欺哄了父王和侧母妃,竟连依依这七岁的孩子都利用上了。如此的诡诈伎俩,他的仁心何在?孝悌何在?白日里,我可是将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御书房内都和盘托出。你是没见到二伯又惊又怒,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呵呵呵。这回我们尊贵高傲的太子殿下若不挨上顿教训,想必皇上都无法予我父王一个交待。”

“你……”筱安只觉得胸中发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怎么了?许他不仁,就许我不义。”怀鏧如同孩子般叫嚷。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院子中再次传来声响。“世子!世子!快走吧!侧妃,侧妃她来了。”暮翎还在压低嗓子呼喊,门已经敞开。晓棠急急步入,一身浅米色无绣丝袍拂地,如意髻上一支琉璃翠的长簪也坠坠斜绾。她缓缓扬脸扫视过来,一贯注视儿子的柔和双眸里竟隐有针芒样的冷光。怀鏧骇了一跳,赶忙起身俯首,“侧母妃!”晓棠静默片刻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世子如何会在这里?你父王的旨令也敢违背么?”说着,她又扭头斥问挑着风灯随在身后的府内总管严瓴,“王爷是如何交待的?这里值守的人都哪去了?如何会放了世子进来?”一连串的诘责下来,严管事冒出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

“侧母妃,不干旁人的事,是我打发了他们,硬闯进来的。”怀鏧看向娘亲的神情黯然,如被秋霜。晓棠微微苦笑,“世子,人你也见过了便回去吧。明日一早还要起程去太平府,总要早些歇息。”“我,我……”有一瞬的伤怀犹如江潮汹涌,怀鏧竟然一下子跪倒,“父王从宫中带了旨意,说皇上派我去太平府督责赈济颍水决口。我明白,皇上也好,父王也好,都是想在此

第17回

时支我离开京都。儿子没有胆量抗旨,可还是有一事求您。不论,您们对筱安做什么打算,都要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好不好?”乌云般凝重的阴沉盘桓在晓棠的眉心,可这样的神情还是慢慢透出心疼来。她先过去,拉了儿子起身,捂住他略显冰冷的手揉搓,“听话,快些回去。今晚的事若让你父王知晓,难免会责骂你。”“侧母妃……”怀鏧仍踌躇,实在放心不下。她帮他整了整衣衫,平复下气息方道:“你要相信,不论我们如何做,都是为你着想的。”那人还欲争辩,晓棠却已放手,淡淡地吩咐暮翎,“还不快些引世子回房。”

怀鏧被迫离开,屋内便又阒静下来。几案上的烛火隔着纱罩朦胧暗红,映得一室飘渺又晦暗。筱安依旧没有下地,只颓然跪坐在紫竹窄榻上。晓棠像是并不理会,微微叹口气,又放柔了声音,“你也早些歇下。明日随我入宫,皇后娘娘要召见你。”

第二十九章:关关雎鸠

长安宫西苑的御书房为大璃君上春秋之季议政起居之所。为显肃穆,宫室周遭并不多见奇花异木,只遍植修竹尾尾,茂密成林,虽历风霜雪雨,总不变苍翠本色。

天刚过晌,淡淡云光透过纱帘玉帷的镂空花纹融入书房东偏殿的方阔空间。殿门紧闭,室内极静,窗上相映的日晖都仿佛敛去了温度与光芒。怀殷怔怔僵立在门口处,即便不去看那青玉盘夔的落地漏刻,他也估量得出,自己怕是被孤零零晾在这里足有三个时辰了。双腿自膝下由麻而痛,由痛而木,到此时竟无更多的知觉。初时只觉口渴,满满一壶六安雪泠被他喝了个干净,便再未唤人进来添过。茶盘边上还有碟栗子面的蛋黄千层蜜糕,浸过酥糖,码叠起来一块块晶莹剔透。虽然早到了午膳时间,怀殷也是饥肠辘辘,可那碟诱人的点心他却从始至终动都不动。

晨起被传入宫时,天还未亮。是牟平总管带了御前的六名亲侍前来,旨意宣过,除了舆驾轿夫,不许东宫任何随从相陪。怀殷走出寝殿,那六名内侍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如同看管着犯人一般。他自打记事起便未经过如此的待遇,本是委曲与疑虑绞混着难受,又看到垂手相候的东宫宾客们,除了几位年长位尊的太保、少傅犹自淡定从容外,一众的侍读、侍讲,尤其是貌陵还有才召来的新科状元秦如枫皆是一脸的忧惧凄苦。怀殷凝视他们片刻,无谓地笑笑,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待等登舆,垂幔降落的瞬间,他面上的笑容也倏忽不见。眉心终于紧紧蹙起,更相伴轻哂自嘲。竟是此时此刻才明白,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的远不只是自己,他的肩上还担着整个东宫。

进了宫,怀殷便随牟平直奔御书房。虽然时辰尚早,他也清楚,父皇绝不是叫自己来上朝的。不过,避过前殿,不见朝臣,倒恰对他的心思。朱栏微湿,正是晨风寒凉的时候,怀殷被一行人夹护着走在九曲回廊之间。突然,身着灿金王服的怀酘与怀馨猛地从斜径里冲过来。牟平先被唬了一跳,待沉稳下来率众在前停住,挑起长眉不卑不亢地开腔:“两位王爷请止步。皇上有旨,陛下传召太子之前,任谁也不得与殿下厮见。”“总管,我们只同太子说一句话,就一句话,还要烦劳您通融。”怀酘深怕怀馨唐突,先放下身段相求。牟平自幼便跟在如彬身前,又掌管大内多年,行事极有分寸,更眼见着几位皇子长成,从来都谦恭和煦。只今日似乎有别于以往,他的神情淡漠,语气也棱角分明,“王爷还请遵旨行事,莫要为难老奴。”

怀馨再顾不得,直欲往前冲,早有内侍跟上挡住。怀殷平静看着,俊面上浮出一层稀薄的笑意,“做什么?我无妨。”怀酘谨慎,从后面抓住弟弟。怀馨明白此处怕是没机会再停留,他的眸子含忧又冷冽,“是怀鏧,是怀鏧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攀诬你处心积虑抢走他的筱安。”说着,那人双唇微动似是有些颓然,“我和二哥在中宫殿求了一个早上,母后竟是不肯为你向父皇说情。”“好了,赵王。”牟平的眉头已如叠峦难平。“老四,我们走吧。”怀酘无奈。他一边拽着怀馨后退,一边也呼喊出来,“过会儿见了父皇再别死拧拗着,该服软服软,该讨饶讨饶,听到没有?”被兄弟们这样一闹,怀殷心底却安宁了不少。不过一日一夜之间,父皇对自己态度大变,他便料定是那人在背后挑事。不过,他能体谅更怀愧疚,生生被人夺爱,怕是任谁也不会轻描淡写地放过,更何况自小被三叔小姨娇纵着长大的怀鏧。

怀殷被送进了东偏殿。雅室幽深,空无一人。牟平曲身,“还请太子殿下在此处静候皇上,老奴便在殿外伺候。”怀殷并未答言,重瞳紧紧盯住宽大御案上赫然摆着的那根紫荆手杖,方才真得相信,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顿教训。片刻之后,他回头看向牟平。牟总管却早已转作平和的姿态,俯首之间,笑纹重又挂在唇边,“殿下先还说过‘无妨’,那便一定会‘无妨’的。”

怀殷知道父亲手中的家法从轻到重依次是戒尺、藤条和紫荆杖。旁的都还寻常,唯有这荆杖据说是空桑山顶浸雪生长的一种紫荆藤风干晾晒再精心编搓而成。质硬且韧,抽一记便是摧筋挫骨的痛,饶是身强体健也要叫苦不迭,所以鲜少会用。兄弟们当中,大哥也好,小弟也好,偶有错处,父亲至多动戒尺敲打几下算是勉戒。只有那整日里顽劣生事的老二与老四却是悉数挨遍。怀殷长到十八岁,家法于他便只在威慑,从未上过身。不过,他可清楚记得弟弟哭丧着脸孔与自己讲起那荆杖的厉害,言说若父皇真狠下心来教训,十数下便能让人皮破肉开,三天五天屁股都沾不得床。今时今日,骇人的家法便摆在眼前,如此阵仗生生消磨掉他这两日来积蓄的慨然与无畏。更有一重难堪说不出口,终究也算是成年了,居然还要伏下身子挨父亲的责打。怀殷自认比不了怀酘与怀馨面厚心宽,这样的苦楚轮到头上,便是想想,双颊都已经热辣辣起来。

且忧且惧,又站得太久,只觉得神思都模糊游离,怀殷昏昏沉沉唯恐睡去,殿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父皇终于来了。听着沉实的脚步由远而近,他的一颗心开始狂跳,咬唇抑住慌张,退后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儿臣给父皇请安。”素金团龙袍角打眼下掠过,暮秋时节,又是这样空旷清幽的居室里,他敛襟埋头,挺秀的鼻峰竟渗出一层细汗。“平身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端肃,语气倒还寻常。怀殷下意识地揉揉刺痛发麻的膝盖站起。先还不敢张望,稍静下才看向御座,他发现父亲并没有看自己,而是微微侧首盯着那盘栗子面的点心。逡巡一圈,确信殿内再旁人,怀殷轻唤一声“父皇”,蕴了说不出的委曲。

御座上依然沉默,父子俩几乎能听到钟漏的滴答声。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如彬才沉沉发话,“到朕近前来。”怀殷听了迅速上前几步,距着长案不过一呎之距,这才垂手立好。如彬像是极随意地翻动案上书卷,挑出一本扬声念道:“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怀殷愣住,想不到父亲竟在此时考问功课,还是如孩提时那般背书。疑惑归疑惑,他不敢耽搁,流利接口:“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如彬挥挥手,神情说不出的淡漠,“再背。”怀殷低着头,轻咳下嗓子,又重新开始。谁知到这章《君体》结束,父亲依然吩咐重头再来。

整整六遍,怀殷的声音已经带出沙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强自撑着问道:“父皇,您这是训戒儿臣失仁失礼、有违德义么?”“难道是朕冤枉你了?”如彬的口气轻描淡写,只笑得冷厉。“儿臣没有。”地面的金砖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剪绒的海棠开得团团簇簇,热烈地几是要刺痛他的眼睛,心里一刻比一刻揪紧,嘴上却不寻常地倔强起来。“好好好……”如彬叹息着起身,伸臂指那紫荆杖,“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果然是朕这些年来宠坏了你。”眼见父亲发怒,怀殷再是委曲也不敢言语。他从案上拾起家法,双手捧过头顶。如彬接过荆杖。怀殷窘迫得连气息都喘不匀。父亲没有传进刑凳进来,他根本不知道该趴在何处受罚。还有一事踯躅,思忖不是如怀殳一般的小儿,应该不用掀了衣襟褪下裤子挨打。去冠戴,脱簪缨还在其次,只这外袍似乎不能再留。想及此,他双手颤颤摸向腰间准备解下玉带。如彬眼见着羞赧又狼狈的儿子,竟重重哼了一声,“你也不用在朕的眼前扮作这般守规矩的模样。只难想出你对叔叔和弟弟们该是怎样的乖张。”

怀殷眼神微黯,他当然听得懂父亲的言下之意,衣裳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索性停住手,“儿臣的确欺瞒了三叔一家,为的是能够有机会接近筱安。儿臣知错,有负父皇、母后教诲,当领责罚。但若说对亲人乖张,儿臣自认承担不起。”他低头直直立着,神色惶恐貌似恭顺,可话里话外却是坦诚更不服气。如彬打眼瞧着儿子的清雅身姿,便是如此垂首之态亦如后殿的翠竹般修拔。作为父亲,他口中从来不说,私底里却极为欣赏,乐见儿子凌人的傲气,只因他是自己得天所授的嗣子。可正是为着如此缘故,又容不得他在性情上生出戚戚诡诈的算计。

这般一想,如彬心中无端柔和了几分又清亮了些许。他慢慢踱过两步,走近儿子身边,摩挲着澄亮的荆杖在御案上一顿,“该不该承担,要如何来承担,且让为父来教导你。”怀殷口中称“是”,尽力调匀呼吸,一门心思地又准备宽下腰带。如彬再受不得如此温驯的孩子,更念起那两个恼人的,从来夏日里受罚,不穿上冬天的皮袄,便算是不想激怒你。他假装清清嗓子掩住笑,冲着儿子点头,“念你初犯,小惩大戒,可不必去衣。双手撑到案上来。”怀殷听到吩咐,小心偷瞄一眼,觑着父亲面上清漠,体味话中却颇有温厚之意。胸臆间那点儿委曲薄怨再次消散,心下一横,反正做儿子的便没有不挨老子揍的,他竟大着胆子揣测,说不定挺过皮肉之苦便可以讨到旨意达成所愿。脑中思绪飞转,他的动作也麻利,侧身背向父亲,双手支案倾俯上身。“请父皇责罚。”声音轻到微弱,想得再明白,只这句话于他说出口来还是有些艰难。

如彬将手中荆杖掂了掂,合计下力道,自是要让儿子记住这顿打,又不忍伤得太重。杖头挑起袍摆撩到腰际,他在那掩于素锦里裤内的臀上敲了几下,“只罚四十杖。规矩你该懂的,把身子撅起来。若是敢喊、敢叫、敢躲、敢挡,即刻传进刑凳来,捆实了翻倍教训,听到没有?”想是头垂得太低,怀殷微微有些窒息,血已涌到头顶,连脖颈都涨得赤红。“嗯。是。儿臣记下了。”他的牙关轻扣,双腿没来由地抖了抖,又迅急挺腰止住。

如彬只作未见,抄起荆杖照着儿子的屁股便是一阵子猛抽,快要二十下,才渐渐缓和。怀殷的双手早从案中心移到案边上,死死抠住,指尖恨不得能剜进红木的纹理里。家法比料想得要难挨,从未受过折磨的皮肉像是被人用沸油烫遍,条条绺绺地炸开来。刚刚算是急打,灼意连成片,潮涌般翻腾湮没,根本分辨不出屁股上落杖的方向。他不敢大口喘气,生怕被父亲听作是呻吟。几乎全部的气力都用在臂间,死命保持平衡,即便荆杖抽得再凶,咬进臀肉再狠,身子也不见丝毫晃动。这会儿,他明显试出父亲打得很慢,只可惜手劲儿不减,韧荆砸在隆起的檩子上,带出的痛才是更痛。由皮到肉,由肉到血脉,锐利地刺进骨头里,再一波又一波地直袭脑仁儿。想来若意志稍有放松,他便保不定会尖叫着,不顾一切地逃开。

冷汗滴答落在案面一滩,怀殷早就不愿意睁眼,唯恐看到自己忍耐到煞白狰狞的脸。开始便没习惯计数,如今更被打到痴傻,他正陷入盼不到尽头的绝望,父亲竟然在头上沉沉发话。“最后十杖,给朕老老实实受着。好好想一想,挨完这顿打,你该如何做。”如彬语气不变威胁,可眼见着这始终乖乖受罚的儿子心里终究疼得慌。不过是收住家法前的几句吓唬,怀殷却仍当是旨意。他认认**地开始思考。先有庆幸,没料到一咬牙居然坚持到三十杖。明明记得怀馨说最多二十下,屁股便会开花,血丝流到大腿上,绢裤浸透,荆杖落下后传出的全是闷响。如今,臀上疼归疼,完全没有撕裂的感觉,更不是湿漉漉的,想来不过肿得厉害。父亲打虽是真打,总还留了情面,如此宽仁回护,倒让他生出依恋来。

“啪啪啪啪……”又是五六杖。先为朝务劳碌了半日,接着又教训儿子,如彬的荆杖挥到最后也有些气吁。将凶物拄在眼下早已肿涨起来的伤臀上,他厉声追问:“想好了没有?”怀殷总算看到希望,赶忙接言道:“儿臣谢父皇赐下家法。今晚,儿臣便去三叔家负荆请罪。”小冤家的答对根本就不在点子上,更是没挨完打便急着要谢家法。如彬险些被气倒,再次拎杖好几下重重甩到左屁股上,“这就急着谢恩了?告诉你,若是悔过再不诚心,这顿打可长着呢。”已经习惯两边均匀地受罚,突然之间只可着一侧用力,似乎超出怀殷的耐受范围。心防最是羸弱的时候,又听到如此喝问,他的身子抑不住上扬,猛地转过脸,眼底灼热,只倔强着不肯退让,“父皇,您让儿臣如何悔过都可以。只是我的女人,不可能再让给怀鏧。便是被您打死了,我也不答应。”

第三十章:君子好逑

如彬并没有说话,殿中越发静谧。怀殷深知自己快要耐不住,臀上算不得难挨,可鼻隔间酸涨得很,眼眶内也不知蓄满了什么,挣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生疼。他一向自持身份,从不相信自己还会伤怀落泪,此时此刻心中怕到极处更焦虑到极处,依然咬紧了牙关强撑着。

啪啪啪啪啪……连着的二十几下,不带一点儿怜惜,挂着风声照准儿子屁股与大腿相接的地方狠狠击下。眼见着他两臂抽搐似地抖动再支不起身子伏倒于案间,如彬才真得收住家法。“起来!”他瞥了他一眼,更是将荆杖掷到他面前。硬荆与硬木相触,“铛啷啷”发出金属撞击的锐响,惊得人心神凛凛。怀殷依旧一动也不动,昂了脖颈盯着父亲看。刚才这阵子打似乎特别得狠,哪怕再抽上几下估计也要出血,君心实难揣测,让他忧惶不已。“朕让你起来,没听到么?”如彬袍服上的团龙为金线织就,相映明窗上的流光,灿灿夺目更威仪慑人。“我就是要筱安。”他真得孤注一掷了,使力喘上几口气,颤颤地喊。

如彬本来已移步到前面,听了这纠缠般地叫嚷,气得再次折身回来,挥手就是两巴掌扇到儿子的屁股上,怒问道:“要筱安。你就趴在这里要么?也老大不小的了,还得按实了打不说,更吵吵嚷嚷地耍赖,成什么样子?”怀殷被训得面红耳赤,忍着臀上腿上火烧火燎一般地疼起身整理好衣衫,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量父亲。如彬早已坐上御座,神色缓和许多,只是声音依旧冷然:“与亲人耍机心便容你这一次。以后胆敢再犯,你可要仔细掂量着。”怀殷听了急忙跪下叩首,“儿臣绝不敢再犯。”说完他便起来,径直走到父亲身侧,眉间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父皇,求您,一定要管我。”他本来想求父亲帮他,话到口边竟又成了“管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知所云。如彬可是真笑了,递了块帕子过去示意他擦把汗,悠悠叹道:“还正如玲珑所言,你是着了魔了。猜不透一介小小宫娥如何会让朕的儿子和侄子都如此痴迷而难以自拔。”怀殷哪敢真拿御用的手帕拭汗,不过比划了几下便小心折好探身要放回案上。想是他动作太快,腰下的丝绸蹭到肿痕,疼得身子晃了一晃。打也打了,气也消了,眼见着儿子皮肉苦楚当爹的难免心疼,如彬微微蹙眉又摆手,“什么都不要想,先下去传太医看看伤处要紧。”怀殷静静立着,双眸恍若幽寂深水。他不跪安,也没再苦苦哀求,只是紧紧攥住手轻声问道:“父皇,您当年做太子时,可曾觉得孤单?”

“怀殷!”如彬的声音沉稳之中带了清冷,有如这深秋里薄凉的风。怀殷静邃眸子漾过一圈涟漪,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笑笑,“请恕儿臣失言。”如彬有些动容,转首不经意地避开儿子的目光,沉静面容隐含体味也有倦怠,“得到的多自然失去的就多。天伦造人造世,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怀殷依然注目上位,踌躇志满又坦荡澹明,“所幸者,父皇有母后,儿臣有筱安。得失与付出,有人看重天道,而我,更在乎本心。我认为公平了,那便是公平了。别人眼里的计较,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他说的这些话似乎无可辩驳,又像是不通情理,神情可极为傲慢。岁月急急,总有兴替。听着儿子如此直舒胸臆,如彬心中受用只面容上依然微肃起来轻斥,“瞧你张狂的,什么人都敢拿来与你母后比。还嫌揍得轻了是不是?”怀殷不过怔愕一瞬随即了然,挑眉而笑带了几分顽皮:“儿臣今日昏了头,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还是先行告退,回东宫思过吧。”

如彬随手将袖一扬,像是极不耐烦地打发他离开。怀殷跪拜之后没有即刻躬身后退,而是低头又向前蹭了半步,瞄着那一片火色刺金云纹的袍角轻问:“父皇,儿臣今晚还是明晨到三叔的府上请罪,顺便接走筱安?”如彬深深看他一眼,“急什么?”怀殷眉骨都跳,惊然凝视道,“父皇,筱安仍被禁足,我担心……”未等他把话讲完,如彬却抬一抬手,“那女孩儿如今虽不得自由,可绝非受罚,是你三叔他们有意保护而已。也是提防鏧儿做出冲动的事来。”“正因为有怀鏧,才不能让筱安留在杞王府。”他的语气有些急,墨睫微微颤动。如彬却叹气,“都是冤家啊。你尽管放心,朕已遣了鏧儿去太平府,一大早便离京了。昨儿个与三弟、殸儿商议了半日。他们父子看得明白,那个筱安的心思怕都牵挂在你身上,鏧儿再是痴缠也终无意义。就着这次办差让他离开,想必独处些时日,总能想开些。那孩子的性子一贯强盛,若不等他回来,你便将人带走,还不知会闹到什么田地。”怀殷明白这是最稳妥的折衷之计,只不过惦着小人儿受苦,心中不是滋味。如彬觑他发呆,淡淡笑着安慰,“你也不必如此。鏧儿再娇,绝非讲不通道理。至于筱安,正好留在杞王府内学些规矩。你母后那里,朕要劝,你也要去哄。若说通了,便派女史嬷嬷过去教授规矩礼法,日后才好侍奉于东宫。婢女身份虽卑微些,可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说不定还会诞下朕的皇孙,总归大意不得。”

怀殷听着父亲的话颇为动容,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只静静立着。如彬依然温言慢语,“朕与如彰不放心鏧儿,也不放心你。千万千万,不能因为一个女子,伤了宗室和气。”怀殷查觉父亲每每提及怀鏧都百般维护,倒不由得想起怀馨谈起小姨曾为太子良娣一事。“父皇放心,怀鏧是我的弟弟,我们断不会因为此事便彼此生分。”雪白的丝袍轻垂,他端端俯首,神色恭谨只是有意咬重“弟弟”二字。如彬并未听出这别有的意味,笑颜不变宽和,“如此便好。还有就是那个筱安的身家,也该仔细访查访查。如彰提到,买她入王府的王钦已死再无对证,卖了她的拐子该知道些由来,可惜如今不知贼人在何处。”怀殷扬起俊面,略显得意,“父皇,拐子名叫罗殇。儿臣月前派出的暗骑已在潼关将那人捕获。**好悬,只差一步,他便要逃出关去,只不知是去往北戎还是党项的。”

如彬目光变了变,又稍稍止住:“躲得如此之远?”怀殷也似有几分不解,“刑律,略卖人为奴婢者,绞。可对于这个罗殇,儿臣倒不急于送付大理寺,酌量着先押回东宫自行拷问。”如彬半晌没有答话,良久方言道:“如此也好,只是不要在东宫。带到大内来,交于牟平安排刑谳房。那里素以刑罚著称,一样一样地加力试过,总会问个明白。”怀殷将头深深低了,“遵旨。已有信报,不过五日之内便可抵京,儿臣自当将罗殇解进宫去。”说着,他便叩首欲退。如彬却略扬唇角,开口拦住儿子,“用些点心再走。”怀殷直身,瞟眼金立屏侧荷叶边茶色螺钿几上的栗子糕。再转首间,正感受描金红木棱窗投射日光拂面,他亦浅浅带笑,“长者赐,不可辞。只是儿臣自晨起入宮便未离开御书房,母后她定然惦记。还请父皇先容孩儿去凤仪殿请安。”如彬盯住儿子,轻哼着斥问:“怎得,挨顿打又耍起小孩子脾气?饿这许久,也不肯吃东西。”

右手轻轻搅动腰际垂下的玉佩丝绦,怀殷低额敛目答对:“儿臣不敢。只是我从来不吃栗子的。”他的声音不高,可对父亲的震动却不小。似有股子微苦又微涩的暗涌流过心泉,如彬摆摆手,长眉轩起掩饰惆怅,“下去吧。不吃这个,又不吃那个,全是你母后惯出来的。朕瞧着,终归饿得不够。”怀殷不在乎也不抱怨,曲着颈子又吐下舌头缓缓后撤,直到退至殿门处方转身,立时便像阵风似的蹿了出去。不过前后脚,牟平一身内官褚锦袍服,手托茶盘安祥泰定地进来。在御前行过礼,牟总管动作娴熟地奉茶。如彬接过玉盏,将饮未饮,只停在下颌边。“牟平。”他蹙眉看他,目光幽深。“奴才在。”牟总管谦恭凝视上位。如彬将茶又放下,发出轻盈地顿响,眼底亦露出几分猜疑和阴郁,“过几日,太子会送进来一个略卖人交你审问。此事再不宜惊动旁人。刑谳房七十二道刑罚任尔去用,只是不要伤及那人性命。到时无论审出什么口供,记住,都必须先呈予朕过目。”见主人如此凝重,牟平立时俯首答喏。

殿外,日影渐有西斜之意。如彬饮罢香茗,又指向旁侧,“把这点心撤下去,以后也不必再进。”牟平此时才发现,那盘黄澄澄诱人的吃食竟是一动未动。他也略显诧异,“总有大半日了,太子殿下竟没有用过?”如彬长嘘一口气,“前天馨儿在这里,正是栗子糕,足足吃了多半盘儿。朕的几个孩子,唯有这对双生子随了他们的母后最爱甜食。本想着弟弟吃着好,哥哥也一样。却忘了殷儿他不食栗子,很小的时候每每吃到便会吐出来。玲珑留意,中宫殿内从不见栗子。倒是朕常怪那当娘的娇养孩子,一直未放在心上。”牟平识得主人思绪,跪倒恳劝,“皆是奴才的罪过,是奴才大意了。” 如彬定定苦笑,示意他起来,“与你何干?要备下栗子的是朕。”说着,他的声音忽然变轻,细微得如同呓语,“连儿子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曾在乎过,这样的爹爹也怪不得孩子会疏远。”

御案右侧有一方抄手端砚。如彬望了一眼,无意般探臂取过把玩摩挲。砚盖顶处依着天然水波纹雕刻出一大两小三条锦鲤。砚是多年旧物,包浆熟美油润,刀工更显厚朴古拙,尤其两条小鱼儿紧紧依偎在大鱼身侧,摆尾洄游神态亲昵,实为出神入化之笔。毕竟自幼便伺候起的,牟平并未在意这不见生气的静冷。他抖了抖手中的麈尾,轻松言道:“陛下早早便吩咐奴才安排好太医在紫云馆候着,皇后娘娘更是传奴才过去问了数遭。可见严父也好,慈母也好,再要狠下心来管教,也生怕儿子受苦。只是奴才在殿外守了这许久,眼瞧着殿下惶恐而来又得意而去,刚刚更撒欢儿似的比常日里跑得都快。小召那张嘴总没个遮拦,备茶时还在问,‘如何这进去的是太子,出来的却成了赵王呢?’您看,太子他都不上心那盘点心,陛下又何必烦恼这许多。”庭下有风,撩动大殿繁丽帏幛。如彬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跟在朕身边久了,最是你会宽慰人。”

凤仪殿为中宫之首,在这御书房的正南边。怀殷选了最近也是最幽静的路来走。便是臀上仍隐隐作痛也阻不住他轻快的脚步。重阁飞檐如从身边掠过,一座巍峨的殿宇已隐约出现在视线尽头。马上便要见到娘亲,可怀殷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小人儿。他最喜欢她的长发,乌黑亮丽如缎。他享受她依偎在自己的身侧,神态安静,眸子却总是顽皮地眨了又眨。他会笑着拍拍她的头,她便赌气扭过脸去,颈间碎发轻柔飘落,最终逃不过他修削的指尖。

“参见太子殿下……”渐有宫娥侍者结队经过,沿路跪倒于甬道长街候他先行。怀殷不得已稳下步子,明晃如水的日光下,他的笑意比往日里更要闲和温润几分。不远处又有一从宫人过来,被簇拥在前面的丫头走得最急,藕青色长裾拖曳于雕花石砖地上,软银轻罗的披帛仿佛天上的云朵缠绕在两臂间。“扬扬!”怀殷高声招呼妹妹。“三哥!”那小人儿先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提起长裙奔过来。“跑什么?跌倒了又要怪到旁人头上。”他点了点她眉间饱满的珊瑚珠花钿,半是嗔怪,半是宠爱。“三哥,你没事吧?”扬扬的小脸在急行之下,如粉荷般透出些许娇红来。怀殷倒象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事也好,没事也罢,总算过去了。有劳我们的扬扬帝姬牵挂。”他越是戏谑,她却越是紧张。“三哥,三哥……”丫头的小手紧紧抓住近前柔软的白袍,“我有话不敢说。”“说。”他的面上渐无表情,如玉石般冷凝。“五弟又偷偷从上书房溜回来了。我们陪着母后喝茶说话。五弟困了,母后便让他到后殿与小妹一起午睡。后来,后来……”她自己都觉得从未如此颠三倒四地讲过话,那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父皇知道了要教训老五?”怀殷眼稍微挑,他只能理出这点子头绪。“不是的。不是老五。”扬扬急得顿足,髻边一排宝石花的压发别针都好悬掉落下来,“不关五弟的事,是小姨。小姨求见,母后竟然打发我出去。以前从不曾这样的。我也是好奇,悄悄躲在院子里铜凤炉后看。小姨她们急匆匆地没留意,我可全都看仔细了。来的不只小姨一个人啊。她带了筱安。听明白没有?小姨把你的心上人带进宫了。”

第三十一章:只愿君心似我心

筱安步入凤仪殿时,玲珑正倚在海棠琉璃屏的贵妃榻上闲闲翻书。这是小丫头第一次见到人人口中相传的中宫之主。不过刚刚晃到一团色如流岚的宫锦紫裳,璟侧妃便已伏倒行礼,她不能再细细打量,随在后边跪下。“候了你们许久。看座。”那人的声音听着清亮又柔软。“谢过姐姐。”侧妃离开眼前,只有她依然孤零零贴紧冰凉的金砖。“你便是筱安?”她的语气更平缓,如同秋日里静如平镜的湖泊。“是的。正是奴婢。”她将额头都触到地上。“你也起来,本宫面前,不必害怕。”玲珑盯着眼下团紧的小身子,总觉得比想象中要单薄许多。筱安告了罪方起身,稍稍扬脸看过去。眼前的女子保养得实在是好,面庞竟如年轻女孩儿般娇丽光润。高髻用多宝赤金簪利落绾起,又点缀数枚鸳鸯纹翡翠同心环的发针。一身燕居暗紫色长

第18回

裙,襟口滚了两层镶边,捻金织就的飞凤纹章遨游在雪白纱罗之上。姿容皎皎如月,清素中不失华贵,果然是天家国母风采。在贵妃榻的左侧,还立着一位仪态谨肃的年长宫女,她并不认得,可那人却拧蹙细眉盯向自己。

“筱安,不许如此直视娘娘。这是无礼冒犯。”已坐于下首的璟侧妃出言提醒。筱安不自觉地耸耸削肩。“没什么,不必吓唬她。”玲珑淡淡起口,一双美目微眯着,轻掩在珐琅莲花熏炉吞吐的缕缕白烟之后,显映出朦胧而又疏浅的笑意,“‘筱安’不像是正经名字。你可知道自己的姓氏?”小丫头轻合下贝齿,很快回答,“不记得了?”“那你的家,你的父母呢?可曾留有印象?”玲珑还有些不确信。她查觉了,闭目一瞬,“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晓棠听着,忍不住忆起当年初入宫闱之时,虽是一样孤苦无依,可终究记得娘亲、记得家乡。她忍不住感慨怅然,微微叹一口气,“三四岁上便离家,想来很难记得太多。又跟着拐子过活多年,许是打也打怕了。”玲珑解查她的心意,指一指手旁小几上新进的一味花茶,“你路上走得急,先润润喉咙吧。”晓棠在玲珑面前从来不拘泥,会心笑笑,便低头饮茶。

午后的阳光还好。透过长窗,可以看到一格格淡薄又微蓝的天空。筱安直直站着,心思不知该聚在何处。忽然听到皇后又问:“筱安,你可曾想过今后?”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再次盯上她的眼睛,真得与他的眼睛好像。还有那个赵王,原来他们兄弟都是如此得酷似娘亲。“你在听本宫说话吗?”玲珑瞧着面前神游之人,略有些不悦,可依然笑靥端华。她先点头,接着又摇头,“娘娘,奴婢在听。只是奴婢从没打算过今后。”“还是个孩子呢,怪可怜见的。”玲珑才把手中的书放下,略略坐正身子,“你虽算不得容貌动天下,正在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到底娇俏些。不论以前受过何等的苦难,如今劫数将满。本宫也好,你家侧妃也好,对你都是怜惜的。眼前正有机缘,驻在雁门关的史驸马刚巧为手下守将报了战功。本宫可以破例向皇上求道旨意,为你指一个家世品貌皆佳的少年将军,你意如何?”她是如此温和又体恤,筱安却渐觉周身凄寒刺骨,“娘娘,您是要将奴婢嫁了?”玲珑打量她片刻,施施然道:“武将并非全为粗鲁之人。有本宫和你家侧妃过目,终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还未思量好,也可先去雁门关,安置到雪儿府上。待等公主与驸马细细为你挑选。”

“你这丫头听明白没有?这可是天大的恩典。”皇后身旁的侍女似是极为不耐,眉目间的不屑同怒气更盛。“紫苏。”玲珑沉沉拦住那人,面上笑意也仿若铅水凝滞了一般。“你不愿意么?”她的一双凤眸上挑,拉出冷冷的弯弧。“奴婢只是不情愿不明不白地被打发到边关去。”筱安立得笔直。从前的谨小慎微,并没有为自己赢来安然的生活,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还能或是还用惧怕些什么。正有浮云过日,殿内光线晦暗下来。玲珑的目光微寒,“如何是不明不白呢?太子与宁郡王为你而起的纷争,本宫本不欲说破。对于女孩儿家来说,出了这样的事,终归是你德行有亏。虽然如今没有人再欲深究,可是兄弟阋于墙,本宫断断容不得。”“所以,我必须远嫁。”她竟然抬起下颌,笑得无比冰薄。“筱安,你……”晓棠想要制止,却无从拦起。玲珑像是看透了眼前之人,啜一口茶,再放下,“你不是必须远嫁,而是必须离开。永远都不能回来。”筱安不显气馁,蒲苇般纠缠得坚韧,“除非见过太子,我,绝不会走。”

便是晓棠也仿佛初次认识如此刚钢硬的小人儿,神情中满是疑惑。玲珑先还微微一凝,目光再落到那厢沉静如璧的面容上,竟带出几声嗤笑。“晓棠。”她静静转首,“总不能怪咱们的孩子不懂事,实在是没机会经历事。这样的‘人物’,他们哪曾见识过?在殷儿与鏧儿的眼中,一如解语花儿般得乖巧温婉。如此张牙舞爪的刺儿自会遮掩得巧妙,他们既想不到也看不到。”筱安当然听得出,皇后是嘲讽自己,她仍咬定了不出声,她的那番话也当是白说。“筱安,娘娘的懿旨不可违。况且,我们真心替你着想,从此除去贱籍,天宽地阔也算圆满,终不枉彼此主仆一场。正所谓‘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不论东宫,还是王府,不见得便是女人最好的归宿。”其实晓棠并不十分想劝,听着她一口一个“太子”,难免替儿子不值。“好了。谁都不必再费口舌。三日之后,自有公主府上的人去接她。”玲珑神色肃然,已是不容置辩。

“我不跟任何人走。我等着太子,终要他予我一个交待。”筱安仰着头,一脸的无惧。此刻广袖低垂,正掩住玲珑看似闲搭于长榻之侧的一只手,攥得过紧又极用力,筋脉都突兀出来,惨白得如同寒山冰玉。“没有人会见你。也没有人会予你一个交待。千万莫要妄想。”高高在上之人,樱唇一启,便是旨意。“筱安纵死不从。”她与她的目光相触,点漆似的眸子,深不见底。“你连死都不惧?”殿内众人惊窒间,玲珑的语声却又恢复温恬从容。“没有谁真得不怕死。但另人更怕得却是连死都不如地活着。”她也一样淡淡的,只是口中的死与生,那些人怕是根本不懂。“好哇。果然不俗。怪不得能令本宫最心宜的两个孩子都为你而倾倒。”玲珑在夸奖她,又不看她,慢慢拢一拢鬓角的头发朝向紫苏,“去吧。备下筱安姑娘需要的东西。”那人愣了一下,迟疑不定,“娘娘,要奴婢备下,备下什么东西?”玲珑慢慢收敛了笑意,“当然是需要什么,便备下什么。也可以多呈上来几样来,由着人家选吧。”紫苏被骇住,晓棠心中更似惊雷滚滚轰动。“姐姐,不可,姐姐……”她嚯地站起来。玲珑却并不在意,按了妹妹坐下,又唤进宫人再冲一壶香片来品。

“还不快去!”主人发声催促。紫苏哪敢拖延违拗,瞥一眼殿中央孓然而立的小人儿,耐不住暗叹着离开。“姐姐啊,筱安她……”晓棠真不知该如何相劝。玲珑螓首微垂,十指轻翻书页,“这本《幽明录》也看了大半。那些个死而复生,或是生离死聚的故事,常人实在无法读懂。本宫宁愿相信太史公的那句话,‘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才颇合己意。”说着,她理下袖口处碧玺的流苏,再次凝睇小人儿,“你总是在鬼门关口徘徊过。难道还不明白,人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大的幸事?”这一句颇有温厚之意,可筱安并不动容。旁人都坐着,只有她卑微地站着。即便这样,她依然目光直视上位,将所有人细细审视,“‘月缺再圆,镜离再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正因为已然经历过一次,如今更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我。”

内殿空气已冷凝,唯有海棠幽香仍在。侍从女官应命入内,为首的两人抬着一张小巧的黑漆四脚几。小几在筱安的面前平稳放下。又有人上前,安置好三个圆盘。第一个盘中摆了一把轻便又锋锐的牙柄匕首。第二个盘中盘桓着数圈辨不轻长短的白绫。第三个盘中的东西最为精致,映雪红梅贴金的广口盏,盏中酒已斟满。“你们都下去。不得放任何人进殿。”玲珑缄默抿紧唇,冷冷盯了那三样东西良久,终究拂袖发话。众人躬身而退,紫苏留在最后,战兢兢瞅向晓棠,可那人好似也是一样的迷茫。

谁与谁都再无多余的话可说。玲珑指指小几,筱安却垂眸敛眉,纹丝不动。“怎么,又不想死了?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玲珑斜目睃她。她的脸色冷淡,“当然不是。我说过,我要等人。等着太子。便是死,我也得死在他的面前。”“你放肆!”玲珑再耐不住怒意,平放在膝上的双手也骤然握在一起。“娘娘息怒啊!”晓棠被吓呆了,惴惴不安。忽然,殿门外竟喧闹起来。“太子!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有懿旨……”“滚开!看谁敢拦着本王!”“咣当”一声响,有人用身体撞开了殿门进来。

“怀殷!”小人儿发觉最早,转过头来直直呼喊他的名字。“筱安!”怀殷的身子却一颤。因为他在看到她的同时,也看到了那小几上三样宫内送人自尽的不祥之物。“这是什么?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他几乎是狂喊出来,冲着他的母亲和姨母。不论玲珑,还有晓棠,都有些惊怔,仿佛根本不识得眼前那白衣惶惶之人是谁。筱安只有刹那的恍惚,极快地收起冷笑,按捺着将得意的目光藏进深深的睫影里。不过稍稍动情,便已然泪流满面,她哭到哽咽才扑进他的怀中,“怀殷,你救我,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谁要你死?谁会要你死?”怀殷紧紧握住心胸前那双抖个不停的小手,深湛的目光复杂,悲哀之中又蕴疚痛。筱安仍旧垂泪不已,颓软一般跪下,心有余悸地抓上他冰洁的袍角,“终于能够再见到你,我死亦无憾了。”“殿下”、“殿下”……宫人们早被吓散三魂七魄,唯有自幼便守在皇后身边的紫苏和这凤仪殿的首领内监仇朋顾不得一切奔进来,慌慌张张地望了望。贵妃榻上,玲珑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怒,常日里平和娇靥早已气胀成血红色的海棠。晓棠虚侧着身子,手臂就搭在长姊的肩上,她似乎很抚慰姊姊,可实在是自己的心绪都难以平复。“太子还请退下。”紫苏和仇鹏便在殿门口处伏下身子哀求。怀殷闻若未闻,低头看着脚边清泪长流的小人儿,神志倒像清明了几分。他终于撂开她的手,不过移身两三步,便靠近了那张黑漆几,想都未想咬牙踢上去。“咔嚓”一声,木几生生断为两截。几上所有的东西被甩了出去,顷刻间金盘覆玉杯碎白绫子污,入眼之处一片狼藉。

“啊,你……”晓棠的惊呼刚刚出口却又扼住,只因手下的身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簌簌抖动不休,显然是怒极了。怀殷并未顾及这许多。殿内焚着的女儿香淡薄如雾霭,他没有抬头相看轻烟之后的母亲已是怎样的容颜。跪下,叩首,再直身,母亲无话,他也无话,一把抱起瘫软在地上的筱安,大步向殿外走。“太子!”玲珑的语气透出再难抑制的震惊与森冷。她从未如此呼唤过儿子。怀殷便停在五福捧寿门近旁花梨木透雕二十四孝文帝亲尝汤药图案的落地罩前。心头如有尖针刺入,他仍是保持着那样背向的姿势,并没有回头。“母后。”怀殷的话音轻徐又哀凉,“忤逆您,我不忍。但若要舍下心爱的女子,我亦不能。”说着,他又前行。筱安的眼泪是温热的,再次落下来,心中充溢的却是膨胀到快要爆裂开的喜悦。她使力地搂住他的脖子,略显尖削的下颌轻轻搭在他金丝白锦的领襟上。他面朝殿外,她可是正向着殿内。曾经的委曲和不甘早已卸下,筱安静一静气息,仍旧湿湿漉漉的眸子偏要对上高榻间那努力稳坐的身影。她像是故意地朝她睁大眼睛,灼灼逼视不过一瞬,娇嫩俏面间浮起略带虚幻而又得意的笑容。晓棠的脸色大变,快要沉不住气。倒是玲珑安静下来,定定目送他们离开,右手一颗颗抚过左腕上的珊瑚珠子,母仪庄严,遥遥如在天际。

第三十二章:鹡鸰在原

“姐姐,殷儿他不过一时糊涂,你不必……”晓棠显得魂不守舍。玲珑将指尖轻抚过裙上凤栖海棠的花色,针脚细细,隐隐可以触摸出凤凰的尾羽繁密。“你也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没事的。”许久,她才发话,眉头微皱,神情有说不出的疲惫。“姐姐。”晓棠担忧,玲珑倒缓缓笑了,淡淡地一抺,如同前日夜里潇潇的秋雨。“快回王府。”她拍拍妹妹的手。晓棠再无计可施,缓缓福身,紧抿着唇退出殿门。“仇鹏。”玲珑的呼唤沉沉。“娘娘,奴才在。”仇公公向前膝行一步。“你去趟御书房,只对皇上说本宫身子有些不适。”她边说边在叹气。仇公公不敢插言,叩了头,慌慌张张出去。紫苏跟着起身,瞧着呆坐在上位的主人,焦急又心疼。“娘娘,传人进来收拾下吧。圣驾便要到了。”大殿深处的帏帘被风吹得有些晃,玲珑瞥一眼地下散乱的断木残瓷,脸上闪过阴云似的黯然与自嘲,“做什么要收拾。正好让表哥看看,我们这是养出了多么孝顺的儿子。”

秋日轻寒。怀殷竟是一气儿走出中宫殿阁,直绕到上林苑边上的一处八角亭旁才立住身,又将怀中的小人儿缓缓放下来。“怀殷。”筱安仍旧依恋在他的怀里。怀殷衣袂凌风,一样紧紧拥着她,目光静静望了红墙之外的高远晴空出神。“我们要去哪里?”她看向他,语声轻微。“我都不知道了。”他低下头来,怔忡脱口。她一时哑然,可也是早料到的。原本挂在脸上孩童般楚楚无依的表情,此时心中一酸竟又硬气起来。“送我回王府吧。我们本就不该……”他的手按住她的口,相视一笑,冷暖自知。“莫要说如此的话。从今日以后,除了我,除了东宫,你再无依傍。”怀殷扶着她瑟缩的双肩,辨不清是在哄她还是在哄自己。

“你们俩跑得倒快。”高靴轻袍窸窸窣窣之声由远而近,是怀酘与怀馨小跑着穿过海棠林边的明瓦阁连廊。怀殷揽着小人儿也转过身来。筱安有些羞涩,从他的怀中轻挣出来,福了福身,“见过淮王殿下、赵王殿下。”怀酘已到近前,忙着抬一抬手。怀馨却笑得睫毛乱颤,“你倒礼数周全。”怀酘深深看她,跟着转向太子,“老三你可是疯魔了?竟敢大闹凤仪殿。”怀馨依然不怀好意,“刚刚我和二哥正撞上赶去御书房报信儿的仇鹏。他讲与我们的那番话**能将人吓死。”筱安双眸半垂,静无声息。怀殷脸色沉郁,强撑着镇定,“逆事已为,再难挽回。我正想着送她去东宫,然后便到母后面前请罪。”

“你啊你……”怀酘无奈又有些愤懑地指着弟弟,“便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也不该如此放肆!”亭子边旁是池浅水。天干物燥,树上枯枝折落下来,“哗”地带出一声锐响,翻起阵阵涟漪。众人有短暂的静默,忽地怀殷竟冲着兄长跪下来。“二哥,帮帮我。帮我把筱安送回东宫去。看护着她。只要见不到我回去,不要让任何再带走她。求求你。”他的重瞳幽幽,凝望着不动。怀酘跺一跺脚,侧过身才拽他起来,“我可受不得你如此。反正不管如何,我总会帮你。放心便是。”许久了,筱安才开始感到恐惧。她也拽住他,泪珠再次滑落,半是心伤,并是悔。“我不走。我要陪着你。”秋风中,她的身影纤弱。怀殷心疼,轻轻抚平小人儿鬓角的一丝乱发劝道:“乖乖听话,我很快便会回来。”怀馨双手背后,泠泠开口,“筱安啊,我也劝你快些走。留在这里要看着他被活活打死,只怕到时你会心碎。”

“殷。”她真被吓到了,小脸儿煞白,一双眸子洇氲朦胧。“少听老四唬你。那是我的爹娘,再气再恼,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无论什么样的责罚,也都是我该受的。”他略略挑眉,为了抚慰她唇畔缓缓晕开笑意。怀馨也笑,伸手捅捅二哥,“你看,太子可是毁在这个小丫头手里了。如今被她迷得,挨打都上瘾,根本停不下来。”怀酘推开那人懒得理会。怀殷回过头瞪了一眼,高声斥他,“少在这里幸灾乐祸。抓紧找大哥去。若是父皇真要揍我,也就大哥还能劝劝了。”怀酘点头,“是得把大哥寻来。不然谁也无法平息父皇与母后的火气。”“大哥还未出宫。正在陈母妃的秋阑殿里说话,大嫂和小昊桐也在。我都打听准了。”怀馨终于认认真地回话。怀酘将广袖略收,依旧是素日里翩翩又谦谦的模样。“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说着,他又冲小人儿眨眨眼睛招招手,“咱俩先飞。赶快离了这是非之地。”筱安一时哭笑不得,实在佩服这些个皇子亲王们的从容气度。她还未动身,怀馨又谑笑起来,“你们飞吧,我不飞。如此好戏,怎么能够错过。”

怀殷已然攥紧了拳头,挥挥臂一字一句透出霸道来,“再废话,去中宫殿之前请罪之前,我先开发了你。”怀馨白了那人一眼,举步要走,可还是忍不住唠叨,“大哥真是辛苦,整日里忙于在宫中搭救弟弟们。将来,等大哥老了,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他。”怀酘被逗乐了,长眉高挑,讥笑也不失端雅,“大哥有福。养了你这样的好弟弟,竟比儿子都管用。”怀馨根本不在乎旁人笑话自己,依旧是一派诚挚的神色,“小时候挨打,大哥都会抱住我,用身子去挡父皇的板子、藤条。可你们俩呢?平日里只会摆兄长的谱儿。每每我落了难,就都成了缩头乌龟,跑得比兔子都快。”“你说谁是乌龟?”“你说谁是兔子?”怀酘与怀殷先顾不上旁的,撸胳膊挽袖子过来。“真是欠揍啊!”“一点规矩都没有!”他们俩围拢便左一拳右一脚地落下也不停歇。怀馨抱着头被逼得靠在亭子间的立柱下,躲都无处可躲。筱安无奈看着,说不出该急还是该气。突然间,身后又一阵子革靴声紧。小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脚步都收不住,他便开始呼喊,“皇上,皇上赶到了凤仪殿了!”

早就过了日盛时分,阳光徒余昏黄映照金钩玉户。如彬本来含了气恼,直入深殿便挥手命随侍的宫人一概退下。室内窒闷,垂幛缭绕纷纭。他都立在身前了,她却不睁开眼睛。她的发髻有些松散,面色惶然苍白,寂寂却无生气。“玲珑。”如彬俊颜稍霁,有说不出地心疼,静静落坐于身侧抚住皓腕温和相唤。龙涎香气浮动,玲珑娇弱地倚上夫君肩头,绮锦柔滑清凉,挨得近了隐约能够感受到彼此凌乱的心跳。“彬。”她轻眨眸子带出细密的泪珠,“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被那个妖女抢走了。”“哈哈哈……”他再耐不住,俯下身来看她,笑意清朗又满含讥讽。

“你笑?你居然还能笑?”玲珑的脸颊浮起异样的嫣红,双手想要撑开他还在捶打他。如彬将笑意缓缓收住,轻松捉住挥舞的纤臂,狠狠将她拽伏在自己的膝上。她喘息着挣扎,眼里的怒火消磨尽了,伤心之后透出绝望。如彬可管不得这些。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又将长裙内的衬裤同小衣一褪到底。雪白双丘连带玉腿尽裸,玲珑禁不得这突如其来的清凉,打了数个冷战,身子在桎梏下抖了又抖。他便最爱她凌乱的模样,一低头在那微侧的小耳朵上咬下,“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要如何教训,你才能学会听我的话?”男人下颌微微刺痒,身躯也沉重。她如同圈禁于囹圄之中丝毫不得自由,可心绪竟浮飘起来,说不出口的欲念升腾,都快忘了先前的愤怒和此时的忧惧。

如彬也有些心猿意马,一圈又一圈地摩挲两瓣娇肉。她的身子惹火依旧,尤其生育之后,圆圆的而又丰腴的屁股越发饱满挺翘,摸起来滑嫩还不失弹性,实在是让人感慨岁月的眷顾。“嗯嗯”她迫出嘤咛,更似呻吟。“说,该不该打?”他又笑了,缠绵而促狭。玲珑回答不出如此的问题,气息紊急,晾在空气中的娇臀煎熬着辗转。他将她按住,声音肃了几分,“瞧瞧你和晓棠做得这等好事,如何打都不冤。”她可从来都是越训越要争辨的,轻喘着扭过脸,红莲似的面庞又成了横眉立目的模样,“我们如何?还不是白白辜负了一片慈母心。”如彬摇头叹息,“玲珑,你不仅仅是殷儿的母亲,你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啊。”“你也怨我‘赐死’筱安?”她直直看他,目光幽深变幻,“我是真要让她死吗?我不过是在吓唬她,让她离开我们的殷儿。”他听出她有些恼了,先缓下容色,只是诘问不变,“可你吓到筱安了吗?你吓到的只有你那宝贝儿子。人家两个反倒成了至死不渝。”说着,他覆在她臀上的手便缓缓举起,唇边更勾起一抺戏谑,“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天便罚你二百下。白日里这一百下用手,晚上再换了旁的打屁股。不过你放心,等我出了气,也一样会为你出气的。”

话音刚落,他还真得动手。巴掌呼啸而至,而且只落在左边肉丘上,一连气的竟有三十下。玲珑疼得抽动,极力想侧翻过来。孩子们大了,岁月长了,这样结结实实地挨揍于她并不常有。脑子里再忆不起曾经难捱的苦楚,可屁股似乎并没有忘记。硬实且重的手掌在不断落下,由臀峰处极快蔓延到半边屁股的痛,依然是那么熟稔和敏感。“你不能匀开了打么?”她都佩服自己,伴着“噼噼啪啪”的脆响声居然还有勇气提醒。“呵呵”,如彬在笑,也在欣赏。本是保养得宜柔嫩如花的肌肤在自己的手下被蹂躏得渐渐红肿起来。优美的半圆覆满参差微凸的指痕微微颤抖着,越发衬得那完璧无暇另外半边净白又剔透。再加几分力道,她的细腰也在痛苦扭动,双腿由根部起不安分地交替揉搓,原来拼命夹紧的缝隙再也力不从心,簌簌颤动中一不小心便乍泄了幽丛深处湿漉漉的春色。

她的屁股滚烫,他的掌心也热了,正好停下来体味肉皮儿上的暖融。松开按在小身子上的左手,如彬端过一旁高脚平几上的茶盏,啜一口试试水温,俯下身子递到那樱桃唇边。“我不喝。”玲珑抽抽嗒嗒地开腔,佯作赌气地推开他的手。如彬也不恼,自己饮尽清茶,再拈了枚水晶盘中萆荔果做成蜜饯喂她吃。“你最喜这个,甜而不腻。含一颗再挨打,就不会觉得痛苦了。”他的笑容清浅如旧,漾在深沉的眸子里如同细碎春风撩起的水波。“你要是不打我。我不含这个也不觉得苦啊。”她趴在那里侧过脸来看他,海棠带泪,无力而又娇楚的情态。如彬将和气收住,目光沉沉扫下,“这一边的四十下罚完了,那一边的四十下马上开始,你且不必心急。”

“啊啊。”玲珑最惧那人清漠的神色,貌似委曲而又害怕地低头,其实是想藏住莹莹双目中点点流光灵动。“一边四十下,两边只有八十下,那二十下呢?是他忘了,还是高抬贵手免了呢?”她可不敢再问,绷紧了右边屁股继续候着。“啪啪啪啪……”抽打依旧连绵不绝。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挨他的手板从来也不比竹板、木板什么的好过。他打她,都是伸展开十指,平平地砸落。落在肉上的瞬间并不觉得很疼,可手一离身,那股子热辣立时便从身体的深处汹涌地泛上来,触到表皮时又随着脉络扩散开,在整个臀上游走。持续的时间长短正好能够接上下一巴掌。慢慢的,整个屁股便从钝钝得发麻发硬转为嚣张的还又尖锐的痛苦。

“表哥,你放过我吧。我全听你的。再不耍小聪明。”打小苦求惯了的话,无论到了什么年岁仿佛都能顺口。如彬习以为常,根本不去理会。四十巴掌干脆利落。从腰际开始,扇到大腿根,再一路回来,循环往返,寸寸不落地让她去疼去哭。玲珑终于还是忍不住,挣脱出左手来捂到屁股上,累累的肿印让皮肤都不再平滑。“表哥,别打了。求你。”不知是泪是汗的滴下,在金砖地上溅出一朵小小的水花。他随意拨开她的手,极认真地寻找每处凸痕,细细地揉了一阵。“好点儿了吗?”他体贴地问,她也仿佛很受用,伏在他的腿上使力地点头。如彬看着,兴味十足,“舒服过了,就把双腿分开些,让为夫把最后二十下罚完。”“什么?”听到这句话,对玲珑而言不谛五雷轰顶。“不是两边都打完了吗?”她又扭脸,眼睛痴痴望着,一幅无助又妩媚的样子。他却并不理会,托起她的小腹往怀中带带,“你真被儿子气糊涂了?我明明说过白日里先罚你一百下。这刚刚才够八十。”边说,他也未曾闲着,双臂使力硬生生分开她吃牙绞缠着的长腿。“最后二十下打里面。”他竟动手掐了一下。

“不要,不要啊。”玲珑终于不顾羞怯地翻腾起来。那臀根处腿内侧才是全身最细嫩的部位,白腻胜雪,莹莹如玉,实在是娇不吃痛。他一掌扇下去,深红的臀肉乱颤,她再不敢动弹。“你最好听话。不然留到晚间的那一百下藤条现在就用上,都抽到这里。”如彬仍笑,只那笑中多了几分冷讽的滋味。她终于还是安静,悲哀地趴好。他再次动手,不变的力道重打两腿内侧,一下便是一片清晰的伤痕,这才**是痛到骨子里。玲珑本来咬着唇暗暗垂泪忍耐,可却受不得那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指尖掠过被强行敞开的私处。饱受折磨的皮肉竟用痛楚滋养出欲望来,点点滴滴又迅速扩大。她轻轻地吸气,承受着绵绵不绝的抽打却再不想躲闪。小脸儿也深深埋入臂间,生怕他看到自己痛苦而又享受的表情。腿筋都开始抽动,她想合拢又合不拢,由腹下和腿间生出的汩汩暖流正颤栗着汇入花苞深处。花瓣儿片片舒展,花蕊抽芽挺立,忽的便沁出淋漓的蜜露。

“表哥,彬……”玲珑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深深沉醉而又娇喘着吟哦。他早就停下折磨她的皮肉,右手还捂着那片丰沛的羞处,俊面却贴上她的脖颈滑行着轻吻。“还生气么?”他已吻到依然红扑扑的小屁股。全身酸软疼痛,可又觉四肢百骸通达轻松。终于抑下心火,她扭过身子来用双臂环住他,“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如彬也不再挑逗,松了下面的手,把她整个抱进怀里。“郁结于心,会落下病。为了那帮讨债的,根本不值得。”他一样在平复激荡,胸膛耐不住地起伏,“保不齐哪个便要跑来,我们此时想享欢愉也难,真是不胜其烦。”她可不作此想,手指点上他的额头俏皮笑道:“我才不嫌。要是能再得个皇儿更好。”如彬气哼哼地箍紧她,“可莫要吓我。多子未必多福。瞧瞧你生养的这几个,正如民间所言,‘按下葫芦起了瓢’。”

她不言语,乖巧地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二人十指交缠,心息相闻又缠绵了一会儿,如彬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衣衫。想是怕她再吃痛,他边提小衣边闲闲说话分散精力,“吾朝这几代,后宫之中虽谈不上枝叶繁盛,可总是不绝皇嗣,只在嫡子上难得。当年母后将如彩养在膝下那么久,凤仪殿内也未闻儿啼。”玲珑的手停在腰间的翟鸾绦上,语声转淡,“你猛得提起桓王来。如今扬扬也渐渐出落,一颦一笑像极了她父王。”

第三十三章:墙有耳者

言及女儿与堂弟,如彬蓦地沉默,继而又轻笑,“的确很像,还不止在模样上,尤其那聒噪又好逞口舌之利真是随得紧。如彩与如彰同岁,当年在宫中对比鲜明。如彰性子沉静,只要你不同他说话,他就可以一直不开口。如彩正相反,便是谁也不去理他,他自言自语也要嘟囔上一天。如彩本就聪颖,口似悬河,辩才无碍,在上书房读书时常常将师傅们驳得哑口无言。父皇惯重师道,教子又严,有一回在凤仪殿中便动了怒。母后溺爱维护,父皇也留颜面,只罚他面壁思过两个时辰。谁知如彩竟不领旨,哭哭啼啼地求父皇,说什么挨一顿打痛快了事,若要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又不能说话才是折磨。”玲珑听着,扬眉也笑,“桓王的聪明不在博闻强识,而在讨人欢心。他五岁入宫,十二岁染病离开。不过就是个孩子,却在波谲云诡的内苑,于太后、皇帝、皇后和各殿妃嫔之间轻松游走,得尽众人宠爱。便是表哥你临朝以来一直倚重桓王,肯定也有那些年积淀的兄弟情谊在。”如彬微微点头,“当初父皇根本

第19回

不想收养宗室子侄。王叔更舍不得将自己的小儿子送进宫去。皆是皇祖母与母后一意为之。想来父皇早有提防,孩子养到中宫,不变宗牒不改序齿,也是怕日后生乱。想不到如彩面上的疹疾患得突然又久治不愈,半边脸溃烂斑驳几无好肉。太医皆怕传与其他的皇子,父皇就让如彩回琝王府养病。这一走,他便再没有回来。”说话间,如彬稍稍侧脸又垂眸,“吾辈之中,如彩算是数得着的倜傥俊美,疹疾汹汹却不曾留下丝毫痕迹。如此逼真又妥帖的苦肉计,真不知父皇还是王叔,究竟他们谁人所为?不过,终究养育一场。璃阳宫变母后猝然薨逝,便是人人皆传‘赐死’之说,谁都想与马家、陈家撇清干系,可如彩依然不顾王叔拦阻上折子要为母后居丧三年。父皇没有答应,却又下旨将他由郡王晋为亲王,也算是褒奖了。”

玲珑斜着身子坐下,两瓣娇臀左右调适了几回,只为避开最重的伤处。挑绣凤栖金枝的长裾曳地,她终于倚住他找到舒服的姿势,一时间纷乱念头萦绕,秀眉也淡淡蹙起,“我知道,表哥你一直欣赏桓王睿智守礼。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担心,担心他终有一天会把扬扬再要回去。我可舍不得。”如彬倒不在意,依然温言而语,“胡说什么呢。宗牒之上,扬扬已是我们的女儿,如彩他哪敢再要回去。这些年来,如彩也好,他的王妃也好,从不在你我面前提及扬扬,莫说朝见便于宫宴之时都避见孩子,亦算表明心迹了。”

香薰袅袅,玲珑也慵然,“许是我多心。桓王以风流闻名,府内姬妾成群。扬扬都是他的第六女了,沈王妃更要偏疼儿子多些。所以,我们多年求女不得要养个孩子时,他们才送来了小扬扬。那丫头只有在我们身边才娇贵啊。你说是不是?”如彬拧了拧她的鼻头,露出微微笑容,“都是守在你身边被惯得娇贵。一个赛一个的淘气。”玲珑未来得及辩解,大门处忽然传来仇朋的高声通禀,尖尖细细的还带了颤音,“皇上,娘娘,太子殿下跪在殿外请罪。”如彬闻听,脸色立时难看了几分。玲珑替儿子担忧,轻轻挽住他明黄的衣袖,“不能全怨殷儿的。那个筱安才是难缠。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也别再责备孩子。”如彬抬手为妻子理理鬓间的碎发,语气微怒又带了怜悯,“你的儿子,你也并不完全懂他。那个逆子,才是你越心疼他,他反倒越要欺负你呢。”玲珑还想劝,却被握紧了手臂。如彬眸光冷凝,冲向殿门吼了一句:“让他进来。传杖!”

大殿中央断开的半边小几零散,金灿灿的酒盏也空。怀殷闻诏进来。淡淡白衫,跪拜堂下,龙形凤姿不变,只那低俯的头颈,修长的身影,略略带了些许惊悸与清苦。“儿臣知错。不敢求父皇、母后宽宥。”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他的一颗心都揪住。牟平和仇鹏跟在太子身后,门前风过,吹得衣摆簌簌。玲珑瞧着担忧,更后悔不迭。如彬唇角绷起,声音与面色一般静冷,“叫你们传杖,没听到么?究竟是聋了,还是想抗旨?”两位侍丞慌慌张张跪下来,额头触到金砖上,就是不敢回应。“表哥。”素手纤纤,玲珑轻轻抚住如彬。怀殷也抬头,避开父亲寒澈的目光,极快地掠一眼回护的母亲,生出难以言表的负疚。

“你为何还要劝。哪能纵着他如此忤逆不孝。”如彬轻叹,半是埋怨,半是心疼。“母后不必替儿臣求情,是我该受教训。”怀殷早低下头,可怜巴巴地讨打。任谁也瞧不见,他偷偷藏起的面容上满是孺慕的笑意。晌午在御书房受的荆杖足足有六七十下,臀上肿涨厚了一圈,跪得久些都隐隐生疼。饶是这样,怀殷也并不害怕再领一顿板子。这两天好像一直在挨打,可让他再回味当时的畏惧与苦楚,竟抵不过痛过之后的温暖与轻松。“还不快些去传杖!”他们不急,他倒着急,偏着身子催促。如此跃跃欲试,只因心中踏实。筱安想必已安全送到东宫。现在他只盼着父亲能快些动手,到时母亲的火气也就消了,一切皆大欢喜。

怀殷心急如此,玲珑与如彬倒有些发懵。父母教养孩子,亦算是以上御下,看重的便是驯服的姿态。只是这为子女者若恨不得将身段放低到尘埃里,爹娘却往往不知所措。尤其玲珑,早就皱紧了眉头,深怨自己行事糊涂又轻率,招惹出如此风波,竟是将一向气宇轩昂又英风自负的儿子逼迫到要苦苦跪求笞责。她实在无法原谅自己的“狠心”。如彬高高在上冷眼瞧着,早辨清了那个小家伙心中的算计。他“腾”地站起,几步就过去,也不发话猛得捞起跪在地上的怀殷。一只手钳住肩膀压着他躬下脊背,另一只手照着他的屁股发狠就是几巴掌。即使这样,如彬仍觉不解气,再抬脚将儿子重又踹翻到地上。“表哥!”“皇上!”众人被吓破了胆。玲珑扑过来,“殷儿、殷儿”地唤着,心急火燎地想扶儿子站起来查查伤情。“陛下息怒啊!”牟平和仇朋两个则一左一右试探着拦下主人。

怀殷多多少少能够查觉父亲的愤怒是因为自己太过“听话”。身后更难受了,可候不到旨意,他仍不敢起身。好在母亲像是已经心疼如常,他顿觉又有了依恃。傍着玲珑的手臂跪好,怀殷的声音依然战兢兢的,却在撒娇,“母后,儿子没事。”他说的全是实话。徒手揍的而已,表皮上热辣些,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一脚不算轻,肯定会留下淤痕,不过好在也踢在臀根处,终究肉厚些伤不到。唯一觉得难堪的是当着牟平、仇朋的面就被父亲揪住教训,还是抡巴掌打屁股,如此教训小孩子的方式,让他这个以国之储君身份长大的皇太子着实觉得羞耻。“父皇。”怀殷不敢再胡乱揣测父亲的心思,跪好垂首。如彬也看清儿子红透了的耳根,又恼他还又心疼他。正纷乱间,殿外侍者又有通传:“齐王殿下、赵王殿下、齐王妃、世子求见!”“是桐儿。外面风大,快让孩子们进来吧。”玲珑面朝着如彬,却向牟平他们使眼色。仇朋腿脚麻利,小跑着奔殿门处挑帘。如彬牵住玲珑的手归至正位。怀殷听到大哥一家都来了,心下更踏实一层。虽起不了身,可他也向角落处挪挪让开行路。

怀毅一身银灰色的绵海纹皂燕轻袍,容长脸颊朗月般清雅。他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扶了妻子,翩翩然跨进殿门后便撩衣跪倒,含笑从容言道:“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齐王妃谢氏早已拉过儿子随在夫君身后跪下。怀馨最晚进门,极快地扫眼不远处地上的一堆残物,蹙蹙眉也紧跟着伏身问安。如彬和煦地赐他们座。不论是那哥哥、嫂嫂还是弟弟,都仿佛不曾看到靠近东窗处直直跪着的怀殷。谢过恩大家便靠到父母身前坐下,一家人言笑晏晏。昊桐弄不清这其中的缘由。脚上的牛皮翘头小靴子在金砖上踏出清脆的声响,他放开了娘亲的手跑到怀殷身旁。“三叔,你也起来啊,你怎么不起来?”小孩子拖着叔叔的袍袖拉他。“桐儿乖,快回到你父王身边去。”怀殷拍拍侄儿的小手,放低声音哄劝。

“桐儿。过来!”怀毅原本含笑的眸色冷淡下来。孩子有些怕,回头看看怀殷,还是鼓起勇气来站着没动,“父王,三叔还跪着呢。”怀毅这才瞥了眼弟弟,目光幽幽一转更显严厉,“你三叔做了错事,自然要跪。将来你长大了,若敢不敬母亲,为父不但会罚你跪着,还要请出家法来狠狠打你的屁股,记住了吗?”昊桐仍然没听懂,不过明白父王是在训话,立刻乖巧地点头称是。王妃也向儿子招手。小世子在家中最为娇惯,这会儿白白挨了通吓唬多少有些不甘。他也看到了那堆摔碎的桌几盘碟。三岁稚童,却已显出英朗傲然的眉目。他挺直了小身子,又看向仇朋,“首领公公,这里如何还不派人收拾。如此凌乱,中宫威仪何在?若伤到皇祖父与皇祖母,你们谁能担待?”仇朋正害愁主人不发话无法清去这一地的狼藉,此时立马顺着感激接言,“世子教训得是,奴才这就吩咐他们打扫。”

怀馨起身过来,抱着侄儿回到座上。昊桐却不愿被他圈住,极力挣脱开,手脚并用地爬进玲珑的怀里。“皇祖母,您怎么不笑了,是孙儿惹您生气了吗?”昊桐奶声奶气的问着,还用那胖嘟嘟的小指头去抚开玲珑眉心的蹙痕。“您不要生气,生气会变老的。”孩子的话说得极认真。玲珑终于被逗笑,在那软软嫩嫩的小脸儿上亲了又亲,“祖母已经老了,生不生气的都一样。不过,祖母生谁的气,也绝不会生宝贝桐儿的气。”齐王妃觑着玲珑的脸色陪笑,“桐儿休要胡说,皇祖母才不会老。”怀毅在旁边插言,“佳宜说得没错。当年在东宫,您带着儿子与大姊爬树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岁月终不负您,竟不曾留下痕迹。”如彬颔首,一样欣然相望。玲珑不由得晕红双颊,稍低螓首掩住幸福娇羞,捏捏孙儿的小鼻子扯开话题,“桐儿,这次母妃有喜,你是盼着弟弟呢,还是妹妹呢?”

昊桐偏着头看了看娘亲宽身宫装上绣着的紫薇花瓣,回答得干脆,“还是要弟弟吧。妹妹不好玩,你一欺负她,她就哭了。”如彬就在近旁,听着孙儿的话有几分诧异,“谁与你这样说的?”昊桐还在坚持,“皇祖父,真是弟弟好。五叔还有恩叔,他们怎么打我,我都不哭,我也不告状,所以他们都带着我玩。”如彬本要吁出的一口气差点噎住。怀毅更是挑眉变了脸色,“老五还有小恩,这俩小不点儿又欠收拾了。”怀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昊桐倒显得有些着急,“父王,五叔和恩叔都喜欢我,他们不是欺负我。还有鑫叔护着我呢。”

齐王妃再度有孕尊养舒心,不仅人见丰腴,语声也是温和愉悦的,“桐儿,忘了吗,你可是来给皇祖父和皇祖母背诗的。”娘亲提醒,昊桐终于想起正事来。他欢快地从玲珑身上滑下来,又倚到如彬身前,“皇祖父,孙儿会背《诗经》了。”如彬自然欣慰,拍拍孩子头上的总角,“不学诗,无以言。朕的桐儿真有长进。”经此夸奖小昊桐更见兴奋。他规规矩矩地站好,张开小嘴儿便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孩子刚刚开了头,便被父亲轻咳着拦住。怀毅转首看着妻子,带了几分不悦:“佳宜你如何要让孩子记这首《关雎》。”齐王妃白皙俏面上显出委曲更有疑惑,“难道不是王爷你教的么?”

“谁都不是。是四叔教我的。”昊桐指指怀馨。“哪里有是非,都少不了你。”如彬瞪了儿子一眼,颇有责备之色。怀馨讨好似地笑笑,看看父母,再看看兄嫂,“真是冤枉。我可没刻意教昊桐。我只是在他面前吟诵过一次,谁知他竟记住了。人人都讲老五聪明,我们的桐儿也不输他五叔啊。”怀毅气愤搡了弟弟一拳,“谁让你没事在我儿子面前吟诵《关雎》?将来真得躲着你远些才好。”玲珑并不理会他们,看向孩子柔和微笑,“桐儿,你会背这诗,可知其中的意思?”昊桐点点头,依然信心十足。玲珑倒惊奇,只用眼神鼓励他。小世子负手又挺胸,极大声地对众人讲道:“只要是美人儿,男人都喜欢的。”

童言无忌,众人却愕住。怀馨再坐不住,探起身抱住孩子,更悟上他的嘴巴。“小祖宗,快歇歇吧。你再多讲几句,四叔也得到窗根儿下跪着去了。”怀馨俊魅的面容愁苦得如同抓皱了一般。昊桐瞧着有趣,圈在他的怀里笑得开心。旁人都在怒目而视,只有玲珑闲适地倚上锦靠,垂了眸子开口:“‘是美人儿,男人都喜欢’。这样的道理连三岁的孩子都懂,偏生我是糊涂的。”怀馨已经垂手侍立一旁,微微低下头,“母后,儿臣随口说的,不过想逗小昊桐。”玲珑并不理他,淡淡瞥向怀殷,“你也不必在我们面前可怜兮兮地扮孝顺了。还是回去哄你的美人儿要紧。”“母后。”怀殷心下里迟疑不定,仰头望着凤座不知该如何辩解。“留在这里做什么?没的惹人生气。”怀毅瞪了怀殷一眼,同时也递过去让他禁声的眼色。训斥完弟弟,齐王稍稍向前驱身,恭顺劝道:“父皇,太子过大,合该重责。只是此时日已近暮,您和母后也乏了,保重身体要紧。儿臣更是莽撞,不该带了媳妇和桐儿过来。您若真要教训,容儿臣先打发了她们娘俩回去,总得给三弟留些体面。”

昊桐本来老老实实呆在母妃身边,忽然便听到父王说要送他回去。小家伙眼珠转转重又赖到如彬的膝上撒娇,“皇祖父,孙儿不走,孙儿不走。我要吃皇祖母做的竹桶面。您们答应了的。”如彬握住孩子的手,徐徐扫视眼前诸人,“你们到底来干什么,你们心里最明白。”说着,他也盯向怀殷,“连侄儿都要为你求情,你可是真有面子。”怀殷根本不敢与父亲对视,重重叩首,语声发颤,“儿臣不孝……”如彬也不等他把话讲完,提高了声音喝斥,“还不退下。回去将《孝经》抄录百遍,明日早朝前交到御书房去。”便是从此时起,不吃不喝不睡,也抄不出一百遍《孝经》来。怀馨听了便想开口再求,倒被身旁的怀毅伸手拦住。怀殷顾不得那后续的事情,只感喟父亲轻松饶过自己。玲珑心软,趁着如彬未在意,冲着儿子笑笑又侧侧下颌,一样在催他快些离开。太子伏地谢恩告退。旁人都不再理会他,只有怀馨陪着出来。

秋意正浓。怀殷走出正殿又绕过福海绵延的影壁才负手立住。终于可以长长吁气,眼望着远处金銮璧阁叠层错落,飞檐复廊缦回依山,他的心情爽快无比。“美人到手,又全身而退。你可真是厉害。”怀馨便站在哥哥身侧,拇指竖起,笑得促狭。怀殷正欲谢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嗤,“三哥厉害,可三哥的女人更厉害。”并肩而立的兄弟俩同时转头,影壁东侧,玉阶尽头,一对数尺长的铜鹤后面,竟是怀殳摇头晃脑地出来。怀馨立时揪住小弟的耳朵笑骂,“还敢躲在背后吓唬人。看我怎么规制你。”怀殷谨慎,小心瞄一眼大殿,扯着二人离开院子。怀殳终于推开四哥的手,呲牙咧嘴地揉着痛处。怀殷微肃面容,“又敢逃学,当心一会儿被父皇瞧见了赏你戒尺。”怀馨也是咬牙切齿,“他就是皮子痒痒了,别的毛病没有。”怀殳冷眼看着哥哥们,“‘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三哥,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在父皇跟前冒险。”怀殷根本懒得理会小孩子,随性拍拍他的头,“回房温你的书去。”说完,他掠下袍袖举步便走。怀馨一样不上心,折身准备再返回大殿。怀殳对谁都不拦也不劝。他只轻轻拍手,幽幽问道:“你们真得不想知道,三哥赶来救美之前,那个筱安在凤仪殿内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还有啊,你们不奇怪么,母后一向慈爱恤仁,如何会突然便硬下心肠要赐令她去死呢?”

第三十四章:温泉水滑洗凝脂

几只晚出的蝙蝠挥动翅膀掠过染金又带青的天空。怀殷也好,怀馨也好,一前一后仿若定住。怀殳依然带笑,孩童惯常的天真表情,“果然是三哥中意的,实在不同寻常。”怀殷略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有话快说,罗嗦什么。”怀殳并不着急,向着三哥挪动几步,“臣弟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对筱安觉得佩服。那丫头甫一进入凤仪殿时是何等的钢硬、凛然。若论通身气派,莫说于宫婢中难寻难觅,怕是寻常皇亲、命妇在母后驾前也没有的如此的胆量。”怀殷貌似安定听着,双环瞳仁却是紧了又紧。“三哥,母后确是关心则乱。”怀殳愈说口吻愈冷静,“她和小姨都想把筱安嫁到雁门关去,反反复复地劝她离开你。”“雁门关?”怀殷听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头酸得发痛。“呵呵,没错。”怀殳倒显得轻松,“地方是远了些。可母后也算谆谆相劝,还许予她挑个有才有貌的少年将军。只是筱安口气冷厉得很,声言见不到你就绝不离开。母后多讲了几句。她便以死相挟,梗梗着颈子说什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云云,终要由三哥你给她一个交待。母后被激怒,更多的怕是想要唬住她,才传了那几样东西进来。”“闭嘴吧,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学得这样听壁角的功夫。”怀馨明眼瞧着太子怕是有些听进去了,急乎乎地想要拦住弟弟的话。怀殳正在兴头上如何肯依,“小姨来时,紫苏姑姑打发褓姆嬷嬷带了我和小妹从后殿的偏门出去,亏得我多个心眼儿偷偷留下来。不然怎么会看到如此的好戏。筱安口口声声寻死。匕首、白绫、毒酒摆在面前了,她又说死要死在太子身前才行。后来,三哥心有灵犀一般地赶来。她呢?哼哼。竟立时像被抽筋拨骨一般瘫软成泥,赖进三哥怀里,哭成了泪人。最厉害之处……”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一瞬,小脸儿微微泛红眼神里却蕴了萧杀之意,“最厉害之处,是三哥你抱着筱安离开之时,她竟然倚着你的身子背转你,冲向母后笑得无比畅快得意。你们都走了,我藏在西暖阁的落地浅纱幛后眼见母后伤怀落泪。本想进去劝慰,可听到仇公公要去禀告父皇,便被吓跑了。现在也不知道母后如何。”小遹王的眼神迷蒙起来,更肃一肃声。

怀殷的思绪都乱了,一日纷扰竟如梦境。他实在辨不清,弟弟口中的“筱安”,与自己眼中的“筱安”,到底哪一个才来得真实。太子转身便走,没有丝毫迟疑拖沓。“三哥!”怀殳还在身后相唤却被一旁的手臂抓住。怀馨泠泠嗤笑“你可真有本事,称心如意了吧?”怀殳面色愈红,极力自持道:“我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弟弟?难道眼见母后遭侮,兄长受蒙蔽,仍要无动于衷?这样的女人,三哥就不该教训教训她吗?”怀馨无从辩驳,没好气地弹了他一记暴栗,“该干嘛干嘛去!人小鬼大,比谁都精。”

怀殳哪有个惧的,一手揉着脑门儿一手叉腰,冲着哥哥又皱鼻子又撇嘴。怀馨笑得快要岔气还恨得牙痒,抡起胳膊再要揍他。兄弟俩一个打一个躲正闹得欢,江恩却从院门南侧的海棠林连呼带喊地跑过来。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小小少年满头满脸的汗迹,束发的玉冠都歪向了一侧。他本来只盯着怀殳,不成想怀馨也在,满肚的话暂且咽下,恭恭敬敬曲膝行礼,“见过赵王殿下。”怀馨瞅着是这孩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也不唤他起身,只在那半撅着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父皇不在,良叔叔也不在,你个小鬼头装什么老实样子?”他斜睨着看人还带笑,小家伙便不害怕。江恩拍拍衣衫上的土轻快站起来,“四哥这样说,倒象我有多不懂事似的。”怀馨听了又踹他一脚,“你以为自己有多懂事啊?仗着年小得宠整日里在侯府欺负江承还不够,竟然敢招惹桐儿。良叔叔的板子这些时日又闲了是不是?”

江恩是极漂亮的男孩子。唇红齿白不说,最是一双略有些上挑的大眼睛喜人,眼底如玉贝,眸心又亮过点漆。正在六七岁上稚气还讨巧的时候,怪不得享尽家人宠爱。没来由挨了一顿训斥,江恩实在难以服气,更觉得委曲。他抺一把脸上的汗水,使力扬头气咻咻地开口:“四哥您得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又欺负人又招惹人了?我哥就是让着我,他心甘情愿。既不是我爹娘偏心,也不是我有意逼的。还有昊桐。我有多疼他,你们看不出来么?我待他像亲弟弟一样。前儿个小桐非得跟着我回侯府玩儿,晚上不走住在我的房里。睡前小家伙喝多了薏米甜汤尿了我一床。他害羞死活不肯承认,还是我硬着头皮替他挡下来。”怀殳极力摒住笑听着,忽然插了一句,“你替他挡下来。你怎么挡的?”江恩也不考虑顺着嘴抱怨,“我能怎么挡?我说是我尿的呗。我爹和我娘今早还在笑话我。”

“哈哈哈哈……”怀殳再受不了,恣意笑出来。边笑他边揽上小伙伴的肩膀,“江恩,你待桐儿若像待亲弟弟一样。那你要如何待本王呢?是不是该像待亲叔叔一样?侄儿乖,快跪下给小叔叔磕个头吧。”怀馨本来冷眼瞧着,此时也忍不得,俊面斜眉睃目满是谑意。江恩恨得哆嗦,胸脯一鼓一鼓的,“你们哥俩一窝地欺负人,我要告诉皇伯伯去。”怀馨气得直乐,伸手拖过昂着脖子向自己瞪眼的孩子,狠狠在他的屁股上抽了几记。“长本事了啊。小豆丁一个,顶嘴不说,还学会威胁人了。告诉父皇?咱们倒看着,你若敢多说一句话,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怀馨故意要逗弄,又骂又打地也不罢休,竟使力将江恩挟在肋下又按实在半曲的膝头。一只手箍住腰,他的另一只手轻巧撩起孩子长袍后襟,再将那中衣并底裤一并褪到腿根处。“啪啪啪啪……”连成串的爆响,怀馨纤长的手掌干净利落地掴打在那白白嫩嫩的小肉丘上。他使力均匀,掌印也留得均匀。红红的五指山一峰挨着一峰很快就布满了两瓣小光屁股。“四哥,四哥……”江恩瞄了眼周遭看不到宫人,可仍没胆量大声哭叫。

“啪!”“还敢不敢再犯犟?”“不敢了。”“啪!”“还敢不敢去告状?”“不敢了。真不敢了。”怀馨仍教训得起劲,照着那左偏偏右躲躲的臀峰,揍一下再问一句。疼是真疼,巴掌摞上巴掌,火刺刺的。可江恩能够感觉到哥哥在玩笑,他只是害羞,担心被过往的下人们看到自己光着屁股的窘相。小孩儿壮着胆子动动身子,费力往哥哥怀里拱了拱,好不容易抽出一只手来抓住怀馨揽在腰上的胳膊。“四哥,别打了。”他低声下气地央求。“我掌罚,什么时候轮到听你指挥了?”怀馨的手就放在热乎乎的臀上,脸色微微沉下来。江恩扭不过头,只听着这声音不善。他的小嘴半张不张,“我就是,我就是说说。”话音刚落,一下狠的挥来,臀肉竟是像水波激荡,颤了又颤,顿时肿起一片红迹。“哎哟。”江恩几乎扯着嗓子在喊。怀殳也害怕,以为哥哥真动了气。他慌忙蹿过来紧紧抱住怀馨仍要抡下的手臂,“四哥,江恩知错了,你饶了他吧,饶了他。”

怀馨的左右两边都被束缚住,其实他也闹够了。装模作样冷冷哼了一声,便将膝上的孩子松开。“记住这顿打,给我老实些日子。”他还板着脸,又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小江恩被训得耷拉着脑袋,双手拽住快要掉到膝弯的裤子仍不敢穿上。“还有你。”怀馨又挣开仍死死抱着自己胳膊的小弟,“都赶紧回上书房去。以后再抓到你们贪玩逃学,也不用回禀父皇和良叔叔那么麻烦,我就直接拨光了上尺子抽烂你俩的屁股。”撂下这句狠话,怀馨转身便进了院子。“上书房,对啊上书房。”江恩痴愣愣地喃喃自语。怀殳倒有些火了,不耐烦地推他一把,“叨念什么呢?快点儿提上你的裤子。被打傻了吗?”江恩突然间松手去抓怀殳,两条小白腿都露出来,“刚刚让四哥搅乱事。我才想起来,我是来找你回去救璟鑫的。”怀殳惊住,目光发直,“璟鑫怎么了?”江恩边摆弄裤子边拽着他跑,“尚太傅回书房了,找不到你当场就发怒,揪了璟鑫到自省室说要教训呢。”怀殳汗都急出来,“你早干嘛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先说?太傅今天不是告了假?”江恩好不容易才系上汗巾子,仍不敢慢下步子,“可他突然就回来了。我不敢在四哥面前提,才混忘了。”“真被你活活气死。”怀殳再顾不得,脚下飞快,转眼便消失在一片随风摇曳的海棠林里。

怀殷回到东宫,正殿内已掌了灯,静静的烛火柔柔,照在大理石地上,光华宛转。想来早就得到信息,怀酘与筱安皆是一脸的轻松。淮王缓步过来,目光温和清明,“你那里无事,这里也无事。不论是宫中还是杞王府都不曾有人来过。实在是虚惊一场。”怀殷的衣袖襟口绣了金丝银纹的昙花。他的面容也如那纹饰般沉静浅淡,只随口应了句“还好”,便曲身向兄长道谢。筱安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暗自里高兴,此时碍着有外人在,不好意思靠近亲昵。怀酘瞧出弟弟仿佛有些意兴阑珊,他只当他是疲累了,也不再逗留,匆匆告辞后离去。

屋内再无旁人,筱安走到近前,熟稔地依进那人怀里,手臂又环住他的腰。怀殷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并没有拥抱她,而是低下头相看。筱安仍未查觉出异样,盯着那双奇妙的眼睛。他的身子半侧,明烛映照一面绞环似的瞳孔,一点金又一点亮。她显得有些调皮地在他脸上比比划划,“这两个眼仁儿里看得到光,那两个眼仁里看不到。但不论哪个里面都有我,是四个,四个。”他终于微微露出笑意来,只是眉宇间仍有探寻。“你怎么了?”她总算体味到异样。可他仍在笑,眸光中流露无奈亦有宠爱。“沐浴更衣,早些歇下吧。”他已经用双臂裹紧她,说话间气息撩拨起她的髻发。“那你呢?还要做什么?”她不过是随口问的。他倒有几分认真,再次放开她,清澈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怎么,如此心急要与我同浴同寝了?”

筱安爱娇地低了头,想要握住他已经垂下的手。怀殷不动声色避开,再击掌三下。她未曾省味,明海已躬着身子进来。“安排几个妥当人,服侍筱安到昌露殿浴洗。”他早恢复神色温怡。明海听着将目光一抬,领到旨令却未动身。怀殷明了,顿了顿后吩咐,“去‘麒麟汤’。”明海弯眉浅笑,正为掩下微微震惊,“殿下,是否要唤了商末进来?早些让他们收拾出姑姑安置的殿宇。”“不用。”怀殷沉定启口,再转首时幽深而又润泽的注视落至小人儿眼底,“筱安与本王住在一处。”她似被这目光摄住,面上飞红,心下羞涩欣喜,却又生出莫名的惶恐。他略抬臂,轻拍她的后背,“还不快去。”他像是在哄孩子。可她自认不是孩子。不知哪里空空落落的,这种无从把握的感觉让人实在难以适应,可她还是乖乖地点头离开。

昌露殿依山而建气势恢宏,谷中汤泉汇入暖雾蔚蒸。筱安乘坐的软轿便停在正殿门前。明海止步,早换了一排六七名侍女候着。小人儿被簇拥着进去,举目之处淡金色的软帐铺陈,漓纹鼎内焚烧着袅袅沉香。“筱安姑姑,总管命我俩来服侍姑姑漱洗。”两个穿了相同浅米色罗裙的小姑娘从帏幛后转出来,都是团圆的面容,偏绾了螺髻。其中一个言语爽脆利落,她的手上捧着漆盘,漆盘之中托了粉紫色烟帛浴衣。“姑姑,这边请。”她在前面引路,众人都环住筱安前行。很快,便能听到如春水流波的珠玉之声。撩开水晶帘,再转过几道直垂于地的转帏进入一处阔室。四面宫灯俱是柔柔的暖色,异香浮动中,明晃晃围筑汉白玉阶台的兰汤池氤氲缭绕。在那池心深处,恍惚能够看到高挺的鎏金麒麟兽头口衔夜明宝珠,正源源不断地喷出细细泉露。

随行的宫女们挽袖侍立。筱安却皱了眉头,“不劳众位,我自己可以。”旁人面色微僵,还是那个女孩儿向前凑过来些,“姑姑,这是总管的吩咐,更是殿下的旨令。”筱安早已自顾自的解开了头发。青丝如瀑垂落,她并不多言,点指近前的二人,“你们俩留下吧,其他姐妹还请到外间略候。”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旁人再无法,依次缓缓退出。留下来的仍是先前团脸儿的两个。她们都极伶俐,快步过来帮着更衣。筱安明白身为宫人的难处,没有再推脱,任由她们为自己宽去外裳。很快就仅剩下细罗肚兜与亵裤了,她的削

第20回

肩、蜂腰与修长双腿尽裸。“姑姑当心着凉。”小宫女体贴地取过浴衣来要搭她身上。而那个始终默默的女孩儿则略有些羞赧低头。筱安伸手拦住,轻轻一笑,“谁洗澡时还穿着长袍。”她光着的脚丫在琢满海纹飞蟒的玉石方砖上轻点,享受熨帖的暖意融融,“这里都好热,如何会着凉?”

轻光碎影中,筱安一阶阶走到池边。利落除去最后的束缚,赤条条的身子映照碧波如轻云出岫。两个小宫女极快地对视又极快地跟过去。一人忙着往水中添加花瓣儿香蔲,一人束紧长袖执起木勺舀了温汤从筱安的头顶处小心翼翼地浇下。“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她自酥胸以下已全部浸入水中,只枕着搭在台边的双臂偏了头看着。“姑姑,我叫菱娥,今年十五了。”这回倒是少言寡语的丫头先开口。“姑姑,我也十五,我叫芊昔。”欢快的依然欢快。“你们一直在殿中伺候吗?”她有些好奇,微正了头,发丝舒展流淌在水波之上。“是的,我们一直都在昌露殿。今日轮到我俩当值。”

菱娥稍稍挂笑,钻尖似的小酒窝喜人。筱安不变悠然,“这里真是奢华,有如神仙洞府,想来谁都会流连忘返。”“姑姑真能说笑。”芊昔的语声清甜婉转,“‘麒麟汤’哪是想来便能来的。这可是太子殿下的专属沐浴之处,即便以后立了太子妃也一样非召不得入。正妃自有南殿的‘青鸾汤’独享。而东宫其他嫔御却连踏足西偏殿的‘霓虹汤’都要倚仗恩赐。”“小昔你的话真多。”菱娥扫过一眼又蹙眉。那丫头却并不上心,“这是东宫人尽皆知的规矩,有什么不能说的?”筱安回望水中麒麟,威影沉沉,唯有那颗明珠莹然生辉。她已阖目,更加慵懒,“你们也去歇着吧,我想稍稍睡一会子。”菱娥和芊昔赶忙点头。最是菱娥细心,拧了丝帕搭到筱安肩头,芊昔也拿过玫瑰油来一缕缕涂在漂散的长发上。“谢谢你们。”她睁开眼睛,神气认真又和暖。“姑姑您客气了。”她们俩不再多言,同样欢喜地离开。

殿内实在空幽,泉水入池声更如催眠。筱安真是乏透了,雾气这样浓,竟濡湿得浸入梦中。她好像依然赤足,身上不知何时换成了洁白羽毛编织的衣裳。她越走越快,像要飞起来一样,可脚下的玉阶却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梦是醒。周遭静得怕人,她孤单到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挑开望不边际的幔帐,玉钩儿叮当作响。“是你吗?是你吗怀殷?”她期盼他的重瞳若水,她期盼他的清雅如暖阳。他也真得走出来。烛火落影纤长,他的目光初时温和得仿佛池中泉露,可很快又沉寂,一点点在变化,最后竟漠然到生冷。没有征兆便下起雨来,冰凉的水滴浸入口鼻,声音如同破碎了一般凌乱,“你不是怀殷,不是的,不是!”她的手臂挥舞,又很快被人死死抓住 。

“筱安,你醒醒,快醒醒。”直到听见呼唤,她才昏沉沉地撑起头。脸上、发间全是水,极快地滑落,迷蒙了眼睛。有人瞧着自己,心疼还懊恼,专注凝望不肯移动视线。“干什么呢?怎么在这里睡觉。谁让你将些服侍的人都遣到外边去?”怀殷惊魂未定,拽着小人儿的胳膊,竟将她从池中拖出多半个身子。被吼了这几句筱安总算清醒几分,胸前一对滑嫩的小鸽子刮蹭在汉白玉的水池边沿,扑愣愣抖动。“你放开我。”她对梦境不能释怀,更有些羞臊。他耐不住她的挣扎松手。她终于可以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热气再次兜头兜脸地包围,“你能不能先出去?”“为什么出去?”他的眉毛与额头一样沁出细细而透明的水珠,只是神情渐渐有些不好。“我没穿衣服,你当然要出去。”她仿佛不甚在意他的变化,口气也生硬。

蒙昧轻雾中,怀殷缓缓蹲下来,白衣曳地,沾湿了广袖。“与我讲话,你是越来越不在意了。”他又伸手挑起她的下颌来。“奴婢该怎样讲话呢?太子殿下。”她连动都不动,温顺得仿佛是他手心中的小鸟。他沉默了极短的刹那,才轻声言道:“筱安,我似乎看不透你。”水晶帘折射光影,漾过小人儿的眼前,“我也一样看不透你。”说着说着,她心中颓软再不想隐藏,清净的眸子逼视过来,“你,是不是后悔了?”怀殷竟像被挑起兴味,向池中俯身。一样刚刚沐浴过,微敞的丝袍内龙涎香浅淡,清爽而眩惑。“难不成你后悔了?嗯,是么?”他细碎地轻啄她的小嘴巴,后半句几乎吞进口中。她瞬间有些痴迷,可还是很快推开他,“是我先问的。你要先回答我。”

怀殷掠下衣襟坐好,袍角微扬,精绣的行蟒如同腾翻的蛟龙。他不说话只指指自己的右侧。筱安于水中转过头,目光所及,不远处光洁的宽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束虬曲的细藤。根根如嫩柳条般粗细足有十几之数,紧紧地用玫红丝绦缠紧,又缀了一枚五彩同心璎珞。“这是什么?”她再看他,舌头都开始打结。他的眼睛微眯,白衣华服风神如画,只是不怀好意,“小妹妹,别怕。这样的韧藤抽屁股,只破皮肉,不及筋骨的。”她再顾不得还光着身子,划开水面想逃。他早就有所防备,一把便擒住她的腕子。“急什么,我还没讲完呢。”他的眉梢也扬起,重瞳叠影间蕴含不同寻常地邪魅淡笑,“告诉你,我相信凡事皆有解决之道,从不徒然后悔。一时看不透彼此不打紧,让我边揍你的屁股边沟通。到时不论我对你,还是你对我,肯定会知晓更多。”

第三十五章:情待不思量

室门闭合,烛光灯影围于重重帘笼之中。筱安双手并用,急着想摆脱。怀殷却并不放开,唇边笑意滋味莫测,“千万不要逼我。若是等我除去衣衫入到池中捉你,你的屁股可就难保了。”小人儿在温泉里都打起了冷战。她并不担心屁股,却无法接受他所威胁的赤身肉搏。“我听你的,可你总要让人穿好衣裳。”她的面容愁苦,眼波微澜轻动。他有得意悄然漫开,“以后,在我面前,你用不着穿衣裳,尤其是在受罚挨打的时候。”她连话都说不出,像是一条光溜溜的鱼儿,生生被人拽出了水面。

四周突然便灭了声息。一个是罗绮半掩,一个是玉体盈香。怀殷眸中双环浮浮沉沉,盯着眼前含苞待放的娇躯,流转迷离陶醉了一般。“不许你看。”筱安几乎哭叫出来,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他迅速捉住她的手,先分又收,正让她冷不防地被紧于怀中。“筱安,筱安……”他不自觉地阖目还微微颤抖,滚烫的唇落在小人儿颈窝处,周身血脉都被香滑的皮肉引爆奔腾起来。筱安却是碰死的心都有,寸缕不着地被桎梏,身子来不及拭干,齐到腰际的长发湿哒哒的,水珠子成溜顺着臀沟流下来,又与前面花丛沥沥汇聚。更要命的,是那人搂得太过用力,双乳被挤得生疼,私处也明显受到一鼓一鼓地冲撞。“让我穿上衣服,求你,让我穿上衣服。”她一门心思地遮衣蔽体,也为抑下心头说不出口的狂乱。“不许穿,就这样光着。”他突然撑开她,寒星般的目光直视,霸气凌厉。“凭什么?我不是任你欺凌的奴隶。”她也豁出去了,唇锋一扬逼问。“你如何会是奴隶。”他的笑颜从容,换成单臂将她固住,空闲出来的手慢慢沿着下体的轮廓一寸寸上移,先在滑腻的肚皮上捻了捻,又极快地握紧一只颤巍巍的小乳。“好软啊!”他实在有些吃惊,收拢五指,娇嫩的肉肉便团进掌心,再松开,小桃子竟像是自己活了似的迅速鼓回原状。“你的身子真可爱,比画上画的旖旎多了。”他侧首看她,俊眸中光彩涟涟。“再说一遍,放开我!”她气冲冲得恨不能扇他一记耳光。他将她的怒意尽收眼底,搂实了,又拍拍她的屁股蛋儿,“你不是我的奴隶。我才不会扒光奴隶的身子。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啊。”谈笑间他已覆上她的香唇,又送进灵活的舌去。

那人身上温热的气息和霸道滋味自口鼻恣意侵扰攻掠,筱安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嘤咛喘息到微窒,却是从未何尝过的快乐。“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身子却在滑动扭摆。“我不知道。”她便配合着他遍体绮罗的摩挲轻轻摇曳。“那么,这上面的‘安然’是谁的名字?”他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锁片。她的脑中忽地降温随即恢复清明,摸了摸空空的颈子略有几分痴怔地开口,“是我的金锁。”“刚刚趁你睡着,从丢在池边的小衣里找到的。”怀殷脸上隐约闪过狡黠的笑。“你叫‘安然’?”笑过之后,他依然问得认真郑重。“嗯,是的。”她欲怒又嗔地横他一眼,可还是点头。终于道出这重隐秘,于她其实是轻松。“我叫‘肖安然’。”她不自主地委身进他的怀里。他略有些震动,“你姓萧?”她就在他胸口前摇头,小指头隔着长衫比划,“我姓这个‘肖’,不是你的‘萧’。”“刚问你,还说不知道。再问你,又知道了。唉……”沉默一阵他居然长长叹息,稍稍使力便翻转了小身子。光光的翘臀朝向自己,他先没有打,而是揪起最肥沃的臀峰处拧了几下,“屁股要烂了,真不能怪我。你这不老实的毛病,是该有人管一管了。”

总是这样温柔与冷厉交替,又让人心弛神往。她不想动,却反手拉住他的胳膊,让他拥紧自己。“没有用,该打还是要打的。”怀殷低低笑着,咬住她的耳朵。筱安轻柔侧颜,心头如小鹿跃动。“你会永远这般待我吗?”她望着不远处一席冰纱银帘,正映出两人纠缠惹火的剪影。“你指的哪般?”他挑了眉梢看她,“是像现在这样抱你,还是像过会儿那样揍你?”她抬头,目光直直探入他清澈又幽深的眸,“我是认真的。你告诉我。”怀殷终于放开,牵着她的小手走近一方香檀边镂雕春意枝头的窄榻。把她抱上去躺好,又从旁边的螭钩上拽了软丝长巾,一点一点拭干她身子和发间的水渍。筱安仿佛已习惯了赤裸,不再强求衣衫,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他的回答。怀殷能够看出来,悠然自若,神情无比潇洒,“我只求我们彼此坦诚相待。我会一生一世爱护你,你也要一生一世信任我。你听话,我就好好地疼你。若你敢欺我瞒我,我就狠狠地教训你。”筱安的眉心微微一颤,心中涌起细碎的不安,“我当然会信任你。我从来都是信任你的。”“是么?”怀殷放下丝巾,目光掠过小人儿娇美还青涩的胴体,“问着不说,那就打着说。”

小榻后面是一排明灯,映在他的瞳心晶芒璀璨。英俊容颜,慑人话语,筱安实在辨不清,此时此刻是该痴迷,还是该气馁。怀殷可不想再耽误功夫让她思忖。手下小心也强势,白花花的肉身转眼便翻了个个。温泉滑水濯洗过的凝脂,细腻丰盈,触手暖暖的,依稀散发着玫瑰媚人的甜香。他的下面又大起来,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她正忿忿不平,趴在软簟上喋喋不休,“你,你就是以强凌弱。”他伏低了身子,抚摸那两瓣白白的又泛了光润的屁股,“你这刁钻的模样虽恼人,却很可爱。”她扭过纤纤长臂想要拨开他的手,他如何肯依,冷笑着反剪更将那细腰使力往下一压,“老实点儿,不然有苦头吃。”“啪啪啪啪……”早有防备,可一连串的巴掌扇下来,竟让她觉得整个身子都滚烫。“还真打啊。”长这么大头回光溜溜地挨揍,清晰的是痛,混沌的是说不出口的情愫。“打就是打,哪里会有什么真的假的?不疼,你会说真话么?”不过随口笑问,唇畔轻淡的飞弧却带出一丝莫名的悸动。他不好意思道出心中所想,自己如此不可理喻地迷恋起凌虐她那拱起的丰腴之处。

夜色繁华,香沾氲雾。挥动的是肉掌,怀殷并不惜力,一下接着一下带风抽打眼前颤动摇摆的双丘。太爱这富有弹性的女人屁股,敷着一层薄薄的粉霞,胖嘟嘟,软乎乎,又羞又怯的模样。手从左边挥下来,两片娇肉便争着赶着逃到右边。再加几分劲道尽着右边掴打,肉肉又识趣地向左边蠕动。数不清扇了多少记,圆巧的娇臀在陷下再弹起中渐渐熟透。指痕繁芜的皮肉艳若桃李,根本找不出孤立而完整的掌印。眼见她辗转挣扎,无奈呻吟,就是不发一言,他略有些烦躁。如此顽抗与固执像在赌气,更激起他摧折的欲望。“啪!啪!啪!”声音很响失去了脆亮,高举的手掌留下参差重叠的红肿,更留下参差重叠的痛楚。

“啊啊……”筱安抑不住轻哼。他放缓动作靠近她的长发,还好奇地把手插入她紧紧绞缠的两腿间。“你干什么?”她几乎尖叫,身体像遭了雷击般地扑腾。她那里已经湿了,她太怕他会摸到。这具身子不过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可她不再是天真懵懂。女人情欲的反应她都明白,根本无法接受如此羞赧地征服。怀殷被吓了一跳,以为冒犯到小人儿,为了遮掩慌乱,只能换作更凶地掴打,每一巴掌都横贯她左右双峰。肉掌掠过肉身,无法想像的火辣恣意释放,痛不可挡。从他初回东宫时起,她便忧心到过凤仪殿的一幕会被知晓。此时遭受责罚,她有些恼恨他的‘冷酷’,却不怕他为发泄自己的不满打她,只是怕他为发泄旁人的不满打她。

“屁股已经肿了,还不肯老实说?”怀殷的手肘都压在她的腰上,目光不离伤处。“你到底让我说什么?”她心慌得紧,极力扭过头来瞪向他。他的重瞳双眸倏地一眯,“就讲你在凤仪殿,在母后面前,都背着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果然是为了你母后!”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不管不顾地踢他踹他,拼了命地挣扎。“我说什么,做过什么?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母后她说了什么做过什么?她逼我远嫁,她逼我离开你,她逼我去死,你都知道吗?”泪水决堤而下,她的手足忽然冰冷无比,挥舞中磕碰到榻沿靠背,“砰砰”作响,却毫不知痛。

“唉,唉……”怀殷哪成想小人儿会如此,竟像发了狂的马驹儿一般。他也来不及思索,脱下自己的外袍将那赤裸胴体缚住。尤为不放心她随性乱舞的纤臂修腿,好不容易咬紧牙,才隔着单衣抓牢小手小脚。“你放开我,放开我!”柔而薄的绢料滑且凉,筱安团着身子被桎梏,漠然看向那人,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进口中。“我不放!疯了吗你?平日里乖巧,怎么也瞧不出竟是个炮仗脾性。”怀殷揪住她,汹汹语声和着气息拂向耳鬓。“平日里?平日里我都是装的,可以了吧?太子现在瞧出来,算不得晚。”娇躯灼热透衣而出,她抬眸迎视,目光寒冰般侵人。怀殷怒极反笑,胸隔间涌起浓烈忿懑,薄唇颤颤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打啊?你怎么不打了?忤逆犯上,触怒尊贵无匹的皇后娘娘,奴婢该领什么样的责罚,殿下怕是早就有了计较。冷着,淡着这许久,也着实难为您了。”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心中好似深深扎进一根刺去,痛楚到极致。怀殷面上的血色瞬间便褪尽,冰凉战抖的手指滑向她腰间,将人一翻,丝衣又一扯,本就深红浅红交错的臀肉再次裸露出来。“你,你……”是她自己开口讨打,可真被按实在那人膝头,又酸涩委曲得难受。筱安反过手来想扯些衣襟来遮掩,却被他不带怜惜地钳住小臂。怀殷按着依旧愤怒挣扎的身子,瞄了眼温泉池沿上的一扎细藤,懊恼如何将精心准备的家什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她的双腿踢蹬起来。他再不想等,手掌狠狠扇下,想是用力太过,击打在肉丘上,“啪”地响过,手腕都震得一阵酥麻。

又硬又木的钝痛陷入到肌肤里面,在臀肉中层层翻滚。可她明白,煎熬才刚刚开始。身子控制不住发抖,人却咬唇无语。这样的痛苦与隐忍没有逃脱施罚者的眼睛,怀殷有心疼,但抵不过愤怒。想来她再倔强,可也本能地扭动躲避,只无奈被揽得太过紧实。刚刚挨打的是左边,她偷偷地将右边屁股侧抬。“哼。”他在冷哂,赌气似地盯紧小屁股刚刚烙实的红印子掴打。“啪啪啪”“啪啪啪”…… 没有一下虚晃,又精又准,全都扇在左侧肉厚的侧峰处。挺翘的光臀经过早先的摧折算是活泛开了皮肉,如今这半边再受蹂躏便如蒸屉中的面果子一般急急肿胀起来,颜色也是如霞似火。而另一边却始终沉沉没有动静。很快,便有几道殷红挂青的棱子浮现出来,再落掌时压伏于肘下的瘦弱脊背都跟着痉挛抽搐。怀殷仍在气头上,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打算,不过终于肯皆顾到腿上两瓣对比鲜明的屁股蛋儿,手臂高扬带起呼呼的掌风,左右、左右,一边一下轮着发力,每次皆要看到小人儿的抖动、听到她的呻吟才算满足。

“难道你真要打死我,为你……”身上的痛顾忌不得,心中的痛也不得顾忌。头俯得太低,眼泪从鼻腔呛入喉咙,噎住了她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半句话。他实在是腻烦这苦苦纠缠与无理取闹,本来想着先一气儿揍,等揍老实了再抱着她,哄她劝她,向她解释。可此时,耐不住她肉疼,他也肉疼。整个手掌红到发烧,右手明显比左手厚了一层。怀殷又开始扭头盯向那细藤。重瞳叠影琢磨着怎样才能保证放开膝头的小人儿后,她能不跑不躲不发疯,不带半点违逆地乖乖趴在榻上,等着他取过“刑具”来,再一鞭一鞭抽烂她的屁股。

存了心事,他便温存起来。改为轻轻抚摸两团臀肉,依然是又软又滑又有弹性,如今更添温热,还略有些凹凸不平。她也好受了些,却不知死活地蜷起腿来撞他的膀子。他没有恼,只腾出左臂去按压。丝袍本就裹得松散,扑腾这几下,掩在内里的帛带也滑落出来。“噼啪”,一枝明烛爆出灯花,正对怀殷的眸心似被点亮。他含笑回望汤池,麒麟吐水流出几片娇艳轻薄的花瓣儿,轻雾氤氲袅袅,入目蘼色靡靡。他不动声色地拽住帛带,看看她的手腕儿,又看看她的脚腕儿,唇角忽而一弯,“筱安,问你件事,你以前养过小狗么?”

第三十六章:当恋不甘纤刻断

筱安娇如玉荷的容颜刚还因着苦楚与忿忿而皱紧。此时,听到他不明所以的问话倒被怔住。小人儿没有回答,心中却稍静,趴伏的姿势不变,皮肉还是松泛下来。尤其那被揍得快要熟透了的屁股也不再紧绷绷地乱耸,似乎仍有几分委曲,可不过轻轻颤动几下,还是归于臣服。怀殷本来便在男女之事上开窍晚些,又向来洁身自好,长到这么大,竟是头回得见女孩儿家嫩比春蚕的身子。特别是眼下这熏染上明丽艳色还热烘烘的两团娇肉,在他的看来仿若圆润光滑的水蜜桃一般诱人。刚刚她苦痛扭动的时候,股间黑幽幽的细毛微微拂动,还有那羞答答的小菊穴也时隐时现,撩拨地他腰下早就坚挺,都不知打过多少个激灵。真恨不得立时便能压到她身上,撅起那纤腰丰臀就从这后厢直杵进最深的花心里去。实在是惦记着今晚还有书要罚抄,更不想让彼此的初欢如此随意潦草,少不得夹紧双腿强忍下来。心火仍一拱一拱地,他顽皮地扒开臀缝想要瞧瞧里面。粉粉又略带着层递褐色的小菊花还没有完全打开,那身子又跟燎了火一般扑腾起来。“你、你、你放开我!”丫头尖着嗓子地喊叫。怀殷倒不急不恼。右手掐腰,左手按腿,还故意恶狠狠地在那红桃儿的顶尖上咬了一口留下记号。她的叫声更凄厉了,他正得意。转战起伏的脊背,再啃噬雪白的颈子,直到能听到她大口急促地喘息,才低低笑着打趣,“你这样手舞足蹈的多累,哥哥把你的双手双脚像捆小狗一样绑起来可好?”

筱安根本说不上是怕,还是认命,温泉中泡得酸懒的筋骨只觉酸痛。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还在旁人的掌控之中,她也不想徒劳挣扎了,更无力去辨识他此时此刻到底是喜还是怒。绵软地伏在膝头上,小人儿半阖半闭着双眼轻轻吐口,“我没有养过狗。猫倒养过两只。生灵虽小也是通人性的,你要疼它宠它,它才会亲近于你。”她有几分暗恼,在心中怨他竟拿小狗来类比,可越是生气却越要将话题往身上引。怀殷仿佛并未查觉,依旧摩挲着温软的臀肉,语声轻松自在,“小狗听话时,该疼要疼。可它不听话时,该收拾也要收拾。”“可我不是狗!”她果然又被点着了,刚挣脱桎梏的双手握紧成拳狠命捶打他的小腿。“哈哈哈哈……”他笑得欢畅还满足,小心翼翼地将那肉身子翻转过来,围好了轻袍,像抱婴儿一般地揽在怀里,才眯着眸子问她,“我何时说过你是小狗?”“懒得理你。”她赌气似的扯紧衣裳蒙住头。他却不想让她如意,重又扒出红扑扑的俏脸来,啄了一口再说话,“你身上的毛病实在不少。先前于我眼皮底下就演戏,如今又开始胡乱揣测我的心思。旁人都是理直才气壮,你正相反,理不直气更壮。咱们那细藤还没用上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要掂量着。过会子小屁股被抽开了花,真别怪我没提醒你。”

挨了这半天打,筱安总是有些胆怯,使力往他的怀中拱了拱,正擦去额前浸出的薄汗。“是你说要像捆小狗一样捆我的。谁听到这样的话会不生气。”她撇着嘴巴说话,可又深深吸气享受他身上华贵的气息。“呵呵。”怀殷低头含笑,目中有张扬而明快的温情,“我那是吓唬你。警告你若是再没完没了地扑腾,就把你的小手小脚绑在一起。”他边说还要在她身上比划。她早已脱力,再挣不开,只能伸出手臂来缠上他的脖子,“一看就知道你没有养过狗。谁家的狗会驷马攒蹄样地捆着。”小丫头是想绕开话题。怀殷偏不让,捉住一只搭在后颈上的手,展开来后一根根将她的纤指扣进自己的指间。“我说可以就可以。以后不许顶嘴。也不许质疑我说的话。”他故意猛然间夹紧。“诶哟!”筱安立时便疼得叫嚷出来,“你哪来这么多的花样欺负人?”他的目光不离她面容,搂着她的胳膊再向内收,令两人肌肤紧紧贴合再无半丝阻隔,“我哪有什么花样啊?你遇到我才算是有幸有福。”他调侃慨叹的模样魅惑不过,跟着再恢复宠溺,“告诉你,小妹妹。我真见过那样捆狗,也见过那样捆人。”

金灯明辉下,笑语甜言相伴,筱安不忍打断。怀殷的神情极为愉悦,只在心中盘算着接下该如何继续施罚,嘴上说的却都是些轻松谐趣的话,“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大哥在宫中他的煦涵馆里养了一只康国进贡来的拂林犬。那只狗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大哥便给它起了名字叫‘雪球’。雪球非常聪明,更忠于主人,只要大哥不出内宫,它几乎寸步不离。有回父皇召大哥下棋,雪球就蹲在棋桌下候着。父子俩酣战数局,本来大哥一直胜着,谁想最后落错了两子眼见着便无处可退。雪球是受过驯养的很有规矩,偏生那天撒了野,突然就蹿到棋盘上,爪刨嘴拱地将云子卜楞了满地。胜负再无从分辨,大哥心里惬意,嘴上却骂那小畜生惊驾,抬手还要打它。父皇笑着拦住,直夸雪球伶俐。”

“真有这么聪明的狗?”小丫头真是不敢相信。“当然了。”怀殷点点她的鼻头,墨睫一扬继续,“不过雪球的聪明也好伶俐也好,都只用在大哥一人身上。怀酘、怀馨也很喜欢狗,常跑去逗弄雪球,可它从来都是不理不睬。他们喂它上好的吃食,它连嗅都不嗅。那两人从没耐性,坏主意也多。终于还是趁着大哥出宫,好好整治了雪球。”“天啊。他们干什么了?”她听得入迷,他也讲得起劲,“他们把雪球四爪绑到一处吊到树上,然后再用柳条抽它的屁股。”“齐王回来若是知道肯定心疼死了。这两个坏孩子。”筱安气得嘟起嘴巴。怀殷依然是事不关己还幸灾乐祸的神情,“当然很快就知道了,因为雪球爪子上的毛都被绳子磨掉了一圈。大哥才有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着怀酘、怀馨两个绑狗的样子,把他俩也绑了起来。”筱安再无法想像,诧讶地瞪向他,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齐王把弟弟们也吊到树上去啦?”

怀殷已埋首小人儿发间,陶醉闭目,“当然不会,大哥最疼我们几个弟弟。他只是……”说着说着,他将声音放轻复又一笑,“大哥只是把那两个祸害捆结实了,丢在煦涵馆的库房里。门一关他也走了还不许旁人理会。”毕竟女孩儿心软,筱安生出几分忧心,“这没吃没喝的,两位殿下可是受苦了。”那人谑意更深,“吃喝倒在其次,关键内急之事由不得人。”“哈哈哈”她快要笑喷,“怎得,淮王和赵王尿裤子了不成?”怀殷没好气地掀下她的鼻头,“姑娘家,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她不屑,大着胆子翻了个白眼,他也没再理会。“你是不知道,当我偷偷去看他俩时,老四已经憋得浑身乱颤还满脸通红。”忆起童年趣事,他更乐得欢愉。“然后你就帮他们解开了绳子?”娇人儿明亮的眸子忽闪,总让他心中有耐不住地悸动。“嗯。没有。大哥施罚,我哪敢随便搅和。”他的言语随意,腾出右手来略探下身子拈来侧面小几上一盏蜂蜜香露,自己喝了半盏,又喂了她半盏。

月影斜坠窗前,莹光澹澹。筱安暗暗留意怀殷自在写意的神态,又微微蹙眉嗔怪,“你也是死心眼儿。难道就眼见着亲兄弟受苦也不管?”怀殷俊目微睐,“我怎么没管?我虽然没有亲手解开绳子,却告诉了他们逃脱的办法。”“什么办法?”她紧张得扬头,柔软发丝流泻在那人臂弯。“告诉你啊。”他趴到她耳边去说:“手脚被束住,嘴巴却没有封上。怀酘和怀馨都缩成一团,头虽自由,可触不自己身子上的绳子。于是呢,我就出主意,让他们中的一个人用牙为对方咬开绳结。不论谁脱困,另一个不就得救了吗?”“啊?用牙咬?”筱安是难以想象。怀殷用手指在她的樱唇边上滑了一圈,“怀酘终究大了几个月,是哥哥,他帮老四咬开的绳子。只是费劲些,口水流了一大滩,还不小心磨破了嘴唇,旁的倒没什么大碍。”他讲得很仔细,让人如临其境。她伸手戳戳他的额头,“你就在边儿上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瞧着哥哥弟弟们折腾。”他竟不以为然地点头。筱安再忍不住,一迭声地叹气感慨,“皇上要练就何等的修为,才能整日里守着你们这样一群熊孩子而不被活活气死。”怀殷“嘻嘻”笑着,是难见的天真,“纸里包不住火。父皇最后还是知道了,揍了大哥一顿,又罚我们三个小的在南书房里跪了大半个时辰。我最可怜,无过得咎,腿疼得像扎进钢针一样,都没处说理去。”

筱安只低眉浅笑,面上的神色却渐渐有些游离。“你还生气么?”她骤然间问出这句话,薰薰暖室内忽地冷了几许。“你呢?还生不生气?”他将话题再抛给她。小人儿仰脸,略有些飘忽的眼光内掩不住探寻,“我生气是因为你生气。而你生气是因为皇后娘娘生气。”他的唇薄如刃,此时紧紧抿起,透出凌厉与霸道,“你触怒还挑衅母后,我当然不悦。孝乃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你是我的女人,便是母后的子媳,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纲常伦理岂容违背?”“可是……”她的心潮又涌,忍不得开口。“可是!”他的声调更高,蓦然翻转将她放手于榻上。她先一惊,来不及反应。他又俯身压上来,紧密贴合更危险地注视,“可是,我要说。你前半句是对是错,只有你自己清楚。不过后半句却又是你在妄自

第21回

揣度。今日宫中种种,本有缘由,你也受尽了苦楚委曲。更何况,对母后不敬,不只是你,我也一样。若说为这个气你,我怕是更该气自己。”亦算耳鬓厮磨,她却被他逼得窘迫。“我们俩得上天庇佑苦尽甘来。可你回东宫这许久,不但未见丝毫喜色,反而忽冷忽热,更是不由分说就动手打我。你敢说你不是得了皇后懿旨,教训人出气?”其实她已隐隐探得缘由,却依然胡乱扯出些话来混淆。

怀殷早就站起来,立在香榻边上平静地看她,“我的母后,母仪何炜,位尊而宽仁,儿女之中最疼最宠的便是我。所以我和你那些个忤逆行径,她少不得都默默隐忍包容下来,怕是对父皇也不曾如实言说,又怎会予我懿旨来教训你?”她斜倚着榻背沉默不语,心中搅缠疑惑,更是懒得听那人夸夸其谈他的亲娘。他还当她已含愧驯服,稍稍和软地逗弄,“筱安,将来你若是受了儿媳妇的气,可会教唆了儿子去打人家?”她差点就被他逗乐了,强撑着才绷紧小脸儿,“少和我扯那么远的事。我连谁人的儿媳妇都不是呢,我哪能想像自己有了儿媳妇该如何?”

怀殷移步,轻松取了细藤回来。筱安大惊,蹙起眉头,以手揪紧衣襟。“你,你,你不是说不替皇后出气吗?”她的额上又渗出细汗。他却淡淡而笑,藤荆在那人包裹不住的嫩白小腿上随性抽打了几下,“我现在还真有些怀念你以前在我面前提着几分小心欲言又止的模样。哪像如今,说不了两句半话,我就忍不住地想揍你的屁股。”“你就是想打我。再提小心也没用的。”她原打算哀求他放过自己,可话一出口竟变了方向。刚才那两顿巴掌的火辣劲儿刚过,听着这露骨的威胁,坐在脚后跟上的光臀又是一阵子痉挛。本来又怕又苦,偏偏小腹处却像抽了筋儿,有股子麻酥还酸涨的感觉直抵到私处的花核顶上,整个人竟也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怀殷将面容肃了一肃,面色却微红,“起来,穿上你的浴袍。”“做什么?”筱安的脸上、臀上都在发烧,明明知道结果,仍硬了心肠要问。那人挥挥细藤,“打这一顿,立下规矩。以后再挨揍,乖乖露臀即可,身子不必全光着。”她不理会,抱膝坐稳,白藕似的细腕交叉托住香腮,“你以后会常常打我?”怀殷皱眉,不觉好笑,“这样的话你真不该问我,要问你自己。”小人儿睇向他,他也不理会,只拥起她披好丝衣。“你就趴在这儿,屁股翘高一些,我打着方便。”他把自己的外袍折了几折垫在木榻的倚靠背儿上。戏谑的话太过直白,她的小腹处又跳了一下。“你手里的那捆树枝子打人太疼了,我不喜欢,能不能换成别的?”她就是没话找话。他依然认真,“这不是树枝子。是生长在九嵬山上的一种长青藤,浴后笞背最好,可以疏通经络。当然了,若用来打小丫头的屁股更合适不过,说不定还能养生美容。”她被他气得发抖,“我也看出来了,你打小便是个蔫儿坏的。美容?你见过有靠挨打美容的?”

夜已深。温泉水暖驱不散暮秋的凉意。这几日的喧嚣难挨,此刻只觉广殿幽静得若无人之地。怀殷其实也说不出他的心里是怜惜还是恼怒。两个人之间的云雾正层层拨开,可彼此的言来语去却依然闪烁糊涂。他近前来几步,紧紧她的襟口,又撸下她的长袖,这才把她按实在手下。袍角被撩起来,两个屁股瓣儿又羞又怕,颤巍巍的。“只有这个轻巧,便忍忍吧。你是我的爱人,我哪能对你动杖呢?”他握着细藤的手背从嫩臀上滑过,心旌动摇皆为这粉生生的爱物。“书房的竹板子呢?一样小巧啊,肯定没有这个疼。”她开口分散他的注意,腰肢悄悄下沉,双腿也并紧,实在担心露出那麻酥又湿凉的私处。他看到她的小动作,却不动声色。

“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要,我嫌弃。”“可别人的东西比你这个好,我要,我不嫌弃。”又是一番争论,怀殷终于失去耐心,“板子的疼,深重。藤条的疼,短快。还是我备下的家法耐受。不信,你试试。”圆润的翘臀突出,手起藤飞,结结实实地落在小人儿身后。参差如树影般错综的肿印凸将出来,屁股带着大腿都不由人地向上弹起。“老实趴好,别动!”他的声音很冷。“真疼!”她的声音可怜。他不想理会。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密不透风,急、快、还狠,鞭鞭见痕。臀肉转眼间狼藉,横七竖八的细绺子遍布。有的发青,有的发紫,有的甚至被搓掉了嫩皮,露出血红色的鲜肉。怀殷额上的汗都滴落,他心疼了,只是不能住手。

筱安一直咬牙撑着,一样全身是汗。臀上本来温热,现在燎得滚烫。刺痛、撕裂痛轮着番儿地袭来。最怕的是那细藤的末稍,还不是一条,是一簇。落点随机,满天乱飞,又像银针一般狠绝地扎遍整个屁股。她很想哭,哭不出,觉得委曲,又想不清委曲在何处。心思纠结不休,更试出自己敌不过那人的深沉与骄傲。呼吸有一瞬的凝滞,眼泪还是漫上眼眶,“你为什么打我?啊?为什么打我?”他的手抖了一下,重瞳中掠过星火,“我要你来说。你来告诉我。”“可我想你告诉我。你不是为了你母后。”她越说声音越模糊,软弱而恐惧。

“噼啪”“啊啊”…… 爆响的抽打伴随着小人儿压抑的低叫。他还是被惹恼了。手起手落,根本不顾惜眼下两团摇摆闪躲的皮肉。她竟然还敢跟他赌气,他便跟她的屁股赌气。几枝细藤稍抽折了,迸溅出很远,他连看都不看,仍将臂膀挥至最大幅度。早前的酡红,慢慢转为紫胀,破皮的伤痕先绷不住,微小的血粒儿聚集在肉里,形成不规则的暗沉色道子,眼见着便要渗出来。“我都知道。我不问你了。我不问了。”她要喘着气才能说话。他将她向榻上扯扯,更狠地压那纤腰,让小屁股撅得更高。又是一记抽过,落在大腿根儿处,雪白染上嫣然,活像冬日里的红梅图。

“你知道了?”怀殷改了地方施虐。疼是一样的疼,可不再重叠,她到底好受些。“问你呢。知道什么了?”笞打不停,他的威慑便不减。泪水涟涟的,但她辨得清,这只是吃痛不过的本能反应。“我说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你先前提过的。”演戏也好,欺哄也好,做了的事,却不想说。他已经在笑,“不用你保证以后如何。你只要记住再敢骗我会如何。”心下放松,终究还算好,他打她,不是为了那个不能接受的理由。她趴着感叹,他依然在打。渐渐又不怀好意。刚刚因为挣扎,她的两腿早顾不得地外分。他稍稍竖起藤荆,顺着臀缝抽下。一蓬尖细的梢头将两处娇嫩的私密处完完整整地扫过。她的身子立时便开始抽搐,叫得更仿佛痛心彻肺一般。

他早甩开凶物将小人儿团团拢住,“宝贝,很疼吗?”如此脉脉温情暖如六月晨曦。筱安周身僵硬,面上还混杂着苦楚和享受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没事了。没事了。哥哥这就给你敷药。”他要把她抱到膝头上俯着。谁知右手刚刚插过她的腿间,竟触到一片濡湿。“啊!”怀殷吃惊地将手抽出来。盯着指尖粘着的透明水渍,他又是好奇又是不解地问她:“筱安,你那里,怎么了?”

第三十七章:从来好事天生俭

小人儿本是双目迷离,鼻息含香,被他这样一问,登时面铺红霞,娇艳得快要滴下露水来。“你,你,你……”她都不知道该骂他什么才好。望着那张看似纯真到无辜的俊脸,举起手好悬一巴掌掴上。“哎,干什么?”怀殷抬臂便挡住,不过嗔了下又得意地眉开眼笑。“宝贝儿,你这体质还真是特殊啊!”他拧着她屁股蛋儿低语。筱安扭开了啐道:“不正经,偏偏装正经。真是个杀千刀的。”这是句粗话,她气极了才口不择言。他听着倒新鲜,重瞳精光幽幽,“杀千刀?你当真舍得?”她已懒得怠理会,掩下柔帛将身子裹得更紧。他猛得压到她身上胁迫,“记住,打人不打脸,尤其对男人。”

她赌气在他怀中乱拱,“那该打哪里?你告诉我。”他竟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胯下,“打这里。一招治敌。”指尖似乎已经触上了那处梆硬还微微弹动的所在,她的脸更红,使出全力来抽手,“你实在孟浪,根本不像平日里见的斯文。”月光如晦,双袖飘缦,他竟施施然放了她。筱安不论于哪个时空都未经人事,经过如此反复挑逗仍存着抑不下的惶恐,又见他总这般一时松又一时紧的,更辨不出个所以然来。“趴到我身上,我给你涂些药。”他只用手指轻轻抚触青紫斑驳的臀瓣儿。她就赖在那人身上。这会子肉上疼得轻了,心中却悬得很,她的声音好似呢喃,“涂完药呢,还做什么?”他将蕴含双环瞳仁的眸子一抬,与她目中探寻的亮光交撞,“你还想做什么?”他边问,自己先笑了,“当然是抱你回寝殿,搂着哄你入睡,然后我还有苦差要做。人生大事,不必非在今晚,勿急,勿急。”筱安羞臊到无语,怀殷却暗里按伏心绪。他取了药瓶在手,孩子般贪婪流连膝头被强扯着撅好的光屁股,“以后千万别再欺哄我。其实我真舍不得打你。”

天时近午,万寿同春格子支窗被照得空透,更显御书房的东偏阁内一片明亮静谧。淮王从不喜宫人近前侍候。此时,仍是他一个人意态闲闲临案品茗。有内侍肃了声音通传,怀殷与怀馨迈步进来。怀酘起身,兄弟们行礼如仪,面上都透着几分喜气。“可是从母后殿中来?”怀酘先坐下相问,倚臂靠在椅背上,朝服之内微微露出绣着串珠麟蟒的浅紫袖口。怀殷尚未答话,倒是怀馨接言,“紧赶慢赶过来,连母后赐下的点心都顾不得用,生怕父皇这里传召。谁成想,你都还在偏殿候着。究竟是谁在父皇面前聒噪到现在还没完?”“还有谁?当然是左相。自打早朝散了便进去,说是有要事回禀。”怀酘答得含糊。怀馨咦了一声,扭头瞧向太子,“我猜八成与你有关。”怀殷眼中趣味愈深,却笑而不言。“也不见得吧。”怀酘轻轻敲击手指。怀馨已站到哥哥们面前,踱了几步说道:“司徒左相非要单独面圣跑不了两件事。一是他一直反对榷禁党项人的青盐,偏偏太子你最近上折子又提起整肃北疆盐务。再者么,当然事关他那凤命的女儿。左相为人周通,朝野宫中怎会没有耳目,击鞠场上一幕怕是早得消息。淼淼的太子妃之位算是悬起,很快便会有更多的士家旺族盯上那鸾座,司徒惟焉能不抓紧筹谋起来。”他越说,怀殷的笑意便越冷。怀酘在一旁觑着,忍不住开腔拦住那人话头:“休要胡说。司徒惟为朝廷肱骨、两朝砥柱,更该深谙规矩。青盐之法事关北疆安稳,国事自以庭议为宜。至于太子妃的人选乃皇室家事,父皇更容不得他僭越。”怀殷亦颔首,说得别有意味,“左相才没有那么简单,父皇面前他比谁都小心谨慎。”

怀馨又坐下,挑了挑眼角打量那二人,“我该有多佩服你们俩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云淡风清的定力。”怀酘一瞬扬眉若剑,目光少有的凌厉,“我们都懂。司徒惟自诩忠正清流,当年父皇恼你私自为锦瑟赎身,他那一句‘大贤君子正其根本’曾挑起多大火气。后来,苏太傅被迫归乡丁忧之事,他也‘出力’不少啊。”说着,他再恢复平和,撩眼一旁的怀殷,“善胜敌者不与。皇权、相权,历朝历代交错博弈久矣。只要我们记住,欠下的终要还,如今姑且听之看之。”殿门闭合,秋风徐至重重帘影。怀殷笑得舒朗,目光澄明如镜,“正如二哥所言‘善用人者为之下’。不论将来用与不用,现在该讲的诚意还是要讲。他女儿的侧妃之位,我自然会守诺予他。”“旁人位份已定,那筱安呢?”怀馨幽幽问了一句。怀酘想起弟弟偷偷与他讲的那小人儿冲撞皇后之事,也略显担忧,“你们去过中宫殿,母后的火气可消了?昨日风波不小,连我母妃都记挂着太子,今早特特问起。”怀殷垂首,“还劳尹母妃挂念,实在是不孝。待父皇召见后自当去锍离殿请安,再细细回禀。”怀酘略紧眉头挥挥手,“不用守那些个虚礼,你们无事便好。”怀殷吁气面色也微红,“本来朝散是去凤仪殿请罪的。谁知母后一如往常,挂心的全是我在东宫的饮食冷暖,只字不提忤逆之事。不但不加怪罪,还始终担心父皇再度生怒罚我。慈母宽容疼爱更令我羞愧。”怀馨听着撇嘴,“母后哪禁得你这宝贝疙瘩受半点委曲。母后不与你计较,当然爱屋及乌也不与筱安计较,你何不趁着母后心软给那丫头讨个封赏呢?东宫嫔御品级自要有母后颁下凤谕著封。筱安虽然出身卑微些,可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入东宫又占先。想来,封个良媛也好,良娣也好,都是她该得的体面。”怀酘闻听附和,“东宫妃位、嫔位自有定数。除去这些,良媛、良娣的品级可不算低了。依着筱安的身份该从奉仪或昭训封起。不过她总是三弟你钟爱的人,位份定得高些谁也说不了闲话。”

殿中安静下来,只有茄皮紫釉龙耳琴炉内龙涎香片轻燃发出哔脆响。怀殷沉默了好一会儿,旁人不敢直视的眸心双环开始若聚若离。“你到底怎么想的?”怀馨候得发急。怀殷凝视着哥哥和弟弟,状极悠闲可又轻声叹了口气,“‘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这个时候,我还不想给她任何名分。”怀馨的眉头立时便锁起,眸子隐隐含了薄怨,“瓜都被你摘了,还不许人尝尝甜头。”怀殷瞪了弟弟一眼,离开座位径直走到东窗下抱臂倚身。阳光轻暖点点洒上脸庞,他的眼睫微动,神色略有些不屑,“倒瞧不出,你竟如此关心筱安。”怀馨迎着天光转头,漫漫然开口,“你也不必试探我。我一早便关心她。当初不是因为怀鏧,现在不是因为你。我们只是谈得来,彼此存了几分好奇和欣赏。以前同你说过,现在还要再说,筱安的见识与胸怀绝不像她表面上想让人看到的那样浅显简单。莫说相仿年纪的婢女,怕是那些个所谓的闺秀淑媛也难有她一样的心智。只不过,她早已习惯遮掩,从来人前人后话不多说,事不多做,偶尔才露峥嵘,更让人看不透。曾经,怀鏧只是迷恋她,却不懂她,也不想懂她。如今,她跟了你,众人眼中仿佛是飞上枝头成凤凰。可我总觉得,也许她算不得凤凰,但她不绝不是寻常的鸟雀。终是你与筱安走到一起,我算与那丫头相交,唯愿你们彼此不相辜负。”

“嗨,殿下,先喝口水润润喉咙。”怀酘将薄薄的胎瓷盏推向弟弟一边。怀馨略眼那人含谑俊颜,扬头饮尽茶水,又将杯盏磕下几案才开口,“臣弟多言,还望太子恕罪。”怀殷与怀酘对望,都绷不住地笑出来。怀殷负手走近,拍拍弟弟头上的王冠,“放心吧。卿不负我,我不负卿。我与筱安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怀馨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扮作随意地耸了耸,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怀酘深眸微眯,好整以暇地以指尖敲案换过话题,“最近老五是不是又逃学?父皇刚刚散了朝会便指派大哥去了上书房。听说还传尚太傅过来要问话呢。”怀馨恢复一脸散漫,却显然对此事颇有兴致,“他哪里是又逃学。这一个月,他就没上几天学。我早提醒过小不点儿,他不听话,我也没办法。”“啊?”两个哥哥实在难以相信。“上书房中一帮的名儒保傅都干什么去了?上学下学皆有登名单可查。出入有记,跬步严咎。所以最是老五那几个师傅该罚。”怀殷心中担忧小弟弟,也抑不住怒气。

怀馨听了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小五天资罕有,自然眼高于顶。他对父皇指下的师傅们只在嘴上顺从,心中从未信服过。上书房内唯有尚太傅镇得住他。太傅在一日,他便老实一日。太傅若不在,他不知道要跑到哪里撒欢,根本无人能管束。入秋以来,父皇有意编修《政训》,太傅分身无术渐渐顾不得书房这边,可不是让那小东西遂了心。”怀酘眸心轻动似在思索,“这么久了,父皇该是知道的。一直引而不发却在今天生怒,定有什么由头。”怀殷也喃喃,“昨儿个小恩跑到到母后殿来找老五。两个孩子吞吞吐吐的不知什么缘故。”

兄弟间聊得尽兴也无意唤宫人进来伺候,怀馨挽了挽袖管替哥哥们斟好香茗,“小恩有份,却不全在他。还有鑫鑫,皆由鑫表弟而起。”那两人闻言立时明了。怀酘笑到抚掌,“是不是我们可怜的小侍读代皇子受过又挨揍,舅舅告状告到父皇面前了吧?”怀馨早探清究竟,讲得仔细,“昨儿个尚太傅发狠,亲掌戒尺罚了璟鑫四十记。”“四十戒尺?”怀殷被吓了一跳,执起的茶盏也在唇边停住。怀馨忙更正,“四十记,鑫鑫没全挨。别看小恩滑头,也有担当的时候。他还争着受了二十记,只不过又哭得鬼哭神嚎。听说挣扎得太厉害,气得尚太傅将小孩儿的裤子都扒光了。”怀馨平日里便常逗几个弟弟,此时更笑得坏坏的。怀殷却叹气,“良叔叔与舅舅可要心疼死。尤其是舅舅啊。”

刻漏缓缓,怀馨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剥起手边玛瑙碗里的桂圆吃,那张嘴依旧不闲着,“小恩挨打,大快人心,正好让他嚣停几天。鑫鑫不一样,水晶玻璃造的小人儿,全身上下无瑕疵。你就是点着灯笼,也照不出他的错来。淼淼小时候没少挨揍,鑫鑫却是你骂他一句都觉得不忍心。父母不曾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好好的儿子送进宫里来上学,三天两头一瘸一拐地回家去,莫说舅舅那脾气,怕是换了谁也忍不下。所以说,陈规陋习该改就得改。难道皇子是人,侍读不是人?都是血肉之躯,手心也好,屁股也好,谁挨戒尺都会疼。谁的错本该谁来受。师傅们就会一招杀鸡儆猴,弄得该挨打的也好,替人挨打的也好,大家心里都不舒服。”瞧着他激愤的模样,怀酘眼神中却隐有讥讽,“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打小你的侍读可不是走马灯似的换,来几个让师傅打跑几个。官家子弟鲜有敢沾赵王边儿的。大臣们宁愿跪在父皇面前苦求,也不肯送孩子进来陪你读书。”怀馨皱眉加摆手,“休在我面前提起他们。小时候,一个个避瘟疫似地躲了我,如今又都腼着脸来跟我混。他们怎么就好意思呢?”怀殷落座之后也轻笑,“有什么不好意识的?当年为你挨的打都白挨了?正该受你提携,方能讨回些来。”

怀馨被这两个人接连抢白,气得闭目不语。怀酘懒得理会,仍是忧心小弟,“未见父皇,不知到底怒气如何,老五怕是逃不开一顿教训。好在是让大哥去了,终究能罚得轻些。”怀殷并不作此想,“大哥最疼五弟,哪会真舍得罚他,想必又是说教一番便放过。只是小五这轻傲与取巧的脾性若总不改,再聪明伶俐,学业上也难长进。仲永之伤,可谓前车之鉴。”怀酘悠然抬眼,“你这话便过了。上有父兄,辅有师傅,我们略收紧些,他还哪敢再贪玩偷懒。”怀馨听着身旁言来语去,又忍不住搭腔,“你们说得都没错。老五还小,规矩立得不必过急,不过该敲打还得敲打。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以后,思虑散逸。说句不敬的话。父皇自己舍不得严管,却推给大哥。父皇也好,母后也好,对小五还是太过溺爱了。”说着说着,他竟觉委曲,长叹一声又瞪圆了眼睛,“怎么这样的事情从不会轮到自己头上。父皇每每教训我们可都是不辞劳苦亲历亲为,哪有让大哥代掌家法的时候?”他在盯着怀酘说话。怀酘略斜唇角懒得看他,“没听过民间百姓家的话么?‘老大稀罕,老末娇,挨打都在正当腰。’你怪得了谁。”怀馨听了更不服气,指指身侧的怀殷,“谁是正当腰?他才是正当腰。他怎么就不挨打呢?”怀酘抢过弟弟刚刚剥出的一块完整桂圆肉放进自己嘴里,白了一眼,“你能跟他比?他是谁?你是谁?”怀馨整个人都显得倾颓,声音也有气无力,“对呐。别人是亲生的,只有我和你是捡来的,父皇可是往死里打都不心疼。”怀酘愈发不屑,伸手又去抢桂圆。不过这回没抢到,气得他踢了弟弟一脚,发狠嘟囔,“谁是捡来的?我是。你不是。”怀馨疼得咧嘴,老实地剥了桂圆递给怀酘,讨好地问道:“怎么就我不是,你是呢?”怀酘吃着桂圆心情愉悦,舒展腰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当然不是。你哪能是捡来的呢?你是送的,白送的。父皇和母后得了个引万民欢动的‘重瞳儿’,便搭上你这个人见人嫌的‘惹祸精’,不太划算啊。”

怀酘声音琳琅如玉,挑眉浅笑姿容潇洒好看。怀馨气馁之后侧首,好不容易才找到避去一旁欣赏兰花的怀殷。“三哥,你听到没有?他又欺负我。”他在愁眉苦脸地喊他。他却连头都不回,“谁欺负你,你就揍谁去,问我有什么用。”“可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你还得帮我。”他心有不甘,俏皮地朝哥哥的背影招招手。怀殷终于肯转身,眸子中纯粹的黑与白,明亮又促狭。“那好。老办法。”他咬牙昂头的样子竟像个小孩子。怀馨就差欢呼,“得令。我按住他。你来捶他。”怀酘“噗”一口吐出桂圆核,指着摩拳擦掌逼迫过来的两个人笑斥,“弟弟还敢跟哥哥动手,反了你们了!”怀馨已经抓住他的袍袖更加得意,“少来这套,不过大了几个月,谁当你是哥哥。”想是他用力太过,蹿得也快,直是重重扑到那人身上。怀酘一下子被压倒,颈背跟着后仰硌在椅子扶手上又疼又难受。他不由自主地伸展双腿想要保持平衡,却不想慌乱中蹬到几案边沿。桌子被踹得移位,茶具滑来滑去碰在一起“叮当哗啦”作响。玛瑙碗最不稳当,歪倒后滚了两滚还是掉落在剪绒的羊毛毯上。“呯”的一声,碗没有摔碎,半满的桂圆可是骨碌碌滚了满地。

怀殷没成想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急急靠近他们,在那两人背上肩头拍了几掌,“都别闹,快起来!”怀酘的脸憋得发红,眉眼也皱到一处,“你还不拉开老四。快要压死我了。”怀馨没有尽兴,双手扼在他的胸口,依然叫嚣:“敢不敢再说我是‘送的’了?敢不敢?”哥哥们哭笑不得,挣扎的挣扎,扯的扯。殿门处忽然传来脚步急响。御前召总管未曾通禀便奔了进来。麈尾在手中乱晃,人也气喘吁吁的,“三位殿下,殿下,您们这是做什么,都惊扰到圣驾啦!”

第三十八章:老燕携雏弄语

召黔如此吓唬,兄弟三人还真止住了嬉闹。怀馨极不情愿地从哥哥身上跃下,怀酘摆脱重负终于可以直起腰。他忍不住要揍那人,却被怀殷横在中间拦住。“太子殿下,皇上召您觐见呐。”召总管悄悄抺了把额上的薄汗,躬着身子传旨。“父皇只唤本王一人?”怀殷本来惬意,听到这传召立时便肃了面容。“是的,殿下。”召黔颔首。怀殷不敢耽搁,理理朝服向殿门外走。怀馨与怀酘早就坐到一处。兄弟俩先摒住笑对视,又不怀好意地大声问话:“太子,你那一百遍《孝经》可抄完了?”怀殷站住,回过头来看着他们,“没有。那能如何?”怀馨大咧咧言道,“当然不能如何。只是一会儿父皇若打你,你千万忍住,别哭出来。不过呢,你放心。你就是哭出来,我们也会装作听不见的。”话讲完,那两人登时笑成一团。怀殷瞧着他们舒心至极的样子,一样眉眼轻松,“好好好。咱们等着瞧,最后究竟谁会看到谁的笑话。”

御书房正殿内一片阒寂,只有从半阖的窗扇处送来的秋风拂动玉钩珠帘发出簌簌轻响。怀殷小心翼翼地进来,规规矩矩地跪倒问安。如彬挥退身边宫人,没抬头唤了声“起来”,仍旧翻动着案头薄薄一沓书笺。怀殷谢恩,也不多话,悄悄偷瞄过去,觑见父亲手中的笺纸竟是自己早上急匆匆抄录的《孝经》。他真有些惧了,更生懊悔。昨晚实在不该先哄那小人儿睡觉。不曾想过,香香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让人体尝到从未有过的悸动同时更觉一室清宁。抑得下心火,抑不下倦意。说是要哄她入睡,仿佛她还没睡他倒先睡了。真正一夜无梦,听到明海叩响门扉时才睁眼,都能看到东窗外天际一抹鸦青。心急火燎地从床榻上蹿起来,她竟敢躲在丝绒被中蜷成小虾米似地笑他。晚已晚矣,正好捉住她出气。寝衣从背后撩起几乎蒙住了她的头,光溜溜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有些让人不忍下手。他犹豫了一阵,又使力将她的身子撅得高些让那娇美的圆臀翘成了桃心,挑拣着腿根处细白如脂的嫩肉一气呵成地狠揍。她可真好像是快要上山的春蚕蠕动着挣扎,不敢大声哭叫只扔了一地的枕头。时间剩得更少,他依然没忘记停下手后抚慰她。吻到彼此都快脱力,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放下芙蓉帐内曼妙而卧的人儿。

忍不住想她,可一想到她,面上立时便起了灼热。怀殷有些发慌,暗自调整呼吸,正听到父亲的诘问。“昨日回去后,就抄出这三遍来?”如彬瞧向儿子,面色微微沉着。怀殷依然垂首,“都是儿臣惫懒,还请父皇责罚。”“你这如何算是惫懒?你明明是在敷衍朕。”如彬本想斥他句“有意抗旨”,可思量下还是改了口。怀殷低着头,能够看到御案下父亲绛紫龙纹的衣摆。“父皇,我,不小心睡着了。”他的语声听起来还算是轻缓,心中早已擂起了鼓。这算是句实话。只是这样的实话若放到以前,他绝不敢对父亲说。如彬愣了,目光变了又变。眼见儿子英姿勃勃一扫昨日颓容,显然睡得极好。又暗嘲自己与玲珑却为了他的事辗转反侧,生生消磨掉半宿。“父皇,儿臣今日一定会抄出一百遍来。”怀殷信誓旦旦。父亲早懒怠去听,“糊弄人的把戏少在朕面前演。”话说得虽然厉害,神色终是和缓。怀殷心里雀跃,强稳住表情候着父亲快些发话让自己退下。

缕缕淡金色的阳光照进屋子里来,如彬像是思考着什么,静默半晌,又随口问道:“你们在偏殿里吵闹什么?就没个安生的时候。”怀殷垂眸,回话几乎没过脑子,“是二哥和四弟呛了几句嘴。”“他们俩又作什么祸?”如彬的神思并不此事上,只不过顺着儿子的话发话。怀殷也有些漫不经心,指尖轻捋袍服边线,“四弟说,他和二哥都是捡来的。可二哥说,只有他是捡来的,四弟是白送的。”如彬闻听长眉立时轩起,“再说一遍,他们谁是捡来的,谁是白送的?”怀殷惊见父亲怒容,这才发现自己原本在御前从来都是如履薄冰的状态不知为何会完全放松下来。总还是冒出一点儿清醒,但心情偏偏又十分愉悦,他强掩住笑跪下来解释,“父皇,他们不过是在玩笑。”如彬眸底厉色不变,“可有如此玩笑的?**是白疼白养了你们。”

御座后落地的黑檀鎏金多扇屏风上用墨玉镶刻双龙吐珠、麒麟摆尾,瑞兽栩栩如生又威武庄严。已是一同被骂,怀殷再不敢言语。如彬竟不肯放过,拂袖击案喊了一声:“小召!”召黔就在门外伺候,听闻立时进来,“皇上,奴才在。”如彬瞟了他一眼,“即刻传小板子,将那屋里的两个业障每人责打二十板子。”听到父亲要传“小板子”,怀殷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容。小板子本是用来训诫初入内庭的宫人的,很像划船的桨。多年生的毛竹制成,掌面宽,三指厚,板身两尺,带了双手可握的长柄。这家什远不及小杖,吓唬半大

第22回

孩子还可以,对那两个屁股都已经被揍出茧子的人来说实在难有威慑。莫说二十板子,便是二百板子,他俩招架起来也稀松平常。

怀殷不说话。召黔却紧张。如彬早不耐烦,径自起身走到他跟前,“还不快去传!”召总管再不敢耽搁,愁眉苦脸地趴起来后撤。谁知还未到殿门又被主人唤住:“就在门外院子廊根儿的滴水檐处打。这次记住,要剥了他俩的朝服,只留中衣。朕的眼皮底下,看看他们还敢不敢再耍花招儿。”召黔就差哭出来,终还是领了旨意出去。怀殷立时也紧张,猜不透父亲怒有几何。很快殿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接着便有竹板子抽到人身子上的啪啪声和太监操着尖细嗓子地报数。皇子里服所用皆是丝绢,薄薄一层根本起不到什么遮蔽作用。听得出,竹板敲击清脆,左一下右一下揍得结实。怀殷再是不担心,还是担心了。他正琢磨着要怎样开口相劝,忽而便听到“哎呦哟……”略显夸张的呼痛,还夹杂着“呵呵呵”不过稍加抑制的讥笑。殿内的父子俩谁都分辨得出,那喊疼的是怀馨,笑出来的是怀酘。

如彬重归御座,翻着一本折子细看。怀殷也起来,闲雅举手,引水沏茶,袍袖拂过是透入肌理的龙涎清香。没有旨意,他不敢离开,垂着双臂侍立几案的右侧。院子里还打得热闹,喊声、笑声被压低了不少,却隐约可闻。隔着一道门即是眼皮底下,父亲不出去便仿若未见。怀殷甚至开始怀疑,那两个此时此刻究竟有没有在挨板子。任何旁人眼中荒唐至极的事,他俩都敢做也做得,而皮肉之苦向来该受则受,不该受就绝对能够躲过。

怀殷一直羡慕哥哥和弟弟。他怕父亲,他们也怕。可是除了怕,他仿佛什么也不会。而他们,再是怕也要腻歪得紧讨父亲的欢心。曾经与怀馨和小天在一家路边小摊儿上吃面。他咽不下那样粗陋的饭食,只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年纪轻轻的伙计张罗着整个摊子。他的儿子也很小,头上揪着一对儿总角。当爹的一手抱孩子,一手为顾客端面。实在忙不过来,便把孩子放下。小孩儿缠人,扬头牵着衣襟跟过来又跟过去,不停地叫嚷“爹爹”。伙计终于烦躁,拽着孩子衣裳后襟将儿子倒提过来,就站在他们坐的小木桌旁“噼噼啪啪”地掴打孩子的屁股。小孩儿初时哭腔很尖利,引得食客们大声哄笑。孩子竟也跟着笑,“咯咯咯咯”的,悬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当爹的舍不得再打,把脸贴紧在儿子翘得高高的小屁股上亲了又亲。怀殷兴味十足地看着。当时的他正满心憧憬与淼淼在一起的日子,突然间盼望要生一个这样可爱的孩子,让他也能打着儿子的小屁股听着哭一哭再笑一笑,该是怎样得幸福惬意。

如此享受,父亲自是体尝过,全赖有怀馨。再小的时候,怀酘他们三兄弟午后放了学都要先到御书房来请安聆听训诲。父亲讲得最多的是先祖典型,或是历代君主守成如何、用兵如何,再谈讲经史,指示凡古往成败、人心向背。临近掌灯时分开始检查这一天的功课,通常拿出上书房课读的经书随便念上一句让他们一人一段依次来背。儿子们背书,父亲的手始终搭在横于长案中间的那根紫荆杖上。自打童蒙进学便领过训戒,若敢在学业上不精不勤,可要荆杖上身抽肿屁股。背书对他们谁来说都算不得难事。皇子在上书房内学习经文,皆以诵读一百二十遍为率,要求义理淹通。怀酘向来背得流利,因为他是哥哥。怀殷更绝无错处,因为他是太子。只有怀馨总有让人意想不到时候。明明在师傅面前早就烂熟,到了这里却像变了个人。磕磕巴巴也就算了,有时甚至念错字读破句子。父亲当然要打。那孩子竟敢忤逆家法。上衣不撩,下衣也不褪,仗着身形灵巧,猴子似的满屋乱蹿躲避。平日里威严庄重的父亲,就提着荆杖追赶。怀酘与怀殷直杵杵立着,眼见身旁一道青色又一道明黄环绕。

怀馨总会被捉到,趴在御座的嵌龙扶手上挨揍。荆杖早不知被丢到何处。父亲一手按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利落地将裤子往下一扒,巴掌就密密地抽下。常常不过三五下,带五指的红痕还没覆满屁股,怀馨便开始不安分起来。“父皇,我再不敢了。”“父皇,疼啊!”“父皇饶了我吧!”……大呼小叫,刺得人耳膜难受,没有一点儿规矩。父亲并不理会,手上力道与频率都不变,高举高落,掴打声清清脆脆。究竟能有多疼啊,怀馨却能挤出眼泪,一滴又一滴啪嗒啪嗒往下滚,嗓子里都呜咽到含混。终于,屁股上密密麻麻的掌印重叠到两三层,父亲也放开儿子坐下。应该磕头谢罚,可怀馨竟提起裤子就倚赖父亲身上,“爹爹、爹爹”,嘟囔着耍赖。父亲像要推他又像舍不得,纠缠了一阵子直接把他拖到膝头,又在那小屁股上抽了几下。怀馨反过手摊平在身后隔挡,脸上挂着泪就已经笑出声来。父亲也被逗得发笑,抱起儿子坐好。怀馨当然不敢沾那御座,正好可以窝在父亲怀里。撒了好一阵子娇,他才仰直身子,伸长胳膊努力够到长案上的缠枝珐琅点心圆盘,用两只小手捧了一块糯粉藤花蒸糕递到父亲唇边。父亲似乎颇为中意,笑颜里一日辛劳的倦意全无。他就着小手咬下一半点心来,又将另一半喂进儿子的嘴里。那两个会背书的还在一旁站着。看了许久,怀殷早掩不住一脸的羡慕,怀酘则是满眼的鄙夷。

怀殷胡思乱想的功夫,召黔已经俯低颈子进来回复皇命。如彬放下奏折,微蹙长眉问他:“都打完了?”召总管的脊背也躬着,怀殷打量得仔细,正瞧见他赭色袍服内衬的衣领都被汗水浸湿。在这样有风初寒的深秋日,竟会如此燥热淋漓,多多少少让人生疑。“回皇上,俱已承旨执行完毕。淮王殿下、赵王殿下正在玉阶处跪听旨意,候着进殿谢恩。”他连说话都不敢抬头看向主人。如彬的面色多了几分阴沉,深吸一口气重重冷哼,“谢恩?告诉他们,若想接着挨打就即刻进来!”召黔更添惊惧,战战兢兢瞄向一旁的太子求助。怀殷不露声色,稍稍靠近御座,徐缓笑道:“父皇,您也乏了,还是让二哥与四弟他们先回去吧。”如彬没有发话,怀殷已向召黔挥手示意他退下。

如彬像是仍在抑制怒气,良久不做声。怀馨难得靠父亲这样近,依稀能够从那沉沉的龙涎气息中辨得丝丝缕缕棠梨清香。怀馨身上就是这样的味道。他莫名地又生出些许嫉妒。“殷儿。”如彬转头,已然缓过面色。怀殷正神游,愣了一瞬才稍稍退步低头,“父皇,儿臣在。”如彬早便习惯这孩子的谨小慎微。他看着他,还是含了一缕笑,“东宫选秀之事,你做什么打算?”怀殷立时想到先自己一步面圣的司徒左相。他强掩住嫌恶也谦恭笑着,“父皇,正妃不立,选秀之事不如作罢。”如彬略点下头,“东宫的事情,你可以自己做主。”怀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心都跟着轻跳。倒是如彬瞧着他又问:“储妃事关国本要慎之再慎。正妃之下,位分还多,你也已经成年,总需选得合宜的女子。曾经看好的那些公卿世家小姐,如今思量得如何?”怀殷明显有些漫不经心,“儿臣没有思量过。全凭父皇母后作主。”如彬不曾想儿子会如此随意。疑惑归疑惑,他还是将昨晚与玲珑商量好的打算相告,“那就先选得从前定了庶妃以上位份的几个,拣了吉日入宫。毕竟都是知道根底的。”“庶妃以上?是,是三个人啊。”怀殷怯怯瞧向父亲,有些期期艾艾的。如彬忍不住要笑,故意逗他,“你这是嫌多,还是嫌少?”怀殷更犹豫,踌躇再三才开口,“父皇,还有陈家的表妹,本想立作庶嫔的陈嫣。”他这样底气不足,依然勾起了父亲的怒意。如彬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你自己的表妹都不曾珍惜,难得还惦记着别人的表妹。”“淼淼是淼淼。陈嫣是陈嫣。”怀殷大着胆子轻声嘟囔。早料到提及陈家人必然会引出不快,可他还是没有忘记少年时在大哥的府内那个因为喊了自己一声“表哥”而被她爹爹训斥到嘤嘤哭泣的小女孩儿,更受不得的是一旁哥哥觑着舅舅父女难掩尴尬还失落的神色。

“父皇,大哥最疼我们这些弟弟。母家衰微,他终归难做。”怀殷这句话明是剖白自己,里头却夹杂着兄长隐事。其实他不这样说,如彬也是明白的。曾经赫赫相门,怕是早已破落得不成样子。登基时,他也曾经想过还陈芷莫自由身放她回归母家,可她竟让儿子传话拒绝了。父母故去后,她再不许族人进宫相扰,便守在自己的一方殿宇以调养兰花为乐,据说也过得舒心平静。这么多年,仿佛他不愿意见她,她也不愿意见他,彼此之间的牵绊便只有一个儿子。静默须臾,如彬有些慨叹道:“毅儿从不在朕面前说起陈家的人与事。”怀殷眸光微微躲闪,“是陈母妃不许他提起。陈府早便只剩下个虚名,人丁不旺,许多亲眷也都不来往了。族内再无鼎立之人,场面上的事全靠大哥帮他们撑着。陈嫣是哥哥二舅家的女儿,小的时候常到王府里玩,我们见过几次,模样记不得了,只觉得人很乖顺。儿子只是想,陈家若能有适龄女子纳入东宫,位份倒不必过高,只要再攀上皇亲,总是延续荣耀,便为大哥的颜面上好过些。”他说完,连头都不敢再抬,只在心中揣测父亲的反应。

长窗透晖,秋意如清水一脉明净,如彬神色也平和,“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内帷之中绝不是人越多便越好。”怀殷听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老实垂首扮作受教的模样。如彬瞧着儿子生出几分无奈,兴致阑珊地随口问道:“你那个筱安呢,要如何安置?”怀殷像是料到父亲早晚会有此问。他很机警,赶紧接言答道:“正想请父皇母后示下,儿臣有意授她东宫女官的职衔,以为司寝。”“司寝?”这确是如彬没有想到的。东宫所谓司帐、司寝、司仪、司门,不过是指太子大婚前专为进御的宫人而已,根本算不得嫔御。“你可是顾忌你母后才做此打算的?”他一时猜不透儿子的想法。“也是,也不全是。儿臣只是觉得该当如此。”怀殷答对得很轻松,稍稍晃头,孩子般天真得意。如彬又盯了他半晌,“你可真要打算好。如果是顾忌你母后,那大可不必。爱乌及乌,玲珑绝不会为难殷儿你心中所恋之人。司寝仍是宫婢之身,将来得了子嗣,名分上也好说不好听。”怀殷又向父亲靠得近些,面上孺慕神色愈重,“父皇,东宫若有所出便是儿臣的血脉。我们兄弟姊妹也非一母所生,母家身份殊异,可您也从未厚此薄彼过。”

如彬实在懊恼这孩子一旦有了主意便听不进劝说去。忽然殿门外传来召黔小心试探地轻唤:“皇上,齐王殿下遣了身边的全喜求见。”如彬愣了下,顾不得一旁的怀殷,先唤人进来。全喜跟着总管进殿,在门口处便跪倒磕头。如彬看着他中手捧着的乌沉沉的戒尺倒先笑了,“怎么,这么快就教训完了?”怀殷初时还替小弟担心,此时也轻松不少。全喜把头垂得更低,语声怯怯谦卑带了犹豫,“回皇上,殿下让奴才还回这戒尺来,说是要,说是要……”“说是要什么?”如彬最受不得人吞吞吐吐。全喜的眼神都有些慌乱。他不替自己担心,可替主人担心,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回话:“皇上,殿下让奴才还上戒尺再请了藤条回去。”

第三十九章:又一年秋事了

“拿去吧。”如彬没有丝毫的迟疑,随手扬袖,皇袍上仿如阳光织就的灿金龙纹拂错。“父皇!”怀殷俊面间惊怔迟疑不定。如彬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还问那人:“毅儿他人在哪里?”全喜跪着答对:“回皇上,王爷刚刚从上书房回来,正在煦涵馆。”“殳儿呢,可是与他哥哥在一起?”如彬平和面色不改,问得随意。全喜也没先前紧张,赶着回话:“皇上,遹王殿下还没到。不过奴才临走前王爷已遣人往学里接去了。”“嗯。”如彬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跟进来的召黔。召总管立时便会意,迅急起身趋步到东墙畔一座十二扇对开门古檀描祥云的立橱前,打开中间的屉门,捧出一根二尺长拇指粗细的绿荆木藤条。那藤条是浅铜花纹略带米色水印的,柄杆处又包裹着皎洁流光的黄水晶,更显得藤身无比柔韧剔透还硬冷。全喜接了新的家法叩头告退。怀殷紧紧盯着吓人的家什,自己的脊背上都生出凉意。全喜已然快出殿门又被唤住。“回去告诉毅儿。”如彬临窗而坐,面容清矍庄严,“他为长子,代朕教养诸弟本就是分内之责。藤条便留在他那里,不必还回来了。”

侍者们都躬身出去。怀殷立在父亲身侧,思忖再三还是耐不住开口,“父皇,要不要让儿臣去大哥那里瞧瞧?”如彬眼中笑意和煦暖人,“你去瞧什么?”怀殷本来有些胆怯,可瞧着父亲没有责怪的意思倒放开胆子回答,“五弟娇养惯了。儿臣是担心他使起小性子来,不受规矩再触怒大哥。”如彬手指缓缓敲击在桌案上,“不受规矩?难道你去了,他便乖乖受了?”怀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彬也不强问,只是神色轻松之中渐起威严,“朕瞧着,若你不去,他还不敢耍赖。若你去了,倒不好说。你不用担心他,那孩子总是最聪明的,他可比你明白受谁的规制好过些。毅儿若管不了他,总还有朕在呢。”怀殷哪还敢劝,一时无言又静默下来。如彬眸光悠长始终未离儿子,“你的那个筱安再对心思,可总是身份受限,怕是很难与你并立人前。”怀殷来不及思考话题如何会转到筱安身上。他只是淡淡笑着,似乎不以为意,“非分之想她不会有。”至于自己有没有,他故意不说。如彬没上心儿子在讲什么。“子女皆为一母所出,对于帝王而言不谛奢望。”他只是慨叹,“朕何尝不想你们都是玲珑的孩子。眼见着以前走过的弯路,而你又在走。”怀殷深深震惊于父亲的话,更明白父亲的话。原想着需得表示出诚服感动与受教才好,可心思飘来转去,话到嘴边上竟生生拧了方向。“父皇。”他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已有几分像怀馨,眉眼也是一样乐淘淘的,“如若我们兄弟都为母后所出,哪还会轮着我来做太子?如果我不是太子,那我眼前的路便只有直的,才不会有弯的呢。”

“你……”如彬被儿子一句听似张狂又半真半假的抱怨堵得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他便指着他笑斥:“朕瞧着你这几日气人的本事倒是学会了不少。那三个挨板子的挨板子,挨藤条的挨藤条,你也眼热心急了?”怀殷更抑不住笑,单膝点地半蹲半跪,“请父皇赐下家法。不论荆杖、戒尺,还藤条、板子,都是儿子该受的。只是儿子大着胆子求个恩典。您能不能就在这大殿里,千万别把我也和他们一样罚到院子去,那里人来人往的,挨打不好看。”十几年了,如彬早便习惯这孩子略带疏离的小心,甚至忍下了他私底里唤他的太傅“爹爹”。心念里有多看重,受伤便有多深重。种种过往,愤怒过、惊慌过,更多的还是无奈。而此时,他就在他的面前一改画风,修长挺拔的身子半伏着,再不见臣子面君的恭谨,这才是家中娇生惯养的,会撒娇耍痴却讨人欢心。儿子转变得太快,当爹的有些跟不上路数。如彬喉间滑动,轻噎了几次才总算平复下心绪。他抬手在他的曲颈抬高的后脑上拍了一记,不轻也不重,“去,先把那一百遍《孝经》抄完。待朕闲下来再仔细收拾你的皮肉。”“是。”怀殷跪直身子,很大声地回答。见父亲无意再理会自己,他又磕了一个头,欢天喜地地施礼告退。那架势如何像是领罚,分明比得了赏赐还要开心。如彬盯着儿子明黄一色的身影闪过殿门,且笑且摇头。

秋日骄阳暖人,碎金似地铺满甬路。怀殷步履轻快地转出御书房的庭院。他知道此时经师、傅保们正候着他进午讲。读过书,练字、骑射、习阵,还有一大堆前朝的折子等着阅看,仿佛永远没有轻松的时候。此时更添纠结,要不要先到紫云馆去抄几遍《孝经》装装样子。思来想去的,左右拿不定主意,其实心中最期盼的还是立时回东宫,看看那小人儿在做什么,孤不孤单,想不想自己。他边走边沉思,一个没防备突然让人拦腰抱住。“王爷,王爷,快点儿,我抓到太子了!”是小天双臂如猿紧紧箍在他身上。“干什么?”怀殷被吓了一跳。他还来不及发作,怀酘与怀馨已经从夹道两侧高大的梧桐树后溜达出来。他们俩一个人抱着板子,一个人负着手。便走到快有三两步的距离,怀酘最先站住,身后颀长的背影如修竹。怀馨极快地跟上,手中的板子也轻摇,“二哥,咱们怎么收拾他?”怀酘看着弟弟,唇边的笑意轻诮,“还用问吗?当然是先扒了他的衣裳再揍。”

“谁去扒?”这回怀馨没有跃跃欲试,他很稳当地立着不动。“当然是你去扒。”怀酘比他还要稳当。怀馨早便猜到了,他冷笑着摇头,“干嘛是我?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哪能和他动手。”“那你没事抱着个板子做什么?”怀酘笑意更冷。“一会递给你啊。只能是你来打他,我计数。”怀馨眨了眨眼睛,轻亮的眸光闪烁。怀酘微微侧首,“就你会挑这巧宗儿。”说着,他又歪头看向怀殷,“他是兄,你是弟。可也一样,他是储君,我是臣。其实,我们谁也动不了他。”小天的胳膊此时还死死环在怀殷的腰上。此时听到他们的话,他先有些泄气了,“你们都动不了太子,凭什么让我抱住他?”怀殷早被气得发笑,挣开又踢了他一脚,“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活该整天被欺负。”小天挨打也笑,一蹦一跳地躲到怀馨身后。怀殷打量眼前的哥哥弟弟,该儒雅的儒雅,该俊逸的俊逸,风度翩翩不变。他也只有摇头,“便是父皇的眼皮底下又如何?板子怕是依旧落空。”怀馨微挑剑眉,“那是当然。算准了父皇不会迈出大殿,找来两个小太监受着,我们哥俩只站在旁边看。”怀殷再不觉意外,还是要意外。怀酘仍背着手,神情颇为自负,“明明三个儿子在吵闹,却只揍我们两个。见过偏心的,总没有这么偏心的。”怀殷掠他一眼,极为心安理得,“谁让我是亲生的,你们是捡的、送的呢?”

一句话,立时便把那两人吓住。怀馨最沉不住气,身子都向前探,“怎么,你把这句玩笑都讲给父皇听了?”怀殷对他点了点头,“不错。只是父皇可没当这是玩笑。”怀馨气得跺脚,“完了,这回完了。再见到父皇也躲不过一顿骂去。”怀酘初也惊慌,可很快又恢复坦然。他慢悠悠走到怀殷一侧来,微抿了薄唇带笑,“父皇总知道话题是谁挑起来的吧?”怀殷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转而了然,“这个当然。是老四愤愤不平,二哥你不过随口应承。”怀馨已被甩在对面,又听到他们如此自在对答。他略撤步子,一手抱着板子,一手搭在小天肩头,“看到没有,看到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哥哥啊!专注坑我一十八年。回家我就记到小本子上去,永永远远也不能忘。”他们就喜欢逗着他乐一乐。不过笑过之后,怀殷还是语带责备,“你们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仔细让父皇知道了,可是有狠的等着你们呢。”怀酘只摆摆手,根本不在意,“父皇是真得要打,还是吓唬,这个我们比你摸得明白。”怀殷早知道说不服气的,也就有感慨,“先别得意得过了头。想想你们现在是如何对父皇的,将来你们的儿子也会一样对你们。”

怀酘依然昂着头,“那也没办法,便算是报应吧。不过我早就说过,我是绝不会打孩子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一样,要以理服人。”怀馨还揽着小天,也跟上接口,“我也不打。儿随娘亲。你看我们家锦瑟多乖巧,听话的孩子哪还舍得打呢。”对面哥哥们听到他说的话,实在无言以对。小天可忍不住,挨得那么近依然鄙夷,“光乖巧有什么用。我姐姐再乖巧,你不也一样打她。还没少打,几乎天天在打。”他其实常常分不清他们在真打还是假打,只是觉得那后堂卧房内似乎每晚都要闹腾。内院全是他来巡视,偶尔还能听到“噼噼啪啪”什么东西打在肉上的脆响,还有姐姐压得极低颤悠悠的哭声,他心疼得恨不得能冲起去栏着。可第二天起来,又瞧见那两人如胶似漆分也分不开似的粘在一起。本来赶着早朝时间就紧,他俩还非得你亲我一口、我亲你一口,反反复复也不离不了那间屋子。他有时候得焦急,毛毛躁躁地闯进去。毕竟打小相识,他们不避他亲热,他也不知道羞。只是贴身伺候的小宫女们面皮儿薄,冷不丁地瞧见主人缱绻情深,总会含胸低头,说不出是局促还是羡慕。

“天天在打?你姐姐这身子可真够结实。”怀殷自从有了筱安,还没来得及经人事,却也像是经人事,说话大胆随意。倒是怀酘听不了,早就臊得俊面通红。怀馨哪受得旁人提到锦瑟的身子,可又不敢和哥哥动气,只能拿身旁的小天泄火。手中板子挥舞,结结实实地抽到那人的屁股上。边揍,他边骂,“刚才还拉旁人垫背作什么?就挨揪出你来松松骨头。”小天被打得乱跑,围着怀酘和怀殷不停地转圈,也不停地讨饶。任谁都瞧着他们主仆俩头晕眼花。怀殷护好小天。怀酘也一把拉住怀馨,“好了,好了,闹够没有。正事还没商议呢。”怀馨这才作罢。他把板子抛给小天,忧心忡忡地开口,“三哥,老五怎么办?大哥可是把藤条都请去了。”怀殷无可奈何,“请家法的时候我便在殿内。本想着去大哥那里劝劝,可父皇他不让啊。”怀酘实在苦恼,“原还想着让大哥教训,小五能少吃些苦头,没想到会成这样。”怀馨渐渐淡下容色,“大哥这是要狠打他一顿长长记性。不过,这确是真心为了他好。”那兄弟俩一时都不说话。怀馨便盯着怀殷问:“你可知道老五为什么不去上学了?”怀殷轻轻笑笑,“当然知道。父皇要调尚太傅到东宫主持文华阁。他的师傅成为我的师傅。这可是动到小五他的人了。”

第四十章:长兄若父

秋风荡漾恼人。怀殳一个人走近煦涵馆的院子,脚步迟缓且轻。这里是大哥在长安宫的居所,从他大婚尤其是有了昊桐后极少会留宿,自然冷寂了不少。怀殳在门口处停下,静静望着红墙飞檐。那宫殿匾额为腾蛟衔珠,“煦涵馆”三个字也是父皇御笔亲书,可见大哥受宠之深。彼时自己还小,都没有如今小桐儿的年纪,哥哥抱着他站在这里指点题字教他念,“‘菌蠢滋育,氤氲涵煦’,寓意覆育滋润。”哥哥还说,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方不负君父的期许与训诲。其实,若论教导,哥哥比不得父皇日日耳提面命;若论疼宠,当然也远不及母后牵肠挂心。可他,就是依赖他,说不出的依赖。

幼童时,话都讲不清,天天趴在凤仪殿的南窗台上,眼巴巴盼着父皇下朝,盼着大哥一起过来给母后请安。大人们刚刚坐下,他便开始闹腾。只有哥哥能读懂他的眼神,领了他出来,就到这煦涵馆里来。怀殳曾痴迷于捉迷藏,怎么玩儿也不厌倦。大哥背对着数数,声音宽厚清亮。可他根本就不会藏,缩紧身子站在一棵银杏树下,便以为旁人再看不到。哥哥真像是看不到,着急地喊着“殳儿、殳儿”四下里去找。他可得意,又忍不住,猛地蹦一下再大喊,“在这儿!”哥哥转身扑过来,握着他的腰高高举过头顶,他在天上总要飞好久,笑得呛出眼泪才肯下来。双脚着地,身子却仍粘在大哥的腿上,仿佛只有靠紧他,狂跳的心才能沉稳。

后来,长大了上学了,能来这里玩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次不经意地从院门口走过,他又听到哥哥数数。是昊桐躲在树旁,“咯咯咯”笑得欢悦。大哥也看到了他,高兴地招手。他心中突然深弥曲折根本辨不清悲喜,扭过身撒腿就跑。大哥追出来,在后面一遍又一遍呼喊“殳儿”。终于学会躲藏,穿过假山石径,抱紧身子蹲在一丛深红的秋海棠下。花儿开得正盛,绚烂到荼蘼。他将口鼻死死掩进膝头,躲得开香气,却挡不住急急滑入的泪水。脚步似乎渐听渐远,总归没了声息。他不知道蹲了多久,直到脚在靴中麻木失去知觉。红着眼睛,咬紧牙站起身,竟然看到哥哥。他与他隔着海棠丛,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怀殳不想解释什么,哥哥也不问。走过来帮他擦干了满脸的眼泪,依旧如儿时一样领了他的手离开。后来,曾经带着昊桐在液池边剥莲子,那里隐隐能看到煦涵馆门口绢纱的宫灯。小孩儿盯着远处皱着鼻子委曲抱怨,说是不知道为什么父王再不让他到煦涵馆里玩,如何苦求都不行。江恩在旁边胡言乱语地猜测,璟鑫摸着孩子的头细声细气安慰。只有他默默地把剥好的莲子一颗颗都喂给侄儿。他的眉目清俊内敛,眼底笑意却明亮如天际的日光。

“殿下,您来了。”全喜推开院门出来。怀殳径直跨步进去,边走边问:“我大哥呢,可在殿内?”全喜没有跟上前服侍,立在门口不动,“回殿下,王爷正在屋里等您。”他看着他的举动有些惊奇,稍稍停滞。全喜微低下头,“王爷嘱咐奴才们都到院外候着,这里再没有旁人。”怀殳也不言语,极快地走上台阶,在殿门处垂手站好,轻轻喊了一声,“大哥”。殿内静若深水,只有怀毅稳重的声音传出,“进来吧!”他推门进去,看到哥哥倒负双手在一尊杵地仙鹤衔芝紫金香炉旁,迎着光背着自己站着。大哥生于祖父一朝,又是长孙,向来俭素,从不喜奢靡。因此这正室之内也少有繁复陈设,利落的书架高几倚墙,更显殿宇阔朗明亮,连他身后留下的一团光晕都让人觉得沉沉安稳。

怀殳今日似乎安静许多,没有上来便撒娇腻歪,而是合着规矩伏身拜见。怀毅转过身摆摆手,也略曲颈子打量着弟弟。他显然不是从学里直接来的,先回去换了衣裳。青金色枫叶纹轻袍,束着镶嵌老坑回字玛瑙的烟红色腰带。他应该知道过来是要领罚的,可依旧是这样娇憨而又欢喜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此一想,怀毅心底的怒气稍退,目光便柔软了几分,更暗暗抒叹,眼里的小娃娃这一年又长高了不少。还记得弟弟两三岁的时候,上元之日,他瞒了父亲嫡母偷偷带他出去看灯。入夜的灞水倒映万般星火,绵延两岸人流纷扰不息。他怕弟弟被挤到,举着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戴着毛绒绒的虎头帽在他玉冠上拍手,“咿咿呀呀”笑声呓语不断。有个老婆婆摊子上火红的糖葫芦诱人。他买了一根儿递给他。小家伙只舔了一下,便伏低肉乎乎的身子,抱着他的脸把糖葫芦往他嘴里塞。婆婆瞧见不住口赞叹,“公子年纪轻轻的,就生养了这么漂亮还知道疼人的儿子。”本想解释,可话到唇边竟又咽下。仰头看到弟弟正呲着小牙费力咬那裹满亮晶晶冰糖的山楂,怀毅宠溺地笑了。捋下一颗放进自己嘴里,果肉酸酸甜甜的,他不吃只是轻轻地咬开再口对口地喂给他。小孩子粘稠的口水糊了他一脸,他却忍不住地要亲他,仿佛那老婆婆刚刚说过的话便是真的一样。

“哥。”怀殳耐不住沉静了。刚刚哥哥转身,他看到檀木案上横着的藤条。这东西他没有挨过,只知道一定苦楚。忽然间好像能听到心中有什么在细细开裂的碎响,莫名地恐惧又祈祷最最重要的东西

第23回

千万不要抽离开去。他靠近哥哥,牵住了哥哥的袖子。怀毅沉吟片刻,也一样握住弟弟的手。他领着他到长椅上坐下来。怀殳还是有些怕,越怕他就越是赖住哥哥,“哥,我饿了。”怀毅瞥一眼窗外西坠的斜阳,稍稍硬下心思,“别急着喊饿。先说说今日在上书房都学了什么?”怀殳刻意避过哥哥淡如云烟的神情,他也看向窗外,“今天没有开新课。尚太傅只是帮我温习了这几日讲的书,还夸奖了我。”怀毅倒像是无意深究,只“嗯”了一声:“好。你也该知道上进,少让父皇生气操心。”说着,他又安慰似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背,“你如今还小,未读完五经,按说选择讲官为时尚早。只是父皇总想着你比旁的哥哥们聪慧,学业进度也快,经学而史学而辞章,怕是再过不了一两年便要学作文。父皇这几日已备下旨意,欲命张英、熊赐履、朱轼三位翰林院的儒臣为你课读。”怀殳将眸子一瞬不瞬地盯住哥哥,“那尚太傅呢?尚太傅他去哪里?”怀毅刚刚蕴出的笑意便凝在眼底,“尚太傅自然另有任用。这本不是你该问的。”怀殳也笑,清冷得不像个孩子,“另有任用?不是要去东宫辅佐太子么?”怀毅依旧和缓着性子,“去东宫也好,还是任旁的职位也罢,都是父皇的旨意。”怀殳终于松开攥在哥哥身上的手,缓缓站起身来,“不行。尚太傅是我的人,谁也不能动他。”怀毅只觉得头两侧的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生疼。他极力想按下心口重重汇聚的怒气,可还是耐不住看向案头的家法。怀殳也扭过脸去瞟,瞟完了再转过脸来对向哥哥,“怎么,我不同意,就打我?”怀毅一拳捶在坐椅上,“五弟,你太不懂事,也太让人失望了!”有多久没听过大哥再唤“殳儿”了,他恨恨在想,人作什么要长大要守规矩,竟是连那最亲呢的称呼都要改变。更漏嘀嗒不绝,怀殳咬了咬薄唇,“兄长,父皇让您打我您就打我。只是,我母后她知道么?”他身上刺绣的枫叶团团锦簇,烈烈如焚。怀毅一字一字品过这孩子的话,足以让心底的怒意也好疼惜也好都在转瞬之间化为荒川枯草般的颓冷。他也站起来,伸臂指向殿门,“你给我出去!你这样的母后嫡子,自是轮不到我来教训的。”

怀殳抬头,瞳心深处波潮浪涌,面容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怀毅身着青色袖双麒麟的常服,想是为抑住火气,努力背过手去,腕口处银色的丝纹微微颤动。“走吧。”他已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怀殳竟侧颜一笑,长长的眸子稍垂向地面,“大哥,作什么要说这样生分的话?便是旁的哥哥们也不敢对您存了论嫡论庶的心思。更何况是我,你一手带大的‘殳儿’,你的小弟啊!”怀毅攥在身后的掌心一紧。其实话一出口,他最先后悔,想不清楚如何会比个小孩儿还要沉不住气。回到长椅边坐下来,怀毅依旧是肃然的模样,也不言语。怀殳跟上哥哥的步伐,倒没有再如刚才一般依赖,隔着几案停住。“大哥,你打我吧。这是父皇的旨意。”他还低着头,才显出些许小男孩儿的扭捏。“我说了,你回去,我不想打你。”怀毅讲的是实话。他的头脑中乱得很,晌午在上书房内得知弟弟逃了一个月学,真是恨不得立时就能拖出他来狠狠揍上一顿。连父亲赐下的戒尺都换成藤条,而此时此刻他突然间就没了脾气。怀毅自认比不得怀殸,算不上有威严的哥哥,他向来见不得弟弟受苦。父亲家法严厉,可他为了他们却总是忍不住冒犯,常常因为挺身维护乱了规矩而被迁怒。只是在这当口,心疼是一回事,而真正让他纠结的是看不透。他看不透眼前的孩子。

“哥。”怀殳又试探着喊了一声,眼见没有回应。他小心地绕开长案,靠到怀毅腿前,“哥,你怎么了?”怀毅拨开他,支颐靠在椅背上,“我累了,被你气糊涂了。”怀殳唇角上挑,似是笑痕,又不尽然,“还没动手呢,大哥你就累了。又有哪里糊涂?”明明还是稚童的脸庞,偏偏显出如此讳莫如深的表情。怀毅蹙着眉,眸光在这笼罩暮色中的深殿之内显出迷离来,“殳儿,许是你长大了,大哥不明白你都想些什么?”最心宜的称呼,终是让小孩儿心头一暖。怀殳利索地跪坐到椅子上,双手环住怀毅的腰,头也熟稔地拱进他的胸前,“哥,你先打我。打完了,我就告诉你,我都想些什么。”“快起来,你几岁了?”怀毅嘴上训斥弟弟,臂膀间却紧紧地拥住他。

红雕梅花式的窗棱格子透过薄雾般的秋日暖阳,柔若浮云一般,淡淡地在兄弟二人身上覆了一层烟纱。怀殳终于肯从椅子上下来,也不再用吩咐,一蹦一跳地来到墙下的高几边上。直到取了藤条捧到手上,他才撇着嘴巴显出愁苦,“哥,父皇真有那么生气,居然赐下这家什抽我屁股?”怀毅一眼扫下,“父皇本来赐的戒尺,是我让换过藤条来。”“啊?”小家伙根本不敢相信,看到哥哥面无喜怒的注视,还是摇摇头没有再问。又回到案边上,怀殳曲膝跪下将家法举过头顶,“殳儿请兄长执罚。”他便是在父母面前也极少有如此老实规矩的时候。怀毅瞧着也恍惚,直是又愣愣地坐了一阵,才缓缓起身过来。仍有片刻迟疑,他方接过他递上的藤条,指了指一旁的几案,“趴下。罚你四十下,老实记数。”昨日尚太傅罚了璟鑫和江恩四十,今天哥哥也要罚四十,便算是公平吧,怀殳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迅速应下又赶紧站起来,再极麻利地收拾了桌案上摊着的笔墨书简,留出趴下的空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怀殳双手下垂,眼瞅着都能反射出光来影的大理石桌面却是对怀毅说话,“哥,我还要不要脱裤子?”他本来就没有底气,果然听到哥哥的冷哼。“这样的话,你可敢问父皇?”怀毅略挽下袖管,没有心思答对他。这顿打,先算是父亲赏下的,现在又仿佛是弟弟求来的。怀毅越来越辨不清自己的打算,动手还是要动手,却带了迫不得已的情愫。

解下腰带,褪下裤子,掀起衣后襟,怀殳伏在桌案上趴好,想来再是明白该挨打的道理,俊生生的小脸儿还是微微泛红了。藤条无声无息地就抽落到屁股上,丝毫没有留下情面,怀殳疼得肩膀扯着胳膊哆嗦,若不是早便咬紧了双唇,想必挨过这一下便要喊出来。“嗖啪、嗖啪、嗖啪……”抽打按部就班进行,间隔与力道都整齐划一。这回他总算是听清凶物破空的尖哨声,也体尝到了藤条与戒尺的不同。怪不得哥哥们都无比害怕这个,怪不得父亲不曾舍得在自己身上用过。平日里挨尺子,钝钝的疼灼烧起皮肉,却总能给人反应的过程,让你能够集中精神起来抵御。而这个尖厉得细如鞭稍的东西,却在一条条破皮入肉暴躁地摧折神经。他在心中认真数着,不过才十几下,便已横惯了整个臀面。哥哥抽得不紧也不慢,由腰下到腿上,鞭鞭不落在同一个地方。屁股上燃起的仿佛是阴火一样,藤条是冰凉的,皮肉也是冰凉的,只有骨子里浮起尖锐而泼辣的热度。“哥,哥哥啊!”小孩儿的眼泪和鼻涕几乎同时流出来。他这么矜持到几乎有些自恋的娇人儿,露出如此狼狈的仪态,显然是痛到了极处。

第四十一章:用心良亦苦

啪……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哭喊之后,一连气落在臀上的十藤不但力度丝毫未减还狠了三分。加剧的疼痛终是勾起怀殳娇气的毛病。他再压不住脾性,双腿一软,双臂又一伸,整个人竟从桌案上滑下来跪到了地上。“你想干什么?”怀毅喝问着手也不歇,刷地一藤条下去,弟弟靠近腰部的皮肉立时便肿起一道瘀痕。怀殳有些慌了,索性瘫坐,费力扭转过身子对向哥哥。“我,我实在是受不住。大哥你歇一歇再打好么?”他数得过来,刚刚才熬过半数,实在没有胆量求哥哥就此饶过自己。怀毅连理都没理,不过上前一步,揪住小孩儿的领子,直接提溜着甩到桌子上。怀殳的脸都撞到大理石,额头处“砰”的一声响。裸露的小腹和大腿依然没能捂热这石案,乍一伏上冰冰凉凉的,让人一阵子发抖。可这脑袋再疼肚子再冷也赶不上身后。被迫着撅起的屁股又开始与藤条亲密接触。隐在深处的热辣终于从肉里挣扎出来,皮被抽得快要皲裂,仿佛浇过一层烧滚的沸油。

“啪啪啪……呜呜呜……”哭声夹杂在抽打声里渐渐低沉,想来是用拳头堵住了嘴死命地忍着。怀毅的气稍稍消退一些。他原本也不是狠得下心去的人,只是家法在握,需得让弟弟清楚更记住父兄的态度。小孩儿的屁股肿高快有一指厚。刚刚那一阵子扭摆,他控制不住落点,有三四道红痕重叠到一起已经显出青紫。怀毅极小心地避开这些个伤重的地方,实在是怕肌肤破开再流出血来,莫说无法向父亲和嫡母交待,便是他自己也实难接受。终究是抱在怀里长大的小弟弟,闹得再凶,仍不忍罚他太重。眼见臀上红彤彤一片再没有白皙的地方,怀毅挥舞藤条向下,琢磨腿根处肉也厚实,不过还有十来藤便完结,抽得利落些总伤不到他。这番怀毅谋划得好,弟弟却没有领悟。怀殳挨打,从来都是挺不到十下便要折腾折腾。以往被如彬揍,他多多少少还收敛些,最胆大不过扭扭腰动动胯再哭喊几声。可到了大哥这里,他明显放肆得多。感觉到家法似乎饶过了屁股,却又辗转到腿上。那里更吃不住痛,一时间冷汗与热泪齐涌。从开始时不相信哥哥真会不留手地教训自己,到现在仿佛觉得已然失去了从前那个可以任他撒娇耍赖永远保护他给他安全感的哥哥。鞭笞让人疼到暴躁,怀殳猛得扳过右手竟想抓住凌空而下呼啸挂风的藤条。

眼疾手快,怀毅的藤条便收在弟弟微蜷的指腹处。稍微贴着皮挨上,依然能发出尖而脆的声响。小孩儿扯着嗓子嚎起来。怀毅头上立时冒出汗珠子,急急流进眼里蛰得生疼。实在是好险,以刚刚藤条挥下的力道,那稚嫩还纤细的指头,抽折抽断都有可能。弟弟仍在哇哇哇地哭,怀毅什么也顾不得先捉过小手仔仔细细地瞧。不过红了一道,试探着按了按,听到哭声不断,但显然已轻缓缓消散了痛楚。这样胆大犯上的事,他自己也曾经做过。那一次甩到指节上的是戒尺。更清亮的声响,手瞬间没有知觉,紧接着便似有钢椎锐利地刺进指间的骨缝。当时该有十三四岁了,疼到生生咬破了下唇。让人忘不了的是父亲慌乱的模样。戒尺被扔到地上,他捧着自己的手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曲弯,总算试出了筋骨仍然灵活自如。本来受的罚并不算重。弟弟们收拾了他的狗,他又收拾了弟弟们,这样的公案无人理得清楚。不过挨几尺子便可以了事,就因为心中别扭伸手去挡这样冒犯的举动,父亲的怒意才真正被燃起。他是长子,幼时便受宠,略大些有了弟弟妹妹又被树做榜样,挨教训的次数实在寥寥。便是那一回的记忆深刻,也是唯一一回褫衣受责。父亲再抄起家法时就吼了一句,“裤子褪了!”连多余的话都没有。挥下的戒尺根本不是在抽而是直接削进赤裸皮肉。先前挨过的也仿佛没有挨一样。铺天盖地的一顿打,背上、臀上、腿上,密密麻麻落下似乎不留余力。旧伤上面叠新伤,一道肿痕再摞上一道肿痕。逼近昏厥的疼,绝望的是人一直清醒。明明知道三个弟弟就在隔壁的偏殿里跪着,可他还是没忍住哭出声来。早顾不得什么羞耻脸面,只想找个宣泄的途径,不让自己一味地消沉在疼痛里不得自拔。怎么打完的,全都忘了。只记得父亲伸手搀自己起来,一边看着他嗬嗬喘息着提裤子,一边略带玩味地笑问:“委曲么?”如果没有后来的一顿打,他的确是委曲的。可就是因为被打了两遍,反而让他忽略了弟弟们和狗。父亲每每动家法都先告诫,“不许躲更不许用手挡,否则翻倍重责。”从来只当这是规矩,直到有了切肤之痛后才明白,父母口中说的规矩,常常便是一种保护。

“哥,大哥。”怀殳侧身撑在桌面上,一只手还被怀毅握着。辨不清哥哥这会儿是在愣神,还是沉思,更让小家伙心惊。“嗯。”怀毅终于缓过气色,放开他的手,面容不变清漠,“已经打了多少?”“三十八下。”怀殳抽了抽鼻子,他可记得清楚,绝对没有瞎话。“趴回去。”他低头盯着弟弟吩咐。“啊?哥哥,就还有最后两下了。你饶了我,饶了我吧。”怀殳知道这教训还没有完,不敢触摸燎着火似的屁股,只边求饶边试探着在腰间揉揉。“我说过还剩两下了?”怀毅冷笑着问。怀殳急得跪坐起来,“哥,我没有骗你,我也不敢骗你,真是打了三十八下了。”怀毅扭过小孩儿的身子来,让他那肿痕狰狞的屁股对向自己,还有意把手中的藤条压在一道红檩子上,“打了三十八下想来没有错。可你刚刚几番乱了家法规矩该怎么算?”怀殳的小脸儿吓得惨白,藤条点着的伤处一跳一跳地还发木,“哥哥,我是疼得狠了才犯糊涂。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泪珠儿流成了线,怀殳朦朦胧胧地辨清大哥盯着他看,冷肃的脸上挂着的依旧是冷笑。怀毅手中的藤条再次指向长桌,“趴好。剩下的二十下是你自己赚来的。”怀殳压低声音啜泣,委屈到可怜。二十藤条还未上身,却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透皮透骨的痛。怀毅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正看到少年耐不住簌簌发抖的身形,心里早有说不出的疲惫倦怠,只是头脑中清醒现在绝不是该心软怀柔的时候。他仍然不动声色,伸手揪了小孩儿的胳膊往桌面上按。怀殳再次咬住下唇,旁人也瞧不出是斗气还是挣扎,只见他梗梗着脖子往哥哥身上扑。怀毅刚还拉着他,此时便要推开他。他却将两只手都攥紧哥哥腰间的袍服。“你放开!”怀毅的口气里除了坚决还有愤怒。“不,我就不放。”怀殳竟如孤注一掷了一般。怀毅如何也摆脱不开,就势把弟弟从桌子上薅下来。他连他的双脚有没有着地都不顾,直接夹在臂弯里,对准躬起的屁股一下比一下抽得狠重。肿胀不堪的臀峰,登时掠起道道煞白的绺子。怀殳再无半分躲闪的余地,他也不想躲,依旧紧紧抱着哥哥的身子,呜咽着哭喊,“哥,让我靠着你好不好!让我靠着你!”

如同雏鸟似的依赖,哀哀饮泣另怀毅耐不住心酸。怀毅攥着藤条的手,指节使力到发白,可落下的力道却温柔了许多。“打不得你了?做这样无赖的样子给谁看?”他还在训斥,家法也不停。怀殳淌满泪水的小脸儿无声无息地绽出笑痕来,“哥,你就抱着我打吧,多疼我都会受着。”怀毅差点儿被弟弟逗乐,又加了几分劲儿修理他的皮肉,“少在这儿贫嘴,好好想想这顿打你挨得冤不冤?”小孩儿被桎梏在哥哥的胳膊底下,正好掩住面容吐吐舌头再翻翻白眼儿。“问你话呢,没听到?”怀毅不轻不重地又抽了两记。“哎哟!”怀殳明显夸张地呼痛,边叫唤边来回颠着双脚,“哥,我不冤,不冤。”“敢说冤来试试。什么都是你的了。尚太傅是你,璟鑫是你的,江恩是你的,连昊桐都是你的。那你又是谁的?”怀毅渐渐发觉,这样打着训话更有震慑的效果。屁股上仍有清晰的疼,一波又一波地不停,可怀殳竟颇有些依恋着窝着。兄长的训示,他不敢不答对,双臂在那温暖的身上紧了紧才呓语般出声,“我是你的。大哥,我是你的。”“胡说!”怀毅眉间蹙起深深的折痕,“记住,你如今是父皇的,将来便是太子的。知道了么?记住没有?”藤条再次挂了风挥下,两瓣儿肉丘被催赶得翻动。

“我记住了!大哥我记住了!”狠狠挨这一下,小孩儿又差点哭出来,神经刚刚紧张,没想到哥哥却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责罚。“把衣服穿好。”怀毅松开弟弟,眸光凝聚在眼下凹凸不平的小屁股上,再有气恼,总也心疼。怀殳抽着气好不容易才提上裤子,勉强退后一步跪下朝向兄长叩头谢罚。怀毅对着弟弟略略曲身算是还礼,并没有立时发话让他起来。两个人就这样一立一跪静默了片刻,直到怀殳囊囊的鼻息声渐渐轻缓,怀毅才再次肃气发话,“想想你为了尚太傅的事与父皇、与太子别扭多久了?连学里都敢不去,实在是该有这顿教训。”怀殳齐眉勒着的双龙出海抺额上镶嵌了一颗切边工整的滇西蓝宝石,颜色沉沉仿佛深不见底的海水。他稍稍跪直身子,仰脸看过来,“我当然知道自己该打。可即便豁上挨一顿痛打,我也要让父皇知道我的立场。要我把自己的师傅让给旁人,不论那旁人是谁,我都做不到心甘情愿。”“殳儿!”怀毅觉得后背都沁凉,烦躁透衣而出。又能听到这样的昵称,怀殳将双手摆在膝头俯首低眉掩下眼瞳中不属于孩童的流光,“规矩破得,自然也守得,此中分寸弟弟拿捏得准,断不会再在父皇与太子面前造次,让大哥你难做。”说完这话,他径自起身,也不顾哥哥的态度直接依偎到怀毅身上。“没长骨头么?刚刚还说大人话,一转眼又成了孩子,连桐儿如今都不似你这般。”怀毅咬牙仿佛恨恨的,可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弟弟的肩头。提及侄儿,怀殳将头埋得更深,小声道:“大哥,你千万别像刚刚揍我那样揍小桐,他可受不得。”怀毅拍了他脑袋一下,依旧发狠,“桐儿若敢有你那样的心思与脾性,我打不死他。”

怀殳缓缓扬起脸,透过兄长身后的长窗,正望见宫殿楼阁起伏连绵。他挂在腮边的笑意寡淡还自嘲,“哪能都与我一样呢。谁比得了我享尽父母兄姊无尽溺爱。”怀毅瞟他一眼,“你明白便好。”怀殳解得其中意味,眼波一转显出孺慕与真诚,“当然,我什么都明白。便是再有母后维护遮掩,父皇也早就知道我逃学的事情,一直敛怒未发,不过是希望我能够自己知错悔改。三哥最为无辜。尚太傅去东宫完全是父皇的意思,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可我有意迁怒,时不时地与他为难。便在昨天,我着力挑拨他与那个筱安的关系,四哥都瞧不过去训斥,三哥还是未曾理会。再有尚太傅,我启蒙的恩师。从我五岁进学,如今也有三年。太傅循循善诱,训诲周挚。读书之余,对我的一言一动,都援引经义化导,虽然责备尤严,却是真心为了我好。我不过知晓此事月余,其实早在今年年初,父皇便透露过欲让太傅辅佐东宫。只是太傅一样舍不得我,才装聋作哑至今。”说到这里,小孩儿的眼眶又湿了,低头想悄悄抺干,脸颊却被温软的手掌托起。怀毅用手指为弟弟拭泪,搜肠刮肚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倒是怀殳靠在哥哥身上很快平复,“教导寻常皇子怎能与教导太子相提并论,越是感怀恩师,越是不能妨碍他前程。更何况父皇常有训戒,上书房内师生之谊需谨慎克制,三哥已成前车之鉴,我才不要让尚太傅沦为下一个苏太傅。闹完这一场便算了。大哥你放心,弟弟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怀毅终于宽慰,也无须多言,只清朗含笑便是赞许。怀殳还是腻歪着,此时更抱紧怀毅的左手胳膊,“哥,我会好好上学。只是从今晚起,你接我到你府上去住几日可好?当然放了学接,一早你送我去书房。”怀毅初听并未上心,低头刮刮小孩儿的鼻子,“怎得,挨了一顿打便赖上我了?”怀殳随手拨动哥哥身上以玄黑丝线绣成的四爪盘蟒,语声细细,“哥,我说了什么你也别多想。你知道母后向来护着我这幺子。以往挨了父皇教训,不论打得轻与重,她都要别扭上几天。再是贵为国母,女人终是女人,讲不清道理的。我如今身上不疼了,可肿痕还在。想着先去你家小住,直到屁股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再回宫。昆仲言怀,手足和睦,是我要缠着哥哥你的,父皇也好,母后也好,他们谁都不会拦阻。”

第四十二章:春宵苦短日高起

无尽星光,掩入东宫灯火。又是一乘小轿,又是一座不知名的殿宇。筱安轻搭侍女的手迈出绫罗锦帘,门楹深处,有人负手独立,正含笑望过来。淡淡的清眸足以夺走漫天星月光华,被如此温柔的注视笼住,她也会意对视,似是无心一笑,透出无限欣喜与满足。怀殷已到小人儿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带她往玉阶高处走。筱安状似乖顺依偎,却又上挑眸子询问:“你是何时回来的?我竟不知道。”他依然浅浅笑着,“早便回来了,只想抓紧处理手中公务,也顾不得陪你一起用晚膳。你可吃饱了,我的小丫头?”他松开右手,先是拍了拍她的小肚子,又打了几下她的屁股。“做什么?当着一群人呢。”筱安扭捏更娇羞。怀殷坦然无视,“此时此刻,他们没长眼睛也没长耳朵的。”筱安怔怔地歪头去看。果然,一众侍从随在明海与商末身后,站在足有十步之外的地方,垂头垂手仿佛入定一般。“放心了吧?”他伸出食指想触在她的唇间。她竟拧身躲过,俏丽脸蛋儿嫞媚扬起,“以后回家,先要到我眼前报到,不论你有何等的公务,都不如我要紧。”怀殷见她娇蛮的模样,只觉得有趣,揽人入怀更不住地点头,“是是是,娘子。”他故意将尾音拉长,听起来十分滑稽。她很受用,双臂都环在他的腰上,一级级登阶而上。仰头之处金顶飞檐、碧瓦琉璃,恍若天宫高阙。

“瑶光殿。”筱安驻足盯着那匾额。怀殷也停下拢一拢她的肩,“就是瑶光殿。此处邻近东宫交泰门,相类于长安宫的螽斯门,意在祈盼子孙永继,皇祚绵延。”他的声音沉沉入耳,她并不见动容甚至略带谑意,“怎么,住在这里可以求子?”重瞳迷离一瞬,怀殷又静静道:“瑶光殿东阁可饰作椒房,是太子与太子妃大婚之夜的寝居之所。”她的心头一跳,面上仍作轻松,“你在里面刷上椒泥了?”他微俯下腰身来,话音中似乎陪了小心,“没有。只是安排明海他们重新布置过。”夜风有些大,层阁高处十数盏金灯摇曳,明光四射。小人儿一袭大红刺绣牡丹的长衣裙袂无声飞起,发间金钗的流苏也散乱打在脸上,她禁不得举起纱袖掩了掩。“能不能别在这风口处问话?我们进去再说,早等不及了。”怀殷笑得促狭而暧昧。筱安却有微不可察的失落,可是面对这长身玉立的男子,明黄尊贵的锦衣,再有那目深处沾染了烛火光暖的宠溺,终会让人踏实下来,忽略掉也许算是虚妄的奢求。“你不高兴了?”他开口的同时竟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啊!”她轻轻呼出来,本能地缠紧他的脖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的步履急促又稳健。“什么也没有想。”她埋起头来,幽浓墨睫悄藏眼神闪烁。他将她向胸前带带,放在下方的手钳住一块软软的臀肉,“又骗我。还想挨揍?”算不得很疼,她便不挣扎,享受般阖目,天凉夜静,纵此一夕风流,总也不枉来过。他却惧这沉默,以为猜得透小人儿的深浅心思。她看不到他俊面上无奈又颓然的一瞬,只听到他似乎失了玩笑的声音,“宫里自有规矩拘着。能为你做到的,我定会尽力去做。你要信我。”她还是不说话,只用纤纤的指尖在他胸口处比划。先是一个“殷”字,再是一个“安”字,中间又恶狠狠地抠了个心形。“痒,痒,你轻点儿,轻点儿!”他的身子都跟着那小手的移动发颤。她却越发使劲,乐到前仰后合。他继续在脚下发力,竟像飞奔一样,更低头附到她耳朵边上笑语,“进了屋咱们什么也别做,扒光了打屁股。听到没有?先打屁股。”

朱纱帐,赤金钩,红烛高照,殿内仿佛一片火红炫靡的海洋。深阔的龙凤呈祥彩绘宽榻被映照得宝光烁烁,上有蝙蝠勾联的红绡围幔,下有遍饰双喜纹样的长绒毛毯,暖樱色蜀绣百子合欢被在榻上铺殿开来,被幅四周浅玉冰丝织就的底子上凌宵鸾鸟相伴摆首麒麟,交入襈硃霞绫,雍容尊贵无匹。环佩声动,筱安便被那人使坏抛进如水柔滑的锦衾之中。蜷缩着趴伏,小人儿流眸轻睐喟叹,“都让人不敢睁开双眼,再分不清旁的颜色。”怀殷立在床头含笑,“还喜欢么?”她稍稍侧首看他,声音软如春水,“年年今日,岁岁今夕,我们可能做到?”他的眉目澹澹,深情无限凝视,“今夕亦有亏欠,我的期许愿你能懂。”筱安有瞬间沉默,密睫之下忽然潮湿了,实在无法相告,自己根本不敢期许他所憧憬的未来。她假装撩拨碎发拭了拭眼角,他已经安静地来到身边。怀殷抱起筱安摆正姿势,想与爱人肩并肩坐好。她可领会差了意思,还惦记着刚刚门口处的发狠威胁,手脚并用地挣扎,娇娇滴滴地讨饶,“别打,别打我。”怀殷笑到眼角都出现淡淡的细纹,“作什么,这样喜欢挨打?”边说,他边嗅闻她发间芬芳香气,“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内似乎不该动板子。你先忍忍,明天,最晚明天哥哥一定满足你,好好收拾两瓣儿小屁股。”筱安省过味来,脸蛋儿绯色绵绵。身旁摆放了大红的寝衣,看得出那绣有连枝并蒂牡丹的一定是自己的,她似是无话找话,指一指轻声笑言,“外头穿的是牡丹,屋里穿的还是牡丹,不显重复么?”怀殷将枕边的一柄红玉镶七宝如意拿过来压在丫头手上,便瞧着她胸口处花样上细小饱满的红珊瑚珠子仔细端详,“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儿也好,颜色也好,正室方可穿戴。”

筱安一手摩挲着如意,一手撑起额头。毕竟在王府中为婢,规矩如何不懂。璟侧妃享尽夫君爱意,可在她房内最耀眼的也不过是明丽的粉色而已,哪敌得上日渐枯萎的王妃年节时通身艳红的长裙。小人儿眼中似笑似叹,“你的好心我领了。且不说这样的衣裳想来我只能拥有一个晚上。还有便是如此逾制的洞房,你也不怕皇上、皇后怪罪。再说……”讲到此处,她暗暗咬唇,“将来你娶进宫的太子妃若知晓一切,恐怕更容不下我。”怀殷依然温柔平静,颀长的身形在银蟒明黄的袍服之下显得高贵又冷然。他已端坐如仪,神骨秋水般风清雪华,“有些事自是不必你来劳神思量。父皇有言在先,东宫之事我可以做主。今日之仪不同于立妃,不过民间嫁娶的习俗,只为你我美满一晚,哪有逾制之说?从今以后,你一定要记住,但凡我给得,你便受得。不论到何日何时,面对何人何境,我总能保护你的。”那人眼底里倾情,眉梢上清醒。筱安看得明白,依旧笑着不置可否,只不过展袖移身靠近,与他十指相扣。

床头镜中灯辉里,一双璧人淡影相依,恍似重叠。怀殷拥紧她吻了一吻,再放手朝向殿门处击掌两声。明海率典仪、典衣、司酒、彤史内官趋行而入,跪列两行道贺,齐颂新人百年好合。侍者捧过金盘,红玛瑙杯中酒色艳如琥珀。怀殷取酒,递与筱安,两个人缠臂相交送入彼此口中。小人儿的手不知为何会微微发抖,杯沿撞到怀殷的牙齿上,逗得他愈发笑得爽朗。明海也春风满面,引着绾梳锥髻的小宫女端上一盘饺子,热气腾腾仿佛味道很好。怀殷有意将饺子让到筱安面前,“要不要我来喂你?”她当然明白其中的缘故,摇摇头谢过自主动起筷子,可只咬了星星点点的边角便权作吃过。怀殷认真,眼中热情浮漾略显紧张,“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她是存心懵懂。“当然是饺子怎么样?”他都恨不得要替她说出来。筱安面色红晕如同初开的小

第24回

荷,“还不错吧。不过我现在不饿。”怀殷有些赌气,“谁问你饿不饿,我是问你生不生。”促狭的小妮子再顾不得在人前,活泼笑着埋头进他的怀里。怀殷终于明白,看了看周遭咬牙忍住没有去揍她的屁股。“原来你在逗我?”他还是拧一拧她的脸。她在他胸前扬头,盈盈含情的眼睛几是能滴出水来,“饺子你准备的,生与不生还不是由你作主?”一语双关,纯情的怀殷竟禁不得羞赧。瞠目不过一瞬,他又痴痴对视,“是生的,这个绝对。”明海立时机警称颂,“太子殿下吉人吉言!”众人再次伏拜。怀殷根本顾不得他们,忽地用力攥紧筱安的手,声音沉沉,似有希冀无限,“一定要生。不但生,还得生儿子,生下我的长子来。”

殿宇深处长窗边红烛火苗有些晃,筱安的容颜映在烛影摇红之中,淡定得有如拂过廊下丛丛晚来香叶梢的一点微风。“怎么?你不这样想?”怀殷美玉般光洁的俊面上闪过阴云,似怒又非怒。小人儿低头苦笑,“刚刚在一起,便要生儿子。不要予我那么大的压力。”她扶正头上缀着水钻流苏的金牡丹长簪,再扬起脸来,早换作平日里的爱娇模样,“惟盼我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哪怕是有了孩子。不然,我会吃醋的。”怀殷愣了一瞬,跟着便“呵呵呵”地笑起来,随手揪了揪她的鼻头,“矫情的小东西,事儿还真不少。”恨恨说着,他又挨近她的脸庞低语,“无论只有我们两个相伴还是儿女绕膝,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如今夕。”筱安心下一动,红晕宛若晚霞般沾染上面颊。“太子。”明海的声音清晰恳切,“交杯酒已饮,点心也用过。还请殿下与姑姑早些安置吧。”典衣随后叩首请示服裳。怀殷眼中不变深情如许,牵了小人儿的手起身。彩裙女使上前捧过寝衣,一众侍从急忙趋前,半蹲半跪,替两个贵主更衣。怀殷习以为常,赤足站在厚软的毛毯上,任由下人们忙碌。筱安于众目睽睽之下,略显出不自在,可并不曾推脱。

遥遥有钟鼓之声,室内仍是鲜红与灿金交错。绛衣朱裙窸窣坠地,两肩如水般光滑的青丝也滑落腰畔。曼妙玲珑的身段,桃花带春的容颜。瞧着眼前叠指矗立又低眉敛首的女子,怀殷唇边掠开笑痕,心中刹那生姿。终于,众人退去,他将剑眉飞挑,优雅伸手相邀。她竟扭捏了,依旧呆呆站着不动。“在想什么?”他紧紧抱住她。“有些怕。”丹艳的指尖陷入深衣里,轻轻发抖。他将掌心收拢安抚,“作什么要怕,想来已有教引嬷嬷指导过你该如何侍寝。”依偎在那人的胸前,她衣上的牡丹与他衣上的神兽纠缠。“毕竟是第一次……”筱安只说出半句话来便咬住唇。“我知道。”怀殷的鼻梁挺直,神气更是高盛凌人。她对他如此傲慢向来又爱又恨,抬头点了点他的眉心。“你现在如何会知道?”她是故意气他,“白日里检视之时,我不曾让那些个妇人触碰我的身体。”重瞳中,探询明显,可他的神情依然温柔平静,“由内庭女史检视处子之身,这是宫中规矩。”“可我不愿意。”她越说,下颌昂得越高。“我也不愿意。”他袖畔龙涎香微涩浮盈在二人鼻间。“啊?”筱安有些分辨不清。怀殷可放肆起来,揽住她的腰,对准她的屁股就是又急又快的几巴掌。“唉唉唉。”小人儿弓起身子来躲避。他揪住她,手仍未离两丘娇肉,“不要总以为耍耍性子便可以拗过宫规。你能够称意,全因我发话在先。”她顾不得臀间的火燎,怔怔对视。怀殷还痴迷嬉戏,甩胳膊噼里啪啦地打。难得她乖顺地受着,他竟觉失了趣味。一头儿起劲揍了阵子,再提起她的后衣襟拨出光屁股察看晕色,补打上几处看着还留白的地方,这才收住手。

“你到底发了什么话?”筱安忍疼长睫颤动。怀殷瞧着身前掩不住娇喜的容颜,说得轻描淡写,“我早下旨令,你的处子之身我要亲自查看,只许内命妇服侍你沐浴更衣之礼。”他削利的唇峰微微嘟起,明显流露出不屑,“都是些鼓着金鱼眼睛的腌臜妇人,才不让她们动你。”月满金阙,映上窗帷,她溺进他的怀里撒娇,幸福感充盈。怀殷的声音愈显强势男儿气息,“当日母后大婚,父皇曾请旨免去检示。父皇能为母后做到的,我也要为你做到。”他将手抚在她的后颈上,掌心温热,脉脉暖过肌肤。筱安不敢看他,只侧首瞄着铜镜中流潋风华,问出得寸进尺的一句话,“我是第一次,那你呢?”她的声音有些尖锐,脱口而出周围瞬间静得骇人。

筱安缩起肩膀来等着挨揍,却查觉那人的下巴抵住了自己的头顶。怀殷无声浅笑,坦率又自得,“我也是第一次?”“真的,怎么可能呢?”莫名的喜悦泛起巨大的疑惑,她摆脱出束缚来,捧起他的脸盯进他的重瞳里。怀殷轻吻丫头眉心,如同蝶恋花蕊,“初识人事之时,我,还有怀酘、怀馨,我们兄弟三人便曾相约,也许不必像女子般守贞,但我们定要将自己的第一次留给真心所爱之人。”她是信他的,可又习惯性嘲讽,“你们哥仨真是极品,连这样私密之事也要约啊。”怀殷并不理会,执起她的手,面容渐渐深沉,“筱安,我能许你我的童贞、我的真心,却不能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我夫妻礼成,能为你做到的,要告诉你,做不到的,也要告诉你,总好过欺骗。”咬定“夫妻”,却说出这样直白到刺心的话来。哪怕她早便觉悟,仍耐不住失落。怀殷不敢端详她的表情,只一把将人按入胸口,让她倾听自己笃定的心跳。

筱安极快地挣脱开,眸光灼灼跳动不休,“我懂得你的难为。但你需得答应我条件。”怀殷先不发话,平静以对。她也无意等待,眼梢傲然挑破机锋,“我的卧房,我的床榻,你来得便走不得,走得便来不得。”他已然懂了,却成心抑下笑意相询,“再说明白些。”她换作抱臂的姿势,泠然而绰约,“不许你从我的身边到别的女人身边去,不许你从别的女人身边到我的身边来。”怀殷也负手,广袖慵然飘下,“只有太子妃方可拥有太子一夜。其他任何嫔御如被召幸都需得在二更时分回到自己宫中。而你,并不是太子妃。”小人儿轻蔑一笑,却百媚横生,“我如何会是太子妃?咱们谁都不必自欺欺人。在这东宫之中,我什么都不是。”

第四十三章:瑶台月下清虚殿

窗外寒风渐急,呜咽如诉。怀殷伸手握上小人儿的手,无端紧了又紧,“你想做太子妃么?”筱安只觉眼中有些倦涩,微微眯起眸子轻声回道:“我没有想过。”怀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话音也低沉,“我无从分辨,你说的话是真是假。”筱安扬起头,不知为何,偏偏越是要强硬却越觉得凄楚。“你干嘛总在分辩真假,难道我从来都是欺哄你的?”她眼前不自禁地有了水气。他倒略有些戏弄地笑起来,“是我不会说话,又惹恼你了。”红烛烨烨,她依然沉默。怀殷吻了吻丫头,再抱紧,“爱你却不能予你名份是委曲了你,爱你却不能许你专一更是委曲了你。你当初若是跟了怀鏧,怕是……”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已被按住双唇。筱安目光沉定,完全不似她那般娇嫩的年纪,“我们既然选择了彼此,便不要再比较他人。”怀殷抚下她的手指按实在胸口处,“你能体量我的难为,我是高兴的,可也心酸。”她已然被他勾得心酸,却垂下小脑袋佯装着笑嗔,“你一个大男人心酸什么?”怀殷摇头,语带欷歔,“我们刚刚要在一起,便经历了那样的风波。你入东宫,以后的日子,面对脂粉纷争,我都不敢去想会好过还是不好过。我是太子,也只是太子。上有皇祖父、父皇和母后。说是由得我作主,其实我什么也做不得主。可即便如此,我也总念着,再是艰难,不过一时而已。无论还会有什么样的委曲与风波,有多么不好过,我们也需得想想彼此,想想我们曾经多么坚决地要在一起。所以什么都得忍一忍,为了我们能够少年时相伴、白头后不离,为了我能够予你那世间女子最至高无上的地位。”

筱安又惊又骇地再次捂住他的嘴,“话不要说得过早,更不要说得太满。”怀殷薄锐的唇峰弯得高傲,重瞳熠熠如星芒般闪亮,“我终有一日会是天下之主。到那时,你的出身再不能阻碍你的地位。我要带你一起凌云踏雾,并肩而立,览尽万里山河。”她听到这样的一番话,说不上是意外,也说不上是震惊,仿佛能够体味,又仿佛懵懂。小人儿再次靠进他的怀里,抽出手来无意识地抚摸胸前盛放的株株并蒂连枝的牡丹。“你可以当是没说过。我也可以当是没听过。”她的清醒从来都是大煞风景。他无意计较,依然语带坦诚,“你不信当然有不信的理由。其实,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直接地说出心里话来。说不得,更听不得。你的小心也是对的。”筱安慨然,使力贴紧感受他温热的气息,“我信你是真诚的,我也需得真诚。你提的名与位,我真得没有期许过。说出来,你又要恼了,我几乎不认为,古往今来,皇后能有美满幸福的。”“胡说!”他果然耐不住,扬起巴掌来要打。她躲不过也不躲,屁股上热热辣辣地落了几下。他跟着又揉又哄,“是你想得太多。我母后……”她不惧威慑地打断他,“皇后娘娘的幸福不可复制。她遇到了如你父皇那样专情的夫君,又生在显赫于顶峰处的家族。她拥有的,我全都没有。”她与他注目,亦是笑,亦是叹。怀殷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还好,她也不想强迫他,“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便谋什么样的长远。这绝不是卑微,而是识时务。”怀殷微一沉吟,雪白的牙齿咬住唇,“你还是信不过我。”筱安摇头,“殷,请原谅。我永远相信自己多一些。没有哪个女人真能做到不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不求,是因为我知道求不到。相比你许的后位,你要的子嗣,我更在意你的心。我谋求的是你的心。我可以不是你枕边唯一的女人,但我却想成为你心中唯一的伴侣,心神相通,灵犀相应,影子一般地存在,再没有旁人。”她说到此处,已经蹙起了眉头,字字吐出艰难晦涩。他疼惜地看着,眸光温柔深深凝住,“筱安,也许我早该告诉你。你仿佛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女子。从你第一次注视我的眼睛,我便知道你是属于我的,而我一定会得到你。这种感觉,是我在任何女人身上也从未体会过的。我一时还不清楚你所说的伴侣,但我相信,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姹紫嫣红如流水,只有你才是我生命中绝艳的色彩,只有我与你在一起,才能享尽人间极乐。”

九雀神鸟云雷纹香鼎轻雾如烟。小人儿踮脚献上湿唇一吻。“伴侣不能只在灵魂上,还需在肉体上。”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妖娆媚肆惑人神魄。“这个当然。”怀殷打横将人抱起,又贴近耳边嗤笑,“今晚为夫必不让娘子失望。”他把她放到阔榻上,她又开始紧张。他依然悠闲得很,走到东窗下随手翻弄长案上以金盘玉匣装饰的彩聘,挑来挑去的拣出一对牙携玉琢的小人儿像。筱安离得远未看清是什么,很快那人转身回来,也不上床,半跪于地毯的脚踏,将小人儿像摆在坑衾上。丫头不用仔细看,便已经羞得俏脸通红。怀殷更得意了,故意把小人儿像举到她眼皮底下,“这是欢喜佛,璎珞严妆,处处可动,做得精妙。”“快拿开,快拿开!”筱安捂着眼睛叫喊。什么欢喜佛啊,原本就是光着身子的一对横陈像,女身的双乳,男身的长根都栩栩如生。怀殷已挤到榻间,将娇气的小妻子圈进怀里。他强迫她一起抚弄那俩小玉人,“我们今晚就用这个简单点儿的姿势好不好?”他把那女身像脸朝上躺好,再让那男身平伏其上,调整着相互抱持,私处凑合。筱安眼睁睁瞧到无语。怀殷坏笑起来,“看来你不喜欢。”说着,他极利落地将一对小人儿拆开。先把那女身翻转面向下趴着,又将男身曲腿坐在她的膝弯处,再把人像的雄物从臀缝间抵入密丛。鼓捣了半天,他仍不满意,提起男像的手在女像光溜溜的屁股上抽打。边打,他边看她,“哥哥觉得,还是这样更适何你啊!”

他温热而又光滑的手臂健壮有力,她难以摆脱分毫。女像的翘臀被抽打得明显偏向一边。筱安只只觉得小腹处像有根筋似地突然抽紧又放松,心头掠过悸动。“讨厌你。总欺负人。”她用头向后顶了他一下掩饰慌乱。他瞧不出变化,只一味的轻笑。“逗你玩呢,也恼,真是个娇气的小妞。”怀殷说话时,气息渐渐不稳。他早丢开那玉像,一只手揽住小人儿的纤腰,一只手不安分地探进她的衣领中。罗衫本就松散,掩不住白腻若雪的酥胸,一对妙乳算不得丰腴却圆润尖挺。他故意点上略略硬起来的樱珠,使坏似地抠抠又掐掐。“诶诶。”筱安果然耐不得,身子本能要躲,意识里却不想躲,微扭了上身,揽臂搭上他的肩。“别闹。”盈盈烛光下,小女子丹唇点朱,美目如波。“再不闹。再不闹天都亮了。”怀殷咬着牙迫出这句话来,眸心骤然生变,双环愈扣愈紧,幽邃之中刹卷波云。筱安瞧着迷醉,心跳湍急,愈急愈空,人竟不能动。“安安。”他忽然轻轻阖眸吻住她的唇,不是霸道地纠缠,而是羽毛浮过般又痒又暖。

该有多久,没听到旁人这样深情呼唤,筱安浑身放松,飘零无所依的感觉有如退去的潮水点点消散。“你是在叫我吗?”明丽如玉的容颜,两弯羽睫却潮湿起来。“嗯。你不喜欢么?”他又睁开了眼睛,水定渊静,一缕笑容浮现。她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另一个时空中,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这样唤她。他并未留意怀中之人起伏莫测的情绪,微微蹙眉呢喃,“听着好,叫起来却有些拗口。”她像是被当头浇了冷水,想都不想,一巴掌抽到他颈子上,“喊你的‘淼淼’、‘扬扬’时,怎么不觉得拗口?”皮肉相击的声音轻脆又响亮。怀殷的眉目猛地峻肃,深深不可逆视,“你还敢打我?”小人儿冷不防地被慑住,都来不及思考补救,已被扑倒又掀翻。他快要把她抵进锦衾里,左手按伏,右手发力,下衣转眼间便褪了个精光。筱安的脸贴着华美细腻的丝绸,抿紧唇,抿得下颌都收紧。肌肤表面清凉裸露,内里却如山火般渴切肆烈。她被他桎梏,气息神魂与肉体同步不得回转。感受到他已经高扬起手臂,牙齿轻战着等待那一声爆响。清晰的思绪渴盼着厚重的痛,仿佛有汩汩温泉在下体处流走,她挣扎着将柔软的身子躬起,口不应心地哭喊,“别别,殷,不要……”

靡靡的喘息呻吟,编贝相磕的颤抖击响,回荡在深幽的殿阁间。怀殷的手掌未来及落下,心便已经开始疼了。他极小心地把她翻转过来,撑臂来趴到她身上,满眼都是探寻,“吓到你了?别怕。是我不好。是我压不住脾气。你不要怕,千万不要怕。”他像是安抚,埋头进她的颈窝,又吻又啄。“我不是真要打你。你放心,我舍不得。”他的声音爱意绵绵飘乎在耳根处。她的嘴角却不自觉地耷下,忍不住的叹息苦涩幽柔。正要奔涌灼热的血液渐渐冷却,欲望像被无形的空洞吸走,下体里一苞花儿刚刚舒展些蕊瓣,遽然如临霜打似地闭拢。身体再不情愿也恢复平静。平静到略有些僵硬,无知无觉地承受着他一波又一波的耸动。

“安安,安安……”怀殷的呼唤近乎呓语。他突然跪坐起来,分手掰开她紧合的双腿。小人儿下没条丝儿,玉肌雪肤相衬,黑黝黝的密丛深处红舌赤露。他再耐不住,迅急脱去上下衣,一手据枕,一手握上她的肩,双腿夹紧她的胯骨,低俯着身子执塵探柄便要挺入。“啊!”筱安准备显然不足,下体像要被撑爆,撕裂般剧痛。“不行,不行啊!”她拼命要推开他,流着泪呼喊。“乖乖,坚持,坚持一下,进去就好了,让我进去。”他被她闹得有些慌乱,可胯下的命根探入那紧缩穴道的感觉,既压抑又舒爽,翕然畅快不可言,实在欲罢不能。她越推他,他仿佛冲刺得越狠,深到里面不只是胀痛还有火刺般灼感。早被塞满了,可那活计依然昂健奢愣着,茎首像有了生命仿佛越来越暴怒起来。筱安只觉舌尖都咬出血,疼到声嘶力竭,目瞑晕眩的边缘。她再耐不住,手脚并用将那人从身上掀翻。怀殷没防备,抓紧扶栏才没有滚下床。“你!”他是真有些恼了。如此当口被截断好事,简直像要人命。“怀殷、怀殷,我实在太疼了,受不了……”小人儿呜呜呜地哭出来,有愧疚,又有委曲。“你那么紧张作什么?”他眉尖处凝怨,还是忍不住,抱紧她又裹上丝被安慰。

月淡星隐,光阴在一刻刻静逝。筱安仍蜷缩在那人的怀里,可已经感受到他与自己一样已慢慢平息下来。特别是他那里,本来一伸一缩地撞在自己的肚子上,此时软塌塌地歪到一边再无声息。“殷。”她弹动艳艳指尖挑拨他的胸膛。脑顶上静悄悄的,根本没有回应。筱安嘟着嘴巴翻身趴伏,只撑起头问,“你真睡着了?”他侧卧着不睁眼睛也不回应。“你别生气,别生气。今天不行,我们还有明天。”她又如蚕宝宝似的拱入他身下。“丫头。”他终于肯开口,搭在前面的手钳起她小肚子上的肉,撂在后面手明显粗暴地揉捏她的屁股。她再想躲,已经迟了。凌厉的气息瞬间裹挟他的身体,分身又硬了,椎棒似的昂首探胸。他的语声带笑却玩味,“安安,在你的眼中心里,我这个太子是不是太过老实了?”

她仍在他的肘弯里,青丝逶迤,吐气如兰,“殷,我们明晚睡在哪?”小人儿聪明地绕转了话题,他有心揭穿她,只是那脂玉似的纤臂绕颈上,甜甜又淡淡的少女馨香逗引得燥热从丹田再次冲撞而来。为抑住身体虚空处流窜的气涌,怀殷灵活的手指丝毫不怜惜地拧掐她的臀肉。“疼、疼,殷,我疼。”筱安细眉微颦,额上的香汗又密。“疼?又疼。哪疼?”他索性低头,眼中冷芒飘过。筱安细目打量身前这幅精美的皮相,有痴恋有畏惧。“哪里都疼。前面,还有后面。”她从来都是口不对心,心也管不住口的。怀殷随意耸了耸肩,倒显出一幅无所谓的架势。筱安又察觉安全了,肌肤相贴更近,“回答我,你还没有回答我。”她其实不愿告诉他,自己不喜欢住在这里。一想到什么历代太子与太子妃合卺大婚之所,她立时便脑补出数不清的男男女女曾在这张床上滚过。怀殷当然不明白,恢复宠爱地夹下她的鼻头,“明晚还在这里。我们要住满一个月,这是东宫纳妃的规矩。”筱安刚刚还盯着他的眼睛,闻言失望合眸,眉底若有若无的倦怠竟显出几分可怜来。“怎么了?”怀殷侧头看着,意味深长。“那是立正妃的规矩,你用在我身上,怕引出闲话来。”她说的不全是真话。他可是当真话听了。“你不用怕,一切有我担当。”他的傲气与温柔交缠,惑人心弦。筱安禁不住凝神,稍后又摇头,“我还是喜欢昨晚那里,你的寝殿。”怀殷俊美的双眸微眯,笑意仿佛春日暖阳,“刚刚还在装样子,这会子又要赖上我的床。太子所居的长明殿也不是人人都可住得。东室寝宫只留正妃侍奉,妃嫔等闲不能入。”

层层微光透过红鸾帐,筱安的指尖捋在飞云盘螭的香枕上,“皇后娘娘也曾住在那里?”怀殷笑笑,抬手抚摸她裸露的肩,“仿佛不是。母后始终不喜欢靠书房太近,父皇更是迁就。据说,当年在东宫,她也就在这瑶光殿宿了一夜而已,第二日便搬回了自己的鸾和殿,长明殿几乎就没住过。如今,母后一样极少会去御书房。恪守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宗家法是一回事,更多的怕是无需劳动。反正不论忙到多晚,父皇都会回到凤仪殿去陪伴母后。自打我记事起,便眼见着他们恩爱如是,情坚不移。”筱安柔媚侧首,慨叹连连,“**是让女人们都嫉妒死算了。得到天下之主,又收获百依百顺。”怀殷哈哈笑了一阵,重瞳中精光又闪,“父皇算得上是百依百顺吧。不过母后也从未逾越过规矩。至少,我未见她动手打过夫君。”筱安也警醒,幽幽瞥过来,那人果然显出几分端肃。

怀殷的目光便投射在她的瞳心。小人儿瑟缩的姿态在曼妙红烛的光影里看去格外清纯美好,可偏偏她抬眸时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带出一种近乎超脱的成熟,绝不那么容易说服。“安安。”他依然迫视于她,“昔年宋仁宗皇后郭氏就是因为与仁宗争执时误批上颈而遭废黜。她那一巴掌便打掉了母仪天下的位子。一入宫门深似海,其实不论是你还是我,我们于何时何地都需谨言慎行。隔墙尚有耳者,你实在是让我担心。”筱安听得出,他要提醒她,多于埋怨她,刚刚觑他冷脸还生失落,此时又心绪万千。“我从不认为郭后被废是因为那记耳光。”她的声音虽轻,却说得坚定。怀殷愣了一下的功夫,她已握上了他的手。小人儿笑意从容,“郭后是刘太后为仁宗强定的正妻。据史载仁宗宠张美人,欲以为后,只是不曾如愿。而仁宗在刘太后垂帘之时受尽掣肘,母子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和睦。太后薨,新帝亲政,剪除后党势在必行,那郭氏自然便成最碍眼的人了。又是个愚蠢至极的妒妇,不作死便不会死,怪不得遭后世嘲讽。”筱安说完,慵慵然打了个哈欠。怀殷口都半张,开合几次才问出话来,“你,你,真是由拐子养大的么?”

第四十四章:少年红粉共风流

阵阵暖风透帐,两身香汗暗沾。小人儿愈是要躲,怀殷愈是逼上身来。“你如何会懂得这许多?这哪里是偶尔露峥嵘,简直惊到让人瞠目。”心中疑云密布,可他仍忍不得地啄吻怀中女子娇媚绻惓的眉头。“殷。”筱安有些倦了,他问的话听得零落。“叫声‘哥哥’吧。叫声‘好哥哥’,过会儿我便轻点儿。”他只对她展颜,夜半明月般皎洁。“我叫不出来,叫不出那声‘哥哥’来。”她改作侧手支颐的姿势,丹唇微扬,发间盈光。“为什么?”怀殷对这丫头实在是好奇。“你今年多大了?”她看住他问。“我十八了。”他是认真作答。筱安眼皮耷落竟像带了愧疚,“你知道我有多大么?”“你不是十六岁?”怀殷仅以目中余光瞥她,也不似恼,也不似笑。“十六?我都快二十六了。”她料定他不会信。果然,怀殷漫不经心地开始发笑,而笑过之后,他一把便撩开了锦被。“你做什么?”丝帛之内,她几乎赤裸,当然奈不住这乍凉乍惊。他的眸心闪过异亮,抬臂便止住她要牵被角的手。“你有二十六了?”金灯银辉之下,他问得郑重。她根本不理,忙着遮蔽。他又拂开她刚刚搭好的寝衣,“你这具身子娇嫩如荷。若非欲说成是二十六,那你一定是吃过唐僧肉。”“噗。”她真接笑喷,滚进他怀里。他自是张狂风流,指下突然一紧,扣住她的腕子拽过来趴伏,再扬起臂膀照着那圆圆的屁股蛋儿狠狠地揍。

肉丘瞬间发红滚烫,纤纤的小腰也开始舞蛇般扭动。“放开我。”她不想喊得太大声。他可是责打与训斥都不惜力,“还敢不敢再胡说?”结结实实的巴掌落下来,整个屁股都跟着轻颤。饶是这样,也依然堵不住她的嘴。筱安疼痛得不敢挪动,粉粉的双颊春芍般带泪,可依然痴痴地望着那人,“信不信由你,当我病入膏肓之时,一缕旁人的生魂注入了我的身体。”她自已都想不清为何会说这些,只是觉得必须在这样子的日子里坦诚相待。“还胡说!还胡说!”又是密不透风的几下,眼见着清晰深红的指痕浮了出来。怀殷突然间便不打了,扭身用被子裹住自己,不再理会她。筱安只能看到那人的背,看不到他的脸。她也静默了一会儿才靠过来,攀上他的肩,“殷,你害怕了?”他根本不想纠缠,用手捂住了耳朵。她便把头搭在他的颈窝处哄劝,“你不用怕的。我还是我。只要你爱的人是我。”他在躲她,孩子似地嚷嚷,“我不想听,不想听。子不语怪力乱神。”柔长青丝滑过颈子,她放肆得将长腿勾在他腰上,滑嫩的脚后跟一搭一搭轻碰那人腹下。又亲了亲他的脸,她才曼声相问,“不语怪力乱神。那‘子’都语什么了?”怀殷终究禁不得如此挑逗,他慢慢回过头,张扬而明亮的目光闪烁却在反唇相击,“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去你的‘难养’吧。”筱安真是不逊,抬手拍过去。怀殷重瞳深沉如黑曜,似有噬人的魔性绽放。“还敢打我!”他精准地抓住她。小人儿下意识躲闪,滑滑柔荑却如同落入罗网的小鸟,任是如何挣扎也逃不脱那人掌心。怀殷就势翻转,将那丫头桎梏于身下。他的双手按住她的双臂,双腿又压住她双脚。大字形地束缚,困顿且暧昧。“殷。”轻唤出这个称谓来,她又咬舌,“哥哥,好哥哥。”真得是脸都红了,方才艰难吐口。怀殷目蕴嗤笑,满意还促狭,“现在喊什么都已经晚了。哥哥不能再原谅了。”她嘟着小嘴儿撒娇,他已松开一只手向枕下摸索。“你在找什么?”筱安稍稍偏头看过去。“家法。抽你屁股的家法。”他说出“屁股”这两个字来,自己的胯下就一跳。她又要装哭,可心里却似播下灼热的火种。他果然拽出那块方方正正的竹板子,炫耀似地在她面前摆弄,“犹豫半日要不要带到洞房来,果然主意不错。”她盯着玫红色的同心结看似镇定地冷哼,“还说嫌弃别人用过的呢。”“谁让人家做的耐用,我做的不耐用呢。”怀殷倒像并不在意,将板子靠近眼前,“我束的细藤太轻,根本不便用力。劲使少了打着不疼,劲使大了又刺破了皮肉。你看,这个多好。”他呼呼挥舞一阵,“竹板子打屁股,沉重不说,声音还清脆。一定能打得麻,打得疼,打到肿。”说着,他都情动,伏身在她的耳畔处又啄又咬,“安安,安安,怎么办,我就是想打你的屁股。我想要一个和这殿宇中陈设相称的,红到眩目的屁股。”

纱帐香飘,雪莹玉体,筱安的身子便在他的身下微微战栗。“哈哈哈”怀殷欢快地笑出来,“怕什么?你该高兴才是。”“殷,别……”推却的话她都说不完整,腻光胜雪的颈子之下,丰挺的双乳跌颤起伏。尖尖下颌被那人挑起,一双生了女相的眼睛早有了勾魂的滋味,“哥哥再不会信你了。还要装多久呢?”他的右手突然间插入她的两腿间,纤长的指头微微曲着竟然抠了进去,“刚刚才说屁股,都没有动手,花核上便滋润起来。过会子挨完板子,这里还不得春水泛滥。”怀殷说着已然低喘,笑语夹杂潮热的气息直接呼入筱安的耳畔。“放开我。”她咬牙才能讲话。他周身上下却如有云电流闪,气息湍急。“干什么啊?”小人儿被揉搓得无力,猛得又遭翻转,他竟已骑坐她的腿弯上。

“啪啪啪……”,竹板子极有节奏地敲击滑滑嫩嫩的屁股。“说,还敢不敢和哥哥动手动脚的?竟然打我,想想你的屁股保不保得住?”他明明是在喝问,可偏偏越问越要动情。她的小脸儿完全埋进锦衾,削肩瑟缩,翘起的圆臀映射出魅惑的光泽。怀殷又没耐住,伏低挨上,从秀发一路啄吻而下,颈窝、脊背、纤腰,再到摇摆抖动的屁股。嗅过、亲过,他才真正发力。轮圆了胳膊的一记板子抽上,左臀峰倒向了右臀峰,

第25回

齐整整的一道酡红。“嗯嗯”小人儿压抑着低吟。怀殷竟愠怒起来,仿佛她的隐忍是在与自己赌气一般。“啪!啪!啪!”他抽得缓慢,却一下狠过一下,对比着隆起的板印是不是越肿越高。她在粗粗数着,大约有二十来板,下半截的皮肉像被扭曲着掀开。她是看不到,渐渐厚实起来的红臀上,已有一道透紫的伤痕横亘当中。灼灼燎痛肆虐,他便不是骑坐在身上,她也躲闪不了分毫,气力不知何时被抽空,软沓沓地趴伏,脸上湿汗淋漓。

“你怎么不哭?你怎么不求饶?”头顶上的责难传入思绪中,竟有些虚无飘渺。该恨他冷酷,又恋他折磨,最是这受不得与放不下的纠结令她崩溃绝望。越是狠打,越是狂抽,筱安的身体反而越沉静。阻止不了红通通的臀肉荡漾,她只能绷紧了神经挺过由私处熊熊燃烧进心底的一丛又一丛欲火。他摩挲过的花核暗自里抽苞开放,腿根处长筋一挺一挺地不自觉地向前促动。她实在怕他察觉,她这里耐心地忍受笞打却是在一点一点地积蓄快乐,肉体沉轮于欲望的快乐。“不可理喻。”筱安含混不清地吐出这四个字来。“你说什么?”怀殷竟停下了手中的板子。他不是可怜她,只是想让她先歇歇屁股。两团娇肉总硬不过竹板,刚刚揍得可不轻,纵横交错起肿楞,皮肤被撑得真是吹弹可破。

“我说‘没有爱了’。”乌发倾泻于锦缎之上,她温柔回望,谁都能瞧出那股子言不由衷。“没有爱了?谁没有爱了?”他又气势汹汹地抽上几板。正是她惧怕还向往的疼。“啊!啊!”筱安再忍不住,本能地随着凶物起落声声惨呼。他可直着腰身抽打,眼见着连板痕周围的肌肤都变得深红发亮起来,“说!你怎么不说了?”她用双手捂住一样滚烫发热的脸,“我是说你骑在我身上打我,这样的姿势没有爱了。”这回,小人儿说的是实话,她实在不喜欢如此打法。“噢噢。”怀殷立时便下来。“我刚刚没在意。只想压住你,怕你乱动。”他的手在她红紫的屁股上轻拍着掠过。“嗯啊!”她如同过电般惊栗,紧紧夹住双腿,依然阻不住身体里大量的蜜汁流淌出来。

怀殷初时怔愕,随后又了然,面现微笑挑了眉问道:“说吧,卿卿喜欢什么姿势?”“让我趴在你的腿上,好吗?”欲望疯长,她早已无力遮掩。“当然可以了。”他迅疾坐好,再把她抱到大腿上。“这样舒服了吗?”他稍稍曲些膝,让她不由人地俯首前倾,翘高娇臀。小人儿没有回答。他根本也不需要她回答。再度抄起板子之前,他先用手试了试她屁股上的温度。热乎乎的,更有那些起伏不平的伤痕令人血脉喷张。“唉,还打么?我快要受不住。”柔软又冰冷的指尖点戳肿胀到近乎绮丽的臀峰。他的爱怜一叹,仿若曾经秋日里的花前月下。筱安勉强侧首,本想回句“别打了”,谁知话才到口边,目光却落在阔榻对面北角上一面鎏金百蝠的落地铜镜上。华灯半明半暗,烛影幢幢中,两具雪白的身子纠缠,唯有那拱起的两丘红云妖艳。她再不说了,痴痴地看着,呼吸频促,虚无的满足感升腾,凌驾于痛苦羞耻的肉体之上。“呵呵。”小人儿僵在怀抱中,看什么想什么,怀殷竟然猜到了。眸光温柔却如明火,寸寸灼过她的肌肤。板子再一次密匝匝倾泄而下,朝着最丰腴的地方。他还强行分开她的双腿,让那含苞瑟瑟的私处暴露。便是要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监视她的身子、她的欲望,心满意足地享受小人儿完完整整臣服于自己近乎暴力的摧折中。

她如同风口浪尖上的一叶小舟,他便是那摇橹的人。这番再不想一下一下敲敲拍拍试探,一气呵成,铺天盖地。板子笞肉的声音更响,被抽到绵软却未失去弹性的屁股如同有了灵性一般。鼓囊囊、红通通的肉肉打都打不老实。板子将落未落,它跳起来要逃,终是逃不过,狠狠地挨一记拍扁。两瓣丘峰同时震荡起涟漪,或是你撞了我,我挤了你,或是为了各自保全般生生分开。棕粉色的小穴暴露,层层肉唇颤巍巍收缩,藏在里头的小核儿也探头探脑的,不但涨挺起许多来,尖尖上还流淌着晶晶亮的蜜露。如此活色生香,怀殷越发揍得起劲。他盯着小人儿的屁股联想起儿时乳娘为他做一只布球。也是这样大红大紫地颜色,落在地上还能弹起来,任由他边打边追逐着玩耍,实在乐趣无穷。

“殷,殷哥哥,你饶了我,饶了我吧!”无休无止的抽打使筱安不顾一切向前趴去。可那人紧紧箍着她的腰,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粉拳泄愤,她没命地擂榻,钝钝的还火辣嚣张的触击,有如在身后撕皮裂肉,重重叠叠永无尽头。疼也就罢了,难过的是清醒意识深处的羞。她那里早便湿得一塌糊涂,连带着他的大腿上都是滑腻一片。她总要躲,他总要拽住她。她的皮肉与他的皮肉濡湿着碰撞摩擦。上边“啪啪啪啪”,下边也“啪啪啪啪”,仿佛有条陷在沙泥浅滩中的鱼儿在扑腾挣扎。“呜呜呜”,筱安无助地哭起来。痛到临界,羞也到临界,她被他按在身上都止不住地发抖。两腿扯得太开,缝中再夹不住,前面口中娇喘,后面口中吐涎,这是何等的罪受。偏偏心火愈烧愈旺盛,终于焚尽了肉身,再感觉不到疼,只余那灵魂随着板子的狂虐旋转飞舞,上升再上升,直抵分不清是意乱情迷还是飘飘欲仙的混沌之境。

“安安,安安。”怀殷疼惜地呼唤。他已经把她平躺着放好。“殷,别打我了,别打了。”板痕狼藉的屁股触到柔滑的丝绸,依然刺激得她发抖。筱安轻轻吸气,跟着又承受他伏于身上的重压。以为伤处不堪负累,可偏偏针挑刀剜的感觉迅速地消散,相伴唤醒的是一股股冲撞而上的快感。“哥,哥哥……”叫不出口的话也流利顺畅起来。“安安,哥哥爱你,爱你。”怀殷猛然低头,凉凉的薄唇覆上炙热的红唇。腰下累垂伟长,硬梆梆抵到口上,初初触碰,已感受孔道中湿热绵绵。他早耐不住,可依然忍得辛苦,上其手抚住双樱,下其手抽插小孔。肉身子再次燎了火般蹿动。樱头挺起,小孔竟也嘬住了他的手指。“呵呵呵,阴门滑泽者,肾气来至。可是快成了!”怀殷雄心勃发,腰部沉压迅急便要挺入。“啊!”筱安的手立时死死揪紧他的胳膊。肉洞里涎泽满溢,怀殷仍是小心翼翼地,那活儿摆若鳗行蛭步,不知不觉地深入。幽谷里又窄又长,还在不停地缩动吞吐。“啊啊啊……”他也禁不住,看向她,面皮扭曲着叫喊。根棒被层层嫩肉包裹缠绕,越束越紧,越紧越束,直激得他血脉翻滚上涌,奔腾逆流。

终是刺抵了那层膜。模模糊糊被插蹭出的些许快意再次被撕痛取代。“不行!不行!”小人儿故技重施,哭叫推搡。怀殷还是心软。本想坚持阵子,奈何那里太过滋润,棒头“噗嗤”便退将出来。“你……”重瞳缩扣几近重合,冰冷怒意骤然攫遍全身。他僵住,她也僵住。明眸涟荡起水波来,小丫头畏惧又酸楚。“你啊。”他最见不得心上人颤颤低泣,逗笑安抚身下玲珑起伏的娇怯身子,“先前是太旱,进不去。这会子便要涝了,还是进不去。”筱安唇角一挑,真被他劝得泯尽楚楚神色。怀殷瞧准了时机,一把扯过胸前的小手塞入胯下。“来,你握着它,你把它送进去。肯定不会疼的。”他的眼中,怜惜之外暗含趣味。她明白终究躲不过,怕是越拖越有麻烦。

那根东西硬硬的还鼓胀腻滑,她本能地抵触,只挣不过他的手制住了她的手。“慢点,慢点,对,对,就这样。”怀殷可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健颀赤裸的身子耸动,眼神空茫迷离却蓄了如火的热情。抽插、撞击,一点点攻破禁制。不知那棒头是灼热的,还是孔洞里灼热的,筱安渐渐感受到类似于被挤压后又突然释放的满足。穴道尽头,正是花苞藏蕊,娇软又敏感。她瞑目摒息,舌尖冰凉,却止不住“嘶嘶”娇吟。他自瞧出了门道儿,加快腰部的动作,一阵子急骤驱动,直攮到花苞极处。瞬间由茎首至茎身说不出的酸麻酥痒难奈,脑子里如有笙瑟齐鸣。怀殷猛然后仰颈子再轮使力深刺,终是伴着长啸,打着激灵射出来。

眼前一点金光,好似流星烁火。电掣褪尽,筱安缓缓调息清醒。那人还瘫软地趴在自己身上,她抚着他的裸背笑问:“你好了没有?”怀殷不肯起来,调皮地磨蹭她也问:“你舒服吗?”小人儿娇俏如旧地淡笑,“刚刚觉得不疼有了点儿感觉,谁知,你竟这么快结束了。”

第四十五章:结交亦相因

良宵夜半,精致的婚房,半掩罗帷之中,忽的便传出暴喝:“肖安然,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也学她,双手狠狠捶在榻上。筱安如何忍得住,那人一双重环的黑眸有着慑人心魂的狂傲与纵快,再称上此时他赤身露出的完美身段,怒气未敛却带出些许人前罕见的玩世不恭。美目凝诧,小人儿故意扮作黛眉含惊的模样,眼光向他胯下一挑,“我绝非嫌弃你。是你不许我哄人的。”榻前两盏垂着粉晶流苏的银灯闪亮,怀殷唇边逸出轻笑,“你还真够老实。既然丫头肯受教,那么打今晚起,哥哥便给你立个规矩。晨训加晚惩。早上自己脱光屁股撅起来挨十板儿,是提醒你,我不在家的白天要乖乖的不许调皮。晚上睡觉前再光屁股挨十板儿,有错便是受罚,没错全当诫勉。记住了没有?”筱安呼吸窒住了须臾,睁眼看向身上这心思难测的男子,声音轻软下来,“不不不,人家不喜欢。”怀殷目中是好整以暇的悠然。他此时才从她的身体里退出来,也顾不得擦拭,先将那小身子翻了个个。“哼哼,你又欺负人。”她这前面后面都隐隐作痛,可换了趴伏的姿势立时便耐不得悸动。

怀殷跪坐于榻中央,垂着脸检看小人儿的伤势。先前红肿的楞子消去了不少,胖乎乎的娇美屁股上横七竖八布满板子边缘吃重留下的红道道。还有便是几处淤血难褪,颜色有些发乌。“殷哥哥。”筱安侧脸轻唤,明亮的眸子里蕴了深深的依赖与驯服。那哥哥应声瞧过去立时骨软筋酥。小丫头看得出诱惑成功,眨眨眼睛更添媚态,“不打屁股,不打屁股。”怀殷此时方醒过味来,眉梢略微一搐,左手自然而然地按向她腰间,“把你的双臂压在颌下。以后挨揍便是这个姿势。打的时候要自己报数,若报错了,加倍罚。还有,每报一个数,还需得跟上句话。”“什么话?”她这厢光听都已经咬牙切齿激起满身鸡皮疙瘩。他仍思索着回答,“说句‘哥哥我错了’,或是‘谢谢哥哥’什么的,随你吧。”“我还‘谢谢哥哥’?‘谢谢哥哥’?”筱安叫嚣着妄图蹿起来,甚至叉开了双手想去掐住那人的颈子。怀殷早有防备,手脚更快更有力道。她的上半身根本就没能离开床,结结实实地又被按入衾被几分。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话是你说的吧?”怀殷边问边高扬臂膀。话音落,巴掌也落。这回他试着换了个打法。自己这里,手心手背,翻过来正过去地抽。丫头那里,只卯着朝左屁股蛋儿使劲,右屁股蛋儿风平浪静留着。不过,他还是加了几分小心躲过先前痕迹,只是出手看起来轻巧,其实又狠又快,增不了新伤,却也疼心咧肺。筱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不敢伸手挡啊什么的胡闹,只费力侧挺起右边来颤巍巍地候着。他可不与她的心,按下依然狠罚左边。“殷,换个地儿,换个地儿吧?”她哭求得可怜。他丝毫都不和软,“不动板子,便是便宜了你的皮肉。给你讲的规矩呢?刚才打过的都不算。从现在起,数,一巴掌一巴掌地数,四十过后看效果。报数加说谢罚的话。哪点出了错,立刻换上竹板来揍,再没有定数。”“啪!”手掌掴下来,臀肉跟着绽出旖旎春色。“数啊,你为什么不数?”他是真带了火气。她也有些吓到,口中咬住丝被,含含混混地报了声“一”。怀殷还在等下文,下面又没了动静。责打再没章法,本来已褪为粉红的左臀再度转为绯红、深红。“好、好、好,我便让你耍脾气,我让你倔!”怀殷冷眼看着,目中渐凝威势,巴掌扬在空中也挂了冷风。半拉屁股如火,半拉屁股赛霜,筱安忍得辛苦,费力侧转,一脸真实的娇柔无助,“我说不出口,‘谢谢你打我’什么的,我说不出口!”

满床衾褥图案百子相衬百花,底子是十股火蚕丝掺了两股金箔锦绞成的细纱织就,艳丽的色泽阳光下烈烈,烛光照着柔和。小人儿脸庞因吃痛失却绯色,此时怯怯映在一簇繁华的紫罗兰绣纹里,汗津津又湿漉漉的倒显得粉白可爱。怀殷眼睛一亮,目光从她的小脸儿转到小屁股。筱安瞅准了机会,痴痴笑意如菡萏初开,“如果说我惧打,你又要斥我口不应心。可有些苦是皮肉受不得,心却受得,所以便受得。可有些苦皮肉上无碍,心却受不得,所以受不得。”怀殷呵呵笑出声来,“你在这里编绕口令呢?如此把戏可保不住你的屁股。”筱安亦妩然,“怕是以后,在你身前,我永远也保不住屁股。”说到此处,她本是脉脉含情的一对眸子微露沉着清远,“殷,我只当这是游戏。只是游戏而已。可游戏总需规则。欲望无界,尊严有界。你可以打我,但只能是为了打我而打我。此外,便是类于什么讨打了、谢罚了的话,我真心难以启齿。”怀殷颔首,眼底坦然与赞许汇聚,“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彼此吸引么?是我们的心意相和,这才难得。既然讲起来,我也不妨向你作个剖白。我一样当这是游戏,甚至是嬉趣。我们想玩儿才打屁股,不想玩就不打屁股。而且我也努力把握界限,不因你有错,恼你而打你。当然了,如果你错了,挨打,那一定是在我原谅你之后。我不原谅你,我就不打你。至于让你报数,让你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不过添些情味,你愿意就说,不愿意就不说,牵扯不到什么尊严。”小人儿云鬓堆纵,经过这一阵子厮磨凌乱拂在腮边。她抽出颌下的手来绾了绾,含羞再问:“如果我做了你所谓的错事,你不想原谅我,你会怎么做?”他仰头想了想,“依着我的性子,怕是会冷着你,不搭理你。”筱安面色微变,笑意也漂浮,“冷着我,不理我,最后便忘了我。东宫最不缺的可是女人。”“你,你……”怀殷被堵得口中心中都发涩。他又揽住她的腰,巴掌专注地落到她的屁股上。绵绵掴打,还是重伤的臀,筱安痛苦地蜷起身子,仍没有放弃思索。“咳咳。殷,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了,嫌弃我了,会把我丢到冷宫去么?”她将掌心收紧,用低咳掩住恐惧。说出的话如冰,却燃起了那人胸怀的火。刚刚还在狠打,怀殷突然间收手,转身便从阔榻上下来,扯了寝衣就走。

夜深生凉,初时的惧还只是臆想,而此时才体察得真切。“殷……”她望着他的后影,慌慌坐起情不自禁呼唤。怀殷并没有立时回头,可还是停住了脚步。“你要去哪?”她挺直背,倔倔地问。“唉。”仿佛他们在一起,总是他在无可奈何地叹气。怀殷摇摇头,折了身子再回来,不看她的脸,也不理她,拉散叠得整齐的薄毯要裹住她的身子。“干什么?”她竟然还敢阻挡。他也真是好性,停住动作解释,“该唤人进来服侍咱们洗洗身子。床褥也要再换了新的才好休息。我怕他们开门灌了风进来吹到你。”小人儿要笑,笑意凝在唇畔竟成酸楚。“殷,殷……”她哼哼唧唧地鼓秋到床边,一头就扎进那人的怀里。她不觉得冷,面上却凉凉的,才发觉竟有两滴眼睛凝在鼻翼凹处。“我以为你生气了,这就要不理我,冷着我。”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哭了,故意大声说话像是撒娇。怀殷看向她的眼睛,也瞧出了抑下的潮湿水气,“我早便说过,我哪敢生你的气。”筱安在心中模模糊糊信的,可嘴上并不认可,“才不是呢。你一不高兴就冷冰冰的,最是骇人。”他又没忍住,在丫头光屁股上抽了一巴掌,“能怪我吗?大喜的日子,竟提起‘冷宫’来,你也不怕犯了忌讳。”她丝毫不惧,也不见歉然,“怕什么,这才叫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你不是寻常的家主,你是东宫储君,手握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便要在情浓之时把话说清楚,若真有情尽一日,我便是拼得个赐死,也绝不去那见不得光的地方过活僵尸一般的日子。”

“你给我闭嘴!”怀殷惊怒交加,一把把小人儿的纤腰按塌。初时筱安还算是跪立,此时成了跪趴。屁股本就又红又肿,被迫高高地撅起来露出茸茸私处。娇艳的肉体无遮无拦地呈现于眼前,怀殷却不动心,也不分什么双丘、花苞、菊穴地一通狠抽。肉浪起伏翻涌,终于浚成深沉的绛色,指痕竟也绵延,在肉皮上纵横出错综相间的棱格。顶着的这具身子在筱安看来算得上单薄孱弱,如此耗磨快近一晚,早已忍耐不得。身体是旁人的,灵魂却是自己的,她也声声哭叫,只是并不躲闪,仿佛只有痛楚方能将本我从肉体中剥壳而出。知道从没有人敢触他的逆鳞,仍想把心中话说个清楚。其实她流着眼泪也庆幸,滚滚红尘之中,再不是寂寞的存在。他的爱,他的罚,便是最好的证明。

怀殷终于不打了,脱了力似地坐到床边。手臂根本抬不起来,手掌也火辣辣肿得老高。筱安保持跪伏的姿势足有一刻钟方才勉强直起上半身。腰部以下早不是自己的了,双腿都得拖着才能移动。怀殷冷眼斜视,没有帮她,只将身旁那件大红牡丹的寝衣揉成团抛到她怀里。筱安并不理会他的态度,胡乱将衣裳一遮,向斜前蹭了蹭,枕着他的腿侧身歪倒。“起来!”他极不耐烦地推她。“就不起来!”她捶他的腿反抗。他赌气不作声了。她可开始笑,先还悄悄咬唇掩饰,可没过多久,银玲般的声音迸出,道不尽的舒心畅意。大腿上的小脑袋极不老实地翻滚摇摆,又麻又痒,怀殷再忍不住,一样朗朗长笑,“安安,这世上可有旁人的新婚之夜如你我这般?竟要斗个你死我活方休。”她忍着疼把身子躺平,这样可以看到他另人心醉神迷的俊美容颜。她的手也勾到他的颈子上,轻叹一声,复又一笑,“你可都能答应我?”他捏捏她的手背,重瞳精光聚敛,“你说的那些个胡话,没什么可以答应的。但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什么事?”她费力坐起来想与他平视。他先不回答,把她抱到自己怀里按着趴好,在两瓣伤痕累累的屁股上细细揉了一阵子才开口:“我想明白了。与你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揍,狠揍,越狠越好。你不是怕我生气,怕我冷淡你么?那好。我以后不和你斗气,也不冷淡你。我就打屁股,扒光了打屁股。再辛苦,再累,我都认了,谁让我这么爱你呢。”“噗。”听着如此露骨地表白,筱安真被逗乐了。她回不得身,却可以回过手来打人。怀殷捉住那乱舞的胳膊别到腰间,气哼哼地吓唬,“给你功夫养养屁股,别不识趣啊。明早还有十记板子等着呢。”小人儿根本不怕,得意地踢蹬小腿,“殷,如果你误了早朝,皇上会不会罚你?”他听得出她不怀好意,可依然顺着话题回答,“当然会了,一准儿赐下家法。”她在他的身上点头如小鸡啄米,更故意扭臀,“那便是了。早上辰光那样紧,你还要在我身上动板子。十下二十下的,我无妨,只怕你禁不得。情动不可抑,我们再滚到一起,你如何还能上朝?”怀殷最受不得眼前这乱晃的红屁股,小腹一阵子真气乱蹿,胯下立时坚挺。他从抱着她,瞬间改为压倒她。“你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筱安觉察到危险早已晚了。那人那活儿顺着腻滑的股沟直挺着便要插入。他怕她挣扎,死死按牢她的四肢。“安安,安安……”怀殷又开始语无伦次了,“我们想什么时间滚,便什么时间滚,家法算什么,哥哥我是不惧的。”

弦月穿云而过。夜风冽冽,掠过怀馨身上暗青色的云缎披风,欢宴微熏未退,于那皙白容色之中,更添几分俊逸与风流。总算回到家,跨过通往二进院子的垂花拱门,便能瞧见月色下内宅暖阁屋顶泛着青瑰光泽的鸳鸯瓦。烛火透过精雕红木格窗,本来的霞影轻纱也被晕染成了温馨的彩金色。屋内有两个人的头影映在窗纱上。打远处看去,仿佛挨得很近,只是一个低些,一个高些,烛光飘忽,头影也跟着飘忽。怀馨加快了步子,刚刚踏上台阶,一男一女清晰的说笑声便顺着风向传入耳中。他没有立时推门而入,而是负手立住,忽的酒意上撞,竟有些昏昏沉沉起来。

第四十六章:欢娱在今夕

楼阁绵延,香闺玉户,隔着东墙不远便是引了外泉入宅的闸口。夜风归静,清渠渐缓,只隐隐有水流之声。怀馨足下停了起子,刚刚还突突的心跳也平复下来。他勾了嘴角举手按上镂花双门,未及使力,门已从另一侧打开,小丫鬟昭玉正打里头出来。看见主人就立在眼前,她匆匆福身赶着通禀,“夫人,王爷回来了。”里屋一阵子脚步声紧,伴着幽幽女儿清香,锦瑟笑吟吟迎出来,后面还跟着戎装未换的连天。

想来屋里暖和,锦瑟一身玫瑰色双绣缎裳外只套了件银红比甲。顺着门窗泻进月光来,再混了明灯流辉,更映得小人儿红衣清颜翩跹入画。“怎得喝酒喝到这个时候?”她口上埋怨,面上却娇柔委婉。怀馨瞟了眼对面的两个,一味浅笑,并不回话。小天也过来,俯身行礼,再伸手要搀扶看着脚下略显出踉跄来的主人。怀馨摆臂弹开,径直走进去。小天似是习惯了,偷偷朝那人翻下眼白依然随在身后。锦瑟忍不住掩小嘴轻笑,边笑边又一叠声地吩咐昭玉下去准备夜宵和醒酒汤。

进了屋,宽去外袍,怀馨舒适坐下。小天递过主人日常穿的锦边厚底便鞋。他不用他伺候,自己除了皮靴换上。少时锦瑟亲自倒了茶来,怀馨从她手上便接过,稍稍抿了一口,紧着又拉娇妻坐在身边。“不冷么?穿得这样少。”他笑着问她,话音带了埋怨。锦瑟朝旁边躲了躲,似是要避开他身上的酒气,奈何他揽得霸道,也只能作罢。小人儿明眸微细,轻轻搭上腰旁的手臂,“才刚要入冬,你就嘱咐烧炭,还能冷到哪去。”怀馨仍握茶盏在手,慢慢啜饮,神情悠闲自得,“这终是处民宅比不得王府取暖便宜。去年冬天你便染上风寒,好几日高热不褪,吓得我快要没了主意。有了上回的教训,还不得早早防备着。”他不提那场风寒还好,偏偏又说旧事。锦瑟的俏脸立时沉下来,控制不住地胸气翻涌。那次患病根本就拜他所赐。当然,寻本揪源也要归为一场失败的出逃。从来跑出去她根本想不清楚该奔何处,只是明白必须要离开他,不能再累他一起受苦。谁知偷偷雇来的马车竟连内城都未出得了便被他带人截住。他的暴戾便隐忍到拖着她走进家宅后院。轰走所有人,又将院门落锁,都等不及进屋,就将她结结实实捆在了长廊曲洞边方厦圆亭的柱子上。任她如何哭喊求饶,他还是撕碎了她的裙裾里裤,又从旁边枯萎的薜荔黄藤上扯下一根韧茎来,发了疯似地抽打她的光臀光腿。那天早起时阳光尚好,可当她挨打时,已经阴云蔽日,更下起了冰凉的雪粒子。几乎快要忘了当时恐惧与绝望的心情。只记得身后鞭鞭覆火,而被迫紧缚的胸腹却如同冻结粘连于石柱。哭泣先让人嗓子干哑,再哭再哭,脸竟开始麻木。裸露的臀被淋湿,裸露的脸也被淋湿。一处血水混着雪水,一处泪水混着雪水。她不知道他究竟抽打了她多久。因为她再清醒时,已经是三天以后。

华灯明绰,在那人俊美到显出妖冶的面容间投下薄薄晶莹的光亮。怀馨略抬臂揽上香肩,淡青色衣袖掠起金丝织就的云纹。眼瞧着娇人儿呼吸时促时缓,发间珠钿也随着颤颤乱点,他不再言语,只是笑意关爱依旧。锦瑟便挺直在他的怀中,初时心头仿佛有冰,寒意攫遍全身,后来又像生了火,五内俱焚。“你怎么了?”他修长有力的手抚住突然间烧起红云的小脸儿。“还敢问我?”美目异芒飘闪,她冷冷看他声音再不见之前的娇怯。怀馨仍敢笑,挑着俏脸再亲一记,“我说什么了?我不过是说要提防着像上回那受寒。”锦瑟忽的面无表情,“那我上回为何受的风寒。”他一直在逗弄她,此时差不多了,稍稍坐得更近,“我们只说风寒,不提别的,你也不要胡乱攀扯。”数点清泪欲落,她的唇角发抖纤腰儿柔折。“又来了,又来了,猴年马月的事,你怎么就是放不下?”身边之人极力压抑啜泣,怀馨眼中立时掠起烦躁的暗火。

“明明是你挑起话题,还埋怨我姐姐如何不放?”站在面前不远处的连天正颜以视。怀馨侧脸瞥他,散漫含笑倒不见恼,“你居然还在。当直姐弟情深。”锦瑟蹙眉递过眼色,匆匆拭泪,改悲为笑,“真是的,你如何还在。赶紧回去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回营里。”谁都见不得小人儿如此强颜欢喜。小天有心要劝,又不知该怎么劝。怀馨一样笑中见苦,“我说什么,你俩也不会信。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再病倒。”她还不想委曲,他可委曲了,都顾不得心疼自己,小人儿眉眼轻轻瞟过来,“许是上辈子欠你的。许是被你下了蛊。身子能逃,心也逃不了。”他终于可以把她又困入强势的护持中,攀肩揽臂,无懈可击的爱恋与体贴,“你敢逃么?再逃就直接打死。”如此威吓听得惯了,可锦瑟仍然一凛。他有意避开她神色,执盏将清茶饮尽,再相对目光还如春水,“不许离开我。知道么?不许离开我。”冷暖交替,反反又复复,她也是醉了,凝视片刻摇头笑叹,“人皆道红粉如毒。可谁知若由男人施毒,傻傻的女人却甘受穿肠蚀骨的痛楚而不悔。”怀馨仰首而笑,笑过不觉眯起星眸,“哪来的毒?哪来的穿肠蚀骨?哥哥只罚你的屁股。”丫头羞红了俏靥,攥了拳头捶他,“总正经不了多久。小天还在呢。”怀馨丝毫不理会,对过儿的男孩儿可是掩了耳朵又紧闭眼睛。

茜窗盈光,照不尽欢颜明媚。怀馨伸过一只手,将落在膝头的纤纤玉指握住,“就记恨我打你,我如何低声下气的赔礼、哄你都忘了?”他边说边挑眼角,“都给你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哥哥我可是大璃的嫡皇子,堂堂赵王啊?”小人儿又掩了嘴笑,“你什么时候跪过,我怎么不知道?”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记,“得了便宜卖乖。你好几日趴在床上不敢动,我一直守着。总怕你会呛到,单膝跪地喂药喂水喂饭。你还总哭,我更不敢起来了。”“萧怀馨,你就是个魔障!魔障!”她直接扑到他身上又掐又咬。他也不躲,仿佛享受般裹她在怀里折腾。连天受不住,捂着眼睛后撤,“你们俩闹吧,闹吧。我走了。”

锦瑟不理会,一心一意地泄愤。怀馨逗着胸前的也不放过门前的,扬眉侧眸语意露骨,“你来得容易,走可没那么容易。”连天一愣,停住脚步放下挡在眼上的手,“王爷,我怎么了?”小人儿听着话音不善,立时坐直身子。怀馨便追求如此的效果,目光愈发寒凉得骇人,“本王体谅你明日归营,免了你席间伺候。是让你早些回来歇息的,不是让你混到这内宅中的。”小天气得血往上涌,努力想让自己从容,可两肩还是禁不得地抖动。他咬牙立了须臾,没

第26回

有撤身,竟然举步前行,一直走到那两人面前,曲身探近怀馨,“我回来向姐姐问安,瞧她等您等得辛苦,才留下说阵子话解闷。”怀馨冷哼似乎不以为然。小天再靠过半步,直直盯着一字一顿相告,“别总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对姐姐别有用心。你若肯对她好些,她如何会跑?”人家越生气,怀馨便越开心,他淡淡挑出抹笑痕,“旁人什么样的用心,我说不准。但你的用心,我可知道。你的心当然没在锦瑟身上,惦记着某人呢。那才**是痴心妄想。”

目光骤然再对,一阵子无法抗拒的忧虑自心底深处狂涌,连天眉目移位,“用不着总是夹枪带棒的。凭你是谁,与人讲话都需得留有余地。”怀馨晓得玩笑过了火,可他依然受不得他无礼。“砰!”他的拳头重重捶击在身侧高几上,“敢在我面前‘你’啊‘你’的,找抽呢,是不是?”锦瑟立时站起来,挡在那孩子的身前,半是埋怨半是劝,“怎么和馨哥哥说话呢?”小天气哼哼的,不过终归胆怯,没敢再答言。昭玉手提食盒挑了门帘正要进来,腿刚迈进一条,遇到这阵势吓得不能再动。锦瑟转身过去接了,又打发丫鬟下去。她熟稔卷起袖管,莲藕似的细腕纤纤,在长桌上一碟碟摆好精致的点心和小菜。怀馨还皱眉。小人儿不觉好笑,睇他一眼招手,“别恼了,快来,为了这碗牛髓粥我和徐嬷嬷可是整整在小炉子前守了一个下午。知道你同二哥出去喝酒,特为用青梅烧汁,更淋了桂花酱拌的山栀子和荷叶丝。酸甜鲜美,最解酒不过。”

小人儿临窗而立,绯衣素面,娇艳之外不掩玉洁冰清。怀馨心旌动摇,缓缓踱了步子过来。锦瑟从食盒中捧出一尊圆肚暗黄地嵌红色玻璃寿纹字盖鬲,鬲外套着万福绣像的夹棉套子保温。她取了净白釉的方碗盛好热粥递到怀馨手上,还不忘回头看看小天。连天觑着风波已过,略一躬身想走。“这就溜了?”怀馨把碗放下。小天停住,双臂下垂似乎极为恭敬,“是王爷,小的退下了。”怀馨瞧出他在装模作样,高声笑斥,“滚!”他便当是轰他,振下衣摆转身。“还真滚啊?”怀馨被气乐了。小天则一副窘相,“您打发小的走啊。”怀馨懒得同他斗嘴,只讲与锦瑟,“沈清说他什么也没吃,喝了几杯水酒便走了。”锦瑟垂下脸,回身拉过那孩子一迭声埋怨,“哪有空着肚子喝酒的。没吃饭,到家干嘛不言语?”小天撇撇嘴,“淮王每每作东选的都是些南人开的馆子,饭菜实在寡淡。席上坐了好几个道士,说话云山雾罩,更堵胃口。”锦瑟随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掌,“真是越发娇惯。不是你当初和妹妹们合吃一碗阳春面的时候了。”小天帅气的眉眼竟也含上慧黠跳脱,“姐姐,现在我依然吃得下面去,找时间我们再去吧。”锦瑟并不理会,牵了他到对面坐。小天先还不敢,偷瞄着怀馨扭捏半天方坐好。

怀馨喝下半碗粥,又吃几片笋,这才意态闲闲言道:“尹母妃幼年时曾跟她父亲在江南道任上住过几年,口味偏好清淡,二哥随了娘亲。”小天真不饿,粥没喝多少菜也未动, “平日里都是淮王、太子和王爷您们兄弟三个一起出去的。今儿个怎的不见太子呢?”怀馨忍不得轻嗤,“太子如今朝散便要回东宫,回东宫便要先向筱安报到。那丫头不点头,他哪里都不敢去。”“啊啊啊……”小天惊得嘴巴张得溜圆,“筱安真是利害。这才几天啊,就降住了太子。佩服!” 叫唤完了,他转头向锦瑟,“姐姐你真该学着些。”那姐姐正与他靠得近,目光在灯火下一闪,仿佛笑了笑,又像叹息,“傻弟弟,有些事是学不来的。需看个人命数。”小天察觉失言,讪讪地递过一双筷子,“忙一晌午,又等半晚上,姐姐也吃些。”锦瑟接住筷子,夹了片醩鸭信喂到他口中,“快些吃吧,明日还得早起。”如此情意融融,怀馨实在看不过去。他一手支颐,一手敲桌子,“你们俩,你们俩啊,还真当我不存在?”小天不但不怕,更心安理得,“王爷,我觉得男人的幸事不但要有好妻子,还需得有好姐姐。”怀馨咬牙恨不能将手边的半碗热粥都泼到那人脸上。小天他仍有话要说,“王爷,姐姐,您们诞下世子之前,最好能先生郡主。”

“食不言,寝不语。”小人儿俏生生的面孔一板,似笑似嗔。怀馨却看得出,提到孩子又触她伤心处。他起身过去抚住她的肩,“这回小天没错,我也想要女儿,我们终会有女儿的。”锦瑟心底酸涩,心头却是暖的,脸上淡淡透出晕红,“都别浑说了。”怀馨越发低柔,“还没对你们讲。今日席间,二哥带了他的三位道友来。其中最有名的是京郊顺清观的左慈子,该人深解药术又博涉子史,族中许多皇亲宗主都吃过他炼的丹药。怀酘还悄悄告诉我,其实左慈子擅测字。以相字言人祸福,求相者但随意书一字,即就其字离析而言,无不奇中。”锦瑟轻轻推他,“我只不信。”怀馨摇头,“我更不信,也不曾测,可那人看了我的面相还是胡诌了几句。”“王爷,左慈子说什么了?”小天颇好奇。怀馨略显不豫,“那道士有好话,也有不好的话。他说我头胎得女,再生才得长男。只是,只是我与长子似乎略有些不睦。这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犯嘀咕,难不成还养出个逆子来了?”锦瑟越发不耐烦听,眉头攒如云子,“胡沁什么呢?”小天可认真,“王爷您没问问,孩子是只与您不睦,还是和谁都不睦?”怀馨叹气,“还真问了。只与我不睦。”小天听了竟畅快得拍手,“您和姐姐都放心吧。只与您不睦绝不会是逆子的,怕是只与您和睦的才很有可能是逆子啊。”

第四十七章:嬿婉及良时

烛光忽明忽暗,锦瑟觉察到低俯在肩头的那人已缓缓直身。她需得咬唇才能抑住笑,不过心中多多少少担心他会立时作起来。怀馨先未言语,一脸的若有所思,负手踱步靠近长桌。小天眼见主人走过来哪敢再坐着吃饭,噌地跳起有意向后躲了几步。“去,把你的板子找来。”他终于发话。小天灵巧拐个弯,直接躲到锦瑟身后,“我早回过您,那板子找不到了。从王府搬到这里来便不见了。”怀馨目中浮起别样的笑意,“如何会找不到?本王吩咐过祁善,让他把书房里那根板子给你,由你带到这边来。”小天佝着头,轻声嘀咕,“祁总管辖理整个王府。他那么忙,一时半时地忘了也是有的。”怀馨瞥他,忍不住加重语气,“祁善明明说亲手交给你了。”小天摇头,“可我明明没有见到。”怀馨真没好气,“祁善打小便跟着我。他哪敢骗我。”小天更像委曲,“我也打小跟着您。难道我就敢骗您?”怀馨再耐不得,一手叉腰一手指锦瑟,“去,把鸡毛掸子递过来。我要给这小子顺顺皮子。还真不信,收拾不了他了。”

小人儿“噗哧”一声笑了。她也起身,隔在那两个中间,“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俩还有精神闹,我可奉陪不起。要打,都到外边打去。”小天听得出话中之意更觉依恃,唇角一弯露出个傲慢的表情,“姐姐你瞧瞧他,我也不再是孩子了,还说打就打。前儿个在宫里,当着太子和淮王的面,他抡了板子就揍。”锦瑟回过头瞪他,“你也是该打。整日里就知道气你哥哥。”怀馨一样挑唇,慢条斯理地问:“你可敢告诉你姐姐,我为什么动板子?”小天闻言,目光倏地一跳,突然便曲身行礼,“时候不早了。王爷、夫人安置吧。”话一说完,他跑着出去,转眼不见踪迹。怀馨“切”了一声,像是懒得理会,重新落座慢慢喝粥。锦瑟倒纳闷,移过高凳靠近夫君坐下,一边布菜一边相问,“小天这是怎么了?跟让蜜蜂蛰了似的。”怀馨递过碗又让添些粥,盯着那小人儿目中谑意十足,“他当然得溜得快些,若等我讲出实情来,就该换了挨你的揍。”

屋内花瓶插着午后在暖房新折下的山茶,一室清芳盈盈。她往他面前的食碟内夹了些玫瑰豆腐和糯米糖藕,静了阵子才再问:“到底是何事?”怀馨不抬头,很是随意答对,“那小子居然同老二和老三抱怨,说我在家天天打你。”“什么?他……”锦瑟登时涨红了脸,“他真是这么说的?”怀馨听出她有些恼了,放下碗筷搂住哄劝,“你还真动气啊?小天是当玩笑说的,哥哥们也是当玩笑听的。”锦瑟气哼哼地挣脱,“这算哪门子玩笑。我便是给你们兄弟取笑的么?”怀馨知道她柔顺的脾性,笑着贴贴脸,再松开继续用饭。锦瑟胸中火气突突乱撞,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筷子,“还吃什么吃啊?去把小天给我揪来,非得狠狠打他一顿。”怀馨无可奈何叹气,“刚刚我要教训他,你偏拦着。现在又要找,怎么找?那小子面上看着比你都傻,其实心下里比我还精。这会子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说谁傻?你才傻呢。”锦瑟气得脑仁儿都生疼,使劲捶了他几下。可他才不在乎,依旧呵呵笑着又取了筷子。

“昭玉。昭玉。”锦瑟尖声朝着门口喊。小丫鬟匆匆忙进来,“夫人,奴婢在呢。”“赶快把这桌子收拾了。”她是一脸的不耐烦。昭玉眼见王爷还在用饭,夫人竟让收拾,踌躇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怀馨先使眼色摇头,再低声下气央求,“我再喝碗粥,就喝一碗。”昭玉记着另一重嘱咐,小心翼翼开口,“夫人,徐嬷嬷说酒后需得补养,可是让奴婢瞧着王爷把这一鬲粥都喝完呢。”锦瑟直接冷哼出来,“喝完这一鬲?想撑死他不成?”怀馨皱眉,昭玉不敢接话。那娇人儿又扬声,“让你收拾,你便收拾,谁是主子都不知道了?”怀馨沉脸坐着冲昭玉挥挥手,“你先下去。”小丫鬟战战惊惊地走了。怀馨想拉锦瑟的手坐到自己身边,她却狠狠一甩扭身进去内室。怀馨苦笑摇头,稍坐阵子也起身跟过去。他这厢尽力面带笑容,她那里独倚床头可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怀馨心疼得将小人儿抱进怀里,不顾她挣扎,体贴地与她顺背。“谁是主子?当然你是主子了。徐嬷嬷平日里管的多些,也是因为疼我。”他有意岔开话题,不想她再动气。锦瑟扬脸,笑得泠然,“可还有像你这般成年了,身边还跟着褓姆的?”怀馨快不耐烦,“自打我十来岁上离宫独居王府,母后便指派徐嬷嬷照顾。当娘的到什么时候都放心不下儿子的。”锦瑟推开他坐直了身子,“皇后娘娘哪里是不放心儿子,她是不放心我。”

“放肆!”怀馨矍然变色,猛得推开身前的小人儿,眼风狠狠扫下。锦瑟竟笑了,玫瑰色双面绣广袖之下露出涂着粉嫩嫩蔲丹的尖尖十指。她稍挺纤细袅娜的脊背,再按按头上羊脂玉鎏金蜂归巢的压发,盈盈睇着他开口,“动手吗?王爷您的家什都在老地方放着,我保证一样儿都没丢。”她面上的笑意驯顺得近乎卑微,只那双晶晶亮的眸子里泪珠儿成对儿成对儿地破颜而落。“干什么?这又是干什么?”怀馨的脸色极难看。锦瑟却转过身子不言不语。怀馨终于坐下,拍拍她的腿,“我这就去教训小天好不好?把他打残了给你出气。”锦瑟回头瞟一眼,淡淡道:“和小天有关系么?”怀馨唇峰棱角分明,显然怒意未退,“和小天没关系。那和谁有关系?徐嬷嬷?还是我母后?你能不能讲些道理。”她听着,蕴含清冽泪意的眼光露出痴怔来,“和旁人都没有关系。真正有关系的只是你。”“诶诶!”怀馨双眉紧蹙,颧骨处两团潮红。锦瑟居然伸手抚上他的脸,“每每看到你上了火气,我都会吓得浑身哆嗦。挨过多少回狠打,数也数不清楚,总盼着这一次便疼死了吧,可偏偏又活过来。不但活过来,还信了你的甜言蜜语。你先给肉疼,再给心疼。一阵子炼狱,一阵子极乐,竟生生让人着魔。越来越不怕苦,其实就是贪恋后面那一点儿甜。飞蛾扑火般过活,最终仍免不了沦为旁人笑谈而已。”

小人儿愈说愈悲,再转脸呜咽起来。怀馨倒归于平静,耐心瞧她一阵,开口语声幽深落莫,“你总要这样说。我仿佛也无从辩驳。咱们开始的日子,的确是我对不住你的多。我不该因为害怕失去你,想让你屈服于我,便下狠手打你。身上有伤药石可治,心中有伤人力不及。你如何怪我,甚至恨我,我都怨不得。是我活该,是我自己做下的。现在看,你是如何都过不了这个坎儿了。罢罢罢,该放手时便放手,总不能让我真成了你的心魔,这绝非我对你的初衷与本意。只是有一样儿,还得讲清楚。你从来不是什么笑谈。小天也好,哥哥们也好,谁都不曾笑话过你的。”屋内安静下来,锦瑟再不哭。她仔细辨识,只觉得那人语气虽低沉些却还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你说,你要放手。对谁放手?”眼前蒙着薄薄雾气,她的发髻都轻颤。怀馨失神不过片刻,很快平淡又笃定言道:“对你放手。锦瑟,我放过你。这可是你期盼的吧?明天一早我便去找楚烈。让他带你走。到时,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萧怀馨绝不干涉。”

锦瑟心底厉厉锐痛如刺碎冰。她要紧紧抱臂才能说出话来,“用不着明早,我现在就走。”怀馨随意撩下衣摆从床边起来,光影斜映将他本就高颀的影子在雪璧上拉得更长。“既然你这般心急,我马上吩咐他们请了世子来。到时候直接将你交予他手,我再不担责任。”他居然轻诮笑着,仿佛早就想好如此。又一阵子热泪滚过,却被小人儿狠狠抹去。锦瑟一样立直身子,仰视那人恨恨相告,“不劳王爷,更用不着见表哥。我有手用脚,自己走得出府去。此时此刻,你便没有责任了。”“这样如何能行?”他的手随意握住她的肩,朗朗玉面关爱之情满溢。锦瑟将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又转,实在忍不得如此温情脉脉。“我如何都能行。”呼吸凝滞时长,畅快时短,汩汩酸涩全由鼻腔倒灌进口里。他从袖筒取出帕子来,一点一点为她拭泪,“再问你,到底要不要请楚烈?”她静默着任他摆布,终究惨然发笑,“不要,不要他。让我一个人离开。”

怀馨背过手去摇首长叹:“锦瑟,你**没有哥哥我想得那样傻。”言毕他不容她发话,再揉下眉心,“宝贝儿。我不知晓你刚刚的对答究竟是有心应付还是出于本意。但你终归没有同意叫了那烦人的楚烈来。还好,还好,保住了你的屁股。今晚,屁股该揍总是要揍的,但可以不揍烂。哥哥手下留情温柔些吧。不选戒尺,不用藤条。前两日刚得的那根绿檀短棍如何?一棍下去,‘呯呯’带响,不只能肿起细细高高的檩子来,还能留下清清淡淡的脂粉香气。肿得丰腴又熏得喷香的屁股,该是怎样的诱惑啊!”他边说,边伸手抚着小人儿娇丽晶莹的脸蛋儿,仿佛极为疼惜的模样,“你倒讲句话,哥哥的打算还称心么?”锦瑟同样流露出笑色,有如耳垂上一对水滴翡翠坠子般恬静美好。只是唇角莫名挑得高些,笑颜美则美矣,难再见往日里的温和润泽。她不动声色偏头躲开他的手,轻轻按住领襟处女萝附藤金丝刺绣问道:“赵馨,你还是人么?”他明白她仍气恼,却故意挑起她的下颌来装怒,“你能问些别的么?我不是人。我若不是人,与你面对面说话的又是谁个?活该天天挨屁股板子。”他仍自鸣得意地絮叨,却未发觉她可早早收敛起笑容。“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上。怀馨不是不想躲,而是根本没来得及躲。俊美的脸庞登时有半边火刺刺肿胀起来。

锦瑟显然气极了,这一巴掌扇得狠重,是用足力量抽过去的,声音响亮入耳。怀馨的唇角似乎被牙齿硌破,隐隐有血红凝聚一处,在他玉白俊俏的面孔上尤其显得骇人。“你,你……”他一手捂脸,一手指着锦瑟,语无伦次。小人儿此时也呆了,恍惚觉得打了人,可又想不清是如何打的。怀馨两三步便蹿到床头的妆镜前,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奈何耳光挨得实在,再羞再恼也比不得立时去想法子消肿除痕要紧。他从妆台又蹦到门口,直是撩开帘子,才回头恶声恶气得吼了一句,“丫头,你等着我!”

四周突然悄无声息。月已过中天,冰轮清辉在烟纱窗上映出净无纤尘的一团银色。“夫人。”昭玉不知何时进来,想是已见过主人刚刚的狼狈相,面色惊疑却哪敢多问。锦瑟一样不想再说什么,只疲惫地摆摆手,便打发了小丫鬟下去。浑身像被抽了筋再无气力,她回转身子踉跄几步,直到抚上床廊才试着能坐稳下来。明灯孤镜,正照那花容月貌,绯衣霓裳,谪仙一般的人物,偏生眸心生出的两点微光带了几分凄寒与悸悸。他让她等着他。她就傻傻地等了。这一等便不知过了多久,她竟斜身靠在一旁的支柱上昏昏沉地睡去。

“躲开,别挡在床边上。”小人儿被人粗暴地推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眨了眨才看清他已站在面前。怀馨似乎刚刚沐浴过,头发还略湿松散系于脑后,寝衣也换过,一样半披半敞,坦露着襟怀。她最关心他的脸。可他偏偏攥个绢布小包捂着。那绢布鼓囊囊的,她猜度着里面有冰。能看到他将整张脸都涂满了药膏,烛光下亮晶晶的,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淡淡清凉的香气。锦瑟一时想不出该问些什么。怀馨也什么都不说。他仍是气哼哼的,踢掉睡鞋抬脚踩着榻沿上去,直接倒向里侧,胡乱抻条锦被盖上便睡。

一阵子动静不小,榻间玉帏无风自扬。锦瑟又呆呆杵立许久。终是眼也酸了,腿也酸了,才静悄悄地挪动到一旁更衣卸妆。熄灭卧房内的几盏主灯,她木然无知觉般平躺下来。那人还背对着自己,她真猜不出他究竟睡了还是没睡。屋内和暖宜人,丝衣无遮,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却偏偏不想动弹。怀馨突然转脸,瞄一眼,再把身上的被子扯过大半攒成团抛到她头上。他又背过去。她悄悄叹气,探出小脸儿缓慢移动,一点点靠上他的身体。她从后面抱住他的肩,嘴唇贴在他的颈子上。往日里,都是他对她这样的姿势。他的身体在被子中捂得久了,暖暖的让人依恋。锦瑟的语声闷闷得如同呢喃,“做什么,去了这么久?”怀馨没有立时接口,停了半刻钟才回答:“先寻到那臭小子狠捶了一顿,然后打发他去找药弄冰,我又浴洗,又敷药,鼓捣到这会子。”小人儿禁不得“咯咯咯”地笑了,抱他抱得更紧。怀馨倔倔地面壁,只略躬膝盖后蹬了她一脚。锦瑟不躲,粘得紧了再问:“脸上的伤若褪不了,明天上朝怎么办?”“还上什么朝啊,我找揍去么?”他是愈说愈气。她有些担心,“不上朝不更讨打?”他本来挣挣身子想闪开她,可扭动半天又舍不得,“报个病,编个理由呗。若父皇、母后真指下太医来,也左不过是日常照料我身子的那几位大人,哄好他们也就是了。”“可我还是怕。”她伸手抚着他的肩胛,指尖寒凉如冰。他忽的握住她的手,转过脸来眉眼堆满促狭的笑意,“别怕。我早想出万全之策。该是用到二哥和三哥的时候了,我得逼他们承认,是他们中的一个人玩闹时掌掴了我。”

第四十八章:夜半无人私语时

外头起了风,尖啸盘旋似能摧折万物。怀馨早就翻侧过身子来将丫头完全环护进怀里,还不时逗弄着点点她的鼻尖儿,笑容暖过阳春三月。对视那熠熠的目光,锦瑟心中百般起伏,委曲他的喜怒难猜,又感喟他的开心自在。借着朦胧灯影,她抚上他被冰镇得愈发透白的左脸,“丢了那劳什子吧,大冷天的用冰,看落下什么毛病来。”怀馨剜她一眼,“落下毛病也比明日里挂着个巴掌印子见人强。到时莫说父皇母后面前没法交待,便是徐嬷嬷追问起来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答对。”小人儿仍摛一丝笑,“太子与淮王,他们肯帮你么?”那人眨眼想了一想,“肯定不会。从小到大我们三个一起闯祸,如若父皇发火要教训,他俩肯定商量好先把我推出去受着。”锦瑟叹口气,“那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万全之策’?”怀馨再搂紧些,总算稍稍正了神色,“我没指望他们会帮我。但他们肯定都乐意帮你的。”锦瑟良久无语,静默之后方抿唇低头,“为何都要对我这般好?”怀馨扬眉看她,“对你好,还不好?”她往他的胸膛上蹭蹭,像只撒娇求抱的小猫。怀馨更加得意,“媳妇招人疼,说明赵王我的眼光独到。”

娇人儿终于抬脸,被屋内的暖意烘得肌肤如映晨霞,说不出的娇丽好看。“我不后悔抽了你一巴掌。”她的一颦一笑倔强又天真。怀馨一双俊眸亦如暗夜星辰般粲然生辉,“要哥哥如何回答你?该说‘我也不后悔挨了你一巴掌’。是不是有些贱兮兮的?”锦瑟再低头,无聊似地细捋锦被上牡丹金玉富贵图纹,“你本来就是贱兮兮的。”怀馨“嚯”地坐起来,拍拍身旁的小身子,“宝贝儿,醒一醒,咱们该活动活动筋骨啦。”锦瑟笑呵呵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浅粉色漩涡丝罗长裙裹着两瓣圆臀来来回回地翻动。怀馨一把揪住她腰间的袢带细绦,“老实点儿,趴到我的腿上来。这回可得结结实实揍一顿了,要不真得反了天。”小人儿脸上更加晕红,似被床头的烛火沾染了一般。“不给你打,不给你打。”她躬背蹬腿欲拒还迎。怀馨看在眼里欲念腾然而升,“不给我打你给谁打?你的小屁股天生便是为哥哥预备下的。”没费什么力气,他便把她箍紧在膝头,撩裙褪裤,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说说吧?明明是你的嘴巴不乖,怎么最后总是连累屁股?”

锦瑟能够感觉到那人温热的手一圈又一圈摩挲在臀上,心又开始惊栗起来,可头脑与肉体却有说不出的熨帖与舒服。“赵馨,我不想这样,不想。”她也恨自己的言不由衷,但又觉得必须得如此。怀馨真没有动手打,还是在细细地揉搓,“宝贝儿,我问你一句话。”小人儿“嗯”一声相应。他拍拍手下双丘,“你为什么不喜欢这样?”她略为思忖才道:“我常常觉得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和羞辱。”怀馨加了几分劲儿甩打翘臀,“当然算惩罚。丫头总淘气还不让打屁股?你父王如何教训你的,我可明明白白地看到。只是我们谁个羞辱你了?谁想羞辱你了?”锦瑟闻听气得攥拳捶到那人腰上,“不许你提我父王。你也不是我父王。”怀馨轻哂出来,伸手捉了她的手别在背后,“果然是胡鞑之女不受教化。未嫁从父、既嫁从夫。便是左明王还在,他也得认可我教训你。”锦瑟想抽手又抽不出来,只能忿忿地歪斜身子挣扎泄恨。

“我叫你乱动!看你敢再乱动!打你的屁股。”一阵子手起掌落,怀馨发狠似地掴上臀峰。“啪啪啪啪……”“啊啊啊啊……”小人儿娇嘀嘀呻吟着,整个屁股很快便被染红。“宝贝儿。”怀馨停住巴掌立时又变得温柔起来,“我真不是羞辱你,何来羞辱?你的心结必须得解,不然我们总会为了这个别别扭扭的,伤人伤己。”“不是羞辱,是什么?有如我一般年纪的女子还被扒光挨揍的么?”她能说出口的是委曲感伤,掩饰于内的却是快感悸动。“啧啧,原来你是计较这些。”怀馨仍含轻蔑,“女人挨打还论什么样的年纪?脱不脱衣服?你是我的女人,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打到什么时候就打到时候。男人活到老便可以揍媳妇的屁股到老。至于光不光着,那是为得手感好,看着也销魂。”“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啊!你这个魔鬼!”锦瑟快要发狂。怀馨依旧抚摸着肉臀,语气不急不缓,“冷静些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他把她往腿上带带,再顺顺她的头发,“你怎么就知道如你一般年纪的女子便没有挨打的呢?更老的也会挨打。生了孩子的都躲不过挨打。”锦瑟懒得理他,又耐不住他光说没有动作,那里快要泛滥决口,夹紧双腿都快难绷住。“你说,你倒是说出个人来让我听听。不然,咱们谁和谁也甭想善罢甘休。”她一到这个时候便换了个人似得嚣张跋扈起来,绝非胆子壮了,实在是为了讨顿好打。怀馨当然明白,却故意不加睬会得吊着,还使坏似地用手指钳起臀瓣下端最肥沃的嫩肉捏拧,挑逗得小人儿一阵子颤抖不停。“我说出个人来,你听了,以后肯定再不恼我。”他的语气笃定。“谁?”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事上,不过随口应付,仍在享受身后的压痛。怀馨不再拧人了,改为双手打着节拍交替落到小屁股上如同擂鼓,“是我母后。我和怀殷听到过好几次,父皇在寝殿里揍人。只是,他们扒不扒光衣服,我便猜不到了。”

想是趴伏得久,热血都顶涨到头,锦瑟咬牙切齿迫出话来,“你是不要脸的,我是要不得脸的,如何竟连亲生父母都放不过了?”怀馨被这诘语噎得瞪眼。她是只能动口,他可是只想动手。纤腰被压得弯弯,丰臀高高翘起。怀馨使力不小,一掌便能掠起一片红肿。刚刚才转为淡粉的肉皮再次光鲜起来,妖艳的指印如同蓬勃的野草簇簇蔓延在颤悠悠起伏的两瓣儿屁股上。“不知道什么是怕了?先才打我,这又骂我。”他最喜欢如此边打边训诫,高高在上陶然的感觉。她猜想自己滚烫的屁股一定是把他的手都燎热了,巴掌火辣辣地落下来,吸附着臀肉慌张得弹起陷下,抖到极处也疼到极处。“说,还敢不敢有下次?”他开始恫吓。她却咬住唇,手紧紧抓着衾褥。“哟哟,丫头的屁股很硬吗?打都打不服。”他又变得不正经了,摸过枕边的一柄白玉如意横在小人儿臀峰。先还火热,突然冰凉,锦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跟着诱惑,“说句‘好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如果再惹你生气,你就打我的屁股。’我便饶了你。”怀馨边讲,边拿如意在两块红肉上敲了敲。锦瑟根本懒得理他,趁着凶物还没有落下来,稍稍塌背挪腿缓解痛楚。“不说是不是?”他的口气更狠。她依然沉默。“有骨气,好样的。哥哥都不如你。”怀馨其实一点儿都不恼,相反还兴奋得双眼放光。他略卷下袖子,开始新一轮修磨。

如意应声而落。先是抽在左边屁股上,锦瑟吃痛立时向前耸动。怀馨不急不缓地把她拽回来,照准右边也是均衡的一记。她再往前扑,他再往后扯。“啪啪”、“啪啪”、“啪啪”……左一右一,永远轮流落于两瓣儿上,直打得小屁股红中透亮。“嘤嘤,不打了,馨哥哥不打了,屁股要开花了。”小丫头还是耐不住讨饶撒娇。“谁说屁股开花就不打了?不揍得狠些你哪能记住。”怀馨握着如意,坏笑着别开她双腿,去抽打早便湿漉漉的羞处。“噼噼”、“噼噼”、“噼噼”……这回换成了混着水声的闷响。锦瑟可受不得,拧着劲儿翻滚,“你做什么?做什么呀?再闹我可真恼了。”他哈哈哈地笑起来,就着小身子的挣扎将她抱坐起来。“哪里真恼了?是这里?还是这里?”他歪头亲她的小嘴儿,手还不老实地向下探进。她急急打开他的胳膊,又气哼哼咬他一口。

怀馨再不生气,迫着小人半伏在自己身上,仔仔细细地开始给她揉屁股。锦瑟也安静下来,搂着那人的脖子,腻在他的肩头。“赵馨,你这胡言乱语的毛病可要改一改了。”她用小指勾起他的一绺头发来,边玩边劝。怀馨盯着她的红屁股差点儿又要发狠,“我怎么就胡言乱语了?”他佯装要推开她,她偏要粘着不动。“哪有像你刚才那般编派父母的?”锦瑟改

第27回

为跪坐在他双腿间再环住他的腰。“我真不是编派,你怎么就是不信呢?”怀馨就差指天发誓。她越发像逗人似的与他顶顶额头,“我就是不信,根本不信。”“好吧。”怀馨叹口气将丫头搂紧,“我现在给你详细说说经过,你肯定就信了。”“我才不要听。”锦瑟急着要捂耳朵,又被那人掰开。怀馨握紧她的手圈住自己,“扬扬进宫前,一直是我和怀殷住在中宫凤仪殿的偏厦里。有天半夜,我,还有怀殷又跑到他们寝殿门上去听动静。”“啊?还‘又’,你们兄弟俩这是什么毛病?”锦瑟惊得咬舌。“别打断我。”怀馨瞪她一眼,“那天也不知是夜静的缘故,还是他们闹得太厉害。我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子掴打皮肉的声音,还有母后的哭求。她说的话和你挨打时说的话几乎一样。都是什么‘饶了我吧’,‘再不敢了’之类的。”“混说!”这回改了锦瑟瞪他。“真得啊。”怀馨解释得实在辛苦,可也看出她有几分信了,更讲得起劲,“你知道吗,他俩和我俩一样,只要晚上想好好玩玩一定会将宫人们打发得老远,根本不留近前侍奉,也正好方便两个小孩儿偷偷溜进去偷听。当年,我和三哥还小,也就恩恩一般的年纪。我们越听越怕,吓到腿软,哆哆嗦嗦地才跑回自己房去。你明白,宫里长大的孩子敏感还多疑。我们以为父皇是动了真怒,认定母后一夜失欢。怀殷小脸儿惨白如纸。我也是吓他,更是吓自己。哭着问,母后会不会被废,他这个太子会不会被废?没想到三哥终是三哥,他忽地抓住我的手,很认真告诉我,太子可以不做,赵王也可以不当,但我们一定要保护母后。”

“噗。”锦瑟实在忍不住,“然后,你们俩小孩儿就冲进去保护皇后娘娘了?”“没有,没有。”怀馨也笑,语意也越悠闲,“我俩没有连夜去,第二天一大早去的。头不梳,脸不洗,褓姆们扯都扯不住,我俩就直闯母后的寝宫。冲进去,把父皇和母后也吓了一跳。父皇正在为母后画眉,刚刚画好半边。恩爱缱绻的一对儿,看着两个宝贝儿子小疯子似的张牙舞爪哭喊着扑过来,父皇手中的螺子黛差一点儿就掉到地上。”“呵呵呵……”锦瑟笑倒到那人身上。怀馨屏笑,再托起她来,“最实在的人就属我。我蹿得快,转眼滚进母后的怀里。她慌了,我可没慌,摇着她的胳膊哭诉。”他极认真地学起起曾经说过的话,连口气都显出哀伤与急迫,“母后,我不要你被废,我不要你去冷宫,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不让父皇再欺负你……”“天呐。”小人儿都被感动了,眼中隐泛清光,“皇后娘娘一定抱起你哭了吧?”那人紧紧蹙眉,尖厉着声音回答,“哪有抱起来哭?是直接拽到腿上揍啊。”锦瑟想想也醒悟,再一次笑趴。怀馨不理会继续诉说委曲,“你不晓得,母后不同于京中仕宦人家锁在闺房中的娇娇小姐。她可是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在雁门关外野着长大的。从小与舅舅一起走马骑射,样样不输男孩子。所以,她的手劲儿大得很,揍起人来与我父皇来根本不相上下。”“好了,好了。”锦瑟拍拍他的脸抚慰,“你一个小孩子家大清早的说了那么多背兴话,换成谁的娘亲都得开揍,有什么好委曲的?”怀馨撩拨开恼人的小手,“这都不算完呢。母后好不容易停手,我已经哭得顺不过气来,父皇竟然不放,揪着我的领子踹了好几脚丢出屋去。还专门下了道口喻,吩咐学里一天不许给我吃的。你想想,锦瑟你想想,我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他们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呢?”锦瑟的面容似乎无动于衷,静默一阵她突然推了推他,“光说你在挨打,那太子当时去哪里了?”怀馨闻听,双唇都颤动起来,“你才问对了。我那亲亲的三哥,他进寝殿一看到父皇画眉扭身就跑出去了。我只想着往母后怀里扑,根本没留意到。所以说,这姊妹都是相亲相爱的,而兄弟可是相害相杀的啊!”

第四十九章:纵他戏汝不须嫌

暖烛高照,绮罗软帐流金溢彩。怀馨轻轻吸气歪倒,略显疲倦而又舒心惬意地半阖上眼睛。锦瑟伏在坚实臂间,唇畔笑意娇俏,“谁曾自诩‘聪明人’着?”怀馨揽上她,有些欷吁,“哥哥我当然聪明。只我的聪明是被打出来的,而太子的聪明才是天生。”小人儿禁不得在他鼻上一刮,“编了一晚上的瞎话,你也不嫌累。”怀馨改为支颐侧躺,默然叹气,“丫头若再不信,可去我书房里。那架万福万寿雕空木板第三层的书槅内有几个织金缎子皮的小本。”“什么小本?”锦瑟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小手也抚在他胸前。怀馨改为拧了她一缕棕墨发丝,笑意幽幽,“我自从会写字,便开始记了。父皇或是母后,他们哪年哪月哪日打了我,为什么打的,用什么打的,打了多少,我有多难过……”“噗”,锦瑟再撑不住搡他,“你如此心念深远皇上和娘娘知道么?难不成还盼着谁能予你还个公道?”怀馨乐呵呵搂过她,“我小时候的确盼着,盼着他们终有一日幡然悔悟。然后,我要一桩桩都念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我都受过多少委曲。”锦瑟懒怠理会,“你盼到这一日了?”怀馨放平身子,双手枕在脑后,“没有啊!不但没有,还如小天报怨的一样。我都这么大的人了,父皇还是说揍就揍,从不留情面。只有母后,本来也不大修理我,自从我十来岁上出了那档子事后,便再没动手教训过。”“出了何事?”锦瑟听他诉说心事也渐生趣味。怀馨蹙眉想想,“嗯,记不太清了,大约十二三岁上。有回父皇打我打得狠些,腿根处的皮都磨破了,防碍到走路。我整日里一瘸一拐的,他们还以为是筋骨出了毛病。太医院被支使了个底朝天,太医丞都免了好几个,可就是没有谁治得好我的腿。”“你真被打瘸了?皇上好凶。”锦瑟吓得捂住小嘴儿。怀馨敲一敲她的头,“当然没有,我是装的,便是乐见他们心疼担忧。后来,‘伤情’瞒不过,皇祖父得到信儿,头一回怒到将父皇母后都召去东都训斥。我也被留在太极宫,皇祖父、皇祖母亲自守着我养伤。养来养去的,腿‘伤’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锦瑟听罢拾起手边肉桂色的软枕一把抛到他脸上,“我可忍不下去了。你保证将来得了儿子不随你脾性?”怀馨便蒙着枕头不动,呵呵呵笑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真人不是说了,长子与我不睦。既然不睦,如何还会像我?”小人儿自顾自地起来,“我是不知道你曾经这些事,若是知道,打死也不能跟了你个混世魔王。”怀馨丢开枕头,也坐直身子,“什么话啊?跟了哥哥多好。而且,我可以保证,我们必然生下孝顺又乖巧的王儿。父子难有脾性相随的。瞧瞧我和父皇不就明白了。真正该发愁的是怀殷。他那样蔫着坏,而筱安又是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满肚子主意的,他俩的儿子才无比让人期待。我们夫妻便坐等旁观刁钻太子斗法沉闷父皇的好戏吧!比如今这父子两代腹黑的,可要有趣得多。”锦瑟扭头瞟他,“有你这样打趣父亲和兄长的么?还有,以后少乱讲话。谁能断定,那筱安生的儿子必成太子?”怀馨眉眼间都是促狭笑意,“除非那丫头养不出儿子来。我和怀殷可是双生。他能偷窥我的心思,我也一样能偷窥他的。”怀馨笑得沉醉,边笑边从侧面抱住小人儿的香肩。他将脸贴在她的颈子上。女人的肌肤光滑柔嫩,饱满得带着情欲的味道。“宝贝,我们抓紧些时间吧。”他的声音如在呢喃。锦瑟只觉得嗓子发干,也是硬撑着开口,“是得抓紧时间。很晚了,早该睡了。你还要上朝。”怀馨哪听,将她往怀里一带,手指滑下腰畔,“还上什么朝?咱俩不是商量好的。”锦瑟仍想躲避,“咱俩商量好便行?皇上那里……”她的话都不等讲完,他已将她压倒。

丝衣开敞,灯光下暖蜜色的胴体又浮出诱人的嫣色。她的喘气急促,鸳鸯心衣下凝脂玉沟起伏。怀馨便伏在娇躯之上,分身顶着弹动的小腹别样的刺激。他的手已然伸进她的亵裤,抚弄肉肉的屁股,“卿卿,我们玩个通宵可好?”她显得惊骇至极,一呼一吸却有异香扑面,“我受不得。”怀馨继续揉捏臀瓣儿,仿佛无比耐心,“今晚说的话太多,不妨再多添一句。我就是喜欢打你的屁股。越打你我便越兴奋。越兴奋我便越想占有你。越占有你我便越爱你。越爱你我便越离不开你。越离不开你我便越打你……”“停。”她直接按住他的嘴,“你这是一句么?”他拨开她的手,笑得低邪,“我知道你也一样爱我。既然我们深深相爱,那么就要为彼此献出身子来。”锦瑟差点又忍不住要抽他,“我不想献,也献了。任你捶,任你打。可你献出身子来,于我有什么用,也可我心意折磨?”怀馨的手猛得从后面分开她的臀瓣儿,在一阵子惊声中顺着密缝滑进幽洞再溜出,“你并不喜欢打人。打了也没有快意。所以我的身子不是给你折磨的。我的身子是用来满足你的。对你而言,我便只有两处可用……”他的躯干透热灼人,上面在冲撞,下面在搓捻,“感觉到了么?就这两处有用,根儿上的宝贝和手。”

烟罗凌乱,娇人儿眸色转折,“可是,可是我怕疼。你打人屁股总是打得很疼。”怀馨觑那俏面微红忍不得亲了几口,“打屁股自然会疼。不过,以后我们玩的时候,若是疼得紧了你觉得受不住可以喊出来,哥哥便会轻些揍。”锦瑟似有几分认真,小心翼翼试探,“那,那,那不是玩的时候可以喊么?”怀馨抚袖漫然而笑,“不是玩的时候,我会堵上你的嘴再打。到时,便是屁股打烂了,你也喊不出声的。”她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他却正经起来,眼中若有柔软的神色,“我曾经迷茫过,弄不清为什么那样痴惘于打你。我甚至恐惧。恐惧你会因为我如此的嗜好而离开我。”“我恨不得现在就离开你。”锦瑟语声幽怨。怀馨平和地笑笑,把臂膀从她身下抽出来,与她十指相握,“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我的外祖父。”“你说什么?”锦瑟头内耳边再次轰鸣。怀馨并未理会,伏身更低贴近她的心房,“我问外祖父,夫妻之间可以有罚么?”锦瑟怔住。那人已经抬头,慢慢啄吻她的唇心、鼻尖、额头,爱惜如许,缱绻如许,“外祖父回答得相当简单,为事而罚那是虐,无事而罚才是爱啊!”小人儿沉静片刻,终于放弃虚妄地挣扎,她轻轻抬手将他拥住,仿佛心甘情愿地与他相伴。怀馨眼中掠过极深的波动,“你能明白真好。”锦瑟显出娇羞来,素首微仰嘲讽,“瞧瞧你们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他却闭目轻叹,“这世上,我最敬仰的是皇祖父,而最敬服的是外祖父。”

青衣男子衣袂如画,锦瑟选择不说,其实却是如何相看也不够。怀馨再低头,双瞳闪烁淡淡星芒,竟美过女子晶丽的眸心,“起来吧,小丫头。”“作什么?”锦瑟甩甩头,散乱开的发髻如同铺陈的华彩墨锦。“去床头柜子里挑几块趁手的板子来。”他点点她眉间的胭脂痣催促。她歪过脸去看看,还是嘟起小嘴儿,“我不去。你又不是没长手。”怀馨抱着小人儿坐好,先按在膝头装模作样打了几下屁股,“不乖可要揍了,狠狠地揍。”锦瑟好不容易趴起来,没好气地坐到床边上穿睡鞋。他又探身一把扯住她的亵衣,“脱了小裤再去。光屁股抱板子,那样的乖乖才真是秀色可餐呢。”

窗外结霜华,绣幙围香风。“哪有没完没了地作弄人的?再闹,你愿意和谁折腾和谁折腾去。”锦瑟一个吃力不稳又仰翻进那人怀里,细喘吁吁娇软着腔调低斥。怀馨见她沉脸,笑得更欢,“让你脱,你便脱,屋里拢着火盆呢。”锦瑟回身捶在他胸上,“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丫头子。光屁股抱板子。亏你说得出口。不害臊。”他抓住她的手咬了一口,“害什么臊?你若真是小丫头子,本王还没兴趣呢。哥哥我喜欢的是小丫头子的娘,便是像你这般的熟身子。”锦瑟刚觉指尖发疼跟着唇上又一重,是他曲颈啄吻下来。“轻点。”她推他报怨,“谁是小丫头子的娘?我可不是。”怀馨双目迷离,鼻息渐重,“你早晚会是。早晚会为我生儿育女。”她听不得这样的话,偏又喜欢这样的话,双臂勾上他的脖子,“若到那时,我们儿女绕膝了,你再不许打我。”怀馨手上利落,耳鬓厮磨着都不防碍剥光小人儿,“儿女绕膝了又如何?哥哥该打还是要打。”

帐内四角悬着笼了金纱罩子的夜明珠,莹辉柔和照得白嫩嫩的屁股透出水润润的红来。怀馨瞧不够,下巴贴上光滑细腻的肉皮儿蹭了又蹭,“以后那些个香啦粉儿啦的,别光往脸蛋儿上抹。你难道还不够美?再打扮,没的让旁人惦记了去。倒不如多在屁股蛋儿上下些功夫。谁也瞅不着,都是我的。”“滚!”锦瑟啐了一口逃似地跳下床,鞋也顾不得穿,赤着双脚跑到远处。“要哪个?”她磨蹭半天才拉开几层小屉,撇着嘴瞧着那堆专门用来折磨自己的凶物。怀馨改成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杵腮,一手指指点点,“那个圆头阴沉铁力木的,那个红檀带加长把儿的,那个黄金楠顶上穿了方孔的,那个三节乌山竹弧形口儿的……”他一气儿说了五六样,指使得小人儿手忙脚乱。翻来找去的,锦瑟也是上了火气,随性儿抽出三块小板子,“咣”一声推上屉门。怀馨还在寻思再说哪些,猛得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没等问话,她已经回到床上,“噼里啪啦”,板子一骨脑抛到他腿弯里。“这哪儿够啊?”怀馨的眉头快蹙成一团。“爱够不够。”锦瑟早抱膝坐到墙角。怀馨叹气,收拾起家什,再靠过去搂住丫头,“就三块板子,咱们怎么玩?哥哥我可是追求完美的人。”锦瑟挣扎不出桎梏,只好顶着他下巴开口,“赵馨,行行好。一块板子你都能把人打个半死。选了这些已经算是舍命相倍了。哥哥你追求的是完美,可妹妹我追求的是活下去。”

已是子夜时分,气息韶华迷炫。怀馨隐隐有些失望,可又怕真惹恼了小人儿。他暗暗磨牙,拽了那身子在臂间,挥巴掌揍了阵子屁股才稍觉气顺。锦瑟知他脾性,也不敢十分拗着,忍住笑窝在他胸口处躬着腰可着他打。泄了火,怀馨再温柔上来,将丫头像孩子似的圈进怀中,又是揉臀,又是亲脸,细声细气哄劝,“孤掌难鸣。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你也得投入些个。只有你真正喜欢上了,才能感觉到其中妙处。”锦瑟不应声,就势翻了个,辗转间丝裙若水左右分流,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俏屁股。怀馨点头似是许可。他把她揽住,帮她调整好趴伏的姿势。三块板子并排放到身后,从腰窝依次到腿根处。“我们玩个游戏吧?”他明是问她,暗是下令。锦瑟自然明白,立时绷紧肉皮候着。他却又把板子都拿开,耐心在臀缝周围揉搓。“别硬挺。皮子紧了挨打会更疼。”他曲指弹了一下,肉肉也跟着一跳。“馨哥哥,你轻点儿打。”想是屁股晾得太久,他不急她都有些急了。“嗯。”怀馨似是答应了,用手攥攥双丘,跟着便抄起第一根阴沉木的板子来。

“啪!”先是左半边挨了一下,小屁股完全没有动。“疼吗?”怀馨问得及时。“疼。”她是在骗人。他听着都笑了。“啪!”第二下落在右边,留下窄窄的浅红印子,小屁股稍稍翘了翘。“疼吗?”他还问。“有点疼了。”锦瑟莫名觉得力道不太够。“啪!”第三下入耳便是爆响,直接横亘左右臀峰。“疼,太疼啊!”她双手捂住屁股差点便从那人膝头弹起来。“哈哈哈……”怀馨不怀好意地笑着,再次抱紧安抚,“好啦,我明白了。如何打也绝不狠过刚刚那板儿的。”丫头仍抽着鼻子佯装哽咽,忽的眼前便出现了三件凶物。“先仔细看,上身还要仔细体会。”他在她脑顶上教导。“什么意思?”她费力扭过头来。他帮她理理濡湿的碎发,声音和暖又动听,“三个板子,分别抽十下屁股。开头三十板儿我会告诉你,我用的是什么板子,你更需牢牢记住。三十记抽完,便蒙上你眼睛。然后,仍是以十下为数,十下之内,由你猜出板子的材质来。猜不对,再打十下,再猜,再猜不对,接着打……直到你说对为止。当然,要整个游戏结束,你必须能毫不犹豫、毫无差错地将三种板子都说对。还有……”怀馨故意顿一下,“猜板子游戏,板子不分先后,可以重复。我拿红檀板子打,你便是猜对了,我不告诉你也可以接着用。所以瞎猜胡蒙没有用,你需得真正试出不同木材带来的不同痛觉来。总之呢,怎么打随我心意,怎么猜看你本领。如何啊,小妹妹,哥哥可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么?关键你的屁股准备好了么?”

灯花一明一灭,谈笑间他削薄的唇畔掠过极邪魅的蹙痕。“赵馨,赵馨,我们不玩游戏好不好?你定个数,定个数来打吧,都依你。”锦瑟楚楚无依的小脸我见尤怜。怀馨又将腔调放轻柔,“乖乖听话,这个游戏很简单的,最多打个一二百下,你便全能猜准了。”“呜呜。哥哥,饶了我,饶了我。”她反而哭得更凶,白瓷样的娇面水丝泛流。“啪!”那人狠狠的一巴掌掴到屁股上,“少讲没用的。你可见过上了贼船还能下来的?”她也攥拳捶了他一记,发泄归发泄,知道躲不过,拧拧身子又扭扭臀瓣儿终是老老实实趴好。“这才对嘛。这才是哥哥的好宝儿。”怀馨得意,说着话将先选好的阴沉木板子在丫头眼前晃了晃,“这个最好猜,比那俩小板要宽、木质也硬,恐怕会疼些。你感觉感觉。”他这话音和板子同时落下来。“啪、啪、啪……”听着算不得清脆,但透出厚重。“怎么样?”他居然可以耐心引导,“如此疼法深刻吧?绝对不浮在面上,该是发于皮下肉里,凉滋滋还辣刺刺地泛出来。我现在不过使了两三分力。若加到七八分上,你这嫩屁股怕是一板便能抽起道青痕来。”“别光啰嗦,已经六下了,你究竟数没数?”锦瑟恨得咬牙,忍住疼还得费力气提醒。怀馨十分不满她的态度,板子扬得更高些,抽得翘臀一阵子地翻腾。

“蛇纹木的不好。你如何挑中它?”怀馨换过板子,拿在手上掂着,满脸不耐烦。“蛇桑算得上稀罕物,这块原料又是从真腊泊来,比咱们的红酸枝木更重更密些。只那不长脑子的匠人没听懂本王的吩咐,板身削得太薄,握把又过短,抽不疼人不说,还难使力。正想着扔了呢,你倒选了来。”他厌弃家什,下手却颇重。“劈劈劈劈……”连成串的拍打声如同腊月里燃响的爆竹。“哥哥,疼,疼啊。”锦瑟开始一上一下地侧动身子,小屁股上早没了先前白白的颜色,变成片的粉红。“这应该算不得疼吧?这是麻。记住了,板子越薄,抽到肉上越麻。那种踆起皮儿来的麻。”他仿佛为了让她记得更牢些故意掰开双腿朝里侧颤悠悠的嫩肉上抽。“我记住了,记住了啊,你别打那里。”小人儿抖成一团,疼是起因,而腿间羞花里再包裹不住的热流才是孽果。“好,好,不打。”怀馨笑着撤回已然沾湿的手,麻利地再拈起最后一块板子。“啧啧。这才是哥哥心宜的。”他暂且放过她的屁股摩挲爱物。“你闻闻,绿檀是不是有股淡淡的女儿香?”他把板子递到她脸前。“拿开。”她实在难有好气,细汗腻得额发都结绺,哪里有心思去嗅那拍屁股的家伙。“急什么?这东西可狠着呢。若不是材料限制,本不该打磨板子的,依我心思都削成长棍子才好。几根绑一起‘呼呼呼’地招呼上,皮肉轻松便能肿起一两指厚。”他说得吓人,打得也一样吓人。终是二十几板挨过了,臀峰胀得仿佛快要破裂,这会子又是最结实的绿檀抽上,小人儿再趴不住一个劲儿地下滑。“坚持!坚持!”怀馨也皱眉,死死按住小腰揍屁股,让她疼到上半身抽搐,下半身却丝毫动弹不得。

三块板子,三十板儿,总算体验完结,锦瑟直是觉得仿佛从油锅里滚过了一遭。她还想歇口气,他却珍惜辰光。“别再耽误功夫,咱们开始吧。”怀馨兴致勃勃,丝毫不觉得疲累。锦瑟什么话都不说,不是不敢说,而是懒得说。他仿佛还是疼惜她的,亲亲小耳朵问了一句,“要不要蒙住你的眼睛?”她只有摆手的力气了,他明白,她总是惧怕黑暗。“那你可不许转头,坏了规矩哥哥就揍肿小屁股。”他不忘肃声警告。她却在趴伏在锦被上低低笑了,还要怎么揍肿,身后挺着的本来就已经是个发面饽饽一样的红屁股。怀馨感觉不到腹诽,只觉得丫头此时难得的乖巧。板子在空中挥了挥,略略收力后抽下来。

“啪啪啪……”那人出手不重,也很慢,一板一板极有节奏地打着。其实,还没等到第三下,锦瑟已经猜出来,仍是那块绿檀。可这话都要喊到口边上,还是被硬生生地咽下去。此时的感觉真是刚刚好。微麻、发胀、刺痛交织在一起,折磨之中又尝舒爽,还牵引着身下小穴一张一合地簇动收缩。皮肉是热的,板子焐不热。这样的清寒冷夜,她突然觉得锦被间燥得难受,身后裸露的肉屁股贴不到那凉凉的木头上,倒像怅然若失般地惦记着。“怎么样了?已经十板了。”怀馨的讥笑从高处传来。锦瑟正怕他收手,又不好意思故意说错讨打。她把小手扭到腰上假装揉了揉,试探着相问,“是绿檀吧?”“哇,我的宝宝可真厉害。”他兴奋地把她搂得更紧,又是亲后背,又是咬指头,又是啃屁股。“别闹,别闹。”锦瑟使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头,其实是想催他继续。

怀馨一样心急,又一波板子追上。这阵子,他打得快还发狠,锦瑟净顾得忍疼,却有些猜不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他改为三下一组,连着抽了四五组也没有提醒。最初的难耐已经过去,阵阵快感有如潮水伴着板子的击打冲刷头脑刺激肉体。她根本控制不住双腿间大量的湿液流溢,不由自主地婉转娇吟起来,躬腰挺臀迎合那人的动作。“宝贝?”他试探喊她。“是蛇桑。”她已经咬字不清,可又不想被察觉。“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怀馨一把便把娇人儿翻转过来。她迅急捂住脸,生怕他看到自己春色横眉娇羞满面的模样。怀馨也不难为人,一只手揽了她的脖子,一只手挑动罗衫,揣摸着那香馥馥又紧就就的酥乳轻笑,“你别用过了劲儿。等等哥哥,我这就洗手去,今晚定让宝贝儿舒服个够。”

第五十章:无日不风波

长夜将尽,小人儿广袖如云流泻。她的手还遮挡在眼前,只那唇畔腮边的肤泽嫣红澄美,透出娇羞无限。怀馨小心放下香躯欲走。锦瑟竟从身后环住他的背,“多晚了,还洗手。”说出那两个字来,她禁不得咬住舌尖,这是二人的暗语,想想都令人面热心跳。怀馨随意系下腰上的帛袢,边蹬靴子边呵呵轻笑,“多晚哥哥也不嫌。凡御女之道,必欲先徐徐嬉戏,使神和意感良久,乃可交接。”她知道说不过那张油嘴,白他一眼牵住袖子,“唤人端水进来洗也就是了。穿得‘跑解马’似的,当心受了风。”怀馨倒像不在乎,掩掩睡袍襟口,“最烦下人于床第间侍候。这是夫妻私密所在,哪容他人窥探。我转到外屋洗了便回。”锦瑟知道劝不住,安安静静躺下来。他还不走,将小身子翻过来再次扒出光溜溜的屁股,“啪啪啪啪”左右开弓一阵子挥舞巴掌。“做什么,你做什么?”她像是有些恼了,手脚并用挣扎。怀馨只按住她的腰,揍过之后再把绿檀小板儿横在红扑扑的臀瓣儿上。“兴奋劲儿可不能断。不然呆会儿再唤起来可要费功夫。”锦瑟气啾啾地欲甩了凶物,那人都站在门口了还呼喝,“我看你敢动!真是哭得快,忘得也快。”

锦瑟赌气闭了眼睛趴着,臀上热烘烘的,却丁点儿都不觉得疼。“乖乖。”忽的有冰凉手指轻轻抚过胭脂俏面。她禁不得轻战,“怎得不让人兑了热水来洗?”怀馨已经坐在床头,“要的便是这温度,过会子才好让你舒服。”他的脸都快贴到她的脸上,轻转着明眸,“与女子含冰品萧可是一个道理。”锦瑟忍羞仍稍正容色,“你是堂堂皇亲嫡子,切莫沉湎于那些淫亵之戏。”怀馨微微眯起修眸,一瞬隐有轻叹,又恰似温柔,“商纣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作长夜之饮,可称淫亵。而你我一夫一妻之间,以阴阳者相感而应,此物事之常理也,方为天长地久之爱。”

烛火如金,怀馨健颀的身姿逆映光下皎如临风玉树。锦瑟稍稍侧转娇容,隐去痴恋神色,“赵王殿下深谙《玄女经》、《玉房旨要》……如此群书博览,皇上与皇后娘娘可曾知晓?”怀馨再次曲身探近,束在发间的亮银丝绦微松于额前轻晃,亦将那张妖邪的面容投下若有若无的暗影。“胆子越发大了,还敢拿父皇与母后来压我。”他发狠在她臀下腿上丰腴嫩肉间拧了个满轴。锦瑟尖叫着翻向里侧。怀馨正顺势躺下,左手撑颈,右手覆在小人儿的翘屁股上,“我在十来岁时私下里倒腾到一套内府衢花绫裱的春宫。大青小绿细描金,那才真是女赛巫神男赛宋玉,帐内交锋春意关情。我本来瞧得隐蔽,没想到还是让怀殷发现抢了去。他也没看多久又被貌陵得了手。结果便坏在那家伙身上,貌陵居然把春宫拿到上书房偷看,正好叫苏太傅抓个正着。师傅们追根索源,我与怀殷跑不掉。父皇还有苏太傅真是气得哆嗦,训话都不利落。父皇把我狠打一顿,藤条差点儿抽折。太傅一样下了重手,揍貌陵时戒尺弹飞了好几回。”锦瑟没有回头,却捂着小嘴乐到发颤,“太子又全身而退了?”他赌气揍她两巴掌泄愤,“还用问么?我和貌陵足有三四天,晚上得趴着睡,白日溜着椅子边才能呲牙咧嘴地坐下来。而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只被罚跪一柱香的功夫,母后还心疼得使人去瞧。”锦瑟终于转身,仰首相视,口吐笑言,“打小便不学好,连累了旁人,你还敢委曲。”说完,她又生慨叹,“听你讲了这许多,方才觉得二哥真是稳重之人。”怀馨俊目张开,薄唇挑到极处,“不看春宫便算稳重?怀酘倒是想看呢,只那手卷在他眼前一晃,他便吐得稀里哗啦了。我与太子可没少用这招折腾他。”锦瑟多少知晓原故,扬手便捶。那人驰纵随心,一把薅住她的纤腕。

“趴到哥哥身上来。”怀馨呼吸悠长笃定。她已然撞在肩畔,睁开眼睛正对那恣意畅然的眉眼。“不,我不去。”锦瑟还扭捏着,他可托了她的腰上举。知道拧不过,小人儿羞赧地骑坐于怀馨腹上。“我们不玩了,好不好?”她的手撑住他的胸,脸蛋儿将抬不抬显露媚极又艳极的容色。怀馨刮下丫头圆翘的鼻头,“当然不好。哥哥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那才是小乖乖呢。”他清楚她从不会主动就范,加几分力气将人按倒,又向下移移身子,正让那软绵绵的酥乳落于自己口鼻之间。她脸朝下趴着,胸口起伏,双手抱紧他的头。“放松,你要放松。闭上眼睛,听我说话。”怀馨先对小屁股摩挲抚慰,听着渐渐顺畅了气息,才悄悄将右手探到她的腹下。“你别,不要。”她又想推脱。他可不让。闲着的左手领了她的双臂上举,再挡到背上。右手手指探入那片萋萋芳草,边挑开肉唇边

第28回

与她闲话,“你怕我打你的屁股吗?”锦瑟瑟缩成一团,含含混混地应答,“有时候怕,有时候不怕。”“什么时候怕,什么时候不怕?”他的指头灵活再探一步,直接寻到小核儿。“你生气的时候怕,不生气的时候不怕。”她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人也如受蛊惑。不过捻按几下,怀馨已然感觉到肉洞中的水多了许多,核身也渐渐耸挺。“那我为什么会生气呢?”他的口气忽的威严起来。她的削肩与双腿一起抽动,“我,我想离开你,你就会生气。”怀馨泠泠笑了,“宝贝你胆敢离开哥哥,被哥哥抓到了该不该揍?”他嘴上越问越凶,指头在核顶抚弄得也一时更比一时急速。“嗯嗯,该揍。”锦瑟渐渐觉得灵肉似要分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下腹处抽紧,湿哒哒地快要和他粘腻在一起。“再敢跑,再敢离开我,就揍。不但揍,还要扒光衣裳露出屁股狠狠地揍。就用那根绿檀棍子抽屁股。抽得肿起满满的棱子来,抽到屁股又红又紫再无一处好肉。一次还不能全抽完。要连着好几天抽。每天都按着你撅起屁股挨揍。要让你屁股疼得不能躺也不能坐,要让你一想到逃跑便痛不欲生……”他全凭嘴上在说,可真让人仿佛身临其境。心中禁锢的情欲被这想象中的受虐而唤醒,臀上麻酥酥地燃起热,尖锐而入骨的痛楚席卷蔓延,她竟然带出哭腔呻吟着摆动身体,似在躲避抽打。

怀馨揽着渐渐滚烫的小身子心里一喜。左手在上按住意欲翻腾的屁股还时不时掐拧臀肉。右手在内指尖用足功夫揉搓花核嗤嗤急速却不带蛮力。“嗯啊……”她迫着嗓子曲折悠长地叫喊。他的手下,那处花心顶开重重花瓣在疾速中充盈挺立,含着雨露娇艳绽放。“宝贝,宝贝。”他轻声唤她。她不应答,只在临近瘫软的尽头,推出了他抚弄在自己身体里的手。大潮褪尽,仿佛被抽掉筋骨般软弱无力,她只想永远趴在他身上。“这回舒服吗?”他坏笑着敲敲小屁股。她仍然不说话,他却猛地翻过身来把她压下。“小乖乖”怀馨亲亲丫头烧得飞红的嫩颊,“哥哥伺候完你,现在该轮到你伺候哥哥啦。”

红轮渐西,薄薄冬雾缭绕漫生,长安宫殿宇高台飞甍鳞次若隐若现,恍如天境。南书房内尤为肃静,青龙吐珠纱窗通透,日晖淡淡仍能照见御案间棋局纵横。如彬斜倚在朱缘海涛纹锦靠上,闲执云子于手,瞧着面前搏杀有致的迷局,深眸有如纹枰黑白分明。怀殷虚坐在对厢的小杌上,偷偷瞄了眼父亲,小心翼翼地又将一颗棋子收入近前玉盒。如彬掠下袍袖,君王盛气之下倒微微露出平日里少见的赞许容色,“收了吧,终是要输于你。”怀殷陪笑,可语声郑重,“父皇多才复多艺,万几余暇尤翻棋势。对面千里、海底取珠,二阵皆为御制,世人皆知。今日您无心再教导儿子,儿子也明白,您可是牵挂着殿外的二哥与四弟呢。”如彬目光在他脸上一转,长指悠然叩案,“贫嘴滑舌,并不是你的长处。”怀殷稍怔,急忙起身垂头告罪。如彬不曾理会。他觑着无事便稍稍靠得父亲近些再次进言,“父皇,天晚清寒,二哥他们跪候旨意也快有半个时辰了。”重影星瞳内流光灵动,摇摇曳曳的,有恳求更有期盼。如彬眼中泛起笑意,“你们总在私下里传说馨儿在他府中如何地作威作福。怎的,如今竟落到被女人劈颊的境地?居然还敢佯病不值早朝欺瞒朕。”怀殷一时辨不清父亲的喜怒,只好小心应对,“父皇,真不干锦瑟的事啊。”

如彬摇摇头,不急不忙地拾起蓝田玉嵌金丝雕山水棋盘边的一本折子。怀殷被宣来对弈时便注意过那道折子,只是父亲不说,他便不敢多问。此时见如彬翻看,怀殷忙陪侍一侧分好御笔研磨朱砂。如彬很快提笔,饱润赤色也不过数言辄止。只是如此随意之后,竟又亲取密印钤盖后封缄。怀殷只在心中纳罕,还是垂手立着。如彬扶案而坐,幽邃目光投向窗外,“殷儿,扶谒国的颍东可与你交好?他父王上表请旨废去他的世子之位,意欲改立幼子昭垣。”怀殷闻言一震,盯上那密函,“父皇,颍东去岁于京中游学,我们交往颇多。与当年同在太学听讲经论的诸侯国王族公子们相比,世子年长稳重,话不多说,心思十分敏捷,虑事也比他人周密,对天朝对父皇更是忠心拳拳。叔逊国王废长立幼定是受了旁人蛊惑。儿臣也略闻那小王子昭垣不过七岁,其母如今已是扶谒国正妃,年轻貌美宠冠王庭。”如彬向身后椅背靠去,面色清缓,“朕已驳回叔逊奏请。与其说是为扶谒,不如说是为北戎。正是要断了某些人以效其法的念头。”怀殷见父亲早有分寸,且将自己两位挚友安排妥当,彻底放下心来,躬身道:“颍东与楚烈俱是有志良材,必成大器。他们亦感慕父皇庇护,假以时日拥国为王,更为吾大璃守壤助力。”说着,他又瞧案面,“父皇,儿臣去唤宫人们添茶。”如彬轻淡一笑,“茶不要紧,先让那两个业障进来。”

晚风细密,大殿长窗金帘璎珞拂落有声。怀酘与怀馨并排跪在殿中央澄亮的金砖地上,眼见着召总管在长案前跪下奉上山枫丹露,怀殷先接过茶再曲身递到父亲手上。如彬徐徐啜饮,突然间停住咳了几声。怀殷立时驱前,边询问边替父亲顺背,又赶着扭头命人去掩好雕窗。怀馨皱眉,撇撇仍挂着淡青的嘴角轻蔑地与二哥对下眼色。怀酘也嗤笑,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极快地捅了那人肋下。二人举动隐蔽,却依然被如彬看在眼里,冷哼了一声,肃颜雍容凌人。怀殷垂目退到一旁,一时不敢贸然说话。怀馨被父亲盯得惴惴的,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父皇,儿臣知错了。”“你还能有什么错?”如彬已然微闭上眼睛,仿佛要凝神静气。怀馨俊面微红,“儿臣,儿臣不该因为头疼如此的小疾便疏懒朝政。”如彬再睁眼看着儿子认真模样不由失笑,“你竟是头疼。朕还当你是脸疼。”怀馨不敢抬头却仍欲分辩,“儿臣真是病了。”如彬在此时起身,一直走到两个儿子近前,“瞧瞧你此时的狼狈模样。便是你想上朝,朕都不许。真是丢尽了朕与你母后的颜面。你自己说说看,该受如何的教训?”怀馨被骂得唯有叩头请罪。怀殷担忧弟弟想着说话却被怀酘用眼光止住。怀酘修眸轻动,稍加思量,膝行向前一步,“父皇息怒。此番风波皆由儿臣所起。是儿臣昨晚与四弟饮酒时嬉闹不慎误伤其面。您若要教训,也该儿臣来领。”如彬闻言瞧过去,想是临近出宫,儿子早已换过惯穿的淡紫色散云纹蜀锦长袍,风流贵气之中更添温文练达。他是越看越爱的,可偏又着恼,“你们竟敢将欺君视作儿戏一般?”怀殷也在原地跪倒,“父皇,二哥所言为真,是儿臣亲眼所见。”话刚出口,他又忙修正,“二哥并不是真得要掌掴四弟,是他们二人玩笑时不小心碰到的。”“是的啊,父皇。”怀馨比谁都要急切,贯插金簪的束冠乱颤,“二哥没想打我,他不过比划一下,而我正巧凑过脸去了。”怀酘差一点便要笑喷,可看到脑顶上透白隐怒的面容还是死死屏住。

三个儿子都慌忙俯下头去,收回目光的刹那仿佛错觉,父亲眼中若有柔软而又宠溺的神色浮现。“你,并不曾想掌掴弟弟,却偏偏扇肿他的脸。你,明明知道哥哥不会打你,还非得硬凑上去挨着。还有你,眼见哥哥与弟弟玩闹过火,也不相劝。”如彬将儿子们一一点数。他们当然没有应答,都假装驯顺地趴伏。如彬再不理会,平静回头向召黔颁下旨意,“传了刑凳进来。”召总管早被骇得禁声,此时又禁不住想要为几位小主人拖延。如彬不会容得他如此,陡然加重语气,“还不快去!”“是!奴才领旨。”召黔不得已,小步疾行后退。

不过一柱烟的功夫,朱漆长凳便已置好。如彬挥手,将宫人们都打发出去。广殿还未燃灯,阒寂静然,唯有一炉龙涎香沉幽焚烧,暗香袅远。“父皇,儿臣领罚,并不关旁人干系。”怀酘最先仰直身子。“父皇,这不是二哥的错。”“父皇,儿臣亦有错。”怀馨与怀殷也要争抢。如彬双手负后,指尖在腰际镶嵌的碧玉龙鳞上轻轻滑过。他只看向怀酘轻唤,“酘儿。”“儿臣在。”怀酘跽而应声。如彬与儿子对视,缓缓开口,“你是哥哥。”怀酘再次叩首,“儿臣明白。儿臣请示父皇赐下家法。”

第五十一章:今日尔应知

“二哥。”怀馨刚刚被父亲训斥狼狈,此时还真得露出惜惶相。“我来。”怀殷于对面长跪更是不知所云。怀酘稍锁眉头,可见俩弟弟都直勾勾盯着自己,小孩子似的依赖神态,心内渐软。他极快地使眼色,薄唇翕动,无声递过两个字。“放心”,他与他们说的是“放心”。如彬仿若无视孩子私下交流,以拳抵口又轻咳几声。儿子们都跪直身子看向父亲,一个比一个关切。怀酘俯首至深,“都是儿臣不孝,有违家法,还要操劳父皇训诫。”如彬真得发笑,“不想操劳朕,那你想操劳谁?又打算作践小召?休当朕蒙在鼓里。”怀酘愣了一瞬,迅即叩头,“父皇亲赐规矩,正是疼爱深护,儿臣求之不得。”哥哥随口敷衍的话无意间却捅了弟弟的心窝子。因为疼爱,方才严厉,这是怀殷如何也绕不过的死结。那人俊面立时便耷下,竟还无意识地冷哼出来。怀酘与怀馨暗道不好。如彬果然轩起长眉,“在这里跪得舒服了是不是?没提如何发落你,便赶着心急。”“父,父皇。”怀殷眼瞅父亲发怒方醒过几分,习惯性地汗透重衣。那两兄弟还思忖着该如何解救犯傻的太子。如彬却已肃声发话,“出去!到玉阶下的盘龙台跪着。若敢沾到半点砖地,仔细你的皮肉。”

口喻颁下,不只怀殷,便是怀酘、怀馨都跟着肩头一懔。长安宫历经两朝百逾载,兴数十万民役而筑。殿宇画栋雕梁,直耸云天。遍铺地面的由崆峿山顶开凿的绛红、赭黄和天青三色的石砖,有的平整光滑端显庄严,有的楔刻祥云灵兽以求福兆。若是跪在平常砖石,不过冷硬些,还算好过。可如彬口中所指的盘龙台颇为特殊。该台设在御书房外九级陛阶之下,七尺径的白玉砖面取自东极深海,上面又用五彩琉璃圆石密密凸嵌成龙腾跃舞图样。人若置身,膝头胫间必然体尝刺痛入骨折磨。如彬不许儿子跪地,而去跪台,实为训教。吓过怕过,怀殷很快领悟,更生暗喜。其实他所企盼的只是父亲顾念教养而绝非简单的家法抽打屁股。父亲肯将他如哥哥弟弟们一样责罚便好,至于是什么样的皮肉之苦,他倒不十分计较。更何况前些天挨得那顿荆杖还记忆犹新,想想都臀上生痛,加之瞧得出父亲累了,若揍完哥哥再揍自己于心不忍,因此与这罚跪相较,怀殷更中意后者。想明白道理,他也一头磕下,“儿臣领旨,自是不敢忤逆。”说完再不等催促,撩衣起身,欢快小跑着出去。

怀酘和怀馨两个被那痴人傻颠颠的模样逗乐,互相看着,挤眉弄眼嗤笑。如彬实在来气,快步过去,照着二人腰下腿上狠狠便是几脚。怀酘他们哪有个怕的,不过忍住笑假意呼痛讨饶。如彬仍绷着面容,指向一旁高橱,“去,取了你的家法来。”“遵旨。”怀酘假惺惺扮着愁苦起来。怀馨仍跪着,却没等来父亲对自己发话。挨惯打骂又是祸根所在的他实在觉得反常。不过,他可不是怀殷,绝不会主动讨打。见父亲似乎没正眼瞧自己,更悄悄缩缩身子隐藏。怀酘熟门熟路地打开橱门。虽说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可对于三样家法工具,他还是早做了打算要取乎于中,想想不过挑了藤条便算是够重的惩罚,谁知事与愿违,橱屉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柄戒尺和一根荆杖。怀酘心知不好,这才忆起藤条已被父亲赐给大哥。如今只剩上与下,他真犯起踌躇。戒尺显然过轻,可将手握到荆杖上,又一阵子头皮发麻,臀间火烧火燎。思来想去,他还是咬牙捧了戒尺回来,再次曲膝而下,“请父皇教训。”

如彬果然冷笑,“这便是你选的?”怀酘仰头,微红了脸,“父皇就心疼心疼儿子吧。”怀馨在一旁听着都泛起浑身的鸡皮疙瘩,更暗忖若论撒娇的功夫**谁也比不过二哥去。如彬接过戒尺,指指刑凳,“趴上去!”怀酘像是无比困窘的模样,可在起身的同时还是极快地剜了弟弟一眼。解下腰带,脱掉外裳,怀酘只留一身浅紫的宽身里服。他又将长凳身父亲近前移了移,慢慢地趴了上去,双手将上衣襟角往腰间掖好,这才抱紧凳头,蹬直双腿候着。如彬似乎不想耽搁,也无意训话,抡了戒尺便抽到儿子臀峰。檀木的板子,由高处而落敲到隔了薄薄丝帛的皮肉,传入众人耳中的竟是“噗”的一声闷响。如彬手腕处也感到震动。他立时停下来,将戒尺交到左手,伸右手向儿子腰间。怀酘双足一撑身子拱向一侧,手护到屁股上边躲边慌慌张张开口,“父皇,儿子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深殿之内,龙涎入暮添暖,如彬的面容却是深邃透寒。“好大的胆子!”父亲怒喝爆响,怀酘的身子也微震。他不能再动,只贴着凳子边上歪住。“二,二哥……”怀馨隐隐猜到缘由,心早狂跳到喉间。“你闭嘴!”那人竟还有闲情呵斥弟弟。如彬更加忍不住心中火气,咬牙扬手,多年生极密实的紫檀板子挂了风朝着儿子的胯上、腿上抽去。足足砸了十三四下,怀酘依旧侧身躺着,曲臂夹紧头脸,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怀馨疾速膝行过来,一把抓住父亲的龙袍垂角,可怜兮兮地哀求,“父皇,您饶了二哥,您罚我吧。”如彬低头蹬开缠在身上的这一个,再回过脸来却看到横到凳子上的那一个竟掩口偷偷在笑。怀酘也知道此时此刻绝对笑不得,父亲正在气头上,可他就是没能忍住。怀馨的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猛得被踹倒,四脚朝天,活像他昨日里陪着扬扬和小五放生到液池的那只金钱龟。

如彬停下手默不作声,他需得阖目屏息才能让自己稍稍镇静。怀酘与怀馨衬着空当又极快地对下眼色。弟弟眼中满是自责忧惧,哥哥面上却不变淡然随意。“褪下你的裤子。”如彬的声音冷而低沉。怀酘与父亲酷似的修眸上挑,隐隐闪过惶恐。如彬像是懒得理会,握着家法在儿子臀上敲敲,“快点儿脱。倒是让朕瞧瞧,你今日又穿了什么护具来。”这回忍不住笑的换成怀馨。他极力往后缩缩身子,咬唇抑气,俊脸都憋得抽动。怀酘耷拉脑袋拖延了一会儿,父亲虽未再催促,可眸色越等越不好看。他再无法,蹙眉挺起上身,没有动手去衣,而是直接跪在刑凳上。“父皇。”他的声音也像父亲,不过明显要轻要暖。“啪”,如彬忍不得再一板子挥到儿子腿上,“你还敢抗旨不成?”虽然就一下,却是结结实实揍的,怀酘只觉得从骨子里往外泛疼,如同戏台上的长调,一波三折,绵长又悠远。此时的他,规矩倒是守得严,不敢呼痛,也不敢揉,双手贴在裤缝处,跪得笔直。这姿势可是打小父亲用藤条一鞭一鞭教出来的。

日影更沉,金帏之内光线幽暗。如彬仿佛越来越有耐性,不再动手笞打。怀酘跪得膝上发麻,微微垂首,“父皇,儿臣都十九了。”如彬并没有理会。他便接着低声嘟囔,“儿臣下个月便要纳妃了。”那父亲也在静心比较,若是怀殷说出这样的话来,怕是早就脸红到脖子根上,而眼前这位瞧得出来不过装着羞赧。“哼”,如彬禁不得冷嗤,“你的意思是为父如今教训不得你了?”“不,不,不。儿臣不敢。”怀酘这才显出真实的慌乱,玉白俊颜激起一片绯色,“儿子先前便说过。我们兄弟从未畏惧过父皇您亲掌家法惩戒。不仅不怕,还常常暗生欢欣,视为荣耀。请恕儿臣不敬。**越是您罚得狠,打得凶,我们越是觉得父皇心中有儿子,疼儿子。所谓‘爱之深,方才责之切’,父母苦心孤诣教训,子女倍加悔痛至极。如此道理儿子们再是愚钝,也绝不会不懂。尤其太子,更是体悟颇多。只不过三弟他有些偏激而已。”

怀酘突然把话题扯到怀殷身上,如彬一愣,惊诧之余,自有难以言表的伤怀。见到父亲面露黯然,怀酘又迅速扭转。他故意将绷得紧紧的身子沓软下来,更是涎皮赖脸,“父皇,儿子不是稚童了。若在您面前脱光裤子挨板子,冒犯不说,也实在觉得难为情。如果,今日裭衣受罚的事被外人知晓再传到裴大人耳朵里,可让裴府上下如何看侍我这新婿,岂不是湘儿都要陪着我一起脸红么?”明明是他在下衣中偷藏遮挡忤逆家法,却偏偏要说成父亲想扒光裤子揍他,更搬出未婚妻家来。如彬气得无法,继续将戒尺抡上。知道那屁股保护得严实,他只瞄双腿使力,抽得儿子一阵一阵地哆嗦。怀酘觑着父亲的火气像是消得差不多,仍咬牙规规矩矩坚持。如彬也见不得儿子满脸冷汗,一幅讨人怜的模样,终于还是停住家法。怀馨在一旁早便看得心悦诚服。想来这后宫之内,他与二哥是从小挨打最频的两个,算来那人挨的狠揍以至屁股开花的光景似乎比他要多。他挨揍多半是惹祸生事。而那人挨揍却分两种原由,要么替母不平故意耍性子顶撞,要么便如今日一般不过为了讨打而讨打。可不论为何而罚,罚得多惨,二哥在父皇心中的地位却从没有哪个儿子可以超越。怀酘从刑凳上下来依旧跪好,先瞥眼怀馨,再向上叩首,“父皇,请恕儿臣等欺君之罪。四弟颊上带伤,有碍颜面。但不论成因为何,想来定是无心之过。儿臣与太子私下商议,由我们担下这过失来。对外而言,兄弟嬉闹失了分寸,总好过内闱相恼乱了纲常。您既已责罚了儿臣和三弟,还请一并宽赦四弟和锦瑟。”怀馨含愧跟在哥哥身边磕头,只说不出讨饶的话来。如彬挥挥手示意他们起来,又吩咐,“叫了殷儿回来。”两个人忙领旨意,怀酘还多传一道王令唤御前伺候的宫人准备漱洗所用。

怀殷强忍膝腿麻木刺痛,装作轻快便捷进殿,本想着先谢恩,正看到哥哥弟弟们服侍父亲,赶忙也跟了过去。怀酘执匜,怀殷捧巾,待等如彬浣过手,怀馨躬身奉上香茗。父亲落座宝位,怀酘再领弟弟们跪听教诲。如彬瞧着一个个杉树般挺拔俊逸的儿子,心里欣慰无限,却依旧威肃声音训示,“你们三个从来一处,该是同心其力,见善则迁,闻恶则勉,哪有一个学着一个淘气的道理?更应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弟弟有错,作为哥哥的,首要之责是告之以有过,再禀报慈严,可代为教导。谁像你们一般互相包庇,编罗谎言在父母面前欺瞒?这绝非爱护,实为溺害。”怀酘最先俯身应答,“儿臣受教,自当谨记于心。”怀殷和怀馨刚要跟着附和。怀酘却又出言,“父皇既说为兄者可以代父母教导,那您便允了儿子与三弟将四弟带下去施罚,也让他记住此次的教训。”怀殷闻听,立时笑晏晏转首,“二哥所言正合父皇圣意。只是咱们该请走哪件家法合适呢?”怀馨先是目瞪口呆,跟着便哭丧了眉眼,“父皇,父皇,还是您来揍吧,千万别把我交给他们两个啊!” 如彬倚背而坐,眸光淡淡看着儿子们。怀酘并未理会怀馨,而是朝向怀殷抬眉,“代掌家法那是长兄之责,你我如何能行?”怀殷颔首,“二哥指点的是。我们总不能越过大哥去。”怀酘还算满意,跪着身子冲弟弟点点头,“请不得家法,并不防碍教训他。王宇天阙浩瀚,难道还找不到一两样称手的家什了?”怀殷早忍不住笑,“全凭二哥做主便是。”怀馨跪在最边上,眼瞧那两个人一问一答,咬牙切齿,“没完啦?你们还没完啦?”如彬换作以手抚额的姿势,思忖着若是现在起身,将那地上跪着的挨个剥光了揍一顿,仿佛得耗尽力气,可是不揍他们,心中又实难压下火去。刚刚还训斥不要淘气,话音尤在这一群熊孩子便敢在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调侃戏谑。

儿子们也发觉父亲面容渐沉,他们自然懂得点到为止。“若想挨打便留这里继续胡言乱语,若不想挨打就抓紧离了朕的眼前。”如彬自信还算平静,止住发作的方式仿佛只有轰了这一群讨债的出去。怀酘兄弟当然不敢再胡闹,如蒙大赦叩首逃离。牟平不知何时进殿,悄悄靠上前来,低声叫了一句:“皇上。”如彬半阖双目,喃喃言道,“宽心,朕还没被气死。”南向长窗,帘影深深浅浅的,落在主人的眼角眉梢,幸福与无奈绞缠映照。牟平抖抖手中氂尾,呵呵轻笑着,“刘大总管是奴才的师傅。以前奴才还在东宫当差时尝听他言说,每每顺天候和楚王闯祸惹得上皇动怒,或传板子或请家法教训,一样会生出感慨抱怨。只是来日那殿下阁下的躲着不敢再上前了,上皇又记怀挂念,立时便要招到身边来,抚慰赏赐不迭,御书房之内复现笑语欢声,其乐融融。所谓君父,正该如上皇与皇上,既受君君臣臣之礼,又享父父子子之乐,方足以显见吾主慈悲圣明。”如彬依旧抚胸自嘲,“朕不敢与父皇相较,只细想想眼前这几个,若论起淘气来仿佛还真赶不上他们那俩叔叔。如此,朕也该懂得满足。”

第五十二章:依旧红尘满眼

斜阳似火映入高檐,再无密荫遮扰,长安宫最旷达的美景便在这甫入初冬的黄昏。“轻点儿!轻点儿!”刚刚离开御书房殿阁不远,怀馨便被哥哥们推倒在白石步道边的梧桐树下。黄叶瑟瑟飘坠,惊起数只飞鸟,暮色中九重宫阙宁定不在。四周全是金灿灿的日晖,怀酘一袭淡紫色的身影长曳更显出尘。“沈清。”他向着身后的近侍招了招手,“去折根粗树枝子。”沈清正和商末、连天避在稍远处瞄着他们兄弟,不想竟被安了如此的差事,一时踌躇起来。“怎么?还使不动你了?”怀酘口气颇冷,目色却不变儒雅暖人。沈清如何不懂得主人深意,稍稍躬了身子似应非应。怀殷倒显着急,也瞟向随从,“他不去,你去。怎么也得寻了法杖粗细的。”商末是耿直性子,唯太子旨令是从,还真得答喏欲走。小天再瞧不得热闹,一把拉住递上眼色,再快步过去站在怀馨身前。“太子殿下、淮王殿且慢。”少年侍卫伸臂一挡,多年习武练就的矫健身躯还真能将人护住。怀酘不由得恍惚,实在记不起,那个瘦瘦弱弱整日里粘在弟弟身后的小尾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高拔俊朗起来。他也是故意要刁难,含谑笑意凝在唇畔,“小家伙,赶紧躲开。你可救不了你那赵馨哥哥。”小天早习惯他们逗他,可仍被那声“小家伙”和“赵馨哥哥”打趣得面上发烧。他也眨了眨眼睛,“殿下莫要吓唬连天。这里除了您们,哪还有什么哥哥弟弟的。”他是话中有话,回头望望仍靠树坐在地上的怀馨。那人正忙着自保,并未留心他们说了什么。他见他盯着自己,只是开心地笑笑,“千万别走。咱们俩斗他们俩,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连天对怀馨懵懂的反应似乎有些失望,更生出莫名火气。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慢慢转正身子,依旧是素日里憨憨的模样,“两位殿下,饶恕我家王爷吧。他昨晚刚刚被媳妇扇了耳光,今天再挨哥哥们的大棍,岂不成了天下最为可怜之人?”

“噗。”“哈哈哈。”怀酘与怀殷都禁不得爆笑。沈清和商末想装着没听见实在很难。“臭小子,皮痒欠揍是吧?”怀馨也笑骂出来,使力伸直右腿,一下子便将近前的小天蹬倒。怀酘摇摇头,朝侧向抬抬下颌。那俩侍从领会,立时过去,一人一个,拉了地上的主仆起来。怀馨不算完,蹿上去揪住小天的衣领, “啪啪啪”地狠拍他的屁股。怀馨的力道并不算轻,可小天自认不再是孩子了,身上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面子上却着实捱不住。“干什么?放开我。”他不敢十分愤懑地挣脱,唯能小声嘟囔摆动肩膀反抗。谁都当他俩在玩笑,连怀馨都是逗趣,只有靠得最近的沈清看出那人真得恼了。沈内侍装着要为赵王拂掉领襟上的几片树叶,巧妙地隔到他们中间来,“王爷快整整衣裳,小心落进灰尘去。”怀馨当然就势收住,只是他不曾在留意小家伙低头掩饰住的通红俊脸。

“好了,都散了吧。”怀殷瞧瞧天色,仿佛意兴阑珊。怀馨早便走到哥哥们近前,“急什么。出去小酌几杯可好?我做东,全当酬谢。”“要去你们去吧。我可不去。”怀殷皱着眉头拒绝。“切。”怀馨仿佛十分不屑,“这才成婚几天,你便软了耳根子。女人的毛病惯不得,将来再想扳过来可是艰难。”怀殷早料到他会如是说,只是不愿意纠缠,“刚领了父皇教训,我们便去喝酒?亏你说得出口。”怀馨见劝不动,求救似地看向怀酘。那人倒像心情不错,“散散心,也未尝不可。”“二哥说得极是。”怀馨紧跟着附和。怀酘回望来时宫阙,“去是要去。不过太子方才的话也有道理。我们还是该谨慎些。今晚别只咱们兄弟三个,看看还有谁在呢。都凑到一处坐坐,显不出谁挑的头,父皇便无从怪罪了。”怀殷听得出再推辞不过,也只好点头,“大哥这几日都带着老五,怕是早便出宫回府了。江承昨儿个值夜,想来还走不了。”怀馨又笑,“怀祋肯定在。父皇刚夸了他在水司办差用心,这些天正乐颠颠卖力表现呢。只可惜怀鏧没有回来。”他是故意要提到那个人。怀殷冷冷剜他一眼,“怎的,管他回不回来,我还怕了不成?”怀酘见着他俩又斗嘴,赶忙劝和,“老四多事。不在京里的,惦记什么?倒不如,叫上貌陵和楚烈,他们想来此时正闲。”哥哥不过信口说说,怀馨却不乐意,“貌陵可以,楚烈不可以。你们明知道我最烦弃他。”怀殷像被提醒,“二哥你不提,我还要忘了。咱们正该劝劝楚烈呢。”怀酘缄默一瞬,微露难色,“关于父皇给楚烈和充华郡主赐婚的事,我们真得是想劝又无从劝起啊。”

“倒可惜了充华妹子,沾上楚烈这灾星,好端端的美人儿落下一脸的麻子。”怀馨金冠锦袍慵然一笑,眉峰眼角掩不住的轻蔑。“你如何也作此讲?兹事体大,竟还怀私怨。”怀殷气哼哼斜睨。怀酘摆摆手示意随从退得远些,这才稳重开口:“老四,再不可孩子似的口无遮拦。”怀馨被哥哥们训斥得讪讪的,“还真当人不省事?我就在你们跟前嘲笑而已。前儿个我还领了父皇旨意到闽王府探视抚慰。不论当着影王叔、婶婶,还是充华,我可一句闲话都没讲过。难得是闽王一家忠顺。尤其充华,面遮细绢,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还硬要支撑起来叩头谢恩。真是让人不忍相看。”怀殷负臂身后,长叹口气,“谁料想会成这样。父皇与母后最先为楚烈选定的是新安郡王家的长宁。刚刚卜过八字将下旨意,长宁竟在闺房中投缳以死抗婚。父皇震怒,虽也明白终身之事逼迫不得,到底还是将新安王兄申斥罚俸,更褫夺了长宁县主封号。儆告之下,闽王对和亲一事平和应下,只未料充华又突然染上凶险痘疹,发疮头脸及身。太医院那般尽心,也只救得下人来,面容却毁。如此哀惨情状,父皇怕是再难下决心将充华远嫁。楚烈的婚事……”他不想往下讲。怀酘思虑相近,也是摇头,“如今朝中反对和亲之声又起,更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天煞’、‘灾星’。宗室有适嫁女子之家莫不诚惶诚恐,父皇

第29回

左右为难,更苦了楚烈。”“苦了楚烈?”怀殷剑眉微垂,并非喃喃重复,而是质疑反问,“如今,我最看不透的两人,一个是楚烈,一个是颍东。便是我们大家都为楚烈忧心,偏生他自己不见丝毫困顿。父皇看重他,常常召见,可那人从不于御前提及和亲之事。更别说在东宫,往往是我挑起话头,他倒故意岔过。想来,与天朝结姻,是楚烈最稳妥的自保之法,却偏偏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的主动。还有便是颍东,世子之位岌岌可危。我好心去信劝他提防继母幼弟早做打算。他竟回我‘命数由天’,还声言心甘情愿让位于昭垣。”

风声过耳,枯枝簌簌。一派萧瑟之中,怀馨却笑得轻松,“楚烈狡猾,谁能猜得透。你说的颍东世子,我更一早视作奇葩。哥哥爱护弟弟不鲜见,难得如他一般爱。据传,小王子从来与长兄吃住在一处,竟是颍东一手教养的。世子在京里游学一年,为幼弟采买运回的吃穿玩物没有百车也差不多了。如今连夺位之事都可以不介意。这哪里是当弟弟来疼的?分明是儿子啊!更听闻昭垣的娘亲虽为正妃,年纪却比颍东这继子还小。又有说王妃在闺中时便与颍东青梅竹马早有私情,是那扶谒王相中娇人儿,硬生生夺子所爱,一枝老梨花强压了海棠。所以说,所以说……哈哈哈……”他自己都讲不下去了,那俩哥哥更是忍不得要踹他。怀酘本算是擅于辞令之人,此时也欲说无言。他只曲指敲上他的头,“老四,行行行,实在是服了你这隐事通。”怀殷更为不屑,神情恢复澹然,伸手推了推哥哥,“快走快走,少听他胡沁。”怀酘也止住笑,“你们先走。我还得回澹兮馆换换衣裳。”怀殷不解其意,“你这不是早换过了么?”怀馨撇撇嘴,使坏似的在那人身后拍了拍,“他需得把臀上的护胄卸了。不然,如何坐得下椅子。摸着像那块水牛腹软甲,我没猜错吧?”怀殷立时明了,竟有些吃味儿,“弄这些把戏都多少回了?父皇可真是娇惯你。”怀酘冷笑着,一左一右,一人踢了一脚,“你们两个,一个是过河拆桥,一个是眼热妒嫉。”

天刚近晌,锍离殿外修竹郁郁,幽致和宁。怀酘止住宫娥通传,敛息步入内殿。屋中亦是一样寂静。沉水香脉脉轻燃,细烟沉缈,在衣袂间弥散沾染,让人心思定之外,无端又生萧索。玉玦声动,怀酘已至软榻之前。“母妃。”他轻轻相唤。斜倚着身子正是似醒非醒的尹妃这才睁开细目露出笑容。“散朝了?”她稍稍扶正发簪,又拿开身侧的一卷经书。怀酘跪下请过安,立时便靠着娘亲坐下。“天冷了,您要小憩也要搭件薄毯。本来就常手脚冰凉的,更不该由着那些个服侍的奴才偷懒。”他微微折眉。越是这样薄嗔的模样,越是像极了那人。尹明珠强抑动容,拍拍儿子的胳膊,“本来是在读经,谁知竟打起盹来,实在是人老不中用。”怀酘双眸一瞬,笑得依恋,“母妃老么?儿子如何看不出来?”她听着也喜,挽住滑落到腕间的缠臂纱,将长几上摆放的几样点心向近前移移。“儿子自己来。”他拦住娘亲辛劳,随手拈起一块马蹄葡萄双色糕放入口中。“咦,不像是您这里小厨房做的。可是父皇御膳房送来的?”怀酘赖着娘亲更近,侧首试探问道。尹明珠抽出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掉儿子唇边的细渣,“还不是你为馨儿受罚,皇上怕我多心,特为赐下的,巴巴打发了牟总管送来。”怀酘吐吐舌头,又吃了一块,“明明是他多心。”说着,他瞄一圈碟盘,“不过,都是母妃您平日里爱吃的,父皇也算是有心。”尹明珠轻轻一哼,“毕竟打小一起长大,又为他生养子嗣。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如何会不晓得?”抱怨完了,她自己也发笑,“昨日便送,今日又送。想来明日再送一次也该差不多。要不然,恐怕我这里未多心,皇后娘娘倒该多心了。”怀酘先未言语,调皮地抠出面点中的一颗葡萄干弹到一边,这才冲着娘亲挑挑眉稍,“母妃,好酸啊。”

远远似有鼓乐声传来,在这寂寂午后,自然清晰可闻。“定是尚仪局在为吾儿大婚操演仪曲。”尹明珠温和而笑,轻搭儿子的手背。怀酘稍稍转身,正对上娘亲满含春风样的细眸。心中似有“叮咚”一声,晕开折折涟漪,他只低下头,却无从言起。尹妃依旧是爱怜的模样,“身上还疼吗?昨日刚挨过打就跑出宫去,寻都寻不着。你是不记挂为娘的,为娘可记挂着你。”怀酘这时方笑,“打完就不疼了,又没破皮破肉。儿子早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还惧怕这几板子么?”尹明珠气得拍他,“如何生出你这样厚脸皮的来?”骂完,她又含忧,“以后再不许浑说,仿佛你父皇有多苛待你。宫内宫外谁人不知,皇上可是心疼你。”怀酘最听不得如此絮絮劝说,又垂了头,无聊似地捋一捋娘亲浅米黄无华裙围上的细皱。他只敢在暗中叹息,依稀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娘亲最喜着水红带金的颜色。出身名门显族,她尤讲妇容,从早到晚妆扮得美丽工整,一丝不苟,仿佛随时随刻都在准备迎候圣驾。只如今时过境迁,朱颜相伴心气而改,日日简衣素裳的她,最虔诚之事便是侍奉内殿里那尊无知无觉的青玉佛像。

“母妃,我知道父皇他疼我,他对我好。可是,他不疼你,他对你不好。”怀酘脸上闪过歙云似的黯然与失落。尹妃却不变容色,“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本来就与你无关。不要总是庸人自扰。”怀酘竟突然生恼,“怎么就不关我的事?如果不是由我而起的那场横祸,母妃你断不会落得……”他还是理智忍住,不曾说出那句“失宠”来。尹明珠似笑非笑,闲闲拨弄儿子袖口的一串蟒纹,“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酘儿你最不该是刨根问底的人。”怀酘极力想抚平心绪,可还是露出凄然,“儿子总也想不明白,母妃你究竟犯下了多大过错?便是曾经对母后不敬,以下忤上,那也是因为婴孩儿的我骤而遇险才情急失控。父皇他再怒再恼,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将你疏离冷对这十数载。到底你还算不算是他的女人,焉能做到这般绝情?”

尹明珠双靥淡白如瓷,只是眉间眼角已现隐隐细纹。她仍端详看着儿子,语气不见丝毫委顿,“你的父皇,女人当然不少,只是能被他放到眼里心里的,都只有她一个。至于为娘的罪过么?‘或在诸司,辩论业果,审定之后,据业生受’。只这‘未测之间’,才‘千万愁苦’,还不如早早‘堕于诸恶趣等’。”她并不常修《地藏经》,更不曾以如此戏谑的口气来讲经文。怀酘恨不得能捂上娘亲的嘴,“旁人未论你的是非,你倒给自己安上莫名重罪。还‘堕于诸恶趣等’,凭什么?”尹明珠也被儿子怒火中烧的模样吓了一跳,可她还是握紧他的手,“酘儿,其实,不论为娘错与不错,迟早有一天,皇上都会为了她,为了她的儿子,冷淡下所有生育过皇嗣的妃嫔,彻底绝除这些女人的妄念。而恰恰又出了那件事,皇上可不只看透了陈芷莫的野心,也一样看透了我的野心。曾几何时,刚刚诞下娇儿,夫君又百依百顺,为娘竟笃信,不管是我争后位,还是为你夺嫡,都颇有几分胜算呢。”“母妃!”怀酘直是惊叫出来,惊慌失措瞄向门口窗外。尹明珠轻轻笑着安抚,“莫怕,莫怕。没有什么杂人在此。为娘母家也算宗室外戚。从小到大,自是什么逆事没听过,什么逆人没见过?天家才最无情。所以,酘儿你千万别再胡乱揣测父母之间的种种。不管旁人,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才要紧啊。”“不管。”怀酘无奈悲叹一句,恻然闭目,“也罢。我再不想管你们的事情。可你们也不要管我和湘儿的事情。”

皇城内宫,又至黄昏。彩衣女使翩跹两列娴熟挑起盏盏赤晶琉璃灯来,映照得御书房主殿阙阁琼光雾暖,一片祥圣谐和。内侍通报之时,玲珑便已挥退身旁宫人,仇鹏上前挑帘,她独自走入内殿之中。如彬正与怀馨评讲一篇策对。赵王听闻母后进来,早已迎到门口处伏跪请安。玲珑先看到如彬坐在御案后含笑相视。她也一样笑对,边笑边又指了儿子起来。自打脸上挂彩,怀馨躲着快有两日未敢去见母亲,此时正巧碰上也只得装作无事般粘到身侧。玲珑停住未动,伸手小心点点儿子的嘴角。怀馨下意识要躲,“母后,儿臣没事,没事的。”玲珑微一垂眸,早收起笑意,“便是我这当娘的,都不曾动过儿子的脸面。”怀馨双手在袖底向内缩紧,再次埋头跪下,“母后,都是儿子的过错,您千万莫要怪罪锦瑟。”

第五十三章:总是凄凉意

指尖漫上来的不抵心揪的痛,怀馨生生怕,母亲也会说出“那个女人”来。玲珑一袭暗紫色配乌金翔凤滚边儿的裙裾长曳于地,低头间软丝珍珠的步摇如帘垂落偏侧,“锦瑟打了你,为娘便要去怪罪人家。那你打她的时候,谁来怪罪你了?”母亲看似认真在问,怀馨却辨得风头已转。再仰首,他嘴角笑意难禁,更显顽皮,“谁能来怪儿子?谁敢来怪儿子?她家早没人了。即使有人在,儿子也断不会怕的。”说着他更洋洋得意地起身。玲珑气得抚胸,挑眉看向御座,“表哥,你怎么不揍他呢?实在是养了个祸害啊!”如彬闻言,只轻蔑笑斥,“早干什么去了?便是平头百姓人家都晓得‘教妇初来,教儿婴孩’。可你呢?从来朕要管他,你都护着。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如今祸害已成精,哪是揍上一顿两顿能扳过来的?还是省省力气吧。”

父母的语气皆有责怪之意,只那怀馨非但没有肃然敬听,竟还不服不忿起来,“父皇还惜力?儿子挨的狠打可是不少了。”如彬盯上他,目光锐利。玲珑担心,推下儿子的胳膊,“正该打嘴!”骂完了,她又要哄,“哪会都是我一个人娇养的?表哥才最宠你这‘宁馨儿’。”母亲如此费力弹压。那人反而牢骚更多,“父皇如何会最宠我?姊姊妹妹们不论,单说兄弟。从来在父皇心中,二哥都是第一位的,老五排第二,接下来是大哥。原本我总比太子强些。可如今他也开窍,后来者居上,馨儿怕是只能呆在末等了。”如彬气得甩开手中奏章,直接拍上案面喝道:“来人!”殿外伺候的宫人哪晓得原由,召黔领了两个小内监急匆匆进来。“去,给朕传板子!”如彬语声不善。召总管更是惶恐。他先不敢应旨,暗中偏头瞧向皇后。玲珑微不可察地摇头,递过无事的眼色。召黔伶俐领会,立时带带宽袖引着随从们出去。

大殿深处的烛火被透过窗棱渗进的细风吹得有些摇晃。父亲着恼,怀馨又跪下。玲珑瞪了儿子一眼,“哪天要不挨上几下打,你就过不舒服日子。”他只朝向母亲,依然是乐淘淘满不在乎的模样。玲珑本想扮作懒得理会,可偏偏没忍下一声轻哼,终还是露出宠溺来。她先抛下那惹祸精,袅袅走到夫君身侧。她也推了推他,“刚还说要省省力,那便省省吧。”如彬凝面不语。她靠得再近些,娇颜于摇红烛影之下俏皮而动人,竟低声揶揄,“谁也别装。你和我,咱们都惯着他。”如彬被气得咬牙,瞧着那人快要贴到身前的翘臀,手掌差点儿举起。玲珑发觉了,含笑再皱皱眉头。“父皇,儿臣知错。儿臣这就回府思过去。”胡言乱语一阵,怀馨不过是想挑逗着爹娘拌几句嘴添些情趣。此时眼见着心愿达成,他可不愿再没眼色地杵在大殿里。如彬极不耐烦地要打发儿子走。玲珑倒唤句“馨儿”将人拦住。母亲的声音忽然间郑重,怀馨哪敢造次,立刻跪直身子。“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如彬早怕妻子劳累,拉着她依靠到自己身畔。玲珑于案下握住他的手,两人姿势娴熟,十指交缠会心一笑。她与他对视后,才深情讲与儿子听,“妻者,何谓?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嫁娶者,何谓?嫁者,家也,妇人外成,以出适人为家,更应怜而稍从之。夫妇宜将心比心,各尽其道,不轻诲人,亦不为人诲。若偏要反向而行,必启不和之渐,难复琴瑟和谐。馨儿你能明白吗?”

母亲的笑意温暖如春日清晨映在初开海棠花瓣上的露光。怀馨心中猛得一喜,只是不敢轻动声色,“母后,儿子明白。我再不会欺负锦瑟。”玲珑颔首还要打趣,“你不欺负人,谁能信?快别装样子了,起来吧。”怀馨稳住身子未动,迟疑开口,“母后刚才说,锦瑟是儿子的妻子?”玲珑依旧笑盈盈的,“你的事涉及前朝,不该来问我,我也说不得。”她故意瞟一眼儿子,再瞟一眼夫君。如彬实在忍不住,在她腿上掐了一把,“说不得,你也说了。”玲珑依赖更近,“我们总不能让儿子看不到希望。”怀馨似乎还有些不能置信,愣了阵子才重重叩下头去,“儿臣谢过父皇母后。儿臣也替锦瑟谢恩。”如彬正端了香茗在品,闻言道:“你这恩谢得太早。”怀馨也不争辩,跪得笔直,临风俊面溢满欢喜,“馨儿今儿个一并求下。待等父皇下旨征西,儿臣愿追随太子麾下,亲为锦瑟一雪国仇家恨。”如彬心情甚好,只是瞧着烦躁,“行了,下去。左一个锦瑟,右一个锦瑟,心思只在女人身上。你就这点儿出息。”怀馨连挨打都不怕,更不在乎父亲训斥。他轻松起身,也想着告退。玲珑瞧着眼前的父子却若有所思,“一个是这样。两个是也这样。你们都替殷儿瞒着。我若不要来东宫起居注翻看,还真想不到,这些个日子,他竟然和那筱安住在瑶光殿里。吾朝后宫,循典成礼绝非虚文。殷儿他如此做法,欲置来日册立的太子妃于何地?”

如彬只是一笑,略歪身子倚住御座扶手,半握玉盏徐徐啜饮。“表哥,殷儿在储位,深惟国本,更应严加豫教。”玲珑声音清浅,可口气透出急切。如彬的容色渐渐转为深沉,“你还要劝我省省力,我也一样想劝你,省省心为好。”他与她情深意笃,在私下里几乎从不自称为朕,可是于人前,便是当着儿女们也向来稳重严谨。此刻,口指“你我”,如此谆谆劝说,也算是用心良苦。玲珑当然明白,他是不愿见到自己与爱子之间生出嫌隙隔膜。可她还是觉得有说不出口的失落。如彬放下茶盏又握柔荑,“朕对殷儿的管教还算不得严么?他难道不清楚,他的举动蔑矩逾规会触怒父母?他什么都想到了,他也不是不惧怕。只是你看到,他想做的,他要做的,还是去做了,不留丝毫余地。”“殷儿才该挨顿狠打。”玲珑说的是气话。如彬听得明白,交叠的龙袍凤裳之下,他用掌心亲昵地按抚她的手背,“千万不要打他。他便盼着一顿打。如今在你那‘乖儿子’的小心思里,仿佛只要挨了打就等于付出代价。曾经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咱们同意的还是不同意的,他都理所当然地认定被默许。所以,朕一早便知道此事,只是不想生气,更懒得去理会。不打他,不骂他,反而会让他提心吊胆,兴许还能迫着他收敛一些。”玲珑认同此说,只是耐不得冷哼。怀馨隔在较远处垂手而立,试探相劝:“父皇、母后,太子初识人事,好奇心胜,仿着民间纳娶之俗图个热闹而已。虽住了几日瑶光殿,并未置正妃方可享有的椒房丹地。筱安是三哥他看中的第一个女人。三哥对她宠爱有加,但也拿捏着分寸,不过给了个七品司寝御侍之职。那丫头既为司寝,就该服侍太子燕寝,掌床帏茵席洒扫张设之事。三哥想睡到哪里,她就得伺候到哪里。所以瑶光殿么,只是太子想要去住,又与平日所居的长明殿有什么区别呢?若细论起来该算不得逾制。”

云夔金彩宫灯烨烨。玲珑瞧着儿子也笑得雍容,“馨儿倒真会替哥哥开脱。”怀馨依然陪着小心,“母后,三哥何用儿子为他说话。于我们兄弟中,太子最为温雅清朗,动止进退应对从来皆合法度,也最得您们欢心。哪像我,就只知道胡闹淘气。”玲珑听着摇头,“馨儿你自有你的好处,殷儿他也有能气死人的本事。至于你说到筱安不过做了东宫女官,这可不是为娘与你父皇压制。殷儿不向我们讨要封册,原本是怕我们赐下的品级低了,委曲他的美人。他竟觉得父母看不透他,可真是糊涂。”如彬边听娘俩絮语,边亲手从蓄满鹅毛的釉变金丝明漆茶桶内提出越泥玉壶为妻子斟了一盏。“歇歇吧,说了那么多话,你也不觉得口干。”听着他在嘲笑,深眸之中却饱含温柔笑意。怀馨本欲上前服侍,瞧这光景低头止步。玲珑一样上挑丹唇,接过茶来不喝,依然先问:“我说的总没错吧?”不远处一面落地铜镜璀璨生辉,正映妻子绰约身影。如彬也是随口感慨应承,“既然看得透,就更该想得通。殷儿表面上敦本尚实,其实计虑深远,更是九牛不回的倔强个性。如今他不讨封也确是在静待时机。真若等到他独掌乾坤之日,怕是你这太后也再阻拦他不得。”

“表哥,你在说什么?”玲珑遽然变色。怀馨被唬了一跳。如彬却立时明了。“我不做太后!我一早便对你讲过,我不做太后!”她本来平静的容颜汹涌起难以言说的哀伤,长睫微潮,扑扑闪闪,如同淋湿翅膀无法飞舞的蝴蝶。怀馨似懂非懂,怔怔看着竟也想落泪。如彬早顾不得儿子在眼前,一把揽过那人削肩,“真是的,儿子们都长大了,你还要耍小孩子脾气。”玲珑缓缓抬头,风雪般清华神色悠悠洇开,“可你答应过的,你答应过,你要永远陪着我。”他伸手抚上她依旧如缎的青丝轻叹,“可是,我们之间,毕竟相差了八年。”她再难保持如仪端坐姿态,直是扑进那银龙腾海华服,“我不管。你说这些也无用。”镜中清影已成双,她朝向儿子竟微微带笑,“馨儿,你便替母亲做个人证。我璟玲珑此生绝不受太后册封。”“母后。”怀馨刚一启口便沉默。她转过脸来,仿佛想从那人眼中寻找肯定的承诺。如彬不得已闭目,实难隐藏激荡难平的心绪。“好好好。答应你。你便霸着这皇后之位吧,永远!”他咬着牙说出话来,传入她耳中,却轻柔缱绻无比。

日月青铜高鼎内龙涎烟香渐淡。“皇上,宁郡王求见!”是召黔在殿门外通传。“鏧儿回京了?他知道不知道……”玲珑展衣坐直身子,想问却又仿佛知晓答案。如彬一样恢复容色,抬手指了指儿子,“馨儿,你去引鏧儿进来。”“儿臣遵旨。”怀馨迅急躬身出去。殿门口汉白玉石陛之下,怀鏧团云纹紫蟒朝服在身,金冠金带挺背直跪,气度卓然沉练,根本看不出已敬候多时。“鏧弟回来了。父皇命我迎你进去。”怀馨快步过去,伸手扶起堂弟。“有劳四哥。”怀鏧不变谦谦地与兄长行礼。怀馨更显热情,“知道你此去太平府多有辛苦,可要好好歇息几日。”怀鏧闻言振袖拱手,“奉皇上旨意劳军赈民,唯恐有负圣意,鏧不敢称辛苦。”他见他这般认真持重的模样,再说不出旁的客套话来。怀馨在前,怀鏧在后,兄弟同步迈上高阶。便到靠近朱红金彩大门之际,他突然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四哥。”怀馨转首,怀鏧早停住。“怎么了?”他问他。他也很快回答,“四哥,我想一个人进去。”“唔。”怀馨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头。怀鏧深黑的眸子轻轻一挑,举步前行,在越过那人的一瞬又道:“弟弟是想让四哥给三哥捎个口信。”怀馨不问,只静待他说。怀鏧唇角逸出冷淡的笑容,“烦劳四哥去与三哥说。人么,他抢得去,我也一样夺得回来。”

风不知自何时又起,无聊撩拨冷月帘笼。落叶萧萧飘尽,仍有暗淡菊香入夜,隐隐是琵琶声萦绕深苑锦堂,流水般低吟袅轻袅,想来这便是杞王宅第不同寻常人家之处。怀鏧归来,严总管已立府门处候着,小心提醒,王爷于璟侧妃房中等他,大爷也在。“好大的阵势。”他只在心中轻嘲。实在想不明白,闹到这般田地了,伯伯、姨母,还有亲爹亲娘外加亲哥哥,居然可以继续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难道他们真以为自己远在太平府便能将诸事瞒住。怀鏧脚步促急,朝着另外的方向。他手中攥了一枚婴孩手掌般大小的血翠罗汉眼,红光晶莹,剔透玲珑,皇伯伯刚刚赏下的,据说是岄氏国朝觐贡品。御书房内,他们一如往常疼爱,他也一如往常乖巧,孩子般欢天喜地谢恩。罗汉眼,护身辟邪,更含平宁安远之意。他要先送这御赐宝物到螓月阁,离京前母妃就病倒在卧榻,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正房的院落里总是这样的静静的,晚来如是,其实白日里亦如是。廊檐四周挑了宫纱的风灯,不多的三两个宫人在离门很远的地方垂手侍立。为首的太监看到世子过来,刚刚打千行礼想提尖嗓子通报,却被挥臂拦住。怀鏧将那一起子下人打发得更远些,这才踱上台阶。殿中漏声清晰,掩住他穿过中堂的脚步。母妃宿在东暖阁里头,怀鏧的的手都挑到内殿珠绫夹棉的帘子上了,忽听得里面传来母亲温和还羸弱的声音,“绵容,别那么急着灭灯。鏧儿今晚可是要回来了。”他鼻中无缘由地酸涩,刚想直接进去,又听到一句,“哎,想孩子回来,又怕孩子回来,鏧儿的脾性,实在……”母亲的话并没有说完,怀鏧听住,竟立在那里未动。

正是十五,满月洁如玉盘,映上淡霞色的窗纱,清水似的通明。肖王妃从来好独处,寝殿内只有贴身的绵容一人侍候。终是陪嫁进王府的晓得心思,绵容麻利收拾好服药的碗碟,再搬了把四方凳紧挨床榻坐下,双手轻柔慢捻为半倚枕靠而卧的主人松泛小腿间酸乏的皮肉。想是惦记着儿子,肖嫦精神还好,略显稀疏的长发只用錾金直簪绾在脑后。寝衣雪白,她的脸色更白,倒显得颈子上的青筋血脉一根根突兀出来。“小姐……”她私下里总是这样相唤,此时欲言又止。肖嫦从窗间收回目光瞟了那人一眼,“怎么了?”绵容仍有些发愣,稍沉吟才开口,“奴婢是想说,小姐正在盛年,还是要好好保养为宜。”肖嫦略显苦笑,“哪还算盛年?已经是望四的人了?”“望四又怎得?璟侧妃也不过小了您两岁而已。”绵容觑着主人竟有些发急。肖嫦再次透过长窗眺望渺远天际,“我如何能与她相比。旁的都不论,只这病歪歪还无用的身子就生生磨死人。女人可比花儿凋落得快,谁禁得住这般摧折。我也不是没心气过,只是看得明白,再好的容颜有时也全没用的。”她的话前后矛盾,可她却听得明白。绵容在那枯瘦的腿弯处慢慢捶起来,“小姐也该宽心,世子总是最孝顺您的。”

肖嫦一样感叹,“鏧儿才是支撑。”说着她又游走起思绪,“鏧儿如今大了,倒不如小时候那般酷似他娘亲。曾经他在怀中依偎着抬头看我,娇憨还认真的眼神,真是与我在母妃宫中初见晓棠弹曲时是一个模样。她便用如此的眼神盯着王爷看,一边看一边弹出《白头吟》来。‘闻君有两意,顾来相决绝’,如此直白,怪不得王爷听完便恼怒地带她离开去了蓠菊馆,一夜不曾回府。可我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他们两个之间会有情。”“您初进宫庭正是新嫁,想来璟侧妃也没入东宫。”绵容约摸着猜测。肖嫦神色转淡,“当然没有。那时她还是南苑乐班的琵琶伎子,不过也就是同年仲秋,晓棠被父皇赐给皇上做了东宫良娣。”“啧啧”,绵容摇头,“奴婢算是肖府的家生子了。从小到大只听老嬷嬷们说起姐妹可以共嫁一夫的,真不曾想还会有兄弟同娶一女。”“快别混说。”肖嫦急喘着打断她。绵容被唬住,跃身起来端过汤药热茶。肖嫦只抿了口水略稳住神,“在这府上,哪容得你胡说这些个。可是不要命了?”绵容倒还镇定,“外间的人早让奴婢都支使出去了。不过陪着您,咱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肖嫦仍抚住胸,“也是说起被送走的筱安,才翻腾出这些个旧事来。真不想父一辈为了女人纠葛,到了子一辈,居然还能出现同样的状况。”绵容仍端着药碗,“筱安那丫头可是在收房前送走了才好。不然真像侧妃一样,先嫁兄后嫁弟的,放下皇上怜顾开天恩不提,怕是于谁而言也是难堪。筱安若真闹到那个份儿上,世子颜面上才不会好过。”肖嫦缓缓阖目,“我也就敢对你说说,咱们才是想到一起去了。筱安走了正好,去掉心病。就是我那可怜的鏧儿回来不知得闹到什么地步。”

绵容深静的眼珠微微一转,“您才刚提到世子的脾性。要是深想起这脾性,仿佛半点儿都不像王爷呢,竟是丝毫不逊皇子气势,真不枉被皇上打小宠着。”肖嫦睁开眸子再次打量门窗,细眉都蹙起,“这话断不许再讲。”绵容却靠得近了依旧温言,“小姐您不也一样存过疑影。侧妃初入王府便有了身孕,世子是七个月上早产,可刚下生时比怀殸王子那足月的都壮实,这是府里里人都眼见着的。”肖嫦摆摆手,疲惫还犹豫,“皇家血脉之事容不得混淆。更何况,皇上是如此得器重鏧儿。”绵容顺一顺锦被边缘刺绣的金蔓妆花,“小姐,皇上器重才是世子的福气,更是咱王府的福气啊!”

主仆两个渐渐沉寂。忽的,“丁泠泠”一声,门帘外竟有硬物坠落石地的脆响。绵容拔腿跑出来,却只看到一角紫蟒衣襟快闪而去。她已经吓呆了,浑身抖如筛糠。“是谁?是谁刚在外头?”肖嫦趴伏在床头急问。绵容哪敢与主人对视,迟疑片刻,才战战兢兢回头,“小姐,是,是世子啊。只怕是咱们的话,全让他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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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重回首往事堪嗟

月明光满,落入怀鏧眼中却是深苑如海,晦暗得一片模糊。待等双足迈入菊苔阁的院门,晚菊正幽香绽放,暖雾氤氲缭绕,融融宜人。怀鏧只觉烦燥,也不容通传,推帘而入。寝殿内,悬明珠,焚椒兰,高壁彩绘绮丽,入目皆是父母素日里钟爱的菊与苔花。他一步一步走近,仿佛踏着自己的心潮澎湃起伏。“世子。”晓棠看到儿子进来,立时从如彰旁边站起关切相唤。怀鏧闻声咬下牙关淡然相望。竟像刚刚发觉,娘亲真得好美,素丝罗衣挽遮轻裘缠臂,肌肤依然宛如少女般雪脂净白,更衬一弘绾梳齐整的墨色长发光滑得都能折出烛火的光亮来。父王便在她身侧,家常暗绿松枝夹袍,闲淡如风的面容,缓缓将手中的薄胎瓷盏放到右厢蕉下覆鹿的小几上,这才和暖地问他:“鏧儿,你回来了?”

怀鏧一味立着,并不答言。对过的怀殸蹙眉过来拍拍弟弟的肩,“走急了不成,没听到父王问你话?还不快些请安。”怀鏧转头,面无表情地开口,“大哥,请你出去。”一时间,父母兄长皆愣住。怀鏧还是不变口吻,“请你出去。”“啪!”如彰的手掌重重拍到几案上,再无温润笑意。“你这是发的什么疯?”他高声训斥儿子。怀鏧竟微微一笑,清俊的眉眼,神态却转为冰冷。“我让你出去!”他故意将腔调拉长,也更加放肆。如彰陡得起身,却被人挡在前头。“彰,别,别……”晓棠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倒是怀殸不想看着他们为难,稍稍躬身,“父王、侧母妃,儿子去殿外候着。”

大哥真走了,还驱离侍从,紧闭上房门。殿内三人更静。晓棠强拽如彰坐下来,这才带了薄怨规劝,“世子,你先歇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如彰实在懒得理他,摆手示意儿子

第30回

退下。怀鏧竟像钉在了那里,目光透过金绡灯火泠泠投来,“为什么要把我的女人送去东宫?”如彰只觉避无可避。他尽量平缓口气,“鏧儿,那不是你的女人。筱安与殷儿才是两情相悦。你若真心爱护,便该大度放手,让有情人圆满。”晓棠眸色凝暗,瞧瞧儿子,再瞄夫君,无奈与惊惶尽显。怀鏧神色清冷依然,沉默一瞬忽而抚掌,“父王训示感人肺腑。只是儿子还想再问一事。”他的眼风扫向娘亲,“只不知,当年侧母妃是与您相悦,而令皇伯伯放手?还是她与皇伯伯相悦,而令您放手?你们兄弟又究竟是如何才求得的圆满?”

简单一言惊得骇浪滔天。晓棠被儿子阴冷的眼神看得周身生寒。一种迫压的感觉透体而出,双手抖动胸膛风箱似地起伏,却依然憋闷得喘不过气来。如彰早就面赤过耳,长臂挥下,身旁茶盘坠落,飞散一地碎瓷。怀殸始终紧贴门根处听着,发觉声响不对狂跑进殿。“你,你……”如彰不知道该如何发作。怀殸弄不清缘由,也只能先扯弟弟,“快出去,别再胡闹了!”怀鏧狠狠甩开哥哥,瞳心的亮芒更加危险,“我有哪点说错了?父王你抢了兄长的女人,便要用我的女人赔给人家的儿子。这公平吗?公平吗?”如彰面色由红转白,神情戾色尽显。晓棠快要咬破嘴唇才能抑住哭泣,可即便是羞辱与折磨正撕痛寸寸肌肤,她还是扑过来挡住冲向儿子的丈夫。“孩子,你别说了,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真不是的。”心底溢出无边恐惧,于她而言仍抵不过担心儿子受到伤害。怀殸越发糊涂,不敢深想,更不想追问,唯能死命捂住哪张逼人的利口。怀鏧竟先流泪,只是脸上未褪的愤懑令他看上去越发张扬狠厉,“做了,还不许人说。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居然能够嫁给兄弟两个?”

寒风夜,院外琴台檐铃急动。晓棠终于呜咽出来,素面埋进手心,髻发凌乱,步摇璎珞散荡。如彰再顾不得安慰妻子,甚至还抬手将她拨开。任谁也阻拦不住,杞王狠狠一掌便将儿子劈倒在地上。怀殸慌张跪下想要扶起口鼻见血还泪流满面的弟弟,父王的怒喝已从头顶清晰传来,“去,请家法。今日,我定要抽死这个逆子不可!”“父王!”怀殸一手托着弟弟低颓的肩,一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叩头。“严翎!”如彰早便气炸了心肺,哪还听得进长子的劝说。严总管哆嗦着进来,头都不敢抬,只停在殿门处。“取家法。取了家法来!”主人的命令一声高过一声。严翎汗如雨坠,脚下软绵绵如踩云朵,“王爷,您息怒,息怒啊。”瞧着眼前跪的跪,僵立的僵立,如彰凌厉双目圆睁。“反了,都反了!”他急愤转身,直奔内室,再出来时,手中竟握了一根尺半长、浅铜色、光硬如玉的藤条。父母房中如何会存了执罚的家法,怀殸瞧着眼生,可那物件握柄处包裹的纯银雕花分明已经磨损得瞅不出纹路。哥哥怔愕,怀鏧根本辨不清是惊是恐。如彰马上便到儿子面前。又是晓棠冲撞过来拦住,“我求你,求求你,别打他,别打孩子!”妻子哀声颤颤,实在可怜。如彰且叹且恨,语气森绝无情,“孩子?这逆子可曾视你作娘亲?”他再次将人推开。她哪还站得稳,轻飘飘便要掼倒。“侧母妃。”怀殸顾不得弟弟,起身向前接住瘫软的庶母。怀鏧眼睁睁看着,一阵刺痛蓦然入内,齿心断肠。

“跪起来!”父王气息湍急怒吼。怀鏧茫茫然抬头,鲜红指印挂在脸上,鼻下口角的血痕都不知道动手去擦。“孽障!”如彰以为他还在强硬,提脚狠狠蹬上去,带起一阵风来踹翻眼下身子。“嗖!啪!”“嗖!啪!”……藤条高举重落,发出破空之声后才落到臀间。怀鏧是摔趴到地面的,腹下青砖坚硬冰凉,臀上肉块隔着衣衫却很快被抽打得灼炙难耐。“儿啊!我的儿啊!”晓棠挡不住丈夫,又扑向孩子。怀殸也匍匐跪倒,“求您,别这样打,会把弟弟打坏的。”怀鏧身后已爬满了小蛇,噬破皮肉,引出决堤般的裂痛。忽而竟有苔花清芬覆住肩背,他能感觉到滴滴热泪淌进自己的脖颈里。“我不让你打他,不让!”晓棠身软心硬,紧紧抱住儿子。“你给我躲开!”如彰一样用力撕扯,不减劲道地狂抽狠打。下半截身子处处承受针刺刀割,也辨不清是哪里先破了,粘粘的还湿热,糊住裹体的丝帛。“娘。”他的声音太过微弱,混着惨叫生生压回喉里。

“王爷!王爷!”肖王妃扑门而入,踉跄跌倒在如彰脚下。“你饶了他,饶了鏧儿!”肖嫦面上清泪如注,蜿蜒滑过惨白带皱的面庞。她的手吃力抓牢他的袍角,挣扎着支撑,“你若要打死儿子,不如先打死我啊。”“王妃。”绵容随在后面瑟瑟发抖。如彰咬着发紫的下唇,勉力摇头,“这里不干你的事。问世间谁能容得下羞辱爹娘的子女?”肖嫦眸中更凉,凄苦如霜,“那你更该打死我。是我,是我,对鏧儿说了所有不该说的话。”“你,你,你疯了?”如彰狂怒,眼光爆出火星。“王爷,我家小姐……”绵容下意识要护住身前主人,还未说完便被一掌推开。晓棠不知何时迫近,泪也漫在眼眶。“是你,居然是你?”她根本压抑不住痛苦,更不掩饰嫌恶森冷,“我已经把亲生儿子给了你。从没想过要与你相争。在孩子的事上,我处处忍耐避让,这么多年来甚至不敢在人前喊他的名字,不敢与他亲热。我狠下心肠疏远曾经娇养的骨肉,只为了他能从小依赖你,换得你对他好,不伤害他。可你,可你,居然能想出这么狠毒的法子来离间我们母子,挑唆他冒犯他的父王。我被羞辱,孩子被狠打,这于你有什么好处,你又存的是什么居心?”句句质问如刮骨利刃。肖嫦本是虚透的身子,此时摇摇欲坠,只有仰面大口大口喘气才能发声,“晓棠,我绝不想害鏧儿,他也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案间明烛烧得久了,泪滴堆累挂满鎏金烛台。怀鏧双唇剧烈地颤抖。他很想喊一句“母妃”,可又辨不清心中要喊的是眼前的哪个。如彰清矍的面上阴云更重,目光掠过眼前的女人再投向殿门,“严翎,将王妃与侧妃都请出房去。” 严翎乍惊,不知该如何应对。怀殸试探着膝行上前,还未开口,肩头便挨了一记藤鞭。“都出去!谁再敢求情,就把他与这逆子一起轰出王府,我说到做到!”如彰话音不高,却让殿内空气冰封。怀殸再无对策,招过严翎来,半扶半拽将两位母亲带走。“呯”,大门在他们身后被重重推上。“哗楞”,紧跟着门栓也扣合。“王爷”、“彰”……门外又传来揪心哭喊。门内却是好一阵子沉静。怀鏧僵直着跪起身子。如彰隔着几步距离看向儿子,冷冷命令:“趴到案上去。把下衣褪了。”

居然锁起门打。怀鏧在心里苦笑。仰头相望表情淡然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父王,他静静跪着一动未动。还记得小时候,从没想过要学琴,却偏爱在睡前听琴。稍稍耍赖便可以腻进那暗蕴菊香的温实怀里,耳边丝弦叮咚,催他甜甜睡去。总会在惺忪朦胧中被抱回床上,小手小脚都要被摆弄阵子才盖好被子,有人清凉的额头轻触自己的额头,留下千瓣菊的芬芳浸润夜夜梦境。笑过叹过,怀鏧又差一点儿落泪,恐惧的绝不是眼前的藤条,而是绵容口中那个疑影。如彰已经走近,根本无视地上儿子悲哀的神情。他只将家法威胁似地压到他的肩头,“不要让我抽到你想脱都脱不下来。”这话说得实在森冷,倒激起怀鏧叛逆的傲性。他咬牙也站起身,回头便是雕着八珍兽角黑檀硬木的几案。生拽似地卸下腰间镶金嵌玉的鞶带,看都不看随手抛向远处。“呯呯”,想是扣扭撞到石地又弹飞,发出刺耳的声响。如彰的震惊只是瞬间,面颊颤动了几下,很快僵硬。怀鏧又抽掉内束的腰封。外裤根本不用脱,转眼滑落到脚底。只是里裤难缠,抽破的伤处半湿不干粘糊着丝绡与皮肉。怀鏧先扯了一下,立时感觉一阵钻心的撕痛。他迟疑停住,不想说祈盼,只希望能多多少少引起身后的怜惜。

“嗖啪!”静静等来的竟是毫不留情的一鞭。疼痛像烧沸的毒液滚过臀峰再蔓延进心里,他的喘息也沉重。 “快脱。”如彰停下手中的藤条没有再打,可眼中腾起稀薄的雾气却让人探不清底色。冷汗流淌到腮边,怀鏧用手背狠狠地抹去。如彰的太阳穴陡然一跳,这个动作实在像极了他的娘亲。他横心闭眼才褪下的贴身小衣,只觉屋内一阵明又一阵暗,可仍伸直了双臂将身子撑伏在案间。“儿子请罚!”他故意大声说话,是为了掩饰撅起身体后伤处拉扯开而滋生的苦楚。如彰先未动手,只盯着儿子光裸的屁股。刚刚究竟抽了多少下他也没数。现在看上去精健坚实的臀腿上深红浅红的笞痕交错叠加接连成片,即便是未曾落鞭的地方也受连累浸成了淡淡的粉色。最醒目的当是右臀靠下的地方,两条交叉成十字状高高隆起的红檩子,中心点上正狰狞地渗着血。如彰的表情渐渐复杂,握住藤条的右手也沁出滑腻腻的汗水。“请父王责罚!”怀鏧竟然又叫嚣起来。

北窗下,炭盆内燃烧的瑞炭咝咝窜起微小的火花,像是燃进了如彰的眸子里。他一把揪起儿子的脖领,强扳过他的脸来。英气面容没有血色,通红的只是咬到裂开的双唇还有撑到发酸也不肯落下泪来的双眼。“打呀!我可是您的亲儿子!”怀鏧颤着声音就说出这些。他仿佛有诉不尽的委曲,最难受的是,自己的恐惧绝望,根本无人想要体谅,或是能够体谅。如彰真被气疯了,丝毫没有觉察儿子另有深意。他直接将他按倒。铺天盖地地狠劈。腰上、臀上、腿上,处处噼噼啪啪爆响。藤条都弯成弧形,深深地陷进皮肉里,仿佛随时会断裂。落点最密集的依然是那两瓣屁股。臀峰受尽笞打胀得太快,高高撑起脆弱的肌肤,一股股青色暗流从深处翻涌出来,替代了先前的红肿,再迅速地变紫、发乌。双丘一塌糊涂,经脉却渐渐清晰。更多又细又深的伤口崩开,微微小小的血珠子破壁,凝聚得密了才顺着大腿缓慢流淌。

怀鏧一直认为可以挺得住,却没想到疼痛让自己如此之快地丧失了理智。先还只是臀腿痉挛剧烈颤抖,紧跟着又是喉管收缩抽搐着干呕。早就无力自主趴在案面上,完全是被牢牢按服。皮开肉绽的屁股不受笞打也停不住地哆嗦,再掠过呼啸的藤稍,仿佛冰面迎击支离破碎,而冰棱的锐刺可根根扎进骨缝。他往日里受罚极少讨饶,因为父王从来都打得太轻,而兄长也不曾揍得过重。终于,疼痛还是疯涨到如何咬住舌尖也阻止不了示弱屈服的惨呼。“啊!”“啊!”……叫得尖利才渐渐发觉,弄出点儿声音来,仿佛还能分散开受虐的神经。“你是爹爹。你是我爹爹。”他开始反反复复地狂喊这一句话。如彰被儿子嚷嚷得心烦缭乱,可看着他如此纠结倔强,又有种疑惑和不安涌上心头。

藤条依旧起落,并不给人缓冲。怀鏧的身子,由腰至膝弯,皮肉血痕斑驳,翻卷着瑟缩,再无一块好处。他的双臂软沓沓地垂下,头颈也快失去支撑。“爹爹”两个字已说不清楚,微弱而含糊地拖开极长。外头的哭叫一声比一声激烈,仿佛还有人在用头撞击着大门。忽然,像是一下子杂乱。跟着便传来怀殸失却往日沉静风度地叫喊,“父王,嫡母妃,嫡母妃她昏过去了!”如彰闻听立时甩掉沾血的藤条,转身就往外跑。怀鏧只懵了瞬间迅速醒悟。“母妃。”他嘶哑着声音呢喃。顾不得身后伤口的血肉模糊,摸到束带勒上裤子往门外扑。臀肉剧痛,双腿麻木,不长的距离却几番摔倒。当他满头大汗,从台阶上滚落到院子里时,正看见众人匆忙赶着离去的背影。

“母妃!”怀鏧昂头痛苦地呼唤。晓棠最先转身。肖嫦被怀殸托在怀里,气若游丝再也不能回应。“儿子。”晓棠哭到声音劈裂,扭身要去扶孩子。“不许管他。”如彰一把便将晓棠拽得趔趄。他再次走近他。“啪!”又是凶狠的一记耳光。这次热呼呼的东西是顺着嘴角涌出来。他头朝下扎在地上,很快伤臀上挨了一脚。“起来!跪好!”如彰眼见着血迹渗出了儿子的绢裤,还是严酷又坚定地喊道:“就跪在这里。等我回来再打死你。”

想走的,不想走的,一时间都走了。只剩下怀鏧一个人双手撑地跪着。夜早就深了,阵阵北风凛冽沁骨。他的脸色惨败,伤处先经汗渍又受寒侵痛苦如猛兽般肆虐汹涌。垂头咬着嘴唇,他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昏倒。“二弟。”怀殸不知何时赶回来。在他的身后,大腹便便的韩汐牵着依依的手。怀鏧知道,嫂嫂早过产期还未见任何征兆,如今全家都小心看护根本不让她离开寝榻。他觉感动,更有愧疚,张了几次口都没能发出声音。那姑嫂可是被眼前惨状惊住,距离一步之遥也没敢靠近。“快些起来,先处理下伤处,我这就送你入宫去。”怀殸使力去扶弟弟。“母妃如何?”他还惦记着。“传太医了。现在有值守的姚大人看着,脉相已经无碍。”怀殸越是用力,仿佛那人越是沉重。“我为何要入宫?”他依然不离地面。“你说为何?难道真等着父王再回来打死你?”那兄长也有几分恼了,“侧母妃已安排严翎去皇上和娘娘驾前报信。我送你过去,便安生了。”“我不去。”他居然笑出来,却是无限凄苦的模样。“二哥,你是不是因为筱安才闹,才挨的打啊?”依依终于来到哥哥身边,瞳仁黑若墨玉,此时也含了楚楚的泪,“二哥,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是我把筱安弄丢了。”她伤心地摸他的脸。怀鏧仿佛这时才想起那个人来,痛苦得卑躬捂面,清泪再次潸然而落。

“走,快走!”怀殸蹙紧眉头去拉扯。怀鏧极别扭地躲开了,“我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父王来。”“你!”怀殸被激得高抬手臂要扇下。“干什么?”韩汐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能够生生将夫君推开。她艰难地蹲下来,将受惊小兽一般的怀鏧团团抱住,直到伏身贴住他的发冠才缓缓哀求,“弟弟啊,你便听听话,听听话吧!”

第五十五章:眼前红日又西斜

金轮偏坠。长安宫,蓠菊馆。一棵秋海棠亭亭直立。曾经繁密而油绿的叶子凋零了,只是那柔韧的枝条依然恣意舒展,享受般的姿态,仿佛默默蓄养生机等待万物萌生的春日。

怀鏧已经在海棠边站立许久,双手扶在棕黄透白的树干上。天空中,鸦雀归鸣,焦急如斯。他忍不住要抬头去看,正有人将一袭披风搭在肩头。“世子,傍晚时天转清寒,您这身子才好些,还是回房去歇着吧。”召黔微曲项首相望,笑意中透出和暖的浮光。怀鏧转过身,轻声道了句谢,“有劳总管。”话说完,他人未动。召黔自然知道这小世子的脾性,不再劝他进屋,而是点指院内的几个内监,“都是些不长脑子的。就知道木头似的杵在这里。还不快去尚食局那里找刘司药问问,今日按陈太医和明太医给世子新下方子配的汤药可得了。过会子邸下便要去凤仪殿用晚膳。去时的衣裳,晚时回来要添的衣裳,你们备好了没有?事事都得咱家催着赶着才能动。到时于皇上、娘娘面前要是瞧出半点儿伺候得不周来,**得仔细你们的皮肉。”一起子下人哪经得住总管吓唬,立时奔东奔西的没了影踪。顾成是怀鏧贴身的内侍,他没敢躲开,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召黔瞧见他更气,“最数你该打。仇首领有事先走,我这紧赶慢赶地才到。就差前后脚的功夫,你这没眼色的奴才居然能让世子单衣单裤的站在外头吹风。我这阵子天天都能碰上你家严管事,回头可得好好说说,看他如何收拾你。”

顾成吓得腿直哆嗦,就差跪倒。怀鏧紧紧披风的袢带,兀自也笑,“不关他们的事,是我嫌穿得多了累赘。”召黔不好再训斥。怀鏧却稍稍叹气,“养了十多天,我的身子早便无碍。哪还用得仇首领和召总管你们劳驾轮番守着。两位在御前或是中宫殿的差事才是要紧。”召黔稍正容色,“仇朋也好,奴才也好,都是皇上与娘娘特为下喻旨指来伺候世子的,如今这便是最要紧的差事。”怀鏧有些赧然,沉默不语。虽是主子,终是眼见着长大,召黔沉下心思直言,“世子也听奴才一句劝。将养身子自是越小心越好。您便是不愿体恤我们这些个下人,也该想想皇上和娘娘。您总是知道的,那晚您被送入宫,两位上殿在这蓠菊馆内可是怎样心疼来着。诸王连夜急召入大内。太子、赵王跟随顺天候被派去您府上。楚王始终就没放开那群太医,不论外敷内用,研定的方子一张一张过目。齐王与淮王又要顾着您,还得反复劝说皇上和娘娘歇息。劝来劝去,所有人仍是守了整整一夜。”

怀鏧披风上立蟒白狐尾的领子凌风而动,根根油亮,像青松的松针。他示好似地扯扯眼前之人的袖筒,“我听您的,再不如此随意便是。”召黔欠身,“该是奴才听从世子吩咐。”怀鏧不再分辩,瞧一眼顾成,“你到御书房那里打听着,若是皇上见完朝臣得了闲便过来告诉我。”顾成正愁没理由脱开身,听见这话立马打千小跑着出去。召黔仍想拦,“皇上晚膳时也去凤仪殿,您这会儿还过去面圣?”怀鏧没接话头,而是另外问道:“总管,严管事日日都进宫,可是陪着我母妃?”召黔答得爽利,“杞王妃想来还于沉疴,不曾得见。”怀鏧轻轻摇头,“我说的是我娘亲。”召黔静了一瞬,难掩怜惜,“璟侧妃确实每天都进宫,只是去了凤仪殿。”怀鏧眸光一亮,很快又暗淡下来,“我听四哥说了,父王还怒着,根本不许家里任何人来看我。可是父王他……”话未说完,人已沉默。召黔怕那孩子再陷怅惘,他先含笑,“父子天性。世子不必担心。”

远处更漏声声,夕阳映下,楼台殿阁沉浸于一片金玉之色。怀鏧本来垂着脸,忽然又抬头,“召总管,您能说说我母妃么?我娘亲,我娘亲的曾经。”召黔显见着迟疑,“璟侧妃为贵戚之女。奴才哪知道什么曾经。”怀鏧并不放弃,“您说也无妨。本来姨母这几日也与我讲了许多。”召黔抬头竟似拭汗,“便是皇后娘娘讲得,奴才也讲不得。世子,您还是进殿歇着吧。”怀鏧面上带笑,却耍起赖来,“你不讲。我便不走。就在这风口上站着。”“世子。”召黔真是懊恼。怀鏧伸双手,再牵那人衣袖,“好,好,好,总管。我不提娘亲。你讲讲曾经东宫的耿良娣吧。那个在韶华之年‘香消玉殒’的女子。”召黔实在被逼得无法,苦笑几声,“您们这些小主子,根本不给人活路。”怀鏧也笑,欢畅又惬意。召黔怜爱地帮他系好外衣风扣,边动作边言道,“在奴才眼中,曾经的耿良娣是一位冰雪聪明又绝世独立的女子。才能于当时的东宫独得太子与太子妃的爱怜呵护。”“是么?那是如何的聪明与独立呢?”怀鏧心急得竟有些气促。召黔倒慢慢诉说,“毕竟时过境迁,许多过往谁也记不得了。我只讲一事。有回在东宫的家宴上,良娣为了维护太子妃,出言冒犯了一位尊主。”“是皇伯伯吗?”怀鏧思索不清。“当然不是。”召黔摆手,“接下来,奴才讲什么,您都不要问。若问,奴才便不讲了。”“好好好。我听您的。”怀鏧赶忙点头。“那位尊主火气不小,立时便要传杖施罚。执掌律令的太监听命进来。荆棍刑凳齐备,煞气腾腾,吓得殿内众人个个腿软。”召黔说出来,仍像身临其境。“谁敢?是谁敢打我的娘亲?”怀鏧又没忍住,双拳都攥出声响,“皇伯伯呢?皇伯伯在哪里?姨母又在哪里。”召黔不得已还得回答,“当时,娘娘不在东宫。皇上又刚刚离席。”他拍拍他的手臂安抚,“只是旁观的都怕。唯有耿良娣不怕。提着荆杖的就站在她身边,她还在喝汤。一勺又一勺地喝汤,旁若无人一般。他们抻手要去拉扯,她登时怒目而视,冷傲凛然,根本不似柔弱女子。”“娘亲。”怀鏧紧张地呢喃。“世子毋庸担心。”召黔长眉舒展,“便在这危急之时,皇上,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殿下赶了回来。严斥生事之人,句句不留情面。训完又去安抚饱受委曲的小人儿。而奴才们此时再看耿良娣,哪还有先前一丝半毫的张扬硬气,早不知于何时哭得梨花带雨,孩子似的可爱可怜。瞧得太子更为心疼不已。”“这是我的娘亲。这绝对是我娘亲。哈哈哈……嘶嘶……”怀鏧终于痛快笑出来,只是扯得嘴角伤处都生疼。召黔神色恬然,还似追忆,“于韶华中结束,才能于韶华中开始。若可求得眷顾,一切便皆有天意。”“世子。”顾成躬身进院,“皇上正在看书,此时无人相扰。”怀鏧止住神游,仍含笑意,“总管,我这就更衣,您先帮我到御前通传,就说鏧儿要求见皇伯伯。”

天色转暗,渐上霜华。御书房东殿宁和静谧,怀鏧微躬肩背轻声缓行。支窗映入碎金般落日余晖,又沾染初明的烛火,他一步步走近,迎面正前方鎏金广案之后,伯父身着云白色团龙轻袍手握书卷细观,面容越来越清晰。“鏧儿给皇上请安。”怀鏧撩襟跪倒。如彬合上书卷抬头,“起来吧。赐座。”殿中是牟平领着几个内侍服侍,听到喻旨小声提醒左右取了加厚的椅垫来铺上。怀鏧直身,瞧着下人们忙活,面上稍稍见红。他垂首谢恩,又冲牟平眨眨眼睛,“有劳大总管。鏧哪还敢坐。不罚跪着便好。”“世子啊。”牟平尚能忍住笑。如彬可勾起唇角,向身旁略摆手,沉声道:“都下去。”

大总管带人即刻退下,东殿内只剩叔侄二人。怀鏧一身烟灰色白虎纹常服,面颊仍露淤青伤痕,到底掩不住少年郎挺拔修立,飘逸无忌的风姿。“过来。到朕近前来。”如彬细了眉目瞧着,端是又怜又恨。怀鏧答喏,迅急过去。如彬扶案而坐,眸光幽邃却还温暖,“跑过来做什么?你姨母那里晚膳早已备好。今晚殷儿也在,想是都在凤仪殿内等着了。”听闻太子,怀鏧悄悄撇下嘴,将头埋低语音含混,“伯伯,伯伯,我想回家。”如彬仿佛并不在意他的话,闲在执起茶盏,“太医说你身上的伤需得再养几日。”怀鏧浓眉轩起,“太医都是怕事的,总要将病症说得吓人些。侄儿不过就是皮肉伤,早便结痂愈合了。倒是整日里让趴在床上养来养去的,身子越发酸懒无力。”他边发牢骚边试探着与如彬目光相触,黑黑瞳仁轻动愈显出恳切真诚。“您让我回家。您下道旨意让怀毅大哥送我回家可好?”他越说越恣意。如彬佯装不解,笑得漫不经心,“鏧儿你若想回去便回去,作什么要讨朕的旨意,还劳动毅儿送你?”怀鏧无奈再度垂首,“侄儿是怕,是怕回家接着挨打。”

他不敢抬头,掌心腻汗,只盯着眼下踏云朝靴与素金滚边的袍摆。如彬阴沉了面孔,冷哼一声,“知道怕,你还要回家。”“便是再怕。侄儿也要回家。母妃见不到我,想来寝食难安。”他低眉耷目,已然显出凄苦。如彬轻叹,“你如今下得了床,可你母妃仍缠绵于卧榻。”怀鏧眉头揪得愈狠,“侄儿有两位母亲。嫡母妃为我所累。而被我这逆子伤得最重的却是娘亲。她日日都到凤仪殿,只是……”喉中发涩已说不下去。刻意也要分清的“嫡母”与“娘亲”称谓却让如彬听着心疼。但是他仍恼侄儿,“真不知道你这孩子到底是聪明的还是糊涂的。此时记挂养了你的又担忧生了你的。只是那一晚上,怎么什么样的逆言逆事都说得出又做得出呢?你总算知道自己是不孝的逆子了。那么你就来告诉朕,若依族规律法,不孝罪中‘诅詈父母者’该受何刑?可是打一顿屁股便能了事的?”“《大璃律斗讼》‘詈父母者绞’。”他流利接口如同背书。如彬拂袖,清冷垂眸,“你明白便好。”怀鏧看着老实,其实暗暗松气,“以恶言相向曰詈。侄儿没有。侄儿只是初闻如此旧事,深感震惊,一时不能接受,想当面问个究竟。”

如彬抬手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掌,“十几年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君子应知‘为尊者讳耻’,而你竟能生生去撕父母的伤疤。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羞耻。晓棠当年尚少,又无所生,改醮异门,也是礼仪常范。朕愿成全,你父王愿娶,哪里轮得着你来‘震惊’,你来‘问究竟’?朕看着,若不治罪,还真是扳不了你骄妄的脾性。”明明龙颜震怒,怀鏧却神态轻松,“告忤逆生父不得,须得亲母、娘舅。侄儿知道,娘亲是不会告我的,舅舅也不会告我的。”如彬连揍人的心气都没了,烦躁得推了他一个趔趄,“出去!没气死你父王,想到这儿气死朕?”怀鏧摒住笑跪好,恢复驯顺的姿态,“伯伯,鏧儿当然知晓此番罪大,愧疚得日日心如刀绞。我悔不该那晚因为筱安被送走便失却理智。我想回家。我情愿被父王他打死。您也好,姨母也好,还有叔叔、兄长们,谁都别再护着,便让我去死。”“死什么死?小小年纪,就这么犟。谁舍得打死你?还真以为你父王狠得下心来?”如彬没能忍住,又踢了他一脚。怀鏧规矩跪直身子,难掩沉痛自责,“父王若狠得下心,也不会夜夜来蓠菊馆看我。还都是在我熟睡以后。打在儿身,痛在父母心,鏧儿自然知道。”“你竟察觉了?”如彬实在吃惊。怀鏧已湿润双目,“父王身上有千瓣菊的清香之气,透入肌理。凡是他停留过的地方,菊香也会沾染,我从小就分辨得出。”“唉。”如彬长长叹息,“鏧儿放心。朕这几日也劝过三弟,不许他那样打你。明日便让毅儿送你回王府。只是归家后,你也要诚心悔过。人各有偶,本就不可强求,再不能拿着此事向爹娘撒气。”他伸手想扶侄儿起来,那人却坠了身子未动。“皇伯伯。”怀鏧一头磕下,“父王越是疼我,我越是想弄清一事。”“什么事?”如彬听闻疑惑起来。“鏧儿想知道。”他停顿一瞬没敢抬头,咬咬牙才艰难问出口,“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您与父王谁的儿子?”如彬的手臂重重落在御案上,神色间多了几分肃冷。他也沉静了一阵才发话,“那么,你先来告诉朕。于你心中,更愿是谁的儿子?”

第五十六章:凯风自南

有风入殿,扰得灯火明暗不定。四下阒然,怀鏧垂目品味伯父的问话,唇峰下耷隐隐若似苦痛。“这由得鏧儿作主么?”他开口,方抬头,明眸轻转。如彬容色清远,语声平静得另人琢磨不透,“孩子,你亦为男儿,可能舍下女人再搭上骨肉?”怀鏧略怔,下一刻便吁出长气来,“鏧儿明白了。”他的眼底深处星芒晶莹,如被点亮。如彬若有所觉,有气又有疑惑,“你好像很高兴?”“没,没有。”怀鏧急忙收下飞扬的眉稍。如彬袖扣金腕,龙袍襟角便近在那人眼前,“你并不想是朕的儿子?”“鏧儿的确不想。鏧儿只愿是父王的儿子。”这回他答得极为干脆。“哈哈!你倒实在。”如彬难得在小辈儿面前朗朗而笑。“伯伯,我不是实在而是实际。”他更无顾忌,“您已有五子,即便添得我,又能分到多少宠爱?而在父王膝下便不同,我们兄弟三人,无论长兄、幼弟,他们谁个比得上我在父王心中的地位?鏧儿可是做宠儿惯了,根本受不得委曲。所以,我不愿意。”

怀鏧还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得意。如彬早被气得咬

第31回

牙,探起身来将跪在地上的孩子拽进怀里,仿佛怒冲冲地朝他屁股狠狠抽了几下。怀鏧疼得跳脚,双手都捂在臀上蹦出好远去。如彬并未发话。怀鏧生出慌张,在心中不情愿,人还是抓紧回到近前来。“皇上。”他本来就不敢多问。谁知话音甫落,又一巴掌挥下。曾经破开过的皮肉敏感脆弱,牵扯得心肝俱颤。“您别生气,别真生气。”怀鏧强撑胆量轻轻摇动伯父的胳膊。如彬没有立时拂开那人。他马上便觉无事,歪头一笑年龄也像减去不少,根本瞧不出素日里深沉干练的风度,“伯伯若要教训,鏧儿再不触逆,这就伏身去衣受罚。只是还要求您稍稍体谅,多少减些力道。若是屁股再被打坏,明日便回不得家去了。我想父王母妃,我太想他们了。”

如彬略斜些身子倚到御座扶靠上,长眸微睐打量眼前轻笑浅浅的少年。本来修峻的眉目,却带三分娇憨,衬着那簇云织绮的白虎纹锦袍别有一番高贵风流。“你便和你娘亲小时候一般的顽皮。”他像无奈,更显宠爱。怀鏧长长的睫毛扬起,“真想知道我娘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金案前炉中龙涎香轻烟如云。如彬目光微凝,片刻后方舒展,“这个你不该来问朕。你娘是你父王一手养大的宝贝徒弟。谁能比他更懂得她呢?”笑意含暖的君王,神情掩不住三分清倦。怀鏧跪安告退。如彬先挥手,后又停住,“还需嘱咐你两件事。”那人忙俯首恭听。如彬徐徐言道,“一是不许再猜忌父母。朕对你娘亲几无男女之情,不过同情她身世孤苦。而你父王他们才是灵犀互通的知音眷属。二是你与殷儿之间为了那筱安的纷争必须就此而止。日后,不论谁再生事端,朕都严惩不恕。”怀鏧并不抬头,敛去莫测的目光,“鏧儿记下了,绝不敢违旨行事。”

不知不觉之中,又过晌午。暖樱色薄绒锦被从窄窄的贵妃榻上垂下一角。晓棠拥被斜卧,幽眸盈忧,面容素白如雪。岑寂沉静的寝殿,忽闻步履声慢。晓棠心动,猛得坐直身子。能听到帷帘被拂开,光影中衣袂飘似行云,风姿迢迢、玉树琳琅的人儿已转过菊绣屏风停在了她的面前。“世子。”她的儿子,她却常常不知该如何唤他。数日的惦念,数日的牵挂,晓棠忽觉气息凝滞,泪也漫上眼帘。她急着要从榻上站起,滑滑的丝被跟着坠落。怀鏧皱着眉跟进,一只手扶住她的肩阻止她起来,一只手撩起地上的被子重新搭到她的膝头。“世子,你怎么回来了?你的身子……”晓棠牵挂儿子伤处,却不曾发觉那人渐渐变得僵硬的表情。“世子。世子。我没有名字吗?”怀鏧极无礼地打断了娘亲的话,“对大哥你从来都是‘殸儿’、‘殸儿’呼唤得亲切,更别提对小弟。偏偏就与我总是一幅生分的模样。我难道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么?是不是啊?”他比她还先落泪,不寻丝帕也不沾袍袖,只用手背抹去。“儿子,我怕……”十数年隐忍惯了的,此时听得孩子含泣诘问入耳,却似有薄薄的尖刃生生剜在心头。

“母妃,别怕。不用怕。”怀鏧突然揽紧娘亲。儿子沉缓的呼吸和脉脉温情曾另她朝思暮想,这才是安心所在。“鏧儿。”泪眼朦胧里,她抬起头来看他。他已然挑唇笑了,黑漆漆的眸子暖如初阳,“谁都以为我忘了。其实,我从不曾忘记。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您日日夜夜抱着我。日日夜夜这样轻轻唤我。”临窗有风,引起镂空缠金铜炉内的香烟轻摇。晓棠的思绪亦沉浸在缥缈的意境,直怕自己恍然梦中。“你是最磨人的。依依和磬儿都不似你赖皮样子。”她仿佛在抱怨,随手轻抚儿子腰间玉佩绦穗,丝丝缕缕纠缠,眉眼间早掩不住留恋与享受。怀鏧目光微凝,语声放得极轻,“孩提时,我最盼着外祖父与外祖母从东都返京小住。父王总会让您带我一起归省。于璟家老宅的日子里,再不是王府中您所忌惮的人前。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撒娇,您也会毫无顾虑地疼我宠我。”“你竟然都记得。”沉香弥漫雕梁,晓棠湿润的长睫如染云烟。怀鏧低头看着娘亲,“怎么不记得呢?太子与四哥也在,还有淼淼。那时我年纪小,身子胖,跑不快。他们都哄着淼淼,嫌弃我。尤其四哥,玩着玩着便要使坏丢下我。每每受委曲,我就坐在地上哭。可不管是在园子里还是其他地方,从来哭不过三声,您就一定会赶到我的面前。姨母和舅舅都揍四哥。他倒从不记恨我告状,只是羡慕我。羡慕我的娘亲心心念念都在我的身上。”

“皆是一样的。不论谁的娘亲,心心念念都会在孩子身上。”晓棠已然站起来,纤指爱抚儿子的脸庞。怀鏧更显得意,迷人的下颌上挑,“一样之中又不一样。姨母偏疼太子,四哥再是嫉妒也无用。只是我,从来都是您与父王最钟爱的孩子。”“嗯。”晓棠低低应了一声。再次垂头,只为噙住眼泪。此时此刻,安静的殿宇中无人打扰这一对母子。怀鏧含笑,却又叹息,“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只能在心中明白你爱我。我也再受不得你叫我‘世子’,受不得你对我若即若离。母妃,你肯定不知道,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不够乖不够听话,你才不喜欢我不要我了,你才把我送给别人的。长大后终究懂些道理,可每当看到你抱着依依,抱着小磬,亲他们、哄他们,仍感觉心底眼底地泛酸。为了平复,我会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在我婴孩时,娘亲也是这样抱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为娘怎么会不喜欢你,不要你呢?”晓棠修挑的眸子里流淌漾漾湖波,“你一样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恨我自己。人若贪心,便合该受苦。人若不知满足,便注定失去所爱。将你送予旁人抚养,起始是父皇圣意。可当时正逢宫乱,也算保全之法,并非不可更改。倒是后来,我也好,你父王也好,存了私念,想要我们的儿子做嗣子,才狠心承下旨意。其实,把你抱给王妃那一刻,我就后悔了。你哭得那样凄惨,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襟不放,我的心都仿佛被人生生摘去。无数个夜晚,我以泪洗面,怨你父王,更怨自己。作什么非要你做世子?若能一直抱着你长大该有多好。”

裙褶轻颤,幽香流离。再没有掩饰与顾忌,哭的说的**切切。怀鏧手臂蓦然收紧,再拥娘亲入怀,“您与父王,如何做都是为了我好。”晓棠依旧无言哽咽。怀鏧却已显露轻松之态,“时势无常,弦无定音。今日早非昔日可比。母妃,还是儿子那句话。再不要怕。不论人前与人后,我们都不需刻意疏远彼此。嫡母妃本是贤婌之人。她不会真得在意我们母子亲近。就是在意了,也无法阻止我们母子亲近。”母妃与嫡母妃,称谓上泾渭分明。晓棠当然心里受用,只是面上还要提点,“鏧儿,王妃养育你一场,疼爱呵护不输亲生。你到何时也不能辜负。”怀鏧调皮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母妃放心。儿子想明白了,也自有办法,再不会让您们二位母亲因我为难。”晓棠宠爱端详他的神色,淡声笑问,“如今为娘只牵挂你身上的伤。还疼么?可好些了?”怀鏧眼中露出委曲来,“皮肉算是长好,只是挨在硬物上还能觉出隐隐的疼来。父王可真舍得,差点打死我。” “舍得?为什么不舍得?”如彰稳实的声音突然从殿门处传来,惊着了晓棠母子。怀鏧望着屏风后父王的身影便已端端跪下。晓棠则直接挡到儿子前头。如彰负手进来,面沉似水。晓棠前行一步,握住夫君灿金的袍袖,“彰,儿子刚刚回来。”她还没有说完便被打断。如彰含笑,又蹙着眉头,“儿子?谁的儿子?你可知道他在宫中都问过皇兄些什么?”

“鏧儿?”晓棠的眼底闪过疑忌,笑意却不变慈和。“母、母妃……”怀鏧说不出口,声音像是发于极远处,轻轻飘飘得辨不清楚。“别问了。打死这业障,都了了心事。”如彰已后悔,只为难该如何转圜。晓棠目光起了深意,明眸寒澈在那父子面上逡巡了一圈,“再听不得的,也听了,难道还差这一句?”怀鏧簌簌发抖,非是害怕,全因愧疚。如彰看在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反而怒意更盛。他稍曲身伸臂揪儿子的胳膊,“走!去书房。” 怀鏧极敏捷地躲开了。他蹿起来闪在晓棠身后,“母妃,母妃,父王又要打我。”儿子双手扶在娘的肩头。晓棠心疼,亦有些怨,“你这孩子又做了什么惹你父王生气?”她并没有回头,怀鏧看不清脸色,似是思忖片刻,才不觉低头道:“我想知道母妃您,和父王、还有皇上的过去。”

晓棠心头一抖,侧转过来,长长的裙裾拂过地面。怀鏧勉力带笑,仿佛振作精神,“母妃,儿子不知道该如何求得您的宽恕。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弄个明白。”晓棠意味深长目视,“你想明白什么?”“我是谁的儿子?”他也朝向娘亲,抿紧了薄薄的唇。“住口!”如彰差点儿忍不得动手。怀鏧躬身却正色道:“父王请您让儿子把话说完。” “原来问了这个。”晓棠忽而笑得清婉,“那为娘倒想知道,你是介意你自己,还是介意我和皇上?”怀鏧迅即接口,“我只介意我自己。”晓棠眸光垂落,仿佛略带惋惜,“皇子、世子,天差地别,可不是委曲了?”怀鏧澹定不变,“伯伯说,他对母妃您不过怜悯而已。而我从来只愿做宠儿,做父母恩爱诞下的娇生。所以这其中没有什么委曲,更没有人觉得委曲。如此才是上天庇护,皆大欢喜。”如彰暗暗吁气,却仍愤懑皱眉,“都给本王闭嘴!”晓棠很想掩饰不应有的惬意情绪,可又做不到。她靠到夫君的近前来,“皇上间出一语辄中肯。世上除了姐姐,谁都不会在他眼里。”如彰气乎乎拂开她意欲贴近的身子,“我不想听这些个。”晓棠已经握住他的手,掌心暖意点点滴滴蔓延,“其实,我想说。皇上对姐姐,与你对我是一样的。”如彰这会子任她握着,微低下头。晓棠不想让他开口,忽而轻声问道:“你也好,鏧儿也好,可曾视我在东宫的过往为耻?”她先看他,又看他,纠结多日的,总要弄个清楚。

香鼎内烟雾缥缈,轻霾般笼上人心。如彰反握住娇人儿,往日里温然的眉目阴翳渐重,“居然还敢问这样的话?你们娘俩皆是一般讨打的脾性。是不是嫌那藤条疼得太轻?”当着儿子的面,晓棠不想脸红也脸红了。怀鏧将手指支在额头,方能遮住偷偷的笑,聪明如他立时明白伤得自己皮开肉绽的家什曾经有如何的用处。声气相求,知音眷侣,篱菊馆内一树海棠相伴满园菊香该是怎样得旖旎如画。他笑过之后方觉痴醉,却猛得听到一声暴喝。“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出去!”,如彰仍在怒中,呼吸都粗重。怀鏧从不曾真正畏惧过父王,便是挨了痛打也怕不起来。他恭顺地垂着眼眸,神情像是揣摩犹豫,其实已有打算,“母妃有问,儿子还没有回答。您也没有回答。”如彰一时无语。怀鏧扬面,俊秀的脸庞笑容薄薄如霜,“母妃,儿子也痛失所爱,对父王孤寂时日的苦自然感同身受。”晓棠烦恼摇头,“不一样的。鏧儿,不一样的。”怀鏧“呵呵”几声转了神色,“您说不一样便不一样。那儿子说说一样的。如果此时此刻,太子肯把筱安还给我。我哪会去探寻她在东宫的什么过往?她只要不嫌弃我的软弱不争就好。”说到此处,他竟也倾身握住娘亲的手,“筱安无福亦有福,能深受太子与世子的青睐眷恋。只这福气还是不能与母妃您相比的。试问天下可有尊贵过皇上与父王的男子?他们兄弟一个呵护您,一个珍爱您。想来姨母她母仪天下,也会在暗中生妒。”儿子大胆抑扬话里有话,晓棠正触心肠更被逗得发笑,“你还不争?还要怎样争?王府快给你掀翻了,搅得宫中都数日不宁。”娘亲容颜明丽促狭。怀鏧得意,再翻翻眼睛,只是不肯说出自己的全盘打算。

虽被儿子揶揄,可看着眼前俏皮的娘俩,如彰的心情早如淋漓过春雨般舒和畅然。他随意掸掸袍袖,“藤条抽的是你的屁股,可你的脑子竟开窍了?”平日里如彰只是温和的爹爹,却有威严,更谈不上诙谐。听得如此逗弄稚童似的玩笑,怀鏧先还不适应得发窘,很快又放松。“您不止打了儿子的屁股,还扇了我的脸。”他故意将头向父王近前探,突出唇角边青淤伤处。晓棠瞧着心疼,又怕儿子再挑事。她在他发冠上拍了一记阻拦,“一点规矩都没有,才是该打。”受了娘亲的训教,怀鏧更要撒娇,“你们若早告诉我,早讲你们的故事,我如何会被惊到?”晓棠正享受儿子的亲昵,不过随口笑斥,“谁成想你会听进那些闲话,傻得连亲爹都认不清。”怀鏧多了个心眼儿,生怕牵扯养母惹娘亲不快。他再攀住晓棠的肩,笑盈盈地引开话题,“母妃,以后儿子有错您来教训。父王下手太狠。”如彰像是受不了这两人腻歪,挥挥手要打发儿子下去。怀鏧识趣,乖顺屈膝,“父王,母妃,儿子告退。”晓棠还未嘱咐。如彰抢先开口,“皇兄的旨意,你这几日先在府中养养身子,不用急着上朝。”他忙叩首,金冠伏下,折闪透窗的日光,耀目又刚硬,“鏧儿领旨。只是还要求父王应允,明日儿子要出府一趟。”如彰立时提起心来,“你要去哪里?”怀鏧并不抬头,只说得轻松,“儿子要去东宫,要见筱安。”

第五十七章:靡不有初

响晴天日,层层光晖透过帘帷融入东宫长明殿西室宽阔的空间。人,杵立的不少,大殿却静如空谷。怀殷居主位,怀鏧东向坐。商末和顾成小心翼翼低头站在主人身后。筱安正对西墙的窗牖始终没有落座,因为依依自打一进来便环住她的腰,紧紧搂着不肯松开。除了初见时行礼寒暄,谁也不再有话。哥哥们都不出声,小妹妹更加胆怯。筱安于心中黯然,忍了许久,还是微微笑着轻语,“郡主,这些天来都是谁在服侍你?”“明姬,还有澜蕊她们。”依依乖巧地答话,可说着说着眼睛却渐渐迷蒙。“我不喜欢她们。她们都不会像你那样哄我睡觉。”边说,依依边回头,瞄瞄太子和哥哥清雅又深邃的眉目,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道:“筱安,是因为我太小,太烦人,你才要离开王府,离开我和二哥的么?”

圆圆的眸子水洇洇的,小丫头仰起脸,下颌却恋恋不舍地依附在那人平滑的裙裳上,“是么?筱安,是么?”这便是小人儿心中百般纠结的谜题。“依依,筱安不再是昔日的筱安,你也不许再胡说。”怀鏧开口打断妹妹的话。怀殷转眸看了他一眼。怀鏧平和对视,忽而轻挑薄唇,分明是一丝清傲的微笑。依依真得息声。她并非害怕哥哥,而是惧了这室内冷凝。筱安扬袖,纤纤的手指轻抚孩子团团的发鬏,“郡主,你长大了。也正是因为你长大了。我才放心离开,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依依听着她这般暖柔的语气,心中明白些可依旧改变不了难过,又怕惹恼哥哥们,强忍着点头没有哭出声。怀鏧突然起身,冲向怀殷拱手,“殿下,半日多有叨扰,臣弟与小妹告退了。”怀殷内心缓缓落实,缄默一瞬方道:“不必如此着急。”怀鏧竟直接抢过话来,“三哥,弟弟还有几句话想与筱安单独一谈。”他还是微躬的谦卑姿态,语气却如剑锋般刚直不折。筱安闻言愣住。怀殷眼梢微微一扬笑得随意,“有话你们便说吧。我早先答应要送依依几盆紫薇,正好得空带她去云生苑挑挑。”说话间,他离座过来。依依不想走,嘴巴嘟了又嘟才将小手放到太子的掌心。筱安半蹲下,亲亲孩子耷拉着的小脸蛋儿,“如今正在冬日,什么花都不开,光秃秃的。你堂哥也喜欢紫薇,他给云生苑的紫薇起了名字,还绘了画册。所以啊,你要向他讨来画册再选,便一定能挑中最美量心宜的。”“嗯嗯。”小丫头终于转出喜色。筱安再与她亲昵地贴贴额,正听到头上传来那人辨不出赞许还是威胁的低语,“你最懂我的。”

旁人都出去了,殿内空落了不少。筱安依旧垂头立着,不知何时,怀鏧来到面前。“世子。”她很想说声对不起,可偏就嚅嗫得吐不了口。怀鏧倒像极为平静,不变的倜傥笑容,“你没有等我回来。”理不顺愧疚还是感怀,筱安缓缓地抬起头来,正看清他面上的伤。“可别再闹了。”她说完咬住下唇。他也抚抚自己的脸,语带讥诮,“太子一定添油加醋在你面前编排了我的惨状。父王打死我,他才乐呢。”“胡说什么?伤成这样了,还嘴硬犯犟。难道你不知道疼么?”她是真得有些生气,双眸中似有火影簇簇跳动。怀鏧却颔首,些许满足轻藏睫下,“你是关心我的。这便足矣。”“世子。”筱安烦乱起来。他再展颜,霁月风朗,“不用恼。不关你的事。便不为了你,我也会同父王和娘亲闹这一场。早挨揍,晚挨揍,都是一样的。”她仿佛能够理解,眼梢流过清莹的微光。怀鏧的手忽然搭到小人儿肩上。筱安心想着躲开,身子却未移动。“我知道,你对我的情谊并不像我当初想得那样,但是,我对你却是认真的。”他说话拗口,目光也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尽头。“好啦。”她终于要拂开他。怀鏧却更加几分气力,“筱安,我们以后想要再见怕是难了。有一些叮嘱必须讲与你听。”她已禁声。他靠得愈近,“早几日养伤时我便对三哥提过让暮翎来东宫伺候你。三哥也同意,今天我就把她带来了,想是已经在你的寝殿中候着。东宫予你仍算是生疏之地,身边总要有一两心腹之人才好。”筱安乍惊乍喜不知该如何答对。他仿佛也不需要她答对,语速更急,“身处宫庭,心思务必缜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可你总聪明不过三哥去。而且女人太过聪明往往执拗还敏感,这并不是男人乐见的,尤其像三哥那样心深似海的男人。以后若遇到什么变故,怕是便会吃亏。所以要告诫你,‘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这绝非难事惨事,而是生存之道。三哥从小不喜热闹,脾性又傲然,等闲事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你与他认识时短,还要多揣摩,更一定收敛些性情。”她极想平静地答应,却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怀鏧低头见小人儿哭得桃腮流晕,心中憧恸,手臂一收,竟是紧紧将她拥进怀中。筱安顾不得挣扎,怀鏧愈发霸道有力。痴恋短暂,他还是松开,沉凝容颜交织宠溺的柔情,牢牢看着仿佛告别又仿佛要铭记。最后,他满足地点点她的鼻头,“人生如初见,知己一擦肩。至此,便不后悔了。只是,刚刚我说的话,做的事,你都不能讲给太子听。”

仿佛是皆大欢喜,再争无可争。筱安都忘了自己是何时送走客人,又是何时移步窗下的。微风动摇,北地初冬早有寒意。四处那样静,倚靠在贴满蟒纹金饰的楠木窗台边,小人儿轻阖双眼,阳光正无遮无拦地挥洒下来,有如薄薄的明纱,将她笼罩在如梦如幻的光辉里。殿门吱呀响起,地上落下一个颀长的影子。那人的衣袂滑过青金色的石砖,绵帛细簌声近。筱安还是一动不动,淡施胭脂的小脸儿微仰着,斜绾发髻的玳瑁梳子堕堕欲坠。龙涎香气浮动,衣摆也拂过脸颊,怀殷低下头来静静看她,越靠越近,温热的呼吸触到彼此肌肤。“居然可以站着入睡。”他的语声带笑,笑中亦有缠绵。最是那纤长的手指灵巧,已然直直挑入小人儿交襟的领口,再探入内里的薄绢,摩挲起那一片腻滑如玉的肌肤。“做什么?”筱安再绷不住,佯怒蹙眉推开他。不知是受了挑逗,还是她呼喝得声急,雪腮染上嫣色,胸口也微微起伏。怀殷闲适一笑,揽得软软香躯入怀。“你的世子终于走了?”他将身子挨得紧,声音却低沉,温柔之中隐隐透出倦淡。“净胡说。谁的世子?”筱安白他一眼,再费力抽出臂膀勾住他的脖颈,“早便走了。难道他不曾去向你告辞?”怀殷耐不住轻哼,“他若如此恭顺守礼,便不是三叔府里被宠到天上去的那个怀鏧了。揍个半死,也是不长记性。”云白色绣团螭外袍舒展,露出底下素绫单衣若雪。筱安有意岔开话题,“怎得这一会子功夫还换了衣裳。”怀殷心下明白,手指收紧再松开,依然带笑,“刚刚在净颐斋见了几拨朝臣。”说完,便牵了丫头转身向书案处走。眼见着便到案边上,他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注视,笑痕渐深。“我放在案上的奏折呢?”他瞟了她一眼。

“为什么问我?”筱安很是淡然。“不问你问谁?这殿中便没再进来过旁人。难道怀鏧他人走了,把折子也带走了?我想他总没那个胆量。”怀殷边说,边抬手要打屁股。筱安灵巧躲闪,“别问了,我藏起来了。你是找不到的。”小人儿容色侧逆日光,唇薄而软咬得泛白,颊上却是红透。“不许胡闹。”他与她四目相对,重瞳流波,清眸辉转,谁和谁都不肯移开。静默之后,还是筱安先委下身子,贴上他的胸膛,“我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不要回到家还忙个没完。”怀殷双手交叉覆在她的腰下,半挑起眉峰,“看来宠你宠得真是有些过了。正事如何能耽误?性行合谐,贞专化下,为夫君寤寐求贤,供奉职事,这方是后妃之德。”他说得拗口,她更是头疼。小手伸到他脸前挥舞,筱安一字一顿曼声道:“请你闭嘴。我听不懂。”

“我闭嘴?”怀殷亦是一字一顿。本来环抱的姿势突然之间改为夹到肋下。筱安的腰被那人的臂弯死死箍住,被迫塌背、低头,只有小屁股翘得极高。“你你你你……”她想不出该骂他什么,许是本来也不敢再骂什么。怀殷却笑出声来,还不可抑制。“安安,早上晨训的那十板儿是不是打得太轻了?”他说着就开始撩她的裙子,“让哥哥看看你的屁股红不红,板子印儿还在不在?”筱安立时张牙舞爪起来,双足交替地踢蹬,小手也努力扳到身后撕扯。“啪啪啪……”他先抽她的手,再抽她的屁股。“你最好乖乖的听话。兴许哥哥还能少打几下。”他仿佛在劝,可口气咄咄,眸子里又是春水漾漾,隐然含情。“别打我,你怎么又打我?”筱安说不清恼怒还是迷乱,口中气息竟渐渐甜靡,哭叫拖长的尾音似悲吟又似嘤咛。怀殷的手便揪在她的衣带上,拨动几下像是犹豫,“说吧。是扒光了打,还是不扒光了打?”“你能不能正常点儿啊?还是堂堂储君呢。恶趣味,你懂么?”她头垂得很低,本来失血,却羞得发烧。怀殷玩心更盛,越发笑得欢畅,“我不懂什么是‘恶趣味’。但是太子也要有闺房之乐。”他故意不解裙子,却将手滑入她衣内。肉鼓鼓的臀肉,怎么揉捏怎么舒服。他不由发出啧啧赞叹,“女人最重要的部位应该是屁股。打女人,也只能打屁股。”“嘤嘤嘤……”她可真哭了,夹紧双腿都抑不住阵阵湿滑泛涌上来。逗得小人儿身子发颤,怀殷仍觉不足。他的手就抚在她的臀上,很认真地商量,“晨训十板子,晚诫也是十板子。可看来对安安你仿佛不起作用。要不,咱们再加上归家后的十板。一日三揍你身。哥哥不嫌累,总归能教导好你的。”

“哈哈哈……”小丫头真被气乐了。人前总是高冷的主儿,不知为何到了自己这里便成了顽皮的孩子。筱安攥起粉拳在那人腰上捶了一气儿,“放开我!听到没有,快放开我!”她以为他会褪光她的衣衫继续再闹阵子,谁知他竟没有。怀殷很平静地扭过头来,“请说‘求求你,放开我’!”他明显在学她的口气。她更难憋住笑,小脑袋快要扎进他的袍摆里,“求求你,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加上称谓。”他还有要求。筱安低垂着头,眸光却轻转,“太子殿下,求求你,放开我!”他听了,一样微眯修目,面上笑意盈盈的,手下却狠狠扇了一掌,“说错了!”“啊!”她疼得高呼出来,臀肉在丝帛遮蔽下瑟缩着乱颤。“知道该说什么吗?”怀殷居高临下发问。筱安可正在气头上,也不言语只挣扎着去拧他的腿。

怀殷根本不觉得疼,却佩服她逞勇。“啪!”他从来循规蹈矩,依然从左边屁股抽起。小人儿咬着牙使劲跺脚,手还是从他腿上滑下。“啪!”又一下掴打右屁股。声儿轻脆,手感还好,怀殷从心里往外得享受。本来他回到殿中是有点儿累的,谁知折腾这阵子,竟然身心都舒畅。“宝贝儿,想明白了吗?”他人轻松,劲道也加重。“啪啪啪……”兴高采烈不间断地打,明显感觉到手下的小屁股开始慢慢发热。“我疼,疼啊!”筱安不敢再拧那人,却扯紧他腰上垂坠的丝绦。屁股上烧麻起火,可蒙了层层叠叠的裙裳,竟像是隔靴搔痒,越搔越痒,根本触不到欲望的源头。“说好的扒光了打呢?”她只能在心里质问他,总是知道羞耻的,就是控制不住这莫名其妙的快感。

怀殷越打越上瘾,越是上瘾越是暗暗告诫自己该停下来。丫头的裙带早便松松垮垮了,想来不必费力便可以剥出那个鲜鲜嫩嫩的粉白屁股。爱上这摧折,就好比堕落,有了第一次,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她的臀肉有多红多肿,他的分身就有多挺多胀。她痛苦的呻吟甚至哀号,在他听来仿佛妙音天籁,让人沉醉痴迷。此时,只敢打她,却不敢褪她的衣裳,若看到那裸臀裸背,肯定就耐不住抽插起来。白日里行房易倦,而倦极若眠,这一天便真得过去。温柔乡虽好,奈何总有更多的事要做。怀殷苦笑着摇头,好心提醒,“抓紧叫声‘哥哥’,我打累了。”筱安听到这话,心便沉了。她也有气无力,“累了,请你放开我。”那人还真听话,立时松开手。丫头装着气恼,急等挣脱开。怀殷偏不顺她意,再次环住。他咬咬她的鼻尖,再啄啄她的唇峰,“别生气,别生气,这会子不得空,晚上一定好好满足你。”筱安羞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啐他一口,“胡说白道。”怀殷也不计较,搂得更紧,“‘弄晴莺舌于中巧,着雨花枝分外妍’。你那里肯定湿了,我知道,也喜欢。”筱安舌根儿处都发紧。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击他了,越恨越要坦然,“再说一遍。你那些个‘才思’在这里白费。姐姐我听不懂。”怀殷黑睫眨眨扬起,略显懵懂地惊诧偏头,“姐姐?你是谁的姐姐?”

缕缕轻烟,丝丝如云。那人带笑的气息如此温暖,筱安终是明白什么是媚人的桃花眼。她刚要冷哼,他却稍正眉目。长长手指滑过她的娇面,在那俏丽的尖下颌处停留,“我说一句你听得懂的好不好?”她就俯在他的胸口,头上柔柔的呼吸吹拂发畔。她不拦他,他便徐声道:“这句话是从一本奇书上见的。书还是从怀馨那里抢来的,都快翻烂了。”筱安嘴角撇起来。果然,他更不怀好意了,手又探入裙下,“我的心肝,你达不爱别的,爱你好个白屁股儿。今日尽着你达受用。”

第五十八章:晚风凉落院之清

那人言罢,筱安羞得小脸儿烧红,默默一瞬又蓦地转眸为笑,“‘达’你个头啊,‘达达’。不乱伦么?”她咬着贝齿擂他一记。怀殷并不躲闪,只攥住使力的手,“‘达达’乱伦,那‘哥哥妹妹’就不乱伦了?”筱安似更得理,靠在他肩上挑动眉稍,“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叫不出口,你别再逼我。”她也调皮起来,手指化作小人儿双腿,从他的胸口走到脖颈,再到下巴,最后停在他的唇上。怀殷目中淡淡的,却突然张口咬住挑逗纤指。“哎哟

第32回

”,筱安登时尖叫。他随即松开,直笑到弯腰。丫头跺着脚抱怨,可那娇娇嗔语温柔到醉人。怀殷再直身,满含兴味俯视,“不过夫妻床第间的昵称,偏你矫情。”她斜斜睨他一眼,“我们仿佛算不上夫妻。”怀殷都懒得警告,直接掐上她屁股的肉。丫头也没喊疼,雪雪吐气再握住他的手。“别人是三天不打不行,你是三刻都等不及啊!”他的态度不变温文,语气却不善。筱安真是随口说的,意不在激怒谁。她稍用力推开他,再低头揉着,“逗你玩的,你不也矫情。”她如此退让的姿态,倒让他含了愧意。怀殷抚摸起娇人儿的秀发,“安安,有个事想与你商量。”

筱安睫光微抬,正对上那人白袍湛雅的身姿。她不问,只等待。怀殷稍稍近身,说道:“我想安排下几个师傅,单在东宫为你设一西席。”“西席?”她好像迷惑。“就是……”他刚要解释又被拦下。“殷。”筱安已然清明,“你知道吗?我此生幸事便是不用再上学了。每每想到,做梦都能笑醒。”怀殷的手在她耳畔停住,太阳穴的青筋一跳,眼里也似闪过什么,“你上过学?”筱安极平静就改口,“想是我话说得快了呢。我是说‘此生幸事便是不用上学’。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被拍花的拐了,也有拐了的好处。生在小门小户的还安生些,要真是官宦家的女孩儿,少不得打小请了西席教训,累也累死了。”

她与他相对,肌映日晖,云鬓翘翠,饱满光洁的娇靥一颦一笑明媚又天真。怀殷耐不住想去吻,可还是耐住。他松松自己的眉心,再点上她的眉心,“你知道么?我总惦着有一日。把你剥光了,再在长凳子上捆结实。然后多备下几件家什。什么竹板子啦,木棍子啦,还有藤条和革带。一样一样,轮着番地狠揍你的两瓣屁股。多早晚你把藏在这小脑袋里的秘密都吐干净了,多早晚停手。”他说得跟真事儿似的。她却一丁点儿都不害怕,委身环住那人的腰,故意埋头在他胸前剐蹭,“不好,不好,那些个东西都太暴虐了。”怀殷宠溺地敲敲她的头,“我说的东西不好,你倒是说出好的东西来。”小人儿婉转看他一眼,跟着摇头,耳垂上一对粉紫色珍珠坠子曳动生光。她仰头望着他,忽而一脸诚挚,“我喜欢你的手。我最喜欢你的手。男人女人肌肤相亲,原来还有如此的黏腻欢好的妙途。”怀殷含笑,重瞳如暗夜里的星光璀明。“想得美。”他嘲讽她,可又真动手去拍她的翘臀,“作用力必有反作用力。光你的屁股疼,我的手就不疼了?”“呃。”筱安被噎得说不出话,最惊讶于那句力的作用。她反复按压心绪,还是诘问出来,“萧怀殷,你,你,到底是谁?”那人依旧笑吟吟地睇着她,“肖安然,你,又是谁呢?”

筱安愣住,默默不语,只举目凝视。怀殷摇摇头,光影深浅交替,他的容色俊逸胜过平日。“安安,你对我的了解要远多于我对你的。”他依旧浅浅笑着,眉宇间含宠蕴暖,只是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本来还要探询旁人,却被旁人探询。筱安强力按压迷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把她轻轻抱住,若有所思的神态,“安安,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她略显躲闪只依依低言,“我真是不记得了。病好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怀殷将手抚住小人儿肩膀,颊上发红,带了羞赧,“我不是要问你的身世。我是……”筱安还迷惑着,就被他牵着走到桌案后。怀殷先坐下,再把她搂到膝上。“我想问你个事,你千万别生气。如果你实在不想说也可以。”他的语气温软得如春日煦煦。筱安似有所悟,可仍装着糊涂,“那你先说出来听听。”怀殷觑着怀中之人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怀鏧都同你讲什么了?”

桌上有一尊错金螭兽的香炉,细烟笔直升腾。筱安无聊似地伸手去撩,篆烟立时便乱了形状。“我没有旁的意思。”怀殷还在耐心解释。她幽幽叹了口气,复又带笑,“你不必这样委委曲曲地装模作样。”怀殷闻言挑眉,“别找揍啊!信不信哥哥立时让你屁股朝上。”他边说边真要动作。筱安装了样子挣扎,“又闹,又闹,还能不能正经说话。”怀殷像是安静下来,微曲颈子握住膝头的一双纤腕,调皮地用她的左手去打她的右手。筱安由着他摆弄,稍稍靠紧拥上的胸腔, “其实,我已想好。只要你问,我便会说的。”“噢,是么?”怀殷还是不抬头。筱安也不介意,窝在他怀中,絮絮言道:“也没说什么。世子只是劝我收敛性子,多顺着你,别触逆你。还有就是提醒我在宫中过活要谨慎些个。”她就记住这些要紧的,全都说了。怀殷将信将疑,口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就这么几句话,还用背着人说?”筱安支起身来,与他面对面,“怎么背着人呢?是你答应的,让我们单独说话。如果你不高兴,当时别理会也就是了。”怀殷冷冷笑着,“你少替怀鏧粉饰。我们打小一起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他么?他心里惦着你,好意规劝你不假。但他说的肯定不止你刚刚讲的那些。他必是在你面前诋毁我,说我冷傲难测,让你别招惹我,以图自保。”“哎,外边起风了。”筱安假意歪头查看窗棱上垂地的明黄软帐,以掩住嗤笑。怀殷推动她,又在那小屁股上扇起巴掌,“我猜对了吧?”小人儿再忍不得,颤着身子往他怀里拱,“哈哈哈,你们可真是堂兄弟,亲亲的堂兄弟啊。”怀殷似是越揍越气,越气越揍,“说,他都污蔑我什么了?”

铜漏声音,滴滴清亮,只搅不得这绮色缠绵。筱安愈疼愈要搂紧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讨饶,“我坦白,我坦白,我全说,你别再打了,好不好?”怀殷还真收住手。小丫头顺着胸口想歇歇,谁知身子都没调稳,一个急转,竟被按翻。“干什么?”她明明知道还是要问。怀殷熟门熟路地掀开裙子,再褪衬裤亵衣。白白的屁股上已经错落些许粉红的印记。绵绵软软,正是可爱的时候。他细致地摸一圈再拍一下,逗得那两个屁股瓣儿羞羞怯怯,还一抖一抖的。“你怎么又来了?”她拖着哭腔,看向地面的眼色却迷离。“别管我干什么。你接着说,老老实实地说。”他忽然扬手照准左屁股蛋儿最厚实的地方狠狠掴了一掌,粉白的嫩肉先凹再凸,清晰的印子留下,引得身下惊声尖叫。

“干嘛打我啊?又不是我污蔑你。”筱安脸烧到滚烫,屁股上麻酥酥地燃起快意。“他污蔑我,你就听着?他该打,你也该打。”怀殷一门心思要调教嫩臀,随口说出什么来仿佛都是理由。“呜呜呜。你轻点儿打。求求你,轻点儿打。”筱安的哭求根本不起作用。怀殷揽住她的腰按牢,手掌结结实实地抽上右边臀尖,“说吧,快说,别拖到屁股开花。”丫头往前蹿蹿身子,想着稍稍躲开些痛处,“他真没说什么啊!”“啪啪啪……”一阵子疾风暴雨,快又连贯,却不乱章法。整个屁股都被扇了个遍,热热的红透。他甚至还强行扒开她双腿,抽了好几下湿漉漉又毛绒绒的私处。

香汗顺着发根沁出,筱安早便开始哭哭啼啼地倾诉,“他就说你脾性傲然,心深似海,真没有旁的了。”怀殷只图眼下的香艳,根本无心计较堂弟的事情。他也不应她的话,一门心思地欣赏自己盖下的巴掌印如大花似的一层又一层覆满屁股。打着打着身下就顶到不行,实在忍得辛苦。他终于将手停在那两片嫣然丘埠上揉捏,“宝贝儿,我们还是上床吧。”皮肉疼得轻了,心思就清明了几分,筱安被抚摸着伤处,既舒爽又痛苦。听到他的话,盼着他的话,可她还是替他筹谋起来。自是明白,若只顾眼下欢好,今晚那人又不知道得熬到什么时候。小人儿握住滑到腕骨处的翡翠镯子,任那点点清凉传入手心,“忘了你自己的话了?正事如何能耽误。”怀殷听了便泄气,怔了怔,无奈而笑,“我这太子,若论起轻松随性,哪比得上怀鏧。”筱安低俯螓首,瞥眼得见明镜砖石地上她与他交叉的身影,心底里疼惜,想引开话题劝解,“我想如今世子是真地放下了。”他不过随口相问:“如何说?”她未加思考接言,“世子走前抱了我一下。很有如释重负的意味。”怀殷正在臀上的手忽然便垂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让他抱了?”

头脑中有丝弦拨动,“铮”地一声。中衣高领处镶的碎钻滚边磨蹭在腮下,一时更比一时冷硬。筱安没有言声,只候那人的反应。他的手又回到臀上,她禁不得打了个激灵。“怀鏧居然敢抱你?”怀殷神色已变,不过矜着身份强装平静。筱安看不到头上的情形,也不敢去看。她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他好大的胆子!你也……”怀殷实在说不下去。筱安心中委曲懊悔,趴伏的姿态不变,怆然竟要落下泪来。他忽然极粗鲁地扯动她滑到膝弯处的衬裤。筱安恐极,双拳不由人地紧握,青筋蜿蜒成细蛇。“我们没做什么。”就憋出这一句话来,她突然间竟受不得再继续裸露身体。“你们还想做什么?女子许嫁,不入其门。兄弟弗与同席而坐。”他几是含着恨意吼出来。筱安伤怀摇头,又实在佩服某人于任何时候都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

静静望一眼外头明亮的天光,小人儿归于缄默。怀殷仿佛无视她所想,胡乱予她提上裙裳,又揪着背襟,将人从膝上推下来。他也同时直立,转身便向门外走。筱安先发愣,后便追上,探双手拽住,“你要做什么?”怀殷挥臂便把她拨开。“你管我做什么?”他的眼底全是冷冷如冰屑的恨意。筱安顾不得驱赶再纠缠过来,“你理智些,别将事闹大好不好?”她已是苦苦哀求。可她越是愁苦,越要惹他发怒。俊面含厉,怀殷恨极反笑,“我闹?你可真是维护你那旧主。萧怀鏧已然羞辱人到如此境地,你居然还敢拦着?”他又推她。这次气力实在不小,筱安再难站稳,一连踉跄几步,仍禁不得身子后仰的惯性,直撞到长案边畔歪倒。她惊慌间手臂抓扯推下案面上的笔砚和香炉,“叮噹、悉簌”之声一时刺人耳膜。“你。”怀殷本想过去搀扶,却见她倚着桌脚半伏在地上仍泠然对视过来,本来稍含愧意的心瞬时冰冷,身子也似钉在原地不动。

“殿下。”“筱安。”殿门外服侍的人忽地闯进来几个。怀殷扭头,奔在前面的是明海与商末,跟在后面的宫女却十分面生。待等觑见殿内光景,明海方觉唐突。他一把拦住商末,却没来得及阻下那女孩儿。“筱安,你,你怎么了?”她显然被吓到,声音都颤抖。“暮翎,谁让你跟进来的?出去!”明海眉头皱起。暮翎也知失礼,不敢抬头只约摸着太子站的方向曲膝叩首,“奴婢该死。”怀殷还未发话,筱安轻轻出声,“暮翎,你别走。”怀殷不悦,可瞧着这一番撕扯后小人儿发髻蓬乱半跪半伏的狼狈模样,再不忍将那不识眼色的依傍轰走。“太子。”明海和商末战战兢兢地跪下来。怀殷依旧铁青着面孔,平静一瞬方吩咐,“备舆。本王要去杞王府。”“你不能去。”筱安强忍眼角酸涩,明知阻不得,却还是要阻。“你住口!”怀殷血红上脸,一股子火气直蹿脑门。他狠狠拂袖便走。明海极快地向商末使了眼色急步跟上。直到快近那朱漆嵌金的大门边上,怀殷才停住。他没有指明对谁,只是发话,“看着她。”说完便出去。

殿门敞开,再紧闭。屋内阒寂骇人。商未并未离开。他先起来,再稍靠近筱安相劝,“姑姑,您……”只吐出这几个字来,他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筱安还痴怔怔地盯着大门,目光未移动只挥手,“商公公,你先去吧,我这里不用。”那人竟如解脱,低了头退出。暮翎已然托住近旁的身子,“还是起来吧,地上太冷也太硬。”筱安未应,兀自坐直。她的手轻抚长案支柱,上面雕刻的云蝠勾连花纹,皆以海棠为中心,五蝠衔宝而飞,美则美矣,却纷乱扰目。“筱安。姑姑。”暮翎已然改口,不知从哪里寻了个加厚如意锦的靠垫来放下,“懒怠动便坐在垫子上吧,总舒服些。”

筱安刚刚脑子里空白一片,此时总算反应过来。她扶着她的手重新坐好,长别初见原想笑笑,泪却先沾湿了睫毛,“你刚来,便见识这样的场景。莫怕。”暮翎薄唇深目本是硬朗的眉眼。可此时她正用自己的手团住那一双手,柔声劝慰,敦厚如长姊,“我怕不打紧,只要你不怕就行。虽是新婚燕尔的小两口,也难免有拌几句嘴的时候。”筱安又静了一阵,许久才像自叹,“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暮翎微红了眼圈,又立时摇头,“你说的话并不应景。我想你最终跟了太子,必有他好过世子的理由。”筱安咬咬贝齿,忽而轻声问:“我记得你家是行医的,你也粗通药理。”暮翎迷茫点点下颌。她已带了澹澹笑意,“如何调理女人的身子,你可懂?”暮翎像是放下心来,“这个哪还用着我这半吊子。太医院自然有的是助孕的妙方。你若能及早怀上子嗣,地位当然巩固。”筱安稍稍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又换成一脸淡然,“我何时说过要助孕。我向你说,可是为着避孕啊。”

第五十九章:嗟吁不足日云暮

正是秋冬交替时节,杞王府外梧桐碧影渐渐褪尽。主人业已归来,十数名仆役正忙着于阶前官道上洒扫。忽然有伶俐的小厮举目瞧见,不远处一派碎金贵气闪耀,正是东宫仪仗迫近而来。二门处的掌事被唬得一愣,稍清醒些忙踹了身旁的黄衣内监报信,又急匆匆吩咐大开正门。待等太子降舆,严翎已然小跑着出来。众人伏跪一地,怀殷直往前进,连后侧相随的明海都按不住袍摆飘动。“奴才参见太子殿下。”严管事觑着来者脸色青白骇人,立时心起惊异。他边迎边行礼,又悄悄瞥向明海。那人不敢言语,只蹙眉又稍稍摇头。怀殷虽未放缓步子,倒是肯开口相问:“三叔呢?三叔可回府?还有怀殸兄长。”严翎垂头垂手跟着答对,“回殿下,王爷正在府中。此时……”话未说完,太子已展袖背臂,“本王便直到银安殿见三叔。烦劳管事将你家世子也唤来。”他说得仿佛客气,眸色却深不见底。严翎颔首应下,再一迭声地指使人去通传。

进了仪门,改乘辇轿。东宫侍从与王府家奴乌泱泱相随疾行。西风骤紧,镀金铜蹲龙顶青饰朱髤上的如意滴珠被吹得丁泠泠作响。怀殷跨步入殿,如彰一袭赭绿宽袖长袍已候在里间。杞王一时猜不出太子因何而来,只思度着未必有好事。怀殷礼数周全,迎面撩衣跪倒,“侄儿给三叔请安。”如彰和蔼笑着,俯了身去搀他,“寒日里别跪在地上,快起来说话。”怀殷道谢方直起,神色不变恭谨,口气可不软,“天已过午,侄儿本不该搅扰三叔。只是有几句话需得当面问问怀鏧。”如彰目光变了变,面色兀的沉下,“鏧儿他又作了什么怪不成?”怀殷唇角勾得冷切,只闭口不言。正当时门外已传通禀,世子、礼郡王进殿。怀殸一样面带疑惑。怀鏧却沉静无波。他不靠前只跟在兄长后头,单膝跪下见礼开口招呼,“三哥,你来了。”怀殷淡淡笑了。二人目视僵持刹那。忽地怀殷疾步过去,朝着堂弟当胸就是一脚。怀鏧哪受得住,呻吟着仰翻摔倒。那人腿才放下,又抬起欲踹。如彰怔住,怀殸先惊后怒。礼郡王伸手欲拽太子袍袖。怀殷敏捷闪开。怀鏧扶地刚撑起身子,迎面竟又有重拳击来,直捣肩胛。“唉呦!”怀鏧坐在地上都后跄出一尺有余。“鏧儿!”这回是晓棠尖叫着冲进来。怀殷已然不管不顾,再跟进双手揪在那人襟口,重瞳逼人刺在他脸上,“知不知道,为什么打你?”

“太子!你够了!”“儿子!儿子!”怀殸和晓棠一前一后,一人隔挡,一人维护。只是,怀殷不松口气亦不松手,他们也不好强扯。如彰还站在内里,愤然瞪着,面色早已恻恻透寒。怀鏧却是从未有过的乖觉。刚挨了踢又受拳,虽不至伤重,也一时气喘湍急。他作深呼屏息数次,方能连贯答话,“三哥,我知道。”怀殷愣了一下,想放开又没有立时放开,“你若敢说出去……”怀鏧迎上那喷火的眸子,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挣着胆子定定相望,“我绝不敢。三哥,我绝对不敢。”窗外日头正被流云遮扰,殿内一时光线暗沉,每个人的神色都似隐蔽下来,谁也看不清晰。怀殷终于肯甩下那人。他扬扬眉扭转身形俯跪,“三叔,侄儿告罪,这便入宫去向父皇请罚。”

怀殷跪得端正,话也说得钢硬。如彰僵了僵,目光如椎,自侄子脸上移过,又扫向儿子。待等回转过来,他方冷哼,“殷儿你先回去。只是此事必须得有个所以然。”怀殷立即叩首却未作任何答对。他迅速起身,向姨母与从兄施礼后便快步出去。一家人怒的怒,怔的怔,只有怀殸想着送送太子,谁知步子都没迈开便被人牵住了袍摆。“哥。”怀鏧不知何时改为跪姿正眼巴巴地瞧向兄长。怀殸自然明白弟弟的畏惧。他是又生气又心疼,先朝门口处撩一眼见着严翎已机敏跟上服侍客人离开,这才忍不住踢了那人一脚,“真是不省事的。没完了你们?”晓棠瞧着如彰紧锁的眉头,猜度那当爹的怒气不小。她终是偏袒儿子的,前移几步将人挡在身后,“彰,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化解。”如彰不置可否,只冷冷看着。怀鏧此时被娘亲与哥哥维护,竟大着胆子低声嘀咕起来,“太子实在是嚣张。”他的话音甫落,如彰突然厉声斥问:“说,你去东宫都做了些什么?”本想勾到旁人身上的怒气竟波及自身,怀鏧一时冷汗齐出,抿紧了唇深深低头。如彰依旧面寒如冰,“看来不动家法,你就只会硬挣。”

虽是意料之中,怀鏧仍觉背上臀间一股子凉气蹿上蹿下。藤条还未上身,皮肉倒提早警醒。他苦着脸开始哼哼。怀殸懒得理会弟弟,先与晓棠对望,再走到父亲近旁,“父王,侧母妃提醒得对,还是先顾及太子那头方好。”晓棠忙跟上,“殷儿便如此火刺刺地进宫去了,别再挑起皇上的怒气来,可是难以收场。”如彰听着儿子、媳妇的话,神色稍稍起了变化。他又沉静半晌,方开口,“殸儿你随为父入宫去。”晓棠显出迟疑,冲向夫君低眉温言,“你先去不得。”如彰不解,她却莞尔,“你都耐不得要动手。若是此时面圣,不是等于逼着皇上教训儿子给你这叔叔看么?”怀殸也笑出来,“正是,正是。还是儿子先进宫,酌量着在皇伯伯面前替太子解释求情。”如彰无法,烦燥地挥挥的手。怀殸行礼告退顺带着提溜起跪在地下的弟弟。他仿佛怒气冲冲地训他,又偷偷眨眼睛,“还不跟我出去,回你房中好好反省。”怀鏧当然知道哥哥要救他,只是父亲不发话,实在没胆子离开。他将膝盖挪动几下缓解酸麻,再求助似地望向娘亲。晓棠此时已背转过身去,正牵了如彰的手臂向南窗下的长椅处走。原来父母也懒得理自己,怀鏧差点按捺不住窃喜。他忙磕了个头,根本不敢再说什么,蹑手蹑脚地跟着哥哥溜出殿去。

如彰坐下,又拉住妻子靠近身旁。这几日王府里忙乱得很。只是庆幸那母子俩嫌隙尽释,虽不曾大张旗鼓,可如今也全由着那亲娘照料亲儿子。晓棠累却幸福着,衣袂间淡淡的苔花芬芳沾染杜若清香,饱满蓬勃更添活力。如彰的心情在渐渐平复,只是不想表现出来。他回望略显空旷的殿宇,神色仍是阴阴欲雨。晓棠略起些身子,帮那人缓缓按揉太阳穴,这时她十来岁时便会做的哄人把戏。如彰乌墨般的眸子里缓缓有柔光闪烁,“你再护着也没用。屁股上的伤怕是还没长好,又急着找揍。我绝饶不了他。”晓棠并不停手,美目微眯再挑,“作什么非说这气话。是谁教训完儿子,心疼得睡不着来着?再说,我们的儿子被人家打了。你这当爹的不拦阻也就罢了,还要替旁人出头。”如彰一样斜睨着看过来,“你儿子可是省油的灯?如果刚刚他对殷儿还手,我倒有心回护。可你也瞧见他那幅唯唯诺诺的模样了。平日里仗着受宠,张扬跋扈的劲头都哪去了?我们总得静下心来想一想,他能够如此老实,一定是因为理亏。还不知道在东宫里作下什么祸事呢。”晓棠早看得明白,只是嘴上不认,还故意在手指上加力发泄,“我儿子,我儿子。鏧儿可是我一个人生的?”如彰受不住,“呵呵”轻笑着将那一双小手按下,再揽入怀中宠溺地摩挲她莹润如玉的面颊,“皇兄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鏧儿完全随了你的调皮。实在恨得人牙痒痒。”

上有画栋雕梁,旁有金灯玉镜。红尘人间,无边富贵,仍抵不过这姻缘欢喜,无尽温暖。那人低沉的笑意含谑,却能将人的心弦融解其间。晓棠也极为享受这惬意时刻,靠紧他的怀里,又不服气地翻翻眼睛,“就我调皮,你便老实么?”如彰极有耐性,低头轻吻她宛若垂缎般清冶的发丝,“我不是老实,而是太老实。打小在宫里父皇面前,被哥哥们嘲笑。在宫外师傅面前,又被师兄师姐嘲笑。总是那个可怜的。”他在诉说委曲,却一点儿也不伤感。晓棠最是清楚,他忍耐冷落时短,享尽宠爱时长,虽然性子定格于沉稳,人终究还是潇洒自得的。她缩缩肩依偎得更慵然些,“别总想骗人。我师傅早便对我说过,你才不老实。你最会用那无害又无辜的眼神儿撒娇讨宠。她爹爹被哄得可是最疼你一个。她和她那宁康师兄没少因为你挨骂受罚。所以说,现在再看看鏧儿闯祸后可怜巴巴小模样,就知道是得谁真传了。”如彰倚在椅背的软靠上,细细听着娇人儿讲完,揪下她的鼻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谁是你的师傅?是我,不是佟婧。”晓棠被逗笑了,捶他一下,又赶着点头。如彰态度虽然温文平和,可口气十分不以为然,“如今宁康与佟婧在鄯鄯双双对对过着神仙眷侣似的日子,本不该讲他俩的闲话。只是你此时说起旧事,我总得解释解释。”她抬头瞧着他认真的神情,又忍不住想笑。

虽是成婚多年,子女绕膝,可如彰在晓棠面前仍有威严。他戳戳她的额角示意她听话,方絮絮诉说,“其实是佟婧与宁康一直在欺负我。他们大我几岁,两人情窦初开,我还天真懵懂。当年师傅把佟婧交给宁康管教,也是看好了二师兄严厉有法。佟婧生来娇娇女,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初落到那人手里,三天两头地挨打。我把佟婧当成亲姊姊,她也总是哭哭啼啼地躲到我房里,我便拼死拼活地护着。师门之中,没有什么皇子、世子,只论入门先后。宁康是师傅早年在南疆云游时收下的弟子,序位在我之前。他每恼起来,常常连我和佟婧一起揍。只是没成想,他们越打感情越深,而我还傻傻地插在中间添乱。他俩也不说破,可都看我不顺眼。本来佟婧受罚我救,后来竟变成这师兄师姐联起手来收拾我。我总会看明白的,当然要去师傅面前告状。若论起鏧儿哪点像我,那就是还懂得反击,至少没有白白让人欺负。”晓棠扮作饶有兴趣听着,忽而眨眨眼睛,“真想知道我们的儿子在东宫是如何反击的。只可惜他不肯说。”怀彰眉心也动,曲颈沉思一瞬,再扬首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玩味身前人儿好奇的容色,“现在是不说。等我打他的屁股,他就说了。”晓棠听了摇头,“不会,儿子不会告诉我们的。咱俩可以打赌。”如彰噙笑对望,幽幽一问:“真赌么?”晓棠稍稍省味,又有迷蒙,“赌。赌什么?”如彰修长有力的指尖在她唇上轻轻一抵,“当然是赌一顿藤条。你的藤条。”

日耀帝都,却近黄昏。御书房内,阔长金案上,黄帛锦卷,丹书朱墨皆被扫落一边。如彬端坐宝位,冷眼凝视案前,额上青筋隐隐突起。怀毅与怀殸惴惴不安地陪侍在两侧。齐王几欲张口,都未发出声响。怀殷僵跪在大殿中央,日暮金辉透过长窗点点洒满云白的衣衫。本是闲逸和暖的辰光却在他身上投出一抹孤傲凝峻的色泽。如彬面色静沉,瞧着下跪许久的儿子分毫不见动容,“朕再问你一遍。究竟为了什么?”怀殷略抬头,似乎想要对上父亲寒澈的深目,又似不想。“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不论如何被逼问,他就这一句话,说完便紧紧闭上双唇。雪衣素袍的少年,不弯不折,辨不清岑寂还是骄慢。如彬越看越气竟至发笑,“明知是错,你也要去做?居然可以跑到王叔家里打人,朕的太子实在是威风。吾朝百年未见。”怀殷金冠触地,一字一顿地回答:“儿臣惶恐。”“三弟!”怀毅实在发急,眼见着父亲垂在身侧的手紧攥九龙玉佩,拳头绷实不见血色。“皇伯伯,事由未明,想来错多在怀鏧。”怀殸垂臂而立,伺机进言。“你们都少来护着他。”如彬语声平静了不少,只是更加清漠。

怀殷拔起上身,眼皮下耷,专心瞧着金砖地上自己绰绰约约的影子。殿内又肃静一阵。如彬转头朝向怀毅,“去,到高橱内取了家法来。”那人愣下,唇角都轻动,“父皇,父皇。”怀毅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求情。怀殸小跨一步,“伯伯息怒。”如彬已离座。“快去取!”他的催促沉稳隐含威势。怀殸也微微摇头。怀毅知道再耽搁不得。他尽量放慢步子,拖拖延延地从东壁间橱子里捧回一柄戒尺,走到父亲身旁俯身奉上。如彬冷眼看着,根本就不接。怀毅端尺端到臂酸,父亲未理会,他心中如擂鉎鼓哪敢放下。如彬目光扫过一立一跪的兄弟俩,眉心蹙紧开口:“长为幼谋,幼未必从长听。你以为处处偏护弟弟,便是真为他好?”怀毅不抬头,却知晓父亲恼在何处。他大着胆子将戒尺再往前递,“荆杖伤身,三弟他,三弟他受不得。”“呯!”尖锐的声响刺耳。是如彬狠狠将儿子手中的木尺打落。“父皇!”“伯伯!”怀毅、怀殸慌张跪倒。“再去取!”如彬手臂又挥下,五指箕张一掌便扇到大儿子的肩上。怀毅被打得上身摇晃,可饶是这样,他仍跪着未动。怀殸也害怕,偷偷瞄过去,眸光戚然。

两相僵持,冷凝渐盛。终听袍摆唏簌,怀殷不发一言撑身而起。旁人都盯着他,他却不看旁人。快步奔向高橱,取了紫荆手杖就折回来。几乎挨着父亲的脚尖跪下,将荆杖双手齐额平举,“请父皇教训。儿臣没有什么受不得的。”他说得太过轻描淡写,可明明能够听出赌气。“老三!”“太子!”怀毅与怀殸守在近旁都暗恼那人发愚。如彬长眸微垂,意味深长地看住儿子,“你再讲一遍。”怀殷暗自里深吸一口气才扬头,“请父皇责罚。儿臣该受家法,也能受家法。”怀毅跪不住,几乎瘫在地上。如彬早已扯了荆杖,“知道该受,你便受。”

余音未消,“呯呯呯”几杖精准砸在臀峰。怀殷疼得连打冷战,瞬时没挺住手臂下意识戳地支助身子,掌心拍得过猛竟失了知觉。儿子险些扑倒,如彬也看到了。他不见心疼,荆杖轮得更高,抽得更狠。又是十来下密集还散乱的笞打。腰上,臀上、腿上,都爆出“呯呯” 、“彭彭”的声响。疼似决堤之水,痛也似决堤之水。一样儿在肉上,一样儿在心里。怀殷居然想喊,可就有那么一口气堵在喉间。“弟弟。”怀毅脸色惨白,发间沁出细汗。他耐不住要跃身过来,却被近旁的怀殸死死抱住。“你敢再

第33回

护着他试试!”如彬用杖头指向大儿子呵斥。便是这极为短暂的停顿,却有一阵阵疲惫裹挟着胀痛从骨子里细细泛出来。怀殷合上双眼,他无法说出真相,父亲便不同情,哥哥也不可以施救。仿佛只能幽幽叹气,原来,他们都偏向怀鏧。

心神仍松散着,荆杖再抡上。这一轮只打屁股。刚才疼在各处还均匀些,而此时都集中到那两片上,如同滚过插满密麻麻银针的木板,先刺后拔,锐痛与热辣翻涌。父亲是越打越狠了,每一杖劈下来都要剜肉。刚开始在苦痛中挣扎他还绝望过,而此时适应了神经时紧时松的痉挛,倒抑不住胸腔内越来越气闷胀鼓。“既是要打给堂兄看,那便看吧。”怀殷靠腹诽为自己磨时间、谋出路。轻抚凌乱却纤尘不染的白衣,他忽而撑臂离地跪直了身子。微侧首冲向两个哥哥,湛若深潭的明目于阳光下淡淡一闪,仿佛还笑了笑。这看似洒脱的举动不止哥哥们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如彬刚刚还生出些许悔意,怕自己打得过急过重,却瞅见儿子一幅满不在乎的轻狂模样。心中的疑惑与怒意不打一处来,他只瞄准一块皮肉,荆杖追着紧咬。“嗖!呯!”、“嗖!呯!”“嗖!呯!”……这才是雪上加霜,火间泼油。“啊!啊!”怀殷依赖的自尊和理智终于压制不住惨呼。可不论身上多疼,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此时就势乖顺地趴下来挨打,拼上这身血肉,父亲也打不了几下,一定会放过自己。

可犹豫来犹豫去,怀殷竟突然坐下,臀腿紧贴于地,只将脸面和胸腹朝向父亲手中的家法。荆杖擦着儿子的肩臂落空,如彬先还不能相信,跟着便怒意升腾。他黢黑的瞳仁急急收缩,抖动的龙袍上精美的金丝绣线也像燃起火,“传大棍!拿绳子!把他给朕捆上!”

第六十章:最喜小儿无赖

分明是怒如雷霆,怀殷却丝毫也不觉慌张。他还无赖似地坐在地上,头是不能再抬,只为掩下眼底深深沉沉的目光。如彬呼喝声急,牟平与召黔早便冲进殿来,匍匐在门柱处,戚戚不敢奉诏。这回怀殸最先起身。他就跪到伯伯与堂弟中间,什么求情的话也不说,磕头如捣。父亲未再发话,火气却烧得旺盛,怀毅瞧得分明。冷汗顺着脖颈流入后背,人也像坠入深水浮落不定。“父皇。”怀毅竟站起来,唇角紧紧绷起,停了一瞬才高声道:“您讲过儿臣为长子,可以代父教养诸弟。如今藤条留在煦涵馆,那口喻还算不算得数?”他是豁出去了,面对着父亲威而凛切的神情,语声融有几许低暗颤抖,却依旧清晰分明。如彬没有立时答对儿子。怀毅也不等待。玄衣金袖后甩,他一把就薅住弟弟领襟,“出去!跟我出去!。”怀殷当然明白大哥的用意,只是担心再殃及他受罚。他不想起来,拧着下沉身子。怀毅更显烦燥,也不择地方,照着那人身上“咣咣”就是几脚。怀殷疼得呼吸都受阻,眼前金星乱闪。他再挺不住,就被哥哥连拖带拽推出大殿,掼倒在台阶下。“下去候着。过会子再传你去煦涵馆,一定要揭了你的皮。”怀毅负手而立,颧骨处两团潮色,仿佛秋日里凝于红叶之上的薄霜。怀殷轻轻应了一声“是”。怀毅像懒得理会,折身回返,还皱眉吩咐左右关上殿门。当值的宫人们哪辨得清缘由,都胆战心惊地跪在滴水檐下。怀殷坐在地上瞟了一圈,见着没谁敢抬头。他稍稍松下腰身,再瞅瞅紧闭正门上云升龙腾的描金彩绘。歇得差不多了,他才起来,掸下衣摆上的浮土,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了出去。

廊外风静,贴金双龙藻井天花反射点滴光晖,更衬一室幽然堂皇。如彬回坐雕龙长椅,面容沉在纱帘遮蔽的暗影里,道不出喜怒。怀毅小步进来,稍摆头示意牟平领着宫人们下去。他的手凉如冰雪,却壮着胆子走上前为父亲换掉冷茶,重斟香茗。怀殸并未动弹,就在案边不远处跪着。怀毅忙完这些也躬身后退,与堂弟挨到一起。如彬身上重锦纯白底平绸海龙纹便袍一抖,似是极不耐烦道:“糊涂。不成个体统。”他这话显然是对那两人说的,然而目光却瞥向窗外。父亲不似震怒,怀毅心下宽了几分,“儿臣坏了家法规矩,还请父皇责罚。”如彬并不理他。怀殸拔背镇声,“孝子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便是太子意愿委身侍君怒,可大哥也好,侄儿也好,断乎不能容他。”堂弟所说正是心中所想,只这话方得外人说来才妥帖。怀毅跪正身子,旁侧里铜鹤细吐云烟,如玉俊面在那袅袅轻烟之后渐渐隐去波澜。“父皇,对三弟,儿子自会细细教训。您还是保重龙体为要。”他小心翼翼进言。怀殸眸中仿佛浮起一丝委曲,“伯伯。父王让侄儿赶着进宫可是下了严令要我护好太子。您若真得施杖,不如先许了侄儿也躲到篱菊馆里。王府反正不能回,父王饶不了怀鏧那挑事的,更得箠楚我这不成事的。”他话说得可怜还讨巧,再看不出平日里深得圣心辖理宗族的深沉模样。如彬明白孩子们的孝心,眉峰略动,无奈地敲敲茶盏,“都起来。”怀毅与怀殸谢了恩方直身。兄弟俩又一左一右地守到皇上近旁。

如彬垂目盯着浮茶,片刻过后才问:“鏧儿究竟做了什么?”怀毅同样疑惑,目光投向对面。怀殸此时是真无辜,“伯伯,没有人知道啊。父王也逼问过,可他一心咬口不提。”如彬面容更加冰冷,“想来不会有好事。”怀殸顿了顿,低声回道:“看着怀鏧挨了打还恭顺的模样,一定是他先招惹的太子。侄儿猜度着与筱安……”话未说完,如彬已冷切发笑,“这还用猜度?除此因由,他们哪能动手,哪敢动手?”怀毅再次单膝跪下,“父皇,今日之事最好到此为止。对三弟、鏧弟,各领各的教训也就罢了。毕竟涉及东宫声誉,于谁也是失了颜面的。尤其……”他先停住,压住声息,“尤其不宜惊动母后。”如彬瞥过一眼,忍不住又叹气,“儿子总是没错的。错都在媳妇。”怀毅闻听忙站好,还呵呵笑了,“父皇如何做此想?母后宽仁,为天下女子垂范。儿子其实担心,母后教导太子犹严,如此是非若惹得母后生怒责罚三弟,恐劳累凤体。”如彬听不下去,“行啦,你不必维护如此得周全。朕都揍不了他,你母后一味惯着,哪里会舍得?”怀殸陪笑跟言,“侄儿才怕事情闹大。怀鏧更禁不起狠打了。”

桌上茶汤碧色如玉,眼前儿子侄子便是曲颈垂首,也不失翩翩风采。如彬从心底里满意,扫尽前时怒容,笑意尽显亲热赞许,“幼尊而长护。你二人做得极好。”那兄弟俩忙谢过褒奖。怀毅语声淡然又极为诚恳,“这是儿臣的本分。”怀殸同样曲背拱手,“‘嫡为先,子论贵’。侄儿从不忘皇祖父与伯伯教诲。”如彬话音蕴着疼爱,“毅儿是长孙,殸儿不过小了岁余。父皇对你们两个年长的孙儿才最为钟爱,也最为器重。”提起祖父,怀毅心中立时有温热滋味涌起,“儿子更是感怀,四五岁时祖父隔不了一两日便会召我和殸弟入宫,或指点书大小字,或讲些浅略经史与我们听,常至夜间。最高兴被祖父领着去供奉历代先皇画像的永年殿,喜欢听祖父讲授每个先帝的贤名伟绩,赫赫功勋。让我这稚气孩童都禁不得血奔心驰。”怀殸亦不住点头,“我也记得,只是比大哥要模糊些。仿佛有一回,就是在永年殿,我被皇祖父抱在怀里,大哥你立在地上不住地拽我衣角笑话我。”怀殸半是追忆,半是模仿,“你这小豆丁能听懂么?小殸何时才能长大呢?”

深殿之内并无侍从,父子、叔侄似也无意尊卑,皆是闲散自如。如彬满面是笑点指儿子,“毅儿看着老实,暗里没少欺负弟弟们。”怀毅刚还轻松愉悦,可听了堂弟的“抱怨”周身僵了一僵。他忽然怔怔的,心念迂回飘转,本想刻意掩饰却又掩饰不得。如彬察觉,看住他,“怎么了?”怀毅冲父亲笑笑并未回答,而是直接朝向堂弟,“怀殸,你记错了。说话的人不是我。”怀殸倒不解了,“不是大哥你,还能是谁?” 怀毅眼里如漫浮云,又有轻亮的光影忽闪,“还请父皇恕罪。”如彬更疑惑,“要恕何罪?”怀毅眸子微垂,“儿子想提一个人。”如彬静思瞬间,温言吩咐,“你说便是。”怀毅再看怀殸,语气似慨似嘲,“殸弟你那时终究小了些,记不清事情。当日,在永年殿内,祖父领着的不止我们两个皇孙,还有王姊乐平。而逗着你,哄着你的,正是乐平。”怀殸惊到瞠目。如彬容色不改,只是再无任何笑意能够漫至眼底。他的手指在御案间轻叩,“天家森严,永年殿非帝子皇孙不得入。而帝姬、宗女、子媳拜祖不过伏跪于祭殿门外而已。更可见乐平所得宠爱再无旁人可及。”

日向西,云光淡。天边浮岚逸彩,正为烟波掠影的太液池涂抹出层层递递魅丽如幻的色泽。怀殷独自一人,不过信步而行,竟无知无觉地走入御苑深处。宫中路径四通八达,此时却临尽头,目光所及是望不到头的一片浩淼,茫茫与天际相接。他停住脚下,犹豫着要到水边去,又嫌枯燥无趣。刚刚回转了身子,隐约听到稍远处乌颜朱柱下一色的朱红墙内似有小孩子的嬉闹之声。

“还有比你更笨的么?火燫都不会用。”“你怎么不说是你的火燫不好用呢。什么破东西,花架子货。”“江恩你敢摔我的火燫试试?”“都少说一句。我来点,我来点。”“叔叔们别吵了,我要玩天灯。”……怀殷本还焦灼的心头微微一动。稍偏斜些走向,他绕过一排修竹后的曲廊影壁,里头玲珑周转,正是一处临水而建的圆顶亭子。四个小孩儿就在那亭子里蹿蹿跳跳地争抢着什么。怀殷已走近,竟无人察觉。“咳咳。”他只得清下喉咙提醒。“三哥。”怀殳最先回过头来。接着璟鑫与江恩也看见。弟弟们规规矩矩地伏身请安。怀殳还极敏捷地扫一眼江恩,那人领会,扭了扭似要将某个物件挡住。“三叔,三叔。”小昊桐不管旁人,天真无邪地从台阶上蹦下来,手舞足蹈地扑进叔叔怀里。怀殷并未理会几个弟弟,而是先抱起侄子。他亲了亲小孩儿嫩滑的脸蛋儿,更觉轻松。昊桐感受到叔叔高兴,越发赖得紧实。“三叔。”一双小手都揽在怀殷的脖子上,他既小心又兴奋地诉说:“他们在玩火。桐儿乖,桐儿没玩。”“切切。”怀殳和江恩忍不得地咬牙。怀殷仍是淡然地模样,瞥了那几个一眼,缓缓走了进去。

想是为了遮寒,亭子靠湖的三面都垂下了暖帘。本来也就能容下四五人大小,怀殷落坐于亭中小石台正后的圆凳上,空间更显局促。“都干什么呢?”他把侄儿抱稳在膝头,才开口问话。仨弟弟已经垂手侍立在一旁。怀殳一幅恭然的模样,“三哥,我们没干什么,一起说说话。”怀殷又看旁边那个,“江恩,你身后藏了什么。”“什么?什么?”江恩越被盘问越往后躲。“行了,快拿出来给三表哥吧。”璟鑫眉头都皱起,面容端正,只略有些老成。小桐儿将头垂在叔叔肩上,“他们在玩天灯,都玩儿半天了,笨得没有点着。”怀殷换了姿势将侄儿夹护在胸前,“半天?你们今儿几时放的学?”怀殳缓缓扬脸,“今天,我们没上学。”“啊?你这胆子。”怀殷一掌就拍在石台上。昊桐吓得身子一抖。倒是怀殳不慌不忙地走近,“三哥,你先听我说完。”他与侄子比着向哥哥身上赖赖,“昨晚父皇查问功课来着。我都答得很好,父皇很开心,便许了我休息一日,我也为璟鑫和江恩求了假。”怀殷低头一笑,又揉揉弟弟的头发,“就你是那受宠的。”说到此处,他目光忽而复杂莫名起来,“如何我们小时候便从没有这样的好事?学得好那是应该的,学不好就得挨打。除了节下,也就自己的生辰能放一天假。便是年里回东都,上书房的师傅们都跟着同行,除夕当天还得上课到巳时方歇。本朝家法之严,即皇子读书一事,已迥绝千古。”他明显是在抱怨。几个小孩儿全听出来了,根本不能相信这话能出自太子之口。怀殳小心隔开些距离,交叉着双手问:“哥,你今天遇到什么变故,还是吃错药了?”怀殷抡胳膊便要揍他。小弟弟跳着脚躲开。江恩早就笑塌了腰。璟鑫多少矜持点儿,可也捂紧嘴巴,弯弯着眉毛。昊桐觉得奇怪。他不笑,很认真的模样,“三叔,你有病么?吃什么药?”“哈哈哈……”对面的三人立时喷出来。

怀殷依旧沉稳。他抬起桐儿胳膊,很有气势地挥过去,“有病的是他们。该吃药的也是他们。而且药不能停。”“噢。”小小孩儿终于像是明白了,也学着叔叔一拍桌子,“传太医,给他们治,治他们。”那仨哪还忍得,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怀殷赶忙紧紧地侄儿护在怀中。小桐儿更开心,就在叔叔腿上蹿来蹿去,“咯咯”笑着躲避。终于闹够了,怀殷指一指角落,“拿过来。”江恩再不怕,捧了那灯过来,放在圆桌上,也挤进怀殷怀里,“三哥,你看看,我这灯能飞起来么?”怀殷圈着两个小家伙,努力伸长手臂提起灯。那是一盏细蔑竹编制的天灯,灯罩是硝得薄如蝉翼的火鼠油皮。阳光一照能泛出晶晶亮亮的蜜蜡色,上面还细腻描绘了一树粉樱,灼灼妖娆,显得格外精美。

四个小脑袋都快凑到灯上。怀殷将灯放好。他先点头,又摇头。“啊,放不起来么?”江恩心急,显出失落。怀殷拍拍他的脸抚慰,“灯是顶好的灯,当然可以飞。只是,你们还小。不该独自在这里玩火。若于宫中走了水,谁也担待不起。”江恩吁出一口气,“那便好。能飞起来就行。三哥你可空闲,帮我们放好么?”小弟弟满眼的恳切,怀殷倒不好拒绝。他瞄瞄帘外天光,语声犹豫,“天还没黑透,放了这灯也瞧不出意味。”怀殳就立在一边,慢声提醒,“三哥,你可别让他缠上。今儿放不起灯,他怕是睡不着觉。”江恩更显嚅嗫,“是欢欢想看放天灯。我总得学会了,才能放给她看。”怀殳直接从鼻子里哼气,“我家妹子想玩灯,有的是亲哥哥陪她。你这里白装什么辛苦?”江恩不高兴被奚落,可还努力忍着,“五哥,我没有妹妹,我待欢欢就像亲妹妹一样。”“真得么?”怀殳的表情惊奇到夸张。他也不等他回答,越笑越冷,“皇祖父不过玩笑一句‘萧家欠了江家一位公主’,某人可就上心了。怎的,袭不得你家爵位,惦记做粉侯了?”江恩哪受得如此奚落。朦朦胧胧似被戳中了心事,他更要反驳,“某人该想想自己。便是有一百亲妹子要出嫁,也轮不得幺子来说三道四。”

“你给我过来!”怀殳一把将江恩从哥哥臂弯里薅出来。那孩子也不甘示弱,胸脯挺得极高,“过来就过来,你能怎样?”璟鑫迅急过去,一手撑开一个,“如何又闹起来?太子正在呢,还懂不懂规矩?”就连小昊桐都从叔叔膝上蹦下来。他学着璟鑫,在人身下双臂岔开,“不许打架。打架的都不是好叔叔。”怀殷歪头看着,实在哭笑不得。在他眼里心里,这几个孩子都该如张张白纸,怎么也想不出会有那么多曲曲折折的小心思。他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儿。看得那俩斗气的心里发毛。怀殳放开江恩。江恩也不再梗梗着脖子。直到这时,怀殷才冲他们勾勾手指。他极少有这样戏弄的动作。只是平日里的威严在,两个小的不敢违背。他们移得近些,又不想挨得太近,便低头站住。怀殷终于开口,却是漠然的一句,“转过身去,躬下腰,撅起你们的屁股来。”

是的我值班啊。刚刚在贴吧更了文,就来搬楼了。节日快乐!

http://tieba.baidu.com/p/4735060519

这个楼最快,只是从第六十九章起的。

潇湘汐苑原贴被删了。现在重新搬楼也不顺利。以后,还靠这里。

潇湘汐苑原贴被删了。现在重新搬楼也不顺利。以后,还靠这里。

存稿也就剩下十来章了,有兴趣的亲可以慢慢看。

我的脑回路简单。只有他妈和他姥姥。

第六十一章:饮酒之饫

本来难得和煦的晚风让人沉醉,只是此时,怀殳与江恩小兄弟俩却硬撑着面上的羞赧,连耳根后都一阵赶着一阵的蹿凉起来。他们常被怀酘和怀馨逗弄,不是揪脖子就是踢屁股,打来打去的也从不真正担心,可如今对着喜怒难辨的怀殷,却有着说不出的慌慌然。“三哥,我们再不敢了。下,下不为例。是吧,江恩?”怀殳赶紧捅捅身旁的小孩儿。江恩更机灵,竟紧紧握住怀殳的手,“太子,我和遹王很好哒。我们平日里从来不闹别扭。”昊桐没有再回到三叔身边去,靠着璟鑫腿侧,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小嘴儿比谁抿得都紧。璟鑫犹豫着该如何替好友求情,无奈一时想不周全,就开不了口。怀殷略略吃惊,料不到自己还能将弟弟们吓住。平日里,他几乎没怎么收拾过他们的皮肉,遇事顶多训斥几句,从不刻意让谁畏惧自己,可瞧着他们害怕,倒觉得十分有趣。

“照我说的去做。听到没有?”怀殷手肘杵在桌台上支住下巴,重瞳的眸子轻闪辨不清是笑是谑。怀殳没动,江恩也没动。他们疑惑地对视,心中都纠结着一个问题,“三哥何时被四哥附体?”眼瞅没人答应,怀殷不等了,轻松指指璟鑫,“小鑫,出去给表哥拾根竹棍子来。”他再瞄向那两个,唇角勾得严厉,“本来挨巴掌便可以了事,偏偏要吃竹笋烧肉。看我不敲肿你们的屁股。”如此威胁之下,亭子里头的小孩儿彻底慌了。“三哥”“三哥”“三哥”……一时间叽叽喳喳地叫唤声不绝,仿若满窝争食的刍雀。

“打老远就听到你们吵吵。”淡青色轻袍一闪,怀馨急步生风进来。怀殳、江恩竟像寻见救星,平时看见都躲着跑,此时却一左一右扎进哥哥的臂膀间不肯出来。怀馨也被吓一跳,极不适应弟弟们如此依赖。他瞥一眼对面怀殷泠泠的面容,绷住笑再低头斥问,“作祸呢,是吧?干了什么惹三哥生气?”怀殳耍赖似地箍紧哥哥的腰,“四哥,快帮我和小恩求个情吧。三哥要用竹棍抽我们的屁股。”“是啊。”江恩配合地开始挤眼泪。怀馨就快被逗乐了,忽然小昊桐走过来。他先不紧不慢地掰开两个小叔叔缠人的手,接着就把自己紧紧贴上去。“四叔。”侄儿极乖巧地仰头望着。怀馨当然受用,摆脱那两个将小家伙抱起来,“桐儿要说话?”“嗯嗯。”昊桐使劲点头,“侄儿劝四叔不要管。”怀殳恼了,“你才是欠揍啊!”够不到别处,他直接去拍那小“叛徒”的脚丫。“诶诶。”怀馨眼风扫过,再搂住侄儿稍移下身子。昊桐不怕,依旧很认真地说道:“三叔要罚五叔和恩叔。他们竟然敢不受规矩。”怀馨点头,目光更为亲和,“究竟为何要罚?”昊桐的小手一指,“他和他刚刚要打架。父王说过,兄弟就像身体和影子一样亲,哥哥和弟弟绝不能打架。”怀馨先不言语,只以眼角余光缓缓从怀殷面上滑过,停了一瞬再回到身下,“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大哥的教导,不只小桐要牢记,我们也要牢记,知道么?”怀殷脸色变了变,旁人并未留意。怀殳和江恩可是面红耳赤。那小叔叔扮了笑,讨好地摸摸侄儿脚上齐踝的靴子,“桐儿最乖了,桐儿最懂事。”说完,他再向怀殷欠身,“三哥,我们知道错了,也知道该打。可桐儿还在这呢,能不能容我和小恩改日去你的紫云馆领罚?”江恩挠挠头,往前凑了凑,“反正,反正三哥你哪天打五哥,就哪天打我好了。”怀殳听这话说得实在不像,气哼哼地踩他拦住。

怀殷未置可否,那小哥俩的心便悬着。怀馨放下侄儿,迈近一步,“大哥在煦涵馆呢,让我来叫你。”怀殷“嗯”了一声忙起身。怀殳觑着无风无波了,跟着挤过来,“大哥可是忙完了。我和小桐也过去吧?我们该回家喽。”说完他学着哥哥们的模样高高兴兴地抱起昊桐。奈何侄儿小,他也不大。桐儿上身在小叔叔怀里,脚可耷拉到地上。怀馨当即赏了弟弟一记暴粟,“添什么乱?你回家,回哪个家?缠上大哥不放了。”怀殳极委曲地揉着头,“我现在还不想回宫里住。父皇和母后答应了。”怀殷和怀馨懒得理会,一前一后往亭子外走。怀殳仍在原地磨叽,“我们不会打扰你们的。我们在院子里等着就行。”怀馨边走边回头瞪他,“再敢废话就踹你屁股。”怀殳的小嘴儿快撇到耳根。璟鑫伸手拍拍他的胳膊,“表哥们肯定有正事要商议。”“正事?”怀殳若有所思,忽而又笑吟吟的,“看来,今日要领规矩的人,可真是不少呢。”

竹叶临风,簌簌而响。弟弟的话说得含糊,却字字清晰传入两人的耳朵里。怀馨跟在后面,故意放慢脚步掩口偷笑。怀殷不曾理会,绕过临湖回廊走得远些才偏头,“老五如今还住在大哥府上?”怀馨忙跟上来,“没错,快有一个月了。母后记挂,又怕扰着大嫂那双身子的人,问过几回,奈何小家伙就是不肯回宫,父皇也是一味纵着。”白衣澹澹,怀殷笑笑,“都不愿意住在宫里。”怀馨淡淡相看,略显沉吟,“只有你愿意。可是……”怀殷正过身去疾行,仍接住那人的话,“我愿意,可是父皇不许。当年我们与怀酘一起离宫独居,咱俩还不到十三岁。你也好,老二也好,稍微有些头疼脑热或是懒得动弹,只要母后或是伊母妃说句话,便可以留宿宫中守在父母身边。而我呢,那一次都病倒在床上了,父皇依旧叫人把我从紫云馆里抬出来送回东宫。”

他们从竹林中穿行而出,身后碧色如海,眼前殿宇嵯峨彼临不连,暮色之下更显幽缈。怀馨抻手搭住哥哥的后背,“怀鏧究竟做了什么?你说给我听听总不妨的。”怀殷明白他有心转过话题,轻哼一声,“对你我也说不得。总之,这事我还算理智,若换作你,怕是要把他打成猪头。”怀馨笑得戏谑,“你还敢说理智?打到人家府上,人家父母兄长面前了。殿下您做事能不能低调些,聪明些?或是把那小子单独唤出来揍,或是安排下人暗地里截住他揍。又解气,又不落把柄,该多好。”怀殷极为不屑地甩动肩膀,“君子坦荡荡。吾无隐乎尔。”怀馨负手走到前头,“君子,你可以继续坦荡荡地讨打了。”怀殷瞄他后影,沉思片刻方问:“殸哥呢?也去了大哥那里?”怀馨转过身来倒行,面对面看着,“当然,当然。不过,父皇可以当着殸哥揍你,大哥可不会。所以,你不用再担心大哥手里的藤条。”怀殷冲那张极不怀好意又始终坏笑着的脸比划着扇了两巴掌,再超过他去,“我根本就不担心。大哥才懒得修理我。”怀馨也认同,“没错。大哥只对他大儿子上心。”“哪个大儿子?你说小桐?”怀殷仿佛听不明白。怀馨更显揶揄,“笨啊你。没瞧见大哥每日里抱着小儿子,领着大儿子来来回回的有多开心?”“你说老五?哈哈哈……”怀殷边笑边捶他,“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呢?”怀馨仿佛更加得意,“人各有倚仗。你有母后,老二有父皇,小五有大哥。”怀殷歪头瞧着,“那你有谁?”“我?”怀馨故意卖了个关子才回答,“我有外祖父和舅舅。我是璟家的传人。”怀殷差一点就啐他脸上,“你说这话,璟鑫知道么?”怀馨才不理会,“小鑫也算璟家人?他会淘气么?他打小闯过大祸、挨过狠揍么?告诉你吧,如果没有我,璟家就断了传承。”怀殷探身摸摸他,“弟弟,你这脸皮该有多厚?”

二人走的是小径,并无宫人相扰,天地皆茫茫清净。遥遥可以望见煦涵馆殿顶的脊兽了,怀殷却放缓脚步停下。怀馨仍记恨刚才的嘲讽,翻翻白眼才凑上来,“一会儿大哥骂你,你就老老实实听着,然后呢再去父皇那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告诉你啊,老二一门心思等着看你挨大棍,刚让大哥给轰走,可别让他得逞。”怀殷修眉略收,“他想看,你就不想了?”怀馨诚恳点头,“我想看。可我说不出口。”怀殷倚住一棵梅树,眸子也缓缓眯起,“大哥骂便骂吧。只是父皇那里我并不想去。不只今天不去,这两天我都不打算去。省得再惹父皇生气。”怀馨闻听顿时沉下面孔,“你怎么又耍小孩儿脾气?当心父皇怒了,真传下大棍揍你。”怀殷仿佛并不在意,随手折下一根枯枝来把玩,“揍就揍呗。最近父皇哪闲着了,我就没断了挨打。”怀馨还在苦劝,“你是懂事的,你是孝顺的,别跟我和老二一般。”怀殷看着弟弟撇撇嘴,深眸之中蕴含让人捉摸不透的色泽,“我哪能跟你和老二比?你们吓唬召黔拒不受杖,没事。你们往屁股上垫牛皮,也没事。而我不过挨打时躲了一下,父皇便下令传大棍,还要拿绳子把我捆上。”怀馨就要无计可施,“父皇那是气话,是说给殸哥听的。难道你不明白?”怀殷隐约笑了笑,“当着外人的面打我,我更受不了。”怀馨退后一步,打量他半晌,忽而叉腰点指,“萧怀殷,你可真是聪明啊。我才看出来?你这不是跟父皇赌气呢,你这是向父皇撒娇呢。你你你,霸占了母后的宠爱还不够,现在连父皇都要抢走。你哪能这样做呢?走你自己的路,让我无路可走?”

“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怀殷一脚就蹬过去。怀馨先笑着躲开,再涎皮赖脸地回来。他又揽住哥哥的肩,“好啦,好啦。怀鏧那里你打也打了,踹也踹了,差不多就行了。他可是咱弟啊。”怀殷细下眉目,“他真是咱亲弟?”怀馨摇摇头,“这我可说不准。不过,他不是亲弟也是堂弟。反正不是咱爹的,也是咱叔的。但凡有第三个男人,小姨都活不到今天。”怀殷终于被逗乐,“我本来也没想再与他计较。”怀馨神情悠闲,“那就好。怀鏧还被吓得不行。你刚离开王府,他就遣身边的顾成找怀酘和我替他说情。今日他被三叔禁足了,不过明天他会想办法跑出来。他让我们把你也请出来。他做东兄弟们一起坐坐,他自会当着大家的面向你端酒赔罪。”怀殷极不耐烦地挥手,“要去你们去,我可是不去。”怀馨小心地替哥哥顺气,“别别别,你一定要去。”怀殷也学着那人叉腰,“萧怀馨,我的心得多大,这就能喝下他端的酒去?”怀馨继续谄媚陪笑,“太子你不是心大,你是心胸大。”怀殷推开他,“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怀馨还真扭身走了,快有十步的距离才回头,“二哥让我转告你。他已经答应怀鏧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是你自己走着去,还是我们绑着去,你选择吧。”

怀殷低头想寻块石头抛他,奈何那人跑得太快,转眼便没了影踪。怀殷再懒得理会,独自去见兄长。煦涵馆外直溜溜站着一排侍候的宫人,院子里面倒空荡得很。下人伏地叩安,怀殷只点点头也不多问。他其实也惧着再被骂上一通,过门而入脚步放得极慢。人还没迈上台阶,已听到正殿内隐隐传来争吵声。怀殷更小心,一阶一阶地走上去,话音也越来越清晰。

“大哥,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乐平的事我一定会禀明皇祖父。”“怀殸,你疯了,若是把祖父气出病来,你要担待?”“如何是我气祖父?再说这样的事本来也不可能瞒得住。”“父皇和大伯他们已经瞒了这些年,总有他们的顾虑。”“顾虑。顾虑。天

第34回

啊,气死我了。乐平大姊她居然委身于草民为妾。这不只是大伯家的耻辱,而是整个皇族之耻。若不将那霍家依律问罪,我在宗正院的差事也不必再干下去了。”

第六十二章:云去山如画

风吹暮薄,金灯如晦,东宫长明殿内一派岑静。怀殷步履踯躅,在寝殿大门前踱了阵子,还是扭头穿过织锦回廊直入书房。麒麟重帷畔,阔长的桌案显然被收拾过,先时不见的数叠奏章又原封不动出现在原处。他只凝神静立,连随手翻动的兴趣都无。疲惫阖上双目,还是那小人儿轻暖的笑色、微挑的朱唇更勾魂入心。“筱安在做什么?”怀殷不回头只问身后。明海瞟一眼旁侧的商末示意他回话。那人先将眉头皱起,“回殿下,从午后到现在姑姑只留了暮翎在身边。”“可用了晚饭?”他的手指戳在案面上,极有节奏地哒哒作响。“没有。如何端进去的,又如何端了出来。”商末无法只能老实作答。“她还耍性子。”怀殷冷哼,旁人觑不见的眸色之中蕴含嘲弄滋味。“殿下,要不要传暮翎?”明海试探着相问。怀殷已回身,“让商末去吧,叫了她来。”商公公领命躬身快步出去。怀殷又问:“叫你加紧挑选筱安近前服侍的人,如今可有了?”明海忙趋前,“名单已拟好,人也都细细查过,昨日里就想着呈上。只是筱安姑姑说是喜欢昌露殿的芊昔和菱娥伶俐,点了名要那两个丫头。奴才还未来得及访问。还有宁郡王送过来的这个暮翎,要不要……”

怀殷摆手,“怀鏧的人大可放心。至于昌露殿的,你要再留意问问。便是都选好了,需得让她过目。看好谁,就是谁,那样的脾气,咱们可惹不起。”他自己说完都想笑。明海不敢有所表露,语声还是透出轻松,“奴才已吩咐准备点心、汤水。是送来书房还是东殿?”怀殷轻嗤,“便是你亲自送去,她也未必肯吃。”明海倒认真,“殿下这样说,奴才更要亲自给姑姑送去。”怀殷嘴角扬起,“你这是要先替本王探探路。你不成,我再上。”明海再掩不得眼底笑意,“姑姑平日里爱惜身体,兴许奴才劝上几句能有些用。”怀殷显出牵挂爱怜,“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筱安的口味喜好。最多一起用晚膳,她总是吃得那样少。”明海陪着点头,“奴才们也费脑筋。好在来了那个暮翎。商末说今晚安排下的宵夜皆是由她指点。其中的熝木瓜,厨房里不常做,怕味道不对,特为安排人出宫上东华门外的丰乐楼去买,这会子总该回来了。”“熝木瓜?丰乐楼?”怀殷背负双手,腰间明黄的吩带压在指下,“她在王府时竟然常常吃到市井的小食点心。看来怀鏧待她果然要比我好。”明海琢磨不好如何进言,“呵呵”轻笑想化去尴尬,“殿下说的话奴才不懂。奴才只觉得筱安姑姑可是一等一聪明的人物,她做的选择定然不会有错。”

主仆还在笑言,商末又垂首入殿。“让你去唤暮翎,人呢?”明海瞧着商末身后空空,便料着不好。果然,那人不敢回答,只将头埋得更低。“怎么回事?”怀殷俊颜侧映灯火,白皙而清冷。商末老老实实地传话,“姑姑不让暮翎来。说是离不得她。”“不让婢女来,那你去唤了她亲自来。”怀殷扶案落坐,如此才能压下些火气。商末像是早知有这道旨令,“姑姑让奴才转告殿下,她已歇下了,有什么话都明日里再说。”“你住口。快下去。这等小事都办不来。真是无用。”明海气冲冲截住那人的话。怀殷当然明白他们是怕自己发怒。他又站起来,“吃的喝的,都送到东侧殿。本王还就不信了,如何治不了这个小丫头。”

寝殿内只留了门口处的柱灯,光影朦胧。筱安本来也未入睡,只脸朝内里躺着。她知道隔着纱帐,床前床后围了一圈的人,其中便有他。龙涎香的味道根本遮掩不住,无孔不入地沁入肺腑。本想屏住气,可偏就贪恋似地深深吸了几口,她有些暗恼也更小心提点自己要保持住清醒。“把五斗柜上那盏琥珀双鸳灯点上,你们退下。”怀殷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宫人们也都答喏离开。他走得更近,与她只隔了一层沙帘。“起来吧。吃些东西。”怀殷很是耐心。筱安还没动,却紧紧抓住温软滑腻的郁金香红锦被。他亲自动手勾起绣着银丝百合的帘帏,“谁把那海棠春睡的帐子换了?”“是我,怎么了?”她终于肯转身,“海棠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没怎么。你喜欢什么就换什么。”怀殷轻笑,一字一句咬重了说道。“哼。”她又扭回去。他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拍拍那覆着被子的圆屁股,刚想继续做小伏低地劝上几句,却猛得被她推开。“还穿着外头的衣裳呢,别碰我的床!”筱安支臂半撑身子,眉眼紧皱像只发怒的狮子猫。“你怎么那么多毛病?”怀殷眸中升起怒气,神情也显出尴尬。“我提醒过多少回了?不换寝衣就别沾床。”她说得极为认真。“我又不睡觉。我换哪门子寝衣?”他简直没法与她交流。“我不管。穿到外边去的衣裳不能挨着我的床。”她再躺下,仰头看着床顶上童子牡丹团花的图案。“你给我起来!这是我的床!”怀殷最受不得小丫头的无理取闹。筱安竟将四肢都展开,尽可能地占多空间,“曾经是你的。现在是我的了。”“好好。有道理。”怀殷边说边点头,开始解扣子与腰带。筱安仍然镇定,“你要干什么?”怀殷低低笑了一声,眉梢眼角竟生出一段妩媚风情,“等哥哥脱了外裳再告诉你。”筱安不能直视,用双手捂住眼睛,“原以为只有赵王才雌雄同体。现在才知道,你们兄弟俩可是一对儿妖孽啊。”

他直接扑上去,重重压在她身上。“你如何要说老四‘雌雄同体’,难道见识过?”怀殷随手把玩小人儿散开的丝发,一缕缕缠绕在指尖。筱安仿佛厌烦地别过脸去,“又来了,又来了。先是疑堂弟,如今连亲弟弟也不放过。”怀殷目光微凝,接着使坏似地咬一口她的耳珠,“他们都是我的弟弟,都是亲的,但多亲也不能惦记我的女人。”“嗯?”筱安未留意后半截意思,却被那句“都是亲的”惊住。“什么?你说什么?世子也是你的亲弟弟?”她瞪大一双眼睛,身上杏花沾雨薄绸睡裙微微抖动。“你就对这些个事情上心。根本不是老四雌雄同体。是你们两个同体。”还没骂完,他已经把她翻了个个。“啪啪啪”一阵子乱打屁股。筱安仍在琢磨,只背过手去虚挡。怀殷揍完了,便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慢慢闭上眼睛。她先观察了一阵,再一点点趴到他身旁。那人连装睡都俊美到惑人。筱安自卑得想哭。可就是哭出来,她也忍不住地摩挲他身上簇云萱草纹的宽衣,还有床顶夜明珠光辉映下,他清绝妖魅的面容。“起开,别乱摸。”怀殷一把打掉那恼人的小手。“呜呜呜……”筱安真哭了,“我,我忍不住。”她太恨自己没出息,明明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偏偏又被男色迷住。

夜已清静,宫人侍卫都远远地停在殿外。怀殷也放松,目光侧处,唇角极快地掠过笑痕。他托住她的腰,把那香软娇躯拽到自己身上。筱安温柔起来,嘤咛一声,假意躲闪在他腹间扭了扭。“不行,不行,你还是下来吧。”怀殷又把她小心放下,“你压着我,我后面疼。”他其实是说伤处,她却想成那里。小人儿脸蛋儿通红,在他胸前捶了一下,“整天就想着那点子事。”怀殷也不解释,“呵呵”笑着翻过身去改成趴伏。他扯过靠枕来埋住脸,“我就睡一刻钟。然后,你叫醒我。”她明知故问:“我为什么要叫醒你?”他不用看,也能精准地打到她,“叫醒我,我们一起吃些东西。”“这么晚了,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她又慢慢找到了怄气的感觉。“我吃,你也得吃。”他还是慢条斯理的。“我就不吃!”她盘腿坐起来。他趴着没动,只伸手去挠挠她的脚心,“都必须吃。我不吃,没劲揍你。你不吃,没劲挨揍。”

“我叫你揍。你敢揍姐姐我试试!”丫头叫嚣着扑过去,双手卡上他的后颈。怀殷那里最怕痒,手脚并用地去推她。也分不清谁在笑、谁在嚷、谁在讨饶……双喜纹的枕靠、软垫都乱抛到地上,筱安腕子上十八籽的珊瑚珠子差点儿被挣断。她再无力,被那人紧箍在怀里。灯火幽幽跳动,正映这床弟相伴,风流欢喜。他勾低头颈,贴着她的香腮亲吻。她已冷静下来,抚着他的脸问道:“作什么要去打人?”他停一下,仍细细啄着,“他该打。”她露出不安,“我再三地问,明总管只说你教训了世子几拳。旁的便不肯说。我很怕。打了人岂能无事。”他将她团团抱住,“我不止打了几拳。我还踹了他一脚。”她立时开始挣扎,“你还这样说?如何就不计后果。”他扳过她的小脸儿来,“说,你是心疼他,还是担心我?”小人儿睫光漫漫扬起,“我当然担心你。更怕你们兄弟因我而起嫌隙。”他解恨似地拧拧手下的小屁股,“还算你机灵。”

筱安转过身来,俯在他的胸口拥住他,“你没事吧?”怀殷含笑的重瞳流连于光滑的青丝之上,“自然有事。只是过去了。”“杞王教训你了?”筱安慌张抬头。他点点她的鼻尖,“三叔不会。是我父皇。”她左左右右地打量,“皇上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他有些脸红,躲闪她的目光,“都说了没事。过去了。”她的心缓缓落实,只是又起了好奇,“皇上打你,都打你哪呢?”他跪坐起来去捂她的嘴巴,“不许胡说。”她已经笑弯了腰,“你都这么大了,难道还被爹爹打屁股?”他的俊脸像燎起了火,赌气推开她,“都是因为你。自打遇到你,我就再没有一件好事情。”他像是真生气了,筱安也有些怕。她又主动把他抱过来,轻轻拍着,“乖啊,你才十八,还小呢,挨打不丢人。”怀殷差点儿就要把她按倒了,她竟利索地蹦下床。

筱安光脚站在地上,努力绷住笑,“刚才谁说要吃饭来着?”怀殷倒到阔榻中心,“要吃你吃。我是不吃了。已被气饱。”小人儿越发娇俏,“暮翎说出去买了熝木瓜。一会儿我都吃完了,你可别抢。”怀殷半侧过身子,“曾经谁常常给你买爊木瓜,是怀鏧吗?”筱安不想回答,只自说自话,“我一直喜欢吃木瓜。”怀殷淡淡睨她,“木瓜味道很怪,有什么好吃的?”筱安扬了扬细眉,“你懂什么?木瓜丰胸,对女子最好不过。”怀殷听了,腾地坐起,“你说什么?怀鏧他买木瓜,是为了给你丰胸?”筱安快要崩溃,拼命跺脚,“跟你这种人,再没办法说话。”怀殷点点头,撸胳膊挽袖子,“跟我这种人,你最好就别说话。麻利点儿,把裙子脱了,光着屁股上来。咱们是得见点颜色了。”

“嘤嘤嘤。你人前推,人后打。我的尊严呢?”丫头明显在装哭,干抹眼泪不见雨,只是那鲜嫩如水仙的容颜真得微微扭曲,看得出是有些怕了。怀殷瞧见这样威慑的效果便心满意足,可脸色还是越嗔越寒,“快些脱。你肯定明白,是自己脱,还是我来脱,结果大不相同。”筱安目光一缩,娇羞地低头,“不,不用脱了。”怀殷不明白,只醉心于此时小人儿面上的旖旎晕红。她睇他一眼,想说又不说,跳脱而慧黠的笑意有趣更动人。怀殷也从床上下来,双臂交叉揽住纤腰。她盈盈抬目,额头刚能触到他的鼻下,“为什么总想打我?”他不理会,一只手便撩起裙摆。“啧啧啧。原来你还真够乖,里面果然是光溜溜的。”怀殷注视片刻,更觉心旌动摇。

殿内熏着绿梅香饼。暖炉旺盛一烘,香气清雅幽然,闻者欲醉。两瓣儿屁股都露在外边,筱安再是习惯仍会发窘,只是眼波横流,“是你说的。不许我上床多穿衣裳。”怀殷抿唇笑吟吟听着,“我说十句话,你也就能记住一句。不过是这一句,甚好。”他说完,便将她打横抱起。两个人重归卧榻,谁与谁的眸子中都是晶光潋滟。筱安以为这就要挨打,有意隔得那人远些。怀殷倒是意态闲闲,只拽了她的双脚将人困住。“安安。”他摆弄着她的脚丫很是散漫。越是这样,筱安越是紧张。“你想做什么?告诉你,你要是打我的脚心,我就跟你急。”她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怎么?脚心也可以?你是在提醒我么?”他把她的一只脚抬起来,故意扭给她看。“哥哥,殷哥哥,你饶了我吧。”不到万不得已,这样的称谓她绝叫不出口。怀殷目光清亮,“今夜很长。你要挨的打,也很长。不过需得分成两段。第一段呢,是要罚你,原由你自己清楚。打完,我们便用宵夜,然后穿好衣裳去后山的松波亭走走。待等夜深了,我们回来,继续第二段。再打,就是要爱你。我们好好地爱一次。”他仿佛兴致极高,这样打又那样打的,说得她也一阵一阵地小腹转筋。只是多想多盼,筱安依旧没勇气说出来。她还是装作委委曲曲的模样,“你看看我这小体格,能禁得住你那第一段又第二段的么?”怀殷忽而探身捧起她的脸,深深对望情意流转,“其实我如何打你都是爱你。我不会真得惩罚你的身体。你千万放心,若生你的气,我会躲开你自己去开解。我只有不生气的时候,才会回来打你,打你的屁股。当然了,你若还喜欢手心、脚心或是其他地方,我一样可以满足。”她实在羞得慌,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他改为握住小人儿广袖下露出的一截凝脂皓腕,“我想说出心里话。你也应该说出来。”她如受蛊惑,极小声道:“我其实很矛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病?每每你说要打屁股,我的身下就有莫名如流水般的快感。”怀殷听了好奇,“什么是‘快感’?”她想了想才解释,“应该是快乐或快意的感觉。”他也点头,“这样说很是贴切。”筱安还纠结着,靠过来追问,“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有病?”他已笑出来,“我觉得不算是病。女人若都生这样的‘病’,才是有福。”她仍不信,“那你呢?皇上打你屁股的时候,你有快感么?”怀殷抬手就给她一巴掌,“你就忍不住胡说。”她极委曲地揉着身后,又快要抽嗒,“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有病。”他心疼了,把小身子抱进怀里来哄着,“我揍你,和我爹揍我,肯定不能一样。说实话,每每父皇一棍子下去,我真魂都出窍,没有‘快感’,只想‘快跑’。”“噗”她被他逗笑了,“皇上有那么凶?让你说得好吓人。”他也跟着笑,“你才不用怕。我父皇只对儿子凶。对女儿或是儿媳都宠得很。这是我们家的传统。”

筱安听着“儿媳”两个字刺心,稍偏过头去不语。怀殷并未多想,将小人儿裹住,抬眼处更添慵魅,“我细细思量过。我只喜欢打人,而且只喜欢打你。只有打你的时候,才会另我血脉喷张。咱们一样的。刚刚提到你的屁股,我的下身就胀起来,若是再看到那两团娇肉羞怯怯地一鼓一缩,就恨不得立时能从后面进去。”她的眼波翻漾,虚扇他一掌,“听你这样说,咱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怀殷不在意嘲讽,愈发恳切,“其实,我也很怕控制不住会真伤到你。所以,今日咱们索性说开。你告诉我,你的好恶,能承受的极限,我好心中有数。”筱安瞳心泛过一丝精光,心潮汹涌可又很快滑落,“我只接受你用手打,只能忍受打红不能打肿。而且就喜欢趴在腿上这一种姿势。”怀殷一愣,低头端详她,“你说的当真?”她咬咬薄唇,“当真。”他的眸光转沉,不动声色审视,“什么当真?你是当真没有一句实话。”她在心中跑起了马,“你让人家说,偏偏又不信。”他再轻笑,已是不耐,“知人固不易。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呢,接下来,我会用绳子把你捆住,然后一板子一板子在你的屁股上试出你的极限来。”

第六十三章:爱屋及乌

风歇云淡,日光回暖,过午方是美好。怀鏧困于简轩斋一圈杂乱书卷中,明辉匝地,却映出清朗眉目间的几分焦躁。“世子,您在这里,让老奴满府的好找。”严翎推开房门进来。怀鏧放下手中的一本《医典》回头,“我一早便来书斋了。总管您找我何事?”严翎靠得小主人更近些,低头为他理理脚边的卷册,“王爷让奴才唤了您到书房去。”怀鏧咬着下唇点头,又忍不住要问:“我大哥回来了么?还有娘亲,刚刚差人送了点心来,该是也在府里?”严翎依旧陪笑,却不说话。怀鏧目视被翻开的满地医书,“我明白。父王又要揍我了。不让哥哥和娘亲管我。”他一再咬重“娘亲”二字,是为了让那人辨得分明。严翎稍侧些身子,让开通道,“世子还是快些过去。省得惹王爷更恼。”怀鏧略整袍服,仍然迈不动步子,“过会子父王动手,总管您快些帮我去传个信儿。”严翎觑他神色,也是心疼,“世子放心便是。有老奴呢。”

终是户外空气清心涤尘,怀鏧本来惴惴的,谁知一路穿行于菊圃竹林间竟莫名觉得轻松。严总管在书房门口处停下脚步。他向跟在后厢的顾成递了个眼色。那小厮机灵,立即上前推开双扇雕花木门。殿内静极无声,怀鏧这才醒悟父王还未过来。他硬着头皮迈上台阶,刚跨进右脚立时便看见屋子当中早已摆上了一张窄幅黑漆面的条凳,还有斜放在凳子上一根尺半长三指宽的青檀薄板子。刚刚放下的心立时揪起。思忖一瞬,他也退出来,招手唤过贴身的跟班儿附在耳朵上低语。“明白,明白。小的守在这里。”顾成不住点头。怀鏧终于肯进去,侍从们可没有敢跟着入内的,空荡荡的书房就余一人。随手关好房门,他无聊似地在屋里转了几圈。知道以自己的罪过,此时该是规规矩矩在刑凳旁跪好候着,可想来想去,他还是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随手抄起板子,怀鏧拍在掌心比划。青檀木贴于手上自带清凉,这家什许久不见,虽说那燎皮似的痛觉还记忆犹新,但掂对掂对总要比父母房中的藤条好过上太多。依稀记着三四岁或是五六岁时,偶尔撒娇耍赖过火也会被父王拽到膝头拍打几下。那真就是拍打,“悉悉索索”全是大手摩挲衣裳的轻响,他像上了岸的小鱼似地扑腾,其实身上一点儿也不疼。后来,再大些,进了学,父亲把训教都交给大哥。这块板子便是那时有的,哥哥怕家法沉重伤身,思量着檀木不会对肉皮有多大刺激,再着人削成薄薄的一指厚,分量适中正好可以达到训诫他这个小弟弟的目的。回想跟着哥哥的这些年,挨的打不算少也不算多。他还是乖巧的,只是与堂兄弟们玩在一处,难免有淘气闯祸的时候。打还是不打,由父王下旨令。而抽手心还是揍屁股,该挨多少都是哥哥来定。母妃和娘亲明里暗里地护着。父王甩手全推,不闻不问不理。哥哥最重孝道,从不敢违逆嫡母、庶母,可偏偏就在教训弟弟的事上认真。不管谁拦阻或是谁求情都没有用,无论拖到什么时候都逃不过一顿揍。大哥不是好性儿的父王,规矩极严,不许哭不许喊,更不许翻腾。小错一般二十板,大错一般四十板。再有就是像那回带着怀祋、江承偷偷上山赏雪,被困在山上整个晚上都没有回家的时候。直接也不用计数,他被揍得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双臀红肿发亮快沁出血丝,而哥哥挥板子使力太过,接下来的几日都举不起胳膊。

曾经痛过哭过的事情,现在想来却觉得十分好笑。怀鏧垂下目光,自己觑不到,晖影之下他面上的笑意清雅又谐趣,是多日不见的自在丰仪。“小的给王爷请安!”殿外顾成尖细的嗓音将声调挑到极高。饶是先头嘱咐下报信儿的,怀鏧仍被吓了一跳。他愣住,直到屏风后的大门响动才赶忙从长凳上出溜下来。“儿子请父王安。”怀鏧低头,眼前已扫到海水纹轻袍下一双苍赭色绣暗菊瓣便鞋。静候一会儿,未听到起身的旨令,他有意缩缩肩背,忽然间发现家法板子居然还握在手中。这时候放不是,不放也不是,如此不伦不类的姿态,让人更觉羞赧。“父王。”怀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彰眼瞧着儿子惊惶失措的模样,装作不理会,撩下袍摆在长凳正对的椅子上坐下来。怀鏧转过身子,还是不敢言声。如彰缓缓提起手旁的茶壶。怀鏧省事,立时扬脸殷切道:“让儿子服侍父亲……”如彰并不看他,只摆摆手,斟了茶放到方几边儿上。

淡淡的茶烟上升,散发出轻袅菊香。怀鏧头低着,胸膛可慢慢挺起,“父王如此恼儿子,若真气坏身体,儿子更是不孝至极罪该万死了。”如彰被这样软中带硬的一顶,不由得冷笑出来,“你听着算是负疚的话,为父如何能信。王府、宫中皆被你搅得地覆天翻。谁知你尤嫌不足,竟是连东宫也闯过闹过。只怕现在整个族中,吾儿名声在外,再没有谁敢气你恼你了。”如彰的话夹枪带棒,仿佛怒意在胸,又说得无比轻松。怀鏧面上心里皆被刺到,越发觉得委曲,“儿子在东宫什么也没做。是太子仗着身份尊贵欺负我。”他只图这嘴上痛快。如彰却再按捺不住火气,“你再敢说你什么都没做?”怀鏧有心死扛到底,稍稍改换策略,向前探身和软解释,“父王,我去东宫带着妹妹呢,哪能胡闹?”如彰丝毫不被迷惑,“还敢提到你妹妹?依依早便说了,你临走前提出与筱安单独说话。还是殷儿脾气太好,居然就答应了你这般无理的要求。”怀鏧瞧出瞒不过,立时便露出娇纵的本性来。他也顾不得还在父王眼前,咬牙切齿地嘀咕,“不讲信用的丫头,看我怎么收拾她。”如彰实在气结,几步过去,夺到儿子怀中抱的板子朝那条凳一指,“趴上去。还敢收拾妹妹,我先收拾了你。”

怀鏧下颌略收,眼盯着青砖石地面,偷偷一笑再拖出哭腔,“父王,您饶了我吧。”表情与声音丝毫不搭,这也是他的计谋。如彰只能辨出儿子的可怜,还是硬下心肠,“再说一遍,趴到凳子上去。”怀鏧假装踌躇,抓紧瞟瞟窗外,思忖着救兵何时能到。如彰则紧紧锁住眉头,板子敲到那人腰间,“脱了外裳,没耐烦总是提点你规矩。”父王的目光如锥,皮肉又被招呼,怀鏧也是心惊,“儿子一直在简轩斋里查医书,烦燥得早除去夹袍,所以……”他本是解释自己穿得不厚,想耍个赖免去裭衣。如彰留意儿子提到医书,深想一层倒被唬住,“你看医书做什么?”歪打正着,怀鏧耐不住窃喜。“我,我……”他略有些语促仿佛鼻子里发堵,“我想找出个验方来褪掉身上的藤条印子。”如彰差点儿要笑,对比着那娇人儿小时候也常哭哭啼嘀抱怨如此的事情。只是身为父亲的威严在,他依旧淡然眉目,“这样的事需得过问太医。你又不懂,乱查什么。”如彰话中隐有回护之意,怀鏧却更显窘迫。“才不要问太医。也不想再让人查看。挨这顿打,已是被四哥他们笑死了。”他越说俊面烧得越红。如彰还真以为儿子害羞了,心肠一软自然便静下声气。

燃香熏暖的书房,怀鏧面带伪装的苦楚。他是被堂兄弟嘲笑来着,可他根本不会在乎。打小一起长大,谁挨了揍,谁受了罚,根本瞒不住。从来都是你笑话完我,我又笑话你,口里说出来的尽是讥讽,关怀都掩在心中。这次他被打得狠重,从被抬进宫去的第二天起,哥哥弟弟们一下朝便成群结伙来篱菊馆“探望”。若有长辈长兄在,他们还能收敛些,只等到叔伯哥哥抬脚走,一屋人立时便跳将起来狂欢。江承恨不得趴到他身上探究他到底挺过多少下藤条。怀祋喋喋不休地提醒他保留好那条血迹斑斑的里裤。数得怀酘与怀馨这俩人最坏,又出主意又起哄,几次三番地想动手扒开他身后层层包裹的纱布,好让大家都瞧瞧他被抽到开花的屁股。只有太子总是安静地坐着饮茶,小伙伴们闹得过火了,便替他拦一拦,挡一挡,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宫人按时进汤进药。怀鏧抚着跪到发麻的双腿细细想着,真生出几分愧疚,都快要忘了昨日里那人还狠狠捣了自己一拳又踹过一脚。

“儿子保证,再不胡闹,再不与三哥为难。”怀鏧驯顺剖白,神情仿佛怅惘却隐有三分傲色。“为父该如何信你?”如彰将板子倒背于身后。“父王。”怀鏧愈发得意,大着胆子站起,“您信我便是。反正我想做的、要做的都做了,太子的火气不过如此。再说,皇伯伯已经发怒教训他了,他更不敢招惹我。当然,我也不想招惹他。”如彰凝视对面高颀挺拔的少年,在那清俊眉目间明明有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只是一双晶而亮的眸子不时慧黠闪烁,又似谁的神色。怀鏧试探着再进一步小声问,“您今天别揍我好么?或是改天揍也行。我今晚有事。真有事。”如彰摇头笑了。怀鏧略略失望,不过瞧着父王还算平静的神态,感觉也算得逞。自打有了妹妹弟弟,好像许久没在父母身前撒过娇了,忽然有些怀念。他恍恍惚惚将两手伸出来,孩子似地将父亲腰下半璧相对的璜玉握住,“父王您该歇歇。”

如彰屏息,半晌无声,然后再拍拍儿子的手背,“我若歇下,你便无事啦?”眼前轻袍舒展,耳中听到的气息却渐渐乱了,怀鏧意识到危险,本打算隔开些距离,谁知手腕已被牢牢捉住。“真是娇惯得你反了天!挑事窝祸,不思悔改,家法都不惧,眼睁睁瞧着呢居然想开溜。是打不疼你,还是打不怕你?”如彰眸中泛出火光,左手将儿子扯得更近,右手提起檀木板子照着皂纱袍下隐约的两丘高处狠狠就是几下。“啪啪啪……”怀鏧感觉精纺绸缎的中衣竟似磨砂纸似的刺痒热辣地陷进肉里。臀肌受虐的记忆被唤醒,肉块抽搐一阵跟着便蹦跶起来。“啊!”他直接尖叫,脖子后仰,仅能活动的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护到屁股中央。“父王。父王。”怀鏧腹诽娘亲和哥哥还不来搭救,面上却要作足痛楚形状好让父亲心疼。如彰不见怜悯,越是遮挡越要敲打,“把你的手拿开。”怀鏧几近无助,手也被抽得哆嗦,“父王,儿子现在禁不住打。”他哭诉的半实半不实。倒不是真就打不得,而是愈合没多久的皮肤痛觉较完好时灵敏得多。这样的话对如彰有些触动,曾经儿子血痕干涸还一处处露出鲜红嫩肉来的屁股的确让他心疼懊悔到夜不能寐。

父亲眼中流露温情和慈爱,虽然掩得极深又转瞬即逝,仍被怀鏧察觉。“父王,您最疼我的。”依旧是儿时管用的一招,他不再闪躲反而靠将上来,吓到发白的面颊复又沁出两团浅红。如彰却越看他娇气,越抑不住怒火,“到凳子上趴好。为父早该好好疼你,现在都有些晚了。”怀鏧愣住,喉头涩到发堵。再不能讨饶,聪明如他,立即明白了父亲此刻的喜恶。先前跪得久了,膝盖隐隐发酸,可他还是利落跪下,“父王训示得是,儿子该受教训。”他并不似那回一般赌气,恭顺叩头又迅速骑到长凳上趴好。先将双手倒背,极快地揉揉屁股再摸索到腰间左右分开长衫别入绫带。裹在淡绿色丝裤里的长腿无奈抖动几下,他还是咬住舌尖扯开了内里的汗巾。束缚倏忽一松,下裳便要滑落,本来已屏息静候身后清凉再炽热的时刻,谁知裤子竟被人提回到腰际。怀鏧回头嗫嚅,“儿子再不敢有违家法规矩。”如彰冷着脸,不理他也不看他,手中板子已经高高举起。

“呯呯呯……”总有十来下一鼓劲儿地砸在大腿上。算是有所准备,怀鏧仍疼得差点

第35回

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没能完全压抑住音量,轻轻“诶呦”了几声,半是舒缓紧张的神经,半是试探父王的反应。如彰仍未理会,继续照着那两截大腿使力。怀鏧老实趴在凳子上集中精力体会,看来这顿揍是动了真格的,只是打法还算寻常,并没有像上回那般狂暴到难以忍受。“干嘛光拍腿呢。膝弯上处肌腱紧绷,挨板子比刚刚愈合的屁股都疼。”怀鏧只敢在心里嘀咕,下巴紧紧抵住交叉的手腕,微阖双目调息撑过一波又一波地灼痛。“少在这里耍小聪明。快些说你都在东宫做了什么?也省得皮肉受苦。”如彰突然间问话,手中挥动的板子也加了几分力道。怀鏧暗暗叫苦,仿佛能够感觉腿上一段有热辣辣的棱子肿起来。他抿紧唇,更深地低头,“父王,不是儿子不想说,是三哥他不让儿子说。您总听到的,那可是太子的旨令。”“你……”如彰被顶得眉头蹙紧,也不去喝他,再扬起板子,改为冲向臀根儿处重重抽了五记。“啊啊……疼,父王疼,太疼了……”怀鏧再难趴得端正,左扭右摆,双腿也一上一下地踢蹬。“老实些。”如彰正在气头上,硬起心肠伸左手将儿子的腰按紧。感觉并没有再全力打他,可眼下裹在薄薄绫罗内的臀线腿肌却一抽一抽地越绷越紧。板子敲在肉上试着发硬,那当爹的略有些迟疑。挥来挥去,家法也选不准落处。如彰还犹豫着,怀鏧睁大一双水样的眸子,怯怯回头。“父王,我这里的伤没好。”他大着胆子背手够到身后,指点屁股下端,又立刻缩回去。“是么?”如彰静冷地问。怀鏧只点了点头,再不敢说话。如彰将视线从儿子的脸面移过,松开按着腰间的手掌,勾起指头来扯下松垮的中衣里裤。

怀鏧试出下半截身子温度有变,面上却开始发烧。自己脱裤子不害羞,被父王像教训小孩儿似地扒光了多少会困窘。如彰倒没想要变着法地折磨儿子皮肉,只是听见喊叫才生紧张。他把他的下衣扯到膝弯审视。眼下两片发育得饱满挺翘的屁股恢复能力超强,刚刚也未受苦,除了些许暗淡的细长道子交错,看起来还算白皙完好。他嚷疼的地方其实一样,只是有先前的藤条笞痕未褪,又摞上几板被震得稍微发肿。不过那两条修长的大腿瞧着惨些,红一道、白一道,落满板印子,几处浮起的檩子颜色更深,突兀得发亮。如彰思忖接下来打还是不打,那光屁股趴着的小家伙却开始烦躁。怀鏧不满意父王这么半天盯着自己看。他先扭动了一下身体,把屁股绷起,跟着交替踢脚,想把裤子带上来。“你还想做什么?”如彰依旧冷冷叱问。怀鏧正试探着鼓捣,受惊吓更乱了分寸。阔腿的丝裤光滑,稍不留意使力的方向,裤子竟被甩出一只脚腕,另条裤筒也只是象征性地挂在靴子上。如此,真是下没条丝了,怀鏧懊恼到想哭。

第六十四章:遮莫少年自得志

当爹的分明窥破儿子的窘,却隐隐生出笑意。如彰从不信服所谓蒲鞭苇杖威慑,但明白教子离不开这些。小家伙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分毫,便是与那孩儿娘打过赌,他也无意再探究下去。之所以还要打,只为看看他究竟藏了多少小心计。板子再落光肉,“噼里啪啦”爆出脆响。这回实实在在地臀峰遭殃,怀鏧额头处沁出一圈细汗。他起先不信娘和哥哥都不管他,结果他们真就不曾露面。方才思忖裤子被褪父王能可怜腰下那花瓜似的屁股,结果依旧没逃掉捶打。板子不疾不徐,可每一下都打得挺重,鲜艳的宽印子齐刷刷从高丘排到腿根儿,要烧起火来的感觉根本没办法忍受。怀鏧又开始扭动着向上蹿身体,很快震耳的训责便从头顶传下。“趴好了!再敢乱动你今天就别想起来。”如彰心下平静,面上怒气冲冲。怀鏧耐不得,根本看不到这顿打的尽头。刚刚他是每挨一下隐忍着低叫,这时候却不管板子上没上身都没规矩地大声呼痛。如彰又快被气着,手中家法追上儿子起伏的屁股抽打,新伤旧痕重叠,两片皮肉很快被浚染成深红。

“啊呜……”怀鏧一声哀号还未落地。殿门处环珮泠泠,罩着金丝羽缎对襟褂子的晓棠,裙袂翻飞而入。“儿子!”当娘的自是被那揍得红灯笼似的双丘惊住。眸光蒙被洇雾,她顾不及旁人,指尖试探着游移到儿子臀上腿上。其实这阵责打停住,伤处便缓歇灼烧,不过略有些发热。倒是怀鏧有意哆嗦几下,仿佛娘亲摸过的地方有蛇虫蛰咬。“您怎么才来啊?”怀鏧悲天恸地,还不忘双脚齐动极迅速地挑上裤子来盖住屁股。他明白,娘亲来了,便是父王没发话,也不必再光溜溜地示众。如彰果然没搭理他,随手撂下板子,回到方几旁的高椅上坐住。晓棠总觉儿子的伤不轻,可觑着那人神色又不能有太多抱怨。螓首颤颤,她转过头,“不是说打几下吓唬吓唬,做什么又下这么重的手?鏧儿再有不是,终归身子没完全养好,哪禁得起狠打。”如彰仍不理会,晾着那母子自顾自地饮茶。

殿内不得静谧是怀鏧趴在凳子上矫情,“母妃,父王一直抽儿子双腿,现在疼得动都不敢动,是不是折了啊?”他这样说着却利落起身,一边系衣裳一边靠到娘亲身侧。晓棠心疼,全信了他的话。“儿子,哪儿折了?你说哪里折了?”她慌乱到口唇微张,高髻上的多宝簪子颤抖得眼看就要坠下来。如彰淡淡地瞧,实在懒得嘲讽。怀鏧已整好装束,调皮笑着单臂拢住娘亲。他刚要开口抚慰,抬眼处大哥进来。“父王、侧母妃。”怀殸曲身行礼。晓棠等不及如彰发话,一把拉住那人,“鏧儿的腿折了,他说他的腿折了!”怀殸登时也冒汗,扳过弟弟的身子打量,“折了?怎么就折了。先别动,哥立刻让他们去传太医。”怀鏧不敢接话。如彰更是看不下去,“一个人傻就够了,怎么还都跟着发昏。腿折了?他的腿要是真折了,哪来的本事杵在你们面前胡说八道?”怀殸省过味来,掩不住宠爱地揉揉弟弟的头,“真是该打。”晓棠还半悬着心,一味心疼地盯着儿子看。怀鏧冲哥哥翻眼睛,“就算腿没断,筋也扭了。我不能老在家里圈着,须得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晓棠终于明白。怀殸则直接揪住弟弟揍他的屁股。怀鏧再向娘亲身后躲,“别打,别打,已经肿了。”

如彰将茶盏往几面上一顿,“你去哪?还想去哪?敢走出王府一步,真要打折你的腿!”怀鏧不领训示,扭股糖似地腻味。晓棠自然要替儿子求情,“彰,你就让孩子出去散散心。他总不敢再闹事。”怀殸也在一旁帮衬,“父王,让小鏧去吧。一早儿怀酘和怀馨便找过我,晚上他们几个小弟弟要在一起坐坐。太子仿佛也答应了。再有什么隔膜嫌隙,兄弟们能说开总是好的。”怀鏧不敢插言,可怜巴巴地望着父王。如彰不置可否。以他素日的脾性,这样沉默便算是答应。怀鏧暗吁口气又得意忘形,“太子可是二哥四哥三催四请地才勉强说去。本想今晚多敬几杯酒哄哄他再赔个不是,把这一番纷争了了。可您非得揍得我站也不便坐也不便的。”

怀殸蹙眉想拦住弟弟胡说。如彰肃朗面容间倒露出隐约笑容,“吾儿还要给太子赔不是?这可真如日从西升。”父亲明明白白地讥讽,根本就不相信。怀鏧缄默一瞬,黑白交翦的眸子里晶光暗淡复又粲然,“父王还真看儿子是那轻狂糊涂的。我当然知道自己打小宠眷优渥只因是您与母妃的孩儿。现在皇祖父与皇伯伯都宠着我。可总有一天,我会是太子驾下之臣。哥哥深得伯伯倚重,迟早得个缘由晋为亲王分府另过。而您这一脉,这个王府、这个家,儿子总有该担的责任。打归打,吵归吵,三哥还是三哥。于纲常、于亲情、于私利,我都不会傻到去得罪他的。”如彰放心。怀殸却笑话弟弟,“你啊你,一会儿什么都明白,一会儿又什么都不明白。不打你,真咽不下这口气。”怀鏧对着哥哥更没个大人样,“哥,晚上你和毅哥也去吗?”怀殸摇摇头,“老二请我们了。我不去,大哥也不去。谁跟你们一帮小家伙胡闹。”怀鏧吐吐舌头,“不去才好。你们去了,便热闹不起来了。毅哥还能强些。咱们可是都怕你。”怀殸作势又要揍。怀鏧跳着闪开。他向父母行礼告退。如彰挥手打发,晓棠仍在絮絮嘱咐。怀鏧眨眼听着,忽而抱住娘亲。他附到她耳旁以只有她能听见的语声说:“我在东宫就做了这个。”晓棠初时糊涂,立刻便明了。她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儿子,你,你……”怀鏧已松开娘,拔起轩昂身形,“儿子从来也不是好欺负的。我的就是我的,哪怕曾经拥有。弥不有始,鲜克有终。我要用自己的方式,终结这段感情。并不是只有太子才爱筱安。我也爱她,可惜没有被接受和认可。只是过了那一日,我明白自己必须放下。”

孩子们一前一后退下。殿宇安宁,晓棠长睫半垂,笑意始终浮在嘴角。如彰早过来,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一只手将她的纤腰大力圈紧,“儿子对你说了什么?”晓棠还在笑,眉眼幽幽含情,“我不告诉你。这回你赌输了。”如彰迫得更近,目光犀利,吻住她呢喃,“怎么是我输了。明明是你输了。”晓棠被他箍紧快不能动,“儿子并没有对你说。”他也将唇贴到她耳边,“我们只赌儿子说不说,可没赌他向谁说。”千瓣菊气息袭掠,温暖霸道缠绵惹得人情欲纷乱。晓棠拗着最后一分力量挣扎,“怎么总是你得理?”如彰将她狠狠勒在胸前,语声又温柔入骨,“还是那句话‘谁让我是你的夫君,还是你的师傅’。”

玉榭楼台,清月如波。怀祋下马跨进府门,正有夜风穿堂,他随手紧紧身上哆罗呢的披风,还是禁不住打了个轻战,眼中醉意忽闪,脚步也见踉跄。贴身的随从单光忙跟过来,“世子,奴才先扶您回房歇下吧?”怀祋一把甩开,“糊涂东西。出必告,反必面。还未去后院请安,哪有先歇下的道理?”骂过几句,怀祋走得更快。单光跟在后面摇头,“您这都带了醉态,还去请什么安?没的又让王爷刺哒,连带我们这些个奴才也跟着挨骂。”怀祋从来都是好脾气的,听到抱怨也不真恼,回过来抬脚佯装要踢他。单光打小跟在主人身边更知晓脾性。他并不躲,反而越要搀扶,“您快省省力,黑灯瞎火的再摔着。”怀祋顺势倚住那人,“今晚懒得收拾你。”单光忍不住笑,“还是您小心点儿,别让王爷给收拾了。”

一径引入“关雎堂”,院口处是常青藤花障编就的月洞门,院内山石点缀,游廊相接,朱楼画栋外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崇光泛彩,一派富贵吉祥。值夜的宫人上前行礼,怀祋示意他们退下。单光也跟着止步。正有璎珞身边伺候的灵儿打内殿出来,“世子您回来了,公主刚刚还念叨。”远离故国这些年,也只有她对主人未改称呼。怀祋更上一步,“姑姑我回来了。父王、母妃可安置了?”灵儿侧转挑帘,“还没有。见不着您,公主如何能歇下。”怀祋点头进去。重帘隔却寒气,雪墙夹壁中已设炭格,阔朗居室烘得暖如仲春。仆从都候在外头,只有如彧和璎珞夫妻在里间对坐着说话。怀祋挨身而入,俯低问安。璎珞笑着向儿子招手。灵儿服侍小主人除去外裳捧了退下。怀祋几乎是跃到娘亲身边,挨紧才坐。璎珞将孩子拉住,用手背轻贴他微微泛红的面庞:“我的儿,你这是喝了多少酒?都有些发烧。”怀祋也摸摸自己的脸,“烧倒不觉得,只是头好昏。”他更发懒,枕到娘亲的肩上。璎珞摇摇儿子,“没事哒,没事哒。这就叫厨房给你压白萝卜汁再煮些姜蜜水来去去寒气。”怀祋松开头上抹额,“母妃,儿子什么汤水也喝不下去。您让他们端上些绿橘或是温柑的果子来,我吃几片清清口,就去睡觉。”璎珞仍想劝他饮剂醒酒汤。坐在一旁始终冷眼瞧着的如彧早忍不住,断喝了一声,“熏得这一屋的酒气,滚出去!”

这样大的声响,璎珞也被吓一跳,扭头白了那人,她再回身宽慰儿子。怀祋有酒壮胆正是说清醒还不清醒的时候,稍稍坐正些压低声音嘀咕:“您哪次半夜三更喝醉都跑到房中去逗弄我。不是掀我的被子,就是打我的屁股。我可从没嫌弃过您。”璎珞拧下他的手背示意他别多说话。如彧已然冷笑出来,“你还真以为喝了点儿酒挨揍就不知道疼?”怀祋不服气却老实地低下头。璎珞改为劝和当爹的,“过会儿让孩子吃些东西就打发他回房去。”如彧没耐烦,“祋儿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娃娃。你不能再这样没有节制地娇惯着。”璎珞点点下颌,粉白耳垂上一对羊脂玉的茉莉花坠子闪出细润流光,“是是是,王爷说得都对哈。”说完她笑,他也笑。夫妻俩脸对脸望着,俱是眼角生风。怀祋见惯这场景,可不知为何心下跃动。定了定,方扰开痴怔,他故意挑剔,“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存在。你们的儿子的确不是三岁两岁啦。”如彧更要骂,“所以才让你滚。偏在这里碍眼。”璎珞不理会,唤进宫人吩咐煮水取果子。怀祋胆小,被训了几句便不敢再多说。如彧其实最见不得小家伙委曲,儿子沉默下来,他便没话找话,“不是你做东,更不是人家请你。就是陪客的,怎得还喝成这样?”问的正戳怀祋委曲,他将下人都打发了方道:“还不是四哥一个劲儿地灌我。他们总这样,专挑我欺负。开头江承还替我喝了几杯。不过他那酒量并不比我好多少,也担心醉醺醺地回家,良伯伯骂他。”璎珞把一碟柑橘向儿子近前推推,“良哥哥对承儿总是凶巴巴的,也不怕把孩子吓住。”怀祋听了摇头,“江承才不怕他爹。我们其实一样,只是懒得回家听絮叨。”如彧敲敲桌子笑得坦荡,“儿子,你过来,你坐到我旁边来。”怀祋就差扎到娘亲怀里,“我不去。我知道您想干什么。我不傻。”如彧指着他发狠,“还懒得听絮叨。那咱们就不絮叨。咱们直接动手。”

璎珞笑着拦住他们,“又是馨儿欺负人。祋儿等着,回头娘去骂他替你出气。”怀祋吃了些甜物头昏得强些,只是脸上还滚热。他认命似的抚住额头,“您每次都骗人。说是替我去训四哥。可他那张巧嘴儿最得瑓姑父真传。三句两句一哄,您乐得跟什么似的,早把正事忘了。”璎珞承认儿子的抱怨不假。如彧在一旁轻轻哼了几声,“若不是得你瑓姑父真传,怕是还哄不了你娘呢。”璎珞被那人醋劲儿酸得更要发笑。怀祋听过几回这样的话,今儿个迷迷糊糊的,他也放开胆子问:“父王您总说什么意思?究竟是嫉妒瑓舅舅他会哄女人,还是担心我娘她容易被瑓舅舅哄?”璎珞玉白的面容漾起一轮红晕,被这爷俩气得没办法,“都出去。都给我出去。再不想见到你们两个。”妻子半是娇怯半是嗔恼的模样看着愈发可爱,如彧不说话,改为闷头趴到胳膊上偷笑。璎珞顾不得儿子在,攥拳便去捶他。怀祋更开心了。瞧着娘亲狠打了几下,他才去拽,“母妃,母妃,您歇歇。儿子给您讲个好玩的事吧。”

第六十五章:问着无凭据

烛火明暗微动,璎珞似嗔还喜的容颜在簇影摇红间格外明丽动人。怀祋一厢里拽着娘亲,璎珞却顾不及儿子。如彧埋头笑了阵子,忽而擒住妻子的手。他把她细而滑腻的指尖抵在唇上轻轻啄吻,本还叫嚷的人儿立时便息了声。静谧不过瞬间,璎珞忍不住抽回手来,“做什么,祋儿还在呢。”如彧放过她,并不答言。怀祋笑嘻嘻地,却又嘟起嘴来,“原来还知道有人在啊?若是再这样漠视我,就将失去你们的儿子。”如彧横了他一眼,“我们原本就没打算得到你。”小家伙立时变脸,“又说这样的话!又说这样的话!”儿子恼了,璎珞赶快哄劝,“别听你父王的。快说说,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事。”怀祋当然不敢真生气,转头便开心起来,“您们肯定不知道,二哥和四哥为什么要招呼我们喝酒。”

夫妻俩根本没兴趣知道孩子们的事。“你们就是找揍。”,如彧嘲笑完儿子就自顾自地喝茶。璎珞还是装作很好奇的样子。怀祋只盯着娘亲,“其实不是二哥他们请客,是怀鏧。怀鏧要请太子,他想赔不是。”璎珞糊涂了,“为娘怎么隐隐听得太子从你三伯府上讨了个小丫头去。为何鏧儿还落了不是。”如彧被挑上兴头,他也看向儿子。怀祋摆摆手,“您这说的都是旧黄历了。被三哥讨了去的是筱安。本来还真是怀鏧的心上人。不过今儿这又是另外一桩。”如彧先被逗乐,“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怀祋也笑,“好不好的,我们这些瞧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呢。”璎珞恨恨拧他一下,“要说便快说,别学得跟某人似的啰啰嗦嗦。”怀祋冲父王扮了个鬼脸儿,抓紧再讲,“本来他们口风很紧。总是多喝了几杯才露出些来。儿子和江承听了半天,也就明白个大概。仿佛是昨天的事。昨天怀鏧去东宫见筱安,没人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反正他前脚回到王府,太子后脚就追去了。就当着三伯、棠伯母和殸哥的面,太子把怀鏧给打了。虽说算不得太重,却也是结结实实的拳脚。”“啊?”如彧和璎珞听着难以置信。怀祋便是想看父母惊诧的模样。他兴奋得又道:“热闹的还在后面。太子打了人便入宫去向皇伯伯请罚。伯伯当然被气得够呛,直接就赏他一顿荆棍,把人都打趴下了。然后,今儿早上,怀鏧也挨了好揍。他不像三哥那么面皮儿薄,他明白说自己屁股肿了,大腿也肿了,所以只能站着喝酒,谁也别劝他坐下,他根本坐不下。哈哈哈。”

怀祋乐得手舞足蹈。璎珞恨得敲儿子的头,“你们就不能老实些个?”怀祋还笑,“母妃,我很老实啊。”如彧轻叹,“这都一年大似一年的,却越来越不让人省心。尤其鏧儿,怎么闹个没完了?上次被教训成那个惨样子,居然还敢挑事。”怀祋眸子晶亮,“父王,大家伙都瞧出来,肯定怀鏧先招惹的太子,真猜不透他与筱安究竟干了什么。不过最近三哥真是倒霉。先前没人知道,今儿都喝多了才听说,他可是被皇伯伯收拾好几回了。从前我们这些小兄弟看太子,简直是神一般地存在啊,哪受过什么打骂。皇伯伯也好,伯母也好,对他除了夸就是哄。可现在呢,两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用四哥的话说,混得连他都不如了,整个一个人下人。”璎珞又忍不住拍打儿子,“胡说什么?不许如此编排太子。”怀祋不在乎,“谁编排,是真事。三哥后来也承认了。当然是快喝晕了的时候承认的。”

焚香大鼎在外间,间隔或能听到轻微的“噼啪”声响。瞧着茶碗内上升的袅袅细雾,如彧嘘一口气,“殷儿如今怎么也不稳当。还敢喝晕?让皇兄知道,怕是又要恼他。”怀祋倚着娘亲坐,支着腮,思忖片刻,“实在怪不得三哥。无论换成谁,怕是都需得借些酒劲迷醉。”如彧与璎珞扬眸注视。怀祋面上的笑意微有悲悯,“怀鏧说是要赔罪,可除了开始时给太子端了几杯酒,便再未提及旧事。整整一晚,他都在讲筱安,讲筱安到王府的由来经过,讲筱安日常间的性子喜好。这该是托付吧。把他曾经喜欢的女子托付给她如今喜欢的男人。我们还都怕三哥会恼。只没想到三哥自始至终认认**在听。怀鏧在兄弟中算是个高冷的主儿,虽说知道他待筱安不同于寻常的婢女,可打眼瞧着仿佛不过尔尔。本来大家伙儿多多少少都是向着太子的。毕竟筱安死了心跟着三哥,三哥也是搏了命似地守护红颜。谁都觉得他们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谁知,直到今晚,听到怀鏧对三哥说的那样一段话,才是知晓他对筱安用情原来如此之深。儿子总算明白,什么才是真爱了。”

璎珞托着腮瞧儿子,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彧坐在明灯下,手执茶盏闲闲问道:“这话如何说?”怀祋并不在乎父母的态度。他有难以名状的心绪,似乎是一种羡慕,“怀鏧对三哥讲,他痴恋筱安那么久,却始终没能将她看得清楚。他总觉得她落在众人眼里的样子都是幌子。甚至猜测在她沉静安宁的身体里应该还遮掩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他想讨好她,让她高兴。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真得高兴。因为她聪明到几乎可以让你看不出她有任何特别的喜好。他常带着她出去,四处游玩。那是因为他发现,只有在远离王府,没有身份束缚的地方,才能看到她露出些许轻轻浅浅却是发于内心的笑容。所以他提醒三哥,筱安就像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千万莫要折了她的羽翼才好。”

璎珞本来平和的脸容,有一瞬的惊奇,“因着皇后娘娘的缘故,谁都不大敢提起那个筱安。倒是听儿子你这样说来,竟觉得不是个寻常的人物。”如彧依旧淡淡的,“祋儿你也常见那女孩儿,你怎么看?”怀祋盯着父王手中天蓝红斑的钧釉杯,“说实话,筱安的模样长相并不出挑,不过中上之姿,常日里打扮得素淡平宜,又罕言寡语,仿佛安分随时。只是,只是,一但她遇到信任的人,绝对是别一番模样,真像怀鏧说的,是另一个人,再不见丝毫藏巧守拙,说出的话简直惊呆你。怀鏧那样喜欢她,也恼过好几回。”如彧平视过来。怀祋停阵子才道,“我们兄弟从没想过筱安和太子,都瞧着她对四哥更像别有深意。每每怀鏧带了丫头出来,常是她与四哥说的话最多,怀鏧总不乐意。有回,我们路经一处桃园歇脚。四哥站在桃树底下,随手摘了个桃子啃了一口便递给小天。小天接过就吃起来。那主仆打小亲近旁人瞧惯了的,偏偏筱安事儿多。她走到他们近前,问小天怎么能吃别人咬过的。傻傻的连天傻傻地回答,说是他家王爷觉得那桃子甜才给他的。小天絮叨叨夸四哥最会挑桃子。他甚至劝筱安,让四哥也给她挑一个。四哥还真摘了递过去,不过没咬。大家都笑到岔气,怀鏧也快变脸。那丫头竟没眼色。她不但不躲开,又问了一句……”怀祋乐得说不下去。

夫妻俩并不催促,都瞧着儿子开心。怀祋静一静,瞄瞄父母,才小心言道:“她问四哥,小天是不是他的男宠?”“什么?”璎珞叫出来,发上垂落的细晶钻飞珠贴近隐隐泛红的面颊两侧。如彧忍笑不发话。怀祋怕母妃听不得,赶忙解释,“他们小声讲的,旁人都各玩各的,并没留意。”璎珞要打断儿子。如彧却怂恿,“馨儿又是怎样答对的?”怀祋显得十分犹豫,“四哥说,小天不是他的男宠,不过他盼着能当小天的男宠。也从小养着,从小哄着,招不得,惹不起,就差支个案子供起来了。”“哈哈哈……”如彧耐不住。“你们这些个主子,就如此逗弄个小丫头?若是一味胡闹,祋儿你以后也不许再跟着出去疯。”璎珞可是真有些恼了。“母妃,母妃。”怀祋急着要劝。如彧倒和缓,“馨儿什么时候有过正形儿?不过玩笑而已。只是,咱们的孩子并不是没分寸的,也可见他是看得上那个筱安,方会如此谐趣。”

璎珞板着脸不理会。怀祋轻轻抱住娘亲的胳膊,“父王说得正是。筱安绝不是一般庸俗的婢子。不然,三哥也好,怀鏧也好,才不能为了她闹出如此的风波。我与筱安接触,也试出她有意内敛英华。那样低微的身份,待人接物从来不卑不亢,眉宇之间总有三分傲色,怪不得太子会抢,怀鏧会舍不得。”说着,他又抿唇而笑,“光说四哥了。其实,我也喜欢和筱安聊天。小丫头谈天说地,每每有独到的见识。她还常夸儿子可爱呢。”璎珞更不乐意,“用得着一个小丫头来夸?她才几岁,又见识过什么?”如彧斜睨嗤笑,“痴儿。女人若明说你‘可爱’,其实认为你‘傻’。”怀祋不敢反驳,暗里翻翻眼睛再向娘亲身上靠,“母妃,他又说你儿子傻。”小家伙故意压低声音。璎珞也悄悄安慰,“别理他。他才傻。他最傻。”母子俩头凑到一处偷笑。如彧眯起眼睛呵斥,“滚回你房中去。多大了,还恨不得赖在爹娘怀里。”

怀祋越挨骂,越是一幅天真模样。他笑得浓眉弯起,深褐瞳仁里宝光澹明,“父王,您不是说曾叔叔一家入冬就要回京。怎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如彧闻言与妻子对视一眼,又要笑话儿子,“祋儿你究竟是关心你曾叔叔,还是惦记着缈蒽?”怀祋愣住,竟面红过耳,“您说什么呢。我就是问曾叔叔,就是问……就是。”如彧倒不理会,碰一碰璎珞的手背,“咱们玩笑几句,这傻小子还当了真。”璎珞也忍俊不禁,摇头笑看父子二人。怀祋发懵,紧紧盯在父王的脸上,不敢放过他丝毫神情变化,“您说什么?什么是玩笑。”璎珞刚想说话,如彧先平静开口。“也算不得玩笑,只是认不得真。”他将眼尾略挑,俊雅抬目间仿佛担忧,“儿子你与缈蒽的事,不过是两家宴饮时的几句笑谈,并无婚书媒凭。你曾叔叔外任这些年,为父与他也常有书信来往,人家从不提儿女婚事,咱们也没办法催促。”怀祋心下里忽而明白,口中却不愿认同,“如何便不再提?”如彧隔着妻子无法抚慰儿子,只好温言相劝,“祋儿,你先别急。有些事情呢,需得看得开些。缈蒽还长你一岁,早该到了适嫁年纪。曾家至今不急,想来另有缘由。若按常理女孩子当然都是钟意情哥哥的,真是很少会有人喜欢小弟弟。”怀祋迟疑还欲反驳。璎珞握住孩子的手,“那日里为娘也是多饮了几杯,跟着你父王的口风瞎转,倒没想吾儿如此上心。”怀祋敛下眉目不言不语。如彧将口中香茶徐徐咽下,“祋儿你也稍安勿躁。毕竟蜀地遥遥,曾家或是缈蒽没有相中之人最好。若是人家孩子已有……咱们……”他还在那里斟酌。怀祋却已拔起身子,“那我便等着看。我看她敢。”

玉兔沉下,金轮未升。广榻间,怀殷侧身而卧,展开玉白色的寝衣将锦被下团团缩缩的小身子裹紧。“安安,安安。”他温柔的声音如同朝露般清新醉人心神。筱安紧紧闭住双眼不作任何回应。他稍等片刻,便开始动作。左手伸入枕下,右手抚弄起两团柔软的娇肉。小人儿柳眉含怨,扭过头来幽幽瞥他一眼,“你就不能让人睡到自然醒么?”怀殷重瞳轻闪,略带霸道的口气另人怦然心动,“先露出屁屁来挨板子。等哥哥走了,你完全可以睡到自然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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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鸡声漫唱五更钟

半透明的霞影纱账子内,那人已经生龙活虎起来。他把她翻了个个,再将四肢扯开,然后按着手脚趴到她身上。“你快压死我啦。”筱安努力昂头,鼻尖刮蹭着明黄色银线百合的滑丝被。怀殷梆硬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地越抽越紧。他极力压制着亲了亲小人儿的耳垂,“我怎么一到早上就耐不住呢?现在起床实在是困难。”筱安也被他身上滚热的气息沾染,困倦与躁动在头脑里矛盾着交替荡涤。“你晚上也耐不住。”总是她先去招惹他。他果然腾出手来在那肉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我看到你就耐不住。全因为你。知道么?”她猛得扼下牙,最恨挨拧,没快感不说,还死疼死疼的。

“回来看你都睡着了,便没舍得再动板子。”怀殷越趴越舒服,真不愿下来。筱安直觉得自己快要被挤进床褥里,仍是管不住小嘴儿,“知道我睡了,

第36回

还鼓捣我,那么大半天,以为你不行了呢。”“啪啪啪……”一连串尖脆的巴掌声登时在身后爆响。白皙娇弹的圆臀被扒出来,转眼间便印满了 “五指山”。他又坐到腿上扇屁股。筱安立时呼叫着侧转颈子。正是五更时分,离晨起还有些辰光。寝殿依旧很静,她与他促急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啪”再一下掴上。右臀瓣向左边碰撞。“还敢不敢混说了?”怀殷紧盯着屁股训斥。“你给我下去。”小人儿挥胳膊去推,显然是徒劳。“还敢反抗?”他的手势更用力。“啪啪”,反手然后正手,两片臀抖动着挤到一处。

眼前能看到床头拦帷上翠蓝结络的穗子。筱安一根一根地数,仍压不住心头的欲火。两腿间又起变化,只能暗暗咬住舌尖调息。“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打她,也观察她。小人儿转头,烛火微明映在那人身上,渲染勾勒出清朗修拔的轮廓。尤其是他开散的寝衣露出掩襟处碧金细绣的一对戏珠行蟒,精绮华丽又光彩流离,真如鲜活的一般。她又被这美而帅,高贵还妖冶的男人迷醉了。风姿迢迢,还是玉树琳琅,真得挑不出最合适的词藻来形容。看着那目光痴怔仿佛快要留下口水来的丫头,怀殷也发懵。他拍拍她的屁股,“宝贝,你睡着了么?”筱安终于清醒。她要藏起脸来才能开口,“该叫人进来侍奉你更衣洗漱了。”怀殷瞄一眼钟漏,嘿嘿笑着,“还早,还早。快把板子递给我。咱们抓紧晨训。”筱安拧着胳膊摆摆小手,“你先从我腿上下去。”他却故意坐得更实些,“你先拿板子来。”“我不喜欢你骑在我身上打我。”她似乎真生气了。那人立刻顺从。

怀殷平伸双腿在床榻上坐好。筱安知道躲不过,也不十分别扭,只任着他摆弄。怀殷最喜欢这样,把那小肉身子趴伏着打横摆在膝头。睡裙早被剥下,他从颈子上一路往下亲吻。筱安将双拳垒起托住下颌。一阵微醇的淡香随着那人细致的动作飘盈开来,自己如同置身于出岫的轻云。怀殷并不安静。他的唇触到她软缎般的皮肤时,已经感受到一簇簇绯色艳娆的小火苗在彼此的血液里燃烧。“昨天回来得晚些,没来得及揍。”他戳了戳她的屁股。她大腿根儿一跳,引得他笑出声。“谁知你这身子不挨几下板子便活泛不起来。累得我好一番揉捏才总算沾出些水儿来进去。哪能怪哥哥磨蹭。是我担心太过着急你里面会疼。”他已吻到高丘,便贴紧在上面,陶醉闭目。筱安轻轻叹气,“再提醒你一遍,注意时间。耽误了早朝可是不干我的事。”怀殷仍不理会,又露出白牙来,“早上是紧迫些。不过我还想验证一下。”“验证什么?”她费力地回头。他坏坏笑着,唇畔挑开轻浅的弧度,“我想验证,咬你的屁股能不能生出快感呢?”

听到他的话之前,她正享受他的吻。不想说明白,是因为怕羞,可又实在是依赖于如此地肉身相贴。每每独寝必定难眠,无梦却睡得轻浅,总会断断续续地清醒,非要候得他归来,兜头兜脑地从背后被裹入怀中,才觉得天地一派肃静安宁。他会像小孩子一般吸吮她的脖子,发出轻微得类似于满足地哼哼。她很想转过身来投进那温热的胸膛。可他总也不让。他就让她的屁股冲着自己。他将小腹贴上。还有他的那活儿。一凸一凸顶在缝中。然后,他便前前后后地摩挲起来。直到她再不能装睡,“呵呵呵”地轻笑出来。

“宝贝。让我试试可以么?”怀殷还在纠缠。筱安总算清醒几分。她把手背到身后去推他的脸,“不可以。”怀殷有些失望,下巴用力抵住那红润润的屁股,“为什么不可以?”她实在觉得可气,“小心肝儿,你长牙啦?还想咬人。”他立刻揍她屁股,“你才长牙。”正是想挨巴掌的时候,筱安笑得开心,“我明白告诉你。你拧我、咬我,我都没快感。”“你只喜欢打,对么?”怀殷悄悄咽咽口水。筱安支腮扭头,“对啦。我只喜欢打。”说完,她先不好意了,迅急埋下头去。“噗。”怀殷更乐,却又报怨,“你就是个磨人的。不能让我省点力。”他将那两坨软肉揉捏,然后再要板子。筱安明白耽搁不得,也就半情不愿地递过那捶肉的家什。

怀殷先将竹板平放于圆丘,“这回得揍二十板儿。”筱安听得心花怒放,面上却显恼怒,“为什么?凭什么?不是说好了早晚各十下?”怀殷含着温意絮絮解释,“昨晚哥哥累了,偷懒了,所以才要补上。”“不要,不要。”她还撒娇。怀殷端然坐直,“行啦,别装啦。就这二十板子,根本满足不了你。你得体谅我一早上急迫。”翻了好一阵子白眼,筱安才平息下被人揭穿的羞恼。那人的板子再不容情,“噼里啪啦”地挥落。“啊啊。啊啊。”想挨打是一回,挨上打又是一回事,小丫头被揍得狂扭屁股躲闪。他立时抽手按上下塌的腰窝,稳、准还狠地随着那肉峰抖动的节拍,一下又一下地抽打。竹片挤压肉片,弹压、勾起,再弹压、再勾起……两瓣屁股上扑扑棱棱地支腾起一道又一道红肿印子。她哭叫得凄惨,可听起来很像唱歌,娇弱而慢长。配上清脆的击打声,渐渐把他送进一种快要抛却开肉体的迷茫快意之中。

“哥哥,别打了,屁屁受不了。”这时候也是她最忘我的时候,什么幼稚不齿的话都说得出口。怀殷便喜欢这样,威风还满足。他体贴地抚摸她发热的皮肉,“放心,小屁股没事,只是开满了红色的板花,很漂亮的颜色。”她生气地踢蹬,淡淡的粉白荧光珊瑚配素色珍珠的脚链发出细碎声响。“早上打屁股,能不能保证一天都听话?”他揍得十分起劲。筱安开始努力加紧双腿。“打就打,别再说啦。”她醉心于他的板子,更受不得如此调情,实在害怕体内的热流会势不可挡地倾泻下来。他看到她那里湿了,愈发使坏,“听话,哥哥轻打屁股。不听话,哥哥打烂屁股。”小腹处狠狠一搐,牵动着四肢百骸痉挛,她眼前帐子上的朵朵百合忽然就串连起来好像无数条银蛇狂舞。不被牢牢按着,她也要升腾了。便在这情急时刻,那人灵巧的手指竟伸向那汩汩涌冒着的泉眼。他依旧是先分开花苞,再钳住花芯。夹一下,揉捏,又夹一下,还揉捏。下面如此轻巧的动作,配合着上面几近疯狂地笞打。顷刻间,娇软的蕊尖充盈成硬核凸起。他感受到了,右手抡高了板子急拍,左手敏捷下滑。该吃痛的地方吃痛,该麻酥的地方麻酥,小人儿不禁颤声叫起来。春水满溢的甬道紧张闭合,他刚好探进食指去。湿热壁层如海绵般触碰包裹。松松紧紧,紧紧又松松,顶头处似乎还有什么在搏动,让那人抽插得兴味更浓。浪潮攀过峰头便渐渐褪却,筱安无力地去推身下的手。怀殷实在舍不得把指头拔出来。他再趴到她背上,讨好地问:“舒服么?昨晚光顾独自快活了,现在补偿你。”安安红晕满面,闭目弯下雪白柔婉的颈,“你洗手了么?就摸我。”

怀殷翻了个身,慵懒靠到床柱。“你的事儿可真多。”他将笑容稍敛。筱安却似并未觉察他神情的变化,仍一径追问:“说,洗没洗?”怀殷无聊地闭上眼睛,“洗了,昨晚上床前洗了。”小人儿身上早无丝罗蔽体,就那样赤裸裸地依进那人的臂弯,“昨天洗的?过了这一晚呢,肯定脏了。”怀殷摸过来掐她一下,“我始终在床上。除了抱着你什么也没干。”她仍耍赖,“你哪是光抱我了。你还拿了板子。”他气得推她,“我右手拿的板子。用左手摸的你。”安安转眸一笑,改为委婉口气,“以后呢,我们欢爱之前,你必须洗手,而且要用活水洗手。”怀殷微微蹙眉,“什么活水?”丫头托着下颌趴伏,“活水呢,就是活动的水,流动的水。不能是水盆中静止的。”怀殷听着都笑,双环般的瞳仁愈见幽黑,“怎得,为了与你闱间一度,我是先去掘眼深泉,还是寻个瀑布,要么直接等着老天下雨?”“不是的,不是的,没有那么麻烦。”安安似嗔似娇,“你呢不要直接在水盆里洗,让旁人或是我,舀了水浇着你的手来洗。而且一定要抹香胰膏。用玫瑰味的,桂花的也好。”怀殷直接冷下脸来,睁眼淡淡直视她,“我这厢越是温存,越是迁就,你不领情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没完没了地给我定规矩。你可明白何为‘进御侍寝’?是你该服侍我,还是我该服侍你?”

已有叫起的宫人按着规矩在寝殿外击掌三下,接着是值夜的明海总管沉沉喊着“时辰到了”。重重垂帘被缓慢收起,虽没有朝晖映入,可暖阁内总是明亮起来。筱安扯过揉成一团的长衣盖住胸下,忿忿地侧头装睡。怀殷起身,坐在榻边趿上睡鞋。“先送我,你再睡。”他仿佛和缓了些,手指挼过小人儿丝缎般的长发。筱安蹙眉别扭向里侧,“你该走走,别折腾人。”怀殷的手向下顺滑到她腰间,先叹气再开口,“我和怀馨小时候每晚都会陪着母后在中宫殿等父皇归来。常常我们熬不住都睡了,母后还在灯下看书等待。次日一早,她又必是亲送父皇登上御辇。如此同居共寝,朝夕相伴,方是情深意长。而你,看看你。晚上,我回来时,你就睡得死,早上我走的时候你还睡得死。”安安忍不下,腾地地起身,“再说一遍。不要把我和你那‘十全十美’的母后相比。”言及此处,她心头委曲,神色却带了孩子气的倔强,“想骂人家是猪,你就明着骂,别总是拐弯抹脚的。”怀殷已披上明黄的轻袍立在床前,目光熠熠显然带笑,“你就是猪。一只不贪吃却贪睡的小懒猪。”

他身后,一盏落地琉璃宫灯淡淡晕下米黄色的光圈,更显四下静宁。不远处精描彩绘的炕桌屏风边,半杯川贝冰糖水闲搁在案几上。这些日子天气转冷地龙烧得旺盛,她夜里总会喉嗓发燥干咳上几声。他体贴地准备了甜水,只要听到她辗转翻身的响动便清醒,立时下床端过来哄着她喝下。刚刚还填了满腹的怨气倏忽消散。在这个莫名的时空里,她自从醒来无时无刻不是小心抑人鼻息,诚惶诚恐地过活。可唯有遇见他,在他面前,她越来越骄横跋扈,完全可以不讲道理。她心中是明白的,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只因他是这里唯一爱她、疼她、保护她的人。即便恐惧,即便患得患失,可她仍然一步步坠入这暖暖的满是宠溺的温情中,再无法自拔。

“我不是懒。”筱安低头,泪珠扑簌簌地滴落,“我每晚也在等你。我也不想在床上等。我想去你的书房陪你。可是,我不敢。我怕会打扰,会让你分心。你总是那么忙,休息的时间那样少。我情愿装睡,好让你安安静静地抱着我也快点入睡。早上,我更舍不得你走,害怕这空荡荡的长明殿就丢下我一个人。可我不能说。我也不愿比你早醒,不愿引你动情。就像刚刚,你满足我,我当然飘飘欲仙,极为享受。但是,也极为愧疚。因为你为我少睡了半个时辰。这是没有必要的,哪如你能多眠会子。”

不想,不愿,不敢,话从她口出哭诉出来,如此可笑又可怜。怀殷的心还是柔软起来。想要立刻安慰,又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语言。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庞,让她婉转氤氲的眸子对上自己柔和深邃的目光,“莫要有那么许多的顾忌。生活的美好在于创造。我知晓身上的责任,但也不能一味埋首于故纸堆里。我情愿不眠不休,也要与宝贝你一起享尽人间极乐。”筱安擦擦眼泪,跪坐直身子俯在他的胸口轻声浅笑,“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的责任,我懂得。虽是不能为你分担,却想始终陪伴你左右。你永远也不能嫌弃我。当然,你嫌弃不嫌弃的没关系,反正你想甩掉我可没有那么容易。”他轻吻她的额头,满目赞许里又透出无奈,“你的话总是只有前半句中听。听到后面,又想扒光了打你。”安安自己也羞羞怯怯地笑了,“你这人脾气不好。”“我的脾气还不好?”他果然没耐住,手挥下,“啪啪啪”拍打光裸的屁股。如此调情,让人不忍躲避,便在这绵绵不绝的巴掌中,她的身体软软地依附更紧。他勾下头,含着谑笑在她唇畔亲吻,“你说不好便不好吧。那你就记住。哥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揍’,听到没有?”筱安挑起下颌,目含兴味,“你只能揍我的屁股。对别的女人不行。”怀殷又发堵,“能不能不逼我动板子?”筱安沉默片刻,深深吸口气道:“对别的女人,你可以打她们的脸,抽她们的背,敲她们的腿,但是绝对不能动她们的屁股。”怀殷目瞪口呆,“安安,我们俩究竟是谁的脾气不好呢?你说的话太吓人了。”

感谢亲们的支持。啥也不说了哈。

第六十七章:以德服人者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日影遥遥向西,暮色中的九重宫阙格外宁静。怀馨急步跨上紫云馆内红柱金顶的回廊,解开带子稍稍展肩褪下石青貂绒排穗风氅。夕阳映下,一袭江牙海水四爪双蟒朝服长摆走动如波,顶上赤金簪缨亮翅王帽与腰间碧玉红玛瑙鞓带相衬,更显得他面若春花一般,清贵秀丽无两。早有随从跟上,接住氅衣低头捧了侍候。怀馨摆摆手,示意旁人都离得远些。他独自走到暖阁门前,先不进去,侧头透过窗棂所嵌的玻璃格子往里望。隐约可见殿主人着了素白锦衣,端坐于于书案之前,正认真书写着什么。怀馨省去通禀,推门而入。暖阁服侍的商末急急伏身向王爷请安。怀殷不言语,更不理会。怀馨唇角带笑,眼光却向案侧的侍者淡淡扫过。商末省事,招呼左右宫人悄无声息退下。锦帘垂地,怀馨再跟上几步靠着几案站到兄长身旁。“你在干什么?”他胡乱翻动桌上一摞雪缎宣纸。那人手中不停,提笔润墨透不出分毫情绪。

“我问你在干什么?”怀馨最受不得这无聊似的安静。怀殷若无其事地一笑,“你没长眼睛?”怀馨甩甩袖子叉起腰来,“还是太子呢,竟这样对待弟弟?”怀殷终于扭头看他,重瞳之中现出戏弄的神色,“知道自己为臣为弟却不守本分。宣你进来了?进来问安了?谁许了你可以如此颐指气使地于我面前讲话?你这是找揍,还是讨打?”哥哥沉了神色,眼底也有锋锐,可怀馨并不害怕。他更放肆地拿起手旁胎盏,将半碗残茶一口喝下,“找揍、挨打,这二者有区别么?只是,殿下,您这是恫吓臣弟,还是提醒你自己呢?别怪我没告诉你,刚刚大哥说,早朝散后父皇可是问过,太子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你总得想一想,算一算,已有多少天没有去父皇那里请安了?”怀殷仍是不动声色写字。怀馨推推他,“你也见好就收吧。闹得太僵,于谁都不好收场。”怀殷长叹一口气,“我哪有闹。是父皇罚我思过。又没有旨意宣召,我怎敢随随便便到御前去。”怀馨气得直翻白眼儿,“你是不挨上顿狠揍就不罢休呗?”怀殷也生怒意,狼毫重重拍在桌子上,“用得着你来管我?省省心吧。”怀馨嘻嘻笑道:“谁管你?我才不管你。煽风点火都来不及。我和老二只是心急,你这顿打什么时候能挨上,我们千万别错过才好。”

怀殷再不说话,狠狠踹过去一脚。怀馨可早有防备,侧身便跳出三尺开外。“你打人还打上瘾来了?”他躲在远处叫嚣。怀殷再接着提笔埋头。怀馨无法,涎皮赖脸地又凑将上来,“是老二心急。我不急。我真得担心你。”怀殷冷哼,“你俩如一丘之貉。”怀馨气闷还无奈,咬牙低声嘟囔,“你怎么就听不进劝去?”怀殷这才转身,对着弟弟扬了扬眉毛,“怎得,为兄曲解了你的好意?”怀馨故意不看那人睫光散漫的双目,“懒得理你。打死再不干我事。”怀殷展颜轻笑, “老四,我问你一件事。”怀馨装作爱搭不理的,“什么事?快说。”怀殷拍拍他,压低声音问道:“你从小到大整日里挨打。不知道,可曾有被打出快感的时候呢?”怀馨迷惑,却生几分兴趣,“什么是快感。”怀殷显出鄙夷,“蠢材。连这都不知道。快感就是快意、快乐的感觉?”怀馨圆口张得极大,表情近乎夸张,“你是问我有没有越挨揍越高兴的时候?”怀殷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算是。”怀馨仍在思索,“你是娇宝儿。父皇哪舍得真打过你。你如我一样被揍得屁股开花、双股淌血试试,看你还能不能快意、快乐得起来。”怀殷略有些窘,“我说的并不是简单的高兴。是那种发自于内心身体上的快乐。”“什么?”怀馨先惊怔,渐渐却回过味来。“我懂了。”他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太子你不学好啊。”怀殷顿时脸红而过。怀馨含笑伏到他耳边,“别告诉我,你挨打时能生快感。”怀殷推开弟弟,恢复淡然,“我当然不会。”怀馨戏谑不变,咧着嘴挠头,“我信你一回。”怀殷烦躁摆脱他,“该上哪上哪。该干嘛干嘛去。”怀馨却杵着不动,“你问我了,我也得问问你。”怀殷根本不搭理,怀馨也不在意。“你打人有快感么?”他逼近他追问。怀殷手中笔峰微抖,跟着又止住,“我不打人。”他总是一本正经。怀馨再费力解释,“我不是说打别人。是打女人,打你的女人。你会动情么?”怀殷与弟弟面对面看着,瞳仁纯净仿佛天真无邪,“我更不打女人。女人如何能打?女人是用来爱,用来疼的。”怀馨越心急,越是牢牢盯住他,“当然要爱要疼。只是,只是……”怀殷依旧温言絮语,“没有只是。没有。”怀馨直抓耳根,“那要是她不听你的话,惹你生气呢?”怀殷故意顿了顿,语声更加平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怀馨终于苦笑出来,“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也什么都明白了。原来筱安跟了你这些日子,竟是守了活寡。”

怀殷听了,竟轻轻叹气。他从他身前转到他身后来。怀馨不曾多想,又开始翻动字纸。“为何写这许多的大字?”他仍存疑惑。怀殷贴着弟弟的背立着,“为了让筱安练字。”怀馨撇撇嘴巴,“筱安说过,她认字,但不会写字。她觉得只要不做‘睁眼瞎’就行,能不能写的无关紧要。”怀殷低头看着,“这世上就不会有只识字,写不得字的人。”怀馨回头瞄哥哥,“做你的女人,可真是辛苦。”怀殷低低轻咳,“你心疼了?”怀馨垂下目光,“很心疼。安安是我好朋友。”怀殷略显出吃惊,“你叫她什么?”“‘安安’啊。”怀馨自在挑眉,“丫头说,曾经,她的亲人都这样叫她。”怀殷略显诧异,“她有家人?”怀馨将身子倚住桌案,唇边露出嘲讽的笑意,“没有家人?难道安安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许你再叫她‘安安’。”怀殷竟恼了,重瞳灼灼蕴火。“她就是‘安安’,如何还不许人叫。”怀馨半坐着,手臂抱在胸前。“啪。”怀殷照着弟弟的头扇了一巴掌。说疼也不算太疼,可怀馨还是被打得发懵,下意识攥拳杵到那人肩头,“你也太霸道了吧?”怀殷嘴角微动,细密的睫毛覆落,停了片刻才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道:“我不许别人对她太好。”怀馨冷哼,“你真有病。”说完他拧身便要离开。就在手肘随步态挥动的的刹那,那人五指微曲闪电般地抓向他的曲池穴。那可是怀馨身上的一处死穴,只要触碰必然又痒又麻,笑到失控。他自是熟稔轻功身法,折腰带背柔柳般后掠。怀殷仍不放过,跟着变招丝毫不乱。他见他护臂护得紧,柔中带刚的一掌又向腹上击去。“你再打,我真恼了。”怀馨多少看出哥哥已是在做势玩笑。可怀殷并不笑,出手越来越快,而且专挑他躲避不及的地方攻击。“你打疼我了。”怀馨实在绕不出那人拳风。怀殷仿佛逗弄弟弟起劲,忽然虚晃一式,胸口前门户大开。怀馨机敏,以为寻到机会强攻,可又犹豫那人使诈,出手缓了半分。怀殷方笑出来,脚步飞快趋身向前,左手抓腕,右手掰肘,上身凌厉压下,怀馨再挣扎不得被死死按伏在案面。便在鼻子尖撞到桌子的瞬间,他又要反击。腰塌下,足下内力透出,猛得分到极处,正将那人的双腿别开。“啊!”怀殷真未防备,收手收身都再来不及,踉跄滑倒,整个人都扑到弟弟背上。“哇哇哇……”怀馨干嚎,直是觉得肋骨怕是撞折了几根。“哈哈哈……”怀殷却越笑越开心,故意趴在他身上,越压越狠,就是不肯起来。

“你们俩成什么体统?大白天的!”一声喝斥,唬住叠在桌子上的兄弟俩。他们同时转头,正看到身着淡紫色织金软袍的怀酘负手立在大殿门口。商末高挑着锦帘,那人停在槛内。北风紧,阳晖明,屋里屋外交错的光线之下,他白皙的面孔、俊美的眉目,如同冰雕玉琢,只是淡淡透出倦意。“二哥,你快救我!”怀馨呼救都受压抑。“你怎么也来了?”怀殷终有心事,看到兄长略有些惊慌,更懒得起身。商末觑着主子们仪态不雅,着急向身后使眼色,不让旁人再跟上。怀酘自顾自进来,寻了椅子坐下。“沏壶好茶去。就没个干正事的。”他拍着扶手催促,仿佛极不耐烦。商末巴不得离了这是非之地,勾头便要跑。怀馨还在哭喊:“叫小天来!把小天给本王叫来!”怀殷直接按住弟弟的脖颈。只是他未发话,身后可传来奚落。“让小天来?你们俩大男人纠缠还不知羞,非要再裹进一个。”怀酘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那“几个男人”的讥讽却让桌子上趴着怀殷与怀馨胀红了面孔。

怀殷终于肯起来,先瞪身后,再理搓皱了的衣裳。怀馨伏在书桌上耍赖,“我要告到父皇那里去。”怀殷不再理他,陪在兄长身旁坐下。怀酘像是缓过几分容色,语气淡淡的,面上终究见了笑纹,“让我说你什么好。教训人都不会,也怪不得这帮家伙一个一个地挑事。你趴在他身上还怎么打?早该寻了绳子捆结实,然后操棍子照着那皮糙肉厚的地方猛抽。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招惹你。”怀殷颔首笑叹,“二哥所言极是,弟弟记下了。”怀馨仍旧没有动,只是偏过脸庞,“谁是一丘之貉?你们才是一丘之貉。”商末执壶进殿。怀馨不能再不顾,这才起身。他坐到怀酘的另一侧,盯着盏中渐渐见涨的翠色,幽幽问道:“你也赶过来,是不是父皇发话了?”怀殷心尖处立时抖了一下。怀酘平常,打发下去宫人再开口,“你就是那坏事乐。”怀馨得意晃动脑袋,“是谁,是谁说要等着看某某人挨揍的?”怀殷隔着哥哥高傲举眸,落落一拂袖,“某某人挨的揍还少么?”怀馨冲他吐吐舌头,不再接话。怀酘一本正经起来,“太子,你如何还不知错?”

殿内薰香飘渺,怀殷谁也不看,只是眼中无奈之色流露无遗。怀馨仍不肯放过,“你说的话,他可听不懂。我们的太子殿下正等着父皇传召呢。不然,他不敢到到御前去。他在思过中。”怀酘转头,缠进银丝的长缨从束发玉冠上垂下,缓缓摆动。“你竟如此大胆。”他极少以如此郑重的口气对三弟说话。怀殷也紧张,重瞳变幻离聚,“二哥,我有我的委曲。”怀酘脸色更加冷凝,挥手便打断他,“你口中的‘委曲’可不是我指之事。”怀殷错愕。怀馨也听不明白,“不是这事,还有旁的什么事?”夕阳漫过窗棂,照得怀殷面色泛红。“我不知道什么事。”他还在嚅嗫。怀酘目中透出淡淡精光,“你让大伯着人到西海噜密国去盗取噜密铳和谱纸。这样的事,可曾向父皇禀报过?”

“哇哇,大伯?琅琊王?”怀馨耐不住惊呼。怀殷却神情淡定,依旧微笑应对,“这事你如何知道?”怀酘理理袖腕,“你管我如何知道。你该思忖父皇如何知道。”怀殷略想一想,“父皇如今知道了?”怀酘侧转面孔与太子相对,喜滋滋的模样,“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怀馨将手臂搭到二哥肩头,“好戏,好戏,比咱们想得热闹。上大杖,这回必须得上大杖啦。”怀酘打掉背后探来的手,再不言语,只细细品味盏中清茶。怀殷正怕他静下来,又不想被旁人瞧出心虚,“我哪有让大伯去偷?本来也没想瞒着父皇,只是这段日子事杂忘了回禀。”怀酘手停于口边,若有所思,“你是何时见到大伯的?怎么又交付了差事?”怀殷略想想,“还是夏日里。父皇召大伯进京商筹海事,唤我相陪。聊了半个晚上遣我送大伯父子出宫。便是在离宫的路上,我与大伯提到噜密铳,算不得什么差事。你们也知道,我中意火器。噜密国善制铳,以噜密铳最为精密机巧。和神机营中配使的火铳相比,用药大大减少、射程却远出许多。去年噜密掌管火器的官员朵思麻处作为使者进贡留居京中时,貌陵曾在他那里见识过噜密铳的威力,回来还详细与我描述过。只可惜噜密将此铳奉为守国神器,哪肯轻意示人,更是不可能纳入岁贡。我是想着大伯家的商船常常深入西海诸国,说不一定就会有些办法。大伯当时并没有应下,我就没放在心上。”

怀酘还未答言。怀馨又抢话。“大伯父子?是那个萧怀……”他卡住,想了想才说,“萧怀殿。大伯的儿子是这个名字吧?”怀殷摇头,“不是怀殿,是林楚。大伯的养子,也是女婿。”怀酘这才拍手,“对,就是林楚。父皇提起,便是那个林姐夫为你搞到了噜密铳。他还给你举荐了一位神人。”“什么神人?”怀殷听得双目闪光。怀酘也不抻着,“仿佛是叫‘赵仁桢’。此人祖上也曾做过官,打小长在泉州,聪慧多才,常随父兄出海贸易。海上凶险,时有海岛倭寇相扰,他便发奋钻研火器,自己筹集钱财先后制成十数种火绳枪。他见过噜密铳还曾仿制过,据传等闲人根本辨识不出真伪。如今他受大伯资助正在撰写《神器杂说》和《防虏车铳议》,光是各种火器的图谱便绘集二百多幅,什么掣电铳、鹰扬铳、旋机翼虎铳的……父皇提到的颇多,我只记住这几样。”怀殷喜出望外,“当真?”怀酘望着他,“我诳你作甚?谁让你整日里躲着父皇,不然早便知道了。”怀殷急得快稳不住身子,“那我这就去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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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黄昏日暮清

怀酘拍拍那人胳膊,一张临风玉脸上关切之中隐有戏谑,“去是去的。只是要想好来言答语。”怀殷嘴角略动,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怀馨改作双手托腮,坏笑盈盈,“你闹这阵子先不论。单是越过父皇让伯父为你效力,还是那样一位伯父,这可是犯了储君大忌,的确要妥妥地想好应对之词。”怀殷透过明窗看了看天色,轻轻合目,“懒得理你,整日里胡说八道。”怀酘却轻叹一声,“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大伯。明明是你求了他,可为何事成之后他先寄书信予父皇,而不是先告知你呢?”怀殷的目光依旧投向遥远缥缈的天际,“当日,我并没有说父皇知不知道此事。大伯更没有问过。”怀酘略一抬头,“琅琊王果然不一般。”怀馨也似了然,“大伯装作糊涂,其实他内心里必然知晓这是你的主意。父皇一如皇祖父,从不在火器上上心,神机营早不见当初太祖父初建之时风光。他这个亲哥哥如何会不明白。所以才答应你在前,再合着规矩奏禀父皇。于谁,都是既留余地,又挑不出过错。至于你该如何向父皇解释倒是不必担心。在咱家,父子不相疑,大伯自然看得出。

第37回

”怀殷向身后软垫上靠去,“大伯也喜欢火器。送别时,他对我讲‘有精兵而无精器助之,是谓徒强’,恰合我意。”怀酘急着摆手,手底的茶险些自盏中溢出来,“你可别再害人了。父皇不疑你,却疑旁人。大伯喜欢海事,你也喜欢海事,大伯看重火器,你也看重火器。哪有叔侄比父子更像的道理?忘了苏太傅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父皇根本见不得你与除他以外的人亲近。”

“噗。”“哈哈哈。”这回怀殷与怀馨同时笑出来。怀殷还故意瞄瞄不远处的铜镜,语声一扫深沉自是说不出得轻松得意,“我有那么可人疼?还用抢的。”怀馨将一双女子般明丽的眼睛微眯,“你是可人恨,我恨恨恨啊!父皇怎么还不召见你,还不打你屁股?”怀殷竖起指头来冲向那人,“我告诉你,若是换作你起逆,我绝不让你活得如大伯一般自在。”怀馨故意摇头晃脑,“你能将我怎样?”怀殷冷笑连连,“我赐你三杯鸩酒自裁。”怀馨直接一口啐到地上,“三杯?浪费是可耻的。我一杯都喝不完。”

怀殷起身,自已动手往镂花炉中添了两片熏香,殿内顿时弥散开如雨后初霁般的清雅味道。怀酘忍不住柔捏额头,“你俩能不能说点正经的?真该都按倒,扒光了再往死里揍。”怀殷拂拂手,终于说出心下思虑筹谋之事,“党项诸部祸胎已萌,内犯之势必不可免。胡人骁勇,只是刀甲再利却难敌铜火熘炮。唯有大力发展火器,方能挫凶锋,张国威。我正待时机向父皇请旨。我要亲统神机营,创设机器局,优待铸炮造铳工匠,擢选智勇良将精训射手,裁减无能之将和无用之兵。到时,二哥、老四,你们都要助我一臂之力。”怀酘扬了扬眉梢,“你这话都是多余,我们何时不是全力支持你?不过,制研火器,所费国力颇重,朝中定有非议。况且便是父皇也尝言‘骑射乃军中根本’。所以,你要成事,阻力断不会小。”怀殷漫拢衣襟,目光平淡而坚定,“我都知道。并不畏惧。”怀馨探身问道,“我们会助你一臂之力。只是,可有回报?”怀殷又愤懑点指,“真找着我扒光你揍呢?”怀馨似乎极为认真,“我要一支虎豹骑。”那两人却根本懒得理会他,不过抛来一句“虎豹骑没有宗室亲王统领的先例”,便该饮茶的饮茶,该赏景的赏景。怀馨似是省得哥哥们如此反应,喉咙处轻咽,忍下了要说的话。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怀酘重新垂下眼帘开口,“我寻到这里,本是有件烦恼事要对你二人讲。”怀殷和怀馨同时看过来,他似乎又踌躇。便在这犹豫与等待之时,殿外商末叩门轻唤:“太子殿下,召总管前来传旨,皇上宣您到御书房见驾。”

怀馨张目,怀酘息声,两个人都面露惶恐。怀殷转头向殿门,脸上依旧从容,“知道了。转告召总管,本王这便过去。”他随意整理袍服,手腕处海蓝宝的串子颗颗流转,闪过幽亮的光泽。怀酘起身,靠得更近些,“要不要我和老四到母后那里……”他本来就说得犹豫。怀殷更是摆手,“千万不可。母后至今还不知晓我教训怀鏧的事。”怀馨也过来,“瞒着最好,免得又惹出筱安的麻烦。”怀酘仍叹气,“不行就再找大哥过来,总能劝上一劝。”怀殷随意笑笑,“上回大哥还因为护着我挨了父皇几下打。总是没脸再拖累了。”怀酘见他这般放松,竟无从劝起。怀殷忽然扶住哥哥的肩,“你若真疼我,便把那护臀的软甲拿来应个急。”怀酘当然听出这是玩笑,明白弟弟只是不想让旁人担心。目光故意在那人身后逡巡一圈,他也显得轻松,“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你的屁股大,我那护甲怕是盖不住。”

兄弟三人中,的确老二身材最为细挑。怀殷气得捣他,“便是你怪话最多,最气人。”怀馨一时笑不出来,依旧忧惧,“父皇若真恼,你如何受得了?”怀殷抚抚弟弟的头,“你能受得,我便受不得?难不成你的臀上真生了可以抵挡荆杖的厚茧子?”怀酘也拉那婆妈的,“他盼这顿打不是一天两天了。等着揍的都不害怕,你这瞧热闹的操心什么?”怀馨终是被他们引逗得褪去愁容。怀殷用手撑了撑额头,“与你俩淫浸久了,如何能不堕落。明明知道父皇那里怕是早传下刑凳、板子。可我仍然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怕是再识不得‘羞耻’二字。”怀馨长眸斜挑,“二哥,他好象是在骂我们。骂我们不知‘羞耻’。”怀酘抱臂倚身,冷声道:“哪有‘好像’?他就是在骂人。好好好。便让咱兄弟也瞧瞧,过会子薄面皮儿的太子殿下被扒了外裳按在红膝凳子上挨屁股板子,该是如何的‘羞耻’模样。父皇早就该结结实实地收拾他。看他还敢谈什么‘羞’、论什么‘耻’。”

那两人一味发狠,怀殷却越发得意。广袖飘飘,如轻云徐落,他冠上精美的朱缨折射明窗映进的夕照投下悠荡浅影。怀馨快憋不住笑,“少在这里装,快过去吧,耽搁的时候长了,没的得多挨几下狠的。”怀殷举步便向外走,眼见着挑帘而出却回头。“你刚刚说有什么烦恼?”他问怀酘。那人沉吟片刻,“这当口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怀殷点点头再要走。他又把他唤住,“倒是有个事,最好与你先讲讲。”怀殷放下手中的帘子转身。怀馨也被勾起兴致。怀酘淡淡言道,“我刚刚是从父皇那里过来。怀祋先我一步在御前。小家伙正在磨父皇为他赐婚。”怀殷眼底精光微闪,“赐婚?谁与谁?”怀酘翩然倒背过手去,“便是这个蹊跷。我进殿前,怀祋仿佛说得恳切,只见了我,立时含糊闪烁起来。父皇也不大高兴。我从一旁听着,竟像是怀祋瞒了四叔来求旨意。”怀馨眉心忽地皱起,“他可是好大的胆子。”怀酘摇头,“我们的小宝儿撒娇哄人的本事谁能比得过?又讲阵子旁的闲话,父皇便消了火气,虽未应下他所求之事,可也显出几分通融的意思。”怀殷仿佛闲闲地看着,只是踩在金砖地的双足却在暗暗使力,“他想要求娶谁?淼淼?”怀酘点头,目光并未看向旁人,“我猜度着该是。”怀馨目中满含兴味,“除了淼淼再不会有旁人。其实我早还知道一事,只是从前不敢告诉你。你说过,淼淼是老五生辰那日找你摊的牌。便是头一天的七夕,淼淼和怀祋在一起,他们玩到大半夜,四叔还怕舅舅、舅母不悦,亲自送小丫头回的侯府。”怀殷剑眉微剔,语气里掩不住火气,“还说什么‘一心一意’,非要逼我表态‘爱与不爱’,早该知道是幌子。他们若情愫早萌,有什么必要在我面前演戏。”怀酘移步上前宽慰,“终究在长辈们眼中淼淼是许了你这太子。那俩孩子心中畏惧也是常情,你是兄长,总不必与弟弟妹妹们置气。”怀殷忽而发笑,只是唇角冷酷一勾,“置气当然不必。但总要给些教训。莫当我是好欺哄的。”怀馨慵懒舒展腰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立着,“你可别再打到四叔府上。这事便交给我。肯定能为你出气。”

水墨绘兰草的帏幛垂在身后,怀殷很是落落大方,“四叔肯定揍他,的确用不着我。”怀馨作不经意,“我帮你去煽煽风,点点火,效果会更好。”怀酘回过头来瞪那人一眼,“都不许胡闹。我说这事,只是想提醒老三防备父皇问起他对淼淼、对立正妃之事的态度。”怀馨忽而抬眼相询,“若是父皇和母后重提立淼淼为妃之事,你还真得有个打算。”怀殷玉白面上闪过一丝阴云,“父皇母后不会。只是皇祖父与皇祖母那关不好过。一想起年下里回东都,我这心里便惴惴的。”怀酘见他黯然忙安慰,“你也带筱安回去,说不定能有机会觐见。”怀殷无奈一笑,“还不到时候。”旁人再无从劝。怀殷又道:“正有事要说与二哥。我准备奏请父皇母后恩准,纳几房侧室入东宫。肯定在你大婚之前,只是规格从简,断不会抢你风头。”怀馨乍听略惊,“这么快。筱安知道么?”怀殷眉宇间有些萧索,“还不曾说过,想来她有所察觉。”怀馨只“噢”了一声算是答对。怀殷已平静的没有任何表情,“过些日子我要离京去徐州太傅家宅接梓瑶回来。老四你无事时到东宫陪陪筱安,开解开解她。”怀馨缓一缓气,“你还是不给筱安位份?”怀殷直截了当,“再等等吧。丫头放在我身边更稳妥些。”怀馨不以为然,神色勉强。怀酘拦住他们,“哪有什么风头不风头的,谁在乎这个?虽是无法,但东宫选些新人也好,省得筱安总在风口浪尖上。”怀殷听了颇为感激,恭顺答了句“是”,随即便出去。

冬日里黄昏短暂,长空归鸟寂寂。怀殷已至御书房外。自下仰望碧阁龙楼层檐叠嶂,稍稍静下心思才在玉阶之上跪倒,“儿臣叩见父皇。”话音还不曾落,召黔从内殿出来,想是走得急些,身上暗赭色衣摆都被晚风吹得翻飞,“殿下可是到了。皇上刚催促过。”怀殷起身,稍带歉意地笑笑再往里走。召黔小步跟着,并不敢靠得太近。殿内也只有牟平在服侍。九龙鎏金御案之后,如彬神色平和正批阅奏章。怀殷肃然再拜,“儿臣给父皇请安。”如彬执笔书写,沉沉撂下一句,“太子还想着向朕请安?”身旁不远处,盘螭青铜炉中香烟缈缈。怀殷前额接触织毯,蓦然失笑也不会有人察觉。“儿臣知错。”他的声音努力透出惶恐。牟平躬身更低请示,“皇上,奴才这便带小召到外头候着?”朱笔又书写几行,如彬摆手,“小召下去吧。”跪在最远处的召黔忙领旨意。牟平靠上前,执壶往主人手边的薄瓷盏内添些清茶。眼见着细微水气中嫩芽成朵漂浮,他方垂首,直退到内殿门口长长的玄龙玉屏后悄然停伫。

“啪”地轻响,如彬合上一本奏折。怀殷早已跪直身子,还不敢抬头。“这几日在做什么?”窗外天光淡淡,如彬的问话也宁和。怀殷本以为来到父亲眼前必是暴风骤雨一顿好打。他提心吊胆不说,身后皮肉都抽动,未成想除去刚开始的诘问,会如此迅速地平静下来,倒让人百般不适。“朕问你话呢?”如彬眼见着儿子低头不语,只疑心他胆怯,不觉叹了口气。怀殷再不能默默,忙将文华殿内众师傅所讲之书以及处理过的几件政务择精要回禀。如彬认真听了,不时点头,待等儿子说完便吩咐他起来。怀殷紧张过后,有些迷茫。他没有动身,目光幽幽探寻父亲,“儿臣不敢。”紧咬下唇只憋出这一句。“你不敢?你还有何事不敢?”如彬摇头笑笑,虽然越来越琢磨不透面前的儿子,可又觉得他渐渐有趣。怀殷心中萌生暖意加杂愧疚,“儿子是来请罚的。” “是么?”如彬的面色微微沉下,儿子迟疑神情都落在眼里,令人生出玩味,“那你便说说错在哪里,该如何罚?”怀殷已经口中发干,喉咙缩紧。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过错,更不是想逃避惩罚。从小到大,仿佛父慈子孝惯了,却也透着别样的疏离,在他心中再明白不过。

层层微光透过长窗融入,温度与光芒都在慢慢收敛,过不了多久便该掌灯了。“儿臣不该……儿臣应该……”脑子里谋划得好好的,嘴上却打结,怀殷实在委顿。他努力把自己幻想成弟弟,如何不屑也明白,若换了那货跪在这里肯定早就哼哼唧唧避重就轻地陈述完过错,再厚颜无耻地讨打了。“我不该胆大耍性子。我该趴下来挨家法。”这么简单的一句,口将言又嗫嚅。怀殷深深绝望。曾经还举过骇人的荆棍叫嚣,只因为一时的愤懑委曲冲昏了头脑。如今躁动已过,心平又气和,理智再不许他如那两人一般“堕落”。父子二人相对。如彬长眉略轩,盯着儿子倾颓的背脊,静冷之中显出莫测,“你上次闹这样的脾气是几岁?”地龙透过毡绒氍毹缓缓送暖,可怀殷还是觉得殿内骤然冷了下来。“十二岁。”他当然清晰记得,不敢不认真回答。如彬呵呵闷笑之后开口,“那顿打被你母后拦着拖了这许多年,如今你竟敢再添上一桩。”怀殷根本接不上话。如彬仿佛也不想再听儿子说什么。他冲向殿门口处扬声,“引太子下去,就到院子里领二十杖责。”

第六十九章:为愁亦何尔

口谕宣出,怀殷抬眸,迎上父亲深邃目光也就一瞬,他垂头,掌心已渗出微汗。惊不是,惧也不是,更谈不得羞。他陡然间落寞,情绪复杂难言,想着自己还曾经求过不到外头人前挨打,许是父亲早便忘了,或是根本不曾留意。牟平转出屏风,匍匐于地,犹豫着该如何承旨。如彬神色归为泰定,“侍亲失敬乃大过,你是太子,于孝义之上断不能错。此番罚你只为那日里胆敢躲避家法。”父亲如此体谅,怀殷更说不得话,唯有伏身肃听。如彬将手一挥,“不过小惩大戒,外裳不必去,你就站着领受吧。”御案后踏云朝靴上金龙于飞正在眼前。怀殷瞄着那图腾圣兽叩头于地,“儿臣谢父皇宽责!”他起身便走,再无半分拖沓。牟平促急跟上,快出殿门了却被主人唤住。“交于小召,你不必管。”如彬声音平缓,长眉下一双深目澄明又蕴机锋。牟总管似是领悟,“奴才出去安排妥当便回来。”如彬再不理会,重拾起案间的折子翻看。

御书房外,汉玉云母砖阶之下,怀殷身形笔挺正立,面容喜怒无痕,一袭素色锦袍端垂,浴于淡金日晖中,便似尊俊冷而华贵的玉塑雕像。召黔在太子后厢却是惴惴不安。更莫提那两个怀抱了刑杖的内监,脸色早已惨白如纸。似有香气于微风中缈缈送来。那是殿宇窗牖壁带所用的百年沉檀散发的芬芳。这样的味道,最易让人安心,旁者不察,怀殷本来发僵的身体渐渐转软。他暗中提气回头,“开始吧。”淡漠的语气发出,旁人辨不清是询问还是下令。召黔仍旧为难,稍向前蹭了一步,“回禀殿下,这站立施罚总有些难度。袍服轻缓,本就腰臀难辨,若再有移位,奴才们实在是怕板杖落下会有偏差。所以,所以……”他吱吱唔唔再不能言。怀殷沉默了极短的刹那,竟笑出来,“你们是怕本王会躲,然后打不到正地方?”召黔根本不敢去看眼前那人眸底的一片幽深。这冬日里,他竟以手拭汗,“殿下,若有误伤,奴才百死不能谢罪。”

一阵急风吹散流云,遮避日影纷乱,在怀殷白衣之上飘洒不定。他的口气莫测,“总管放心。本王守得规矩。”“是。”召黔答喏,无奈抬手示意。怀殷也转正身体。便在这满院肃然便要执罚之时,院门处竟传来讥笑。“他说不躲,就一定不躲了?谁的肉疼,都会有应激举动。人可是长着腿呢,不躲不避,不是呆子便是傻子。”太子要挨打,没有额外的旨意,这里的闲人也早被清了干净。怀殷不看都猜得到冷嘲热讽的是谁。他显得很烦燥,冷冷凝眸,“你们怎么就阴魂不散呢?”诘问未落,怀酘与怀馨已走到近前来。怀馨围着哥哥转了一圈,回望大殿,下颌微微扬起,“父皇把儿子玩出新花样了。还有站着打屁股的?”怀酘将拳头掩在口鼻处轻笑。怀殷则恨不得能踹那人一脚。他也是不顾威严,手叉腰驱赶,“滚滚滚滚滚!”怀酘隔到弟弟们中间再劝,“你急什么,老四真是担心你。”怀殷冷笑,“用不着。”怀馨真有些生气。怀酘却还在安慰,“你恼我们作甚?我俩是来帮你的。”怀殷望着他们,一时说不出话,只有那漆黑的眸心时聚时散。“你才挨过几顿打,哪比得上我们有经验啊?”怀酘说着也笑,再指指身后的怀馨,“他可是被父皇扒了下裤捆在凳子上揍过。所以你这穿得齐齐整整又傲然而立,便是受罚也不失体面,实在是父皇偏爱维护了。”怀馨咬牙,捣到那人腰上,“就知道掲我的短,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仿佛你没有脱光了挨过打似的。”怀殷就看着他俩眉飞色舞相互挖苦仍不作声。怀酘也察觉弟弟面上淡笼的寒意依然如雪似霜。他先止住嘻笑,拍下那人的臂弯,“父皇让你出来便是舍不得打你。我已安排下了,找个下人替你挨着。”怀馨也靠近召黔低下声气,“还得有劳总管担待。”召黔面无表情垂着脸,回话却不迟疑,“奴才省得。王爷放心。”

日暮四合,高峙殿宇峨嵯入云,红檐金顶已渐渐笼入叠彩交织的霞光之中。怀殷迎着斜阳合目,有显见的疲惫使他不想多说什么,可是又不得不说,“你们都回去吧。心意我领了。只是父皇赐下的家法再忤逆不得。”怀馨只当他胆小,怀酘却多想了一层。“怎么都要挨打了,还闹别扭?”他趁他闭着眼睛,才敢与他对视。怀殷再看过来,洒然而笑,“我闹也是那样,不闹也是那样。父皇便是如此对我,最‘慈爱’不过。”怀酘已失却和煦,身子前倾,目光深亮,“非得父皇把你绑起来打,吊起来抽,才是爱你?”怀殷看似闲闲向侧一瞥,“我不曾说。况且,什么是‘刑’,什么是‘家法’我还分得清。”这回换了怀馨按住两个哥哥。他依旧调侃凑趣,“吊着打也可以是家法。你们都可以试试,若是反手吊,双脚也固定,会让臀部高翘且突出,打屁股就又准又省力了。父皇要想让我站着挨打,一定会把我吊起来。因为我可比不得三哥,我是控制不住身子不躲的。”他这里描绘得活灵活现。怀酘忍不住斥骂弟弟胡沁,怀殷却莫名其妙地心动了。

怀馨额头微抬,晶眸之中满是兴味,“想要学习的,我可以手把手地教。”怀酘再不能忍,一巴掌照那人脸上呼去。怀馨灵巧地躲开。怀殷趁着他未防备就近往腰下踹了两脚。怀馨捂住屁股,吵吵着喊疼。那两个哥哥可是越看他难受,越是笑得开心。此时暗暗叫苦的唯有召黔。他不住地回头往大殿偷瞄,眉心收紧心神阵阵发虚,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求 ,“三位殿下。三位殿下。”那兄弟几个也算是闹够了。怀酘先肃静下来,“究竟用不用找人来替你。”他还是惦记弟弟。怀殷微微一笑,“谢了。不过二十杖,挺挺也就过去。”怀馨稍加思索,“有召总管照看着,倒也无妨。”怀酘无声低叹,复又澹明相望,“你愿意挺便挺。我和老四这就去紫云馆候着。你再端着身份架子,可挨了打也要敷药散淤。反正有我俩呢,总不会让闲杂人碰你。放心便是,只不许矫情。”

他俩絮叨完还真走了,头都不曾回,就是怕那人再说出推脱的话来。怀殷当然明白,深眸微眯着,瞳心已漾起一丝暖融的神色。召黔再次轻声请示。怀殷点头,看起来彬彬有礼,“不能再耽搁,已误了总管的差事。”召黔引领掌罚的宫人跪倒,“太子殿下,奴才们告罪。”怀殷只抬下手,便背转后身去站好。他还仿佛随意般紧紧螭形玉带的束腰。云色的长袍,广襟宽袖,收紧在腹上,于那飘逸身姿中更添几分英挺。皇上并未明示用何种刑杖,召黔自作主张命人备好小杖。四名内监于前后左右侍立,持杖的两个已将手中圆头黑漆荆木的棍子举起。依宫中规矩,若下人被处笞刑,要左右臀同时受杖方为一数。而责罚皇子并不按此律,一杖一杖击打,一杖一杖计取,宽泛许多。终是停当,右厢的刑杖先落。怀殷本来有所准备,杖头也算是精准地敲击在臀峰多肉之处,可仍比预想的要急要痛。他仿佛没能忍住,右腿不受控制地迈出去小半步,喉咙里发出“哼哦”闷响。“殿下!”召黔急步上前扶住小主人,“要不要先停下,传了太医来……”话还没有讲完,那人已然含笑摇头。怀殷淡淡细了眉目,声音也透出轻巧,“总管莫怕,殷怎会如此虚弱。”召黔赶忙告罪,再转首朝向那伙施杖的却是极不耐烦,“尔等也算是精通笞道。板子该落在哪儿,不该落在哪,要持力几何想是不用费心来教。咱家便在这里看着,若敢沾到太子殿下腰脊或是双腿半点儿,可要拈量拈量你们的小命。”所有人被总管目光扫过,任谁都是周身一个激灵。怀殷也打量他们几眼,再站定垂下眼皮来,做出开始的手势。

“二!……三!……四!……”

“啪!……啪!……啪!……”

掌罚者再想控制节奏与力度,奈何这是在御书房的院子中,皇上便隔着殿门居于室内,想来听不到任何响动总是说不过去。怀殷能够感觉到身后两人的确配合默契,左一杖右一杖分头打下来,落点匀称不说,连痛觉都平衡相当。他没留意听唱罚计数,只是渐渐觉得腰下的肉疼由尖厉转为热麻再归于厚重。双股如被炙烤,荆杖顺次击打,哪片都没有许多休息的时间,受于体外的苦楚其实是在皮肉深处一波一波地积蓄,再绵延不绝地迸发。怀殷努力调匀呼吸,跟上杖头的起落收腹、放松、再收腹、再放松。两脚虽不能挪动,却是以腰带腿,小幅度地前挺。屁股上痛依旧很痛,只是已经没有开始时那么难捱。

适应之后,思绪便要神游。怀殷忽然想到筱安提到的“快感”,好奇兴起也试着静下心来体会。正有几板子打在双臀偏上的位置,不知是那里皮薄挨骨还是有经脉汇集,竟疼得他连腿及背都晃动不已。宫人又被吓住,抓紧调下半寸落点。怀殷得以稳住身体,暗下里纠结,挨打如此痛苦,为什么那小人儿总会憋不住透出享受来。想着想着,他差点便要笑,正好爱死了那两丘讨打的小臀瓣儿。他觉得自己的手算不得有多宽厚,可盖住她半个屁股大部分的肉肉还是绰绰有余。很喜欢把她扒光下裳箍在臂弯下打,上半身牢牢按住,放任她扭腰动胯小腿交替屈伸,受苦受难的光屁股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见着雪白鲜嫩的臀肉一片片覆上泛红的掌印是很诱人的过程。当然,伴着那伤痕越添颜色越重,臀浪翻飞间她再忍不得苦楚,于响亮而羞耻的责罚中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叫,更是足以击穿他快要升腾去极乐之境的心灵。怀殷自诩体贴,总会在击打得最得力之时突然歇下来怜惜地揉捏手下的肿肉。她也受用,止住哭泣乖乖趴着任他抚弄。只是他不敢告诉她,自己行事从来都有目的。看似为她着想,其实是为了自己。借着她被打得老实,他才好悄悄地扒开她的臀缝,先欣赏那颤巍巍如同受了委曲一般吞吞吐吐的小菊花,再摸一摸戳一戳另一头上,蘸足了鲜汁蜜露正渐次挺立高胀的撩人花苞。

只是如此的趣味,满足起来实在不易。那小人儿可是厌烦得很。动作再隐密轻巧也会被识破,到时她加紧腿来不说,还一定哭哭啼啼地叫嚷抱怨,且得哄阵子才能劝住。所以,怀殷才动心怀馨口中所说的“吊起来”。他甚至已经设想着在家中床顶安一幅玉质的垂环。当然不能用来系挂双手。他对他提的什么“正吊”、“反吊”,实在嗤之以鼻。他鄙夷他恣意粗暴地对待深爱的女人简直有辱闺房净地。怀殷想的是把宝贝儿的双脚吊起来。让她平躺在床上,却只以腰背着褥,而将诱人的屁股悬空。当然,双腿也必须分开。他期望着能够边抽打她,边欣赏,让那最为心宜绝美绝艳的隐秘之地暴露无遗。

怀殷越想越孟浪,心下里一刹那胡乱,奈何欲望挣扎便是四周幽香暗雅也依然安抚不平情绪。他将双腿夹紧,改为抑气屏息,努力压下胯间支撑。召黔从旁侧里觑出不好,眼前的小主人面如寒玉却沁出湿漉漉的潮色。“殿下?太子殿下?”他几是蹿上来扶住那人的左臂。可怀殷根本不敢看向边处。他已经挺不住脊背,躬身垂头双手杵到半曲的膝头。从脚尖到发根,渐次漫过忽强忽弱如遭雷电般的刺激。他当然知道这便是丫头口中的“快感”。只是如此快乐而又快意的感觉来的太不是时候。召黔的手指用力过猛,隔着衣裳也快嵌进皮肉。怀殷被掐得清醒。竟有几滴汗从额头滴落到双脚之间的地面。他就势抹一把脸,再推开臂膀间的钳制。召黔也意识到失态,双唇磨了磨,想不清该先道罪过还是问伤情。管事的都被吓成这样,更别说那几个小太监。一伙人围扰中心跪倒,任谁都是战战兢兢地再难抬头。

“打完了么?”怀殷总算平静开口,试探着直起腰身,精神重新集中,这才体会出下半截皮肉又刺又胀又麻说不出的苦楚。“回殿下,早便打完了。您现在可好些?吓死奴才了。”召黔讲的都是实话。人分三六九等,屁股自然也有高低贵贱,宫中最难办的差事莫过于伺候皇子挨揍。怀殷暗中算计该是还差两三杖才对,不过人家掌罚的都不说破,他更没有为难自己的必要。一时间个个念头纷乱,肃静中牟平稳步从深殿走出。大总管本来是惯常的不卑不亢淡淡神色,可来到近处长眉梢处极不自然地抖了几下。“殿下!”牟平快步行至太子身边,也顾不得礼数,从袖中取出丝帕来为小主人拭去额上汗水。怀殷面容缓过来些,因气促而留下的胀红依旧明显。牟平再将掌心在太子后背上推揉。怀殷表情极为依赖享受,私下里可腹诽那人抚错了地方。召黔小心陪侍立。牟平却不肯放过。“实在无用。先前交待的话全都白说了。”冷冷呵斥传下,召黔听着刺耳。心中有百般委曲,总想着好歹分辨几句,可瞧着含怒的师傅,带伤的太子,他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怀殷略显疲惫地按动眉心,“大总管莫迁怒。”他不能明说自己被罚得轻了,那可是给这帮人招来欺君之罪。牟平当然明了,也不再为难徒弟。召黔移上前来一小步,“太医已在紫云馆候着。”怀殷未发话。牟平缓声劝,“让小召扶了殿下乘肩舆过去。”怀殷缄默过后,恭然道:“我该是要向父皇谢恩。”牟平像早便知晓小主人的打算。他抬目看过来,“都是奴才误事。奴才出来便是要传皇上的口喻予您。”怀殷眸色宁静,“父皇传下如何的口喻?”牟平更为泰定,“皇上许您不必谢恩,先去疗伤要紧。”怀殷眯了眯眼,不应不答,再越过众人去,径直到玉阶下跪倒。晚风吹动素袍,如云舒展。他挺直颈背,金冠嵯峨,一时间容光夺人,“烦劳大总管通传。殷要进殿谢恩。”

第七十章:扰扰复翻翻

大殿内实在空荡,金帷帘幔徐徐轻拂,龙涎点点消散也化作丝缕暗香。怀殷立在御案前侧有些时候了,叩头谢过恩,父亲只简单命他起来,依旧埋首于叠叠奏折之中再无旁的旨意。他留也不得也走不得,只好紧紧绷着唇角屏息不语。如彬扫遍眼见的一卷黄帛,丹书朱墨就差行龙金印。他把锦轴收到旁侧,这才抬头。儿子恰巧也望过来,四目相对,那双重瞳最先忽闪,仿佛惴惴地慌忙垂了眼帘。如彬始终冷眼在看,终是瞧到孩子低下头才挥手一指,“去吧。”父皇的声音听起来温雅清和,怀殷也并未留意手势,虽然有些恍惚,还是曲颈俯首,“儿臣告退。”说完,他握紧贴在身侧的手移步要走。如彬把盏静坐,竟轻轻笑了,“你要退到哪里?”怀殷发愣,还不忘赶着答话,“儿子回紫云馆。”他其实想先去中宫殿,受杖之事肯定瞒不过母后,更免不了担忧挂念。只是此时此地,他哪敢说出实情,少不得搪塞糊弄。如彬还在笑问,“朕许你走了?”怀殷彻底糊涂,“您,您刚刚说‘去吧’。”如彬稍侧肩再指,“朕让你去那里。”怀殷这才顺目看,父亲示意的竟是安置家法的高橱。

眉心间跳动一下,怀殷将舌尖微舐唇畔,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儿子不明白。”他当然明白,偏要佯作不明白。“去,选件家法出来。戒尺、荆棍,任你。如此,可明白?”如彬显得极有耐心。怀殷装都装不下去。平日里,他

第38回

很喜欢偷偷看父皇的眼睛,狭长的眸子细睐如刃,深处又似有火焰跳动,凛凛威威风华傲然。他暗地里在学,总觉自己架势不足,更难兼具那浩然无挡的正气。可现在,父皇的形象却有明显变化。高冷之下,笑痕隐在眉间竟带三分不怀好意。怀殷知道自己敢作如此想都算大逆不道,只是实在忍不住。平日,家人尝言怀馨形神皆得舅舅真传,如今再细细分辨,才明白那家伙的邪魅劲儿到底出自何处。怀殷也无主意,继续扮傻充愣,反正他觉得自己没理由再挨上一顿揍。如彬却先肃下面容,“心存侥幸,于你讨不来便宜。”怀殷手不敢松,忽然单膝跪倒,“父皇,儿臣想不通为何要受家法?”他这是存心顶撞。父母赐罚,绝没有子女诘问缘由的道理。如彬冷哂,“刚刚牟平传旨让你走,你不肯走。如果不是急着讨打,你非要进殿做什么?”怀殷脸上发烧几乎灼起火来,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却小如蚊呐,“儿臣只是想全礼数。”如彬竟不顾儿子面红耳赤,起身踱去他近前,“那朕便成全你这礼数。”怀殷仰头向上看。少年羞赧的容颜,根本改变不了父亲锐利的目光。如彬照着儿子腰下踢了一脚,“快去!不然你再没有机会挑选。”

落日晖光映进深殿明暗不定,恰似父亲的情绪,戏谑难辨。怀殷本就臀上带伤,又挨了踹,连羞再疼怄出一层汗来。他突然想起,怀酘和怀馨在讨饶时都曾紧紧搂住过父亲的腰。可于他也就是想想,又飞快地摇头。如彬显然渐渐失去耐性,没有喝斥,直接扬起手照准儿子背心全力抽了三掌。“啪啪啪”,纵然隔着衣衫,发出的声响也慑人。热与钝痛交替传来,连续又持久。怀殷竭力保持身体不动,还是有几丝呻吟从喉间溢出。回忆小时候再是调皮犯错也不过挨几句骂、罚会子站而已,可如今长大成人了却三天两头地挨打,他实在有些灰心。也就三下,如彬再不动,双手背负到身后,好笑地看着那人痛楚的表情,“你没得选了,去拿……”谁知话音都未落地,儿子已然经蹿起来像阵风似地刮向高橱,再像阵风似地刮回来。

“请,父皇责罚。”怀殷高捧戒尺跪倒,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如彬先没有接,又用脚踢踢他,“你还不算傻。”怀殷仍不习惯与父亲如此地相处方式。“您一直觉得儿子傻么?”他低下头来嚅嗫。如彬勾勾唇角瞄向腿前仿佛无辜懵懂的儿子,语气一字重过一字,“你在有些时候,有些事上,不只是傻,还可恨,更是常常大着胆子算计。”怀殷转羞为惧,甚至不敢思忖父亲话中之意。如彬已转为平淡,指指周边,“也不必麻烦传凳子。你想趴在哪儿,就趴在哪,为父全依你。”如此体恤迁就,怀殷却如坠深水之中憋得无处换气。“父,父皇,我能就跪在这里么?”他的心高高悬起,双腿一阵打颤。再怕也得哀求,被父亲拎着尺子揍已是羞人至极,实在受不得如三尺孩童一般趴在桌子、凳子上撅起屁股挨打。如彬似是犹豫,拿家法轻轻触到他的肩,“不是不让你跪,只是防不住你躲,怕伤到你。”怀殷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腹诽。他不觉得非得趴着人才会老实,也不是没见过那俩货各种滚落于地闪避责打的奇葩姿势。可这样的想法只能压在心底,最终还要忍羞含愧保证,“儿子再不敢忤逆。”如彬点了点头,“那便信你一回。早前许过你,不必去衣,此时还有效。只是你若再敢犯犟别扭,就自己动手褫衣受责,也别怪为父不予你这太子留什么颜面。”怀殷越听神情越狼狈,咬牙叩首算是应下训示。如彬也不逼儿子多说什么。他推着他转过身去背向自己,然后才讲规则,“先抽二十记,然后问你一事。若答得老实,且听着有道理,便停下。若是硬强着不说,或是无理,那你今日可有得受了。”

怀殷僵跪在父亲身前,一边听训一边下意识攥紧衣摆间垂下的麒麟玉玦。玉质凉寒,在这冬日里更是如冰蚀骨。掌心受冷,头脑便渐次清醒。还要问及一事。他听着也战过激灵。来不及细心思索,头上高悬的家法已凌厉挥下。“呼呼!”“啪啪!”戒尺仿佛挂了风,重重抽到腰下四指的地方。尺子肯定不及刚刚那板杖宽,钝痛却迅速弥散整个受责的身体表面。怀殷不用回头,凭着感觉也能知道,这一尺追着一尺地,臀肉被撞得凹陷进去,甚至得不到弹起的缓歇机会。刚刚在外头,不论是那俩内监长于掌刑,还是留了力道。总之进殿之前,疼痛消散很快,只有些许热涨的感觉在身后两丘蔓延,让他简单地以为再挨上几下打也没有什么可惧的,谁成想父皇亲赐的责罚会是如此不留情面。怀殷额前青筋隐隐突起,不知在何时低下了高昂的头。家法只罚屁股,闷闷地木尺和着肉声,一点儿也不清脆。臀上燎过一道又一道刺痛,也是打得多受得惯了,挺过开头时的惊惧羞涩,此时心底又渐渐安定。他身下里里外外好几层的衣裳。父皇总在强调不必去衣、不必去衣,听着极维护他这太子的体面,可细细琢磨又抱憾每每的笞责都仿佛有名而无实。当然这也就是想想,怀殷绝对不能接受脱光了挨打。可他却很痴迷把那小人儿扒光了再教训。怀念打得狠的那些时候,她哭嚎着拼命躲闪,偏偏小屁股一撅一翘地主动迎合起巴掌或是板子。再有便是眼下两片娇肉,中心处颜色重,越往外圈越是浅淡。故意拍拍打打再揉揉捏捏,圆润的双丘有肿块,有檩条,摸上去凹凸不平极丰富的质感。如此秀色若被丝物遮挡岂不是可惜。只是他想得美好,可那小人儿却总说是受难。更时不时地提出尊严来叫嚣。怀殷挨着打思绪飘远,谋划起安排尚衣局专门做出几条刑裤来。料子得考究,不怕柔不怕软还要不怕透的,撸起扯下务必方便,最好能将两个屁股蛋儿的圆心处镂空。

一思及屁股,他又差点燃情。走火入魔前,怀殷急急止住脑中飘忽。耳后“呼呼”之声仍不绝,他撑着胆子用眼风斜扫,父亲手臂大开大合,扬得高也落得快一气连贯,戒尺撞到臀上直透肌肤敲筋击骨。重点在臀峰,左完再右,两片交替着火刺刺得疼。即便那凶物每每都陷进皮肉里,却丝毫不会被携去力道,依旧疾回急下,挥洒流畅。怀殷疼得暗吸冷气,又是没骨气地弯腰以手撑地才能跪好。如彬瞧着总生出几分心疼,体谅这孩子老实,躲也不会,求饶也不会,只一味傻傻地挨着。可越见如此,如彬越觉得无趣,更烦弃儿子没事生事讨打。戒尺握得久,手心都僵硬,他微松肩膀身体向前一合,想是惯性的缘故檀木板子破风发出呜呜声响重重落到眼下的屁股上。尺子接触肉体的一瞬间,怀殷本来低垂的头猛得仰起,口中根本抑不住一声惨呼。“啊!”他叫出来,立刻就咬唇,瞟一眼父亲,羞得满脸通红,什么都不说只是颤颤地再低头。如彬本来还惊觉失手,此时却受不了这小家伙百般委曲又百般隐忍的模样。他把戒尺蓦地抛到他手边,没憋住火又狠狠一脚踹上,“还喊起来了。真像带了多重的伤。”如彬指的是才刚那下戒尺。怀殷被踢歪身子,连惊带吓脑子发乱,以为父亲质疑自己在殿外领的杖责有蹊跷。他也是伤心也赌气,忽然就直起身来朗声道:“儿子从不敢欺君,二十刑杖是实实在在受的。”旁人放不放水没法论,但至少没找人替罚,怀殷便理直气壮。这所答并非所问,如彬却听明白了儿子所指。他是挨过棍子的,不比那哥哥和弟弟眼皮底下也有胆子作假。如彬退后一步,望了儿子一眼,冷冷点指他,“很好。那你便褪下裤子来,让朕看看,你究竟有没有欺君。”

怀殷素来在父亲面前便胆怯,刚刚顶撞不过是一股子气涌上来。如今听了要去衣验伤的旨意,仿佛有明晃晃的杀威棒祭下,他这里脱与不脱,都是一样的羞愧难当了。如彬实在懒得理睬儿子,甩袖折身坐回长案之后,神色间添了些许疲惫,“你退下吧。”怀殷转正跪好,无可奈何叩拜,“儿臣知错。谢父皇恩典。”正有夕阳光暗淡的光影从窗棂间漏进来,将儿子原本颀长的背影拉伸,灰蒙蒙地映在铺地金砖之上。如彬多少敛却刚刚的讥诮,转为几分体谅,“你不必总是如此自责。你能有什么错。”他的话并非诘问,只是传到那孩子的耳中竟又生刺。怀殷依旧不抬头,只用手臂杵着地面,“儿子错处太多,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如彬刚生疼惜,这话听着十分不耐,再次沉下脸。怀殷却刚好抬头,觑着父亲的面色,神情更加萧索,“父皇,儿子总是怕您会对我失望。可偏偏越是怕,您越失望。”

如彬真被噎住了,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他些什么才好。天色拖延着虚弱不堪的昏黄,便如同这父子间疲沓沓的拉锯修磨。如彬又瞄向丢到一旁的戒尺。他很想重拾起家法来,真正结结实实地收拾那小家伙一顿。最好是依着家法规矩褪光衣衫施罚,最好是揍得儿子屁股开花哭天跄地求饶。如彬寻思着发狠,目光也专注。怀殷很快有所察觉。他顺着父亲眼色一扫,喉咙处动了动似是干咽几下。如彬略略舒展筋骨真要起身,儿子却先他而动。本来那笞肉的凶物就摆在自己左厢不远处,怀殷迅速拾起来紧紧抱在怀中。“父皇。”他长长的睫毛轻巧一眨,“儿子这就去将家法收好。”

“你过来!”如彬吼出了声。怀殷吓得真哆嗦。那父皇反而宽下几分心怀。的确瞧不上来着,总在暗自里嘀咕如何生出养出这般一个“乖宝宝”。倒是眼见着半晌来的种种,呆还是呆了些,但明白得也快,总算寻得见他娘亲身上的那股子机灵劲儿。怀殷从不敢有违父皇的旨意,硬着头皮也支撑趴起走上前去。如彬再次起身。其实坐了也就片刻功夫,只惦记着熊孩子还得收拾,体力精力瞬间便充沛起来。他向他伸手,示意家法。怀殷太懂了,懂到死死攥着那家什不放。如彬连讲道理的耐性都没有,直接就夺过戒尺。他不再给人反应的时间,薅着儿子的领襟儿一把按倒在桌案上。怀殷打小儿也没被父亲如此粗暴地对待过,鼻尖撞到光滑坚硬的镶金乌木桌面,疼且酸涩,眼泪不由得冲上眼底。孩子都趴下了,如彬竟停住。他并不急着开打,有意晾着,漫不经心提起戒尺来敲敲案头,“怎么不请罚了?”怀殷被问得心惊肉跳,什么话都不敢接,满脑子中只剩下“后悔”两个字。如彬仍不放过,低下腰随手一撩直接将儿子素袍中衣都揭起,又探前去解他内系的巾缚。怀殷查觉,登时着慌。终究打了这许久,再挺些时候也禁得住,只是要露肉受罚太羞,他无论如何都难承受。

第七十一章:人生有新旧

时刻仿佛静止,从未有过的漫长。怀殷伏在案上,勉力才扭过上身,左手用力拽住裤子。他刚刚慌乱得紧,差点扼上父亲贴近腰间的腕子。可也就是一抬眼,明见着父亲深深沉沉的眸光比那冬夜里的月光都难融化。他吓得不轻,当然不敢再挡,只是羞耻心炽热,拼死拼活也不肯松掉臀上遮物。如彬竟然放开儿子,戒尺仍搭在桌面。“父皇……”怀殷都觉得自己可怜。如彬却静然目视,语气清漠,“家法你受得少,但规矩不该不懂。刚刚也给你留了颜面,奈何你并不知足。”怀殷满脸绯红,跟挨过耳光似的热辣辣发烫。再羞再愧,他依然护着身下不放。如彬懒得呼喝,抡起板子照着那碍事的手就砸。“啪!啪!啪!”刺痛混着灼涌,连带指头手背,怀殷全都忍住,痛呼将出未出封紧在牙关里。儿子心下惨然,快要没了主意。如彬冷眼相看,不急不恼,更略带戏谑的笑痕。“还真等着朕把你拉出去打呢?”他问得相当随意,却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怀殷在极小的时候曾做过这样的梦。被父亲剥光裤子按在膝头掴打屁股。梦里挨打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记得在那华美的虚空里,父亲和煦的微笑和掌心徐徐的暖意,与梦醒时分,髹金漆宝座上下父子间若即若离的情状有太多不同。当下,夕照正落于襟前,清幻如再陷梦境,可是他心头却难抑惊悸惶恐。此一时彼一时,再不是小孩子,自己都开始动手教训媳妇,想来容他费心收拾的儿子随时可能孕育降生。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如何还能追回弥补?怀殷先还有些怔忡,后又垂眸静默。便在这沉寂里,戒尺被甩落桌案,“呯”的震动爆响。紧接着,又传出一声怒喝。“来人!”如彬丢开家法遽急转向古檀屏风后紧闭的大门。“皇上!”牟平守在殿外迟疑不定又不敢贸然入内,斗胆提了声音相询。怀殷迅捷从案间起身,光线流离将零乱的影子映上云水画屏,“谁都不许进来!听到没有,谁都不许进来!”

如此相驳的旨意从皇帝与太子的口中传出,骇得门外宫人冷汗淋漓。召黔为难地望一眼牟平,低声唤“师傅”。牟总管抖抖皂蓝锦袍,神色安然泰定,目光却寒意冷洌。他绕过小召扫视,忽地喝示,“都给咱家退下。”众人急慌慌要走,后颈处仍传训诫,“谁敢吐露出分毫,立时用粗针麻线缝了他的嘴。”任谁听了这话都要哆嗦,纷纷喏喏应了,散得更快。召黔拭下汗,勉强带笑,“料得无人有那胆子。”牟平并不理他,依旧紧盯大门,仿佛可以看穿。召黔再凑得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要不要去中宫殿传消息?”牟平这才回头,撇着的唇角略显放松,“老子要教训儿子,我们添什么乱?”召黔心中明白,总是眼见着皇子们长大,免不了挂念维护,“太子十八了,算是成年了。”牟平呵呵笑出来,“十八又如何?他便八十了,不也一样是皇上的儿子。”

殿外如何的纷扰,怀殷无力思及。他只能意识,落日余晖收敛,高窗相映天台重宇,已渐渐转为一片混沌。如彬未发话,怀殷的心早凉了半截。父亲要唤人进来,他竟喊出不许。如此忤逆情状,该是立毙杖下。无力僵持,唯有缓缓振衣跪倒,“儿臣知错。”如彬眯眼注视儿子,“知错、知错。你还会说别的么?”怀殷抬头回望,表情静到发呆,“最会这一句。”如彬被顶得差点儿扬手扇过去。怀殷刚刚还红着脸,此时却恢复皙白。他叩了头,扭身取了戒尺捧起,“儿臣罪该万死。”如彬心念俱灰,想打死他又不想打死他。怀殷仿佛看不到父亲竣严神容,语声愈发淳和,“父皇,也许您并不知晓,儿子在小时候曾盼望过挨打,略长些又羞于挨打,而现在是盼、是怕还是羞,已经混乱不清了。不过,仍担心您身体。教训人总是劳累的。”儿子难得说出心里话。如彬对如此的情形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他将眸光向下,正对上那双重瞳内不加掩饰的羞赧还混杂着热切的神色。气咻咻地抄过戒尺来,他照着他胳膊狠甩了两下。怀殷吃痛,却咬紧牙关。如彬再指,横立起眉目,“趴回去!”怀殷早明白没有什么余地。他起身,告了罪才敢背转过去。仍有被父亲审视的感觉,心里高高低低地起落。规矩明白,不得不守。他将外束的五彩丝攒花结宫绦上垂系的珩铛佩饰收拢,再把袍摆撩起来统统掖进腰带里。下面半露松花色锦边弹墨绫棉袷裤,怀殷又显出迟疑。右手摸着腰内勒小衣的汗巾,滑腻腻地生出湿意。再解就光屁股了,他当然不情愿。但比去衣更不情愿的却是要扯出腰上的私密之物。那石青洋绉汗巾子本来一宽一窄两条。是他与筱安从东宫的库里挑出来,双双对对系上。绉用南洋纯生丝织成,因为经纬捻向不同,产生自然褶皱,又打茜香国远道舶来,精美名贵不必细说。可那娇人儿尤嫌不足,交待下绣房用薄银线绞了蔷薇金的细丝在巾角处绣了交叠的两颗心还贯穿一根利箭,更诡异地在前心与后心里并头绣了“殷”和“安”两个小字。他思量许久也看不明白如此凶煞又暧昧的图案。正寻着理由将她箍在膝上剥出粉团子似的肉丘来结结实实一顿揍。不过,打归打,吵归吵,他还是贴身系了,快有半个月不曾换过。怀殷低头一脸犯难。如彬盯着呢,显然没有很好的耐心。那当爹的已经懒得再去催促,直接抡尺子抽儿子屁股。仍然不过两三下,怀殷疼得几乎跳起来。

暮色终于在眼中落下深沉的暗影,隐隐作痛的臀上还不嚣停,肩头又被戒尺尖厉厉地杵过。“你这裤子便褪不下来了?”如彬稍进一步,仍是沉脸瞅着。怀殷本来也不存幻想,如同调教小孩子的话这几日听习惯了,再没多少羞耻感。他像是想也不想,乖顺地趴到桌沿边。腰弯得够深,只是那下衣还穿得齐整,英气少年臀部包裹绫罗更显得挺翘。如彬真快气乐了。自是明白君子不重则不威的道理,才能憋住笑意。他也不再急着揍他,只把家法往那并紧的修长双腿上敲敲,“你这是要成心与朕作对啊!在等谁伺候你去衣?”怀殷伏稳身子,才扭脸,眼睛对向南窗闪耀出明澈的光彩,“您别急。正解着呢。”他有些不高兴,隐好面容撇嘴,双手的确在鼓捣。如彬只当儿子扭捏。他体谅他,想来若换作那两个,怕是早几板子撂上,再凶恶恶扒光了。怀殷的心思都在腰间,仿佛下了很大地决心才扯开那汗巾子,又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团丝帛压到肚子底下藏好。如彬眼前青色一晃。他也没多想,当是儿子被吓得麻利。怀殷暗吁口气,这才褪松垮的裤子,脸上再发烧,头也埋得更低,“请父皇按家法规矩处置孩儿。”裸着身子可真冷,他在努力夹腿,仍抑不住轻轻打颤。

儿子脱下裤子,如彬有些吃惊。眼下本该光洁的臀丘上青红交错,起伏不平。几条明显发红的棱子该是自己刚刚抽打后留下的。顶峰处还有近十道杖痕接连成片,不但皮肉明显肿高,且隐隐泛出淤紫来。“还真是牛心实在的,竟撑过了这许多板杖。”如彬在心中嘀咕,既觉得儿子傻气,也佩服他的硬气。怀殷趴着,根本受不了以如此的姿态晾臀。父亲迟迟不见动手,他心急催起来,“父皇,父皇……”憋了半天,絮叨叨的,还是羞于说出那句“您快打我吧”。如彬正在兴头上,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举起戒尺来故意甩甩,似乎挂了风又仿佛很随便地在儿子臀根上依旧皎白的肌肤上拍了几下。仍旧是鲜亮的宽印子留下,他才以和缓口吻询问:“殷儿你刚刚受了几杖?”怀殷也算挨过三两顿揍了,套路谈不上精熟,总不至于懵懂。屁股上又燎火,但退烧也快。教训明显还未开始,正是需要提起心神来应对的时候。父亲的旨意是二十杖,他绝对没有挨够。实话不可说,欺君的话更不可说。怀殷以手为拳,抵在自己的下颌处,“回父皇,儿子净顾着反省过错,并没有细数笞数。”他不想与父亲对视,怕心中的慌乱掩饰不住,也有担忧为召黔等人惹上祸端。如彬听了儿子的回答,只简单“嗯”了一声。怀殷吊起的心缓缓沉降,还未落得稳实,耳边又传来“叮当”的音响。他悄悄偏头看,原来父亲解下腕间鹡鸰香念珠来放到桌面上。鹡鸰木便是棠棣木,纹理细密,气味也淡雅宜人。父亲身上浓郁的龙涎香下便隐含此木清馨。老四那儿也有串相似的,只是珠子略小些,不过颜色却呈现少有的深褐。那可是父亲年少时的爱物,怀馨常常戴着,便也沾染了与父亲相通的味道。怀殷微阖双目,想抑下嫉妒。他是真嫉妒。折腾了这许久,才算是在挨打的事上平等了。但若论起疼爱来,他明白,与那老二和老四实在是差了太多。板子还未落,怀殷心气却显出颓丧,好在皮肉依旧敏感,紧紧绷起候着。如彬什么也没觉察到,还用戒尺点点儿子,“把双腿分开!那么紧张作什么。朕还真能打死你?”怀殷清俊面上绽开若有若无的笑容,像木偶一般劈开腿,再于心中提醒自己,“串子都摘了,撸胳膊挽袖子开揍,可不是得打死了么。”

此时怀殷的心境正如那伏中的天气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可稍稍放松些,转眼就是晴天。刚刚害羞脱光了挨打,这会子又拈酸哥哥弟弟们得宠。父亲那厢里还没理睬,胡思乱忖的,腿便撇得有些发僵。他想往上蹿蹿身子,忽然间惊觉如何会直接就撅屁股趴在桌子上,依着素日里的脾性怎么也得以手支案端阵架子才好。脑子里拈来倒去,怀殷犹豫着要挺起上身。如彬拎着戒尺站在背后正琢磨怎么才能让儿子长长记性,猛得竟发觉小家伙一扭一扭地越来越不安份。“想干什么?”他边呵斥,尺子也砸,屁股中央再隆起一道肉痕。怀殷半起不起地皱眉回话,“儿子,儿子习惯撑着身子挨打。”这算是他对父亲剖白到极限了。如彬却“嗤”地一笑,“便是撑起来又有何用,最后还不是要被揍趴下。你如何就那么多装模作样的毛病。”打,躲不过,还白挨上顿奚落。怀殷咬着牙不敢叹气,再老实伏稳。

如彬无名火起,打人的欲望更盛。其实儿子到现在领得教训已算是不轻,从腰往下通红通红的,他这当爹的瞧在眼里不是不心疼。可再有疼惜总抵不过恼怒去。看得太清楚也想太明白,这孩子真是你越按捺退让,他越得寸进尺,憋着股子劲儿讨打,就觑你到底会不会动他。如彬想来更气,又退后半步,高高举起家法抽下去。“啪!”一声爆响,尺子落在儿子左边屁股靠近腰际的位置。尖锐地疼,以落点为中心迅速扩散到四周。怀殷嘴唇都跟着颤抖,靠舌尖抵死牙根忍痛。如彬不想拉长惩罚的节奏,紧接着便挥第二尺,还打在同一处。“啪啪啪……”精准利落的十板,被抽打的那条子皮肉先由鲜红瞬变惨白,再凝成深深的血红,终于透出青紫斑驳,还明显比旁处高出足有二指厚。尺子越挥越急,几乎没有了间隔,怀殷就快要疼疯。他哪还顾及先前父亲让摆好的姿势,双腿早就搅成麻花似地踢蹬,面颊紧抵桌面,恨不得像弟弟曾经哭诉得那样啃下来几口木头。如彬根本无视儿子的狼狈模样,仍是狠狠地在揍,更是板板都压着原来隆起又变硬的地方。怀殷开始疑惑戒尺是否燃起了火,劈到臀肉上烫得肌肤仿佛要破绽开来。更苦的还是钻心的疼痛就在一小片方寸之地东击西突却寻不到出路。尺头每回落一次,好像是拿刀拿剑正刺剜自己的神经。痛苦的呻吟还是从喉咙里被挤出来,谁还顾得上脸面,怀殷翻身便从桌子上跃起,直接就跪到父亲的脚下。他一手捂着身后伤处,一手牵住眼前素金团龙袍角,心中焦难如焚,偏又自持身份,说出口的话竟丝毫不像在讨饶,“父皇,您这样打,我受不了。”

第七十二章:露华凉人怯衣单

露华凉人,夜风渐寒。如彬的目光往狼狈跪伏的儿子身上一落,仿佛并不显得意外。想想如此刁钻凌厉的打法,那从来娇生惯养的小家伙,能生生忍到此时也算难得。怀殷依旧躬着背脊,只是松手放开了父亲的袍摆。他还没想好再怎样开口相求,又有嗤笑声从头顶处传来。如彬手中还提着骇人的家法板子,面容却已恢复沉稳。笑过之后,他的语气淡淡的,“殷儿你剖白唯恐为父对你失望。可你做下的种种又让朕不能不失望。常日里训诫的话你总不听,随手打几下,你还叫喊受不住。究竟该如何教导你这太子,可是难为人了。不然便作罢,以后你诸事好自为之,莫要再让朕管了。”怀殷低着头,越听眉峰越锁。他根本无言可回,仿佛只能默然以对。如彬的眼底露出几分嫌弃,“你跪安吧。”怀殷都不用看,从父亲的口吻中就能辨得清晰。他未叩头,直接起身,没有遵旨离开,急转身体猛得又趴回御案。刚才人扑倒,上衣垂落掩盖了下身。此时再伏低,他重新整理,重露光臀光腿。动作不慌却乱,指头不小心掠过那片僵痕炙热到烫手。脸始终都俯着,时青时白,他舔舔嘴唇才张口,“您接着打吧。”如彬仍觉得这孩子总归乖巧,倒也生出不忍。他先未动,只冷着脸,“你这样倔强又何必?”怀殷已将头埋进臂弯,半清不楚地回答:“都是您逼的。”

如彬见儿子的身子团得紧凑,辨不出他究竟是心虚还是想顽抗。怀殷则是莫名其妙地进入一种忘我状态,不知道羞,不知道疼,甚至不知道惧怕为何物。头前光帘筛影,仿佛金銮殿上父皇顶上庄重的旒冕闪耀。他在揣摩身后,想像着那一贯讳莫如深的脸孔,突然觉得此时的平静简直漠然到无情。其实,如彬威严眉宇间的神情始终清逸含暖。他不再与儿子多说什么,并非懒怠理他,而是想不出那小家伙还会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答对来。训儿子、打儿子都是为了让他怕,可现的情形明摆着言语警示早失去了效用。如彬咳嗽一声,眼下伏着的身体也跟着轻抖。他故意不掩叹息,重新举起手中家法。实木板子在空中挥动,搅得风声骤起。怀殷敏锐地缩紧臀上的肌肤,痛击却迟迟未落。半是皮肉绷得疲累,半是心也难总揪着不放,他只能先放松。正是在腰下疲软的瞬间,凶物突然猛砸而下。臀峰凹陷,肌肉向四周蔓延,深及骨头的痛楚如冰冷的绳索将人生生缚住。板子离身还算迅速,转眼又悬高。怕极了责打放不开刚刚肿起的地方,怀殷再次咬紧牙关等候。依旧有尖锐的破空之声在耳,依旧是再绷不住屁股时才落板。好在没有只折磨一处,痛意在不经意间爆开,如此的打法简直就是逗弄。

汗水模糊地滑落到睫毛,仿佛黄梅时节阴沉欲落的湿雨。怀殷能够感觉到父亲挥动板子的力道始终保持得极好,每板下去,都在精光臀上发出既响亮又清脆的“噼啪”声。前前后后的笞打已超过了一百下,想来隆起的青红肉痕早从腰间一直排满到大腿根处。怀殷发觉自己的双臂变得软绵绵的,这才庆幸自己选择趴伏实在有英明远见,不然哪里还能撑得住快要散架的身子骨。牙齿像遇冷一般微微打颤,他依然窝着头,可本该胆怯不安的重瞳却隐含精光。现在比任何时候都佩服父亲,不为别的,只为那花样繁多的打人技巧。让人永远猜不着板子何时落、如何落,肉上有疼,经神上一样不得放松。

头脑被疼痛折磨得昏昏沉沉,一颗耐不住想要学习的心却越来越清明。怀殷渐渐有了与灵魂出窍相近的感觉,可以用旁观者的姿态观察父亲的一举一动。屁股上红棱青痕纠缠,皮肉被击打得不时泛起抽搐。如此刺人眼球的惨状,怀殷竟看得津津有味。类比联想的欲念又生,他早已化身为父亲,而那具趴伏的身体自然幻变成长明殿内鸳鸯衾内再熟悉不过的娇躯。清凉坚实的戒尺握在手上,怀殷笑得近乎狰狞。从来就喜欢以硬物掴打柔软的皮肉。本是细腻如瓷的小白屁股根本禁不得几下轮圆了胳膊的猛抽。火刺刺的凸痕像蜿蜒的小蛇爬满又红又亮的双丘。她叫喊得尖厉又凄惨。可不论相像中的声音还是颜色都能衍生出极大的刺激。怀殷终于忍耐不住。欲望让他的面皮发僵,就是努力侧过脸来也无法阻挡。腹下的肌肉刻意绷紧如岩石一般,可那根活物依然裹挟着放诸到旁人身上的痛楚蠢蠢欲动、蓬勃昂扬。他口中低沉又短促地“诶呀”出来,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体也开始有节奏地抽动。下面已经挺起很高了,他必须趴稳了才能遮掩。痛苦之中又有愉悦,更多还是羞愧,他失态到不停地用手捶击桌案。如彬这才发现儿子的异状。他吓了一跳,当然不能再打,放下戒尺多少带了慌张地抚摸儿子的头,“殷儿,你如何了?” 分身没有压伏,怀殷还在克制

第39回

两腿间的颤抖。他冷汗热汗混杂着摇摇头,“我,儿子没事。”如彬转身想着唤人。怀殷机警,再次扯住父亲的龙袍,“求您,求求您,不要让外人进来。我就在这儿趴一会儿。只要趴一会儿便好。”

眼底有显见的担忧和心疼,如彬的手伸向儿子肿起一楞一楞板子印的臀部。还未及触到,怀殷几乎横弹了身子就躲。当爹的体谅孩子害羞,改为向上再次理理那汗津津的头发。怀殷不敢犟,竖起汗毛来勉强接受“爱抚”。如彬能够感觉抵触,也懊悔自己下手重了。他将他踢蹬到脚腕的长裤拽上来,又把束进腰间的衫子放出虚掩臀腿。怀殷根本不习惯父亲如此亲近地为自己整理衣裳,能坚持一动不动只因为那里还暴露不得。如彬更显温情慈爱,和缓言道,“冷硬的案面上如何歇息?还是唤进稳妥的人抬你回紫云馆去用些药。”怀殷心下里清楚,这点子皮肉伤防碍不到走路。他不能说出真实的窘迫,只好东攀西扯,“父皇,我趴一会子便无碍了,用不着人抬。”如彬此时并未气恼孩子的倔强,一门心思为他着想,“你听些话,难道脾气还没有耍够?”他觉得这就是在哄了。儿子听着却是吓唬。怀殷偏过头向上望,“我就想歇歇,您也不许?”如彬以手覆额,口气显出不悦,“你可见过有谁趴在御案上歇着?”从来没有像今儿这么长的时间与父亲如此近距离的单独相处,怀殷心中的触动引出回忆如潮水上涌。他缓缓运息平复腰下的同时,也低声倾诉,“小时候怀馨上学捣乱被您揍了,他就耍赖。您抱着他在这御书房哄了小半天,召见朝臣时都不曾放下。”如彬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档子事。见父亲未发话,怀殷又提醒,“就是怀馨把舅舅送他的祁连山石笔都磨成粉撒到地上滑倒好几位师傅那回。”如彬根本懒得去想,耐不住拍上案头,“即便你说的都是实情,馨儿可是在桌子上赖着半天不动?”

时至黄昏,暮色更深,只剩下一痕余晖映入广殿。光影游弋间,怀殷渐渐恢复白皙的面上笑意沉沉,“怀馨当然不在桌子上。弟弟始终被您揽紧在怀中。”如彬像是本来就明白儿子在计较什么。他再凝视他半晌,终于到对面坐下,给儿子平视的目光。怀殷依旧无所顾忌地趴着,有短如歙云般的伤感浮现,转眼便敛入阒黑重叠的瞳仁里。如彬倒不动生色反问,“所以呢?你也攀比着弟弟耍赖?”怀殷一时还起不来,正好拿话来搪塞,“父皇,我如何能攀比?曾经比不了,现在更比不得。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儿子吐字咬重 “过去”,刺耳又刺心。如彬眉目一肃,侧转过头,眼角唇梢仿佛泛起些深敛的涟漪。怀殷把压在胸口的右手腾出来抹把脸,汗意除去,神骨显出清羸疲惫。如彬再瞥儿子一眼,不似动怒,也不温和,“穿上衣裳,出去。”怀殷没敢答话,缓缓抬动身子。刚才如电穿击的高潮劲儿被生生压灭,那活儿终于肯老实些,这时才感觉腰下疼到酸乏。他更想早离了这里,只是打小养成的稳当性子,眼见身前的父皇面寒如霜,收拾起衣衫来还是不急不忙。裤子提到腰上,才记起那根汗巾子。挨打前小心翼翼藏到肚子底下,此时舒展着摆在御案上。脑子发慌,他暗道“不好”。目光扫去,那一箭射透的双心映着西窗的日光,明晃晃刺眼。最可怕的是,父亲居然也在专心打量。

如彬真怒了,矍然变色,简直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训斥熊孩子。普普通通的腰带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却是那不同寻常的图案勾人火气。玲珑从来古怪灵精,这样又是心又是箭的花样儿她绣过不只一回两回。便是自诩博古通今,也看不明白,那小女人说来说去的同样讲不清楚,可就是没缘由的喜欢。他顺着她的意将那两颗串联在一起的心结在络子中,描在香囊上。他们夫妻还在东宫时,都曾贴身带过,倒真生出心心相印的寄望。后来登基临朝,儿女们还小,若日夜佩戴出入各处免不了担心威仪有失。他们便商定下做了个黄地儿金花紫彩的福袋。用米珠、珊瑚、红宝装饰,卷草缠枝花纹的正中,小人儿巧手巧思,使了通经回纬的织法,如雕琢镂刻一般绣出交叠丹心与利箭,还特为添上两个人的名字。如此精致更满是爱意的东西,他们悄悄收在寝殿龙凤御榻的福寿枕下,云雨情欢之后时不时地拿出来赏玩,后来日子久了才渐渐遗忘。此刻忽然又看到如此相似的,哪能不生疑惑。如彬便咬定,这一对双生子不只会趴门偷听,还摸上过父母的睡床。他再难忍耐,猛得弹身,眼中带了一抹厉色喝道:“混帐!”

怀殷吓得差点儿扑倒。亏得挨了这半日揍,不只屁股麻木,心思也麻木,不然早便软膝跪下。他双手还提着裤子,不敢多问旁的,嘴唇蠕动也发不出声来。如彬已将那汗巾子扯起,脸色极难看,“这是什么?”怀殷垂头看,根本无法回答。他猜测父皇该是恼那“两颗心”,可仍觉不过稍有春意而已,于他这样的新婚少年郎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不曾拿出来示众。怀殷坦然到无话可辨,如彬却当儿子默认。他实在懒得训斥,拎起家法再揍。这回也不按倒,也不扒衣裳,只一手抓住儿子的肩,一手挥动尺子,照着屁股和双腿,一口气抽了十几下。怀殷被打懵了,想不通系个汗巾子都能系出错来。好在还留有几分清醒,没胆子顶嘴硬挣,他的手不离裤子,身子老实得躲都不躲,唯有那委委曲曲的小眼神,恍惚瞧着竟像是要汪出泪来。“父皇,我再不敢了。”即便不清楚自己应该不敢什么,但他却懂得老实求饶不会有错。如彬又打了几下狠的,眼瞧着儿子死死咬唇,才终于松开手。怀殷杵立着不动,心还吊得紧,怕那板子再落下来,皮上肉上真是承受不住。“父皇,儿子错了。”鬓发沾湿粘在脸上,他更显得无辜可怜。如彬抛下手里的板子,已然是装出来的冷硬,“你们这两兄弟,还不如早打死了早解气。”怀殷喉间干噎,如何又牵扯到怀馨,愈发得莫名其妙。可他还是不问,俯头忙不迭地称“是”。

儿子身上衣袍松垮裤子斜坠,就那样半提半不提地呆呆候着。泯却外人常常称道的成熟风采,如彬倒觉得孩子就是个孩子,至少在父母眼中永远如是,无论什么“过去”或 “曾经”。他拿起那根石青的汗巾子递过去,小家伙竟不敢接。如彬不禁又好笑,轻叱他,“怎得,还等着爹爹给你系裤子?”怀殷愣了片刻,没有适应过来如此温情的口吻,可他如何也不肯再错过。低着头强抑住鼻隔内的酸涩规整衣裳,也许因为激动,也许因为丝滑的锦缎摩擦伤口,他在轻轻发抖。如彬也不禁动容,感慨逝去的时光,实在舍不得这个儿子还未曾亲近够就已经长大。他扶住他的背,为了让他有所倚仗。怀殷转头,望着父亲像是和缓下来的脸色,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羞赧地唤了声“父皇”。如彬神态如常,指尖在儿子背上压力,“这几日你便宿在宫里。也有段时间忙乱,不曾留意过你的功课,正好腾出空来一并考问。若学得还好便罢,若学得不好……”他未把话讲完,又冷冷淡淡地瞧过来。怀殷的思绪紧跟着父亲的问话跳动。他听着自是心头一凛,可还算平静接口,“若学得不好,您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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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同居长干里

龙椅宽大,如彬已回身坐下。怀殷拂衣跪倒,青金冠缨垂落,单色宫锦透出细密金线的双环四合如意云纹。他低首先唤“父皇”,心中想着谢罚的惯常说词,偏偏话到口边又软了声音,“您别生儿子的气。”如彬瞧着膝下胜雪白衣和那试探着微露的隽雅容颜,无奈含笑,“总是你自讨的吧?”怀殷更羞得慌,下意识扭臂揉揉身后,苍白面颊晕出两团红意。如彬正觉得有趣,“且不用怕,便是功课问得不好,这回也不打你。”怀殷才难认同,喃喃仿佛自语道,“儿子从不敢疏懒学业。”如彬当然知道儿子脾性,再不逗弄略挥下手示意人下去。怀殷叩头后起身,仿佛不舍得离开,又上前一步,“你曾说过要问儿子什么事。”如彬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亏得你提起,朕都要忘了。”怀殷愈发认真,静静聆听。如彬带了几分迟疑开口,“本来是想问,鏧儿究竟在东宫做了何事冒犯到你。”“啊?”怀殷真没想到父亲要问这个。他本有心将那“屈辱”烂到肚子里,可此时此刻怕是不得不说。端然面容浮上阴霾,他仍觉愤懑,“怀鏧抱了我的女人。”如彬吃惊不小,“是当着你的面?”怀殷摇头,“他不敢。也都怪我许了他与筱安单独说话。”如彬若有所思,目光透出探寻与戒备,“这样的事鏧儿自不会说,可是那筱安告诉你的。”怀殷并未留意父亲态度,只按自己的想法回话,“怀鏧的确不曾说。筱安无意间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如彬越听眸色越深邃,“你便断定她无意?”怀殷才觉出意味,忙替那小人儿剖白,“安安绝对无心。她最怕儿子与怀鏧起纷争。当时一怒之下我要去三叔家找怀鏧理论,筱安拼死拼活地阻拦还挨了我好一顿教训。明海他们一起子奴才都是看到的。”他的话算是实情也有演绎,终归要维护那不省心的丫头。如彬自有考量,看着儿子小心还紧张的神色暂且停下话题,只将食指缓缓敲击桌案。怀殷明了,立时唤了宫人奉茶。召黔独自进来,怀殷移身接过,亲自斟茶。小召退去无声,静室之内还是父子二人。

如彬接过茶盏不过轻啜一口便闭目沉默,良久之后方道,“若是她着力挑拨你们兄弟的关系,那么这样的人断不能留在身边。”“父皇,不是的,她不是的。”怀殷怕的便是父亲作此想法。如彬摆摆手,“朕只提醒。你信不是,那便不是。”怀殷刚刚高悬的心得以落下,生出感动,“谢父皇体恤。说来儿子与筱安相处的日子并不算长。她的性情如她的身世一般叫人琢磨不透。只是旁的不论,善与不善,儿子还能看得分明。”如彬淡淡而笑,“想来便是这份琢磨不透才得吾儿欢心。”怀殷又显羞赧,却也极珍惜与父亲的坦诚交流。一双剑眉纠了又纠,他仰首看向上位,“筱安行事的确与旁的女子不同。便是怀鏧如此莽撞,可她笃定信他只是释怀和告别。儿子虽然气得没法,却不能想得出格,倒显得自己气量不足。”如彬关最心儿子与侄子和睦,更要顺那话头,“也算旧日主仆,总归情有可原。”怀殷听着又觉父亲偏袒旁人。他也是胆子大了,竟凑到御座边上轻笑,“儿子一直有件心事,不知当不当问?”如彬没想太多,便冲他点点头。怀殷根本不怀好意,可一双透亮闪光的眸子又极为纯净,“父皇,怀鏧究竟是不是您的儿子,我们的弟弟?”如彬正饮香茶差点儿没呛住,“这是谁与你说的混话?”怀殷更像瞧出端倪,被揍了半下午他已然什么都不怕,“您先别计较谁说的,儿子只想知道‘是’还是‘不是’。”如彬又想把眼前的熊孩子拽过来打,好不容易才能忍住,“鏧儿他对你说的?”他猜的,果然儿子也摇头。如彬忽然间明了,气得直拍桌子,“把那业障给朕找来。”他边说边捡起案间横放的戒尺,只拈了拈就抛下,“去,取荆杖,今日非得打折他的双腿不可,看他还敢不敢再胡说。”

怀殷扬起头,脸上还是天真的浅笑,根本看不出心下里正思虑期待着某人能挨一顿狠打。不过,他不能由着父亲在此时发作暴露自己。慢悠悠踱到长案前,他拾起家法来极熟稔地送回到靠墙的高橱子收好。如彬努力平息怒意向身后软垫靠去,他也没气力再揍一个,可口气依旧不见和缓,“叫你去找你弟弟来。难道没听见?”怀殷回到父亲近旁,“您便饶了四弟这遭吧。”如彬心中落实,还未置可否又听那人道:“怀鏧打小受宠,儿子们看在眼里难免寻思。”如此调侃,如彬气得发笑,“难不成在你们眼里,朕心疼哪一个,哪一个便是朕的孩子?”“哎。”怀殷轻轻叹气,“其实不为别的,兄弟们谁不想是您最疼爱的孩子呢?”他存了这样的心思许多年,倒不曾想竟是如此自然地说出来。目光微有一停,如彬轻动眉头,却没有说话。仿佛很长时间的静默,他才缓缓开口:“以后不许再胡说。”怀殷很想问父亲,所谓“胡说”是指怀鏧身世还是自己争宠,不过最终还是俯首领训而已。最近这些个时日,该是打孩提记事与父亲最为亲近的一段时光,可越是亲近越会觉得父亲的态度总会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怀殷从来笃信父亲对自己另眼相待,虽有掩饰依然会流露出一些欣慰赞许的情绪。常常不过是细不可察的一瞬笑痕,已足够让他思潮澎湃,激动不已。但令人不解的是,与此同时不论从前还是现在,父亲又刻意保持与自己的距离,就像有某种顾虑,不肯让他如旁的兄弟姊妹们一般亲昵到放纵依赖。

钟漏声迟,如彬重新拾起案间的珠串。深褐色的鹡鸰香念珠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把玩,静静闪过淡金色的光泽。怀殷已敛下心中起伏,乖顺俯身,“父皇,儿臣告退。”如彬微一摇头,“殷儿你先不要走。为父还有事要说。”怀殷看得出父亲面容郑重,忙拔身静候。如彬却略显犹豫,“你抓来的那个略买人牟平审了多日。”“您是说拐了筱安的罗殇?”怀殷立时来了精神,心急到失礼打断父亲的话。那歹人交到内宫许久,他很想知道况况,可偏偏牟大总管得了口喻不许旁人过问。如彬瞧出儿子紧张更加耐人寻味地道:“几乎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啊?”怀殷实在想不通,父亲早许了用刑。如彬执了玉壶自行添茶,“四十二道刑罚施尽,那人只吐露说多年前有人拐了个小女孩儿半卖半送地给他,他把女孩儿养大以图赚个好价钱。仅此而已,再如何问,也是这几句,分毫不差。”“也许,也许这就是实情吧。”怀殷立在御案前,方才还熠熠的目光泯去,显出一脸倦容。如彬当然不相信儿子作此想,他认真地望着他,“你若认可,便不必再问。本来也是罪有应得,这样的人无需留着,牟平自会办妥当。”怀殷心生沉重,以他这般缜密之人,怎会瞧不出这其中的蹊跷。受遍四十二道重刑,莫说一个草芥不如的小小刁民,只怕就是大罗真仙都保不齐胡乱攀扯出不知多少说法来,哪会意志坚定地死咬一个讲都讲不圆满的故事。“筱安、筱安……”他默默地唤她,辨不清该忧心还是该困扰。如彬瞧不得儿子为难,只想把他打发下去再了结此事。怀殷静了半晌缓过些精神。他略收下颌,轻描淡写地开口,“父皇,左右儿子这几日要留在宫里头。还要请您的示下,我想亲自审问那罗殇。”如彬闻言先颔首,又显迷惑踌躇,“还有一事需得告诉你。罗殇竟是个阉人,而且似乎是天阉。”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算不得大,可忽而便有了亮晶晶的雪花,虽未披靡山野,总是在这无尽的天地间,勾联起洁白的颜色。有风挟雪扑上脸颊,连天顾不得低头闪避,正掠起身上石青驼绒三色缎子的披风,为紧拥在怀间的小人儿遮挡。车马随从都被留在山下,小天引着雪晴一步步攀上锦秀峰。本来肩并肩走得顺畅,正因这阵子急雪,脚下迟缓些,却给了某人惜玉怜香的绝佳机会。只是山风来得猛去得也快,雪势忽而便减弱,连天臂下不得以要松开。小晴儿竟似才发觉刚刚的亲昵,心下里扑通扑通的,好像御苑里奔跑的小鹿。连天只胳膊卸力,手并没有撒开的打算。雪晴终归羞涩,团得紧紧的柔荑微微挣着从那人掌心里抽出。她还有些怕他不高兴,粉白纤细的手指拂到抚到那人披风内穿着的貂颌满襟暖袄上,没话找话,“是用貂头最软的那一点子毛做的吧?你这一件袄子不知要多少貂皮才能制成。”连天寻得机会,正把小手按在自己的襟口。晴儿想躲。那人却一派天真坦诚,“你的手冰冰的,这里捂着才暖和些。前面便是处亭子,我们进去歇歇脚。”晴儿脱不开身,气啾啾嘟起小嘴巴。连天瞧着她更觉可爱,再顺过话茬儿,“除了这袄,还有件海龙皮的雪褂子,都是王爷才赏下的。本来是皇后娘娘为他这宝贝儿子准备的冬衣,他穿都没穿转手就给了我。王爷和姐姐生怕我在军营里受寒。其实我哪有那么娇气。再说,如此奢靡金贵的东西,也不是我这样身份的人消受得起的。就是为陪翁主你上山赏雪,防备冻着,才头回穿上。”他那样近,声音泠泠在耳边,偏又是一句“翁主”的称呼似乎要隔离开彼此。雪晴有一刹那的失神,围在髻下额上银鼠大毛的昭君套子箍得人头皮发紧。她的睫毛细密如蝶翅一挑,“我们打小认得。你那些个好衣裳从来便穿得不少。”小天眼中笑容忽闪,跟着垂目下来,“啧啧,你这说话的口气,实在是不善啊。”

风又刮起来,雪晴还是急躁。她推开他,“你吓唬谁?”连天挺身立着,“翁主,我没有。”“还这样叫?”她恼了,极力正色。他竟无视,转身向前跑。“喂,你,你去哪?”周身有透寒的湿气裹挟,雪晴顺着脚下一条碎石小径追赶。小天边跑边回头,总与小人儿保持四五步的距离,“我不吓唬你。山上有只大狗熊,专爱舔漂亮丫头的脸。”说完,他还真做了个吐舌头的动作。如此帅气的眉眼,配上这般黠趣的表情,瞧得晴儿唇边禁不得飘出浅笑。“坏小天,看我抓到你的。”她提起白狐狸里的氅衣,脚下更快。连天却明显缓下步伐,像是在等她。晴儿终于赶上“坏人”,攥紧一双粉拳捶他的胸口。小天老老实实地挨了五六下,忽然便抬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打完,他就收住。晴儿粉脸已发红,柳眉微剔横过一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连天仿佛憨憨在笑,只是慵懒舒展腰身的姿势又显出无赖来。“你捶了我几下?我揍了你几下?究竟谁该气谁?”他问得理直气壮。晴儿可像要羞恼出眼泪。连天赶忙凑上去,圈住她再劝说,“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自己俏丽的身影正映在那人阒黑的眸中,雪晴又被他老实憨萌的假象迷惑。她没忍住再狠擂一下。那人的双眼立时轻漾起幽深的眼波,“就这么点子事儿,也值得生气。人越大心眼儿越小。”晴儿未及等反驳。小天却转过身子,双腿微曲,双臂后张,轻盈又利落地把小丫头背到背上。

“你做什么?”她明明极高兴,偏偏别扭性子。连天目视前方,脚下使力,“你走得太慢了,我等不及。”小人儿很想伏到那坚实的肩背,却有些犹豫,“我们这样总不太好。”他并不在乎,“天寒地冻的,十里八里的也遇不到什么人。”说着,说着,他悄悄撇嘴,“你小时候不愿意走路,老大了还总让王爷背着抱着的,也没觉得不好。”雪晴盯着那人后颈,别有意味地一笑,“可他是我的哥哥,而你并不是。”小天侧头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又止住。雪晴颇不甘心,只是舍不得这暖绒又强劲的身体。

路不算长。半山腰处,斜崖边上,就伫立着一座绿顶赤柱的八角亭。连天把丫头轻轻放下,仍牵住她的手,步履轻快拾阶而入。雪晴不声不响地打量亭子。地方虽简陋,可摆放的形似桌凳的几块石头却是未经雕琢的天然山岩。历经风霜雪雨,被不知多少人坐过摩挲过,石面泛出古拙又莹润的光泽。总要有人打破沉默,晴儿仰起头来,“这里便是松涛亭么?”小天一直自睫毛底下偷偷打量丫头,这会子迅即接话,“不是。松涛亭在山顶。离着还远呢。”雪晴又不说话了,寻个石凳打算坐下。连天一把将人拉住,“先别坐。”她还愣着,他已脱下身上的披风叠成坐垫大小的方块铺到凳子上面。晴儿登时嗔怪,“快穿上,哪有在风口上减衣裳的。”小天光听不动作,“男人活得糙,不要能像小女子般精细。更别提冬季里营中操练,哪一日不是趴冰卧雪的。谁要敢哆嗦一下,教习手中的藤鞭便挥下来了,身后的袍子都能抽成碎布条,更别提皮肉。”他按着她坐,她却抓紧他的胳膊,“他们也这般对你?”连天仿佛浑不在意,“只要身在军营,谁与谁都是一样的。侯爷当年在雁门关跟在国公爷身边时都没少了挨军棍。我这等微末之人又算得什么。你可是上官家的女儿。‘慈不掌兵’的道理,不该不懂。”雪晴还不松手,“人家是心疼你。”吐出这一句来,她又娇羞细声,“四表哥作什么非要送你去那样的地方?”连天轻轻拂掉山风吹落在小人儿肩头几片枯叶。他心中感动,话却说得轻松,“辛苦磨练不必说。那样的地方绝不是什么人都去得的。不过,晴儿你也放心,我不常受罚。并不因为我是赵王殿下送去的人,或者侯爷对我有多偏爱器重,是我不给旁人挑错的机会。倒不因为畏打,从来我都咬紧牙,绝不在人前失了我哥哥的颜面。”她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哥哥”是谁,若换作从前,她少不了要哂笑。只是这个时候,他正环护着自己,面皮虽然皴黑了许多,可除下外衣露出内里一身窄裉箭袖又紧束革带,更显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竟比家中几个封了游击参将的堂兄还要英武威风。他早不是那个呆呆瘦瘦闷头闷脑的小男孩儿。正是在他身上,她见识了男人的成长,有那么一点儿奇异,更多的还是惊喜与赞赏。一路行来,她觉得他很像这山上自生自长的白杨、箭竹,出尘的素净,却远比喧哗皇都林圃内以曲为美、以欹为姿的阴柔苗木健硕挺拔得多。

这样目不转睛地被瞧着,小天总有些害羞。他推推她,“晴儿,在想什么?”“嗯……嗯。”雪晴终于有一点儿回神,“快些起身吧。到山顶还有不近的路程。我们可不是要去松涛亭?”连天摇摇头,“晴儿,就到这里了。虽不是最高处,却也有些风景。我们坐坐便回,总要在天黑前将你送到公主府。”晴儿忽然间失望,忿忿跺脚,“不行,不行。你打着四表哥的旗号把我接出来,早一会子,晚一会子的,又不打紧。”连天双手都抚到小人儿肩上,慢声细语地哄,“你也知道我不过打了王爷的旗号。连接你去的暖轿仆妇,都是从王府祁总管那里诓来的。如此车辆纷纷、人马簇簇,就为了把规矩仪制作足好骗过公主和驸马。惦着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我可是冒了大风险,你总得让我把这个谎平安圆过去。”丫头开始故意气人,“那不是你哥哥么,能把你如何?”小天嘴巴微微鼓起,“他能把我如何?他能揍扁了我。”雪晴明眸上挑,“你可说过你不畏打的。”小天的头快要垂到胸前,“得看谁打啊!你表哥是什么个刁钻难缠的人,你不知道么?”晴儿很满足将那人挤兑到无路。她努力掩住眼底得意,瞄瞄四周再悄声相问:“你有什么心里话,快说吧。”

第七十四章:和乐且孺

雪未停,却有日头浅浅的边缘透过铅灰色的云彩,柔和的光晕毛绒绒抚过小人儿薄薄胭脂粉黛下俏丽的容色。连天瞧得神情怔怔,又微垂了脸,不知是否作答。雪晴挪动身子,让过半边铺垫,“你也坐下来。”小天立着不动,“我该去拾些枯树枝子,点堆柴火取暖。”晴儿紧紧鹤氅上紫貂的围领,“咱们在一起的时光这样短,不要为那些无用的事情离开我。”她说这话,眼里竟涌上泪,又怕那人看到,假装揉揉眉心含笑偏头。连天目光直视,一瞬不瞬地望着,“好,我不走。有我在,总不会让你受冻。”丫头却不敢瞧他,仍斜拧身子,“可别再脱衣裳。怪你自己。好歹带几个下人,挑了炭盆、手炉的也好。”小天只顺着她的话说话,“不得瞒着么。都当王爷在山顶上候着你呢。我便是如此对祁总管说的。若是让旁人瞧出纰漏,日后祁善怕是也不肯再听我的了。”雪晴才将心绪抚平,这会子又生讥诮,“还真是有本事,连赵王府的祁大总管都得听你这小小侍卫的。”连天抬手往她脑门上弹去,“整日里气我。”小晴儿仰头斜睨着,“是你自己趾高气扬。”小天还要敲,晴儿抱头躲闪眼见着落下的大手。那人正趁势坐下,紧紧挤在小丫头身侧。彼此呼吸声可闻,微妙得尴尬。连天却一本正经,“我又没骗你。是祁善自己说的,我能当王爷半个家。他可聪明着呢,更是自小陪着比猴儿都精的主子,察言观色的本事总差不了。”“你敢说四表哥是‘猴儿’,看我回头不告诉他。”晴儿粉脸微红,可是越说越兴奋。小天倒明显懒洋洋的,“去就去呗,谁怕。我说他是‘猴儿’,的确抬举猴了。我哥哥是猴精,是孙悟空。”雪晴啐他,又搡一把,“你得收敛些,看都娇成什么样儿了?”连天与小人儿相对而笑,“这不是与你说么?正经时候,我哪有没大没小过。”

相聚不易,更生期许。雪晴目光投向烟岚般雪雾笼罩下的山景,“不该瞒着四表哥。他最疼我,不会拦着我们见面的。”连天眼底意味略深,根本不似寻常表情,“那还真是未必。”晴儿生出诧异,“什么意思?”小天悠然抬目,面态也略作调整,“我是说这几天不是时候。”晴儿奇道:“这几天怎么了?”那人已摇头失笑,“你怕是不知道,前儿个晚上,我家王爷让皇上揍了。”雪晴闻言圆瞪了眼睛,“怎么回事?打得重么?”连天倒似不在意,捧起身边的一双小手又是揉搓又是呵暖。晴儿心思都在哥哥身上,没顾得如此亲昵情状。她用肩膀挣挣他的胳膊,“快说啊,四表哥怎么样了,又为了何事?”连天轻嗤,“根本算不得什么。我从旁听着王爷与太子、淮王他们诉苦,皇上不过嘴上训斥得凶些,也没把人拉倒动板子棍子,不过让他撑在桌子上,用戒尺抽了几下屁股。他可好,仿佛受了多大的委曲。这两日里怨天怨地,搅得宫里府上都鸡犬不宁。可苦了我们这些个身边人,不知要加多少小心才不被迁怒。”丫头抽回手来捂住小嘴儿,“表哥挨了打当然可怜。尤其他都这么大了还要被打屁股。不过,我想总有个缘由。”小天叹了口气,“便是这缘由不知道,以王爷的话,完全莫名其妙、祸从天降。”晴儿拧着眉头摇头,“那可怪了,难道舅舅他不曾说?”小天憋住笑,“皇上让他自己回家去想。”晴儿快要歪倒,“表哥可想出来了?”小天还能保持正经,“他已经想了两天。奈何该揍的事实在是太多,确定不了是哪一件。”“小天。”晴儿一幅极为好奇的俏皮模样,“你在背后如此嘲笑人,你家王爷他可知道?”那人仿佛思考一瞬,也歪头相看,“知道又怎样,况且他的事不好笑么?”晴儿无奈摊一摊手,“我为四表哥感到悲哀。”

眼前飘过如此一双曼丽娇娆的笑眸,连天竟未按捺住,两手拢肩,手掌贴到小人儿背心。“喂喂。”雪晴发现自己快要被他拥进怀中,顿时满面生霞,待要挣扎着脱身,偏偏依赖着不愿使力。连天自然瞧得出她又羞又喜的模样。他臂间松力,脸却贴得更近,“若说起这教训儿子的体力,我只服皇上。不怕再告诉你一件隐密事。王爷晚上挨的揍,白天是太子。”雪晴被人这么抱着,心跳早如潮水,不过随口应

第40回

对一句,“白天是太子什么?”连天压低了声线,“当然白天是太子挨揍。”晴儿这才捶他的前胸,“别胡说。”连天不服气地扬头,“我自然不会骗你。太子可被打得重多了,这几天一直留宿在紫云馆中休养,都不曾回东宫。”雪晴有些担心。小天仿佛习以为常,“男孩子都不怕打。也就刚被收拾的那个后晌,太子被淮王和王爷按着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昨儿个再见到,他早就脚下生风,跑东跑西地不知忙些什么。不过论将起来,太子与王爷这一胎同胞的,可真是大不相同。”这回换作晴儿嗤笑,“你才知道他俩不同。”小天一手揽着丫头,另一只抠弄眼前石桌面上露出来的紫色石英,“太子就不会四处宣扬自己挨了打。竟连皇后娘娘都被瞒住。每日里该上朝上朝,该调理身子调理身子。虽然隐约知道他情愿住在宫里,可也没听人家发过牢骚或是吐过怨言。天天陪着皇上、娘娘用膳,一心一意地哄父母开心。可你再看看我们那位,没挨几戒尺,到中宫殿哭诉得却比谁都凄惨。然后便是回家各种找茬儿,毫无道理的拿媳妇撒气。早上我又看到姐姐眼皮肿着,肯定昨晚上被欺负过。本来我前天便该回营,就是放心不下姐姐才悄悄地向侯爷告了假。”雪晴有些失神,身子也发僵,“原来,你不是为了见我才留下来的。”“啊,什,什么?”连天尚未回神。晴儿抿紧了薄薄的唇,勉力微笑,“其实早想说。总觉得你对四嫂要比对我更好。”

亭后植松布石,互为遮掩,只不衬心境。小天倒情愿遥望半山之下,深有底,杳有岸,雪雾茫茫却映射出冬日明明灭灭的光影。“那是我姐姐。”他拍拍身旁的手,再吐出这句话。雪晴猜得到,仍摇头,“她不是你姐姐。你没有姐姐。”连天看她一眼,小人儿也挑起眸子相望,“我说错了么?”连天收回手来放在膝头上,“你可知道为何王爷会对我这般好?”雪晴并不说话。连天也没想听到回答,他还继续他的絮语,“同样,你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对王爷一片忠心。”雪晴听到这句才转念,“因为他对你好,所以你对他忠心。”连天俊面如水,不见赞同,“晴儿你看人看事太简单。”小丫头愣了愣,猜不透那人是从何年何月起已变得如此自信成熟。连天起身踱步到亭柱外,负手环望群山,“王爷对我好,是因为姐姐离开时曾嘱托他照顾我。而我听王爷的话,国为姐姐夸我是有福的,私下里告诉我一定要跟着赵馨哥哥。”雪晴只能看到他的后背,正好不用顾忌自己含酸的表情,“你同四表哥一样,都与四嫂缘分不浅。”连天这才转头,淳朴的笑容依旧,黑沉沉的眸中有种宠辱不惊的平和,“一样的缘分,却又不一样。”他回到她身边来,闲靠案几,手指拈住她耳坠子上的猫儿眼把玩。“做什么?涎皮赖脸的。”雪晴正烦着,一把便打开。他很听话,躲开些又站直了,“我就喜欢有特殊纹理的小石头。”“喜欢找你姐姐要去,这样的‘小石头’她肯定有的是。”雪晴气呼呼抱起臂,扯得内里的洋锦袄袖发紧。连天乐呵呵的,“你这算不算是吃醋?”丫头气得咬牙憋不出话。他这才坐下来,硬挤着靠到最近,“我不逗你了,乖乖听我说话,好不好?”她假装不理,小手绞着衣带上的珏环,绷着脸可又暗暗觑他。

鼻前盈香,最惬意的时刻,连天心中滋味难言。“有些话,早该对你说。”吐出这一句,竟沉沉半晌无语,再开口时他的目光更加澄净,“我、姐姐、王爷相遇时,都只是孩子。他俩算是略长些,也不过十一二岁。后来,我和王爷得知姐姐‘死了’万念俱灰,不只一次因为想念姐姐抱头痛哭。所以,我曾经认为,我们对姐姐的感情应该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直到那一日,从香车上认出她来。我如目睹至亲之人死而复生,欢欣雀跃。而王爷却只有一个念头,娶姐姐为妻。”雪晴盯住他的眼,“怎么,你后悔了,自己醒悟得晚?”小天侧首,目光在她隐约含怒的容颜上瞄过,“我从不相信,王爷会在十二岁时便爱上一个女人。他对姐姐的情意只可能是分别经年朝朝暮暮的积淀。”“那你呢?不也是一样日日夜夜思念着锦瑟。如今,她对你有多心疼,你对她有多维护,明眼人可是都看得出来。”雪晴说话有条不紊,其实心里早便乱了。连天却将唇角的笑容收敛,“你若再如此,我便真要生气了。”她还未回呛,他先转软的眉目,“能不能让人把话讲完?”雪晴别过脸去,盯那依山而开缓缓曲折的羊肠小路。连天还是慢悠悠道:“王爷说出要娶姐姐,我亲耳听到。那时那刻,虽有惊诧,但更多的还是欢喜,没有丝毫嫉妒。曾经我们年少,可再聚首时,谁与谁都已通人事。只不过,我视姐姐为亲人,他视姐姐为爱人。而这其中总有缘由。”雪晴的额角一跳。小人儿明知还犹豫要不要故问,而那人已将双臂交叉环护到她的腰上。“乖晴儿。”这是他小时候哄她的昵语,“命运早有安排。在姐姐之后,王爷始终孤孤单单,从不曾有谁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而我呢,一路行来,一点点长成,必是老天垂怜,让我与你相遇相伴。只是今后……”他说到这里,忽而截断。

初听那人的话,丫头眉间盈喜,目中与心中一般波动,待等他提到“以后”忽而落寞,小脑袋也楚楚垂下。“晴儿。”连天将丫头强扳过来对向自己,“我只知道我对你的心。今日,我拼得一顿打也要与你单独相见,便是,便是,我也想知道你的心。”雪晴抬头看他,笑得半真半假,“原来你只知道你的,从不知道我的。”冬日再被蒙蔽,幽暗光线下雪山寂静,氅衣漠然垂地,更显得小人儿容颜苍白无依。连天深俊的眸子要将那冰澈的瞳心锁在其中,“莫要怨我。我有我的苦。身份有别,相阻犹如天堑鸿沟。”“所以呢?”一人心中之苦,亦是一人心中之忧,她慢悠悠地问。“所以,我要你对我说,你也一样爱我。”他正为这剖白一搏。晴儿睫毛微颤,高贵如她,曾经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谁知时光流逝,倏忽间长成,终究明白女孩家不论如何的出身都是一样由不得自己。连天见她沉默,消沉了声音,“我觉得,我在逼你。”晴儿只挑唇角,“我刚刚又回想过去。”

明亭高崖,风雪满襟。她的话音却明快,“忘不了,那日里被歹人欺哄,是你远远地跑过来。”“哪一日?”他思绪纷乱听着便有些糊涂。她用纤纤玉指点上他的心口,“我险些走丢的那日。你追上来,紧紧抱住我,大声地哭喊……”“晴儿,你要听话,求你,再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他追忆说过的话,字字不错。雪晴缈然转眸,“便是从那时,我于心中起誓,只要与你在一起就绝不离开你的视线。”连天深吸一口气,说不出喜还是悲缠绵于肺腑。“只是,这一天天长大了,我却越来越恐惧,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与你在一起。”她的语色清潋,咬着下唇说话,泪水还是夺眶而出。连天抬手轻抚她的眉头,“不要哭。你我之间女尊男卑,会有如何的了局,我们谁都清楚。只是情不由已,才如此一日一日挨过。”雪晴听他这般颓然,心中更难过到极点,“你是男子,十六七岁算不了什么,可我呢,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等待。”连天却淡定,“缘生缘灭,本不按人意打算。发生的既然发生,总有它的道理。”雪晴目光微动,“你可有打算?”连天垂眸沉思,稍后才道:“如今虽知天命,但情之所至,总要拼一拼人事。”漫天雪光透过山峦,晴儿含一缕清冷笑意点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皆是寻常人的打算。于我上官雪晴而言,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死死,只想与你相依相伴。”连天听得心惊,攥紧她的双手,“事关生死,我绝不许你妄言。”小人儿已换作微微浅笑,“若天不作人愿,你欲如何?”连天将修眉扬起,“我将真心予你。得不到,我终身不娶,一生一世虔心为你祈福。”他的声音格外柔和平静,却饱含无人知晓的执念。她再盯紧他的眼睛,“没有了彼此,我们何福可言?”目光萦绕细雪,不知不觉间,她已不是那个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小女孩。“雪晴。”他轻呼她的名字,“如若相爱,必不相害。纵使我得不到你,也不能毁灭你。除了我,你还有那许多爱你的父母亲人,你不可能毫不顾及。今日相聚,不为共约生死,而是要许真心再谋今后。”

小人儿粲然一笑,“我其实就在等你这句话,我要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决心去谋今后。”雪过发稍,在她的呼吸间化为氤氲雾气,像极了幼年时温泉边上的模样。连天不言不动,渐渐地眼底那片阒黑的色泽湍急变幻,忽而便低头,向着那温软的红唇迅即一触。便是一触,他就弹开,轻咳数声也压不下狂躁的心跳,他的目光他的人都向外侧躲。晴儿却根本不容他闪避,伸臂揽上他的颈子。“晴儿,我们……”他其实找不出言不由衷的借口。“连天,我也想对你说,我爱你,从小便爱,现在更爱。我只爱你。”唇齿间轻柔的呢喃却极坚定。她说出这些话来,便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愿再想,曾经的美好,今后的苦难,又算得了什么。他已落泪,狠狠将她拥住,内心深处澎湃的情感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挚恋,可以为彼此耗尽光阴,可以为彼此折损生命,哪怕下一刻天地尽毁,只要是与她抱在一起,一切便皆为欢喜。

连天又靠近爱人唇畔,用或深或浅的啄吻生疏地回应她的依偎。雪晴阖目,享受他霸道的舌尖沾染着炙暖的气息浸润到自己口中。他寻到她的耳朵。香雪清泠,他的言语暧昧,“晴儿,我极想与你做一件事,做一件夫妻才做得的事。”她揽着他的手臂蓦然抽动。霰雪随风,一片琉璃世界里,俊朗的少年裹挟住娇羞的少女。他一字一句问上她的心尖,“宝贝,我想打你的屁股,好么?”

第七十五章:常存抱柱信

“小天,你敢!”雪晴顿时面若红枫,咬牙瞪他。连天清明的眸子飞扬,还故意扫一扫静谧的四周,“我有什么不敢,也不是没有碰过。”他越说,身子挨得越近,双手渐向下滑。小丫头曳眉蹙额,“你,你不能这样。刚才还好好地说话,怎得一转眼又,又……”她轻下声气,吞吞吐吐,“又要打人家的屁股。”“这也算不上是打。不过我们难得相聚,总要有些亲密的举动,就像夫妻那样。”他把她整个环进臂膀。留给小人儿活动的空间不多,她仍装作生气又无奈的模样,“谁听过夫妻间亲密都打屁股,怕是只有你那奇葩哥哥和受气的姐姐。”她撒娇低头,几缕青丝婉转垂下,一点樱色染上朱唇。那人瞧着更爱,挑目流笑,“夫妻间亲密的事情多了,只是我们还小,做不得。”他的语意带了促狭的气息。“坏人。”丫头侧开脸闪避。连天学她耍赖,“你要想想,将来咱们若在一起方好,若不在一起,总得有个脸红心热的事来追忆,也不枉自幼的一番情谊。”她被他说得真是脸红心热了,胸口内如擂小鼓,“凭什么非得你打我的屁股,我打你的屁股就不行么?”连天漫然向身后歪歪,“也不是说不行。只是有些不妥当。”“哪里不妥当?”小人儿又想拖延,又有期盼。“说到不妥。”连天捏了捏手下软而腻滑的小下巴,“一处不妥是你没有气力。不只是打人没有气力。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根本禁不住我。”“诶?”晴儿听不明白。他便耐心解释,“你趴我腿上,我抱得稳。我趴你腿上,你受得了么?”雪晴被气得直翻眼睛,“你干嘛非得趴别人腿上,又是石桌又是石凳的,哪儿不能趴?”连天撇嘴,“真不知道心疼人。趴在那些个硬石头上,得有多冷。我舍不得你,你倒舍得下我。”说完,他自己也笑,“现在我哥哥都很少揍我。我稍微使劲就能把他的大腿压抽筋。”“你你你……”丫头一幅极嫌弃的模样。连天却点住那不不愣愣的小脑袋,“还有一事最重要。虽然你贵为翁主,我家不过芥豆之微。可是我们在一起,你须得尊重我。”雪晴推开他的手,强笑道:“是你吵吵着要打人。我们到底谁要尊重谁些个?”

阶前冷雪潇潇,迎面刺上脸颊。连天将怀中的小身子略作调整偏过风向。“晴儿,我喜欢你的家人。喜欢上官驸马和公主。”他忽而转了话题,“还记得小时候曾经跟着王爷去府上接你出来玩。我们在外殿候了许久也不见人。王爷急躁领着我进了后堂。屋里没有几个侍奉的宫人,公主正给你梳头。你爹爹在一旁欣赏插瓶内的梅花。几枝都是洒金的,朱砂般艳丽的颜色上点缀了若有若无的星星线线,别样的清奇幽香。驸马手拈花枝逗你笑,眼睛却始终瞧着公主,满满都是宠溺的柔情。你娘也一样不时相看,目光明媚,别有一份默契缠绵。仿佛从那时起,我便生痴念,有妻如玉,有女如花,这方是人生赢家。”

晴儿正思忖那人的话,忽而唇上再次沉重,他的舌搅起一股凉意传入嘴中。小人儿哪禁得起,心中起热,不由得娇喘出声。耳鬓厮磨间,两个人都受用,总奈何胆子虽大,年纪却小,终是雪晴强挣住意乱情迷,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咱俩不能……不好……”她说话气吁吁的。连天并不见恼,帮她整整衣裳,“你情我愿,什么好不好。”晴儿眼神中带了些许恍惚,“终是于礼不合。”连天用手摩挲贴在胸前的小脸儿,“若亲不得,你便从了我。”丫头愣住,更害吓,“从你什么?”小天拧住她的鼻尖,“打屁股。这么快就忘了?”雪晴没忍住笑出来,一双秋水分明的眸子眨了又眨,“你就惦着欺负人。”

山间落雪如花,纷乱人的眼睛。连天只安静看着怀间欢颜娇美的女子,目光无比专注,仿佛要将她一颦一笑深深烙记在心中。雪晴也瞧出那人异样,环住他的腰轻晃,“你怎么了?”连天渐渐缓下神情,亦带出欢愉,“我打小在书画上偷懒,不然就可以描摹下你刚刚的笑容,日日夜夜藏在身上,便是以后见得少了,甚至是不得再见了,总不空落。”晴儿将脸埋到他颌下,暗紫的貂裘映着昏沉的天光,透出清冷的风姿,“你今日说了许多让人不高兴的话。”连天平静接口,不似先前玩笑,“那我以后注意,再不说不高兴的,只说你高兴的。”小人儿抬起头来,手指像他刚刚一样,轻轻滑过那挺拔的眉,明亮的眼,温厚的唇,“连天,我以前没有对你说过,只是总在心中想,你就像我身边的太阳。虽然我从来不缺少温暖,却也期盼着可以与你天长地久永远地陪伴,莫错过生命中每一寸光阴。”白雪无尘,彼此间一言一笑**切切。“天长地久,对于你我何其遥远。”小天似乎轻叹口气。“你又……”她还未埋怨出来。他竟覆上她的眼睛,“我只有诺。一生一世,为卿守护。”她在他制造的黑暗中重绽笑意,低声细语娇怯,“我便从了你。”

四域山野茫茫。连天竟未醒过神来,还是小丫头半斜半伏地趴在他身上。“呵呵。”连天微微点头,“宝贝晴儿,你准备好挨揍了?”雪晴扎进那人怀里还用手捂脸。她是真怕他看到自己满是羞涩不安还带着甜美的表情。连天摩挲小人儿脖颈,“我不会打疼你的。”雪晴越发攒紧身子,可语声却透出满足,“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什么?”连天突然调皮地笑,“是你穿得太多啦,我根本打不到肉。”“你太坏了。”晴儿边踢蹬,边捶他的腿。连天浑不在意,坐稳身子,让爱人完全趴伏在膝上。她总会有些扭捏,可别不过那人的力气。头与脚垂下,只有腰身高高地拱起来。连天一圈圈抚摸撅好的小屁股,便是隔着数层遮挡,仿佛也能试出那两丘娇肉的柔软。揉揉捏捏,自己腿间那活儿竟开始胀大。他可吓了一跳,止住胡思乱想,抬起手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拍落。“噗、噗、噗……”极沉闷的声音在亭子间回荡。雪晴本来满心紧张,一阵子挺过来,试不出疼也试不出麻,不过略略发震。她竟先懈怠了,无力贴在那人腿上。“是不是没意思?”连天先发问。“你要打的。”丫头只能如此回答。连天又开始用掌心沿着翘臀的轮廓摩擦。“你说男人为什么都想打女人屁股呢?”他皱眉的模样极天真。她的脸面垂得太深开始充血,气息也不畅快,“并非所有男人。不过你和你那赵馨哥哥罢了。”

“哼哼。”连天已从欢快转为冷峻,“你是个不听话的丫头,所以要挨揍。”雪晴知道那人是装的,简直啼笑皆非,“你姐姐听话吧?不也一样挨揍。”“嘿。你管旁人作什么?”连天努力憋住笑,“今天可得让你知道知道厉害。不然将来娶回家也治不住你。”他越说,越不安分。左手叉住纤腰,右手竟拽松束缚没轻没重地硬往小衣里探。“你,你,你,别闹……”晴儿这才慌了神。“你该别闹。不然哥哥生气,真剥光你的屁股。”连天口中连吓带哄,心下里早陶陶然,分身都兴奋得坚挺。“唔唔唔。小天哥哥。”丫头浑身发颤,咬着银牙乞求。她当然不相信他会在冰天雪地里扒光自己,可也真猜不透他想如何做。“乖啊。只有乖女孩儿才不挨打。”说话间连天已经触到那片暖暖又软软地所在了。女人的屁股他看不到,却终于感受到,太滑太弹太润,实在是宝地。他下定决心,指尖戳动丰腴。“嗯嗯。”小人儿竟发出轻微呻吟。她羞臊得恨不能一头扎进雪地里。他再把她的氅衣扯扯,盖住他越扎越深的胳膊更确保不透进风去。“长痛比不得短痛。你忍耐些,也会记得牢些。”连天说完也咬牙,食指与中指弓成钳状,全凭触觉夹起一块块嫩肉揪拧。酸、麻、且疼。雪晴从不曾受过如此苦楚。“啊啊啊!你,你放开我!”她尖起嗓子呼痛。他有意放缓节奏却不住手。指头应当比巴掌轻,却透着狠,移动又快。本来那两团屁股捂在裘服里只试着温热,经过这一阵子摧折,连天已明显感到手下的皮肉好像蕴了火。

“记住我!无论如何也要记住我!”风吹雪落像软软的幔帐委地,周遭里静得仿佛不在人世,只有那少年的呓语痴狂得如同嘶喊。雪套子的锦缎太滑,俯身紧紧贴上,连天面部肌肤激起一层又一层麻粒。“我记住了。小天,我记住了啊!”晴儿根本受不得那具略带了僵硬的躯体重压,更何况还有那只手毫无停歇地在钳扭臀上的嫩肉。他根本不理会她的哭求,随心所欲一般,用娇软的屁股点旺自胸膛内灼烧的烈火。她已经被控制得软弱无力,他正好可以从腰上拧到丘峰,又从丘峰掠下大腿根处。手指好似漫无目的,除了掐和扭,还随性滑转于皮肉间,便在这痛不可挡的窒息间隙,小人儿的心渊深处竟被激起一些酥酥的快意。她辨不清这是如何的一种感觉,明明知道身体是自己的,痛楚是自己的,可偏偏越痛越堪忍受,恐惧悲伤与怨恨里竟然掺杂了不该有的奢望和期盼,于这折磨之中,萌生出一浪高过一浪的快乐。连天同样在近乎邪恶的欲念中挣扎。他听到她的尖叫,也能想像两瓣儿屁股该是怎样得惨不忍睹,却很难罢休。这样绵软滚烫还肿胀不平的臀丘勾住人魂魄,他能做到的就是不再用指间的力去夹她,改换成张指为爪,包紧一大块肉,抓起按下,再抓起再按下。鼓囊囊的屁股努力想从大手中挣扎出来,受身子带动水样的上下左右恣意横流。

“啊啊啊!真不行了!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喊人啦!”丫头呛出一大口鼻涕眼泪。她是**忍无可忍。疼不能忍,莫名其妙的快意更不能忍。连天也知道,这算是“游戏”也好、“胁迫”也好,都到了尽头,需得适可而止。他像断了线的提偶,软沓沓裹住还兀自颤抖的纤纤背脊。手当然不能再停留在女孩儿家的裙子里。拍几拍,揉几揉,总是得舍下那圆溜溜的屁股肉。“晴儿,晴儿,宝贝晴儿……”他不知道该先说些什么才好。雪晴终于可以扭转上身,立刻将双拳都挥动,不分头脸,能够到他哪就捶哪儿。连天灵活,只别过脸面,胸啊,臂膀啊,任着小人儿撒气。晴儿揍人也揍到手疼,半是赌气,半是撒娇地要离了那人怀抱。连天当然不想放,又拍又哄再作揖,这才重新揽好。雪晴算是消了气,只是虚坐着的屁股仍生疼,嘴巴便撅得老高。连天咬着嘴唇偷笑。丫头可是看到了,狠狠掐一下他的耳朵,“你根本就是占人家便宜。”小天摸摸痛处再摇头,“当然不是。我不过为了,咱们都记得牢些。”“记什么记得牢?记你修磨我记得牢?”她太生气。少年展展胸怀,疏通筋骨,“别提什么修磨。我对你,只有满满和深深的爱。”雪晴也无奈,“以后可别这样了。真心受不了。”连天貌似郑重,“绝不会再有。”她面上松口气,可不知何处里在隐隐失落。那人静静直视,娓娓道:“再不用手指头夹你的屁股。真得很疼,还是连续不断地疼。我小时候,我娘就总拧我,揪起来再拧,比我爹打都难受。”“去去去。”晴儿瞧他一眼,又窘了。立刻有声音逼近小人儿耳后,低沉的笑意,“将来跟了哥哥,咱们趴在床上剥光了衣衫用巴掌打屁股,‘啪啪啪’地打屁股。”如坠羞赧与飘飘然的云端,丫头还是迅速捂上自己透出迷离的眼睛。连天扳过娇软的身体,下颌抵住她的额头,“也不看看哥哥我是谁教出来的。晴儿你既说不过我,也绝逃不出我的手心去。”雪晴脸更低垂,含含混混地问:“不知道那个教出你的人正忙什么。会不会已经知道你与我上山的事情呢?”“哦。”他显然被挫败些兴致,报复似地抽几下腿上左扭右翘的小屁股,“你就咒我吧。咒我回家挨揍。”

们,聊一发吧。

大猫群里的良良是新娘纸,最近很忙。

凑趣的我最近也要在文中提到良良了。

当然还是通过我们的楚王殿下揭良良小时候的短。

其实也不算是小时候吧。如彧十三四岁,良良十六七岁。正是现在风流子们的年纪。话题从何而出呢。是如彧一家子闲聊。如彧想套儿子的话,探寻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祋祋是晚熟那种,在女人方面的心眼,开化程度连小天也不如。祋祋也说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没啥成形的目标。但是小祋祋却向父王说,他知道江承喜欢什么样的。如彧好热闹,当然很想听听儿子说说孩子们的小心思。祋祋故做神秘,他像是爆大料一样。他表示,江承喜欢的,谁也想不到。如彧并不信。在叔伯们眼中,江承是那种极稳当大气的孩子。所以如彧觉得,江承在口味上也应该中规中矩。祋祋笑得很诡异。他告诉如彧与璎珞。江承的眼光独到,喜欢成熟丰满的女子。越丰满,他越喜欢。其实,他不敢说得太明了。毕竟是江承私下里透露给他这个“好兄弟”的。江承喜欢有胸有臀的女孩。璎珞有些吃惊。但如彧不吃惊。如彧并不是说江良也喜欢胸大的。他对媳妇与儿子讲,江良绝非他们这些外人看上去那么道貌岸然。然后,他又揭了江良的一次短,他俩少年时候的一段往事。这便是良良这个番外的由来了。

下面言归正传。咳咳,分割线。大猫开讲了。

皇室子弟鱼龙混杂,什么样的货色都有。如彧提到一个人——城川郡王,就是个极不着调的主儿。这个人的不着调其实没什么大过错。不过就是年轻点,风流点,游手好闲,不好为朝廷社稷出力。享乐派的混子而已。但萧靖衍极看不上这样作派的人。只是这人的辈份不低,与萧靖衍同辈,年龄要小许多,二十五六的年纪。萧靖衍拿这样的族弟没什么辙,但他不许自己的儿子与混子在一起。尤其对江良和如彧两个小的,更是提点过不只一次两次。萧父皇看不上的人,不代表儿子们看不上。城川郡王能玩、会玩可是出了名的,又善交际,在宗室的年轻子弟中,人缘与口碑都不差。他还就喜欢攒个局招呼一帮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族兄族弟,甚至是侄子、孙子的一起。如彦也好、如彬也好,包括如彰都私下里与这个小王叔有交往。萧靖衍知道,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三个儿子毕竟成年了,总有定力,想学坏也不容易。但萧父皇却是严防着江良与如彧。可越是防,江良与如彧越是对小王叔充满好奇。他们也知道哥哥们偷偷地去城川郡王府上喝酒行乐。他们更想去。最是江良意愿强烈。因为如彧还不到十四岁,懵懂着,但江良快十七了,很想加入到成人的行列中。可巧有那么一次,江良与城川郡王遇到。

城川是个机灵的,当然知道江良是皇帝心尖上的宝贝。他对这个小侯爷极客气,又显爱护。江良很受用。身边没什么外人,两个人便多聊了几句。分别之际,城川象征性地邀请江良下个沐休到自己家里来坐坐。他真得就是客气一下。他当然知道皇帝不待见自己,防着自己与孩子接触。江良却认真,一口就答应。城川骑虎难下。不过,他的性子促狭。越是皇帝防着,他才越是要要耍耍他的小儿子。城川乐陶陶拍上侄子的肩,笑得极暧昧,“良儿你来便是。叔叔再不叫旁的人,就我们乐一乐。”江良眼睛转了转,“您要是觉得方便,良还想带上楚王。”城川更笑成一朵花,“四殿下来更好,叔叔从今儿起就安排,定然不会让你们失望。”他可是寻着机会把这俩小的一窝端了。

江良别过城川,就去找了如彧。他得说服他与自己一起去。江良是个心眼很多的人。他知道,他的行踪瞒得过谁,也瞒不过如彧去。那人的一双眼睛恨不得能时时刻刻盯到自己身上。江良见到如彧,直接问,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城川郡王府上耍耍。如彧就是装着胆子大的,其实极胆小。他先愣住,思考片刻才问,“我们能去吗?”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就后悔。后悔自己又在江良面前显得弱势。果然江良极不屑地瞥他,“愿意去,你就去。不愿意去,我自己去。”江良话说得理直气壮。如彧受不得这轻视,立刻抬出萧靖衍来,“父皇说了,不许你我与那样的人交往。”江良连白眼都懒得给他,“那样的人?哪样的人?殿下你这么小懂什么。”如彧是真火了,他最恨江良嘲笑他小。可他就是小。如彧眼见着脸红脖子粗。江良却和软下口气来劝慰,“不用担心,我们悄悄的。城顺郡王也说了,就招呼你我两个,再无其他杂人。”如彧见好就收,只是他还犹豫, “若是被父皇知道,我们可就惨了。  ”江良有担当地拍拍小弟弟,“漫说十有八九不会传到皇上耳朵里。便是真知道了,我强拉了你去的,自是与你无关系。  ”如彧自幼和江良一处长大的,从内心深处极依赖他,可就是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意表现出来。这时候,江良完全是一副大哥哥的作派。他明明感觉暖暖的,偏偏撅起嘴巴来别扭,“你现在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谁又能知道犯了事后,你还会不会守诺。再说,你现在长大了,搬离宫里独居侯府,和哥哥们一样,就是犯了错,父皇顶多骂几句也不会打你。我可不同,还总是挨揍。  ”如彧说的话与表情都显得委曲之中透出可爱。江良也觉得他可爱。

若说谁对谁好。仿佛是如彧对江良更好些。而江良对如彧却真是时好时坏的。两个人都算是小儿子,在争宠与吃醋中相伴成长,当然是

第41回

年龄大的算计也多。江良便是那个算计多的。就像他这次非要叫上如彧,不过是怕他被撇下会坏自己的事而已,并非真心想带着弟弟出去玩。可就是说了这阵子话,又见着如彧娇气还憨憨的小模样,竟滋生出哥哥对弟弟的喜爱与维护来。他难得揽住他,“莫说那些个无用的。我既带了你,就一定能保护你。”说完他又讥笑,“你还没出生时,我就开始挨揍了。你现在多被揍几年,我们不就扯平了么?  ”如彧哪能认可这样的话,他使劲要挣脱,“我没出生时,你还抱着呢,父皇哪舍得揍你,你真会骗小孩儿啊!”

江良也不跟那人耍嘴皮子。他再告诉他一件事,“听说,城川郡王年下里寻得个奇人名叫‘甄昌’的,最善驯养斗鸡。王府内治鸡坊里,养着金毫、铁距、高冠、昂羽的长安雄鸡没有千尾怕是也有数百。说是在上个月的群鸡会上,本来赛赛夺冠的沛王府几尾长胜将军都被比了下去。 ”如彧年纪小,正是好玩好热闹的时候,听着那人诉说,双眼都放出光来。兄弟俩一拍即合,这便兴冲冲谋划着到小王叔家大玩一场。

转眼到了休沐,江良果然带着如彧去了城川府上。一径到了府门口,早有人报给主人,城川也真客气,亲自出来将两个晚辈侄儿迎接进去。江良本来提了小心,生怕城川还请了旁的皇族中人,直到入了侧殿,行完礼又吃上茶,也没看到什么外人。如彧着急,一门心思地想看斗鸡,连那上等好茶也顾不得品,先开口相问,“小叔叔,听江良说,您年下里得了个奇人。 ”城川当然知道孩子惦记什么,擎茶笑笑,“四殿下,小王这里有什么奇人,不过是个驯鸡养鸟的,我看着还算老实本分才留下的。稍歇一会儿,我带你们兄弟逛逛我的园子,顺道让那甄昌选几只调教好的雄鸡添些乐子。 ”

正因为萧靖衍好静雅致,所以对儿子们的教养也是摒弃嬉游靡乐之风。只是皇族之人,他便是皇帝也不能禁管,像城川郡王这样,日日以熬鹰、斗鸡、玩蟋蟀为乐的纨绔子弟,也是没有一点办法。自然,便是他的儿子们也并不都与父皇一般清高,都多多少少爱好些俗世的游艺。如彧很喜欢看斗鸡,只是玩得少。江良当然知道,免不了递过个眼色去,意思是,带你来这里,正合心意吧?如彧冲他点点头,极真实的感谢。城川也无意耽误功夫,携了两个孩子的手出门。殿外早就备好了轻车,叔侄三人登车而上,直奔后园的斗鸡台。

到了斗鸡台,不论如彧还是江良,才真明白小王叔哪里是随便耍耍,可下了功夫,精心做了准备。宾主在正位上落座。台上跪候一人,叩拜施礼。城川摆摆手,示意人起来,再向左右客人介绍,“这便是甄昌。 ”江良与如彧抬目打量,也是佩服王叔家的作派,怪不得族中都传什么  “鸡王 ”,那人的打扮虽夸张,却极有模样。镶金点翠的高冠,绫罗锦绣的襦裤,左手执铎拂,右手拿玉哨,绝对凛凛威风。有宫人跑过来请示示下。城川便吩咐开始。甄昌信步走到台角,利落地打开一排蒙着黑色帆布的高大笼子。他吹出三声短哨,又将手中铎拂一挥。说是像变魔术的,倒不如说更像是另类的将军,一群斗鸡跟着他的指引雄赳赳气昂昂地就走到赛台中间。别说如彧好此事的,便是江良从不喜此乐,也看得目瞪口呆还兴致勃勃。如彧忍不住,拍手叫了一声  “好 ”!这绝不是奉承。上台的一群鸡个个不是凡品。一水儿的青、红、紫、皂上色,前胸宽,羽毛紧,身架利落,最勾人的是鸡头,眼窝深大,冠小而正,嘴尖而利,纯净得只见黄白,两眼咄咄,锐利有神。满台的好斗鸡,算得上是千里挑一,万里也不见二三。偏生城川仍是一副家物鄙陋,拿不出手,怠慢了客人的表情。一个劲儿地让两位侄儿多担待。江良抿着嘴笑,如彧恨不得讨几只回去,却开不了口。大家各存各的心思,台上已开场好戏。不过是家里看台小斗,完全为了观赏,自是不比私下比赛真金白银好勇斗狠的血腥紧张。甄昌也真是个能人,为讨台上一帮主子的欢心倾尽了心力。一群鸡接受检阅一般,个个使出了看家本领。有头势昂着,高头大咬的;有乍开翅膀,平头平身死啄的;还有掐几下就跑圈,掀起气氛的……亢奋得斗到一处,不啄到对手鲜血直流,绝不罢休。转眼便有一个多时辰。江良目不转睛,如彧手舞足蹈。场上的鸡也不知换了多少拨。悠闲稳坐的城川忽然向贴身伺候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人立时便明了,又向另一个跟班的咬了几句耳朵。后一个小跑着去了斗鸡台。再没过多久,一群鸡斗罢,甄昌跪下来叩头。城川点头,那人又是挥铎拂,咬得血淋淋却不失斗志的群鸡竟列好队,整齐划一地走回笼子里。不论如彧还是江良,都有些意犹未尽,但不能拂了主人的安排。两位小王爷、小侯爷要打赏,城川也没拦着,甄昌过来磕了头便退下。城川拍拍如彧的手,“殿下若是喜欢,走时挑出几只好的来,你带回宫里去。”如彧非常想要,可又不敢,只嘟着嘴摇头。城川很是体贴,“若不便宜,养在我这里也是一样,什么时候你用,便带着甄昌那奴才去给你支场面。”如彧极是感激。城川只笑慰,“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别小看这嬉戏,也别有股子侠义之气。  ”江良与如彧,更是看着这小叔叔钦羡不已。城川已起身。江良、如彧也赶忙站起来。两个小孩儿还以为游乐结束,主人这是要送客。谁知城川竟与他们面对面站好,笑意别样舒展,“两位好侄儿,我们换个地方,还有更惬意的呢。”

江良与如彧兄弟俩听着小王叔说还有玩的,喜出望外。城川瞧着他们笑,“既是说过要玩个痛快,怎会光是斗一场鸡就草草了事呢。 ”终是江良年长些,朝向主位躬身,“全凭邸下安排。”城川已然过来,搭住两个孩子的肩,“什么殿下、邸下的。你俩这金枝玉叶,我也是高攀了。旁的不论,我是叔叔,你们是侄儿。到叔叔家里来,自是要让你开心满意。 ”江良与如彧忙道  “不敢 ”。城川改为一边一个拉住他们的手,“下一个去处离这里算不得远。咱们也不需乘车,溜达着过去,沿路正好看看景致。 ”都在兴头上,谁也不觉得累。仆从们一概跟在后头,城川领着江良、如彧一路说说笑笑前行。

时日秋初,林木犹青,一派高爽天色。也是主人偏好,城川郡王的府邸并不像寻常皇族宫室那般庄重威严,尤其这园子,粉墙乌檐迤逦,精巧闲雅又显舒适。绕过一弯月牙池塘,他们走进一处题写着  “照月阁 ”的亭子间。说是亭子间,因为这间居室三面长窗落地,正可观塘间水景。便是那淡淡的秋萍水草香气也隐隐可闻。江良与如彧跟着小叔叔同步进屋,从窗子里影绰绰的看到似是已有些个人在房中,他们初时还未在意,以为是事先安排伺候的下人。可真迈脚进去,在门口处,四位笑眸灵动的娇娇女子已是伏下身子,齐齐口道  “万福 ”。

两个小孩儿略显吃惊。江良眼明,看出这几个女子的装扮绝不是王府使女。城川只是示意女子们起来。他仍先引着侄子落坐。如彧年纪小,胆子更小,根本看不清这屋内的架势,自然也就猜不出是什么乐子,无端添了担心。江良看起来面无波澜,只转过脸来看着小叔叔。城川不紧不慢,略作介绍,“刚刚算是武戏,现在换换‘雅玩’。叔叔我专门请来了京中四大茶社中顶尖茶使。便在这照月阁内来一场茗战。她们斗茶,我们品茶。这里视野开阔,赏赏秋景,也瞧瞧秋——色。”城川仿佛是故意,  “秋色 ”两个字拉得极长。那四位娉婷女茶使捺不得掩了俏面轻笑。如彧还不习惯被一群不相识的妙龄女子环伺,他头都垂下,俊脸也有些泛红。江良镇定依旧。他瞟了一眼如彧,神色略显不屑。如彧就是低着头也发觉了那人在嘲笑他。又羞又气,脸也更红了。城川将小哥俩的举动看进眼里,不动声色,只是吩咐茶使们速开茗局。

茗战就是斗茶,听着高深,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参与斗茶的人各自献出所藏名茶,轮流品尝,将那烹茶的汤色、汤花拼一个上下高低。一般的文人士绅顶多选一家较大的茶店斗。而像城川这样,一下子便召集了京城四大茶室,如此规模并不常见。这既显示主人气派,更烘托客人的重要来。四家茶舍本来也没个排名先后,有贵主凑了这个局,为了自家店面的名声,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四位美女精心烹茶,更是细致介绍,从茶、到水、到器具……拼得是一家更比一家强。比起先前的斗鸡,江良对这茗战更感兴趣。多年长在宫庭,养母璟琪深谙茶道,耳濡目染,他的眼界极高。每有茶使奉上茶来,对于那汤色是否纯白,汤花是否咬盏,他都会与小王叔简单品评上几句。想来也是难得带着如彧出来,也想摆摆兄长的姿态,有一搭没一搭地还教导那小孩儿几句。城川对江良颇多赞许,如彧却是忍都忍不住的愤懑。

品过几轮,宾主意兴舒展。忽而闻听沁欣居茶社的茶使透出惊骇的 “诶呀 ”一声。众人好奇,都寻着望。那位着了碧衫的小女子蛾螺紧蹙,目视着刚刚烹好的香茶,又是愧又是惧。“怎么了? ”城川略显出不悦,仿佛微恼有人扰了气氛。碧衣女子已然跪倒,口里不停地道着  “罪过 ”。城川有些疑惑。正是一旁相近的另家茶使强掩着幸灾乐祸回道:“郡王邸下,琏姝茶使刚刚烹出的茶仿佛有些小差池。 ”她咬着“差池”两字发间颇重。那个叫琏姝,咬紧银牙将头埋得更低。“什么差池? ”城川神色愈见凝重。“邸下。小女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扰了茶局,还请您赐罪。 ”琏姝越说越显可怜。城川素来怜香惜玉,见佳人如此,他倒不好发话。“王叔,侄儿去看看。”江良闲至茶案前。本来跪坐的另三位茶使立时跽立,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更是小心打量起眼前清俊无双的少年侯爷。江良目不旁视,只盯着茶壶内的一汪蒸水。“算不得什么。 ”他说得极轻松,“只是汤色黄白了些。 ”“黄白? ”城川也显吃惊。

在斗茶时,茶色纯白的方是上品,青白的稍次,其他的更次。如此高手云集的茗战中,烹出次色来,不算落败,也是失手了。琏姝已然落泪,“今日带来王府的几种香茶,都是东家精心挑选的。竟然出现如此状况,实在是…… ”小女子哽咽难言。“别别别……”城川还未想出该如何安慰。倒是江良手点一方紫玉金丝的雕花茶盘,长眸微睐,笑得赏心悦目,“茶使莫急。这并不与你相干。你纵有天大本领也改变不了茶叶本质。”众人目光立时都集聚到那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江良却从来都一幅淡然模样,“汤色以纯白为上品。青白,说明蒸茶稍欠火候;灰白,则过了火候;泛红,是焙炒过力;而黄白的理由简单却隐蔽,全因茶叶采摘晚了。今年南地春后雨多,茶农再是辛勤也有未及之地。这样的情况,宫里也出现,实属天意”大家这才释然,一时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城川不易察觉地向地下使了眼色,然后才发话,“既是老天爷的安排,琏姝你也不必过分自责,快快起来吧。 ”“小女子谢过邸下,谢过侯爷。 ”琏姝道了谢便要起身。想是身子弱或是跪得久了,猛一抬头眼目俱花,微微喘息着竟再歪倒。她这一倒也倒得巧妙,江良正欲撤身归坐。那女孩儿绵软的身体可不是就靠到了少年的腿上。

琏姝大半个身子都靠上来,饶是这样,还要歪倒。江良眼疾手快,及时弯腰扶住她,顺带着试了试她的脉搏,“不妨事,想是茶使起急了。”江良虽未完全放手,却也稍稍离开些距离。琏姝又羞又喜,缓缓起来,略显娇弱地俯身道谢,只是不敢抬头看人,声音也小如蚊呐,“头回在侯爷面前献技便丢丑。实在有负郡王抬爱,**是无颜再留此贵地烹茶。”身后其他几位茶使瞧着她病西子一般的模样也是强抑着不耐烦。如彧此时倒显得沉寂,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女子与江良。城川笑声爽朗,“琏姝你太过自责。本王又不曾怪罪。你难道非得要四殿下与顺天侯出言相劝才罢?”

如彧听了这话,只 “嗤”笑一声也不接言。琏姝则脸红得更加厉害。城川依旧热络,唤过随侍的奴几将府上新制的菊花饼和几样精致细点奉上。江良泰然自若,只是仍未归位。他瞧瞧身旁的女子再回首茶盘,“汤色也不是不可调转。”众人闻听都带惊讶。江良负手立着,白衫轻逸,唇角从容勾起,“欲使茶色显白,宜黑盏。建安所造黑瓷兔毫盏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可滤茶色,斗家最为要用。”“黑瓷兔毫盏?”城川将信将疑。“正是。”江良显得极为笃定, “良曾亲自试过。果有奇效。”城川点头,马上吩咐手下开府上的库房去找。不一会儿的功夫,内侍小跑着捧了一套绀黑的茶具来。城川示意江良先过目。江良也不客气,两指轻拈了一个小盅,“啧啧”称赞,“王叔家果然存了好东西。这兔毫盏并不易得,入窑时火薄则色紫,黑瓷上品可遇而不可求。 ”城川听着这夸赞极为受用,又不敢应承,只一味地摆手,“良儿你可莫要如此说。叔叔这里哪有什么好东西。这套黑瓷还是皇上初登大宝打赏宗亲时赐予我父王的。父王一向最疼我这幺子,才将如此宝贝留到这府上。本来日日珍藏,并不曾用,只时时感怀皇恩浩荡。”说着他转头看向如彧,“四殿下亦是皇上最宠的小儿子,想来得到的好东西更是旁人不能比的吧?”如彧不置可否,淡淡而笑,“叔叔,彧如今算是小儿子,来日里谁说得好呢?我可盼着再多一些小弟弟,哪怕分宠,也情愿的。”他是盯着江良说的,所答并非所问。城川并不像深想的样子,只一味附和,“皇家开枝散叶,子嗣繁盛,方是社稷之福,我宗室之福。”江良根本不理睬旁人在说什么。那琏姝机灵得很,已然从侍从手中接过茶具重烹香茗。

果不其然,沸水入盏,先露的微黄颜色转瞬便见清澈,几不可察。汤色纯白已是喜人,竟连那汤花都起变化。斗茶中汤花比的是时长。琏姝本就手法精湛,茶碾成粉,注水搅拌都恰到好处,再有这佳器相辅,汤花均匀,咬着茶盏经久不散。琏姝惊喜交加。周围的茶使则是一片赧色,想是自愧不如。江良业已归座,琏姝婷婷捧茶上来。座上的主客都瞧出不同。这回,小女子并没有如先前以茶盘奉众人茶,只用柔荑小手轻捧了一杯。城川不作声,眼见着女子走到江良座前。琏姝不说话,半福下身子,把茶擎高于眉上相敬。江良停了一瞬。他知道不只是叔叔在看,那小弟弟眼神剜得更深。女孩儿离自己极近,体香混着茶香可闻。他忽而觉得可笑。只是,他并没有笑。仿佛不轻意,他低下头来,不是接茶,就从那一双小手间,已将香茗品完。城川静视不过一瞬便抚掌而叹,“果然风流在少年。”

已近傍晚,城川又留两个侄儿用饭。安排在离这亭子间不远的一处居室。因近仲秋,殿中花瓶多插着新鲜折下的彩菊金桂,一室清芬盈盈。城川命那位琏姝茶使伴在一边陪酒。说是饮酒,城川只道如彧年纪小,吩咐下人们给楚王备的桂花酿,而他与江良则饮的颇有些度数的兰陵春。琏姝话不多,却很殷勤。眼神时时刻刻也未离小侯爷半寸,斟酒布菜唯恐不周。江良似心情舒爽,也未有什么避讳,任着那小女子服侍,还不时并头交谈几句。旁人听不大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少年温存,女子娇媚,旖旎如画。城川视而不见,一心都在如彧这小侄子身上,呵爱备至。

直到月挂梢头。主人才将玩了整整一天的客人送出大门。江良与如彧都是骑马来的。城川却不能放心让他俩再骑马回去。本来套好两驾车,如彧已经自顾自地登上其中一辆,江良却唤了一声“楚王”,说是要同乘。如彧见他已显几分醉态的模样,更是嫌恶,只冷冷看着,都懒怠拒绝。江良不对如彧多说,只向城川解释,“这么晚了,四殿下一人回去我不放心,还是先陪他回宫方好。”城川不住点头,“良儿你想得周道,有做兄长的样子,不枉皇上教导。”江良揖别王叔,不管那人乐不乐意,他都挤进了车里。车轮声辘辘,兄弟俩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发话。江良疲惫靠窗小憩。如彧忍了许久,才转过头来,“你今日的作为十分有失体统。”他是咬着牙说的。江良却连眼皮都没抬。如彧等了一阵,又捅那人,“你不用装睡,我知道你没有睡。”江良这才睁眼,跟前粉白玉像般的小孩儿不知为何已然气得面泛潮红,眼底都升腾怒意。他并不在乎,斜倚住车壁,“失什么体统?谁失体统? ”如彧更见不得他这幅无所谓的模样,探身更近,“你和那个叫什么‘琏姝’的女子…… ”他是说不下去。江良却从鼻子里哼笑,“琏姝是京内驰名的茶使,正经人家的清白女孩儿。我们不过切磋一些茶道而已。”“正经清白?还切磋? ”如彧高高昂起头,“她几是坐到你怀里给你灌酒了。谁家的清白女孩如此大开风化。我们这样身份的人与庶民闲聊还搂搂抱抱? ”“你夸张了。 ”江良再阖上眸子。“是你喝多了。真丢脸。”如彧竟拍到他肩上。江良被这一掌拍恼了。他面上淡漠不变,越凝越冷,“良在饭局上,怀里有美女心中才有美女,现在回家,怀里没有美女,心中也没有了。而殿下你呢?直到现在,仍反复叨念,说明心中还有存妄念。做什么假道学模样?谁丢谁的脸才说不清。”

 “你?"如彧终究小了这几岁,实在说不过那人。他又气又急搓手,“我也是为了你好。”“谢谢,不用。 ”江良就这样冷冷地回答。只是话一出口,他心中已有几分后悔。如彧的表情辨不清懊恼还是沮丧,手便抓在坐垫的穗子上,拽了又拽,“我要把你今日的所做所为全都告诉父皇。”江良木然到底,“随便,殿下。你愿意如何便如何。”说完,他别过身去。车窗上拉着帘子,他却像在静静观景。江良知道那人必是仍在恨恨盯着自己。可他就是不愿意回头。他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脸色是怎样的冰冷。他懊悔了,不懊悔今日的作为,懊悔刚刚那样对如彧。他有哥哥,从小到大跟在如彬身边,哥哥再是生自己的气或是恼自己,打骂过也吵闹过,却从不曾漠然相待。可是,他对身旁的这个人,这个像弟弟一样陪伴自己的人,却时不时地摆出一幅毫无表情与感情的面孔。江良知道,如果此时说几句和软的话,也许如彧就不去告状了。他们俩也不用再别扭,此时便可和好。话到嘴边,他竟什么也没说,依旧是沉默。如彧觉得脖子都挺僵了,那人也不看一眼。他愤愤偏头,与他背对背地相恃。忽然间委曲。小孩子想安慰自己,他想了许久才对自己说,“江良不是我的哥哥。”

江良辨不清自己在这御书房的长绒毯上跪多久。隐隐觉得对面里,皇上身后镂花长窗中映进的阳光绚金还明亮了许多。刚刚撑着胆子抬头看,皇上仿佛整个人都沐浴在秋日的光影里,威严不变,仿佛又添了和暖,似乎与此时他们彼此的心情并不相合。江良倒不觉得有多累。可能是昨晚睡得太沉的缘故。他把如彧送回如意馆没有回侯府,依旧留宿在宫里。早起时还看到床头一碗金桔卤汁调的甜水,才知道夜里皇贵妃专门过来瞧过,特意吩咐下人煮的甜汤为他醒酒。

一想到养母,江良便从心内萌出笑意。他知道,皇贵妃最舍不得的便是自己。如彬哥哥被立为太子后便搬去了东宫。他过了十六岁生辰也心急着想出宫独居。早几年,是皇上与皇贵妃都放心不下。好不容易挨到长大,皇上不再阻拦,皇贵妃却总会挽留。他是今年出了春才住进的侯府,只是这小半年来稍有些头疼脑热,甚至是在养母面前咳嗽一声,便被禁止再出去住,非得呆在宫里调养。他面上看起来烦恼抵触,内心深处还是暗暗藏了不愿表白的感动。

今日,江良上书房到得极早,却没有看到如彧。他装作不在意地问了问一向与如彧形影不离的侍读曾品阁,听到的回答是“楚王病了”。他可不相信他会病。他肯定是装病。而装病必有目的。江良当然知道这目的。而且这目的那么快的暴露出来。早朝刚散,他就被宣到御书房来。皇上的脸色沉沉,请完安到如今,快有小半个时辰都没理他,就让他跪在面前。江良又想起如彧,还佩服他。要知道每日里皇上卯时便从寝宫出来。那人定是起了大早儿,才能在皇上上朝前把自己告了。江良没有亲耳听到如彧向皇上告状,他能猜到那小家伙说了些什么。他知道他一定还在赌气。可他现在却不想赌气。他甚至暗暗发誓,今后要对那小孩儿好一些。就好一些,一点点。

萧靖衍始终懒怠搭理江良。作为父亲,他当然生气,可也不是暴跳如雷。气愤之中,他也疑惑。疑惑江良究竟想干什么,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不该那般轻薄。而听到如彧讲述的一切,又是如此矛盾。思及如彧,更觉得奇怪。两个小的算不上和睦,争吵斗气不断,却很少有互相告发的时候。他们仿佛在一点点长大。可是越大却越难琢磨,甚至是惹父母烦恼。孩子头不敢抬头,身子跪得笔直。萧靖衍思忖时间不短,总是累的。当爹的有恼怒便有心疼。他没有叫他起来,却长长叹了口气。江良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罚跪是到头了。他还是一动不动。果然,皇上先发话。

萧靖衍思考了颇多。他并不觉得孩子犯了多大的过错。他觉得他是长大了,许是对女人有了兴趣。他该高兴,却要管教。因为他要指导他走条正路。说远了是为了好兄弟江弘的托付。说近了,是为了女儿瑾月,这是他的私心,也是琪琪的私心。江良的想法却简单得很。他只揣摩着皇上定是错会了自己意图。他没想过对那个茶使如何。他也不会对那个茶使如何。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定力。感受下女人究竟有多大的诱惑。仅此而已。

萧靖衍深长的眼眸扫视下来如同这秋日里清凛的风,“知不知道朕为何从学里把你召来。”“良儿知道。”江良回答得很是恳切。 萧靖衍最气孩子这点,打小被娇惯得仿佛什么都不怕。你要骂他还是打他,他该听着听着,该受着受着,从来也不紧张。倒不像那个小的,虽然常常轻不起吓唬缩成一团,却能让人觉得打骂至少还有些效用。萧靖衍的怒气立刻便提升了几分,“你知道便好。”当爹的不想再多说些什么。那熊孩子跪在地上还敢嘟囔,“您总信如彧的话。”这是江良敢说的,心里想的才大胆。他也委曲,他抱怨父皇偏信亲儿子的话。当然,这抱怨,他绝不能讲出来。孩子不说,不代表当爹的不懂。萧靖衍什么都明白,“朕倒是不想信彧儿的话。你若是能告诉朕根本没有其事,岂不更好。”江良抬头,稍稍有些愧色,“楚王说的应该都是实情。”萧靖衍气得好悬没拍上青玉桌案。他自己劝自己息怒,却又息不了怒。“你如今长了几岁,便以为朕再教训不得你了。”萧靖衍瞧着这孩子倔又别扭的性子,恨得牙根生痒。江良却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这样想。他的眼神极为无辜,“良儿从来没有。”他多想能提醒皇上,不过一个月前,因为和那位高中状元的季表哥断绝关系还挨了好一顿揍。他哪里会是教训不得了呢?的确长大了挨的打少了,但不意味着不打了啊。江良也巴不得别再受皮肉之苦。可这不都是皇上说了算么。江良腹诽不少。他还想到如彧的话。那句“他只挨骂,他却挨打”拈酸的话。忽然觉得这父子俩仿佛记性都不太好。可悲的是,他还没办法提醒。

萧靖衍不知道孩子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只是瞧不得他那幅可怜兮兮的模样。儿子一装可怜,他就容易心软。对两个小的,他心软的时候太多。萧爹爹只按惯例进行,阴着脸吓问,“你自己说说看,该如何?”江良像是很是认真地回答:”您教训我吧。”他说的是心里话。他就是这样想的。倒不是他有多愿意挨打。只是他很认可这样的过程。他觉得爹爹就该这样管儿子,儿子就应该这样让爹爹管。他越长大,越觉得这是天经地义。江良甚至寻思着他当爹也这样。扳着脸,然后再训教——“说,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说,你该不该打?”、“说,你以后还敢不敢了?”然后,就随心所欲地打儿子。想着想着,他对自己将会成为的那种渣爹逗得想笑了。所以他的神态愈见轻松,他真不是赌气。萧靖衍却十分肯定地认为儿子在赌气。敢和他这父皇赌气的儿子不多。仿佛就只有江良一个。他已经气得快要忘了小儿子一早告发的事了。他发现这个孩子真快要管不了了。但是,萧靖衍还在努力压抑怒火。

孩子是真得长大了。长大了的孩子自然要有长大了的管法。于是,萧靖衍给儿子机会,也给自己机会。他很平静地开口,“去取家法来。”江良一颗心落到腔子里。这是他最想听到的。他不想听到什么呢?有两种。一种是轰他出去,根本就不管他。一种是传杖进来。像上回那样,让两个掌罚的太监揍他。这都是这个傲娇的少年不能接受的。江良知道为季状元的事,皇上并不真想教训他。皇上也知他的心意,却不纵了他的心意。传板子明着打,该是打给旁人看的。念及此处他又释然了。

“还不快去。”萧靖衍快耐不住性子。江良撑了身子起来。边揉膝盖边往橱子那里移步。有几样家法摆在哪里,他与如彧一样熟门熟路。想都不想他就拎了戒尺回来。萧靖衍盯着儿子只是冷笑。江良也瞧出来了。可他还是极恭敬地将戒尺摆到案间皇上的手边。萧靖衍把戒尺向一旁推推,平静发话,“把藤条也取来。”江良眉头打皱嘴也嘟起。他最怕那个东西。“取来。”萧靖衍平静得像日常间对孩子讲话。江良站着不动。他一不高兴就这样。谁说了什么,他都装着像听不见。

年少时的萧靖衍在外人的眼中看来胸无大志。他自己也常对人讲,生平结交几个与富贵前程无关的“闲人”,学一些生计衣食无关的“闲趣”,便是有味清欢,便是人间大自在。话还有后半句,他留在心里,即有这样的“闲人”挚友,有这样的“闲趣”傍身,什么艰难坎坷,什么悲欢离合,不会轻意被夺取,不会轻言便放弃。江弘对于曾经的赵王萧靖衍,便是难得的“闲人”挚友,就像从骨子里痴迷的乐事一般,是他这个无宠的皇子在那些个无比贫瘠的日里子,培在窗台上的一枝青苗。想到江弘,看见玉笛,心便是明的。他不管自己算不算江弘人生中的“闲人”。他总相信,他们结交之初,该是谁对谁都不存目的。不过,江弘应该猜到,他娶不到他的妹妹。但是萧靖衍却不可能先知,他最终会养了他的儿子。

 忖量着这些“闲思”,萧靖衍已然站起了身。他是明白的,他再吆喝上三遍五遍,那小家伙也不一定会乖乖取了藤条了。养父做这个份上,算是失败的。萧靖衍还能够宽容地自嘲。他要亲自取了趁手的家什,再亲自动手揍他。这样更好出气。只

第42回

是与孩子掠身而过时,懒得看他可还是发现,曾经被好友送到身边抱在怀中的乳儿,如今快高过了自己眉际。这么大了,还不能让人省省心、省省力气,萧靖衍不由得又生出火气。江良目光始终怯怯跟着皇上。说是“怯怯”的,还有些刻意。此时的他谈不上有多怕。倒是有些许失落。单纯还多心的少年觉得爹爹不想再和自己说话了,才亲自拿家法。若是外人知道了,他这可是大不敬加大不孝,简直十恶不赦了。

父子俩各揣心思,各想各的。萧靖衍拿了家法回来,再没坐下,把藤条与刚刚那柄戒尺一起并排放好。江良小脑子动得飞快,忽然有了最不好的预感。聪明的孩子迅速回忆曾经挨过的揍,都是皇上扲了家伙就动手的,像这样慢条斯理地把两样家法都摆好,太让人生疑。他很想问一问,“两样都用呢?还是只捡一样?”萧靖衍先发话,“还等着什么?等着朕叫人进来,给你脱衣裳,再扶着你趴下?”江良使劲摇头。小孩子白玉般的脸色透着润润的红色。他是又害怕又害羞,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萧靖衍对两个小的,一般打完了再可怜,所以他直接拾起戒尺来敲了敲桌子。江良终于放心,原来就是要用两样。怕都没用,只能先悼念自己的屁股。

“皇上。”他总得央求央求才好,虽然一般都没有用。“裤子脱掉,趴过来。”萧靖衍皱着眉,声音又冷又重。“皇上,您听良儿说,不都是像楚王说的那样的。”江良胆子极大,眼见着皇上恼怒,依旧挣扎分辨。萧靖衍并未立时理会,他赶忙再跟言,眉间明着是委曲难过,暗藏的却是慧黠观色,“良儿不是小孩儿了。”“所以你便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你也用不着朕再教训了。是吧?”萧靖衍又把戒尺放下,话音也舒缓平静。江良只觉头顶都起了冷风。察了半天言,观了半天色。终于瞧出来皇上是动了真怒。戒尺放下容易,拿起来可难。皇帝不止一言九鼎,还言出必果。今天不打,以后也绝不会再打。皮肉想来轻松,可情份上却大有不同。只是这小娇生还暗暗地赌一小口气。他没有按着规矩请罚,而是扮作老实乖觉的模样,挪动在青玉案前,撩起长衫来,褪了里裤趴到桌子上。

不论孩子做过什么,此时的样子还是驯顺地伏身准备挨打,也是挺可怜的。萧靖衍说不出自己是忍心还是不忍心。不过,不论是忍心还是不忍心,他都要打他。秋天了,脱了衣裳比穿着衣裳略冷。江良忽然想起如彧曾经念叨的话,“常挨打的好处是,脸皮会越来越厚,穿衣裳、不穿衣裳,慢慢就试不出区别。”那家伙不只脸皮厚。估计屁股也厚,所以试不出区别。江良愤愤在想。刚开始时不大恨他告状。现在心情变化,恨得咬牙切齿。江良胡思乱想个没完。萧靖衍已经高举着家法打了下来。厚实的木板落在光臀上,发出短促又尖厉的声响。钝钝的疼钻破皮肉深处,缓缓地上涌。江良极重地吸了口气,提心吊胆一夜又半日的惩罚就此开始了。萧靖衍极少边打边训斥,这次也不例外。他只愿意把气恼通过家法施加在小家伙身上,让他疼到想忘都忘不掉。戒尺极有规律地从腰下开始,经过臀峰,一路狠抽,直到膝弯,再寻着原路回来。板子落下去得疾,抬起来的也快。皮肉的反应都赶不上。孩子细白的臀腿一条条被打得凹陷下去,总得缓一缓才是一道红色的棱子肿起来。正是手法敏捷遇上感觉迟缓,江良体尝着前一下的疼刚刚爆发,后面一下的重击却已经追随而至。板子咬上皮肉的一瞬间,他原来梗着头总会控制不住地上抬,而冲口便要出来的惨呼却还能紧紧封入咬紧的嘴唇里。他算不得多守规矩的孩子,只是惩罚漫长,远还没到哭天喊地的时候。也许他曾经哭叫得会早些。但今天,他忽然想试试自己的耐力。

整个大殿内只有尺子砸在屁股上的“噼啪”声和渐渐粗重的喘息。江良是难得的老实。萧靖衍也深感欣慰。孩子想拼拼耐力。爹爹却以为他长大了,有了羞耻心。欣慰归欣慰。萧靖衍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他从来如此,教子与治国一般都极讲章法。不打便不打。只要打了,便是狠的,总归让孩子痛过哭过才罢。这几年受的罚的确少了。不过才挨了二三十下,江良已经疼得冒出冷汗。他的脸色更见苍白,发冠前散下一缕头发贴到额前,挂着水珠滴进眼睛里刺得眼窝处发痒,本来握着桌边的手也腾出来撩开碎发。热麻且尖锐的痛一下一下传递。少年微生不满。他的嘴角翘着,又极轻地墨迹一句,“就打我一个。”他想不出如彧是如何保全自己而告倒旁人的。对于与那人的纷争,凡事辨不明白因果的,他总是会归结到那是亲生的,而他不是。当然,这是他最不面对的事实。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偶尔会钻进这样的牛角尖中,像深陷泥沼不能自拔。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可怜,可越是可怜想找如彬哥哥哭诉一番,往往又会被骂上半天。“不识好歹。”这是哥哥对自己的评价。他需得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才能认同。哥哥终究疼他,教给他一个自我劝解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想皇上对亲生的儿子都做了什么,又对自己做了什么。如果都一样,那么他与他们就是一样。如果缺了什么,也只好认命。这个法子极灵验。他也不与旁人比,便瞧着如彧。怎么对怎么比,皇上对他与对如彧几乎挑不出差别。都是一样的疼着宠着。若说稍稍不同,就是俩人一起闯祸时,仿佛他会多挨几板子或是几下藤条。皇上总训教,让他记住自己是哥哥。虽然他极不愿意是那个小家伙的哥哥。只是这多挨几下打他还能接受。毕竟多比少好。比亲儿子得到的多,可不是显得他更亲。每每挨打。江良就会在心中如此碎碎念。又能提振精神,又能舒缓疼痛,实在一举两得。其实最重要的是,通过挨揍,他还更深刻地明白,自己在皇上心中绝不只是好朋友的儿子,或是区区下臣。本朝虽也设有威慑朝臣的廷杖,但总不用皇上亲手执杖教训。不是骨肉,没有亲情,不相干的人根本就不配。

江良改为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背,想入非非间,小脸儿上竟毫无察觉地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这笑意偏偏就让皇上看到了。“给朕专心些!”萧靖衍被孩子气得也要发笑。他将手中的戒尺抡得更高些,“呯”一下削到那身子的臀腿相接处。“哎哟!”这回江良可没忍住,伴着喊叫眼泪差点流下来。这便是屁股的耐受极限了。偏偏爹爹保持如此力道继续打起来。臀面和大腿再肿起一层僵痕。江良很想动动身子,可又动不得,试出屁股开始发硬,稍变体位都会让伤痕挤压,痛得钻心抓肺。他没功夫想东想西了。头埋进胳膊,小声啜泣。知道大声哭喊更能缓解痛苦。可是殿外肯定有人。不只是下人,还有候着觐见的大臣。他这个小侯爷也算不得小了,再也丢不起那样的人。

抽了总有七八十下。眼见着孩子的屁股肿得不轻。尤其是臀峰处,两小片青间紫红的凹凹凸凸。萧靖衍终于放下戒尺。江良的心可不敢放松。一边哭一边用余光瞄着。果然,皇上撂下尺子便拈起了藤条。拇指粗细的黄藤就在自己的耳边被甩动几下。凶物带起的风声听得小孩心脏与嘴角同步抽搐。而屁股和大腿则像打起了摆子。“老实趴好!”萧靖衍不愿按着打,所以还得不厌其烦地提醒他。凉丝丝的藤条已经停留在屁股上。江良天真地想,如果就这样放着,不抽就再好不过了。“四十下。”萧靖衍一般不会在处罚前明确数目。这回说出来,也是想让孩子有个盼头。只是听到这样的数字,江良几乎崩溃。平日里他都挺不了二十下,此时肿胀不堪的屁股和大腿如何才能受过四十记藤鞭。“皇上!皇上!”他顾不及颜面,也管不了殿外的旁人。扭着身子趴在案间叫唤。萧靖衍的眉头快皱成墨黑的云子。这个没规矩的小孩儿真是自己一点点娇惯出来的。那爹爹再不说话。藤条如疾风暴雨似地招呼上屁股。先挨过戒尺,由里往外肿胀的皮肤已然高高撑起。藤条的梢头尖厉如刃。萧靖衍再是拿挰着力度,可依次绽起的细细的棱子还是随时都有绽裂的危险。肿屁股挨抽,滋味就像是过油。江良呼吸都不顺畅,需得从牙缝处吐出一口口大气来。正有一鞭,从左屁股斜着带过右屁股,几乎横贯了臀峰上疼得最狠的几处伤口。“啊!”江良大声惨叫,想就势从桌子上滚下去。偏偏一只大手牢牢地箍在了自己腰上。他动不得了,马上便要开花的屁股翘得更高。

藤条划破空气的声音都能吓得孩子哆嗦。萧靖衍也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大的火气,竟是鞭鞭都狠辣有力。疑惑归疑惑,却没有让他软下心肠来结束笞罚。言出必行。在儿子面前说到的事情,他从来都会做到。为君如是,为父亦如是。江良只觉得整个颓软的身子都被皇上向上提起,又牢牢按住。桌面坚凉被不断摩擦着捂热。他的双手努力向前探着把住沿边,偏头间只看见一条挨着一条的鞭影闪过,潇洒流畅,根本不因为曾深陷进皮肉而受到阻隔。他哭到可以不酝酿情绪也止不住的落泪。这是真得痛到极处,无关坚强或软弱。“皇上!皇上!”他叫喊个不停。这是嘴里发出的声音。心中是另外的呼唤:“爹爹!爹爹!” 江良从不明说。其实,他心中的爹爹就是皇上。

这样的想法也算不得不孝。与他不到两岁时被亲爹舍弃,或是十岁、十五岁时远上敦煌都被拒之门外无关。生与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自然是后者最为重要。他不敢叫出来,叫那一声“父皇”。这样光溜溜地挨打,怕是迟早都会阖宫尽知,至少此时殿外候旨的朝臣装不得聋作不得哑,没什么颜面可言。但是君臣之仪高高在上。便是皇上像亲爹一般发火,他却不能像亲儿子一般讨饶。江良在心中咀嚼,这才是他对如彧始终存着芥蒂的原因所在。他是赤裸裸地嫉妒他。

与刚刚那阵了戒尺的抽打略有不同。先前是连臀带腿成片的猛抽。而这一阵子的藤条的落点只密集分布在从腰线到臀峰的区域。这片皮肉才是江良身上最为敏感的部位。每挨一下,他疼得心都抽搐起来。不过手掌宽的肌肤,来来回回被收拾几遍,再看不到什么檩子或凹凸,完全肿成了一块深红带紫的肉板。萧靖衍再是沉稳也起了犹豫。只是执掌的家法并不见缓和。也是稍一分心,落点略为密集了些,受到击打最重的右臀向上部位深红加剧,隐隐像是要绽裂开。

便是不停地呼喊呻吟,江良也疼到憋闷窒息。“皇上,求求您,别打了。”他再也忍受不住,没有娇气或赌气。腰背以上都被桎梏根本没有多少躲闪的余地,他像不管不顾一般把双手背过来,平摊着护到屁股上。“你想做什么?”萧靖衍收住挥动的家法,戳戳孩子的身子。江良带着哭腔尽量拖延时间,“皇上,你抽我的手行么?屁股,屁股受不了了。” 他边说边喘息,哽咽得都有些口吃。为了能够帮助皇上作决定,心眼多的少年还有意把手掌努力平展开。这样一举两多。如果打手,就方便打手。如果不打手,就多遮挡屁股。萧靖衍极为平静地看着孩子,“打过多少了?” 江良觉得很有得逞的可能,赶忙回答,“二十七下!” 他记得极为准确。从来挨打,不论重还是轻,他都没乱过数目。萧靖衍并不怀疑。看着孩子屁股上伤痕累累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有说谎。自然,他也不敢说谎。“继续趴着。把手展开。躲了,就打屁股。”萧靖衍眼中闪动疼惜,正好孩子看不见,还能保持威严。姜总归老的辣。江良心中是大写的“服”。手在屁股上。手躲了,露出屁股。便是这两处肉。一处不疼,疼另一处,还不都是一样的么。“啪啪啪……"藤条继续招呼,不变的强悍力道。掌心肿道先白后红,此起彼伏。“啊啊啊……”江良叫喊得更尖厉了。他当然忍不住会收手,那样就豁出屁股。手躲开再回来,挺几下再弹开。来来回回,团团的手掌和圆圆的屁股都变成红得透亮的肿球。

“起来!”萧靖衍已经放下藤条。江良小心地收回手,捂在自己的脸下,他还得哭一会儿才想动。对这个娇娃娃,萧靖衍气归气总也没有办法。他真等了孩子一阵子。然后才敲桌子催促,“提上裤子起来!” 皇上的口气已经不耐烦了。江良识趣地扭动身子支撑。挨打前脱裤子简单。挨完打穿上裤子可是困难。勉强系上腰带,已有汗珠子从发间渗出来。萧靖衍早便坐回御座看着。直到孩子算是穿戴齐整了,他再发话:“到墙边上站着去!”江良听到皇上还要他到墙根下站着的训话,恨不得能嚎啕出来,更怨自己起身太过利索,要是能再多趴会子该多好。萧靖衍并不再盯着孩子,转脸看看窗外的日影,侧颜棱角分明。江良在几个孩子当中,的确是最会撒娇耍赖的,但他也一样害怕,尤其是现在余怒未尽的时候。再不情愿,再磨蹭,良良还是移步过去规规矩矩地面壁站好。大总管刘永这个时候才进来,想来是一直守在殿门处听动静。刘总管垂头道:“皇上……”他的话被截住。萧靖衍仍显得不悦,“都谁在外头?”刘永就是来通禀求见的,赶忙回答:“太子殿下、琅琊王……”“好了。”萧靖衍又没容人讲完,“让他们两个先进来。”刘永立刻躬着身子退下通传,临出殿门前不无担忧地瞥了一眼那个耷拉着小脑袋罚站的少年。如彬与如彦一前一后进来,伏身施礼请安。江良当然知道是哥哥们,他有些羞,但还是偷偷偏过头来看。小孩儿撇着嘴巴,显得极为委曲可怜。如彬在跪倒的同时也极快地瞭过去一眼。他本来恨恨的,可看到弟弟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还是没耐住心疼。刚刚那殿里扯着嗓子叫喊的声音他也听到了,便是知道小孩子该教训,也替他痛得慌。如彦对旁人视如不见。眉眼淡漠如常。两个儿子伏身于地。萧靖衍不过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

如彦直身站好。如彬却跪在地上未动。“父皇。”他心中犹豫,语气也犹豫。他想替弟弟求个情,又打算为自己教导不力请罪。敢说的不敢说的还都没有说,萧靖衍的脸色却又难看了几分。如彬低头跪着没有留意。如彦似是无心还像有心地轻咳了一声,正拦住二弟开口。萧靖衍瞧着他们冷哼,如彬吓得愈发来大气都不得抒出。“朕将两个弟弟都交予你。他们每日里都做了些什么,你这当哥哥的究竟有没有上过心?”呵斥兜头而下,如彬除了叩首认下过错,仿佛什么都不能做。他解释不得,也无从解释。他的确不知道弟弟们去王叔家的事。两个弟弟哪个都不省心,他们要想瞒着他做事,他上哪里去知道呢。如彧告了江良的状,像是出了口气,心下里还是不自在。他也听说父皇发火召了江良,这才担心事大,又跑到二哥那里讲了一遍来龙去脉。如彬差点被俩熊孩子气死。刚想揍那小的几巴掌,又有刘总管派来身前的人报信,说是皇上生怒要教训小侯爷。如彬顾不得旁人,急匆匆从紫云馆赶到南书房。父皇打得极凶,根本不许人进去讲情。如彬就站在殿门外头,心急火燎。

父皇的诘问,如彬也无从回答。萧靖衍本来也没想让儿子回答,严厉不变,他再训斥,“若是还有下次,教训他们两个之前,朕先打你。记住没有?”如彬辨不清此时此刻的感受。他无意识地应下父皇的话,违心地说自己该受教训。其实,他才是对那个两个小家伙没有一点办法。如彬极少被厉声厉气地训斥,便是就骂了这几句,也多少显出灰心丧气。萧靖衍当然看得出来。他生气归生气,可也知道二儿子受累算是无辜。“下去。仔细想着朕说的话。”萧靖衍打发了他,也是免得那哥哥再替那小的求情。如彬当然体会得到,多么担心,也无奈告退。临走前,他又看向弟弟。江良却不敢再看哥哥。小孩儿愧疚得更加抬不起头来。明明是自己的过错,却让哥哥担了罪名,他的心中难受极了。

如彦始终作壁上观,未发一言。直到太子走了,他才唤进宫人来重新为父皇奉上热茶。大殿重归肃静,如彦开始回事。他也是奉召而来的。南海诸国遣了贡使朝觐,如彦负责贡使与贡物护送进京事宜。萧靖衍发了这半日的火,也渐渐稳下心神来处理政务。刚刚如彦亲自为父皇斟茶,又呈上了禀文和一些贡品图样。想是为了回话方便,他便守在御案边上,靠着父亲较近。江良站得身子发木,极快地回头瞄一眼皇上,发现根本就看不到,全被琅琊王挡住了。他觉得那人站得位置极巧,完全阻隔了皇上的视野。江良盯着如彦的后背,略略发愣。他猜不出他是有心的,还是碰巧如此。江良极小心地又观察了一阵儿,感觉如彦短时间内还没有移动位置地打算。而且听得出他回话极细致,甚至有些啰嗦,仿佛与常日里不大一样。江良终于放心。手心肿着还疼,他便蜷起拳头用手背一圈一圈揉屁股。跟刚刚挨打时的火剌剌不同,现在屁股闷闷还硬硬的,摩挲一阵子虽不能完全止痛,却可以舒缓不少。腿更站得酸麻。他大着胆子曲曲膝盖,再无声地捶几下。总是看不到,他又斜着身子,倒换着两个脚支撑,轮番解乏。如彦回了多久的事,江良就放松了多久。直听到请示退下了,江良才赶忙站好。如彦告退离开。江良便盯着那大哥哥看。他突然觉得很感谢他。虽然他从来没对自己好过,但他还觉得他该是有心帮他。江良很盼着如彦能看看他。哪怕就一眼。也可以证明,他的猜测。如彦径直出去,就像他进来时一样,丝毫不曾理会被罚站着的小孩儿。他从来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更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还是自作多情了,江良苦笑出来,什么哥哥弟弟的,哪会有那样容易呢。

殿内再安静下来。萧靖衍头也不抬,蹙眉看着手边一册册堆如小山的奏章。不过一柱香的功夫,江良又站不住扭过半个身子来,战战兢兢地轻唤,“皇上。”孩子的声音可怜得很。萧靖衍也瞧过去,“作什么?”江良心生希望,面上可不敢放松,依然皱皱着鼻子嘴巴,“皇上,皇上,良儿的腿都要失去知觉了。”萧靖衍甩下手中的折子,淡淡地问:“你站不了了?”江良努力在察言观色,还是分辨不清。小孩儿只好犹豫地点了点头,口中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试探着“嗯”了一声。萧靖衍将手一拂,“站不得,你便跪着,自己掂量吧。”说完,他便叩案。江良明白,皇上开始传召臣子。他再不敢耍赖,当然也不会傻傻地跪下。身子如何得肿痛疲惫,也重新按规矩冲墙立好,敛声息气,巴不得能隐了身形方好。

前面进来的是如彬与如彦,总是哥哥们,江良有愧却不觉得羞。这会子,一拨又一拨的外人,他的小脸渐渐得便烧得通红。御门听政,诸臣会齐,入署奏事者众。来得早的,都知道皇上刚刚教训了小候爷,还没有发落。他们埋首进来,便是能够瞧见墙根下的江良也装作看不见。只是迟迟后期,再来的那些人,有的经过前面提醒知道些情况,有些则是紧赶着被宣入,猛然间看到少年瑟缩又狼狈的模样,不能不说被吓了一跳。江良其实也没忘悄悄打量旁人。他很在乎旁人的反应。开始时,是真难过。觉得所有人都会笑话他。可半晌午都瞧过来,小孩儿竟有些得意起来。那些个人,那些个与他身份无异的下臣们,竟是没有谁敢直视于他。他们要么装作不察,要么就是瞟上一眼便紧跟着错开目光,生怕被自己发觉。竟然在怕他。江良于心中发笑。他本来是怕他们看见,原来他更怕看见他。这说起来矛盾。可想起来却分明。他们对他忌惮。因为见到了他的窘相,而怕被他记恨。渐渐的,江良再懒得去打量那些人。他还故意拔直了背脊,昂了头,实在是掩不住得意。还有便是皇上醇厚的声音。他一字一句认真倾听。谈论的朝政,有些能懂,有些不懂。只不论懂与不懂。他都开心。他就在皇上近前。这暖暖的,有所依仗的感觉,便是子对父的依赖吧。江良思忖许久。

这会子觐见的是枢密院的副知事赵翼。萧靖衍选用臣子,最恶纸上谈兵、尸位素食的书呆子。赵翼便是深得赏识,着力提拔的一位重臣。他年纪轻,办事干练,与僚属一处,数语即辨其才,又毫无骄汰之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然职同副宰。赵翼回事,正合皇上所问所想。君臣相谈甚欢。江良察觉皇上心情似乎舒畅了些许,便也动了心思。赵副知事曾在教导皇子们的上书房里任过学监。那还是如彬他们读书时的事情。待等江良进学,仿佛没有几日,赵翼便提升调任了。江良实在好记性,竟是记起这样的一段旧事。他耐下心来等了又等。终是听着赵知事的奏事似乎要结束,眼见着要跪安告退。小良良从墙边上幽幽说了一句:“老师,在皇上面前给良求个情吧!”

赵翼方才回头看看那孩子,没有答话,面上带了明显的笑意。这笑意不只对着江良,也对着皇上。终究是近臣,才会有如此随性的表情。萧靖衍初时未不答理。见着赵翼始终看,才略带薄嗔的口气,“你不用管。” 赵翼“呵呵”轻笑出来,边笑边又深深揖首告罪。待等萧靖衍面容也见松动,一样显出笑纹。他才赶着开口,“皇上,顺天侯唤臣一声‘老师’,臣都不敢答应。”他的语焉不详,听着不似求情,却是求情。萧靖衍瞪了小家伙一眼,“你是不知道你那‘好学生’都做了什么。若是让他说出来,怕是他没脸喊你‘老师’。” 江良听了这训斥,再低下小脑袋,更悄悄撅起嘴巴。赵翼不探缘由,一心只做和事佬,“皇上,时间不短了。”他比谁都清楚顺天侯不是皇子,却比皇子都受宠。不管小孩子如何惹下圣怒,他便从旁提引那慈父心便可,两边都讨好处。

果然,萧靖衍注视孩子,目不转睛。赵翼见此,更加大着胆子作主,直接击掌唤人。还是刘永赶在最前头。萧靖衍没发话。江良一动也不敢动。宫人便守在门口处。赵翼移步上前,拍拍小侯爷的肩,“可还走得?”他说得极亲切,不似同僚,颇有些前辈照顾后辈的关切。江良当然走得。站了这许久,腿麻木,可伤处却已歇得缓解不少。只是江良的小脾气如此,总爱做个受苦的样子出来。他略显不支得微靠住赵翼,咬着嘴唇不答言,像是颇痛苦。赵翼知晓孩子刚挨了打,眼瞧有几分信了他羸弱的状况。赵知事一边揽住江良,一边再恳求,“皇上……”

萧靖衍拦住那人的话,指了刘永过去。江良的小模样如何装也骗不过皇上。手下轻重,萧靖衍自有惦量。不过他也担心,看着孩子站这许久,脸色并不太好。刘永麻利上前,双手都扶上小主人,一叠声地吩咐身后跟的宫人去抬藤屉子来。江良再装不下去。他坚决不能趴在藤屉子上被抬出去。那样**是颜面扫地,忙不迭地推脱摆手。刘永不知该依了谁,却是皇上远远地发话,“也站了一阵子,腿僵怕是有。你们先扶了良儿到东侧殿歇下,过会子再传太医进来瞧。”

口喻一下。所有人都愣怔。东殿是皇帝的寝宫。莫说下臣,便是皇子也不能僭越,想歇便歇。俗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旻王靖衡是皇上的亲弟弟。一次进宫向太后请安时跪在了太后座边矮金裹脚的小杌子上,便犯了皇帝大忌。因为那个杌子是萧靖衍平日请安跪坐的地方。旻王自请其罪,也被罚俸半年。“仪节僭妄”于臣下是大过错,可以抄家灭族。刘永期期艾艾地不知该如何做。赵翼也是犹豫。江良才是该承旨的人。他转头看向御座。皇上宁静平和,惯常的凝重,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关怀。少年心里漾过暖流,却又酸涩。如此爱他的父皇,他却从来不知该如何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情。寝宫他本来去不得。若算清醒,该跪下辞过。他早变得小心谨慎得近乎卑微。尤其是在人前。他知道自己得到的眷宠太多,实在超出身份应得。他不愿招惹猜忌妒恨,他总不想皇上与皇贵妃因他为难。

去与不去。这种挣扎远比决断痛苦。萧靖衍却冲孩子招了招手。江良乖乖上前,静静跪在皇上脚下。萧靖衍似笑非笑。江良却又撒娇,“皇上您心疼了。”萧靖衍拍了一下孩子的头,“别以为这就混过去。书房里人来人往,保不齐又有谁来求情袒护。老实到东殿候着,过会子忙完,咱们再接着算帐。”江良叩首于地,动作极利落,其实是想掩下眼底滚落的热泪,“良儿明白。良儿过去。”他再起身。刘永已放下心来搀扶引行。他们便要走到殿门。正听到萧靖衍与赵翼闲闲而谈。

皇上的口气颇为踌躇,“朕也知道该如何教导儿子,也不是教导不好儿子。只对这两个小的,总有几分无可奈何,说不出的心软,真不晓得算不算溺爱了。”“皇上。”赵翼依旧展眉而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您方是圣明君父。”

THE END

第七十六章:凡今之人

从清晨雪落到日暮,早已四域茫茫,尽被一片白色笼罩。连天悄悄从西角门进了府,乜斜倦眼只想着抓紧回自己的卧室里去。他这里脚步沉沉,才刚转过回廊,就见不远处屋帘之下负手站立一人。小天立时便觉不好,正是祁善脸容含怒直直盯着他看。他不傻,还不到自乱阵脚的时候,赶忙小跑几步到近前陪了笑方道:“总管何时来的?快上屋里请。”祁善冷笑,并不发话,点点头跟着一起进了屋。连天房中不缺伺候的下人,只是他依旧喜欢凡事亲力亲为。有两个伶俐的小厮上前服侍,他让他们点了灯又拨热炭盆便打发出去。祁善稳当坐着,随手接过连天捧上的茶抿了抿。连天挨在边上也坐下来,“今日里冷,要有功夫出去喝几杯烧酒可好?”祁善仿佛极为好奇地打量他,“连小爷,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天先发笑再试探,“祁哥,不是有你罩着我么?”祁善重重将茶杯顿在几上,“我罩着你?谁来罩着我?你可知道咱们爷在王府发了多大的火?”连天略微显出惧意,“王爷如何想到回王府。他都知道了?”祁善却像淡了怒气,改换缓声,“总有个把月不曾露过面,谁知道为何突然回去了。前脚下了朝,后脚就进了王府。看见哪哪都不顺眼,回禀什么都没个畅快的。”连天又笑,“他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祁善睨他,“你也知道,怎得还火上浇油!”连天昂昂着头,“你不会说漏嘴了吧?”祁善抬手就差抽他,“你怎样与我说的?究竟是王爷的旨令要接翁主,还是你自作主张要接翁主?”连天丝毫不为所动,“我以为你能猜得到,不用点破。”祁善恨恨地点指,“我也昏了头,偏给你充了垫背的。差点儿被王爷骂死不说,还白白搭进去三个月禄银。”连天这才见慌,“别心疼你那点子钱了。我怕是快没命了。他从哪修炼的未卜先知的道行。”祁善黢黑的眼仁微微一缩,“小天,我说与你,你也别上火。”连天试出总管话里有话,稍稍向前探近了身子。祁善下颌微抬遥示门外,“小也子多问了句主人何时去锦秀峰,这才挑出事来。”连天浓眉都竖立,“他这哪里是多话,分明有意为之。那小子一贯的抓尖卖乖,我老早便看着不顺眼。”祁善随手执起茶壶来,斟了

第43回

两杯,“未必。他算是聪明的,当然知道你在王爷心中的地位,绝不会傻兮兮地招惹。”连天一口就喝干了热茶,“不论有心无心,我都不会饶过他。”祁善眸中笑意渐增,“果然是半个主子,谁也比不得你这气势。”说着,他再劝,“今日王爷吩咐小也子到这边府上听差,算是入了眼的。你便是要收拾,也敛些脾气,或是拖几日,最好等我回来。”连天正不服不愤的,忽而再转脸,“回来?你要去哪?”祁善掸掸袍摆已有起身的意思,“去趟武夷,明早就出发。”连天像小孩子似的满目兴味,“那么远的地方啊。你带着我呗。”祁善奈不住弹他额头,“又不是游山玩水,带你作甚?”连天捂头争辩,“山高路远,有我保护你多好。”祁善哂笑,“可不敢劳动你大驾。”连天仍似关心,“祁哥,你这样的身份离京怕是有违内制。”祁善以目相慰,再压低声音,“太子安排的差事。用旁人,主子们不放心。”连天疑惑,“究竟什么隐秘事?”祁善截他话茬,“不用让你知道的,你也别问。”连天叹气失落。祁善再拍那孩子肩膀,“去年订下的货物,我去验验看。”说完,他又正肃面容,“我不在家的时日,你也老实些个,别总淘气。”连天真不舍,偏嘴上不认,“该游乐就游乐去。我哪里还淘气。你也不管我了,让他打死好了。”祁善无可奈何摇头,“你就是那蔫气人的。凡事莫急,王爷为你计虑深远,你自己千万别乱分寸。”连天已经站起来,恨不得依靠到祁善身上,“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南地湿寒,多带几件冬衣。”祁善笑着推开他,“别叫我‘哥’,我也不是你‘哥’。你哥在堂屋拎着板子正等你呢。”连天搓搓手更显惬意,“他没板子了。板子让我藏起来了。”祁善气得跺脚,“就知道是你使的夭,偏在王爷面前胡沁我给弄丢的。”说完他起身就走。连天乖巧地跟在身后相送。快要到门口,祁善又停住,“过会子去王爷跟前认个错。就是打几下,骂几句的,也别顶撞,终是有夫人在呢。”

雪后初霁,忽而流霞满天,却只是余晖而已。连天也不用人通传,径直进了后堂的暖阁。昭玉本来引着几个小丫头立在里间的门外头伺候,见他来了笑笑又福了一福,便领众婢子下去。连天点点头,眼见着都走得一个不剩,这才挑了红绸门帘迈步。屋内一股子甜香细细,让人由不得的心神舒缓。连天不敢抬头,却能看见怀馨执了卷书册斜躺在阁内的软榻上悠闲翻看。榻边上支了张紫檀木高腿金漆的细牙桌,红彩玛瑙盘子里摆了几样果子还有茶点。他需得确定了姐姐也在才安心。锦瑟正坐在夫君外侧作针线,斜绾着简单的偏髻,莤红石榴连株的棉袄配绫子裙,蜜灰亮银二色的比甲坎肩,领口处小朵的攒珠樱桃宝石花流光浅浅晃人眼睛。“王爷、姐姐。”连天放开帘子便行礼问安。怀馨理都未理,又翻过页书去。锦瑟稍停一下,撂下手中绣到半拉的团锦香囊,起身走到那人面前。“飘这一天的雪,天寒地冻的,你疯到哪里去了?”许是暖阁地龙烧得旺盛,小人儿脸色微微泛红。“我,我,我出去走了走。”连天下意识地要往后撤,还不忘偷偷瞄了眼那边榻上。怀馨不知何时放下的书,已盘腿坐正身子,拣了几枚无花果蜜饯放进口中。小孩子退,锦瑟更进上一步,秀眉蹙得紧张,“可是几日没理会你,闲着闲着就玩野了心。谁许了你老窝在家住?营里不知道去了?”连天垂头垂手怯怯的模样,“我明早就归营。”锦瑟并不理会他的可怜,神色肃然,不变的严厉,“**是没了规矩。现在就回房去。我已经吩咐下谁也不许送吃的给你,饿上一晚,看能不能长些记性。”

连天紧绷的身子在缓缓松懈却不敢表现出来。他还是臊眉搭眼的模样,“嗯,姐姐,小天知错。天也晚了,不搅扰您和王爷安置。”锦瑟早忍不住使眼色催他快走。连天拔腿恨不得立马离了这里。 “站住!”怀馨吹着盏里的热茶喊出来。连天含肩带背地一凛,再不敢动。锦瑟转过脸,笑得极勉强,“茶味怕是淡了,我让她们换新的。”怀馨只摆摆手,“揍完他再添茶也来得及。”连天团皱起眉目,极快地牵了下姐姐的袖畔。锦瑟当然知道弟弟怕了,其实她也怕,可再怕也得硬着头皮上去。“王爷。”小人儿回到榻边微微曲下身子。怀馨极快地从榻上下来,向她伸手,“你做什么?”锦瑟就着那人的手与他面对面对站好,“你从不喜欢我唤你‘王爷’,其实,我更愿意你永远都是‘赵馨’。”一如旧日的说笑,从不曾减淡的情怀,怀馨忍不住点上她的额头,“不带你这样惯着他的。”

西窗外落日燃尽,屋中人听着檐角积雪飘落的簌簌轻响,心中更难宁静。连天最是不敢说话,只眼巴巴地望着。怀馨瞟过一眼,瞧见小家伙吓得缩头,却依旧压不住心中怒气。“过来!”他又喊。连天连思索的功夫都没有,本能地趋身上前。锦瑟也牵人衣袖,“馨哥哥。”怀馨握住她再劝,“若是旁的事我都能依你。只是这回不行。再不好好管管,他非得闯出大祸来。”锦瑟说不得什么,一颗心仿佛被揪拽起来。“去取掸子。”怀馨冷凝着俊脸发话。连天瞧着憨萌可爱,人却机灵,看明白今天这顿打如何也逃不过,姐姐在与不在都救不得。与其别别扭扭地讨回狠的,还不如顺从些早发落完早结束。咬咬牙,跺跺脚,他利索地直奔香几平案,从那铜錾莲瓣宝珠纹的银错高瓶内抽了根长把的鸡毛掸子回来。“王爷,给您。”连天躬身捧上“刑具”。怀馨顺手便抄过来。“立着,给我站好。”他先抽下他的肩膀。夹袍轻陷透出“啪”的一声闷响。锦瑟眼皮跟着轻跳,偏了脸不忍再看。连天稍稍调整好姿势拔直身形。怀馨还算满意,缓缓踱到他后头,“你也老大不小的,你姐姐又看着。我这里给你留足面子。不用趴下,不必去衣。该打多少我心中有数,你便老实受着。若敢坏了规矩,真要揭了你的皮。”

连天最不喜欢听这些冷冰冰威胁的话。他不再答应他,就苦兮兮地等待挨打。怀馨并没计较,高举起掸子来开揍。“嗖——啪——”、“嗖——啪——”一记记抽打应声而落,全打在左边屁股中心处。也怪这孩子多年习武身段长得匀称,两块臀肉结实还挺翘,掩在长袍子里都能让怀馨瞧得准确分明。连天被打得直晃。鸡毛掸子虽比他原来那块板子轻巧不少,一记下来不至于震得人发懵,但这细绺子似地咬皮陷肉,更是生疼。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偷懒图省事,怀馨连着十来下抽打都落在一边屁股。笔管条直挨着的连天可不好受,痛意若不匀称最折磨人神经。他觉得他是有意刁难,肚子里的怨气随着半拉屁股上炸裂般地撕痛越聚越鼓。气不过,也疼不过,连天大着胆子趁那凶物将落未落的瞬间挪动身子向前。半躲不躲的精准技巧,于他这个虎豹营调教出来的练家子实在算不了什么难事。怀馨很快便察觉,一忍再忍地追着小家伙才能打到他屁股。连天仗着有姐姐明着护、哥哥暗着宠,根本不懂见好就收。站屋里头挨打,眼见着躲到门口了,还没止步。怀馨跟了他一路,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本来就是炮仗似的暴戾脾气再也忍耐不得,抬起腿来就是一脚。连天哪还站得住,踉跄着扑倒在青石砖地上。

胸腹着地的同时,连天迅捷以双臂撑住。王爷怒火喷发得实在快,他才知道不能在眼皮子底下过于地投机取巧。只是心中明白是一回事,老老实实地接受又是一回事。连天稳当好身子,犹豫要不要马上起来。他真不想趴在这里挨打,十有八九还是一轮暴打。怀馨的想法可要简单得多。他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倒下才打得便宜,正要往狠里收拾。怀馨探过空落的左手,连带着小家伙外袍还有里头穿的玉色青驼绒夹袄下襟都一气掀起,完全露出了束在鹿皮高靴中弹墨锦边的袷裤。“你干什么?”连天真慌了,回脸回臂阻挡,语气强硬再没丁点儿规矩。“还敢问干什么?”听到连呼带喝的诘问,怀馨如何能忍耐如此无礼。藤条挂着风势挥下来,狠狠落在连天刚扳到背后的胳膊上。声音不响,劲道可重。小孩儿在军中练的是长弓,最是前臂的肌腱强劲。可这猛然击下的藤条,还是带着尖钻的痛透过层层衣裳直达血肉深处的经脉。“呃。”连天呼出一声惨叫,口中立时便沁出腥甜的味道。“小天!”离他们不远处的锦瑟,眼睛生生瞧着只哆嗦着迈不开步子。连天许是被打傻了,胳膊断了一般地疼,却只反别着丝毫不敢动。怀馨还在气头上,根本顾不得许多,弯下腰一只手把那碍眼的手臂扭到最高在背上扣紧,另一只手则高扬了鸡毛掸子不分上下地朝趴在地上的身子打去。虽然没有真得剥光露肉,可细竹竿子抽到仅隔了薄薄衬裤的臀腿上,啪啪啪得显得声音格外响亮。连天没余地躲也没余地再挡,还气闷闷地不肯再出声呼喊或是求饶。整个背后从腰往下就像被人点了火,燎完一条子又一条子。另一只胳膊埋在胸口下,每挨一记抽打,脖子抬头昂,两条腿也是不由人地收紧还踢蹬。

“真以为管不了你了,是吧?”怀馨累得都有些气喘,小家伙只一味强忍着根本也不吭声。他是最受不得被打的人不反应。也算不清抽了多少下,反正一鞭挨着一鞭没有减力的时候。眼见着鸡毛都散了一地,小孩儿那样结实的身板儿被抽得臀肉乱颤,止不住的发抖。“你这屁股硬,嘴巴也硬。硬到底了?这些日子可是把你惯舒服了啊。”他正怒火攻心,呵斥都咬牙切齿。又是一竹竿抽下来,带着丝帛一起嵌进肉里头,痛到难忍,小天只用手抓地,腰也弓起来,分不清是要迎还是要躲。暖阁里虽暖,却憋闷到另人窒息。“别打了。赵馨,我求求你别打了。”他俩的身后传来带着哭腔的哀求声,是锦瑟边哭喊,边扑了过来。小人儿两只都抓上怀馨挥舞掸子的右臂,“馨哥哥,够了!”怀馨其实也觉得够了,但被揍的孩子还没有屈服,他总不想就这样没啥收获地结束。“你少管。都是你一日日宠坏了的。”怀馨嘴里说着还佯装着虚推一把,把被纠缠的胳膊挣脱出来。锦瑟也试出那人没真用力气。她不过歪了下身子,并没错步。姐姐还是执意护在弟弟身前。可弟弟却不肯配合这求情。笞打停下这短暂功夫,连天转过脸,冷冷瞧着,也冷冷地说:“姐姐,你真别管。你便看着。看着他。这些年你不在的日子,他就是这样欺负我的。”

第七十七章:得失到头皆物理

金垂锦,玉勾镧,雪绒长毯上精美的棠梨纹路映着暮色斜晖,如同火烧般耀目。怀馨那双妖冶不似男子的眼睛一瞬间细如冷刃,深处幽幽有隐焰跳动,仿佛囚住躁动不安的小兽。一把便拨开身前碍事的小人儿,“我打死你!”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再挥起的掸把并不计较落处,“咻咻”而下,一记狠过一记,不容人喘息。连天出言也后悔,后悔激怒那人,更后悔伤到那人。这样的错早不是初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少年将双臂夹耳趴伏,只护住头脸。剩下的肩背臀腿,全当豁出去了。如此劲道地狂抽,不掀开裤子,也能想像落点密集的地方,怕是都要被揭去条条绺绺的油皮。怀馨却仍不解气,甩开鸡毛掸子,再次起脚猛踹。靴子尖像是能戳进身体里,连天侧翻着滚动,一叠声地惨叫。先前锦瑟被吓傻了,这时候再无可顾。她哭叫着扑过来,并不思及自己,半跪于地抱住那人还要高抬的右腿。“赵馨,我求你,求你!”她要阻止他,小手紧抓着不放。怀馨并非抬不动脚,只是舍不得伤到爱人,许是也舍不得那个。“姐姐,你……”连天停下打滚,腰和屁股上的皮肉疼到上下牙都止不住乱磕,却仍有倔强。“闭嘴!”锦瑟真得恼了。她隔在他们当中,转过脸怒斥:“行事莽撞,险些闯下祸事来,丝毫都不知道悔改。馨哥哥是如何地疼你护你不记得了?谁许你用那样不敬地口气说话?”怀馨已弯腰拽起小人儿,“你与他说这些有用么?他如此地拱火气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刚才蕴在眉宇间的暴戾之气不见,他还是一幅翩然自若的模样,只是隐约有掩不住的失落与无奈。锦瑟全都看得明白。她就着他的手起身,指尖在掌心里轻轻一转,还是回头,“别辜负了馨哥哥的一片心。你的事除了馨哥哥再无旁人可以担待。”

话中之意,不言而喻。连天当然不是蠢笨的。眼见姐姐被拥着归座,他也强忍浑身酸痛挣扎着从地上趴起来。所谓“挣扎”,不过三分难受,七分都在装。这个时候,需要这样的效果。玉步轻移,锦瑟脱开那人的臂膀。她亲自动手为他添茶,既为消却火气,更是不想有旁人打扰,挨了打的弟弟还有话想对打他的哥哥诉说。连天就立在对面。刚刚寻过被甩到门口处撸得半秃的鸡毛掸子,他双手捧着欲言又止。“出去!”怀馨扫了一眼喝斥。少年唇角微一搐,手上又紧握几分。锦瑟拿这兄弟俩无法,又想笑,又叹气,水样的眸子流光。她靠到小孩儿的近前来,“寻这个做什么,没挨够?” “王爷还恼着呢。”连天垂目,并不是赌气。“你若聪明,以后便别惹我。”怀馨脸上略不自然。他这话并不像训教,寥寥几个字,猜不透包含着如何的深意。连天极敏感,终于抬脸对视,“王爷,我并不敢惹您生气。是我想,是我需要……”他有些语无伦次。“小天,慢慢与馨哥哥说。”锦瑟极为随意地叮嘱,关切之意流露无遗。“嗯。”连天似有依侍,顿了一顿也攒起勇气,“王爷请您帮我。帮帮我和晴儿。”“少要胡说。”怀馨皱起眉想岔开话题,目光躲闪着飘向不远处已显出暗沉的窗外。“我没有胡说。”连天又焦急起来。这个极隐蔽的秘密,印刻在他沉默的心间早不是一年两年。“还敢顶嘴。”怀馨眯得修狭的眸子正与那人眼中的亮光碰撞。屋内突陷沉默。连天双瞳心有失望的雾气漫染开来,还隐含雨意,“我真得只有你可以……”那一个“求”字他没能说出口。怀馨把握茶盏在手,似乎轻叹了口气,“切莫痴心妄想。”“于我这样的人便是‘痴心妄想’?”连天霍然拔直了身子,寒眸凛冽,更委曲至极。怀馨冷然不过一瞬,再次凶道:“还想讨打?”

众生痴业,无非眷恋纷流。连天低得下放肆的眉目,却咽不下喉头一股子酸涩。“你先回去。回头咱们再说。”锦瑟牵着弟弟衣袖劝他走。连天血色上头,紧抿唇峰,似乎想要隐忍,却堪堪一幅拒人千里的模样。“莫要胡闹。”那当姐姐的担忧了。怀馨猛得拍上手边高脚小几,震得水晶流苏的桌围子折闪得冷光如冰碎溅。“我看他敢。再闹,便打折他的腿。”这可真是气话,说的人都未走心。少年却咬到牙根僵木,“喀吧”一声,生生撅断了手中的掸子,“我让你打!我便让你打!”他也不顾人瞠目,再进一步直到怀馨眼前,断竿就被掷在脚下,“不管我,凭什么打我?”说着狠狠跺脚,他转身而去,厚锦双面绣的冬帘被披甩得许久呼扇不定。

一天一地的雪再落无声。愤怒无知无觉,唯有一阵子怅然若失的空落疲惫席卷而来,怀馨恨不得能立刻再歪到榻上。锦瑟犹犹豫豫地靠近,“馨。”她轻轻唤他。怀馨眼底并无反应,只两弯长且卷曲的睫毛垂下影影点点,仿佛沾染了窗外的寒气。锦瑟将窈窕香暖的身子,一点点挤进那人怀里,“你别动气。小天还小,说话做事不防头。他绝不会是有意的。”怀馨杵臂支头静听,等着她说完后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方抬目相视,“我还得揍他。绝饶不了他。”边说,他边摩挲嫩颊。小人儿如玉琼颜在爱抚下愈发明丽,还隐现朦胧不清的谑意,“你要如何揍他?你拿什么揍他?”她故意瞟眼地下散乱的鸡毛掸子。怀馨眸心骤生变化,再轻黯一笑,“来,宝贝 ,趴到哥哥的腿上来。”丹唇如珠,轻启发声,柔媚过天边烟霞,“我不要。你不讲道理。”如许妙音,风情万种,怀馨便要骨软筋折。他轻缓地抱起她来,神情却陡然生利,“我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你那弟弟不听话。当然要打你这姐姐的光屁股喽。”

几丝云光飘渺窗前,快要点灯了。小人儿被拖拽着趴伏,轻轻嗤笑,仿佛已是不耐,“失了颜面便要从我这里找回来,王爷可是好大的气量。”怀馨一边忙着调整那肉肉的还香香的软身子,一边悠然地回答,“我在你们姐弟俩的眼中哪里还是什么‘王爷’。你们若有半点敬畏之心,我也不至于被活活气死。”“死啊死的。从不知道忌讳。”锦瑟对一些个字眼儿本能地排斥。怀馨嘿嘿笑着开始撩裙子。里面的胫衣夹棉松松垮垮裹着细长白腿。想是刚刚挣扎得厉害些,腰上的带子都松了,他扒得格外顺利,圆圆翘翘的小屁股,三扭两扭地便露了出来。“又这样。”她扳过胳膊来气哼哼地推他。他把她的腕子折到背上去,抬手给那光屁股一巴掌,“老实呆好,听哥哥说话。”疼倒算不得疼,但声音清脆,多少震慑。锦瑟不作声故意把身子抬了抬,双丘的靠下边还有几块紫印子,她得让他看到。这几天可是没少遭罪,那活阎王故意照着小屁股根处狠抽,就是让人坐不好凳子。怀馨不知道丫头的打算,错以为她乖巧,大手在弹性十足的两团肉蛋子上摩挲。他这里光摸不打,锦瑟还有些不能适应。她总不能催他开揍,只好没话找话,“我能不能穿上衣裳。说不定小天还回来。”她扭着的小脸儿白净透粉,让人忍不住地想亲一口。怀馨还真俯下身去那下鼻子头。“你做梦吧。”爱抚归爱抚,讥笑归讥笑,“三天之内,那小子绝不敢出现在我眼前。过了三天,他一准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粘着我,推都推不开。”怀馨的语气厌弃之中又有宠溺。“你哪会真得恼他呢。”她痴恋于此时这个温暖的大哥哥。他却不承认,“我才懒得恼他。我得打他。往死里揍,揍到皮开肉绽。得避开你,省得添乱。”说着他手上竟使力,长指内收,竟是揪起一块屁股肉来。锦瑟顾不得琢磨那人话中真假,惊叫着要躲。怀馨再度安静,“你能不能别再惯着他?”

锦瑟身心跌跌撞撞的,忽上忽下,“惯着小天的人是你。根本不与我相干。”她猜度他不会生气,才敢反驳。果不其然,怀馨手下力度放轻,不过是享受雪肌腻滑,“这便是那小家伙的本事。这些年来,但凡我身边的人,便没有不疼他,不护着他的。尤其我刚刚把他寻了来带在身边的时候,父皇也好,母后也好,生怕他会被我欺负死。”锦瑟禁不得回想小孩子曾经骨瘦如柴的孱弱模样,辨不清感慨还是赞叹,“你把他教养得很好。”怀馨手不离凝脂一般的白肉,“只因你对我的托付。”锦瑟突然间想哭,吸着鼻子,费力才能说出话来,“不论谁对谁的托付。既管了他,就得有始有终。”怀馨知道她话中的意思,“你不用探我的口风。打他归打他。我已有盘算。”锦瑟坐不起来,只好环住他的腰,贴得更紧,“我猜到了。只是……只是这身份相隔实在悬殊。雪晴可是公主与驸马的爱女。”她想着都为难。怀馨淡淡转眸,盯着眼下小人儿,“其实,我心中藏有一事,早惦着与你商量。”爱人暂不接话,他便直接说,“是时候,让小天离开我们了。”锦瑟听得明白也想得明白,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垫着他的胳膊抽噎。怀馨先沉默,手指缓缓埋入她的发间,想要理顺轻愁。“丫头,别哭。”他终于开口,“除却夫妻,其实太多的爱最后都意味着分离。那孩子初入王府时,胆子极小,如何提点规矩,总是忍不住想要拉我的手,或是紧紧的抱住我的腰,便是骂他吓唬他也改不了,因为那时的我几乎是他的一切。只是,现在,人高马大的他常常与我并肩而行,我们相视而笑,偶尔想拍拍他的头,或是抚抚他的脸,我都要思量,他愿不愿意。小天真得长大了,就在不经意间。而咱们是他的兄姊,与他的父母无异,总要替他的将来打算。他留在我身边一日,便是一日的奴仆。想与晴儿在一起,也许千难万难。但第一步,需得从改变身份开始,还是送他走吧。以后的路,当然要扶持,只是先放手。”

“我全听你的。”小人儿安静趴着,不动亦不回头看,“也许前生前世,我们三个人真是亲兄妹、亲姐弟。”“胡说。”他淡声反驳她,面现微笑,目光可是熠熠锁视于两瓣胖胖的光屁股,“你们许是亲姐弟不假。而我们绝不会是什么亲兄妹。我们是夫妻。三生三世都是夫妻。这都不知道么?”他再轻冷一笑,手向下滑,就在那肉丘根底的伤痕上狠狠掐了一把。锦瑟身体猛然发颤,娇容微侧,还有点子轻泪挂在腮窝,“哥哥,是我说错了。”“哦,卿卿也知道错了。”怀馨似满是怜惜,紧紧怀中小人儿,扯落裙裳将玲珑起伏的身段裸得更多,“刚刚护着你那宝贝弟弟的事可以不论。这说错话,总不能再轻意宽恕。”锦瑟呼吸徒然频促,发间珠钿摇摆如丝。“哥哥……”讨饶的娇语被闷在口中,巴掌已如疾风暴雨般挥落。五根指头也赛过藤荆,狠狠咬合细白的臀肉,转眼留下一片参差的红印。这跟板子、棍子是完全不同的痛觉。带了施虐者的体温,还有戏耍的心情。一掌下来,指腹、手心、包括腕根处都是落点,也是痛点,或是由前到后,后是由后到前,麻胀且刺的感觉迅速汇集,横行在整个屁股。

“疼,哥哥,疼。”锦瑟脸朝着地下,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想再挤出些眼泪。怀馨眸子里尽是邪魅的趣味,“哥哥疼什么啊?哥哥不疼。疼的人是你。”“啊啊啊……”这会子她被气哭了,扭屁股拧腿反抗。怀馨最受不得揍没反应的“僵尸”,这可正中下怀,起身夹着丫头便往榻上拥。小人儿哭得更大声了,只是根本没用。依旧是颜面深垂,被强迫着跪趴在床边上。里里外外下衣不知道被扒光甩到哪里去了,那人的大手恣意摧折,柳腰塌得过狠,双腿也分得太开,臀缝间门户大张,“嗖嗖”地都能钻进风去。怀馨已解下腰间象牙劈丝编织的束带,折了一折握在手中试试轻重,然后便恶声恶气地发话,“呆好了,还要报出数,今儿个哥哥揍屁股可得揍到高兴才行。”

谢谢枢机长

第七十八章:越间阻越怀忺

雪后的第二日是格外好的天气。午后暖阳挥洒在书房的明窗上,温煦得如同潺湲的春水。大紫檀雕螭案后,怀馨一袭浅青色的外袍亦被沾染了淡淡的金晖。此刻,他手下正忙。三四位今秋榜上题名的旧友都在初入冬时被指了差事放到外省州府郡县里历练。全是一腔子为国为民热血抱负去的,忽然间见识到最底层官场里的明捧暗压、阳奉阴违。一时难以适从不说,这帮公子哥们竟被一些粗鄙的乡下富绅勾结着衙内的小官小吏们多方掣肘。年少气盛,偏是如何的拳脚落到一摊烂泥里如何也施展不开。都知道他们京里的爷老子厉害,哪个不是绯袍加身,只可惜这天高连皇帝都远,光靠家世根本撑不住场面。免不了心中愤懑,又不敢更不愿向家里的父兄诉说,生怕被小看了去,再挨顿“吃不得苦、做不成事”的数落训斥,想来想去的都只好向打小混在一处的赵王抱怨。怀馨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好友。信札攒了七八封,这才动笔回复。他劝他们的话基本都一样,不外乎先沉下心来观察,务以收回实权为要。权柄在手,再将治下诸事一件一件打点清楚。当然,最重要的,他劝他们还是要常写写家书请教。谁的爹都是心疼儿子的,骂得再狠、打得再凶,该帮总是会帮。姜只有老的才辣。他们一筹莫展的事,爹们总有办法。

闲闲散散地也消磨了半晌午的光阴。怀馨便要停笔,房门忽然被人小心翼翼推开,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除了那小家伙,没人喊在主人面前不经通禀便开门直入。连天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进来,再悄无声息地靠近桌案。他不在乎那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用手碰了碰桌边填漆茶盘中的小盖钟,很是殷勤地开口:“王爷,茶有些冷了,我去沏些滚滚的来。”怀馨仍未撩笔,“茶滚不滚的不打紧。你滚。”少年先趁人不注意翻了个白眼,然后再凑得近些,“哥,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他下了极大地决心才这样唤他。怀馨却回答得极干脆,“滚!”连天咬着牙再喊:“哥!”怀馨把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桌面上,“滚!”他瞪着他吼的。满是期待的笑意瞬间被击碎在氤氲的瞳仁里,连天竟也拍上桌子,“你太伤人了!”说完他甩手便走,革靴蹬地,“咚咚咚”直响。

“给我回来!”怀馨气得眉目移位,略显倦怠的眸中又有清辉。连天就在不远处停住,别别扭扭地转身。不算是听话回来,可也没走。怀馨不知是何时站起来的,负手冷笑,恢复了那副散漫模样,“昨个揍得轻了,是吧?就不知道什么是‘疼”?什么是‘怕’?”连天听得极仔细,像是慑于威势,向后退了一小步。“您怎么知道揍得青了?真青了。不只青了,有的地方都紫了。还破皮了。”他边说边往前,终于回到桌子边上。“我没骗人。青了一大片。不信,我脱了裤子给你看。”实在的少年这就动手,眼见着便解了腰带。怀馨脸都侧过去,仿佛极为嫌弃,“脱裤子干嘛?谁让你脱裤子?青天白日的,这屋里又没人。”连天脸红不过一瞬,又翻白眼,“你少羞辱人。”说完,他自己先笑,“我终于知道你怕什么了?你怕我脱裤子。”这回换成怀馨跺脚,“你要点脸,要点脸行不行?”连天依旧天真得可爱,“我要脸?我在你面前要什么脸?”怀馨是真绝望了。他隔着桌子伸过手,像是极为惋惜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小天,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给带坏了,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啊!”连天拨开他的手,眉稍微挑,“最烦你说这样的话。跟了你不一定会学好,不跟着你也难保不学坏。”怀馨就势在他脖子上抽了一巴掌,“真是欠收拾了。跟谁说话呢?你啊你的。揍都白挨了。”连天也习惯,任着那人打骂,“小天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见他这个样子,怀馨生出几分不忍,只是还得摆架势,“赶快回营去。少在眼前晃荡。瞧着就烦。”连天有些懒洋洋的,“不用总催,我再歇两天就走。”怀馨听出蹊跷,“怎么还歇两天?舅舅手下军纪竟弛废到如此地步,你这是多久没回去了?”连天瞄了眼桌子上平摊的写了一半的书信,觉得没啥感兴趣的,这才极简单地回话,“昨晚上我就向侯爷告假了。他准我在家休养几天。”怀馨又有些按不住火,“你有什么需要养的?”连天随手从书桌摆着的数十方宝砚中拈了个小巧的把玩,“我得养伤啊。你把我打坏了,你不知道么?”怀馨拼命忍耐,“原来你是到舅舅面前告我的状去了。”连天眸中笑意再起,清清亮亮的如窗外光影一般,“我哪敢啊。我只是让侯爷验验伤,免得以为我躲在家中偷懒。”怀馨想戏弄人,“你脱了裤子给舅舅验的?”连天嗤笑出来,“脱裤子怎么了?先不提我也算是侯爷看着长大的。您没在军中呆过,自然不懂军中的规矩。从来

第44回

侯爷下令行罚动军棍,便没有谁是穿着裤子挨的。我的屁股还怕给侯爷瞧么?”怀馨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连天却没完,“我不止脱了裤子,上衣也脱了。你抽我胳膊,肿得不轻。侯爷心疼极了。平日里靠右臂挽弓,这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侯爷说了,我现在是他的人。你打我的屁股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管,但你动我的胳膊不行。再有下次,他绝不饶你。”“好好好。”怀馨双手一击合十到胸前。他笑都笑到目眦尽裂了,“小弟弟,你现在就脱了裤子趴到桌子上来。让我再打一遍你的屁股,解解气。”

明亮的日光之下,连天本来憨直可爱的面容轮廓隐隐透出几分狡黠,“你打人屁股上瘾是吧?”左右眼下无事,怀馨索性凑到小孩儿近前,“你才知道我喜欢打人屁股。”“有病啊?”连天没好气地弹开半臂距离,“和着你就拿我跟姐姐过瘾。”怀馨伸手搭住他肩头,“你总算明白了。整日里吃我的,喝我的,不是有所图,白养你们姐弟作甚?这世上哪有什么活菩萨。”连天终于忍不住,笑到垂头,“你实在是没得救了。我们怎么就落到你的手里了呢?”怀馨也发笑,扭那孩子的背,朝着腰下狠扇了一巴掌,“既然醒悟,就别废话,以后让你怎样便怎样,皮肉也好少受些苦。”连天疼得呲牙咧嘴揉屁股,言语倒恭敬起来,“王爷您过会子再动手,我还有正经话要说。”怀馨本来也是逗着他玩儿,半真半假便松开桎梏。连天双手还捂在身后,调皮地挑了挑眉梢,“我悄悄去打听皇上揍您的原因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明显是冷嘲热讽,怀馨气得直接扬手。“别打别打。”连天用两只手去抱那人的一只手,眨巴着眼睛乞求。“你不气死我不罢休?”怀馨说得发狠,却是满目兴趣。连天当然看得出,好不容易扭下他的胳膊,微生感慨,“您受了苦,我也难过。”“滚一边去。”怀馨略略有些羞臊,可还是禁不得要问,“打听出什么了?”连天诚实地摇头,“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怀馨咬牙都差点咬到舌头,“逼着我抄大板子呢?”连天“啧”了一声再开口,“没打听出来,可我分析出来了。”怀馨实在懒得理会,只琢磨着怎么把这个烦人的小家伙轰出屋去。连天围着主人开始绕圈,“我说得是真话,我很是怀疑一个人。”怀馨看都不看他,“抓紧从我眼前消失,不然你屁股还会更青。”连天总算站定身子,“我觉得是太子害的你挨打。”

厚纱隔断的日晖仍旧刺人的眼睛。怀馨双目微睐,“这话从何说起?”连天来了精神,“我问您几个事,您边答边想自然明了。”怀馨笑着又揍孩子一巴掌,“能耐得你。若是讲得没道理,看我怎么收拾你。”连天不在乎威胁,“旁的都不论,您只回忆下以往被皇上教训了,太子都是什么态度。”怀馨思忖并不言语。连天先忍不住,“我这外人都看得**的。您若挨了揍,太子大多时候冷眼旁观,偶尔还会摆出兄长的架子来训斥你横生是非,惹父母着恼。唯独……”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唯独没有关心过我,没有说过嘘寒问暖的话。”怀馨静静地接下后半句。连天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气得怀馨剜他一眼,只是语意开始犹豫起来,“这次我被教训,太子的确热络得反常,又问我的伤,又嘱咐我静养。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我前头挨了打,我挺照顾他的。”连天笑得泠然,“怎得你的亲哥哥,你都看不明白?向来你对太子好,在太子眼中都是应该的,若你不好了,他绝对狠狠收拾你。”怀馨更显疑惑,“可我最近没有招惹他啊。”连天仿佛成竹在胸,“谁说你一定招惹他。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绝对是太子在皇上面前说起你什么不是,才惹来的这顿家法。”怀馨剑眉紧蹙,“那他无缘无故地做什么要到父皇面前乱嚼舌根子?”连天取过桌上的银签子从玛瑙碗中扦了两片糖渍雪梨,递过去一片,自己咬住一片。怀馨哪还有心情,挥手推开,“就知道吃,说正事。”连天故意津津有味地把梨都吃完,小孩子似地抹抹嘴巴,“您想多了。我猜度太子绝非故意。他向来一到皇上面前就腿发软,脑袋发懵。被皇上云里雾里地问话,你们之间那点子隐密事一时说走了嘴也是有的。您也好、淮王也好,这样的祸少摊了?”“究竟什么隐密事被父皇知道了呢?”怀馨仍然耿耿于怀。连天早已意兴阑珊,“您自己想去吧,或者直接问太子。”怀馨勃然现出怒意,“是得好好问问,他若不承认,我也豁出去,闹到父皇母后面前又如何?打小坑我来坑我去,还没个完了。总之,拼着再挨顿戒尺,也绝不让他好过。”

那人跺脚攥拳,好一阵子发狠。连天却偏过头去瞄向窗外。难得的天高舒阔,静滞的团云连绵如重山,掩映了尘世的喧嚣,让人心境平和而宁远。“过会子,你同我一起入宫,太子还留宿在紫云馆。”怀馨并未留意小孩儿的心情起落,躁动地催促。连天忽而握住他的胳膊,“有个亲哥哥多好。哪怕他只是欺负你。多少人想着盼着被哥哥欺负,常常也不能够。”几只耐寒的麻雀在屋檐下嘀呖唱和,打扰了书房内极短暂的静默。怀馨臂膀不动,笑得幽深,“你这话里有话啊。”连天有些失落地放开手,还不忘轻轻抚平那莲青色缂丝缎袖口上的几痕褶皱,“我多想也有个哥哥。很小的时候就想。您是知道的。”“哼。”怀馨猛地从孩子手中抽出袖管,滚了三层淡金色镶边的水波绣纹都跟着颤动,“你才不盼着有个哥哥欺负你,你是想有个哥哥好让你欺负。”连天面颊先是一红,跟着又瞪圆乌澄的一双眸子,“我就是想要哥哥,不管他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他。”小孩儿的话半是玩笑,半又认真。怀馨心底却似有激流漾过。彼此相伴数载光阴,这不是头一回触动,只不过他总不情愿去思索。

怀馨还是沉下脸来,“就不会好好说话。有哥哥没哥哥,是你能定准的事么?身为家中长子,更该有长子的担当。”自从被带到王爷身边,不论是在宫中还是王府,连天这个穷人家出来的苦孩子始终不善于和旁人结交,更谈不上处事活络,因着深受宠爱,也无人敢明着计较,倒让他纯真又恣意地成长。只是他对那个人超出主仆之情的深深依赖,总会时不时地徒增些烦恼。“行了。甭总教训人。我都懂得。”他看出他不高兴,仍打不起精神应对。怀馨却不计较孩子略显不恭的语气,“你真不小了,别总淘气让你姐姐担心。”他还絮叨。他闭上眼睛,就差把耳朵也捂上。怀馨难得好性情,抚抚孩子的颈子,“我对你早有打算,只是你要听话。”连天似被惊醒,“什么打算?”怀馨温然相望,“我会安排好你的前程。断不会让你一世于我身前为奴。”连天眸光显出痴怔,身子也一懔,“你是说,你是说你不要我了?”

第七十九章:敬之终吉

怀馨眸中依旧泛着笑意,轻亮得如同春日里的光影,“竟说小孩子话。什么要你、不要你的。你懂如何才是‘要你’么?”他总这样,说话便只有前半句中听,后半句不知要拐到哪里。连天垂了颈子木然沉思,许久才抬头,“我问你呢?你回答我。”怀馨瞧出孩子的痴性子又要上来,赶忙拍一下他的后腰,再摸摸头,“我回答你什么?该干嘛干嘛去。”连天唇角有浅浅的纹路皱起,看不出是悲是喜,“我想知道王爷要如何安排小人的前程。”他刻意卑微身份,本是常情,可听着却刺心。“你这脾气,以后真没法子好好说话了。”怀馨强忍着不发作。连天依旧怔怔的,心念飘转,人只杵立着不动。怀馨也是无法了,不看那孩子,只透过高窗眺望雕楼华台,“我与你姐姐商量过,想给你寻个差事。”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犹豫,“算是个差事吧。”“噢。”连天淡淡应了一声。怀馨瞧得小孩儿不似勉强,觉得是个谈开的机会,“楚烈的婚事虽然不顺,不过他总会娶个宗室家的女儿回去。”一下子扯出这么远的人出来,连天莫名其妙,更莫名紧张,“世子的婚事与我何干?”怀馨盯着孩子的眼睛,试探中透着小心,“我与太子商议过,楚烈的婚事定下来以后,想选你做个遣婚使,亲随北戎护卫和亲公主。”“遣婚使?”连天几是惊叫出来。怀馨立时吓了一跳,“小祖宗,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连天从高呼改为冷笑,“我还以为王爷为我选了如何的远大前程,原来却只是远远地打发了而已。什么遣婚使,糊弄谁呢,所谓婚使与和亲公主的随嫁女官无异,都是有去无回的,一辈子要呆在那蛮夷之地。”“胡说,哪里是蛮夷之地?让你姐姐听了还不吃心?看不打你才怪。”怀馨想吓唬孩子息声。连天用双臂紧抱住自己,再不说别的话。怀馨有些担心,手抚上他的胳膊,“北戎的形势你总是知道的。楚烈回去便身处凶险之境。父皇也好、太子也好,需得保住他这个世子,这是朝廷的需要、社稷的需要。”“与我何干?”连天的声音又尖又涩。怀馨咬一咬唇,“太子在找一个人,既做得他的心腹,又做得楚烈的心腹,方便于从北戎传递消息,身份家世还得不引人注目。我们都想到了你。遣婚使不过是个幌子。”

忽而有北风呼啸,吹断了屋外枯木断枝。连天转身仿佛在寻声,却是想抑下眼里上涌的泪水,“我为什么要做旁人的心腹?”事从隐密,怀馨并不能多说,耐着性子劝慰,“怎么是旁人呢?太子是我的亲哥,楚烈是你姐姐的表哥。你跟了他们,总有你的好处,也必有以后的前程。你需要为更多的人打算。”他咬重“更多的人”,所指自然明显。连天浑浑噩噩地也不探究,牢牢望定身前,“我早便对你讲过。我就是对皇上、对太子,也做不到像对你和姐姐一样,更别提什么楚烈。”“敢胡说?再胡说,我还揍你!”怀馨已经横眉立目。“你揍吧!你揍啊!揍死我也不去。”连天还是落泪,孩子似的哭喊出来。

近旁的博古架中格放置一方绣屏,屏上积着露水的芭蕉叶下有只长着洁白羽毛的小鸟。怀馨便盯着鸟儿相看。绣品栩栩如生,仿佛待等金灿灿的日光照下来,那小小的鸟儿便能冲上云霄。“我就不去。”作死的孩子仍然叫嚷。怀馨从雪白一色调转头来,心中突突,颧骨上的两团潮红隐现,“趴下!”怒吼震耳欲聋。连天喉咙发噎,眼泪一时收不住,声音可是没敢再出。“让你趴下,没长耳朵?”怀馨照着孩子腿侧狠狠踹了一脚。连天从来都是打着才能老实的,再没争辨什么,扭了身子向长案上伏倒。他多多少少还含委曲,身量又高,故意半跪不跪的,只将脊背搭到案边。“你的屁股呢?撅起来!”怀馨手脚都哆嗦。

泪眼还婆娑着,连天将俊脸贴紧清凉的鎏金青兽纹木案,仍然没有抑下轻笑。“撅起屁股来”,多么粗俗的话,那向来尊贵的人儿居然说得出口。他定是气坏了,小孩子得意地揣摩。怀馨真恼怒,根本没留意到笑,只瞧着眼下颀长的身子肉虫子似地乱扭。他把他使劲向上拽,再用力压下他的腰。“啪!啪!啪……”重重地巴掌裹挟着怒意砸到臀上。“啊!啊!啊……”连天咬紧嘴唇,闷住声音哀嚎。十来下挥完,怀馨开始抖腕子。用劲儿过了,手掌竟麻辣辣地厚重起来。停顿想来短暂,连天吃痛地踢蹬臀腿。“怎么没披件皮袍子。”小孩儿心中十分后悔。后悔自己非得讨好似地穿了那人前几日刚给的贡缎轻袍。宫里赏出的料子,绣房的手艺也精湛,量体裁衣,下边腰胯收得尤其紧。正所谓锦衣华裳,穿在他身上光彩照人,就是耐不得揍。太过轻薄了,跟贴在屁股上似的,多亏里面套着夹裤,不然下半身更得燎火。怀馨还在气头上,再探身,拧了小孩儿妄图揉屁股的手臂按实。“王爷、王爷……”他开始哼叽。怀馨根本懒得理会,扫视屋内,没有找到趁手的家什。脑子里灵光忽闪,他脱下右脚上一只家常的厚底镶鞋。鞋底子搁在屁股尖上,他开始威胁他,“你报个让本王满意的数,咱们就正式开始。”连天也发觉得身后多了什么东西,他扭过头去瞅,登时不满,“你怎么还把鞋脱了?”“为了教训你,我不嫌冷。”怀馨容颜肃静。“你不嫌冷,我可嫌脏呢。”小孩儿又没大没小。怀馨立时抽上一鞋底,“你爹也脱了鞋揍你,怎么没见你嫌脏?”连天觉得鞋下的皮肉滚烫,都能想象到半圈鞋底子印在屁股上浮肿的样子。“你不是我爹。”他又快哭了。“你爹早揍不动你。放心,有本王在,你不缺管教。”怀馨训斥得理直气壮。不过,他还是扭头瞧了瞧手中鞋底,然后再探下身子往那孩子的眼前比划,“看仔细了,你姐姐刚做好的新鞋,我才穿上,根本不脏。不耽误多与你废几句话。你姐姐也给你做了一双,我看根本用不着给你穿了。你不是把板子丢了么?以后就留着这鞋底子揍你屁股吧。”连天气得用没被抓到的那只手擂击桌案,“新鞋也不行,不行。我姐姐做给我的鞋,你凭什么不给?”

“屁股在我的手里,还敢说‘不行’,还敢问‘凭什么’?”怀馨的表情就剩下冷笑。再不用担心手疼,狠辣的鞋底铺天盖地挥下。缎袍掩住双丘,也能看出皮肉需得陷出个窝来才慢慢弹起。上顿打算是刚过夜,肿消得还不利索,想来越发紫胀。连天疼得暗抽冷气。他不算不耐打的人,只是从小到大挨得狠打并不如他嘴上说得那样多。小孩子没来由地生出感慨,渐渐长大,身后之人仿佛不再如先前一般疼他。脑子里被颓然的思绪塞满,又挨了多少下已然算计不清。怀馨看得出孩子疼得厉害,却恼他犯犟还嘴硬。又是一鞋底挂风打上屁股,连天都被抽直了身子,也只是咬紧牙关,只发出极轻微的闷哼。怀馨更火,手中凶物再不似方才拿捏着节奏挥动均匀,突然间变得快且狠厉,重叠盖到臀峰。连天实在忍不得,一连声地哎哟。怀馨咬着牙又抽了五六下,这方停下手,只是鞋底依旧威慑地贴紧孩子的肿屁股。“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他本来要骂他是“打不怕的”,话到口边多转一层心思,察觉了其中歧义。那孩子偏就只想到歧义。连天趴在桌子上笑得背后肩胛骨跟着起伏,“我以为自己是?我是什么?我根本什么也不是。”

连天盯着眼下的地毯看,毯子上是朵朵酡红的月季花。他想象自己脸上和臀上的颜色,怕是一样的鲜艳,只可惜此时此刻的心情,暗淡得没有丝毫光影。怀馨的火气越烧越旺,哪听得如此自轻自贱地胡说。鞋底呼屁股,力气猛了点儿,抽得小孩儿身子打晃,差点侧翻过去。疼到无法形容,单是那鞋子击打皮肉的爆音都震得耳朵里嗡嗡直响。饶是这样,挨过这一下,连天蹙着眉仍然依规矩再将身体伏好,吭也不吭,动都不动。怀馨实在没辄,边打边解释,“我是那个意思么?我说的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么?”连天这才回头,脸上红潮未腿,眼神精光,表情却木讷,“那你什么意思?”“还敢问我?”怀馨瞧着他说傻不傻,说聪明还不聪明的模样就来气。噼噼啪啪,左右开弓,一阵子狂揍。连天咬牙坚持,脖子扭到快转筋,屁股肿得怕是要撑破里裤。“你到底什么意思啊?难道你的意思就只有打我?”实在沉默不住了,再沉默下去估计很快自取灭亡。怀馨听到来言去语,终究不用无声无息地揍人,心下里松快许多。他故意把鞋底在孩子屁股上有节奏地轻弹。这样不会很疼,却酥麻得不怎么舒服。果然,小家伙呲牙咧嘴哎呦。怀馨这才冷笑着开口,“我以为你有多耐打呢。”他仿佛是在嘲笑他,却不动声色地解释了方才说过的半截子话。

连天听得懂,愧意悔意掺杂着滋生。俊脸敷色更深,他又呛人,“我当然耐打。从小被你打到大。”怀馨从不惯孩子任性,鞋底再度高擎,“再顶嘴试试?再没规矩试试?你是谁?知不知道你是谁?”伴着诘问仍是乱揍。刚刚说开了的,现在再激便无所谓。连天当然没有误会,他太知道他是有意气人。小家伙上下左右地扭动屁股。他逗他,他也不示弱。“我是谁?我是你小舅子。人家姊夫对小舅子都哄着宠着。有你这样打着骂着的么?”难得屁股快要四分五裂,他说话却顺畅连贯。这回算是玩笑胡沁,谁知却戳了那一位的心窝子。怀馨于众人眼里瞧着豁达,其实最是个痴性子。在他心中,锦瑟是他的,连天也是他的。那两个姐弟归姐弟,却都属于他一个人。说白了,他们只能与他最亲,绝不可能有什么拐着弯的关系,再分任何的远近。而孩子把自己形容成 “小舅子”,这显然是和姐姐更密切,跟他成外人。怀馨绝不许他和旁的谁好,他永远得和他好。便是对最爱的女人,也不能忍,也会嫉妒。

“你算狗屁小舅子!”怀馨直接骂起来。刚刚手上收了三分力道,现在改为多添五分。粗暴地薅着孩子的衣领把他再托上去,瞧着都快冒烟的屁股正好卡在桌案边沿上。“平日里对你的好,都喂了狗了,这回非得让你长长记性,明白自己是谁。”他已经没办法好好讲话,却可以好好揍人。鞋底子没命地盖,那人没有多么大的屁股,便是两块肉,愈打愈疼,愈疼还愈打,伤上摞伤,痛到骨髓。“王爷,我错了,我说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连天大声讨饶,涕泪俱下,心底却是委曲里伴着甜蜜。他懂他为什么生恼,他知道他在吃醋。“别打了,求求你,求求你……”软的是不行了,就来赖的。连天拼命扑腾挣扎,终于顺利滚落到那人脚底。他不是说好心都喂了狗么,他就扮成小狗的模样,全当收下了他的好心。蹲在地上,连天两手捂住身后,“饶我这一回,一回,就一回,行么?”想来真下了功夫,孩子脸上的泪眼竟没断过。多久没把他揍到耍赖痛哭了,这种又解气又心疼的感觉,怀馨觉得恍然到生疏。他没有放下鞋,踢了小孩儿两脚,“我数到三,你给我起来。”“你数到三十,我也不起来。”连天什么脸面也不要,竟是抱住怀馨的大腿。怀馨仿佛无奈,忽而软下口气,“你听话,老实趴好,再抽二十下屁股,咱们就结束。”连天战战兢兢地半扬起脑袋,“十下?”怀馨弯腰,开始强硬地掰开孩子的手,“四十。”连天噌得蹿起来,“二十,你先说的二十,不能反悔。”他还真就趴好,屁股撅得不能再高。怀馨冷冷瞧着并不动手。连天又扭头,“王爷……”他越不急,他越没底。果然,那人开始哼笑,“把裤子脱了。”连天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跟着还咽咽口水,“王爷……”他很想骂他,又不敢。怀馨面容正经端肃,“本王的规矩全忘了?不打到肉上就不算是教训。”连天抺一把鼻涕揩一把泪。他不想再演戏,他得和他讲道理。“王爷,咱俩都不算小了,能不能别闹了。”孩子尽力把话说得诚恳。怀馨张大嘴巴,很是吃惊的样子,惊到手中的鞋底再次压紧翘臀,“闹?谁闹?谁和谁闹?反正我没闹。我要揍你,揍你的光屁股。”“哼。不让你揍。”连天嘀咕着把头转回去,下巴垫在相叠的手背上。“脱!”怀馨抽着孩子威胁。“不脱!”连天紧紧把住桌子。“不脱不行!”怀馨开始吼叫。“我就不脱!我就不满足你!”头一回,连天扯起粗厉的声音竟是高过了主人。

“咣当!”不知道是不是被两人的喊声震的,大门外发出响动,似乎有青瓷的花盆从檐下的台子上摔落。怀馨与连天猛地警醒,异口同声斥问:“谁?谁在外头?”

第八十章:一年今夜最新鲜

瓷碎连串激响,终是惊扰了屋内主仆二人。怀馨手中还握着鞋子也直起腰来,连天则是三两步便蹿到了门口。“王爷、王爷,是,是奴才……”正是个青袍皂帽的小厮抖衣颤着撩帘子进来。“小也子。”连天愣了一瞬跟着便怒火中烧。“连侍卫……”那人话音都未落。连天已然是窝心脚蹬了上去。小也子本来身子骨便轻薄,挨这下子就地滚了两滚,好不容易算是趴稳了,越发得缩成了团。“你真了不得了,原以为只是个好在主子面前调三窝四的,谁知还会趴门溜窗。可是抬举到这厢来了,总管不在,你以为凭你便能反了天?”连天新仇旧恨的一骨脑发作。小也子虽然害吓,头脑却还清醒。他早便知道因为多嘴锦秀峰的事得罪了连天,正是怕得要死呢,谁成想又碰到那屋内“脱不脱”的暧昧争吵。他并不敢多想二人的关系,他只知道于主人心中,两边府上数百僮仆都加到一起,怕也抵不过人家连天的半截手指头。好不容易才出落到王爷身边伺候,小也子容不得自身有失。收拾起慌张的情绪,他端正叩了个头,“来了客人,小的过来禀报。”大声回完事,他又带了几分巴结模样瞧向连天,“方才快到门口脚下雪滑跌了一跤正撞到花盆上。屋里那般安静着,倒是我毛手毛脚地惊扰王爷,还得烦请连侍卫您好歹帮我说句话,可别让王爷罚我。”他绝口不提听到什么,仿佛刚刚书房内便如他所讲的“静悄悄”。连天如何也不好再追问,干噎气没话说。怀馨如今常在这处私宅住着,日子久了,如彬与玲珑睁只眼闭只眼的算是听之任之。除了皇室中人还避讳,其他与赵王来往密切的朝臣或是士族子弟偶尔也有拜访,因此怀馨并没赶着相问来者是谁。    想是刚刚揍人没少使力气,怀馨倚案而坐。连天背对主人,小也子却正可以瞧着上位之人还光着一只脚。他迅速找寻,很快便看到桌子上随手撂下的鞋子。“王爷,小的服侍您……”他要跑过给主子穿鞋,都未曾起身,又被一脚蹬倒。“滚一边去。”连天居高临下呵斥。骂完了,他回到怀馨身旁,瞥过那只让自己屁股饱受苦楚的鞋,根本就没有拿的意思,却还皮笑肉不笑地凑得更近,“王爷,我帮您……”“你也滚一边去。”怀馨咬着牙踹人,“臭小子,装什么装?”他低头自己动手穿鞋。连天揉着被踹疼的大腿,更恣意地伏到怀馨耳边上,“这会子有人,赶明儿找机会我一定脱了裤子满足你。”看着小家伙比自己还邪魅的神色,怀馨气都气乐了,再扇过一巴掌,“真是欠收拾啊。等着,你给我等着。”窗外日影流波,映衬着南向里的六扇锦色画屏雍容华丽。而这画屏之前,一站一坐的两位,骄阳般俊美,只那并头私语的一瞬却带了仿若潺潺春水般的旖旎。小也子瞧得头皮发麻,看都不敢再看,提着胆子拔声,“王爷,来的是东宫的人。商公公带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内监,急着要求见您。”“商末?”怀馨吃惊不小,“这几日明海跟着太子一直住在宫里,商末不是留在东宫侍候筱安么?”他仿佛自言自语。小也子听不明白。连天却省事,扭头冲地下的挥手,“你先下去。”跟着,他再正身,“不论什么事,我过去看看,引了人来。”怀馨点头,再肃声吩咐,“交待下去,东宫来人,见到的还是没见到的,都给本王把嘴封上。”    小也子喏喏应着,脚下抹油似地往外退。连天跟着出去。怀馨则凝神思忖。没等上半盏茶的功夫,前领后随进来三个人。连天与商末在前,差点就挡住后面那娇巧的小人儿。“果然让我猜着了。筱安啊筱安。”怀馨唇畔泛出笑意。商末哭丧着脸跪下问安便不敢再起来。小丫头只福了一福,便扬了俏脸,“王爷不想见到我?”怀馨先未理她,直问那跪着的,“你竟带筱安到本王这里来。明海知道么?太子知道么?”商末已经流汗,“王爷,谁都不知道,是姑姑逼着奴才的。”筱安实在烦躁,“行啦,行啦。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旁人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能来。”怀馨抚额叹气,“你的胆子忒大。我这里可是想来便来的。”筱安嘟嘴就要分辩。连天插话,“商公公你先出去候着吧,我已安排好人陪你饮茶。”商末最不想停留,再行急急礼撤身。    谁都不发话,屋里便沉静下来。筱安有几分心虚,只盯着眼前长案上一盏精巧的银灯。灯身镶宝点钻,未曾燃起,一样闪烁柔亮的微光。“让我说你什么好?”怀馨先和软。“你最好什么都别说我。”筱安细细的眉稍上挑,自然而然的娇憨无惧。“我们王爷是为了你好。筱安姑姑。”连天咬重“姑姑”的称谓,语气却带了调侃。他一直都觉得这丫头古古怪怪的,还总爱惹麻烦。筱安当然听得出来,偏过头来瞧那孩子,又生出戏谑的心思,“小朋友,没几日未见,你怎么像是长高了?”她还想拍拍他的头。他气呼呼地躲开她的小手,“谁是小朋友?你比我都小。叫一声‘姑姑’,你就摆起谱来了。”“小天,怎么说话呢?没规矩。”怀馨瞧着他们俩逗嘴,凑趣似的呵斥。筱安想打听的正事还没琢磨好如何开口,难得见到这俩活宝,自然不肯放过。

安安指着孩子,“小天,你的眼睛怎么了?眼皮又红又肿?是哭过,还是迷了眼?”连天哑口。怀馨便陪着小人儿绕圈子,他不追问她,一样逗弄连天,“这孩子不听话,挨揍呢,亏得你来,才救了他。”“王爷!”连天羞了个大红脸。怀馨更过分地揽人过来,“知道害臊了?小男孩儿哪有不挨打的。越打长得越快。”连天扭着劲儿摆脱,“放开,放开,放开我!”两个美少年撕扯着搂抱一处,这画面让筱安实在无法直视。“求你俩,求求你俩啦!”安安捂住双眼,腐女之心扑通通乱蹦。怀馨还揽着小天的肩膀,“求?求我俩什么?”筱安乐都乐出眼泪,双颧粉光融滑,“求你俩在一起吧!”“哈哈哈……”怀馨爆笑,身子前仰后合。连天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尴尬地搔搔头发,“我们本来就在一起啊。”

怀馨瞳心映着穿窗的日晖,晶莹如琉璃。连天莫名伤怀,又想起他说要送他离开的事,六载相伴,光阴似水,竟像站在了道路的尽头。极短暂的静默,他很难收回凝视那人的目光,磨动双唇呢喃,“也许以后就不会在一起。”“噗哈哈……”筱安与怀馨笑得更欢。“王爷,你瞧他那哀怨的小眼神,也是没谁了。人家舍不得你,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小丫头弯着腰,显然已经撑不住上半截身子。连天这才像是听懂了他们方才所说的。“筱安!”小家伙气炸了肺,人没蹦起来,拳头却扬起来。怀馨正要出言相劝。安安柳眉微蹙,可眸中谑意不改,“怎得,你敢打我?”连天衣袖都在抖。他当然不敢打她。以前就不敢,现在更不敢。“你还不是太子妃呢。嚣张什么?”这是孩子能想出的最能刺激那丫头的话。“滚出去。胡说八道的。逗你几句便当真。”怀馨止住笑开始骂人。连天不服气却又胆怯,缩肩耷拉脑袋。筱安可丝毫不以为忤,“我嚣不嚣张真和是不是太子妃没有关系。”那两个一时哑口。他们已不是第一次得见,掩于纤衣薄袖之下,她不常为外人所知的肆意之美。“懒得理你们。没一个正经人。”连天跑出去就差摔门。

绿窗人静,宝鼎香洇。怀馨动手斟茶,又指指高背圈椅,“进来还未曾坐下,你也不累。”筱安心中存着事,摇一摇头,“我就有句话要问王爷。你说了我便走。”怀馨仿佛明了的样子,却故意玩笑,“如今你是我的嫂子,你不落座,弟弟也不敢坐。”

第45回

若换了旁的小女子听到这话,不知要如何地羞赧推脱。安安却泰然受之,走过去,坐下来,端起茶盅抿了一口。“王爷,杯中是什么茶?味道别有的清芬。方是沁人心脾。”她这样认真的模样,眸光湛湛如水。怀馨与她隔着高几同坐,慵然笑答,“茶是六安雀舌尖,倒在其次。关键在水。可是前日里锦瑟于后院白梅上收的晨雪。”在曾经的时空里,安安从少年时便读《红楼梦》,满纸华丽富贵,但让她艳羡的却是妙玉为宝黛捧出那几盏体己茶。小人儿是真心称赞,“赵王妃雅人有雅意。雪花落白梅本来便有白马入芦花的禅机。再化雪为茶,便是在这样梅花寒雪的日子里,也多添温暖。王妃有如此的心思,不畏天寒地冻,一定是想着与王爷你在这满室暗香之中,一起烹茶、清谈,相欢融洽。严寒不算冷,孤独才是冷,终要有人陪着,才叫人生。”怀馨心头微微一跳,“锦瑟并不是赵王妃,以前便提醒过你,如今你已入东宫,更不能信口再说。”筱安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只提赵王你的妻子好吧?”怀馨神态恢复慵然,“别总是‘赵王’、‘赵王’的,叫我的名字多好。我们俩从来便很亲近。”筱安明明媚媚的秀目挑起,“我其实很早便当你是好朋友。但说起喊你的名字,一时还真不太习惯。”怀馨不由探身,压低声音方道,“你在我眼中是极特别的女子。若不是与锦瑟结缘在前,说不定我会与怀鏧争你。”筱安比那人还要坦然,“其实你的性情最适合我。我知道你有锦瑟,所以我才没有喜欢你。”怀馨终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的性子绝对也适合我。只是咱俩这惺惺相惜可千万别让太子知道,我禁不住他的拳脚。”筱安怀想说什么,却让怀馨抢话,“今日里与你透个实底。你们总看不透,其实双胞胎是两人同心。说白了,便是一个人,我们神魂相通。怀殷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怀殷的。我既已看好了你,便不能便宜了怀鏧。是我撺掇怀殷抢你的。你注定要属于我们兄弟。”筱安像犯了恶寒似地打了个冷战,“你别说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一个人,什么是你们兄弟的了?邪门歪道的。你哥真该狠狠揍你一顿。”怀馨坐直身子,悠悠道:“还揍我?怀殷他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筱安听着话中有话,立时警醒,“怀殷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怀馨故意不紧不慢,“他当然出了事。难道他自己没有告诉你?”筱安已不见了方才的自若模样,轻抬起下颌却苦笑,“他已有五六日不曾回东宫。这期间只让明海传过两次话,只说于御前侍候,旁的什么都没提,问也问不出来。”怀馨又是一笑,“侍候?他可真能瞎编。”筱安紧张的手都握起拳来,“那他究竟怎么了?”怀馨目蕴调侃,“他只是想躲着你。”筱安听到这句,立时心头比手还凉。怀馨眯了眼睛饮茶,“怀殷的屁股被父皇揍开花了。他必须躲着你,他怕你见了会笑话他。”

“哦”听得小人儿既觉尴尬还十分想笑,“他干什么了,要挨打?”怀馨淡淡的,“你并不心疼你男人。”筱安一时哑然,许久才勉强回答,“他不想让我知道,必是不希望我心疼他。”说完,她帮那人添茶,再小心试探,“伤得真很重么?”她其实想不出如何算是“屁股开花”。怀馨撇着嘴, “这顿揍要是搁你屁股上就重了,搁他屁股上算不得什么。”“萧怀馨!”她终于可以利索地喊出他的名字。丫头发火的模样极为可爱,香褐色精织麻的内侍长袍宽松飘逸,很适合她娇小的身量,乌黑的长发紧束进亮莹莹的银丝纱冠里,映衬得那粉白俏脸更加熠熠有神采。被人盯着瞧,筱安倒不恼,她敲敲桌子提醒,“看我干么?再看也比不上你的锦瑟大美人。说正事呢。告诉我,怀殷为什么会挨打。”她不扭捏,他就坦然。怀馨不收目光,只向椅背靠靠,“虽然是老三自找的,却也说来话长。”筱安白那人一眼,“什么‘老三’?你最好尊重些。我的殷是太子,你的三哥。”怀馨差点被丫头煞有介事的模样笑倒,稍绷去笑色方接着说,“你的殷,我的太子三哥,因为上回收拾怀鏧的事被父皇当着大哥和殸哥的面骂了几句打了几下就耍起性子来,许多日躲着父皇不见。我父皇呢,忍而再忍,最后还是主动传召想给宝贝倔儿子一个台阶下。他们父子俩都说了些啥真没人知道。只是三哥被拉出去挨了二十小杖。再然后呢,三哥越挨打气越盛。父皇有旨意他受过杖不必进殿谢恩,他偏要进殿谢恩。父皇也没客气,据说按桌子上,抡戒尺一顿好揍。反正父皇不打儿子气顺不了,怀殷不挨打气也顺不了。这回父子俩都顺了,也都满足了。”筱安顾不上担忧那人的棒伤,她着急的是那人的脑子。“你说的云里雾里的。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怀殷他不正常。儿子也好,臣下也好,在皇上面前讨赏的好找,讨打的总不多吧。”小人儿说的是心里话。怀馨很是赞许,“你真是个明白人。他这是打小落下的毛病。因着怀殷是太子,父皇母后格外偏宠些。他从出生到遇见你之前,父皇都没动过他。若换了旁人,比如说我,肯定感激得叩天拜地。挨揍是件多痛苦的事啊,人身是肉长的,打哪能不疼?但怀殷偏偏不作此想。他觉得父皇那样做是忽视他、冷淡他。更极端点儿说,他认为父皇根本不爱他。小时候,他瞧着我和二哥挨打,嫉妒得四只眼睛都发红,恨不得能脱了裤子光屁股趴我们身上挨着。”筱安再听不下去,蹬腿踢了那人一脚,“你还能不能再说得粗俗些?”怀馨很不乐意,“除了我,谁还会对你把怀殷讲透彻。你先要弄懂一个男人,才能知道该如何爱他。”筱安被埋怨得略露愧色还有些动情,“你再说下去,我都没办法爱他了。欠儿欠儿的一个熊孩子。只不过……”小人儿歪着头又絮絮道:“只不过还忍不住要可怜他。便是父母与子女之间,教训,尤其动手教训,除却表面上的惩戒目的,于行为深处都掩藏着亲密吧,父母与孩子的亲密。切肤之痛,亦是切肤之爱。而所谓的‘不打不骂’、‘不动一根手指头’,在怀殷这样敏感的人眼中,怕是难以忍受的疏离。日积月累,肌肤饥渴演变成情感饥渴,也实在是难捱。”怀馨听得极认真,却又打断她,“这种亲密,只于父母和子女之间么?那夫妻如何?假如男人不揍媳妇,媳妇会不会觉得夫君对她无情无义?怀殷说过,他从不打你,算不算是对你冷漠呢?”筱安抡起小胳膊抽过去,咬着牙叫喊:“萧怀馨,你就是个辣手摧花的虐待狂,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怀馨躲过这样的花拳绣腿甚是轻松。他还故意学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你代表月亮,我代表星辰,咱俩单挑怎么样?反正大白天的,月亮啊、星星啊,就当我们做梦。”筱安可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说过眼前这个人,关键是谁也比不得他涎皮赖脸。小丫头暗自里顺气,准备一会儿就扭身走人。怀馨看出来了,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陪不是,满嘴淌着蜜似地哄。筱安本来也气不了多久,可却真是要告辞。总算知道了那人不回家的缘故,这处是非之地她再没必要久呆。怀馨不十分挽留,却犹犹豫豫地仿佛有话要说。这回改为小人儿一瞬不瞬地盯着瞧,“怀馨,你还有事?”亲昵的称谓便这样顺口而出,丫头还真有几分嫂嫂的模样。小叔子听着果然受用,再不见刚刚总是调侃逗趣的语气。他的俊眸里隐有精光,“怀殷怕是这几天便会归家,但似乎呆不了许久,他还会离开,是离开京城,去接一个人。”

隔着衣袖,筱安轻轻抚摸隐于其内的腕钏。那日傍晚,她与怀殷在东营瑶光殿前相拥观景,天边的流云与霞光正好,美得让人眩目,她忽然说要依彩云之色打只金钏。没有几日,他便将钏子套于她的腕上。她瞧见金钏上还刻了字,“比翼”与“连理”,正是他的笔迹。收下钏子的一刻,她明显恍惚,隐隐记得冒辟疆在送给董小宛的金钏上也写了这四个字,总觉不知哪里别扭。多心多思,她说不出口。他还当她没有看上,显出失落与愧疚来。她只得反过来安慰,笑话那用词虚华俗气。他并没有生气,将娇人儿拥得更紧。他同她讲,钏子搭在女子皓腕的脉搏处,白日里藏于衣袖,晚上又收于枕下,半遮半掩的灵动,却是日夜不离。正如那四个字的寄许,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当然知道这几句诗,却不懂她与他哪来遐而不谓,明明是在一起,怎会有相隔而不能倾诉的距离。不过,她什么也不曾问,她总会劝告自己,活在当下就好。

小人儿沉浸在清远静美的诗经里。怀馨挥了手在她眼前比画,“怎得,还入了定?”筱安不好意思地笑,跟着又端正容色,“我知道殷要离京,去接他的梓瑶。在长明殿书房内,我看到过他写给他老师的信。并非刻意,却也不曾与他说过。”香炉里飘出淡淡轻烟,缭绕她安静的面庞,越发显出空谷清兰般的美意。“你知道最好。”怀馨讷讷得想不出接话。筱安却要问他,“东宫要纳妃了?”怀馨捏了茶盏在手,慢慢啜了小口,“太子请了父皇旨意,东宫纳妇在淮王大婚之前。”筱安低垂的眸子微微一颤,是旁人注目不到的波澜轻涌,“几个人?”怀馨想与她目光交换,“四个。司徒左相府的千金司徒姌、苏太傅的独女苏梓瑶、辅国大将军骆弈的孙女骆阮,还有大哥母族陈家的小表妹陈嫣。”筱安已换作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沉婉微笑,“谢谢你告诉我。”怀馨与人对坐,“我还能告诉你更多。她们已定下的位份,你想不想听?”筱安唇角上挑,“我真不想听。”怀馨叹一口气,“安安,谁也看不懂你。”小丫头只是挚诚道谢,“我晓得你的关心。然而我并不关心。知道与不知道都是一样的。我防不了谁,更没想过与谁争宠。”怀馨这才低笑,“我也没想让你防谁,你更不需要争宠。我只是提醒你,曾经东宫里,你与怀殷俩俩相守日子真得要结束了。”筱安嘟起嘴巴,“的确是一件应该悲伤的事。”怀馨却悠然自若地在高几上叩指,“用不着悲伤,要相信太子,他的心中,只有你。”筱安思绪万千,良久方嫣然盈眉,“刚还疑惑你如何比我都要自信。忽然记起来,你们兄弟不是同一个人么?”怀馨打了个响亮的榧子,“算你聪明。要记住我的话。不会有错的。”

长窗畔垂坠的金丝玉锦如云似月,上面沾染了熟悉的龙涎香华贵的气息。小人儿面墙靠窗都不知道被罚站多久,光着的一双细长玉腿时不时地便要打颤。于这清寒的冬夜贪看孤月,心中更有惦念。刚刚放下樱红的鸳鸯帐子,歪在榻上,她还似睡非睡。忽的便被人揪将起来,扯了五色浅梅的百褶睡裙和里裤,就留齐腰的短襦,赤裸着下半身被推到北墙角处面壁。她方才睡的牙床,换了他安安稳稳躺下。筱安攥拳都攥到手酸,终于愤愤质问出来,“没见你这样羞辱人的。”安静许久,怀殷才从雕花床围处露出半张脸来。他先瞄她肉肉鼓鼓的小屁股,再对上她喷火的眼,“哼。丫头。哥哥还没羞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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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此缘此乐真无比

夜色苍茫,月光却清亮。怀殷终于肯离开那具海涯纹帝王青色的卧榻。他抖掉刚刚搭在身上小人儿团宝纹的寝披,溜溜达达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无聊似地剪了烛花,又从梳妆台的首饰匣里挑了一根金簪子极慢极慢地拨动狻猊香炉里的炭灰。本打算再添上些龙涎香料,忽而看到一旁的青瓷小盒子便改了主意,舀出一匙水沉,那是她迷恋的气息。于他好不容易做一回富贵闲人,可无人旁观。安安仿佛气得脱力,头顶着墙,手扶着墙,偏生忘了光溜溜的小屁股高高翘起。她不看他,他却开始看她。一身的肌肤欺霜赛雪,尤其那褪了亵裤露出的两团白生生圆丘。他与她隔了好几步距离,可挥臂之间却仿佛能够体会到拍打一双小肉蛋子时腻滑又跳弹的手感。他想他恋上她时并不曾得见这羊脂玉似的肉身子。若是早便见到,更不知要痴狂到何种地步。

本来想再晾会子光臀,奈何怀殷自己忍不住。他凑到她身后去,右手开始在冰丝丝肉呼呼还紧绷绷的屁股上游走。“说,怕不怕我。”他以威吓她为乐。筱安头也不回,更不说话。怀殷极有耐心地弯下颈子,轻轻含住小人儿的耳垂,好一阵子吮吸,直到手上握的肉桃儿开始轻颤更于肉皮子上浮起细粟粒,这才难舍难分似地吐出来。“宝贝儿,你怕不怕巴掌,怕不怕板子?”安安闭着眼睛开口,“宝贝儿,你怕不怕廷杖,怕不怕戒尺?”怀殷极少掀眼皮子瞅人,跟着就是一掌。筱安整个人都撞到墙上,更别提那光着的两瓣儿肉,左碰右,右碰左,鲜红鲜红的巴掌印子恰好落在正中。筱安侧过半拉身子,如此别扭的姿势不过为了遮住私处。她不惧他俊脸如冰,轻抬起下颌,“想和你说个正事。”怀殷偏往人下半截瞟,然后再嘲笑,“光着屁股呢,你还要说正事?”安安随手轻撩披散香肩的发丝,别有一番微微愁苦的娇态,“以后不要惹皇上生气。打一顿疼阵子事小,消磨了君心恩宠事大。”他真没成想她要说的正经事是这个。再挥起巴掌来利落地扇她屁股,眼睁睁瞧着娇嫩无比的肉团儿随着掌风颤抖荡漾。“多爱人的肉肉。”怀殷没功夫思考那所谓的正事,他又有点儿心猿意马了。

筱安已经察觉自己越挨揍越舒服,这样的力度正好,屁股闲了几天了,比她还要寂寞。小脸儿迅速滚烫起来,被打通任督二脉无比酣畅的她偏偏要装出隐忍抽泣的模样,“我,我可是为了你好。”怀殷真烦了,揪起她的胳膊往床边上扯,“我的事你少管。能管好你自己就谢天谢地了。”刚刚可以摸到衾褥,他便把她推倒。安安趴着,怀殷立着,又是一阵子“啪啪啪”的打屁股声,在这安谧寝室之内听起来格外响亮。早不顾忌殿宇隔音或私密之事,她由着劲地哭喊,只是那哭音仿佛被闷在身下的胸腔挤迫,拉成细细地一线,怎么听怎么都能酥到人的骨头缝子里。那人只打了十来下,扭身就走。筱安初还未觉,直到听见门响才发愣。她就撅着白里透红的屁股,再是莫名其妙也无力起身。“刚撩拨到兴头上,人呢?”恨都恨到咬床,手却不由自主地摩挲起伤处。“好烫好烫。”丫头快要抑不住呻吟,身子也酥软,更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烛影摇红,安安埋在软缎中的啜泣低且断续。身边忽然便卷了冷气,一张临风玉脸凑了上来,尽是欢喜之情,“怎么还哭上了?想哥哥抱抱,还是想哥哥打屁股。”“我想你……”她理智地把那个“死”字咬在舌下,可他还是猜到了。怀殷极平静地将一只百合绣纹的彩锦袋子抛向床头,传来“哗楞楞”轻响。筱安寻眼望,目光尚未落实,屁股上又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哎哟”她忍不住呼痛。他已翘起二郎腿在床边上坐定,“今晚上打算怎么过,你给个痛快的。”如此发狠的话从他的口中吐出,语气依然温昫得如同山风起于云中。安安抑下心头层层叠叠泛起的花痴,抻手拽了个方枕过来遮住屁股。他只嗤笑却未阻拦。她便趴着对他讲,“你这么多天都顾不上回来,小别团圆夜,我们抱着睡觉可好?”她还记得他刚刚提到了抱抱。怀殷就势平躺,一只手搭在额上,一只手去抚弄小人儿的头,“可我现在不想抱,我现在只想揍。”筱安恶狠狠打开那人的手,“你自己挨了揍,有气没处撒,就来折腾我。”怀殷盯着桌案间烛台上的火苗跳跃几下,无奈又泄愤地咬了咬牙,“明天再去收拾老四。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背后胡说八道。”说完,他立落起身,一把掀掉丫头屁股上的枕头。“你干嘛?”她还想做样子挣扎。他按住她的小腰,照着软嫩饱满的丘峰处就是一阵子狠拧,“再动一下你试试,掐烂你的皮肉。”

眼泪和鼻涕一起流进嘴里,安安疼得眼前直冒金星,“我不喜欢挨拧,这样不舒服。”其实难过并不在于舒适程度,而是这种疼法深且持久还引不出欲望来,白白让人遭罪更惶恐。怀殷向来听得进小人儿的抱怨,再揉两下小胖屁股便收了手。“去,把袋子打开。”他指了指那边。丫头心中早有揣测,只是装着糊涂,“里面是什么?”他笑得正如他十八岁的年纪,新鲜又倜傥,“你看看不就知道了。总之是宝贝儿你喜欢的。”他一喊“宝贝儿”,她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果然男小女老,这个感觉不好。筱安并不十分抗拒,就这起来的机会拣过绫裙胡乱系在腰下。锦袋只以一根丝绦系着,轻松便可打开。她懒得摸索,口朝下倾倒。噼里啪啦,掉出五块板子还有三根藤条。

床外玉壁琼台水晶帘高挑,床内朱帛瑶栏夜明珠悬在当中,光线充足得很。安安还愣着,怀殷则仔仔细细地把家什一样样挑选。颜色深的浅的,幅面宽的窄的,径围粗的细的,齐溜溜码在眼下。“你想干嘛?”她装模作样吼出来,其实很庆幸刚刚遮上裙子。这些个闪着油光还散发木藤特有馨香的凶物一亮相,她双腿间再夹不住湿意流淌。怀馨敛敛白衣含笑看过来,“喊什么喊。我知道,你与我一样焦急难捱。”筱安有羞有恨,直直扑进那人怀中,“怎么办?我们是不是都有病啊?”怀殷宠溺地将她揽紧,温柔的声音暗香般惑人心神,“此缘此乐真无比,独步风流第一科。”安安半跪在他胸前抬头,“你说的我听不懂。”怀殷又刮她鼻头,“就是说我喜欢揍人,你喜欢挨揍,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定能享尽风流极乐。”她羞得再藏小脸儿。他可赶着催促,“还有几样皮质的小拍子小鞭子的没来及做完。这些个暂且试试,好玩儿便留着,不好玩儿便丢开手。抓紧时间,由着你挑。”她将他的颈子越箍越紧,“不挑,我不挑,都不好,都疼。”怀殷扯扯唇角,竟极快地将手探进小人儿裙裾深处,立时便有蜜汁黏在指尖。“啊!”她尖叫着差点弹跳起来。他却将她按伏在膝头。“你不挑,哥哥可以帮你挑。”其实怀殷的心也早不在腔子里头,下面更高撑得难受。可他偏要逼迫她,她愈困窘,他愈享受。屁股蛋儿再次赤裸,脸蛋儿上却不见羞涩。迷惘于心,只有肉体清明。她就是爱这个人,就是爱他掴打自己的屁股。爱到可以不辨是非,不问因果。她已完全放弃抵抗,任着他的手挟带强势在光臀上游走。“一定要你挑。你选,我打,如此方显意境。”他还在蛊惑。她已被蛊惑,轻轻侧转,俏面如红玉一般清莹剔透,“殷,我选藤条,最粗的那根。只是,你要用好力气,绝对不能把我的屁股打破。”

“藤条?”怀殷是低喝出来的,兴奋的呼喊含了隐隐暴戾的气息。仿佛有沸水兜头而下,浑身更烧得滚热,他再耐不住,大手狠劲地宣泄一掌扇上小人儿饱满的屁股。筱安强忍住身上酥麻的痛楚,用力咬住下唇,死死憋住那终极欢悦的来临。她已有快感,却不想太早攀上顶峰。“我自己都没吓到,你倒惊成这样。”安安小声埋怨。怀殷笑了笑手指留恋着她光腻的臀,“你的坦率的确吓着我。藤条算上厉害家什,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安安将半张粉脸掩于臂弯,“我不知道,不过一时新奇。”说着她又娇怯怯地歪头抬眼,“很疼么?”怀殷怜爱还哂笑,“所以说你是个傻丫头。不过,我也不知道有多疼,只约摸着不好受。”筱安生出悔意却不愿承认,信口而言他,“怀馨说你是父母的娇宝宝,肯定没挨过藤条。”怀殷脸上忽而闪过翳云,语声也低沉,“真正的娇宝宝是老二和老四,我不过被众人瞧着风光而已。”筱安眼波盈盈流转,思忖着相劝。怀殷却已恢复平和推推膝上的小身子,“下来吧,到床上趴好。”安安眉目含春,嘟了小嘴儿撒娇,“才不下去,趴在你腿上舒服。”怀殷摇头要把赖人儿抱下来。她还要别扭,挣来又一阵子巴掌拍打屁股。

夜风轻轻叩响窗棂。怀殷拈了长藤在手立在阔床边上,“你这样平趴着不便宜打。塞几个枕头到小腹底下,屁股还能翘得高些。”他此时秀目丰眉,只是面容略带女孩儿般的霞色,像是微微有些醉态。筱安从不会乖觉听话,她穿过他的人盯着他身后十二扇的琉璃立屏,“我有心讨打。可又觉不甘。”她这样怯怯寥寥的小模样总能撩起那人心底的温情。“有什么甘不甘的。小惩怡情,大惩才伤身。”怀殷说得也算恳切。筱安一凛睁目,“你对我,会有大惩么?”怀殷看住她,“我说不好。但会尽力克制自己。不论是‘怒’还是‘欲’。当然,你也要听话。凡事三思而后行。如果脑袋想不清楚的,就摸摸屁股。”他再露谑意,重瞳之中倒映小女人媚意又薄怒的娇颜。

怀殷只说他想说的话,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都恍若未见。没心思再耽搁功夫,他强行将她的下半截身子垫高。藤条末梢点在裸袒的双丘上,她开始颤抖,他可满意地笑,“你与老四闲聊了那么久竟没有问问他光屁股挨藤条的感受,终是白白去了私宅一场。”如此没尊严地撅趴,安安身上麻粟粒泛起一层又一层。她听他所言并没联想到赵王的屁股,却莫名其妙思及被赵王筑金屋藏起来的娇人儿。“我不用问他,该问他的锦瑟。你们这对双生的兄弟,摧残起女人来,才是一个赛过一个。”她的神色越发柔魅,已是口不应心。怀殷漫不经心地笑,“连锦瑟挨打的事你都知道。不过别怕,我该是下不了老四那样的重手。”

金灯银辉相映,白衣皎洁如月华,怀殷探过左臂按牢小人儿腰肢。很快,黄灿灿的藤条破空呼啸而下爆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指腹粗的凶物狠狠咬噬粉白鲜嫩的肌肤,登时有一道道通红的棱子浮将起来。“啊啊啊……”安安越想忍耐越忍不住。这痛觉尖尖厉厉的,仿佛一刀一刀边挑皮边割肉,与板子巴掌有太大的不同。他很认真地在左半拉屁股打十藤,右半拉屁股再打十藤,全部从腰下起抽到臀根处回返。她细细体会,细藤带起的火舌舔烧皮肉由点聚线,再连接成片。不过三四十下,整个屁股已经全部沉浸在炙烤般的折磨中不得救赎。“不要了,不好,我不要……”筱安已喊不出囫囵话来。她恨死这藤条,拧了身子想躲。怀殷极轻松地就能将挣动的小人儿拽回来按牢桎梏。他顾不得她大口喘息加力再施一轮笞打。饱受蹂躏的两团肉肉嫣红成片,浮起的细密绺子,如同在漂亮屁股蛋上织出了团团绣纹。他打着打着便开始不怀好意。假意要罚她躲闪,使劲按塌她有脊背再分开她的双腿。两股开敞,她身上最诱人的密丛已夹不住,两处入口,一样的粉嫩嫩还湿漉漉。快意涤荡,他又抽上几藤狠的,眼见着那屁股中心由红泛白。小人儿筛动着尖叫。他没停下打她,却缓和语气商量,“想与你说个事。”她早被他揍懵,不论他要说什么事,她都只会哼哼。怀殷仿佛也并不在意丫头的反应,他把藤条停在她的臀缝中,然后再俯身靠近,“宝贝,这回,让哥哥从你后面进去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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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自此寻山水

才过午后,西风又起,霍霍如啸。长明殿东书房中笼着暖炉烧了地龙,清冷却明亮的日晖自帘间透入,拂过筱安发髻间翡翠蝴蝶的钗头,宝光摇曳平添几分暖意。翻过几页书便生倦怠,小人儿掩口打了个哈欠,一截白银条挑线缕金纱的袖管水样滑落,纤纤玉腕上的碧玉镯子与米钻手链相碰发出琳琅轻响。“可是困了?”不远处,麒麟案后,怀殷朗声发问,笑得高深。安安睨他一眼,“不用你管。”那人也放下手中的书,信步过来。“去西屋睡会子。到时我去叫你。”他立在她的眼前,迎就的日影正在带笑的重瞳中荡漾,宠爱与依恋的光晕交替令人心醉神怡。安安禁不住又靠到人身上,再环紧他的腰,“我不睡。我想在这里陪着你。”怀殷仿佛并不领情,使坏似地捏捏她的小脸儿,“你这样瞌睡连天地陪着,我也快要读不进去。明日里若父皇或是师傅们考问功课该如何是好?”安安眨动眉眼如水波潺潺,只是并没有仔细听他说话。她贪恋他衣间薰香,一时走了神,先是想起初见时他皎如明月的清逸容颜,后又思及枕席间他张狂肆意的风流气度。恍恍惚惚地,竟期许能与他朝夕相处,执手成契,想来便是岁月如梭,也不会索然无趣。怀殷并未察觉,已把娇人儿从椅子上拽起。他先拍她的小屁股,再低头近她发间轻嗅,“乖乖的,去歇息。”筱安于迷蒙间转醒,挡开他的手自己揉起身后,“别乱动。人家还疼着呢。”他更要笑,“是你选的藤条,怪得了谁个?”她欲恼无从,“这才叫‘好奇害死猫’。”他也帮着她揉,“太过胆小可体会不到极乐。”筱安扯了那人衣袖,“藤条以后不许再用。我不喜欢。”怀殷眼底有精光一闪,手臂也向内收,“打与不打,如何来打,你做不得主。”筱安反抗般地向后瑟缩,滑软柔荑也在他掌心挣扎却总是徒劳无功。“你欺负人。”她不怎么高兴。他将长眸一眯,“放心,欺负不死你,怕什么怕。大不了,你学乖点儿,屁股就会少挨些揍。”安安才不认可这话,“你是有这样瘾的人,以打女人为乐,我再委曲求全也没用。”怀殷不以为忤,“如果你想守住我,你便要满足我。不就是豁出屁股。”筱安已显迟疑,戳心彼此间不对等的地位。怀殷却捧起她幽幽低下的脸庞,“你总是不禁逗。”

西侧镏金立屏镜里淡影成双。筱安迎就那人探寻的目光,轻声叹息,“你曾讥笑过我们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妨坦白地对你讲,我的确迷恋你适度地惩罚我,我自己也搞不懂。其实我并不愿惹你生气,更惧怕你那些个舞动生风的家什。但矛盾的是,我的肉体与我的思想严重分离。明明知道光着身子挨打是耻辱的,可那种痛苦与羞赧混杂在一起的感觉却食髓知味,让人难以抛舍。我想的还更多,也许不只是我,很可能于众多女子身心隐密之处都多多少少暗存受虐情结。我可以投你所好,别人一样可以。所以,单凭任你捶打这招,我很难守得住你。更何况,我也从没想过要靠下半截子皮肉去守。我不知你究竟懂得我多少?床上床下,人前人后,或者我们所言的嬉戏内外,我的尊严,我的骨气都有所不同。我就是如此矛盾还多变的女人,你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这才决定了我们能相守多久。”

怀殷有瞬间的沉默,而后撤回揽在小人儿身上的手,改为抚在自己肚子上,“你不是吩咐暮翎准备点心,怎么这会子还没好?”筱安神色一黯,猜不透那人为何要跳转话题。 “想必快好了。我出去催催吧。”本来便有些懒懒的,她回话不过强打几分精神。怀殷倒不变怜爱,“哪还用劳动你呢。”这话音刚落,殿门外头已传来明海的叩问声。怀殷笑着宣人进来。他还想领着她坐回书

第46回

案。筱安未随他意愿,自顾自地走向门口。明海跟在暮翎身后进来,暮翎提着绘有大蓬淡红蔷薇的彩漆食盒。筱安顺手接过食盒。明海与暮翎知道这里暂不需伺候,行了礼便要退下。筱安忽而开口,语气颇为清刚,“听说昨日里总管罚了商末,不知为何缘故?”明海何等乖觉赶着回答,“这几日留下那小奴才没人管束,眼见他懒散得不成样子,打几下也是为了他好。”筱安手提食盒未动,玉齿轻咬并不动声色,“是我逼着他带我去的,便是要罚也该罚我而不是罚他。商末都被总管你打得下不了床了,哪里会是区区几下?”明海紧紧地闭着双唇,什么都不再说。怀殷在不远处敲敲桌案,“点心进上来,你却不让人用?”筱安扭了身去。怀殷就势打发下那两个。小人儿动手摆碟仍是气鼓鼓的模样,故意整出响动。怀殷皱眉,又觉好笑,越要逗她,“都有什么?”她头也不抬,“不会自己看?”“我要你说。”他这才显专横。她便生出惧意,“雪花酥、鸽蛋饺、山药糕,还有一碗梅花卤的小圆子。”“随便吃一些再回里屋歪着。”他又转为好脾气。筱安脸色仍有几分透红,“你先吃,我在这里伺候你。”怀殷一把便把人拽到身侧,“我不需要你伺候,你也用不着伺候。你不是我的奴婢,你是我的爱人。”说话间他眉眼间含上慧黠跳脱,“我来伺候你也行。小妹妹,要不要哥哥喂呢?”

筱安在那人怀里挣了几下便不动。被他如此暖暖地抱着,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唇色如朱。两下无言,略略有一痕尴尬。她仍希望他能解释那“满足”与“守住”的话,可他就是不说了,她也没有办法。终究还是小人儿脉脉垂首,“今早起来才知道商末因为带我去赵王那里而挨了打。是你下旨令打的?”怀殷将额头靠到丫头肩上,软滑的丝绸最适合歇息。“当然不是我。我只打你就够了,没必要迁怒旁人。商末更不会有撺掇你跑出去的胆子。是明海非要收拾他。他们师徒间的事,我也拦不住。不过也该打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背了我由着你的性子行事。”安安气得捶他,“整个东宫都是你的人,越发没谁会听我的了。”她那里娇口生叱,唇边却轻漾梨涡,娇媚得晃人眼睛。怀殷瞧得满足再微阖双目,口齿缓慢却不含糊,“我的人都是你的人。我让你做的,是保护你。我不让你做的,也是保护你。你一定要明白。”看出他的疲态,她很心疼,“你也躺下歇歇再学。”怀殷更加贴紧粉颈,“不用,我抱抱你便不累了。”安安扶起他来,“那就抓紧时间用了点心,集中精神看书。”她利落地分好糕食甜汤。怀殷眼里含了祈求,“你也别睡了,陪着我好么?”筱安笑吟吟越发温柔,“我本来也没想着要睡。刚刚那聂隐娘的故事才看到精彩处。”怀殷取了片糕嚼了道:“裴铏专好记神仙恢谲之事,偏你无聊愿读。”筱安盛了圆子递过来,再伴到一旁,杵着腮闲聊,“看到那隐娘我联想到自己。你说会不会我也是打小被什么高人虏去传授绝技,只因大病一场至今还未曾忆起呢?”怀殷举碗抿口甜水,再舀一匙喂入小人儿口中。见他不理会自己所说,安安懊恼,推着人再问,“你说啊?我会不会也是什么隐娘?”怀殷被逼不过,摇头摆手,“别做梦了。挨揍时屁股都躲不开,你能有什么绝技。”“萧怀殷!”筱安气得哭,抄起手边的书开始胡乱抽打。怀殷倒不觉得疼,只担心那书卷要散了,更怕累着娇人儿。他捉了她的小手夹紧在肋下,“逗你玩呢。宝贝,你有绝技,你肯定有绝技,一会儿吃饱了再认真想,赶明儿想起来了,你也用后脑里藏的羊角匕首杀坏人去。”筱安听得出他还在笑话她,可她已经没劲闹腾了。终于脱力般伏倒进他怀里,略有些郁郁然慨叹,“我多想知道我究竟是谁啊。”怀殷抚向爱人的手便有些迟疑,“安安,拐了你的那个人被我抓到了。这几日留在宫里我也一直在拷问。只是我很犹豫,该不该让你见见他。”

被那人目光熠熠锁视,筱安却只将浓睫半垂,“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人。”怀殷见她不复刚刚开心的样子,改为温润含笑,“这样的人忘了也罢。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再存活于世上。”安安骇了一跳,即便知晓眼前的他高居人上,可也从不曾认认**想过他可以如此轻言旁人的死生。“怀馨提起你留在宫中甚是忙碌却又神秘,原来是为了如此缘故。”她说的轻描淡写。怀殷也随口解释,“涉及你的身世,我自然谨慎,哪能到处宣扬。”筱安有隐隐的担忧,不知为自己还是为了这具身体,“你都问出什么了?”怀殷微微摇头,“那家伙死过去好几回,却什么有用的都不肯说。”筱安听着都觉血腥,倒也暗暗松气,“也许,也许……拍花偷孩子自然要找不认识的人家。”怀殷墨玉般的双环瞳心漩过丝疑惑的縠纹,“我有些分辨不清,你到底想不想知道你自己是谁,父母是谁,家在何处?”筱安扬了头,水灵灵的眸子一转,通通透透照人心肠,“我总得与你讲实话。并不十分地想知道。不过偶尔思及人皆该有家才多多少少怅惘。”说着,她又像小懒猫似地蜷进他怀里,“其实有你就足够了,家世不知也就不知吧。若此时去寻什么亲,好与不好的,说不定赘累人。”怀殷唇角一弯,“该怎么思量你呢?总觉你够独,心也够硬。”看他说得认真,筱安“扑哧”笑了,“没想到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人啊。”他把她的小身子团再紧些护好,“咱们都别骗人,我也希望你只有我。”安安只以鼻子哼气,“名分还没给,倒防着外戚。太子殿下放心吧,想来不会冒出什么小朋友哭诉曾与我在驿馆沐发乞饭、生离死别。”怀殷越听丫头胡说眼中嘲讽的意味越浓,“你真会类比,孝文窦皇后都被你搬出来了。你若真讨如此名分,一时半会儿的为夫可给不了。”筱安并不在意他笑话她,突然抬了头问:“我能见一见那个拐子么?”怀殷想都不想便发话,“不能。”“为什么?”安安有些受不得被如此直白地拒绝。怀殷却已放开小人儿重执书卷。“唤人进来收拾一下。”他颇显烦躁。她浑不在意更觉气恼,“你别总是这样对人。你想说的话就说,不想说了立时就不提。”怀殷瞥过一眼,“你已经听出我不想说了,还纠缠什么?”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到冷漠。筱安在一瞬震动后有更难言喻的抵触自心底升起,“我凭什么要事事时时都顺着你?”

衣袍相牵,偏生隔阂渐深。隔着殿内渐渐幽寂的光线,他只盯着她看。筱安还是头一次想要躲避那人异样的瞳仁,“我本来就不是个低眉顺眼的女人,你也许还不知道。”“出去。”他的目光凉如冰雪再无丝毫暖意。筱安斜睨着听人说话,眸子里映出他隽冷的影子。“我让你出去,是不愿你打扰我温书。”他总不想愈吵愈僵。良久,筱安才曼声细语开口,只言词笃定,“若我此时出去,必不再回来。”殿外寒风转急,殿内依旧香烟迷离。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里,只余了他与她四目凝注,细听彼此的呼吸。“我又想揍你。”怀殷纠结地发现自己生她的气便想打他,可想到打她了又不再生气。筱安蛾黛轻跳几下,却在他身旁以手支颐,“你别做梦了。”怀殷向椅背上的软靠略歪身子,“的确不该在书房里动手。本是学经诵道的清雅之处,我们一味地活色生香肆意取乐,如何对得起大圣先师。若被父皇母后知晓降下罪来,更是承受不起。所以,这几日我也在东宫寻思地方,想是越僻静越好。好好地收拾收拾,布置布置,悬几处梁环,摆几幅支架,再将那些个竹的、皮的、木的、藤的……各色修磨人的玩意儿挂满墙壁。到时候,吊着打,还是绑着抽,如何调教你的屁股都可以称心如意。”

有暗火于瞳中烈烈跳动,安安快要辨不清身前这个紧裹在翩翩团福白衣之中的究竟是人是魅。她极为艰难地等到他说完才开口,“你把我肖安然当成了什么?”怀殷轻轻眯了修眸再挑薄唇,颧骨上两团摄魂般的颜色诱惑人心。小人儿心中“咯噔”一下,忽的便想到那个妖孽,暗自里揣摩他们兄弟难道真是两人同心。怀殷则慢条斯理地撩拨腕间一串镶金篆字的墨玉数珠,“你真还不知道?”安安早先深湛的眼中如今空余迷茫,“我不知道。”怀殷淡然坐好,忽而有了笑意,“我为何不给你名分?因为我要让你永远做我的奴隶。”

第八十三章:以梦为马

一室寂寂,光影都斑驳,她只想头也不回地离了这里。“筱安!”怀殷业已站起,挺拔身影映在画屏中央,胸口处起伏的襟怀留下鲜明的轮廓。安安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走出去,谁知并没有。她不但在他的呼唤下停住脚步,竟然还缓缓地转过身子。泪水瞬间模糊双眼,全然分辩不清了,愤怒、心酸,还有悲与卑苦。小人儿很想只是哽咽,可抑制不住地要嚎啕。怀殷飞快绕过长案一角,几是扑到她跟前,本来沉郁的面色完全被她的悲伤沾染,慌乱得不知所措。“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了?什么你都当真?”泪水滑下娇嫩的面颊,正溅在他的手背,心疼地想替她去拭,却被倔强地推开。筱安勉力眨眨双眸,努力抑住眼皮底下涌动的热流,“如果我全信了你刚刚说的话,那么算是我傻,可如果我完全不为你刚刚说的话所伤,那么就是我傻。太子殿下,我真心很难体会也接受不了你的幽默风度。像我这样愚钝且微贱的女人偏生存了执拗的傲骨,我越发觉得实在不宜在您驾前久留相扰,还请殿下开恩许了我离开。”

相望两汪泪眼,怀殷的沉默实在短暂。他很快便收拢动容之色,直越过她的身子向殿门处唤道:“谁在外头?”听命进来的只有明海。那人微一逡巡屋内的情形便迅即低俯。“太子。”明总管始终躬身。怀殷的语气平淡又坚决,“你陪筱安下去,让暮翎她们好生伺候。”明海赶忙应下靠近,一声“姑姑”都未叫出口,那小人儿已然脚不沾地似地冲了出去。明海心下里愕然却不敢于面上显露,只看着太子的神色,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寻问状况。怀殷眼底也有几分忿忿,“还杵在这做什么?”明海依旧未动,小心翼翼回话:“暮翎带了菱娥、芊昔两个丫头正在外面候着,这会子必是已经跟上姑姑回寝殿了。”怀殷眉间未宽,口气沉稳下来,“那你也得过去看着。我略收拾下要入宫去。”明海忙道:“奴才服侍您……”他话未讲完,怀殷已摆手,“带旁人也行,你需得留下。换了谁也不能放心,还不知道要别扭到什么时候。”明海情知自己分身无术,只得再进言,“那便让商末服侍殿下,总便宜些。”怀殷略显疑惑,“商末可不是伤得下不了床?”明海如常含了恭顺的笑意却也透出无奈,“不知道姑姑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奴才平日里是如何对商末的殿下定然知道。奴才气他胆大妄为不假,可不过是照着皮糙肉厚的地方揍了二三十几板子。若说皮肉青紫肿胀了奴才认下,若说伤了筋骨卧床不起,奴才实在不敢承担。”

怀殷眸中微微一亮,旋即哼笑,“她的话还真不可信。你也不用委曲,她并不是冲着你来的。只不过有气没处撒而已。”明海深知主人的脾性,麻利地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太子手边,“奴才没什么委曲的,自会去解释。姑姑宅心仁厚,对身边人尤为体恤,商末身受庇护才是福分,奴才真心羡慕。”怀殷一气把茶喝干,“该羡慕的人是本王才对。她那份好心、好脾气都对着旁人,对我……”他忽然就不想说下去了。明海略怔,跟着埋低身子打千,“奴才告退,这便唤商末进来。姑姑那里殿下也请放心,奴才自会与暮翎小心侍候。”怀殷已恢复温温然的模样,“旁的都不打紧,安排厨房进些可口的吃食。本王该是不回来用晚膳,她可不许赌气饿着。你就与她明说,白日里的事谁是谁非的都甭计较,若她敢再不好好吃饭,我绝不轻饶。”

“眉皱但嫌钿翠堕,臂销惟觉钏金宽。”筱安脱下腕上金钏的一瞬,忽而便想起这两句诗来。相对宝镜之中,索寞容颜,她竟觉得自己那比那诗文里描述得更加无奈与不甘。重帘层层低垂,暮翎早遣了左右宫人退下,静室里只余她与筱安两个。“你可真是什么也不吃了?”若无旁人在,暮翎的口气便私熟得多。这不只因那王府中年余的情谊在,更是安安特为交待下的。暮翎性子沉稳嘴上回馈得少,心中却是极受用。筱安无聊似地挑拨妆台上的红烛,再改为趴伏,才闷闷地搭话,“你还真被明海唬住了?”暮翎笑着为小人儿梳理披散的青丝,“我有什么可被唬住的?总管也不是劝我吃饭。”安安嫌冷似地紧紧大红羽缎便裙的襟口,“还不是他留下的话。就知道盯着人吃饭。仿佛吃饱了,便万事大吉。”暮翎转身去往暖炉里添碳,再回来时盯着她稍显尖削的双肩略略叹气,“也怪不得殿下紧张。看你如今瘦得,竟还不比在王府时圆润。”筱安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苗条下来。当时不论跟着世子还是服侍依依,整日从睁眼忙到闭眼,弄得一天三顿饭不吃到撑就像对不起自己似的。现在好了,完全无所事事,若再不加节制,就**糟践了这身好皮囊。”

暮翎从来也说不过旁人,便放弃不说。正有宫灯柔亮的橘光映照在她略高的颧骨上,暖融一色轻润,瞧着倒比白日里多添几争秀色。筱安看了半晌,握上她的手,“你五官略带男人硬朗线条。这女生男相与男生女相相类,都是福泽之姿。”暮翎垂头抿抿唇,仿佛并不在意,“你不用如此宽慰人。我知道自己不美,连肤色也不够白皙。反正是我娘亲容颜上的好处在我身上皆寻不到。”“你娘可是大美人?”筱安起了兴致。暮翎眼底红了一瞬却不想旁人看到,再抬头时又现老成,“这都过巳时了,让我服侍你睡下可好?刚还说当下人的要从早忙到晚,也请姑姑体谅些。”“好吧。”筱安虽有不甘却不再追问。

便要宽衣上床了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正是明海的声音。小人儿眸子中立时燃起亮光,暮翎自然看出来,忙拿过一旁红木架上浅米金累丝的薄坎肩搭到她肩上。明海小步进殿先告罪,“这时辰来惊扰姑姑,实在是失了规矩。”筱安面上极为平静,“总管有事么?”说到这里,她更盯住他,“若再提什么吃啊喝啊的,真得请您免开尊口。”明海抬目,极为难,“正是这事。刚刚太子殿下从宫中遣人送了宵夜点心。”筱安心下里怅然,偏要在眼中带笑,“他可真是疼人。”明海只当事有转圜,跟着陪笑,“那便让他们拿进来,姑姑多少用些。”筱安未置可否,只轻轻唤了一声,“总管。”明海稍趋前半步,“姑姑还有什么吩咐?”筱安此时才现真实的笑意,只是明显疲惫,“总管,我哪有什么吩咐您的。我就想问问,他现在何处?又什么时候回来?”人人皆有苦衷,于外也可道,只是外人常作不甚明白。明海口气缓和不变的谦恭,“正要禀明姑姑。殿下已传话让您早些歇息。今晚他仍要留宿内宫不回来了。”

长安宫暮时的轻雾起于御苑液池,缭绕轻浮于依山而建的琼楼玉宇之间,抬眼观望恍似天境。辇轿落在一幢宫殿之前,筱安被搀扶下来,眼见着朱红漆门洞开,里面却静如月宫声息不闻。后有随侍,前有引行,小人儿来不及细细打量,只隐约看到门额上有“紫云”两个字,略一思量才忆起仿佛是那人在深宫的居所。绕过影壁,沿着澄泥金砖的甬路直到五间正殿中偏西的暖阁。她一步一步稳稳踏上白玉石阶,宫人们已然俯首停在身后。商末先从殿内出来,高高挑起帘子静候。筱安略带关切地看他一眼,那人立时便低下头。“姑姑从东宫一路过来辛苦,殿下已吩咐准备下了茶点,您还是快些进去吧。”他说话的声音极轻缓,显得比常日要紧张。筱安琢磨着必是因为上回的事连累他受苦才让他对自己生惧。她也不再多话,微提起裙裾再往里头走。

依旧是悄无人声,这是一间安静的大殿。还未到掌灯的时候,光线略显沉暗,只有四周高窗重锦帏帘间透进浅淡薄蓝的天光。门近处有风,吹动窗上低悬的紫玉垂钩,外层缀以明珠宝石的鸦青色轻纱绡帐沿接饰以双麒麟纹的悬楣摇摆着拖曳到光洁明净的地面。筱安虽是第一次到此处,却无心多加打量。她停在殿中乌金蛟腾大鼎前,轻嗅鼎中焚着的水沉香。突然便觉得胸隔间的气闷减轻了不少,简单地就因为这熏香。这不是他素日里用的,龙涎才是储君身份的象征,旁人染指不得,他也舍弃不得。此时这里飘散的淡白若无的烟缕该是真心为她所选。他们相处的日子的确不长,她也在细细回想,该是他迁就她的时候多些。

氤氲香氛中忽而便沾染了熟悉的味道。筱安按捺着不转身,却仔细盯看映在地上那人长长的影子。“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怀殷疾步走来,清素的云白披风未解夹挟着寒气。他靠近她便揽她入怀,“我与你说话呢。”筱安在他颇显霸道的拥抱中根本挣扎不得。“可我不想同你说话。”她还是没有忍住开了口。终于面面相对,怀殷轻轻展眸笑了一笑,“你还真生气了?”筱安又恨起他这幅清澈无痕的容色,仿佛过往无波无澜永远能够隐藏下所有情绪。她更恨自己如何就没骨气地顺从了他的旨令到这深宫来继续体尝委曲。“不知殿下觉得我不该生气,还是我根本就不配生气?”筱安只肯给那人绷得紧紧的侧脸,俏丽的眉目上挑皆是冷冽的痕迹。平日里他哄人都会把她的额头压到自己颌下,这会子却是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你烦不烦?”筱安做样子推人,明显地嫌弃。他耍赖似地就不离开,薄唇在她颈子上滑动,吐出温热的气息撩拨起肌肤的刺激。“安安,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怀殷闭着眼睛说话,极像梦呓。筱安也觉得这画风变得突然,一时辨不清谁是清醒的谁又在梦里。他还继续念叨,握住纤腰的手间又加几分力气。“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故意惹你生气,最不该说那些羞羞你的话。”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微带了犹豫。筱安快要被这男人突如其来的撒娇唤起本能的母性。她轻轻一嗤,“呃。还‘羞羞’。是你不会用词儿还是故意装着孩子气。”

水沉香细细,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怀殷是真得困倦。他强打精神趴在她耳朵边上叹息,“我若说‘羞辱’岂不正中你意,却并非我意。”说完,他竟开始轻轻咬她,还一个劲儿地坏笑,“我不敢告诉过你。我从小就喜欢惹人生气,别人越生气我就越高兴。自打有了你,我发现不止是挑逗你发火,每当我说出那些个所谓‘羞辱’你的话,看到你害羞窘迫的样子,我下面就立时高高挺起,别样的满足,别样的舒坦。”筱安已经火冒三丈了,“你真是变态啊,你知道么?”怀殷把头垂到小人儿胸口上,“你骂吧,反正你骂的我也听不懂。”筱安扯着他,“你想着我以后就受你这气,受你这羞辱了?”怀殷依赖不动,只将右手举起,“当然不会。宝贝,你不高兴的事情就不做,再有快感我也不做。”他实在太听话,她都没办法继续怒吼下去。刚刚腻歪他像个孩子,这会子她想到彼此的实际年纪忽而便起促狭之意。安安也环抱住他,臂伸向他腰下,“亲,你对以后的保证咱们得看行动。但这回呢?这回你惹着姐姐了,说说,该怎么罚。”怀殷猛地抬起脸,看向小人儿的眼,面颊不知何故显出醺红,“我没有听清。你能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么?”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孩儿硬要装出厉害模样,只是那妙音如珠越发得动人,怀殷恨恨地磨牙却又真心地想啄她一口。安安未再言语。怀殷便抻手到俏面轻摇,“嘿,丫头,睡醒了么?”那丫头可真硬气着,“拍”一声打开他,“说,你认不认罚?”怀殷再看她一眼,甚是温柔,“你想怎么罚?”筱安摸着他披风内水银色嵌丝的长袍,“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趴下来让姐姐打屁股,可以允许你穿着裤子。要么卷起裤角来,抽打你光着的小腿。”她说得煞有介事。他可不想再笑。怀殷的眉头开始团蹙,“早便揍过你吧?你是谁的姐姐?”筱安也体尝到逗人发怒的快感,越发得胆大,“我完全可以做你的姐姐。我也对你说过。你十八岁,我二十六岁。你叫‘姐’,绝对不委曲。”怀殷的声音里已显怒意,“你干嘛不说你三十六岁,直接当我娘多好?”筱安显得极不乐意,“我哪有那么老?比起皇后来,我可是年轻多了。”怀殷摇头叹息,撸胳膊挽袖,“你兴许与怀馨才是双生。他觉得是我哥,你觉得是我姐。你俩也忒般配了。你们是上天派来气死我的么?”筱安这才发觉不好,拔腿往大门外跑。怀殷怎会让人逃掉,不过侧挪步子,探臂前伸,轻松便将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小人儿箍进了怀里。筱安虾米似的佝偻着扎在那人肘下,从背开始几乎都动弹不得。“嘤嘤嘤,你放开我。”跑不了,也只能装哭,这时她可后悔非得当什么姐姐惹火。怀殷把丫头的长裙撩起来卷到腰际,褪她胫裤前就开始拍打屁股。“腰下压,身子撅起来。”他对她最擅长的便是如此沉声威吓。安安也知道这顿打是躲不了了,索性任着性子对抗,“还要怎么撅,再撅脚都离地了。”怀殷懒怠计较这样明显不敬的口气,使力提了她的腰带纠正姿势,然后便打算彻底扒光。筱安被扭曲得只能把住那人的背。她回不过头来,却能想象自己的雪白的屁股下一刻便要献祭般悲惨地暴露在空气中任他蹂躏。“别脱我的裤子好不好,在这里别脱我的裤子好不好?”安安真哭了,流着泪攥着拳挥舞,他的屁股就在眼下,却碰都不敢碰。怀殷有些犹豫,只是不愿表露。他把手盖在她的臀上,“不脱光了我怎么打?”筱安狠咬下唇再说话,“这是宫里啊,不比咱们家,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

从来,怀殷都是把长安宫当作自己的家,而那象征储君地位的东宫在他心中从来不过是一处孤独冷寂的住所罢了。听着丫头哭诉,他方有触动,曾经的高寒天阙,已烙刻两人并立的身影。执子之手,与子偕行,是她与他游走于东宫汉玉雕砖、纤尘不染的广道或小径。哪里有彼此的希望与依靠,哪里就会成为他们幸美满的归宿。“我不要在这儿光屁股。”小人儿抽泣声低,更是羞红着脸乞诉。怀殷居然答应了。他没说话,可是已开始隔着下裳打她。巴掌毫不犹豫地下落,颤巍巍的圆丘立时便漩出浅窝儿。“啪!”“啊。”他每打一下,她就低喊一声。怀殷气头过了,总想发笑,“刚刚害羞怕人知道。这会子又大呼小叫的。”筱安闷着头回话鼻音很重,“我忍不住才哼哼。”她说得都是实话。被人夹在肋下教训,她能从地上映出的影子看到他大手降落的过程,还可以预见屁股上即将承受的疼,却根本不能躲避,除了像小动物似地呜咽,再无其它缓解的办法。怀殷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力道还不够重。他把她的身子再往怀里带带,照着圆臀下部特别是臀腿相接的地方连着劲儿地狠抽。

“殷,我错了,以后不胡说了,不胡说了……”筱安又被打哭,鼻涕一把,泪眼一把。怀殷仿佛极为体谅,听着她哭声紧了,便停下巴掌改为安抚似地揉捏已然透出热气来的臀肉。只是,一旦发觉她身子开始享受这种放松,他立刻抡胳膊再打。反反复复,怀殷什么话都不说,面容平静,瞳心处却流转四道星芒。一会儿是大手在揉,一会儿是大巴掌在抽,筱安的心随着屁股高低翻涌。天堂到地狱,地狱又到天堂。渐渐的,他越打越往两腿之间去打,越揉越往臀缝之下去揉。小人儿知道自己又湿润了,隔着亵衣绢裤都可能被那人发觉。她像起了寒战,紧紧去抱他的腰,“我不想在这里……”她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欢好。怀殷的手便停在她紧夹的私处。他也温柔缱绻起来,“你不想,哥哥也不会强迫你。只是现在还回不得家去。”筱安将小脸贴近,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可是,我想回家了。”怀殷再轻轻拍打双丘,“是谁要见那个拐子来着?睡了一个晚上就什么忘了。你说哥哥该不该揍屁股?”

第八十四章:凤凰鸣矣

那人语声温存,拂动而来该是禁不得要酥软。偏偏话头忽转,筱安立时抬头睁大了眼睛。“你不是不许见么?”她的小模样怯怯的还有埋怨。怀殷已放开束缚,走几步宽去披风再坐下来悠然饮茶。屁股上微有些热算不得疼,安安却装模作样地揉了又揉。“问你话呢。总是这毛病。故作深沉,气得人不行。”小人儿浓睫半垂,款款移步过来偏要与他挤进一把椅子。怀殷就势把丫头抱到腿上亲亲,却又满脸嫌弃,“昨儿说不让你见,可不是立时便翻脸恼了。我哪还敢再拦着。”筱安听了极受用,“现在知道怕了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惹我。”怀殷推推她,再往那嫩腮上泄愤咬一口,“你真厉害啊!忘没忘自己长着屁股?”筱安再变乖,“明明是你恼了才吓人,不声不响又走了。”怀殷低声笑,“你非要见那人,我不得抓紧进宫请示父皇。”筱安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她环住他的脖子,“作什么还要惊动皇上?”怀殷凝视小人儿双眸,“罗殇自打被押解进京父皇便让交给牟总管,根本不许我插手。后来还是刑谳司的人审来审去不见进展,才准我多问几日。”筱安靠到那人胸前,“皇上如此关注与我相关的人或事,难不成是因为我曾得罪过皇后娘娘的缘故?”怀殷只一味微笑,还带些许怜惜,“你想多了。父皇与母后在乎的是我。你如今已是我的女人,他们需得知晓你的家世出身。”听他这样说,筱安心头也未松快,“若是问出我的家世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清白之处,皇上与皇后便不许我与你在一起了么?”

怀殷只用左手揽人,右手端起茶几上放着的斗彩雪花瓷碗,“母后小厨房里新做的桂花芝麻松子糖。我最喜欢吃了,他们刚刚送来,都给你留着呢。”筱安仿佛很顺合那人,并不推脱从碗中拣出一块启唇含了,立时便觉口中甜香无比,只是眼底却一点点汇聚起氤氲水气。怀殷看不到小人儿表情,想扭了她的小脸儿对向自己。筱安掩饰般抽抽鼻子,然后才转过来,“岁岁平安、岁岁吃糖。这糖王府里也做,我还跟着瞧过。桂花酱、芝麻、松子都是寻常物,要想做出不一般的味道关键是炼油炒糖。糖浆熬好了金黄透亮,若熬不好就发黑,吃到嘴里虽有甜味,可甜过之后却焦苦无比。”怀殷微有不快,“你想说什么?”筱安又拈了糖在手,“你需得回答我先前问的。咱俩互相气了这许久,就是为你不直截了当说话的缘故。”怀殷搂搂丫头的肩,“你恼我的,我都懂。我只想告诉你,我不说,有时是没有必要说,有时是无话可说。正如你刚刚问的,父皇母后若不许我们在一起怎么办?那你讲,我们该怎么办。”筱安低低苦笑,“我们就分开。”怀殷立时便在怀中的纤腰下捶了一记,“你就这点儿本事。”筱安极平静,“你曾讲皇上许了东宫的事由你作主。可你也明白,其实你什么都做不得主。”怀殷喟然,“大逆不道的话非逼着人说

第47回

。有些事情他们让我做主我也不会做主。但有些事他们不让我做主我却必须做主,你能懂么?”如此,心里才稍稍安慰,筱安将薄唇贴上人脖颈,“我懂与不懂都需要你亲口告诉我。”怀殷再掐她一下,“女人就是麻烦。相当得麻烦。快被折磨死了。”

筱安这才发现身前之人眼睛里隐有血丝,略微发青的胡茬也显出憔悴。“你当真被我气到了?昨晚不曾睡好?”她心疼了。怀殷微阖目调息,“不全是被你闹的。”“还有谁?”筱安剔眉警觉。怀殷瞧着丫头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想笑,“干嘛你?跟要咬人似的。”筱安可不想笑,使劲摇他胳膊,“说是谁?还有哪个女人。”怀殷拈了糖吃,“是我母后,昨晚上我们一家折腾到后半夜。你放心了吧?”筱安更不放心,“你如何又惹怒皇后娘娘?”怀殷忙解释,“当然不是我,我还哪有那胆子,一次就后悔不迭。母后与父皇别扭来着。”“啊?”筱安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怀殷小心,轻点她的唇,“你听听就得了。”筱安“哧”一声笑,“我还没听到呢。快说,究竟怎么回事?”怀殷使劲摇头,“不说,不说,你就是坏事乐。”筱安如何也不会放过,“你必须说。不然我还生气。你不是怕我生气么?”怀殷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太欠揍。”筱安一心都在八卦上,哪还顾得许多,“你就讲讲,讲讲吗。讲完了揍都行。”怀殷闻听眼中精光一闪,却故意耷了脸显出不耐烦的表情,“事情的起因在小五。昨日里小五惹了母后发怒。可父皇要打小五,母后偏又拦着。两人言来语去地争执起来。大哥犯糊涂,关心则乱。老二更是跟着添乱,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牵连。这一晚上,小妹早被乳母抱走。大哥、怀酘、怀馨都在凤仪殿外跪着。扬扬从来胆子大,也被吓傻,搂着哭个不住的小弟躲在角落里头都不敢抬。只有我一个人又劝父皇又劝母后,话说得太多,嗓子冒火,头围上疼得仿佛要炸开。”

夕阳西照,反在明纸窗上折起微金还剔透的光芒。小人儿的俏脸正映霞色,肌肤粉而嫩滑的容泽根本不需要胭脂妆点。怀殷没忍住再亲。筱安正听到兴头上,蹙眉推他,“你还没说完呢,我也没懂,怎么就添乱了,怎么就跪着去了?”怀殷绷脸佯怒,“与你念叨都是罪过,还听上瘾了。”筱安摇头拧身子耍赖,“不行,你必须说,我就受不了半截子事。”怀殷用指头捅捅她的小屁股,“你先下去。总得容我喝口水,活动活动筋骨再讲。”安安正坐在那人身上舒服着,根本不想下去,“你口渴我能理解。还活动什么筋骨啊,讲话动嘴又不动旁处。”怀殷手指一勾,捏住她肉肉小巧的下巴,“你总不听话。”浮香温存,又施蛊惑。筱安却假装要哭,“我不是孩子。”怀殷揉揉她的头,“你就是孩子。是我的小孩儿。”丫头气鼓鼓的,那人却再不理会。怀殷将人抱下膝来,自己也站起。“跪上去,用手把住椅背。”他拍拍椅子。筱安绝对明白,口不应心,“怎么又要打?”怀殷抬手贴着绢衣抚摸玲珑起伏的肉丘,“刚刚没打完。你没脱裤子,我得打上光屁股。”筱安立时就现泪眼,却又透出柔媚,“求过你了,不想在这里。”怀殷仍笑,“这里是我打小住的地方,也是咱们的家,没什么可羞的。将来,我们的儿子也会住在这里的。”筱安以手遮面,“儿子要住的地方,你却让当娘的光屁股。”怀殷用手拨开她的手,重瞳之中凶光尽露,“让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做什么。家什哥哥都准备好了,绝对包你满意。”

他说这样话的时候语气狠到冷酷,筱安在一瞬畏惧之后偏偏有暖意自心底升起。直觉是无法触摸的真相,他们从未将彼此视作施虐或受虐的对象,只是在责与罚之中相互牵引相互指导,层层递近,一寸寸逼近身体隐密处蕴藏的无比迫切的欲望之源。望着小人儿长长睫毛落下的阴影,怀殷再刮嫩脸,“没揍就怕啦?”筱安笑意微深,“在想你又备下了什么家什。”怀殷侧头瞧眼不远处范金柱础旁的落地连橱,“你该是认识的,想来也用过。”说完他便过去翻找,再回过身,双手捧了青玉颜色的一柄藤拍。筱安多少有些吃惊,“你如何会想到这个?”她也蹦跶过来,用纤纤的手指好奇地触碰,“挺硬的啊。我还以为会有韧性。”怀殷颇为满意,“我也是忽然想到的,便让他们去找了个新的来。”筱安还在摩挲那拍杆,竟发现上面还雕刻了枝蔓相连的五茎莲花,“啧啧,太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连这拍被子的家什都精雕细琢,无处不见微妙。”怀殷将拍子挥挥,“原来这是拍被子的啊。那拍屁股再合适不过。当然了,如果反手握着圆头朝下,还可以用这细杆抽屁股,一举两得。先拍出花来,再添上细檩子,这屁股上便算是作画了。”他说得双眼欲见明亮,兴奋至极。筱安假意蹙紧蛾螺,“作什么用的都不知道却想到了揍人。”怀殷又揽她肩,“我不知道无妨,你知道便行了。”筱安竟当他在夸她,略显出赧色,“其实我也只是晓得有这样一件东西,并没亲手用过。”怀殷听着竟多心了,“你如何会用这做粗活的家什。你不是你家世子跟前的红人儿么?”“你家世子。还你家柿子呢。”丫头被气得眼前直冒火星儿。怀殷赶忙开解,“我没恼你。我恼我自己。我是嫉妒怀鏧。老天怎么不让我先见到你呢?你病入膏肓被装上车的时候,要是从我身边推过去该多好。你也从席子下面伸出手来抓住我。”筱安听着都打冷战,“你打住,别说了,你们兄弟这口味太重。”

高大阔朗的沉香木长窗上悬着宝罗暖帐。微有风入,细绡鲛纱的挂帘轻轻拂动。怀殷眸中沉沉尽是重叠光华,“你受不得最好。你越受不得,我越瞧着着迷。”说完他扯了她便往堂后的一扇连幅雕花插屏里面拐。筱安脚跟着地反向使力,“你,你干嘛去。不是说了在这里。在椅子上。”她对他的举动本能地怀疑。怀殷捏住她的腕骨,“跪椅子上不好玩儿。那屏风后是我更衣的地方。里面有张窄榻,为了舒适两边特制了卷羽丝绒的扶手。不高不矮、不软不硬,正对我刚刚想好的姿势。宝贝,你的姿势。”他刻意咬重“姿势”二字,小人儿仰起脸来差点飙泪。“什么姿势啊?我不要。我说过的。我就想趴你腿上。”她只会假哭。怀殷已生欲望,唇都是干热的,“我哪能都听你的啊。咱们想到配合配合。绝对好玩极了。”

殿中暖得另人生汗。曾有小别,少年积蓄的热情浪潮一般涌动。他将她拦着腿弯处抱起,丫头软又温热的肚腹正贴到脸上。“我自己会走。”安安的声音轻而生脆。怀殷手中握着藤拍正好可以拍上屁股,“你走得太慢,我等不及。”筱安静静体味,也用力抱紧他,近处一对黄铜舞姬捧花的灯台,没有红烛高烧却一样濯然生辉。屏风后光线转为幽暗,似迷蒙的轻烟缭绕,别有一种恬淡静谧的气息。筱安的目光也沾染温柔,身子绵软得被缚紧好比天上的风筝困于细弱一线。她试探着挣挣,自然又讨来几下抽打。怀殷笑得随意,散漫还戏谑,“挨揍要守挨揍的规矩。”她不说话更不动,安静等待。他抱着她一起坐到榻上,她紧张得抓住他的衣襟。“乖,别怕,咱们在游戏。”怀殷环住娇人儿削肩,低沉的声音带着暗惑。筱安却僵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游戏也疼啊。你打屁股很疼。”怀殷俊美的笑容愈发迷人,裹着小人儿旋身。他已站在榻外,只把她按坐在弹软的扶手上。“咦。”筱安歪着头看人,略显吃惊。她觉得她该是趴在扶手上,拱起屁股来才对。怀殷看得明白,掀她鼻头,“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姿势哪能如此简单?”筱安趁着未觉痛楚坐得端正,“不喜欢你那些个花活儿。”怀殷注视眼下米色缎裙叠角上绣着的朵朵百合,“竟忘了先前为什么打你?”筱安眉梢微有怯意,“这么快就忘了?因为我去了怀馨家。”怀殷先冷哼再耐下性子轻声细语,“那里不是赵王府,可不能随便去。”筱安当然明白,只是不愿意认错。怀殷并不计较,弹一弹指甲,“你得听人劝。”筱安这才点点头,算是答应。怀殷满意,最后补充一句说教,“更要少招惹老四。他可不是什么好人。”筱安绝对相信,却不忘揶揄,“你弟弟说了好多该揍的话,还管你叫‘老三’。有本事你去收拾收拾他。”怀殷闲适得很,“收拾他还用本事?踹倒了捶就是。可是,你却不同。收拾你要显本事。”边说他边抬头,乜斜着她,“哥哥要动手了,宝贝准备好了么?”

只觉得欢愉的时光那么长、那么长,唯愿好日子永远也不要过完。筱安一味在笑,恍若未闻。怀殷弯腰撩起小人儿的裙子再褪下里裤。她知道躲不掉,索性乖乖承受。怀殷忽而握了她的双脚将人仰面掀倒。筱安“啊”一声尖叫只喊出一半,刚刚伸向空中的两条长腿又被蜷起来牢牢摁到胸前。“你要干什么?”她憋得胸闷气堵。怀殷只用藤拍繁复编就的圆头一下又一下不停抽打光溜溜垫在高起扶手上的小屁股。“殷,哥哥,这样子我不舒服,我健身从不练臀桥的。”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哀求才好。实在太过羞耻,屁股可以不怕露,只是受不过如此大敞门户。前面花园后厢庭院,两处小洞口都被刺激得一收一缩。怀殷竟然还不满意,又打又强掰,将她的腿分得更开。“哥哥,你饶过我吧。”筱安开始放肆得哭嚷。怀殷收回拍子,并不松按着人的手。“你为什么要见那个拐子?”他说得相当随意。她要吃力喘息才能出声,“我,我要问个事情。”怀殷微有沉吟并不显奇怪,“你要问什么?”颈上的细金链子滑落,筱安紧紧捂住正中的那枚金锁,“我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怀殷愣愕,重瞳之中升腾阴翳,“你不是肖安然?”筱安看不到那人,目光却如新泉清澈明亮,“我什么都忘了。什么也不确定。我想单独问一问他。”怀殷望得见小人儿眼波,默默叹息一声,眸中清泠之色也微融。他用拍子盖住她的屁股,“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只是需得看你能不能挨过接下来的一百下狠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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