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赠给鸾纱
缘起
(这是引言,正文在二楼)
南京的秦淮河是我心底的一个遗憾。
对秦淮河的幻想,大约是起于很小的时候,看黄梅戏《桃花扇》,还没有上小学,自然不懂家国兴亡才子佳人,只是记住了那些环佩叮当的美人和俊俏倜傥的公子。那个时候,韩再芬和候长容还很年轻,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可惜《红楼二十年再聚首》的时候,候长容的眼角已经有了许多皱纹,沈腰潘鬓,一旦消磨,韩再芬美人迟暮,也只好去《贞观长歌》里演长孙皇后。
生于关中,长而求学于燕赵,因着学业和游玩的便利,将中国的许多著名城市,北自辽沈,中至武汉四川,南到港澳都玩过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南京看看。
或许机会是有的,只因为太喜欢了,就好像少女要去约会自己倾慕已久的男子,并不是常理推断地那样脚底抹油急不可耐,而是在家磨磨蹭蹭,总觉得还未梳好头发画好眼线。
这世上最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还在读书期间,跷课出去玩三四日不算难事,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游赏南京的方式。怕鲁莽地去了,会遗漏了这座城市的美丽,怕走到一座古桥边,忘记了它的名字,怕空中飘来一声婉转的昆腔,分辨不出是哪一本传奇。总想,等读够了书,有了足够的空闲再去,做较长时间的停留,慢慢地体味,在秦淮河房的茶馆里咂一杯兰雪茶,在桃叶渡的柳树下徘徊一个傍晚,在栖霞寺中小住几日,坐在石头上痴对晚霞,看山下长江中的帆影,体味那悄悄然的山河辽阔之感,秦淮河上幽幽飘过的画舫,里边有淡雅的女子凭窗吹箫。把这些幻想告诉南京的朋友,他们都笑说,已经不可能了,秦淮河的水现在很脏,我听去惊心,于是更加慎重。
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美丽是太容易消散的东西,所以曹雪芹让林黛玉十七岁便死去,死亡将青春制作成永不丢失的影像。秦淮八艳,除了马湘兰早死以外,其余七人,在明朝灭亡秦淮灯影风流云散之时,都不过二十岁上下。花满枝头是人间胜景,但随后就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曾经在四川看过桃花,花开最盛的时候,似乎那粉红要将蓝天的颜色都遮挡,以为总有一两周的看头,可是不过三四天过后,早上睁眼,就发现外头漫天漫地飘荡着花瓣,所有的花不约而同整树整树往下落,悲壮地如同自尽,让人因为猝不及防地失去而目瞪口呆。
能够将美丽挽留住的,只有文字,余怀的《板桥杂记》是第一篇提出“秦淮八艳”的文学作品。现在的文学家说,《板桥杂记》的价值不是一篇简单地小品文,而是一部历史,把宏大的历史叙事藏在风月场的舞衫歌扇里,作者自己也藏在那些美丽的妓女身后,隐隐约约、躲躲闪闪地讲述一个朝代的兴亡。有了兴亡二字,一万来字的《板桥杂记》便不仅仅是作者个人的泡妞经历了,而是对明朝,对曾经繁华绮丽文化的追悼。后来更有将这种写作手法发养光大者,便是孔尚任。有了兴亡二字,也让我对写南京这件事,如同去南京一样成了奢望,不敢提笔,怕亵渎了那些美丽沧桑的灵魂。
一年前喜欢上了sp文,我喜欢的是/m,总觉得那也是一种美丽,中国式隐忍的美丽,和中国式悲情的美丽。外国的文化讲求个性张扬解放,中国却崇尚隐忍谦让,对感情的隐忍,对痛苦的隐忍。我的一个好友说,中国式的感情,应当是心悦君兮君不知。泪眼观花花不语,是女人的隐忍,安静而痛楚的仕女图,起来独自绕阶行,是男人的隐忍,失落的理想,孤独而苍凉的情怀。长久的历史让中国有更长久的苦难,面对苦难,中国文人所崇尚的道德,是以身殉,如果我挽救不了你们,请用我的身体做这苦难的祭品吧,杨继盛被皇帝打了一百杖又杀头的时候,还说生平未报恩,留做忠魂补,这不是愚蠢,是中国读书人用苦难自我完善的一种方式。
很多对我文章结局不满的读者都问我,为何总是写悲文?你可写过he?我想了想,说,若让我写sp,是不可能有he的,那本来就是一件凄艳的事。试想,一个温润如玉的帅哥被拖翻在地,因为忍痛而攒起的眉峰,阶下乱红如雨,远处丝竹袅袅,那画面(鸾纱说我是花痴)……
想写秦淮,也想写sp,这个矛盾纠结到今年春节,突然福至心灵,明末正是一个各种痛苦铺天盖地而来的时代。因为推崇文士而导致武备疲软所造成的伤口越来越深,这些文士主宰历史的地位,逐渐被关外的“寇(满洲)”和关内的“贼(农民起义)”削弱,士大夫有堆积成山的财富,高超的文化素养,鲜明的自我意识和对政治、道德“正确性”的执着,可是就是没有救国的良策。他们的自信心开始崩溃,在这时候,唯有放纵情欲能抚平理想上的创伤,唯有妓女能够理解并且同情他们的才华和壮志。于是明末的文人基本上只做两件事,一是嫖妓,二是骂人,复社作为继东林之后的文人团体代表,我总结了一下,他的社团活动便是大家先选一处温柔所在,或者是歌声缭绕的苏州虎丘,或者是某位妓女的家里,大家各自搂着一个相好儿,然后不论男女,一起骂阮大铖(看《桃花扇*却奁》一出就知道,这种时候通常妓女比文人骂的还凶,李香君就因为骂阮大铖骂得有水平,被复社文人尊为社嫂)。他们还把自己的活动上升到了一个政治高度:狎妓不忘忧国。
看到这些,并不想指责他们颓废腐败,不想讽刺他们清谈误国,那只是一群怀着委屈和痛楚的孩子,天真地可爱。一边是集天地之灵气的美女,一边是内心空虚、渴望关爱的帅哥,不是天作之合的主被么?于是我很小聪明地一笑,对鸾纱说,我写篇文送给你,让一个美女,可以揍遍天下各种类型的帅哥。
这篇小说的女主(双重含义的)是秦淮八艳中的寇白门,她的真名是寇湄,白门是她的字。白门,也是南京的一个别称,六朝时刘宋都城建康的宣阳门又名“白门”,南朝民间情歌常常提到“白门”,用白门指代南京。故而南京的诸多别称,如金陵、秣陵、石头城、建康、建业、白下、白门等中,“白门”一词最有男女相思相别的浪漫。我想,这应当是一个出生在南京水边的女子,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同时代人,复社四公子之一陈贞慧(陈贞慧就是李香君干妈李贞丽的相好儿,李贞丽只比李香君大九岁,当时二十四岁,并非电视中的中年妇女)的儿子陈维崧作《妇人集》,对寇白门的描写是: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千,俱执绛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入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藉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
对于寇白门回秦淮后的记载,陈维崧语焉不详,但是旁人的一些记载是,朱国弼自由后想和白门重归于好(你想,这个女人又漂亮,赚钱的速度又这么强,朱国弼估计想当一回小白脸儿),白门的回答是,当初你拿银子赎我,今天我也赎出你来,我们两不相欠。她回到秦淮后,“筑园亭,结宾客,日与文人骚客相往还。酒酣耳热,或歌或哭,亦自叹美人迟幕,嗟红豆之飘零(板桥杂记)。”
这是秦淮八艳中唯一一个最后还死于秦淮上的女子,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陈圆圆都是因为嫁了老公而出名,唯有她,是因为甩了老公而出名。若不是寇白门,怕研究明史的,也很少知道那个豪奢却又窝囊的保国公朱国弼。寇白门和董小宛最大的区别,就是董小宛用自虐的方式、用一个没有任何尊严的身份来换取婚姻,而寇白门在得知爱情腐坏的时候,决然地了断了婚姻。也许就是出于对她这一份豪情的赞赏,钱谦益称她是“女侠”: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
不妥协,不向共同生活过三载的丈夫妥协,也不向自己心底的爱情妥协。有一个朋友曾经说,若是他不能用我要的方式爱我,那我也决不爱他。
或歌或哭,也许白门对那场婚姻还是留恋的,毕竟那个人曾用五千盏绛纱灯为她照亮了南京的夜空,用这颠倒昼夜的灿烂制造了一场爱情的幻觉,哪怕是幻觉,至少让她相信过爱情的存在。但是她又决然舍弃,就是这样一个洒脱的女子,如果你不爱我,那么我不会留下,哪怕所有的寂寞和痛楚要我独自承担。
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蝴蝶》,回忆还没变黑白已经置身事外,承诺不曾说出来关系已不再,眼泪还没掉下来已经忘了感慨。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有个好朋友的网名曾经就叫沧海蝴蝶,也是个感情细腻而哀婉的苏州女子,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心底爱的火苗。
根据陈寅恪先生的考证,寇白门死于顺治十三年,死时刚刚三十三岁。
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我没有陈寅恪先生的博学,但也勉强吟成小诗一首悼念她:
三载白门枝上秋,绛纱灯不照归舟。
待将家国兴亡泪,付与秦淮缓缓流。
一、红尘
(一)
金陵自古帝王都,秦淮自古佳丽地,玉树后庭花,唱亡了一朝又一朝,胭脂井上的血痕,早被岁月消磨干净。人处在繁华深处,总以为这繁华和快乐会持久下去,乐极生悲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极少会放在自己身上去想象。
栖霞寺里那个疯和尚,曾给我写了一句诗,“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不解,拿来回,玉京姐姐笑着对我说,这是苏东坡点化琴操的禅机,难道他想度你出家?那个时候次尾就在我身边,我望着他笑,说,你死了,我就出家。次尾拍拍我的头发说,不要闹。
我们都以为那是一句戏言,可是现在,次尾死了,那个疯和尚也死了,玉京姐姐都去出家了,我依然留在红尘中。
国亡了,金陵变成了一座烟雨愁城,兵戈战火烧毁了青溪上的板桥,烧毁了桃叶渡的杨柳,从前清明之日,扫墓的男男女女填城溢巷,现在只剩下十里荒坟。江上的渔船都被收拾干净,莫愁湖到了夜晚,不再有画舫的灯火,只听见呜呜的风,好似哭声。莫愁,莫愁,若是不愁,为何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
然而来我家的客人并不少,因为曾经的南曲十六楼,只剩下我这一座庭院还垂着湘帘绣幕,还维持着南曲中的规矩。许多人到这里来,听一曲歌,喝一杯酒,留下数首诗,便觉得可以和琵琶行齐名,喝醉的时候,可以把心中的黍离之痛哭出来。在旁人看来,我也如同商女吧,又或者是蜀妓,因为我连朝廷的官员也接待。我这里来过反清的顾炎武黄宗羲,也来过陈名夏谢象三这样的降清新贵,谁也猜不到,陈名夏被我打哭了,抱着我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我也会放下藤条,轻轻抚摸他脸上的泪水,抚摸他剃得青亮的前额,一如当年我抱住次尾一样,爱怜,温柔。那一刻,我是真的可怜他的,这本是一个谁都无法决定生死的年头,我怨恨过次尾的死,又凭什么责怪陈名夏的生呢?
到我这里来的人只有两个目的,一种是赎罪,如同陈名夏,他们心底的罪,无法用语言用文字表达,只能求助于疼痛,藤条抽在苍白的肌肤上,他们便以为这疼痛可以抵消叛国负友的愧疚。一种是买醉,如同余怀,醉乡路稳宜频到,不管是醉于歌醉于酒还是醉于色的人,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中都以为他们回到了从前,以为鼎湖之变,舆图换稿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却始终喝不醉,苏昆生说他在秦淮河边五十年,少有见酒量如我的女子,我喝酒喝到四肢无力不能动弹,心里依然清醒地疼痛。干娘对我说,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我们只是浮世中离合悲欢的看客,他们来了又离去,不要指望留下什么。我原以为,干娘是想劝我对次尾放手,却不料,不光是人,连家国都是如此,昨夜笙歌容易散,这家国也同摆酒设宴一样。
那个疯和尚说,我是观世音转世,降入红尘超度苍生,我笑着问他,我把苍生超度尽了,剩下谁来超度我呢?他合掌说,爱河干枯,令汝解脱。我初以为他真的是从爱河中跳出来的智者,在他死后,干娘才告诉我,他是为了赎一段罪孽才留在栖霞山。连他都沉溺下去了,于是我不再指望谁来超度我。
爱河,可是楼下的秦淮河么?当年,无数女子的胭脂倾入河中,后来,无数义士的鲜血流入河中,我记得那红色随着波光跳动远去。
这就是红尘。
(二)
我是秦淮名妓寇白门,天下出名的东西多得很,名士,名儒,名花,名酒,唯独名妓,在赞赏后边,有嘲讽。
我曾经专门请教过次尾(吴应箕,字次尾),“娼妓”这个词从何而来。次尾说,娼这个字由“倡”化来,东汉许慎的《说文》中,只有“倡”而没有“娼”,可见“娼”字出现得很晚,《说文》中“倡”的解释是“倡,女乐”,是指擅长音乐和舞蹈之人,且不论男女,《汉书—李延年传》中就说,延年“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而“妓”字,魏时张揖的《埤仓》说“妓,美女也”。我又问次尾,那究竟是从何时起,这两个字是专指我们的?次尾摇摇头,说,不可考,大约是六朝时吧。我笑起来,果然是一个祸水亡国的时候。
次尾就是吴应箕,那个时候,他在复社中的地位仅次于张天如,是天下名士领袖,大家都说他淹通经史,二十一史熟蕴于胸。我想,他应当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起源变迁,他只是不愿意深谈,捡一些好听的说,是安慰我,怕我不快,亦或是他自己不快。我的身份,始终是横亘在我们之前的一条河流,他屡次劝我不要在意,却不知道,最在意的反倒是他。
他是我所交往的男子中,待我最薄的人,次尾家境清贫,当然没有十斛珍珠买娉婷的能力,我不责怪他。但即使是床第之上,他也是有些拘谨的,我纵情的时候,他总是怀着淡淡的怜悯劝我,白门,不要太尽兴,我依然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吴伟业说,白门,我以前从不知道,风尘中竟有如此一往情深者,如小宛对辟疆(冒襄,字辟疆),如香君对朝宗(侯方域,字朝宗),如你对次尾。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黯淡,他应该是想起了玉京姐姐,本来他也有一个一往情深的机会,是他自己拒绝。我不说话,隔着桌子望着他,他已经剃发,但头皮没有刮干净,长出短短的半苍的头发,有潦倒的味道。半醉的时候,吴伟业说,白门,我送你几首诗吧。我笑着说好,他心底有太多的故事要说,又羞于出口,便只好写诗。
铺开纸,我为他研磨,还是祁止祥(祁豸佳,字止祥)送我的歙砚,这是一块酥润如玉的石头,玛瑙般的红色里有隐隐的白丝,墨汁寂静无声地流淌,泪水一般地晕开,似乎有轻烟袅袅,让我想起傍晚时分的青溪。砚的一侧是张岱亲刻的铭文,我轻叹了口气,自他弟弟祁彪佳投水殉国后,止祥便隐居于梅市,每日与老僧蒲团相对,谈世外烟霞,听说朝廷礼聘他出山,被他拒绝了。而宗子(张岱,字宗子)——我已经近五年没有他的音讯了,不知是生是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情意,全都消失不见。
南内无人吹洞箫,莫愁湖畔马蹄骄。殿前伐尽灵和柳,谁与萧娘斗舞腰。
朱公转徒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
他写得很快,黑色的墨水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留下痕迹,这情景又让我想起次尾……次尾沉默寡言,我们交往三载,他从未有一首诗送给我,我曾经看到侯方域题在香君扇头的诗,看见龚鼎孳题在眉生姐姐画卷上的诗,也有一丝嫉妒,若是次尾写来,会比他们写得都好,可是他的文字里,始终没有我的影子。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不懂写诗并不是最诚恳的表白,文人们的诗句里,看似是赞美我们,其实主角从来都是他们自己。侯方域赠给香君的诗还在扇头,可是香君已经在荒凉的村落里死去,她一生未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分,她为侯方域生的孩子,不能入侯家家谱。一往情深,并不是两个人的事。
我终于懂了次尾爱我的方式,落落疏离,却生死以之。如今他作古十载,我们终于疏到无可再疏之处,我依然记得他,他手上的墨香,他沉稳的心跳,他转过脸去,不看我,眼下的一片青影……一切仿佛如昨日。
我不再去看吴伟业写得什么,那不过是他在诉说自己心中的故事,我的故事,他不了解,也不懂,我抬起头,恍惚中看到止祥的楼船从秦淮河上缓缓而来。
(三)
故事总要有个开端处,就像每一天总要有个早晨,天明睁眼,如同婴儿的降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开端。若是每个人出生前,便有智慧,便被告知,这一生下来,从此坠入红尘,开始吃苦,他可还愿意出生?我想,还是愿意的,所有的疼痛,必要亲身领受一次,才能从中检点出幸福。我问过止祥,为何喜欢被我打屁股,他说,他也畏惧疼痛,只是在疼痛慢慢散去的时候,会很温暖,就是这样无知又勇敢的孩子。
止祥再次来金陵看我,是在崇祯戊寅年的春天。
我在天亮的时候睁开眼睛,知道时辰还早,外头静悄悄的,早春的太阳,把窗修竹斑斑驳驳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同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屋里有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荡,这香味来自桌案上的白玉牡丹香薰,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也来自铜盆里的炭火,这样上等的梅花炭,不但没有烟尘,反含了香料,这小小的一盆烧一夜,便是五钱银子。已经入春了,我对妈妈说,可以把火盆撤了,可妈说,倒春寒厉害,我们又不是烧不起。是,我们这里是销金窟。
妓女的晨昏是颠倒的,行院中大都是晚上行乐,白天睡觉,晚上有时通宵达旦,所以起床都很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我们无缘,通常是停午时分我们起床梳妆用点心,到我们吃第二顿饭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将暮。这不能怪我们,哪个男人是早晨来妓院的?
可是我今晨却醒得格外早,昨晚的宴会是在贞娘的媚香楼。贞娘叫李贞丽,她的假女香君和我从小一处玩,一处学曲子,贞娘和陈贞慧(陈贞慧,字定生)相恋近十年,因为陈贞慧的关系,复社在金陵的聚会,大多是在她家,连张溥和夏允彝都曾在媚香楼上为贞娘题诗。我有时奇怪,问妈妈,贞娘为什么不嫁给定生?妈妈说,许是贞丽不在乎吧。
云间陈子龙来到金陵,他领袖的几社在去年的虎丘大会中并入复社,这次来是拜会次尾和定生,商议些社中的事。东林亡在魏忠贤手上,次尾他们又兴起了复社,魏忠贤死了,东林的创始人顾宪成他们也死了,可争执还要继续下去。有时候我真钦佩读书人的那种执着,黄宗羲的父亲死了,他安葬了父亲,一转身继续骂魏忠贤的党羽。
近来温体任被罢相,周延儒入阁,对复社来说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复社倾尽全力终于推倒了这个浙党奸相,周延儒早年因为温体仁的排挤而下野,又是张溥吴伟业等人的老师,他这一次的入阁,便是得复社相助之力。复社出钱出力,让周延儒当上了宰相,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陈子龙这次来金陵,便是和次尾他们商量这一份“账单”。我听了一些,大约是要罢黜锦衣卫狱、启用钱谦益等东林旧人,总是好事吧,希望天下从此太平。
我有时觉得好笑,议论这些事的人,都没有显要的功名,陈子龙去年才中了进士,可是还未授官,就赶上母丧,丁忧在家。次尾和定生现在还是个秀才,考了几回都还没有中举,复社的领袖张溥也是几年前才中的进士,现在不过是个六品官,可是他们却能决定朝堂的方向。
我喜欢听他们说话,那些话语中有忧国忧民的悲悯,也有不切实际地幻想,有时候觉得,这些大我许多,满腹诗书的男人,真像一群孩子。
陈子龙三年前和柳如是相爱,却因为家中妻子祖母反对的缘故,又匆匆分手,像一曲弹得正欢快的曲子戛然断弦。柳如是一条扁舟载着诗酒飘荡于江湖,路过金陵曾和妈妈喝过一次酒,才二十岁的一个女子。以前听说她穿着男装访陈子龙的事情,总以为是个身材硕秀的女郎,却不料极为娇小玲珑,椭圆形的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深秋的季节,只穿一件非常单薄的裙衫——后来妈妈告诉我,柳如是一直服食微量砒霜来保持身体温暖,故而在冬天也可以穿得很少。她的样子非常温柔,我想不出她是怎么骂出来“风尘中不遍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这样豪迈的话。
画舫悠悠地飘在河上,我为她们两个布菜斟酒,妈妈问她,恨陈卧子么?柳如是侧卧在船中竹榻上,以手支额,望着杯中滟涟的酒光,眼中有淡淡的沧桑,但是却没有悲哀,那一刻我相信了传说。她摇头:“不恨,他不欠我的。”妈妈还有些不平道:“你们这样一拍两散,他是干净了,回家做孝子,你怎么办?归家院是不能再回去了,难道便在这水上飘一世么?”柳如是笑起来:“漂到哪儿是哪儿吧,遇上个喜欢的,就嫁了,遇不上,就等着有一天,和这船一起沉到水底去,多么干净。”
(四)
昨晚我看着陈子龙,脑海中回荡的是柳如是淡淡的微笑,我想知道,陈子龙是否还爱她。可是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说正事,陈子龙对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绝口不提,我也就不知道,他是太过绝情还是用情太深。陈子龙和次尾的气质非常像,诚恳却又深沉的男子,所有的感情和回忆深锁在他们心底,高贵地不可探测。
起更的时候,陈子龙说他要回去,他暂时住在定生家里,定生的家在成贤街的莲花桥边,和贞娘的媚香楼隔河相望。定生知道陈子龙不肯宿在媚香楼,也就舍了贞娘,要送他回去。定生对次尾道:“白门由你来送。”
次尾却道:“我的《十策》想请卧子(陈子龙,字卧子)斧正一下,我和你们一道。白门请密之(方以智,字密之)送一程吧。”
我觉得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努力想让嘴角松弛下来,道:“没有几步路,我自己有船,不必送。”
贞娘有些愤愤道:“哪有让人家囡囡自己回去的道理!”
后来还是密之送我,其实密之、次尾、孙临这一票人,我是先认识密之的。密之和定生是好友,那时我刚刚上头,开始接客,贞娘我引见给密之。密之在我家厮混的时候,他的妹夫孙临听我说了月生(王月,字月生,又字微波)姐,去拜访后惊为天人,带着月生姐钻进栖霞山雪洞,一个多月都没出来。去年密之带我去虎丘参加他们的复社大会,我才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吴应箕。
次尾算不上公子,他是贵池人,因为家乡为贼所乱,寓居金陵,考了六次都没有中举。他的文章拿到坊间去,书商连夜刊刻,第二天就抢购一空,成贤街许多书商都靠他吃饭,可是不知为何,他依然清贫。
我十四岁的时候由山阴世家公子祁止祥梳拢,到现在,如果是生客,拜访我的见面礼要在二十两以上。妈妈从不为难我接客,我看不上的伧父大贾,不用我说,即使出再多的钱妈妈也替我拦了,我喜欢的人,像次尾,妈妈知道他的家境,任由我把他带回家,一文钱不出,一样酒饭殷勤。妈妈说,即使做这一行,也是要讲格调的,若是为了眼前一点薄利,什么样的人都让进家门,过不了一两年,人家玩腻了,就没人来了。反倒是挡驾的人越多越显出身份,追捧的人越多,上赶的人也越多。果然,因为我的缘故,寇家姐妹的名气在秦淮上也渐渐散播开来。
可是次尾依然很少到我家里来,我知道他是太高傲的人。我们两个拖到现在,孙临和月生姐都如胶似漆了,密之也另有了欢悦之人,我和次尾依然是这个样子,他连送我回家都回避。
我终究还是坐密之的船回家的,他在金陵虽也是寓居,但桐城贵公子,有园林有水阁有画舫。妈妈虽然不嫌贫爱富,却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放开密之,却选了沉默寡言的吴应箕。
船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密之先上岸去,将我抱上去,我站定道:“多谢,夜行船不易,你路上当心。”密之有些诧异:“不请我进去?”我摇头道:“今晚算了,改天我谢你。”听他们说了半日的话,不知为何有些疲倦。
密之笑笑道:“你若是心情不好,我陪你玩玩那个,让你快活快活,如何?”
我知道密之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游戏,以前他住在我家的时候,玩过几次,都是他迁就我,由着我闹,若在平时,他这样说我求之不得,可是今晚我只觉得胸口憋闷,忽然按捺不住道:“谁心情不好了!谁离了谁不能活么!”
密之大约少见我发脾气,愣了一下,轻轻握住我肩膀道:“白门,是我失言。”
密之虽是替人受过,但我骂过人后也冷静下来,知道了自己的失态,低头道:“对不起,是明日止祥的船到燕子矶,我要去接他,今晚熬不得夜。”其实止祥说他傍晚时分才到,我只是不想让密之进去,次尾不肯来,我便宁可冷清一夜,也不愿找个替代品,否则便是亏负了密之,亏负了次尾,更亏负了我自己。
密之“哦”得一声,又笑笑道:“那你进去吧,我也就回去了。”我点点头,向前走去,不曾回头,我知道密之还站在岸边看我,他一直保持这个习惯,虽然短短的这几步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但这是一种关怀,我懂得领情。密之这个人,不论做情郎还是做朋友,都是极出色的,虽然是我先负了他。
妈妈看我一个人进来,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回来?”我不愿多说:“卧子先生要早些回去,就散了。”我一边说话一边往自己房里走,妈妈还追着问:“那谁送你回来的?”我才知道回到家也不得轻松,随口道:“密之。”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露台上,春夜河上的风真的有些冷,我用双手把自己抱起来,忽然想起柳如是,她现在到了哪里,还在水上么?她真的不冷么?为什么要靠砒霜这样自虐的方式来温暖自己呢?这天下真的没有一个怀抱可以栖息么?
往河里看,密之的船缓缓远去,却不是他家方向,我看见那一船灯火在李十娘家的岸边停下,心里轻轻笑起来,是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寇白门,你以为你是谁?
(五)
我在清晨的静谧中想着昨夜的事,忽然听见宁儿的声音:“张魁官来!阿弥陀佛!”宁
第2回
儿是我养的一只白鹦鹉,教了它一年,已经能念“床前明月光”了,我不禁一笑,这句话也不知是谁教它的,竟是第一次听说。
张魁,字修我,是魏国公府中的吹箫清客,与魏国公有龙阳之好,若说男人生成他这样,也真让女人惭愧了。他长得漂亮,我们这帮姐妹也不避讳他,常常拉他一起玩闹。他更有个人人待见的习惯,凡是跟他熟识的妓家,他便每天早上到人家家去,趁着我们还没起床,插好瓶花,点起炉香,洗净岕片,拂拭琴几,摆放衣桁,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像贞娘的媚香楼和眉生姐的眉楼,有时候客人闹得杯盘狼藉,早上起来一看,已经收拾地纤尘不染。因有这个好处,各家的丫头小厮都极喜欢他,连狗儿见了他都不叫,我们尽可以放心地把家中钥匙给他。大约我从前都睡过去了,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门口有了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推门声,似乎有人进来了,我有些奇怪,难道他还每天早上还到我卧房来打扫么?想想,反正他是个“短袖”,被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关系,我索性装睡,免得他还以为是自己吵醒了我。
脚步在我床边停下,我忽然听见很近很近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刚要睁开眼睛看,一双温润的唇已经贴在了我脸颊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打,那人哎呦一声,我睁开眼,站在我床前的少年一样的俊秀,却不是张魁,而是魏国公的弟弟,中山府的公子徐青君。他摸摸脸笑道:“想不到你睡着还挺警醒的。”
我坐了起来,拿被子遮住身子,沉着脸问:“这大早上的,你跑来做什么?”青君笑道:“我这几天来找你,你妈都说你出去了,我想你得慌,只好这早晚儿来,赶早不赶晚么,正好看到海棠春睡。”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在我床边坐下,笑道:“我央了魁官,让他带我进来的,我提前来把你订下,不信还有人比我更早……”
他未说完,我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订我?”又向外高声喝道:“张魁!给我进来!”
宁儿听见我的声音,以为我起了,叫了起来:“小珠!小珠!姑娘起了,端水去!端水去!”
青君大约觉得有些不对,讪讪道:“你怎么了?”我一肚子火气从昨晚憋到现在,他这个时候来,也只能自认倒霉。这火不能对密之发,不能对次尾发,不能对妈妈发,还不让我对这个涎脸涎皮的徐青君发么?反正从去年秋天他开始纠缠我,我对他就从未有过好脸色。
有一些词用在徐青君身上是恰到好处的,什么“纨绔子弟”,什么“不学无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若论长相,徐青君确实不输密之,他的曲子也吹得好,琴也弹得好,戏也串得好,懂一点音乐,懂一点书画,懂一点诗文,不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但是他所缺乏的,正是我最看重次尾密之的东西,身为男子的志气。从小的金装玉裹,让他对人世间的苦难无法感知,所以没有任何的担当,对将来的人生,也没有任何的想象。
张魁从外头进来,我妈听见声音,也披着衣裳进来了,后头跟着小珠,问:“怎么了?”
我道:“妈,咱家有贼。”
小珠吓了一跳:“贼在哪里?”
我一指徐青君和张魁道:“这两个便是,天不亮摸进我房里,不是贼是什么?”
张魁忙道:“湄娘冤枉!我每日都来的,不信你问外婆(外人对妓家的假母称外婆,出自板桥杂记),这钥匙还是外婆给我的,只是往常你睡着不知罢了。”张魁不止长得漂亮,举止在斯文中有些微的羞涩,动不动就红脸。
我哼道:“妈,你给他钥匙,便是让他大早上什么人都往我房里带?”
妈大约也是看出怎么回事,笑着对徐青君道:“徐公子,您来早了,我们院中这个时辰还没起呢,您先到前厅坐坐,让白门梳妆再出去见您好么?”
看这妈妈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受了极大的委屈,有格调又怎样,心疼我又怎样,遇到这样有权势的勋贵,还不是要我去卖笑?他比起次尾,除了投胎找了个好爹外,简直是云泥之别,但他就可以大清早闯进我的卧房。我的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哀恨。
我的眼眶发酸,嗔道:“谁说要见他了!谁家是这个时辰见客的规矩!小珠,去,在门上给我贴张字条,革除蔑片儿相公张魁官儿一枚,再让人告诉贞娘和顾姐姐家,就说张魁官儿在我这里做贼,谁家再放他进去,我从此就不登门了!”反正是无理取闹么,我没接客之前学的就有撒娇一门学问。
小珠为难地看着妈妈笑,张魁也有些慌了,向徐青君道:“二公子,您可得替我说句话。”徐青君站起来,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道:“白门,白门,好湄娘,别生气,原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这还睡着,扰着你了。是我硬逼着魁官儿带我来的,他吃我家的饭,不好不替我办事儿,你罚我吧,好吧?罚什么我都认。”小珠笑道:“姐姐前日看中了一把唐寅的扇子,在古董店老胡手里,三十两银子都不肯让,不如姐夫想法子弄来,就算给姐姐赔罪了。”徐青君如释重负地笑道:“这好办,这个好办!”
小珠管来的人都叫姐夫,这是院中的规矩,但今天我听来却格外刺耳,她向徐青君索扇子,或许是想给我占便宜,却让我的脾气发成了一个尴尬的落局,似乎我不过是想赚些财物。这就是妓女本性,说到底为的只是缠头。
我的心里空落的很,被小珠一打岔,连再发火都不能,自嘲地一笑,眼泪已经坠落,我羞愧起来,把脸埋在被子上。
青君摇着我的肩,惶恐道:“白门,白门,你怎么了?你不想要扇子,那要什么都行,你打我一顿都成!”我和他玩过几次那个游戏,现在他“打我一顿”这种话倒也说得琅琅上口。张魁也连连赔罪:“好湄娘,要是国公爷知道我惹着了你,还不打断我的腿,您好歹超生。”
我一抹眼泪,抬头道:“好,那你让国公爷打断你的腿,抬来我看,我便赦了你。”张魁一惊,随即也悟出我是玩笑,笑道:“还是不要的好,我的腿断了,以后谁来给湄娘吹箫点香炉呢?”
也许是哭过之后舒服了,知道今日这事并不大,一味胡闹下去,连妈妈也不好收场,撒娇最关键的便是知道何时收手,才能让人如嚼橄榄般回味无穷。我看着站在床前惶恐不安的魁官和徐青君,倒真的有些蒹葭倚玉树的风姿,青君的赔罪给了我一个提示,他我是打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新鲜感,可是张魁因为不近女色,一直没有机会。这么俊俏的潘安宋玉,不拖翻了岂非暴殄天物?
我为自己的坏主意好笑,却仍旧板着脸问:“你说的,罚什么都凭我?”徐青君点头道:“嗯嗯!要我的命都给。”
“你的命值几个钱?”我淡淡地应了他一句,披上衣衫道:“妈,你带小珠出去,带上门,我要发落这两个人。”妈妈笑道:“那我先给你们弄点心去,徐公子想吃什么?”徐青君笑道:“白门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外婆和妹妹先避一避,容我给白门陪了罪就出去。”他扶着妈妈到门口,我看见他把一张纸塞到妈妈手中,我知道那是银票。
我没有穿裙子,就是一条白绫素裤,光脚穿鞋下床,徐青君回身看到,忙又拉过一件半臂给我罩上道:“乖乖,快穿上衣裳再下来,这天气受凉不是玩的。”我推开他,到妆台前从妆奁盒里拿出钥匙,开了柜子的门,取出一个描金龙凤的琴盒。
徐青君立刻苦了脸:“又是罚这个……”
“你不愿意?那算了。”
我作势要将盒子放回去,徐青君忙从后头抱住我,央道:“愿意愿意,我求你还来不及。”他转头向张魁道:“魁官儿,你也先出去吧。”
看来他还没明白我的“恶意”,我忍着笑道:“谁让他出去了?今儿正犯是他,我要先处置他。”徐青君惊得半张着嘴,我蹙眉道:“嘴合上!丑死了!”徐青君赶紧合上嘴,在我耳旁道:“白门,魁官儿和我不一样,他不好这口儿的,你别吓着他。”
他不好这口儿,我好就行,他们自己送上门儿,还正赶上我心情不好,就怪不得我了。
我斜睨着徐青君笑道:“他那个地方也和你不一样么?我想看看。”徐青君抱着我的手臂一紧,便向我眼睛上吻去,道:“你真是个小妖精……”我也不挣扎,只是淡笑道:“犯上作乱,加二十,为他求情,加二十,故意拖延……”徐青君一把捂住我的嘴道:“好了好了,别加了,这大清早的,你总不能让我在你房里趴一天吧!”
我笑道:“那你依我了?”徐青君苦笑道:“你就是我前世的娘!”
张魁听了半日,怕是还不着边际,问徐青君:“二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我扑哧一笑,张魁这样傻傻的样子还真有些可爱,大清早就有美少年送上门来,也算是对我昨夜委屈的一种补偿吧。反正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忧愁何其多,我再不自己找点快乐,真要憋死自己不成?我笑道:“你教他怎么做,我去穿衣裳。”
春寒料峭,我果然觉得有些冷。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徐青君拍拍张魁的肩道:“魁官儿,你回去送你一支上好的玉箫,今儿就委屈你一下……你,你先把裤子脱了吧。”
(六)
这一回轮到张魁的嘴合不上了,不过他这神情比徐青君好看,涨红了脸道:“二公子……”徐青君有些惭愧地笑笑道:“我们自己说了任打任罚么,就让白门打几下出气好了。”张魁讷讷道:“要打……打就是了……为什么要……”
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个理由很难出口。对我来说,要求挨打的男子脱下裤子,并不是为了增强疼痛,而是欣赏那种英俊男子的羞涩、恐惧和无力感。我喜欢臀部笞打下的红色,就如同男人喜欢女子害羞时的红颊,这一切的美丽在穿着衣服的时候都不可能存在。衣衫是男人身份的象征,是他们的伪装,徐青君穿着这一身华服,腰围玉带,就是中山公子,密之戴着进贤冠,是在提醒别人,他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他们衣冠楚楚地面对我时,再怎么风雅,怎么怜香惜玉,也不能掩盖嫖客的本质,可是在脱下衣衫甘愿受我笞打的时候,便是将所有的伪装都放下,将整个身体和全部尊严都坦荡地交到我手上。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想要报复,我不恨他们,一点也不恨,只是我喜欢英俊的男子在我面前卸下所有的伪装,才能让我无所顾忌地去爱。
徐青君大约也编不出一个冠冕地理由,只能强词夺理道:“湄娘那样柔荑小手,隔着裤子那还叫打么?来吧,来吧,湄娘和我又不是外人……”他硬把张魁往床边拖,嘴里还安慰人家:“你别怕,也不疼的……”
我差点笑出来,抬眼看了徐青君一眼,他立刻噎住了,如此藐视我的技艺,等下他肯定为这句话后悔。
我打开琴盒,里边有一些我找人精心制作藤条,镂花的木板,刻着诗句的竹板,让不明就里的人看去,也许会误会成写字的镇尺,作画的臂搁,而不会和打屁股的刑具联系起来。我喜欢风雅,风雅是我们区别于靠皮肉维生的下等妓女资本,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我从出生开始便被训练如何成为“名妓“,风雅几乎已经成为流淌在我血液里的本能。前朝对妓女的品评,重才不重色,名妓珠帘秀是个驼背,天然秀是个瞎子。到了本朝,这些自诩为名士的男人对女人的美丽作了前所未有的精湛研究,对我们的要求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想要成为名妓,必须具备“品、韵、才、色”,这和普通人家女儿的“德、容、言、工”一样重要,我们要学的东西也比任何一个朝代的青楼女子都多。
想了想,就如徐青君所说,张魁是第一次,别真吓着了他,我有些遗憾地放下藤条,转头笑问:“魁官儿,游妓皆秾李的下一句是什么?”张魁正手忙脚乱维护自己的汗巾,还是想也不想就接口道:“行歌尽落梅。”
这小傻瓜这样心甘情愿就入了我的圈套啊,我笑道:“好啊,那我们今儿就奏‘落梅风(曲牌名)’。”我找出那块镂刻着梅花的板子,回身一看张魁已被徐青君按在床上了,张魁上身伏在我还没有叠起的被子上,跪在脚杌子上还身子乱挣,叫道:“二公子,有东西……我胸口下有东西,硌得疼,您容我取出来……”徐青君反扭着他的手臂笑道:“湄娘的鸳鸯被,没几个人有福气闻一闻,你就老实点……”
我走过去手往魁官胸口下一探,摸出个鎏金香薰球来,这原是我熏被子的。我笑得喘气,把香球丢到一边,捏捏徐青君的耳朵道:“嗯,你今日很乖,刚才加的给你抿去二十,再送你张免二十的铁券,下次你再犯错儿,可以拿这个抵消。”徐青君笑道:“我好容易才把他拖翻,还不知回去怎么跟我哥哥交待呢,免二十太少了,至少要免一百。”
我点头道:“使得,下次我本想打一百的时候,就改打五百好了。”徐青君吐了下舌头道:“罢罢,还是免二十吧。”我侧身坐在床边,从枕头下拉过条丝绦将头发随便绾了一下,徐青君痴痴地看着我,叹道:“白门,我每次看到你这样淡扫娥眉的样子,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笑着摸了下张魁红如胭脂的脸,问:“你自己说,可该罚?”张魁嗫嗫道:“该罚……可是……”我笑道:“你是自己认罪,我就手下留点情好了。”我把板子放在一旁,伸手去解他的汗巾儿,张魁现在也不挣扎了,只是半求饶半呻吟地叫了一声:“湄娘……”
将直缀的下摆撩起,示意徐青君帮我按着,茜红绫的汗巾光滑如同流水,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我抿嘴一笑,将汗巾解下。因为离得近,我还闻到张魁头发上淡淡的迦南香味儿,这是一种适合男子的香料,清贵,淡薄,没有茉莉花香浓郁萎靡的感觉。我喜欢这样懂得洁净,懂得衣饰搭配的男子。这还是早春时候,张魁穿着夹裤,所以裤子并没有随着汗巾的解开而自己落下,我把夹裤并着内中素裤一并缓缓地褪到他大腿处。这是一个我经常做的动作,可以做得异常轻柔优雅,我知道这时候不能着急,要珍重,缓慢,让男子在恐惧中有期待,在情欲中有温情,等待是一件最美丽的事,不管是疼痛前的等待,还是云雨前的等待。
我的手轻轻抚摸过张魁玉琢般的臀丘,那臀丘在一颤之后随即缩紧,我怀着赞美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毛诗中的那首《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敢于这样用歌去赞美一只赤身露体的狐狸,也只有摇荡着风情的《卫风》了,少女看到没有穿下衣的狐狸,心中填溢着忧伤的爱怜。自古以来赞美女人酥胸金莲的诗篇多得很,赞美男子赤裸身体的便只这一首,也真不公平。
我左手轻轻按着他的脊背,右手拿板子放在他臀上,可以感觉到这个身体的紧张,甚至有轻微的战栗,我笑起来,这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还是身体对情欲有了反应?这两种感觉被责打的部位混淆起来,有种哀伤的美感,要是我打他手板或是脊背,就没有这种美丽了。我并不觉得这是淫荡或粗暴,我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他们,而是沉迷于他们疼痛中的那种气质,屈从中包含着挑战,驯服中隐含着对抗,这是同云雨一样醉人的感情交流方式。我要受我笞打的男人心甘情愿,因为甘愿,便与公堂上的刑杖有了区别,若不甘愿,那么感情便无法交汇。
板子稍停了一刻,然后扬起,重重地打在张魁左臀上,我手下的身体有一个向上蹿的动作,张魁脸埋在被子里,连耳朵都是红的,还没有呻吟声,我知道这个疼痛还在他承受力内,他还是脸皮儿薄啊。白皙的肌肤上浮起一片淡淡粉红,中间有几朵颜色依然白皙的梅花,红色是深情,白色是天真,白雪红梅是美丽,反其色用之,一样别有风情。
徐青君笑道:“果然是落梅风。”
因为板子短,我就这样一边一下地打,每打一下,就把板子放在那粉色的肌肤上停顿片刻,我知道他的疼痛和紧张。一年多以来,我已经可以将他们的等待时间控制到恰到好处,让他们在最紧张最期待的时候印下疼痛,太快是种浪费,太慢又会让他们觉得失望。我一边看着一片片红痕在他的肌肤上浮起,再被另一层红痕覆盖,张魁开始喘气,大约二十多下过后,他轻轻“哎呦”了一声,哀求道:“湄娘……疼得很……”
我忍着笑哼道:“这才几下?”手依然按着他的脊背,但是站起来和徐青君换了个位置,既然他是自愿把身体交给我,那么何时开始,何时停止,便应该我说了算,如果他一叫疼我就停手,那这游戏就完全失败了。
板子再落下时,张魁已经忍不住呻吟,徐青君和我要费些力气才能按住他。又打了十来下,我听见他的呻吟中有了哽咽的味道,心中暗叹气,真是不禁打,才这几下就哭了。我放下扳子,甩甩有些酸痛的手臂笑道:“好了,起来吧!”
徐青君摇头道:“我还少见你这么温柔……”放开了按着张魁的手。
张魁长舒了口气,喘着气直起身子,睫毛上挂着泪,还回手揉了揉发红的屁股,提起裤子的时候咬牙“嘶”得一声,委屈地看了看我。
这样的神情让我又来了兴致,拍了一下我的腿道:“过来。”
张魁大吃一惊:“还打?!不是说好了么!都四十下了!”
我“哈“得笑出来:“你还在底下数数啊!板子打完了,下边的容你趴在我腿上,用手。”
徐青君凑过脸来笑道:“等下我就直接是这个姿势好了。”我白他一眼:“这个姿势不好用藤条的。”徐青君嚷道:“你不能厚此薄彼!”
刚才那一顿板子似乎让张魁驯顺了许多,他虽满脸的不情愿,却是真地提着裤子,磨磨蹭蹭过来了,我一把将他拉倒在我怀里,把他刚才忍痛提起的裤子又褪下去,那方才温润如玉的肌肤已经变成了炽热的红。
(七)
徐青君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先用手,再借助其它工具,我笑问他,你小时候,是将最好吃的糖留在最后,还是先吃掉?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大约是他随心所欲惯了,从来没有经历过需要选择的生活,徐青君是那种穷人吃不上野菜他让人家去喝肉粥的人。我又问他,你是希望我打完你后,将你搂在怀里哄哄,还是扔到一边,这下他回答的很干脆。我喜欢用手的原因,一来是在用其它工具打过的肌肤对疼痛异常敏感,我用较小的力气便能达到满意的效果,二来是这种方式太近于爱抚,我留在最后,可以根据他们前面的表现,来决定是否要给予这项奖励。
张魁趴在我腿上,两手撑着地,腿绷得紧紧地,我揉揉他通红的屁股,帮助他放松,张魁喘息着低声道:“湄娘……你要打,就快一点……打完就放了我好么?”我笑起来:“你怎么比我还着急啊?”
“我……”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我扬起巴掌拍在他臀丘上,张魁“啊”得叫了一声,上身便要抬起来,也许他没有想到,我用手也可以让他这样痛。我摸摸他的脖子,那里居然都是汗水,他在我的抚摸下又平静下来,我问他:“不要乱动好么?”张魁低声道:“我……我不知道……很疼……”
我笑了一下,他估计已经被我打糊涂了,忘记这场笞打开始的理由是惩罚,看他这样配合,我就不再留情,用左臂压住他的背,右手用力毫不间歇地打下去。张魁果然在努力地维持伏在我腿上的姿势,却控制不住两腿上翘和身体的蠕动,张魁的皮肤和身材非常诱人,白皙的臀部到修长的的双腿上连一颗痣都没有。我对他和魏国公的夜晚有些想入非非,哎,这样的男人去做断袖,真可惜了。为了这个念头,我不顾手臂的酸软和掌心的烫痛,又用尽全力拍下一掌,张魁全身一挺,叫道:“湄娘!”
我再次减轻了些力道,张魁原本哎哎呀呀的呻吟变成了对我的呼唤:“湄娘,湄娘……”他的颤动,他口中溢出的低低呻吟,我印在他已经通红的肌肤上的手印儿,他头发上的香味儿被汗水蒸腾,让这清晨的卧房充满了某种欲望的提示,我被他叫得愣了愣,手掌轻轻放在他臀上,有些抬不起来。忽然想起,我这样欺负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是因为他们吵了我睡觉,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醒了,若放在平时,我就算要玩,也只会跟徐青君玩,为什么要揪着张魁不放呢?
归根到底,我知道张魁是安全的,我打了他,他不会恼怒,也不会向我求欢,而我知道他性子温和,可以容忍我的胡闹,所以我尽管拿他出气。我打他和打密之打徐青君是不同的,我不喜欢徐青君,但是打他的时候,还是会有爱怜,会因为确信他是爱我的而感到满足,那么我至少也是有付出的。而对于张魁,我们的感情是两条绝不交通的河流,那这样的笞打,这样呻吟和呼唤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停下手,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黯淡:“魁官儿,起来吧。”
张魁可能发现了我声音中明显地落寞,喘着气道:“我……我不乱动了就是,湄娘你别生气。”
原来我的情绪是如此容易地被探知,密之看出来了,张魁看出来了,也许妈妈和徐青君都看出来了,才会如此纵容我。为什么那个人就是看不出来呢?我感念他们的关怀,因为没有情欲在里边,让这关怀单纯到亲情的地步,身处青楼欢场,还有这样几个人怜惜我,让我觉得温暖。
我笑了笑,轻轻为他掩上裤子,扶起他道:“就罚你这么多。”张魁才满面通红地站起来,他还有些站不稳,扶着床边试着动了动腿,才自己拿过汗巾系上。
徐青君笑道:“底下的你就不用看了,你先到外头前厅等等我。”张魁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依然通红,我才发现原来肤色干净的男人最容易红脸。他站在门口,还有些不确定:“你真的不生气了?”
我笑着摇摇头,他才拉开门出去。徐青君顺势伏在我怀里道:“白门,就让我这样挨好么?就算用藤条,你也不是没这样打过。”
我随手拉下系头发的丝绦,推开他道:“我今儿不打你了。”
徐青君诧异地抬起头,倒是轮到我有些惭愧,道:“今儿我要出门,不能陪你,容你赊着吧。”
徐青君大是不忿:“你怎么又要出门!我都来这么早了,你好意思赶我走?”
我走到妆台前梳头:“可是人家一个月前就订下了,止祥今日到金陵,我得去接他。”
“止祥是谁?”连山阴世家都没听说过,他果然孤陋寡闻。
“就是祁豸佳。凭我贫过谁去,也不能贫了他,他是梳拢我的人。”
所谓梳拢,就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曲中少女第一次接客很慎重,要客人置办衣饰酒席,规模如同娶亲,这梳拢之客,也就具有了“故人”的意义。梳拢客的身份也直接影响着这女子日后的名望,我现在能够在秦淮立足,也跟山阴祁家名重天下,以及止祥的风流才调有关。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
“两年前。妈妈知道他要到金陵来,提前两个月就请了苏昆生教我止祥的新戏,《眉头眼角》中的一出。止祥是个戏痴,推敲音律如同咬定嚼铁,一字不放过,就是那七支曲子,我没日没夜地练,唱得快要吐了。等止祥来了,眉生姐姐对他说,此间有个小姑娘很喜欢他的戏,推我上去串,我一开口,他眼睛就亮了,后来便从眉楼搬到我家去。”
徐青君有些奇怪:“凭你的才貌,用得着这么上赶着去找他?十四岁,也太早了,你看媚香楼的李香现在还没有上头。”
我淡笑道:“我家如何和她比?贞娘一个人周旋,便足以维持媚香楼,香君待价而沽,没必要那么着。我家里妈妈已经老了,底下的几个妹妹又小,我仅靠唱几首曲子,养不起这一院子人。”
虽然我不喜欢徐青君,可是不避讳跟他说这些事,我们最隐秘的东西都曾暴露在对方眼下。徐青君垂首不语,过了片刻站起来,走到我身后坐下,拥着我的腰肢,把脸埋在我脖子上轻轻道:“我真后悔,我只晚他一年。”
我对着镜子里的美丽容颜微笑,但是呼吸有些颤抖,我是想哭吗?
现在我可以对徐青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可以拿起藤条打两下,但两年前,确实是我家不敢高攀中山府的公子。
我回过手去轻轻抚摸徐青君的脸,也是细嫩光滑的肌肤,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我仿佛看见那个神情忐忑地小姑娘,踏上眉楼的红氍毹上,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审视下努力唱好每一个音节,想要取悦他,她的心情可是甘愿的?
我少有对徐青君这样假以颜色,但现在他的拥抱和亲吻让我有酸楚的心痛,我闭上眼睛,也许两年前他如此温柔地对我,会让我爱上他,可是他毕竟晚了一步。止祥是个耐不住静的人,一年四季都在到处游玩,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他对每一个交往的女人都是见面时如胶似漆,不见时相忘于江湖。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离开了秦淮,他如同我生命中的一只蝴蝶,来得快去得快,又或者他仅仅是一剂药引,把我身上最美丽的东西引诱出来,让我完成了蜕变。两年中我认识了太多的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男欢女爱,现在的寇白门,已经不会因为这样肤浅空洞的温柔爱上一个人。
我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拍拍徐青君的脸道:“起来,我肚子饿了,要梳洗了。”
(八)
我登上画舫去接止祥,沿河的杨柳枝条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船出了钞库街,缓缓向武定桥驶去。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
金陵在春天最美丽的,是杨柳。河岸也好,古庙也好,破屋也好,冷巷也好,有那么两三株杨柳,就有了情思飘渺的味道。曾经有一个人,他的爱妾被旁人夺走,他写了首诗,将他的爱妾比做章台柳,从此后章台柳便成了青楼女子的代称。其实那个女子并没有背叛他,保不住女人的是男人,但转过脸来责怪女人不贞的也是男人。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妓女两个字,如同黥在脸上的烙印般不可磨灭,不可原谅。
本朝狎妓之风,是从洪武年间开始,朝廷建十六楼以处官妓。听次尾讲史,那个时候每年每天都在杀人,洪武一朝杀了几万人,永乐开国又杀了几万人,被杀官员的妻女籍没入官,便去填充青楼。那么多的春装少妇,红楼闺秀,一夜之间就失了亲人失了贞操,思妇楼头的杨柳化作无边飞絮,昨日里那些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幽怨,也都成了奢侈的想象。不知这些女子地下与丈夫相见,会不会被指责一句,纵使长条
第3回
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洪武年间的官妓教坊已经湮没荒废,现在的金陵青楼,分南市、珠市及曲中三处,妓女如同货物,有优劣妍媸之分。南市便是那些下等妓女的居所,听说她们每晚要到茶楼去拉客,拉不到的,便受鸨母打骂冻饿。珠市在内桥旁,与曲中临近,却不临河,金陵人喜欢水,河房一带,雕栏画槛,绮窗丝障,朱市却是曲巷逶迤房屋低矮。因为失了地利,朱市的妓女历来不敢与曲中相比,曲中的女子自矜身份,也不与她们往来。但月生姐姐是例外,我家是曲中最后一道门户,和朱市的王月家临近,所以我是曲中唯一一个和她结为姐妹的女子。我喜欢她的如建兰初开的容色,她孤梅冷月一样的气质,我对于沉默而深情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着迷。
青楼中最上等的,也就是我所居的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一家家的河房栉比鳞次。中间隔着一条河,对面便是贡院,每三年一度到南闱前后,也是我们青楼最热闹的时候,四方而来的应试秀才一个个忙着选色征歌,有的人即使没考上,也留恋在某个女子家里不走了,直到囊中金尽才落魄而去。想起来好笑,朝廷这样安排,本来就没打算让秀才们好好念书,有我们灯火楼船夜夜笙歌,连和尚都没定力青灯黄卷了,何况这些馋虫?
我坐在围栏边,望着岸上缓缓退去的一家家绣楼,卞玉京姐妹家,尹文家,李湘真家,顾眉的眉楼和贞娘家的媚香楼。有刚刚沐浴的女郎坐在露台上梳头,秀发滴水,曲中女子从不怕素面见人,这亦是揽客的一种方式,洗尽铅华才是天真,能够不用脂粉是骄傲的事。也有婉转的水磨腔和丝竹之声传出,这是还未成名的妹妹们在练曲儿,近三十年来,昆腔风靡南北,不会唱曲的妓女,连南市都呆不下去。生在粉黛围,身陷莺花队,一串歌喉便是赚钱的资本。我想起自己当年苦练曲子的时候,也许她们也在做着用歌喉系住哪家王孙玉骢的梦,她们应当是羡慕我的吧?
沿河路上,有挽着双鬟的少女和油头半臂的少年挎着小篮,叫卖逼汗草、茉莉花,各家的小丫头出来你推我攘地买。这是一种淫媚的花,中午的时候含苞,到夜晚才开,那种香味被汗气一蒸,对于陷入情欲的男女是一种很撩人的刺激。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料,不在街头叫卖,专门有人送到各家各院去,女人把这种香料藏在贴身的小衣里,可以让男人心神荡漾,不过曲中有名号的妓女自视都很高,极少使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揽客。我曾经想过要对次尾用,终究是怕被他发现,没敢。
忽然一朵芍药花掷在我脚边,抬头一看,是岸上一个男子在对我笑,我笑着捡起那朵花,他脸上的笑喜色更浓。我摘下那一片片柔嫩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便零落入水,岸上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那人也怏怏地走开。
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我知道自己的无情,这无情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妓女过了十八岁,便如瓜果过了行市,要委曲求全,而我这样的年龄,越是无情越招人青睐。
我一笑,亮起喉咙开始唱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我从小和香君一起,跟周如松学的《玉茗堂四梦》,周教习说,这曲皂罗袍香君比我唱的好,这首曲子的真谛不在繁华,而在寂寞,所以“美景奈何天”五个字,要一板一板慢慢地唱,“丝”字要压在嗓子内唱。这一两年,苏昆生说,我已经比香君唱得好了,我的声音里,有明亮的忧伤。我却不愿在香君面前唱了,上了头,却要对别人自承寂寞,是一件羞耻的事。
岸上的人都站住了,我一句收住,两岸欢声雷动,我忽然有了一种如醉酒般的熏熏之感,将来的事会怎样呢?马湘兰当年是秦淮花魁,可是为了一个王稚登,爱了一生,等了一生,却始终得不着他。我们想要金钱,想要芸芸众生的追捧,都很容易,唯独没有权力祈求一个男人的感情。
接着唱下去: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
画舫缓缓驶远,过了聚宝门水关,把那些掌声,欢笑都留在后边,我的明亮忧伤的歌声也留在后边,那些欢笑与我无关,我的寂寞也与他们无关。
船到了桃叶渡,这里是十里秦淮与青溪的汇合之处,止祥便让我在这里等他,岸边已经泊了一些船,送往迎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哭。青溪北岸是繁华地,南岸的东关头却是乞儿聚集之所,这边唱水磨腔,那边喊莲花落,真的是天上人间,乐者至乐,哀者至哀。金陵这个城市有太多的兴亡,所以在繁华里头总有讽刺,宋人讽刺人家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更有后人唱山外青山楼外楼,燕子换了一家又一家,早不记得上一个主人是姓王姓谢,不知道将来由谁来唱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兴亡的轮回里头,知道逃不过,也无力改变什么,索性就繁华到底,与其常忧天从西北倾,不如醉生梦死,沉醉的时候会比较不疼,这里曾有个天子给自己起徽号叫“无愁”,有一个湖的名字,叫莫愁。
我上岸去,渡口潮湿的草丛里,有一些紫色的野花,我叫不出名字,弯腰摘下一朵,小珠扶住我:“姐姐小心,别滑到了。”
我慎重而缓慢地踩踏上去,感觉带着水珠的草茎在我的云锦绣鞋下扭曲,寂静地流出汁液,疼痛,却没有任何声音,在柔弱中有桀骜的生命力。让我想起和止祥的第一个夜晚,我越是疼,越是紧紧地抱着他,扭曲着身体,攀附在他身上,他亲吻着我眼角的泪水说,你真勇敢。
一条船上的艄公开腔唱道: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情书未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病未去,花开恨未开。倚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心想着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
这是时下流行于市井的《桂枝儿》,词太俚俗,曲中都不肯唱,现在听那沧桑的声音唱来,仿佛来自时间深处,模糊了朝代。我忽然有些发抖,我在这里接止祥,却知道他终究会走,相聚是为了分别,什么时候轮到我送次尾?等我把他们都送走了,是谁来送我?又或者,如柳如是说的,和船一起沉下去,多么干净。
小珠却欢快地喊起来:“来了来了!那船头不是祁公子!”
一艘高大巍峨的楼船缓缓而来,两旁的小舟不得不侧过去让道,船头站了两个衣袂飘飘的男子,其中一个是止祥。我一眼便认得他,时间对于女人至为残酷,可对于男人,却似乎可以停滞不变,从我听说止祥以来,他的生活内容,便是诗酒歌舞,娈童美姬,他始终维持着少年人的兴致和快乐。
我看见止祥在对我招手,便在小珠的搀扶下往回走,不管我现在交往了谁,喜欢了谁,止祥对我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用三百两银子的梳拢聘礼,在我的生命里打下烙印,钱财对他如泥土,他可以来了就走,却剥夺了我再被旁人爱的权利。然而我亦不恨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第一个享用我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被我打的男人,我现在对情爱的认知,还有追求快乐的方式,都因他而来。他对于我的作用,也许仅仅是把我带到一个路口,然后他就知趣地闪开,好走不送,不管前边风景如何,他不会陪我走下去。
我上了他的船,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就去摸小珠的头发,笑道:“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不等小珠回答,又问我:“你做什么跑到岸上去了?”我一笑,拈起那朵花道:“去摘这个,送给你的。”
止祥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但随即对身边的男子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寇白门。白门,这是我表兄,张陶庵。”
我敛首一礼:“张先生万福。”
那人一抱拳,点头笑道:“不敢,张岱,字宗子,姑娘称我的字就好。”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从我身上一转既过,但那光芒让我想起次尾。
原来这个人就是张岱,山阴张家我当然了解,他曾祖父是状元,祖父官至广西参议,父亲是鲁王府的长史,张家和祁家俱是山阴巨族。止祥的弟弟祁彪佳十九岁就中进士,妻子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一时天下皆称“金童玉女”。只是止祥的功名只到举人,他自己的意思,也懒得再考了,用他的话说,送他个宰相都不要。他说,宰相的姬妾不过数十人,而他畅游天下,扬州、金陵、姑苏各处美女均视他如潘安,眉目含情,招手挥帕,他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中意的服侍他,宰相又岂能如他这般随心所欲的快活。
止祥笑道:“你们俩尽客气什么,白门又不是外人,她就叫表哥也使得。”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那朵紫色的小花从他的指缝漫不经心地滑下,跌落在地,再被风一吹,就飘到水中。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朵花,心里轻轻叹气,流水落花,这报应来得好快。
(九)
我悄悄问止祥:“可否今晚让张先生宿在我家?”止祥笑道:“有我还不够么?”我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耳朵,道:“我家里两个妹妹去年也上头了。”张岱这样的人才,我当然想给妹妹们揽进门。止祥才笑道:“你真是贪心不足,宗子的族叔是隆平伯张拱薇,这次来便是应隆平伯之邀,我不好硬把他往你家拐。何况,人家在杭州有相好儿,唱高腔的女伶朱楚生,嘿,那可真是个绝代佳人。”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止祥也有,只是他的故事太多了一点,我不知张岱是否和他这个表弟一样。果然,张岱问我的一句话,让我笑了出来。
他问:“寇姑娘,向你打听个人。”
我笑道:“好啊。”张岱的格调应该不会太低,曲中珠市的女子我叫不上名字的还真少。
张岱道:“闵老子,闵汶水,周墨农跟我说,闵老子的茶一般人喝不到,我想去拜访他。姑娘知道他住哪里?”
我一愣,没想到他是跟我打听个老头,闵汶水从十岁起在桃叶渡摆茶摊儿,现在七十多岁高龄,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出名的茶商。他自己大隐于市,每日与二三知己品茶,这二三知己里,竟然就有王月。我曾有幸被月生姐姐带到闵汶水家看过他们俩喝茶,两人对面而坐,闵汶水慢条斯理地沏茶,月生姐静静地等,茶沏好了,静静地饮,一个多时辰两人居然一句话都没说,月生姐又带着我离去。那间茶室对我来说,充满着神秘的气息,闵汶水已经到了半仙半道的境界,难怪一般人不敢进他的门。我不好拂了张岱的兴,道:“张先生刚到,还是休息一下,闵老子那个人性情怪癖,过两日我请王月带张先生去好么?”
止祥笑道:“白门是怕表哥吃闭门羹吧?你小瞧他了,他的舌头是我们山阴一宝,随便一瓢水,他尝一口就能说出地方来,品茶的功夫闵老子未必是他对手。你还不知道吧,你喜欢的兰雪茶,就是他的独创的烘培法,这几年已俨然有取松萝茶而代之的势头了。”
我笑起来,果然是我当了井底蛙,张岱应该和止祥是一类人,他们虽然也和普通的纨绔子弟一样风流,浪荡,奢侈,但是玩什么成什么,那些旷世的才调在寻常游戏中熠熠地放射着光华,他们在纨绔之外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名士。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但次尾不同,他粗茶淡饭,对歌舞也没什么兴趣,连我都不知,自己是为何喜欢他,他和我,和我身边的人迥然不同,任谁看来我都是和密之的共同喜好比较多。次尾是我生活界限之外的男人,也许接近他是出于好奇,但他身上特有的坚定、洁净、谦和、沉默,让我不可自制地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是喧嚣风尘中的妓女,每日和男人调笑,却爱上了一个洁净沉默的男子。
我把闵汶水的居处告诉张岱,他便带着两个书童下船,止祥才搂着我问:“家里可好?”那一刻我有些迷茫,不知道他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若说是因为那次梳拢,那么他和眉生姐相识在先,他在金陵梳拢过的女子也不止我一个,为何偏偏指名让我来接?若说他真喜欢我什么,可是我们两年不见,见了面也只是问一句家里可好。
我笑道:“你在杭州不曾听说我的名声么?”
止祥笑道:“当炉寻卞赛,花底出陈圆。依依白门柳,娟娟月宫仙。两年不见,你很出息。”
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歪诗,说的是几个名妓,卞赛就是玉京姐姐,和我毗邻,陈圆是苏州名妓陈圆圆,白门柳说的是我和柳如是,月中仙便是月生姐,我何其有幸,跟她们相提并论。但被人称赞当妓女当得出色,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羞耻。
我淡笑道:“这就证明我家好得很,虽然不到日进斗金,至少衣食无忧,妈妈备下酒菜,今日回了所有生熟帖子,专门答谢你这个‘恩客’。”
止祥笑道:“我们还是不去你家了,你今晚就留在我船上,省得我一下船,来一帮故旧接风,你家就不得安生了。”他的故旧里,大多与我同行。
我哼了声道:“今晚你敢见故旧,我就凿了你的船,和你同赴水府,找屈大夫去!”
止祥大乐,笑道:“你果然进益不少!连吃醋都学会了。”虽然我对止祥的情谊还比不上密之,但我宁可让他觉得我比他还热切。男人都希望有人思恋,有人重视,那是一种肯定,哪怕这个女人一转身便笑着数钱,面对面的时候,依然会对那些肠断白蘋洲之类的幽怨感动。
走进止祥的楼船,有一个模样娇媚的孩子偎上来,攀着止祥的手臂叫“相公”,他要不开口说话,我真以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他那身衣裳艳得连我都不好意思穿。止祥捏捏他的鼻子笑道:“今晚寇姑娘留下,你去把那坛二十年的花雕烫了拿来。”那男孩儿直直盯着我看了片刻,撅起嘴来,一跺脚道:“才不!”转身就跑,转身的动作还带着少女的扭捏,很快听着“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应当是止祥的那坛宝贝花雕。
止祥毫不介意,笑着对我解释:“这是阿宝,正跟我学戏,宗子送了他一个雅号,叫‘迦陵鸟’。”我诧异道:“你什么时候有这癖好了?”阿宝的妖媚是从矫揉造作里来,好比南市浓妆艳抹的下等妓女,人家张魁也是断袖,却是斯文中带着淳朴,让人心生亲近,止祥的格调不低,真不知看上这阿宝什么了。
止祥笑道:“你还不知道阿宝的好处,这孩子娇痴无赖,故作羞涩,除了唱曲儿,就没听过我一句话,还得让我一天到晚哄着他。好像吃烟酒一般,吃进去时如鲠在喉般无奈,回味起来却温润甘甜。”
我脸色一沉,转身就往外走,止祥拉住我笑道:“你跟他计较什么?”
“你的娈童给了我脸色看,你还一个劲儿地在我面前夸他,我不敢派你的不是,自己躲开总成了吧?再连这个都不许,我就去投河。”我一边说一边往船舱外走,如果他喜欢,我尽可以有千百种撒娇的方式,装一个嫉妒的女人很容易,我绝对比那个阿宝更高明。
他一把抱住我,嘴唇蹭着我的耳朵,笑道:“是我的错,是我错了,好不好?”一天之内竟然有三个俊美男子跟我说这句话,我躺在他怀里,不再硬挣着要出去,笑道:“知错了,怎么罚?”
他笑道:“我船里有行头,要不要我串一回玉堂春,脖子上戴个木枷跟你请罪?”我哼道:“木枷也是假的,既然是认罚,便要罚点真格的。”
他愣了愣,继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咬了下我的耳垂道:“你这个坏小囡,还记得那个?你今晚想玩儿?”
我笑道:“是你想玩儿才对吧?”
他把我横抱起来,嗅着我身上的香道:“那还等什么?我船里不光有玉堂春的木枷,还有廉颇的荆条……”
他抱着我要往里走,我却挣了一下道:“上我家去。”
“嗯?”
“我家里不止有荆条,还有雕着梅花的板子,打了清油的竹鞭,药水煮过的柳枝,我在瓶子里还养了一根藤条,鲜嫩柔软,肯定比你船上的东西富裕。”我心里叹气,这游戏还是他教我的,可是隔了两年他仍然是荆条,看来他虽然喜好这个,这方面的想象力却远不及我。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神情比第一次我开腔亮出喉咙还要震慑,他舌头都有些结巴地问:“你……说什么?”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是我打你,所以地方、刑具、数目、姿势、轻重都由我说了算,你要做的事就是乖乖亮出屁股。”
止祥笑着蹙眉道:“你打过很多男人么?”
我一笑,他的话中有些许醋意,可惜他只是梳拢了我,还没有盖个金屋把我养起来。我笑道:“没有你想得多。”我扳着指头数道“你是第一个,桐城方以智是第二个,孙临我和他玩过一次,但现在他是月生姐的人了,不能再动。陈洪绶在我家教我画画的时玩过几次,挨得最多的是魏国公府的徐青君,今儿早上还打了吹箫的张魁,是我白赚的。”我摸摸止祥的脸笑道:“我的门槛高的很,交情不深的不打,生得不俊的不打,没读过书的也不打。”
止祥哈哈笑道:“我祁豸佳居然能得美人另眼相看,真是艳福齐天啊!”他向外高声吩咐:“开船!寇娘子家!”
(十)
妈妈的酒菜备得很精致,名酒佳茶,饧糖小菜,曲中菜肴以新奇清淡取胜,颠倒时令的樱桃柑橘,海错江瑶,都是外间难买之物。关了院门,一家人围着止祥忙活,以表明他的特殊身份。我们知恩图报,止祥自然也不会让妈妈失望。
用过晚饭,我先把他推上我的妆楼沐浴。虽然在青楼,我对男人还是有一点洁癖,水是最干净地东西,我用香料在水中炮制出我喜欢的味道,可以去除他们身上原本的痕迹。不管他们一个时辰前跟哪个美人或娈童睡过,面对我的时候,都如婴儿初生般洁净芳香。
封闭的房间被热气氤氲得如烟如雾,瓶子里开着建兰,这是一种大雅不群的花,香气也只是淡淡,与盘子里的佛手木瓜同静好。我喜欢这种味道,王者之香,湘君之佩,没有任何的媚俗在里头,心不静的人是闻不到那香气的,它不用取悦任何人。
我把一盏乳酪递给止祥,为他拿捏肩膀,那里的肌肤还是如两年前一样细腻光洁,我想起来,他到底是多大?我从未问过他的年龄,而他又似乎永远年轻。止祥具备一个美男子的所有条件,修长俊逸,肩膀宽宽,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纤细,富家子弟的洒脱和读书人的华贵相得益彰。变一个有财主出来很容易,兴许哪个庄稼汉锄地都能挖出个聚宝盆来,但那也就是个暴发户。作养一个止祥张岱这样气质的公子,至少要三世富贵,周围亲戚交游还都要很有格调才成。
手在他身体上游动,我忽然有些嫉妒,再过五年,我过了二十岁,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可他依旧年轻潇洒,受女人爱慕。我低头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他“嘶”得一声,却是不躲,笑道:“这么急就想吃了我?”
“是,吞下肚去,就不怕你走。”
他握住我的手道:“白门,你这两年变化好大,你还不到十六吧?怎么眼中就有暮气?你是不是喜欢了什么人?”他真是敏锐,知道什么东西最容易让女人变老。我偎在他水淋淋的肩头,接着逗他道:“是你啊,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他哗啦一声站起来,溅了我一身水,笑道:“别糊弄我了,两年前你说这话我还信个三分。是不是方以智?我听说他是你家座上宾。”
他连这个都听说了?是旁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打听?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用得着祁公子这样上心吗?我笑道:“江南四公子之一,桐城世家,他爹又刚升湖广巡抚,他要是喜欢我,我提着金缕鞋就跑去了。人家现在是雪衣姐姐的入幕之宾。”我如何解释,是我把密之赶走,密之送我回来,我连茶都没让人家喝一口,我怎么觉得自己很傻呢?
止祥的眼里有疑惑也有审视:“那是谁?那个人对你不好吗?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开心呢?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揍他。”我的情郎为我的爱情抱不平,不知是我太负义还是他太大度。我笑着伸手过去在他身后的那个地方轻击一掌,道:“还轮不到你充荆轲聂政,你当心自己是正经。”他拥着我哈哈笑道:“须作一身拼,尽君今日欢,荆轲聂政哪有我知情识趣?”我心里暗叹,这条月华裙又毁了。
到了我的房里,止祥又让妈妈备了几样果子小菜,烫了一壶他带来的花雕酒,我们两个都侧卧在榻上,他斟给我道:“尝尝我家乡的黄酒,不用喝下去就能醉人,我的船上时常备着几坛。”呵,原来阿宝扔下去的不是绝无仅有,所以他不可惜。我拿起杯子凑到唇边,滚烫的酒气蒸腾起来,浓郁的酒香从鼻子直上天灵,真的有些熏熏。他家乡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回去。
止祥也不说话,只闭着眼睛慢慢地咂那杯中的酒,静默地如同回忆。灯下看去,他的脸颊上笼罩了两片温暖的红,我笑道:“一钱银子,买你刚才的念头。”他睁眼,含着三分醉意看着我笑:“我在想,你会用什么东西伺候我。”
我去拿琴盒,止祥静静地趴在床上闭目等待,那神情如同沉睡,还在做什么美梦。我没有打扰他,慢慢地褪下他的中衣,臀部的肌肤和肩头的一样白皙漂亮,柔软还要过之,一寸寸都是青春。人的身体上,这个地方最接近婴儿,因为有羞耻的含义,所以单纯无辜。我忽然心疼,他刚刚下船,还喝了点酒,也许他累了,也许他已经醉了,也许他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
我伏在他背上,轻轻吻他:“你真的,想要吗?”他惬意地哼了一声:“要不我为什么来找你?白门,和我玩的几个女孩子里,你的手艺最好了。”我沉默了一下,从他身上起来,随即为自己的失落好笑,我并不爱他,为什么对他要求更多,人心真是贪得无厌。原来我让他高看一眼的,是我给予他的疼痛,那么我该当让他满意。他是拿着银子来我家的客人,他要一个少女的贞操,我要毫不保留地给他,他要疼痛,我也必须伺候地他舒服。我应该知足,虽然一样是服侍,至少他如此大方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我,让我为所欲为。
如同第一夜,妈妈在我的主腰里藏的香料,被他笑着用两个指头拎出来,说,小囡,你不必这样,你不知自己有多美。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半裸着身子面对这个还很陌生的男人,手足无措。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学会如何讨一个男人欢心,瞻望他的鼻子眼睛做人,知道他能决定自己将来的生活,压力太大,难免会出错。
他将我抱上床,趺坐在我对面凝视我,我红了脸低下头,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管之前学了多少东西,还是会害怕的。他却递给我一根荆条,告诉我使用的方法,我惊愕地问他:“你怎么有这癖好?”止祥笑着说:“我的癖好多得很,以后慢慢告诉你,没有癖好的人不可交,是没有深情的,没有瑕疵的人也不可交,是没有真性的。小囡,你有癖好么?”
我在那个晚上了解了自己的癖好。
我的恐惧不甘,在止祥自己褪下裤子,温顺地伏在我腿上时,如春水流过冬日的残冰一样,统统消融。这个动作,比肌肤之亲更有亲密感和相互依存感,我确信自己是被尊重的,被这个英俊的男子怜爱,信赖。荆条抽打出的淡红色伤痕,他低微的呻吟,都让我的腹内像含了一包火,我在快乐中丢掉了荆条,开始用手拍打,后来止祥笑对我说,原来我可以无师自通。
我就是在那种快乐中将自己交付他,虽然也很疼,也会流血,但我没有往日面对客人的羞耻,我至少觉得,这是公平的情感交换。原来和不爱的人在一起,抚摸可以变成折磨,而只要有爱,折磨也可以变成快乐。
我打开盒子,止祥才睁眼,拨拉了一下我盒中的东西,咂舌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应了那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我挑出三样,竹板、竹鞭、竹篦,止祥抚摸着被清油打磨得光滑的苍绿竹鞭,转头笑问我:“为什么都是竹子,有什么说头么?”我低吟道:“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妓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
他把我的手和竹鞭一起握住,轻轻道:“白门,你寂寞了。”
我一笑道:“所以今夜要尽兴啊!”我把他揽到怀中: “你真的想好了?我可是个聪明学生。”止祥脸枕着手背,脸上的笑倒是满惬意的,极轻松地道:“你本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太聪明了一点——不过也别太低估我,上一次,不就是我吃了你么?”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想,聪明对女人是否是件好事?谢道韫也聪明,但她的聪明可以用在冬天看雪花上,谁让我没个当宰相的叔叔。曲中女子的聪明要用来笼络男人,察言观色,筹措衣食,有时还需骗人。妈妈说,最聪明的人不是骗别人,是连自己也能骗,诸葛亮摆空城计,就是先骗了自己,让自己也觉得手握雄兵,才能用琴声骗司马懿。我们面对任何一个男人时,都要让自己以为,是爱他的。
我可以爱很多人,但会让我感到寂寞的,只有一个。那么现在,我也是在骗自己么?我用左手环住止祥的腰身,道:“每种二十下,但是用手挡的和乱动的不算。”
止祥可能一时还对这个数目没算明白,道:“稍等等,让我……”我笑道:“从现在起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手中的竹板破风挥下去,极为清脆的一声,止祥的嘴突然抿紧,原本放松的臀部也绷紧了,我笑笑,道:“止祥,我们聊聊吧。”
他有些愕然地睁眼,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嗯——?”,我又用力挥下一板:“回答我!”止祥“呃”地低呼了一声,压着嗓子道:“好……聊,什么?”他竭力想让脸上维持一丝笑意,可是呲牙咧嘴跟哭似的,我则是竭力忍住不笑,祁止祥连话都说不顺畅的样子,没几个人有幸得见。
“你为什么喜欢疼痛?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坦吗?”我一边问,一边又打下一板,白嫩的肌肤上浮起三片淡淡的红,轻轻抚摸,边缘会比完好的地方略高一点。
“不……不是,啊……疼过,以后,很温暖……啊……”
我抱着他腰身的手感到,他在用力把膝盖抵在床上,这是他在疼痛中强迫自己维持这个姿势。他很听我的话。他的话不断被我的板子打断,呼吸粗重,说两个字就停下,还伴随着低低的呻吟,却依旧想对我解释清楚。我打得不快,掌握着节奏,不想让疾风骤雨的疼痛阻碍他的思路,这是他对自己的挑战,对自己的审视。如同攀登一座高山,口干舌燥,四肢酸软,每行一步都是疼
第4回
痛,却依然要执着地向上,我帮助他去寻找山顶的那一片风景。
“最疼的时候……过去,哎呀!……好像,那里,被棉被,覆盖……哎呀!被人,拥抱……哎呀!几下了?”
因为我很均匀地选择了落板的地方,现在他屁股上似被一片红云覆盖,我用手感受了一下那里的“温暖”,果然比我的体温更灼热。
我笑了笑:“十二下,放心,我不会坑你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个?”他是我的启蒙,让我懂得欣赏男人的美丽,我亦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他对这种疼痛和温暖如此依恋。是一个女人么?
见他不答,我又挥下一板:“说话!”我不在乎这个时候对他无礼,这如同我们登台串戏一样,本就是让大家做一回梦里人,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唱的那一刻会相信自己的故事,沉溺其中。一旦卸去装饰摘了行头,各自恢复本来面目,谁都知道《会真记》的结局,不是张生和莺莺有情的终成了眷属,而是元稹娶了宰相之女。现实太冷淡太无情,所以才会有戏,那些丰盛的感情,要到想象中去寻。
止祥痛叫一声,对我的粗暴抗议:“让我想想么!”
可是等二十下竹板打完,他也没想起来,尽顾着叫痛了,我放下板子,用他的冰绡汗巾拭去他颈部和脸上的汗水,从他身下抽出腿来,坐在他身边柔声道:“现在想起来了么?”
止祥喘着粗气,背脊深深起伏,眼中有迷茫,他脸上很少有这种神色,白日展示人前的,永远是那个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祁公子。他低声道:“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仙逝,是一个姨娘抚养我,有一次,我偷了她的主腰,剪成一条条,去绑鹦鹉。她打了我,按在腿上,脱下裤子,虽是用巴掌,但我记得挺疼……”
他忽然噤住,他本来就满脸通红,我无法分辨他现在是否因为羞愧而红脸,但我的确在他眼中看到羞怯,不是为当年的恶作剧,而是为触摸到他心底的秘密。有一些感情,比褪下裤子更让人敏感,羞惭,更无法忘怀。我已经握着竹鞭,却没有打断他,只是轻轻抚摸着他被我打得红肿的臀部。
止祥似乎决定把他心底的事跟我说一说:“……当时,我觉得受了大侮辱,哭得天昏地暗,可是哭完,我自己躲起来,用手去抚摸那里,还记得那灼热……心中乱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想再次尝试……以后,我常常捣蛋,想惹恼她,让她打我……”
我抱着膝静静地想,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年轻吗?美丽吗?又或者,止祥天性里是有这癖好的,她只是让他了解自己,一如他对我的意义。
他见我沉吟,转头问我:“是不是觉得好笑?”他少有跟我说话脸上不带笑意的时候。
我笑道:“我一定让你重温旧梦,保证刻骨铭心。”我跪起身,把床角的两床被子都挪过来,垫在他腹下,止祥便成了一个臀部高翘的跪伏姿势,那两瓣臀丘经过这片刻的放松,血液回流,是比方才更加艳丽的桃红,灼灼其华。
(十一)
我把竹鞭比在止祥红肿的肌肤上,那根竹子还是去年折下,我向张魁打听了他怎样让竹箫保持颜色的法子,他告诉我,先在加了鸡油的锅里煮,然后用冷水淬,再打上清漆,便可以一直嶙峋翠绿,他不知道我要用来做什么。油锅,冷水,水深火热,如此残酷的法子,可以维系住美丽,好像死亡,苏小小死的时候十九岁,隔了千年,人们唱起她的“西陵松柏下”依然神往。我看着自己拿着竹鞭的手,细长的手指,关节有微微的突起,手背的颜色像阳春的白雪,白中有微微的红润,和竹鞭的翠绿相映成趣。我想起李白的诗,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我若是止祥,一定回家去,守着妻儿,慢慢变老,也是甘愿。
我的手臂休息了一阵,又恢复力气,竹鞭“嗖”得抽上去,止祥的脖子猛然向起一仰,手便回来捂住被打的地方。我没有阻止他,只是淡笑:“方才那下不算数。”既然是游戏,便要有些规则,如同《千金记》里霸王回营看虞姬,规定是走七步,多一步少一步,看戏的都会发出嘘声,若想要梦境成真,便要自己先认真。
止祥强笑着道:“你真的……与众不同……”他慢慢把手收回去,那道白色的鞭痕在一片粉红中格外显眼,我知道要过一会儿才能变成暗红。其实我已经手下留情,考虑到肿胀灼热的肌肤会让这种锐痛变本加厉,没有让竹鞭的鞭梢着肉,否则可能七八下变会出血。我那次用鞭梢打了徐青君两下,他疼得从床上滚了下去,说好像刀尖剜肉一样。止祥很紧张,双手握拳,臀上的肌肉时而收紧,时而放松,他的身体对竹鞭的抽打还陌生,他在害怕,怕自己承受不住,却依然想要尝试。好比一个孩子,越是告诉他不要玩火,他越对那灿烂温暖的东西着迷,一定要伸手出去,被烫一下才甘心。又如深闺中的莺莺,从小圣人之书读了很多,依然忍不住自己抱了棉被跑到张生房里。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很多痛苦,若不亲身尝试,如何得知?若是因为羞怯恐惧、因为不敢表达而畏缩,世间该丧失多少快乐。
竹鞭一下下地挥动,我一边注视他臀上鞭痕的颜色,一边回头去看他因疼痛而扭曲的神情,倾听他压抑在喉咙里的痛叫。我想,我还是有一点残忍的,喜欢通过别人的痛苦来体会那份深情,那份凄美。我串戏时更喜欢妆生角,和小宛搭对儿唱《紫钗记》,站在一旁,看着她扮的霍小玉为情憔悴,贫穷,疾病,寂寞,世态炎凉,将这柔弱的女孩子剥皮拆骨般折磨,却依然在爱,百死无悔。我的眼眶会湿热,想要落泪,用手按住胸口,感觉里边快要破碎的跳动,如同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被某种悲怆和欣喜击中,在美丽与感动面前无能为力。
十下——连带我讹他的第一下,十一下竹鞭打完,我又换到他身体的另一边,这时候他右边臀上的伤痕比左边重,鞭痕已经变成暗红,我的指尖轻轻抚上去,他的腿都会一颤。那细长的红痕让我想起有一些诗词,会赞颂欢爱时男子身体上被美人抓出的血痕。又让我想起“晓霞妆”,相传是魏文帝曹丕宫中的一个叫薛夜来的宫女,一天夜里,曹丕在灯下读书,薛夜来走近,不慎撞在水晶屏风上,顿时额头鲜血直流,伤处如朝霞将散,愈后仍留下两道疤痕,曹丕反倒宠爱她了。别的宫女模仿,用胭脂在脸部画上这种血痕,后来变成了一种流行的妆式——斜红。看来对疼痛之美的嗜好古已有之,有的人希望用受伤的方式换取关注和疼爱,有的人看到别人的疼痛会心生怜惜,男女皆然,不独是我和止祥的怪癖,只是我们两个的手段更激烈坦然,没有任何的羞怯的遮掩。
这十鞭他似已痛得忍受不住,不但两腿乱踢,身子挣扎着要向前爬,手回来挡了两次,多赚两鞭不说,还被我不小心一鞭抽在手背上。打完的时候止祥几乎瘫软,身下的棉被也被他拱得乱七八糟,他身上的中衣是吴地柔软的丝绸,吸了汗水后几乎变成了透明,紧紧地贴在肌肤上,他的身体便如全然赤裸了一般。
魏宫的宫女因为寂寞,渴望皇帝的临幸,刻意装出受伤的样子来,那止祥对自己这样狠心地伤害,又想得到什么呢?风流如他,也会寂寞吗?
我凑过头去,轻轻亲吻他脸上的汗水,他的脸色更加通红,只嘴唇有些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我问他:“怎样?”我在试探他会不会求饶。
他低低道:“还好……像是被抽到天上,又狠狠摔下来……”他的嘴唇上面有齿痕,我知道他刚才忍得艰难,一时心软,斟了一杯热酒递给他,柔声道:“小心着凉。”他的嘴唇还在颤抖,小口地咂着酒,他垂下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他睫毛上有晶莹的光泽闪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喝的,一定是滚烫的黄酒。
他看我转动着手腕,还因为忍痛而抿着的嘴角拉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手疼了?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我笑:“好让我卯足了劲儿打你?”他面色一滞,大约他忘了我们还有二十下竹篦的契约。
我叹了口气,他傻傻的样子比白天可爱。我忽然想继续和他聊,今晚他在疼痛的摧残下没有力气再把自己打扮成那个山阴世家公子,给了我一个机会了解他,他是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个男人,我对他却所知甚少。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你的妻子,还有儿女,可曾埋怨?”我知道他在山阴是有妻儿的。
“避免埋怨的最好法子,就是走远了听不见。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原来他比我还残酷,我打他,只疼几天,天一亮穿上裤子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他对别人的伤害,却是一生一世。家园,手足,娇妻,儿女,那么多象征着安定美满,许多人做梦都求不了的东西,就被他这样弃如敝屣,我在一瞬间心理平衡,他确实该打。
“没有什么地方,想让你留下来么?”我想不明白,我从小在金陵出生,在金陵长大,虽然出卖色相,但觉得不必漂泊,是一种幸福,我不羡慕柳如是。就算是掠水飞鸿,也终需收拢翅膀,他为什么不会觉得疲倦。
他转头看着我坏笑:“你是不是想嫁我?”
我吊了脸,在他“晓霞妆”的屁股上又补了一巴掌,止祥“嗷”一声痛叫:“这个抵一下!”我拿起竹篦道:“这个算我附送的,添头。”
竹篦着肉的那一头,是劈破的,所以抽上去有散乱的伤痕,徐青君说,这个打上去感觉是针扎一般,其实并没有竹鞭那种呼啸而来的疼痛可怕。但是此刻对于止祥来说,不要说是竹篦,就是蒲鞭也承受不起了,在我的笞打下,他从挣扎呼痛,到最后终于哭了出来。他臀上有一些细细的棱子,凌乱地分不出经纬,将原来竹鞭打出的整齐伤痕也覆盖住。这便是我留在最后使用它的原因,我喜欢那伤痕,让我想起女子被风吹乱的发丝,本朝流行的堕马髻,抛家髻,就是以乱为美。
我把垫在他身下的被子取走,让他平趴在床上,放松双腿,他一身的汗水,便如刚从雨中走过,泪水混着汗水,在脸上汇成细细的水流淌下。他湿淋淋趴在床上喘气的样子,像一条被水冲上了岸的鱼。我费力地给他把那件中衣脱下,把他脊背上的汗水拭去,又拉过棉被给他盖上,道:“我去打水,给你冷敷一下,会疼得好些。”
打人其实也是件辛苦事,今晚打了六十多下,我的手腕酸疼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挨打的只要趴那里,打人的却需要准备刑具,控制力道,观察着他的神情来判断什么时候必须停下,打完了,还得伺候他擦身上药。
他忽然抱住我,双手环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怀里开始哭泣,先是压抑的,后来逐渐放声,我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儿,迟疑地去抚摸他的脸。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和挨打时哽咽的呻吟不同,只是崩溃的哭泣,他内心深处的脆弱和疲倦,终于借着我给予的疼痛发泄出来。我知道男人的泪水里有深刻的羞耻心,他们宁可被打屁股,也不愿哭泣,因为那种被压抑的感情太深,一旦裸露出来,就容易受到伤害。
在这个家国飘摇的时候,有责任感的男人都要学会在重大事端面前若无其事,止祥自己科第不中,他弟弟被当权陷害罢官,两个人闲云野鹤般带着家班到处听戏;密之和孙临的家乡被流贼所毁,密之的姐姐和姐夫死难,他们避难南京一样诗酒狎妓;次尾五次南闱落第,一腔报国的大志,一年年的落空,依然在为复社奔走。把自己的痛楚隐藏起来才能做事。
我想帮他们放松,想让他们在我怀中,将内心深处的柔弱释放,我爱怜他们无助地如同婴儿一样的呼叫,我怕那些东西积累太重,会把他们摧垮。止祥把我的身子往下拉,我脱去衣衫,慢慢躺下,不顾他烂桃儿一样的屁股,将他紧紧拥抱,他不是需要这些吗?也许他明日就要飞走,我甘心今夜让他在我的身体上栖息。
(十二)
结束之后我筋疲力尽,不光是身体,还有精神,闭着眼睛想睡觉,止祥在后边侧卧着抱住我,轻轻唤道:“白门。”我脑子里模糊一片,只淡淡回应:“怎么?”
“我们聊聊好么?”
“哈,”这话绕了一圈又回到我这儿,我一笑登时清醒了,“你还没挨够?”
他笑道:“不,不是打我,就是我们这样躺着,说说话。我疼,睡不着。”
我叹了口气,除了他趴下挨打的时候,别的事情我都得听他的,谁让他是我衣食父母。何况他这样一说,我心怀歉疚,不说话也睡不着了,算了,大不了明天睡够,料得徐青君也不敢再偷进我房里来。
“好,我们继续聊,我想知道你那个姨娘后来的事。”
“那件事我不想再提,白门,我们聊聊你吧,我觉得两年时间,我似乎从未认识你。”
我笑着转过身,拨弄着他的耳垂,笑道:“我要为客人保密,好比今夜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免得日后你们相见,彼此尴尬。”
止祥摇头:“不是你的客人,你总还有自己的生活,你几岁来了寇妈妈这里,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每天做些什么,你的戏是跟谁学的,喜欢哪种字体,喜欢吃什么东西,都可以对我说说,白门,除了你的美丽聪明,我对你一无所知。”他的声音诚恳,像一个和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温暖,亲切。
我沉默片刻,随即一笑,原来我们两个根本是陌路:“你想要什么?想听我的身世,为我唏嘘两声么?好,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莺莺和张生成就好事,张生却不知所踪,只能生下一个没有姓氏的孩子。你听我的名字,寇湄,寇白门,我就出生在白门的一条船上,上不见青天下不履黄土,她没有抱我一抱就转交给了我现在的妈妈。祁大公子,你准备好咏叹红颜薄命的诗句了么?”
止祥的脸僵住,尴尬地笑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怔了怔,我从未想过这件事,因为我对自己眼下的境况很清楚,几个妹妹还未当家,我必须维持现状,心里隐约的渴望,不过是次尾对我好一些,我们在一起的夜晚,多一些便好。将来呢?如果次尾愿意娶我,我要搬到他小小的寓所去,为他洗衣做饭,忙碌完一天,看着他在灯下读书写文章,递给他一盏茶,他回头看我,不说话,只轻轻摸索我的手。他始终是沉默的男子,不善表达。那样是否会很幸福?至少是不一样的天地。
我无法将这些告诉止祥,只是笑笑:“吃饱。”
“吃饱——?”止祥眼睛大睁,不能理解,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徐青君晋惠帝属一路货色,活该晋惠帝被挟持被凌辱被毒死,而我对他们两个只是打打屁股,很慈悲了。
我笑道:“你生下来时家里就有金山银山,挥霍一世也未见得会完,但很多人是不同的,江边的纤夫天不亮的时候便要出工,我们则是漏过五鼓还不能睡觉。宋徽宗到李师师家感叹人家吃得比他还好,李师师正眼都不看他,但一亮出身份来李师师照样要跪拜谢罪。止祥,这世上真正饿死的人不多,但能够不受逼迫就吃饱的人却很少。”
止祥道:“那么,让你不再受逼迫需要多少钱?一千两够不够?”
我笑:“你太小瞧我了,贞娘在媚香楼抹牌,一夜输一千两眉头都不皱一皱,也许过得几年,你一千两银子未必能上我的妆楼。”
止祥看着我:“好,三千?五千?还是一万?你妈妈多少钱肯放你走?说个数目出来,我客中略拮据些,但宗子可帮我筹措。”
这回轮到我怔住,我用手肘支起下巴,一头长发垂在枕上,我笑道:“你不会是想娶我吧?”
止祥把我的头发缠在他手臂上,笑道:“女子重前夫,饮水思源叶落归根,不好么?”
我的心猛然一跳,赞过我美的男人很多,但说出想娶我的还是第一个,徐青君所希望的只是能天天粘在我家,或者接我到他的园子里,这话密之没说过,次尾也没说过。但止祥说话的神情总带笑意,让我不能确定,我笑道:“你喜欢我什么?”
他眯了一下眼睛,似在琢磨:“不大清楚,你给我的感觉,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
我笑起来:“那是因为她们都舍不得像我这样狠心打你,你要是喜欢我这双手,千万慎重。娶我回去,你那个地方每天都会姹紫嫣红开遍,还是这样偶尔来玩一次,好歹有个养伤的机会。”
止祥握住我的手看,那只刚刚打过他的手,躺在他手中显得素净纤细,他低声道:“白门,我刚才想,我们都会老,你老的时候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我老的时候何尝好过?就算端着大盘黄金,那些小姑娘也不会再喜欢我,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总有更俊美更有才华的子弟长大,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何必跟他们争,自取其辱?”
我哈得笑了出来:“没想到嫖客也有白头翁之叹。”
他捂住我的嘴,有些艰难地欠起身来,道:“别用那个字……白门,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想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那里有你在。好不好——呢?”
我倒抽一口冷气,他最后四个字,说得如同恳求,让我有些眩晕,他是真的,想娶我?
我不说话,很多事情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曲中女子如果愿意,可以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不空,却很少有机会得到止祥这样身份人的求恳。柳如是容貌胜过我,才华胜过我,名气更是我无法望其颈背,到现在都没嫁出去。当年有痴情如宋徵舆冬冷寒天为她趟水,有陈子龙情真意切相处三载,这两人在面对婚嫁的时候却都畏缩了。
止祥是风流,但来我家中的男人又有哪个忠贞?我不必为他有多少个女人吃醋。他只要保证我衣食无忧,将来就算对我失了兴趣,我好歹也算他的妾侍,依止祥的慷慨,亦不会太薄待我,可以在他山阴的家中给我一间房屋一寸土地,供我慢慢变老,慢慢死去。受他一个人的气,总比受天下所有男人的气来得容易。
但就这样放弃了吗?那个冷淡的,沉默的男人,隐含了我所有的渴望和想象,我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静如水。柳如是说,她还是要找一个喜欢的人嫁,找不到,就和船一起沉入水中,多么干净。我还不到十六岁,我和次尾的机会还多得很,也许下一科他就会中试……其实他中不中没关系,我只要再做两三年,就可以攒足够的钱留给妈妈,妈妈不会难为我,次尾也会接受我的好意——我不信他能对一个爱他的女人永远骄傲。
我用力摇摇头,没什么好可惜,至多是当做了场梦,我不觉得愧对止祥,他对我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很快就会有别的女人给他快乐。
止祥的声音很生涩:“为什么?”
我坦然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反正已经得罪,就不怕得罪到底。
“不是方以智?”
“不是,是吴应箕,你应当听说过。”我不想使自己表现得肤浅,但说到这个名字,总是禁不住会带上骄傲。
止祥“哈”得一笑道:“原来是他,复社领袖,南都名士,你喜欢他什么?文章比我出色?还是床上比我出色?”
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嫉妒,他对我的在乎有些超出我的想象,我笑道:“我喜欢他,因为他和你不是一类男人,我想试试,我的下半辈子,有另一个活儿法。”
止祥嗤笑:“男人骨子里都一样,只有玩得起的和玩不起的,玩不起的或许囊中羞涩,或许是被名教所缚,沽名钓誉之徒最为可厌。你对他一往情深,他怎么还允许你跟我上床?”
我“呼”得一声揭开覆盖住我们赤裸身体的被子,他花了钱为我梳拢,花了钱来我家,他可以侮辱我,但是他凭什么侮辱次尾?我就这么赤身裸体跳下床,指着他吼叫:“祁豸佳,我不是你买下的玩物,在这张床上你想干什么都行,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不劳你挂怀!你今天给了妈妈多少银子,我找给你!你梳拢我花了三百两是吧,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当时才十四岁!你希望这个女人从十四岁开始,一辈子都被你毁掉!”我说到这里,忽然热泪盈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恨他的,可是他提到次尾的那种语调,让我愤怒地一片昏乱,如果我先遇到的是次尾,如果我遇到次尾的时候尚是个干净身子……
烦躁和愤恨堵在我胸口,快让我憋死了,我一眼看见还放在桌上的几样竹子,想也不想就顺手提过那根竹鞭。止祥本就是侧卧,我在他肩头一按,就把他按翻过来。他臀上粗粗细细的伤痕因为凝血的缘故,都变成了紫色,几道原本被盖住的鞭痕又肿起来,腰间和大腿上的肌肤仍是白皙如雪,衬得那些伤处有如桃花玉中的一块紫色玉髓,让人心生恻然。我却不再怜惜,他对次尾的讽刺,把我两年来心里隐藏的怨意都打开来,猛然撕开一个伤口,再次提醒我的残缺,我是不能被爱的。
管他呢!反正新仇旧恨都提到眼前,最多跟他翻脸,大家一拍两散,妈妈最恼怒,也不过是打我两下。现在寇白门离了他祁止祥又不是不能活,他就算要砸我家,我也能请来中山公子看家护院。寇白门已经在秦淮河站稳地步,何必像两年前那样,见他如见皇帝,他叫我站着死我不敢坐下。
一切都是被钱左右。
我怀着一腔怨愤,对他的,也对自己的,用力抽下竹鞭,我居高临下挥鞭,比跪在床上力气要大,竹鞭划破空气的呼啸声让我自己都有些惊心,“啪”地一声落在他臀峰上又扬起,止祥上身猛然一挺,小腿向上踢,喉咙里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痛叫。我反扭了他的左臂,将他按牢,毫不间歇地打下去,也不管是鞭梢还是鞭身,只要是打在屁股上就行,止祥来回扭动着身子,一边惨呼一边叫:“白门,白门!啊!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
他屁股上的红肿青紫里,又浮出一道道苍白鞭痕,像泪痕一样无辜,我奇怪,他就算被我打重了,可是把我拎起来扔下楼的力气应该还是有的,为什么宁可疼得在床上翻来滚去,就是不一脚踹开我呢?心里惊讶于自己的粗暴,也敬佩自己的胆量,若说从前的都是玩,现在我是真的,打了祁大公子……我用手背狠狠一抹眼泪,把纷乱的头发拨到脑后,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一辈子都要泪水和着血吞,迟早毒死自己。
我的贞操,我两年的卖笑生涯,我对次尾自卑的等待,柳如是淡淡萧索的笑,寒风中薄薄的衣衫……这些东西纠结在心里,驱使我一次次挥下竹鞭,白色鞭痕凝成暗红,再有白色的摞上去,止祥估计被我打糊涂了,也不再喊我的名字,只是夹着哭声惨叫,忽然“啪”得一声,一条高肿的棱子被鞭梢抽破,几颗血珠涌上来。
我茫然地怔住,松开扭住他的手,竹鞭也从我右手滑落,发现我不但两条手臂酸软无力,整个人如虚脱一样快要站立不住。止祥面孔朝下趴着,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是那赤裸的身体布满汗水,在灯光下流转异样的光彩。
一时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紊乱错杂的喘息声,夜气包围我一丝不挂的身子,我打个寒战,有寒冷,和恐惧的感觉,慢慢渗入骨髓。我泪流满面在床边跪下去。
(十三)
哭泣中感到止祥在抚摸我的头发,柔声道:“上来,地下凉。”我抬起头,先看看他并无一丝怒意的脸,再去看他凝着血珠的伤口,他居然没有生气?我不知该怎么办,但我确实在害怕,为自己闯得祸担忧,我去拿自己的衣裳,语气冷淡道:“我去让妈妈给你找大夫。”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虽是在笑,但神色里还有疼痛的痕迹,道:“这大半夜,你上哪儿找大夫去?找来大夫怎么说?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我忍不住破涕为笑,真的,难道要对大夫说,是我把祁公子的屁股打烂了?只是我从未面对过流血的情况,我之前打人,最重的也就是有些青肿,用冷手巾敷一敷就没事了,我真怕给他留下什么毛病。
止祥探手回去,小心翼翼摸了一下,咬牙“嘶”得一声,回过手来一看倒松了口气,道:“不要紧,就一点点血,擦去就是,天亮了问你妈要点三七粉敷上,这些常用药你家应该有。上来吧。”
我有些茫然地被他拉上床,用一条干净的手帕去擦拭那血迹,白色的素丝上沾染暗红的斑点,我跪在他身边,给他盖好棉被,望着他不说话。发泄的时候当然很豪迈,但代价还得我自己承担,上高台的后果便是摔得更惨。我从怒气中回到现实,理清了自己的身份。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白门,我没想到,你是真的喜欢他。”他伸手去摸我脸上的泪痕,我没有动,止祥自有他的格调在,不会对女人生气,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毫无意义。
“对不起……”我低声道,轻轻握住他的手,在脸上摩擦,就是这样温柔的男子,懂得善待女人,有足够的财力负担我的一生,有足够的耐心应付我的娇纵。如果嫁给他,跟着他的船跑遍江南江北,也是一种幸福。话说回来,也许次尾也未必适合我,平静的夫妻生活也许会让我厌倦,我还是离不了笙歌,离不了欢笑。若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吸引力足够大,天下的妓女早就饿死完了。
但我想要尝试,哪怕结局是失望,我陷入自己的想象中无法自拔。次尾象征的明亮、正常、忠诚的感情,是我的梦想,青楼在华丽的层层帘幕下,隐藏的只是阴郁混乱,他是我的救赎。
止祥叹了口气,道:“明早我离开南京。”
我吃了一惊,他就算生我的气,还有眉楼媚香楼暖翠阁那么多好地方可去。我低声道:“你不想见我,我可以躲在家里不出门,你不用这么委屈自己。”止祥笑起来:“我怎会不想见你?我来一趟,想玩的已经玩过,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没意思了。我想去扬州,你知道么?二十四桥风月,钞关有九条街巷都是妓院,每日有上百美人在渡口‘站关’……”他又笑笑,“我平生头一回被美人拒绝,心里有些不舒服,急需去找回自信。”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是从小被宠坏的孩子,但无需我替他担心,天下到处都是女人等着他临幸。
那一夜我们没有睡觉,天亮的时候,我下楼请妈妈备下点心,让我们家的梢伯预备开船,我要送止祥回桃叶渡,我昨天晚上去接他,今天又送他走,从杭州到金陵十几天的水路,他漂泊数十日来看我,仅仅一夜便又离去。大家的神情中都是疑惑,我无法解释。
他穿裤子的时候还攒着眉头,吃点心也只能站在桌边,我忽然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上去拥抱住他:“再留几天,好好睡一觉,等伤好了再走。”他微笑着道:“我可以趴在船里睡觉。白门,你不必对我愧疚,我结交的女子比你结交的男人要多许多。若从头论起,还是我亏负了你……你确实给了我遗憾,但这不会让我难
第5回
过太久,就好像我看中的一方砚台被宗子抢了先,我自会去找别的东西替代。”他对我如此坦诚,像朋友,像亲人,唯独不像情人,我平静下来。
外面下着细细的雨,清晨的秦淮河上一片寂静,雨丝被风牵引地倾斜,如烟如雾的朦胧更像是残秋的景象。我坐在船舱,看着止祥站在窗边的背影,他不关窗,春天的寒风还是有些凛冽。我觉得冷,想让他走过来拥抱我,可是他的背影变得遥远,似乎隔了很长的距离。我为自己的渴望羞惭,我想要那么多的感情,次尾没有给我,我只能不断索取,像一个饥饿的孩子,贪得无厌。
止祥轻声吟道:“长堤剩有多情柳,依旧丝丝绾画桡……白门,给我唱首曲子,折柳阳关,《解三酲》。”
没有任何的丝竹,只是清唱,不用像串戏那样费力,声音低地我自己听去都模糊:
“恨锁着满庭花雨,愁笼着蘸水烟芜。也不管鸳鸯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蹰。俺待把钗敲侧唤鹦哥语,被叠慵窥素女图。新人故,一霎时眼中人去,镜裏鸾孤。
“倚片玉生春乍熟,受多娇密宠难疏。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话提壶。把骄骢系软相思树,乡泪回穿九曲珠。锁魂处。多则是人归醉后,春老吟余。”
一生一旦的对唱,非常柔美婉转的词句,所有的角色由我一人扮演。汤显祖是深情的人,想要用自己的深情去挽回霍小玉的悲伤,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去的可以还魂,薄幸的可以痴情。若能永远活在梦里,也是幸事,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我越来越冷,用双臂将自己环抱起来,知道止祥不会再走过来,昨晚我们距离太近,近得可以将灵魂交付,再拉远,就不再有拥抱的可能。
我唱不下去,只是将“人归醉后,春老吟余”八个字反复地吟唱,一遍一遍,像天边的孤帆片影,慢慢消失。
将止祥送上船我就转身离去,我不想看他的船影远去的景象,烟花三月下扬州,蘅塘退士评曰:“千古丽句”,我却总觉得有凄凉。小珠给我撑着伞,雨丝依然将我从头到脚打湿,整个天空似乎都倾斜了。我没有回船上,小珠奇怪:“姐姐上哪?”
我只是接过她的伞,命她把船带回去,我独自向次尾家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我不能回家,回家要面对妈妈的盘问,回家我会胡思乱想,也许会对这个决定后悔,想光着脚去追止祥,但知道他的船已远去。我需要找一个地方躲藏,让我温暖,让我对自己重新有信心。
走了很远的路,我很少步行这么长的距离,后悔没有雇顶轿子,却继续往前走,我只是不想同别人讲话。脚疼得厉害,每一步如同刀割,我想起止祥忍痛神情,他说疼过之后才能感到温暖,不知我能否体会。桃叶渡的青草在春雨中一片潮湿,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没有王献之,没有桃花,也没有那个叫桃叶的女孩儿,为什么还要叫桃叶渡?一场简单的等待可以传为千古韵事,不是因为王献之够出名,桃叶渡代表着某种渴望和期待,有一个人来和自己相逢,漂泊的人可以停下来栖息,互相照顾,互相安慰。
终于我砸开次尾的家门,他在家,小小的寓所只有他一人居住,他的妻儿住在别的地方,他要写文章,要接待很多复社中的朋友,妻儿同住不便。密之的妻儿也不住在他的水阁里,他们和止祥一样,始终在躲避什么。
次尾看到湿淋淋的我非常惊讶,我几乎瘫软,一步也走不动,他将我抱上床,拿来干的手巾给我擦头发。我抱着热茶依然冷,我委屈地看着他:“我的脚冷,你给我暖暖。”
他怔了一怔,坐在床边不说话,除下我溅了泥点的绣鞋,解开缠足,将我的脚握在掌心,我坏笑着摇头:“要放在你怀里暖。”我知道自己的无礼和过分,我只是想要印证,他可以爱我,我不会后悔。
次尾缓缓解开衣衫,我冰冷的双足贴上他小腹的肌肤,感觉他的身子猛然一缩,身体对于寒冷的本能反应,如同被竹鞭抽上去会向前倾。可是他很快放松,按住我的脚,这也是愿意我为承受痛苦的男人。温暖的血液缓缓回流,疼痛在消散,我惬意地想要呻吟,闭上眼睛,克制那种想要流泪的酸楚。我终于相信止祥的话,疼痛后再被拥抱,是让人恨不得就此死去的幸福。
我爬过去,抱住次尾,躲进他怀中,我对自己说,我还可以爱,可以爱得很深很深。
(第一篇《红尘》完)
二、淡月
(一)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会尽我所能留下克咸,留下月生,如果留下他们,在我无国无家的时候,也许还有人可以倾诉,可以依靠。
最后一次见月生,是在复成桥畔的小舟中。因为水道狭窄,过不了画舫,这里没有河房,没有妓馆。岸边垂杨萧瑟,水烟凝碧,傍晚时分烟霞升起,林木幽渺,荒无人烟。从泛着脂粉香的、嘈杂地秦淮河转出来,天地骤然寂静,让人可以倾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月生姐抱膝坐在我对面,泪水缓缓从她晶莹的下颚滑落,我握住她的手,几年来我习惯她的沉默,习惯她的泪水,那是她内心无所寄托又无法表达的深情。我伸手缓缓抹去她眼角的泪,这许多年,眼泪是她唯一的抚慰,代表纯洁而压抑的情感,却不能轻易让人看到,她是如此坦荡地将自己的感情交付于我。我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也许孙临还可以等待,爱情虽然会随着时间消磨,但他们分别的时间并不算长。
月生姐轻轻地笑起来,她说,白门,在这个世上,能否找到一个人,握着你的手走到最后,在繁华褪去,誓言消磨的时候,永如初见一般的单纯。白门,那样多的人从我们生命中走过,该如何去分辨他。
月生姐不在曲中,却比曲中女子享有更高的声名。
张岱说,珠市三十年,只出一王月生。
余怀说,花中仙子月中王,第一名花第一香。
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在包涵所巨大的楼船上。船上建楼,是西湖包涵所所创,他将楼船开来秦淮,只是为了享受旁人的惊叹。这个世上穷人和富人一样多,有饥饿至死的乞丐,便有包涵所这样繁华到底的人。他的船比我家还大,这一处是贞娘、雪衣、妈妈、尹文四人在抹牌,那一处是顾眉在教香君唱曲儿,玉京为她们弹琵琶,陈洪绶为她们写照,再一处是包老的家班歌童在排《西楼记》。酒气、脂粉香和各种不同曲调丝竹歌喉混杂,我再听不明白她们唱的是什么。
我独自走上二楼,那里是包老储藏书画之所,我看见一个女子坐在窗边吹箫,她的肌肤让我想起最心仪的建兰,白衫,白裙,没有任何脂粉。她的美丽和顾眉不同,是一缕孤独的深情凝聚在眉心,看一眼就会让人忘俗,再看又会让人心疼的女子。
楼下太吵,我方才竟没有听到那箫声,现在走近,那细细的声音如同被风引动,一抹皎洁的月光投在她身上,也像是要凑近来倾听她的箫声。我内心惊动,一时疑惑自己走出了人间。
所有的繁华喧嚣突然寂静,只为这冰雪之姿的女子,万籁俱寂,我的欣喜,我的感动,我的迷恋,竟不敢表达。是她教会我,最美丽的东西在灯火阑珊处,最深情的人,用沉默来记忆。
回家后妈妈告诉我,那是王月,珠市王月。妈妈的声音里有鄙夷,也有嫉妒。女人的嫉妒,太容易理解,曲中女子跟王月一比,便如茉莉之与兰花。
珠市名妓王月,字月生,又字微波,先与桐城孙临昵,复为隆平侯掠去,隆平侯死,贵阳蔡如蘅以三千金载归。蔡如蘅为安庐兵备道,携王月赴任,宠专房,崇祯十五年五月,张献忠破庐州府,蔡如蘅投降,张献忠欲收王月为压寨,王月不屈,被杀。张献忠斩断了她的头颅,将她的尸体蒸熟,和部下分食。
她终于消失不见,连一个可供我凭吊的香冢也不留下。
十年后,余怀说,我想为月生作传,你最了解她,能告诉我一些事情么?
我看见她坐在月光中吹箫,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手指,她眉宇间淡淡孤寂……我听见她问我,白门,我们该如何辨别真爱。
我无言以对。
(二)
送走止祥,我在次尾的寓所病了,头痛,嗓子哑,吃不下东西,服了药后只能睡觉,手足冰冷,额头却是滚烫。次尾将我送回家,我固执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妈妈叹了口气,要他留下来,他便一直守在我床边,时不时用手试探我的额头,又摩梭我的脚。我有时候想喝水,他拿给我,我就在他手里喝,然后倒头继续睡,噩梦里我唤他的名字,他走上来把我的脖子扶起来,抚摸我潮湿的脸和粘着汗水的头发,低声唤:“白门,醒来,你魇住了。”我流着泪喃喃:“次尾,你不会走的吧?”
有时候半夜醒来,看见次尾伏在案上写字的背影,挺得那么直,他的书法行、草早年学黄庭坚,后来学米芾、颜真卿,皆能曲尽其工,字如其人,一笔笔都是棱角,不带一丝圆滑柔媚,力透纸背。我曾经玩闹,趁着他写字的时候,从他背后猛然去抽笔,竟然没有抽脱。
等我病好的时候,次尾当然就搬回去了,徐青君来找我,要请我去他园子里听戏。
徐青君的园子在金陵也算一绝了,不是因为多漂亮,而是像他这么折腾园子的人,世间少有。亭台今天修成,明天就拆,后日又修成,他现在这所园子里的溪水停就先后拆了十七次。从太湖拉来的山石,嫌刚采出来缺少古意,用泥水涂了让它长苔藓,苔藓还没长出来,等不及了就叫画工用石青绿来画峰峦的脉络纹路。又一次我赞了密之园子里的石案上青松曲折有趣,他立刻让人高价从天目山买了五六棵青松回来,凿开石缝种下去,谁知他那块宝贝石头经不得凿,崩裂了,这下树种不进去,又不成了石案的模样。他一怒之下又让人连夜凿成砚山形,可惜确了个角,于是又派人去太湖拉了块石头回来修补,前后捣腾进上万两银子……他性子急,种的松树不等长大,就拔了换成大树移栽过来,移栽的大树死了,又找大树来替补。总之他的园子,一头造,一头改,一头买新的,翻山倒水无穷日,简直是前生跟土地公有仇。这次请我去,是因为他又把那条小溪改成大水池了。
我看着新挖出来的泥土在东边堆成了一座小山的模样,居然也别有意趣,忽然好笑,沧海桑田的变化,我居然可以在短短两三个月内看到。
徐青君高兴起来:“你喜欢吗?”
我笑道:“你接下来想怎么改它?”
我随口的玩笑,徐青君居然立刻道:“我想在上头架一座石桥,两边再栽上杨柳,就像复成桥那样。那些匠人说要泊船水还太浅了一些,要把莫愁湖的水引进来,已经动工了。”
我哑然失笑,这这里泊船,想当初他这园子初建的时候,连溪都是人挖出来的,现在要泊船了,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弄成复成桥那边的样子?荒郊野地的。”
他搂一搂我:“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复成桥,你独自一人坐在小船上,穿一条白裙,静静地看着流水。回来后我也让我的姬妾们都换上你那样的白裙,可就是没你的韵味。我就想,把我的园子也改成那样,你肯定喜欢。”
这造孽的起因竟然是我,我要是说喜欢莫愁湖那样大湖,他没准儿会把整个园子挖成大坑。徐青君家中姬妾绝对有比我漂亮的,他在秦淮交往过的女子无数,竟然会对我痴心。他说的话和宋徽宗很像,宋徽宗说他喜欢李师师,是因为李师师穿上一身缟素站在他的妃嫔当中如鹤立鸡群,他也是那么糟践土地,从皇宫修了个地道直抵李师师家,堂堂皇帝每天钻洞去幽会。这样的痴情,我始终认为李师师最打动他的不是容貌才艺,而是第一次相见时对他的冷淡,他是一直被阿谀谄媚包围的男人,天下随便哪个女人都唾手可得,却突然被一个女人拒绝,可以从新追求,有挑战也有新奇,好像吃腻了鸡鸭,要找点菱角藕笋来尝鲜。徐青君对我也一样,他认识我的时候,我刚认识次尾——就是那么简单,他从我这里得到的不是戏谑就是板子,他的目的还没达到,他觉得这样的追逐很有趣。
宋徽宗不肯将李师师接进宫,因为知道一旦做了妃子,那种新奇就没有了。他被金人掳走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妃嫔,留下李师师独自一人面对金兵,李师师与其说是殉了皇帝,不如说殉了自己。
我没有上头的时候,每日和一帮手帕姐妹学戏,一本本传奇就是一个个情意深重的故事,戏里的男人英俊,洁净,有才华,温柔体贴又坚贞不渝。我十二岁那年,看顾眉串《紫钗记》,她也喜欢妆生角,唱到李益为霍小玉在素绢上写下誓言:“水上鸳鸯,云中翡翠,日夜相从,生死无悔。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那样坚定的词句由眉生唱来,字字铿锵,我听得心神荡漾,偷偷想,若是将来有男人肯对我生死相随,我一定嫁他,好好爱他,当时还不知怎样才是好好爱,就是我能给他的,连同青春,连同身体,连同性命,都要统统给他。
在接客之后,居然也有客人给我写这样的句子,我却没有了任何感动,知道他可能已经对上百个女人使用过这样的手段,接触的爱情越多,越能看清誓言后惨淡的真相。徐青君可以为我把桑田变成沧海,他也可以对我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却依然离爱情很远很远……
我开始想,徐青君这么奢华的园子里修一片北邙坟地般荒凉的的杨柳岸会是什么景象,残山剩水在繁华深处。也许应了柳敬亭说书时常用来开场的那两句俗话,热闹局就是冷淡的根牙,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没准儿还别有寓意,由着他折腾吧。
(三)
那天我们看的戏并不是徐青君的家班,一个叫阮大铖的人带了自己的家班过来,演他自己写的传奇,有一个很新巧的名字,《燕子笺》。阮大铖手摇一把湘妃竹扇,眉目疏朗,一把漂亮胡子,除肚子大外,年轻时倒应该是个俊朗公子。这个人我略有耳闻,阮大铖,号圆海,怀宁人,和密之、次尾都算同乡,魏忠贤得势的时候,用他为太常少卿,他没当几天就告病回家,到现在一直闲居南京,以词曲自娱,今日得见真人,他的容貌让我并不讨厌他。
因这是新戏,每人桌上都有脚本,我一头看一头听,戏一开场就被震慑。震慑于这个人的才华,《燕子笺》文辞清丽直追《还魂记》,说得上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我听得新戏也不少了,李玉的一人永占,止祥的《眉头眼角》,比起阮大铖的《燕子笺》来都要逊色一筹。震慑于他的家班,意色眉目间领略戏文,知其意味,知其指归,咬文嚼字中吞吐感情,寻味无穷。
第一本唱完的时候,戏子们得了赏赐,可以休息一会儿,我问他,能不能把这个脚本送给我。
阮大铖高兴地胡子一抖一抖,笑道:“文字知己,有胜骨肉。”
南京城对于阮大铖也有些不好的传言,说他虽出东林门下,实际却做了魏忠贤的义子,今天见面我却对他的好感陡增,我一直觉得,能写出深情传奇的人,无论是风尘中的词客,还是朝堂上周旋的官员,生活的窘迫与庸俗之余,还能在月夜银烛下描摹出痴男怨女的倾诉,都是对感情怀着美好想象的人。而像阮圆海止祥这样,能将自己巨大的天分融入其中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阮大铖果然也不是白请我看戏,他有求于我,实际是有求于次尾。他叹息道:“我阮大铖也是高忠宪公弟子,赵忠毅公门人,左忠毅公乡党,魏忠贤罗织东林,阮某亦在点将录中。后来为救周魏二公,委屈与魏忠贤周旋,总愿以前辈康对山为楷模,何惜自己名声。魏党横暴之时,阮某丁忧未起,虽不曾救得一二君子,却也不曾伤害一人,到如今,反被东林诸君子排斥,实则为同室操戈,伤心惨目。阮某现在悔恨交加,只盼姑娘在吴先生面前开解一二,若是能得吴先生垂怜,收入复社,恩同再造矣!”
我心下明白,他这一番话有真有假,东林旧人是实,投靠魏忠贤的动机却未必那样委屈。但那个时候,正人君子如杨涟左光斗等敢于和魏忠贤叫板的都死光了,活下来的,多少都有委曲求全的意思,能因为一个人活下来指责他么?就算他曾投魏忠贤门下,只要现在是诚心悔过,我替他在次尾面前说一句话,也无不可,决定权在次尾那里,成与不成,我不必愧疚。
过了几日,我请了张岱、密之、次尾、孙临和月生姐来我家听戏,借的便是阮圆海的家班,没唱几句张岱就击节赞赏道:“这是谁的脚本!笔力不凡。”月生姐从我桌上轻轻拖过脚本,孙临凑上去念道:“怀宁阮圆海——这不是裤子裆里阮胡子么!”
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裤子裆里阮?他也真会找地方。”
次尾凝视着我:“你见过阮大铖?”他的声音有些冷淡。
我诧异,点头:“今日这戏班儿就是借他的,他请我跟你说句话,说他诚心悔过,想入复社,如果你愿意,他还想去拜访你。”
次尾皱眉道:“阮大铖是阉党你知不知道,他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反为他说项,岂非从井救人?曲中人杂,但你也该爱惜羽毛。”
我呆在那里怔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将整个酒桌掀翻,孙临惊呼一声,忙去遮挡月生,我注视着次尾淡笑:“阮大铖是不是阉党,我凭什么一定要知道?曲中人杂,我本就是妓女,哪有羽毛可爱惜?”我觉得眼眶灼痛,不愿在他们面前流泪,转身快步要走,次尾站了起来:“白门……”
我快步走开,却不妨被脚下一片狼藉绊倒,手在地上一按,登时疼到钻心,一块破碎的瓷片刺入掌心,次尾上前扶起我,温言道:“白门……”我推开他,把正汩汩流出的血迹印在他胸口,他这才吃惊:“你的手?”我不理他,径直回房,我让小珠给我打水洗手,平静地看着血迹从我掌心涌出。
不用我提醒自己,他时刻记得明白,我是曲中人,曲中人杂……我只是听了阮大铖一场戏,把他的话转述给次尾,没有对他做任何的褒贬,在次尾心里,是不是我已经和阮胡子上床了?我用手去抹满脸的泪,泪水渗入伤口,火灼般痛,可是这疼痛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连我的心都不痛了,只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如同日暮时分的金陵城。
次尾还是追进来了,捧起我的手:“可需要请大夫?”
我用力把手夺回来:“你进我的房,不怕旁人说你不爱惜羽毛?”
次尾轻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白门,是我的错。阮大铖这个人首鼠两端,连东林士大夫中尚且有许多人被他笼络,辨不清他真实面目,何况是你?”
这是我第一次对次尾发火,也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可是我难受的事,其实和阮大铖并无关系。小珠端来水盆,我把手放进去,看见血红的涟漪在水里荡漾开。
次尾小心地为我擦去血迹,又敷上药粉,用干净的白布缠绕起来,他在照顾我,如同我生病时,温柔细心,可是我的心里仍然寂寞。我从未对一个男人如此小心翼翼,探知他的兴趣,顺从他的性格,我觉得只有大家闺秀能配上他,就在他面前时刻装出娟娟静好的样子,他喜欢诗,我就去学诗……我用我的全部身心去爱他,已经爱得快要不是我自己了。
我想起我生病的时候,那样的疲倦,像是抽去骨头样的疲倦,我枕着他的手,用脸感受他掌心的肌肤,那一刻的幸福,是我目前所获得的全部。我不知,这幸福是否可以永远停留在我记忆中,支撑我继续隐藏自己,默默地站在他身边。
次尾抹去我下颚的眼泪,他眼神诚挚:“我怎样做,你可以不哭?”
就是这样淳朴的男子,我忽然想站起来,想脱下我的衣服,把我身体上的一切,好与不好的都展示给他,然后问他: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的身体已经在尘世的污泥中辗转,可我的心中的幻想在这污泥中开出白色的花来,你可能看到?你可还爱我?
在认识次尾之前,我总觉得,让一个人爱我,那一定是爱上我的一切,只因为我有这样的面孔,有这样声音,有这样的叹息和泪水,无所谓美丑。不像止祥那样,爱上我的歌声或者双手,如同皇帝选妃,只有欣赏,与爱情无关。可是我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却对他始终有所隐瞒,次尾是对自己要求太严格的人,那种温和而高傲的气质把我局限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圈子里,我好想紧紧抱住他,不再有缝隙。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我总要尝试,我要印证他对我的爱,如同我把脚放入他怀中的那一刻,以获得温暖和勇气。我咬着嘴唇看他:“我要打你,你会不会生气?”
他微微笑起来:“好。”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我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摇头:“不……不是这样,我要你伏在我腿上,我要你……我要打你,那个地方。”我的脸上很烫,这是我第一次要打人的时候自己羞愧无比。次尾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的喜好,我的欲望,我想要他拥抱我,想要他将我填满,那种无声的欲望,慢慢快将我压垮,我是否可以让他明白。
次尾愣在那里,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已经没有心力去想如果他诧异,如果他拒绝我该怎么办。我忽然明白犯人跪在刑台前,看着刽子手举起刀时是什么感觉,在恐惧中期待那种死亡的快感。
次尾慢慢走到我侧面,他在我腿上伏下去,他不习惯这样的姿势,又向前挪移了一下,才能用手撑住地面,他低声道:“是这样么?”
我无法分辨自己心中是悲酸还是惊喜,我终于可以把这个男人以这样驯顺的的姿势揽入怀中。这是我太久的想象,以致实现的时候还觉得似在梦境,不敢动弹,怕一动就会醒来。次尾又转头问我:“你……还需不需要,拿什么家伙?”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伏在他背上哭着道:“我只想让你爱我多一点点。”
我就是这样贪心的女子,想要更多,来补充自己天生的遗憾,越是身处虚情假意中,越是想要单纯的爱。
那天晚上月生姐来看我,我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暗红的一道,她轻轻抚摸,月生是非常沉默的人,有时终日不发一语,显得压抑。我跟她相处数载,已经懂得从她的眉宇间,从她的动作里体会她的心情。我笑着道:“他跟我道歉,我要打他,他就伏在我腿上,我终是没敢脱他的裤子,真好笑。”我的快乐是不加掩饰的,月生姐了解我的一切,因为她的沉默安静,我反倒能够在她面前畅所欲言,如同对着一枝花在倾诉,不怕秘密泄露,亦不会有尴尬。
月生把我的手握起来,低声道:“次尾先生是荆山之玉,好好珍惜。”我笑道:“他跑不了的。倒是孙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成亲?与其这样贾断,倒不如早早赎身划算。”
贾断是曲中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每日给鸨母定额的钱,可以使得自己心仪的姑娘不必再接其他客人。孙临贾断月生的价格是每日十两,这两个月下来已经六百多两了,他再贾断个一年,月生的赎身银子都出来了。
月生不语,我习惯她不回到我的问题,她垂首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在两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叹了口气,她若有所思时空谷幽兰般的楚楚可怜,让我都想为她粉身碎骨,何况男人,何况孙临。
那个时候,我终究对生命的苦难了解太浅,以为所有的失望可以被遗忘,所有的缺陷可以用爱来弥补,以为曲中女子最好的归宿,是嫁得夫婿在东林。
稀薄的婴儿一样的快乐,终会被戳穿。
好久没见en了,至为想念,忍不住跑上来抱一个。
(四)
我用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听妈妈诉说我的出生,妈妈说那是夜晚,船上点满了红烛,映得整条船如同着了火般耀眼,稳婆把一盆血水倾入秦淮河中,那滟涟的红色缓缓向东流去,消失在一大片白花花的芦荻丛中。
我问妈妈:“我的名字是谁起的?”妈妈说:“你父亲,他是个才子,向船外看了看,吟了一句诗,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说就叫湄儿吧。”我冷笑:“男人想跑开的时候,就说道阻且跻。”
妈妈摇头:“也不怪他,你妈是许了人家的,要北上成婚。”我问:“那个男人呢?是否要去另择高门淑女为配?”妈妈叹了口气:“谁知道。”
我试探妈妈:“你画张他的画像给我吧,没准儿他现在已经发迹,出入曲中,是我的宾客之一。”妈妈笑道:“隔了十几年,早记不清长什么样子了!你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
不知妈妈是真的忘了,还是不肯画给我,也许那个人就在我身边,女儿是妓女,父亲是嫖客,相见之下多么尴尬。但月生对我说,她不恨他的父亲,一点不恨,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朋友,但父母只得一双,一旦失去,再找不来新的替代。
她用自己的钱供父亲嫖妓。
月生原本也是良家女子,父亲也曾略有积蓄,风流子弟,会得些吹拉弹唱,串得些风月戏文。但在南京这个地方,再多的钱都可以挥霍出去,永远有比你更富有的人,永远有美丽的女人开出你付不起的价码。家产很快挥霍一光,妻子卧病在床时,他在某个女人的床上,妻子死后,需要钱下葬,需要钱供他自己吃饭,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妻子还剩下三个女儿。他全然不顾女儿一旦卖入乐籍,一生无法再做人,也许在他心中娼妓才是世间最美好最值得付出的女人,不算羞耻。
天公绝了北方百姓的雨水,但是绝不了金陵的烟花种。青楼让他家破人亡,他依然乐此不疲,数次囊中金尽被人家赶出来,一旦筹到钱又赶着填进去,对屡次的受辱毫不记恨。
我有一次在月生姐姐家看到她父亲,他平日只是悄悄地来拿了钱,所出入的也是南市的下等妓院。那次是他喝醉,躺在门口,口里高唱的还是一曲北调,那是三十年前人们唱的曲子,如今尽改南音了。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歧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弄柳拈花,一世里眠花卧柳……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葬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沙哑的破锣嗓子,像是哭,唱得忘了词,就又从头唱起。肮脏的直缀,头上却还裹巾,非常的瘦,如同乞丐。我来到门口被他吓住,月生姐姐的养母赶紧把我搂在怀里,命仆役把这人拉远点。打开门是月生姐的小妹王满迎上来,满儿比我还小一岁,皱着眉问:“妈妈,他可走了?”语气中也是嫌恶。
有时候我半夜梦见自己的父亲,看不清面目,只穿着肮脏衣衫,拿一个缺口的酒瓶,摇摇晃晃向我走来,伸出一只手,似是要钱,又似
第6回
是要来拉我,他叫,囡囡……醒来后满身冷汗,想起自己根本没有父亲,两不相欠,觉得松了口气。
我听曲中的一个女孩儿说,她亲眼看到王月的父亲跪在地上,求南市妓女吃剩的一口酒。旁边的几个女孩儿低低地发笑,我胸口憋闷,想起月生那如兰花临水般的淡雅柔弱,走上去直视那个女孩儿道:“你爹出息,你为什么在这里?”那女孩儿哭着去跟我妈告状,妈妈安抚了她,回来却不责备我。本来,同是烟花中人,现在看着衣着光鲜,插金戴银,也许当初是从青溪对岸的乞丐堆里用一块面饼换来,谁比谁强几分,何苦相互嘲笑。
她们对月生的妒忌不是没有理由,南京现在有两个最有行市的人,一个是说书的柳敬亭,一个是珠市的王月生。留都中的勋戚大老,想要请她出席一桌酒宴,要先一日送来请柬,非五两以上不敢下订。想宿在她家,那就要提前一两个月下聘书,否则等一年也没指望。
王姨娘养了这样的女儿,便是捡到聚宝盆,她的两个妹妹,一个王节,一个王满,都是清倌儿,不必接客。受她这样大庇护,她的两个妹妹并不和她亲近,月生过于孤僻,常常终日不作一语,对客人如此,对自己的亲妹妹也如此。她的感情,不求任何人理解,她的付出,亦不求她们感念。
下雨的时候,她要我陪她去闵老子家喝茶,在遇到孙临之前,她仅有的朋友,一个是我,一个是闵老子。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喜欢我,很久之后她说,我羡慕你爱一个人的方式,那样坦荡浓烈。月生不喜欢坐轿,她的弓弯比我的还要纤小,被孙临比作出水红菱,可是她喜欢带着我沿着湿漉漉的桃叶渡散步。月生个子高挑,总是由她撑伞,我抱着她的手臂,走在她旁边,抚摸她宽大的袖子。她有时会伸手出伞外,细嫩的手指如开在雨中的一朵吊兰。
在闵老子家,有干燥的毛巾和滚烫的茶水驱走寒湿之气,他的茶室明窗净几,黄花梨案上放着荆溪壶、成宣窑瓷瓯等十几种茶器。没有椅子,只有蒲团和竹编的凉席,大家或趺坐,或跽坐,他并不在意这些。他的茶室又叫花乳斋,我总是对这个香艳的名字浮想联翩,这七十多岁的老人,年轻时也是一个多情的人。
松萝茶,叶色绿润,叶底绿嫩,汤色绿明,占住一个绿字,望去好像一泓盈盈碧水,又如一副着色的青山碧水图,初尝几口稍有苦涩,再品则回甘……
岕茶,产自岕中,其地寒冷,雨前精神尚未长足,茶叶要到正夏方能采摘,过后梗叶便又嫌粗。采摘岕茶,要在风日晴和月露初收的清晨,否则烈日一出篮内会有热气。岕茶不必炒,只老蒸便可,茶叶是白色,一碗茶汤,如月下湖水,有兰花香气……
六安茶,混名“瓜片儿”,有药气,用滚水沏时茶叶形如莲花般绽开,汤色清澈晶亮,有雾气自碗中蒸腾而起……
阳羡茶,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入汤色柔白如玉露,味甘,芳香藏味中,空深永,啜之愈出,致在有无之外……
日铸雪芽,越王铸剑之地,故而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叶纤白而长,叶底嫩匀成朵,汤色以澄黄明亮为佳,回味醇厚,绝无酸滞之感,多饮亦宜人……
兰雪茶,是张岱自创,用日铸雪芽叶,以松萝茶烘培法,只可用禊泉水,香味方出,杂入茉莉,用敞口瓷瓯放冷,再用滚烫冲泻,色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倾入素瓷杯,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
我只是慢慢的品尝,倾听,观看,闵汶水说品茶如品人,他须眉铿锵如雪芽,我芳香灵动如兰雪,我笑问他,那月生姐像什么茶。闵汶水一笑,取清妃白瓷瓯,舀一杯泉水道:“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体。非真水莫显其神,非精茶曷窥其体。流动者愈于安静,负阴者胜于向阳。真源无味,真水无香。”
真水无香,我却深深期望,这世间有一个男子,如闵汶水品茶般,懂得静静欣赏她的美好。
(五)
我掀桌子的事倒给复社提了个醒,次尾道,阮大铖以附逆罢黜,尚能奔走四方,南中当事多与交游,士大夫缒绻,争寄腹心,良心道丧。
顾子方道,我辈当为南都除此大恶,岂可惜斧锁。
定生道,士大夫与阮交通者,情形多似白门,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使一点破,争思决之为快,未必于人心无补。
卧子先生叹此为仁义之举。
于是由次尾执笔的《留都防乱揭》就出来了,阮大铖好好请我听出戏,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他心里一定恨死我。
揭贴写出来,要列名,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天启受难诸家的黄宗羲为首。黄宗羲是余姚人,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敢在公堂上拿铁锥刺杀害死他父亲阉党,连皇帝都感叹他是“忠臣孤子”,在东林复社中名望甚高。次尾说他要亲自去一趟余姚,而卧子先生要返回云间,请云间几社的朋友们列名。
次尾是办正事,当然不会带我,妈妈也不会让我去。从燕子矶送他们上船,密之在石壁下摆了酒,身后是湍急的长江水,一条条船去如飞箭。我忽然想逗陈子龙,向他索诗,陈子龙略一沉吟,挥毫写下四首《白门乐》:
“阳春诸年少,寻芳各行游。颠倒南陌上,寂寞城中楼。”
“妾有忘愁歌,夜夜娇阳春。郎如不相识,枉作白门人。”
“流玲龙子幡,吹过白门下。疑是欢相迎,风帆如驶马。”
“秣陵五丈水,日日有人行。不断长干路,哪能无送迎。”
我一笑,他也看得明白,我一日身在平康,就一日留不住次尾,不知当年他送柳如是离开时心情如何?也许柳如是此刻也在江上,两舟相遇,是装作不识擦肩而过,还是把盏叙一叙旧情?有时候真不敢相信,爱得那么深,也可以割断得这样干脆,男儿到此心如铁,他们的自制力强到让人恐惧。
回到院中,我的心情黯淡到无以复加,从现在开始我知道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管次尾他们社中的事,任何企图通过我打通次尾关节的人,免开尊口。省得他又因为我说错一句话,想起要办什么正事,丢下我两三个月。
我让小珠给我烫了一壶酒,坐在露台上慢慢地啜饮。妈妈极高兴地把陈子龙的诗装裱起来,悬在正厅,妈妈一直有些艳羡贞娘能得张溥、夏允彝品题,现在陈子龙的名声不在他们之下,且又有他和柳如是一番情缘在先,他写给我“郎如不相识,枉作白门人”,我必然身价大增。拿别人的伤心装点自己门面,妈妈有时候也够无情。
这几个月该怎么办,我可以请密之来家里陪我几天,但人家那样好的男子,怎会甘心做我寂寞中的排遣,何况雪衣姐姐很中意他,我何苦一次得罪两个。月生姐姐那里,孙临又天天在,我去了碍眼。张岱呢?这个人懂戏,懂书画,琴弹得极好,偏偏他是止祥的表哥,现在又是眉楼的上宾。总觉得身边朋友多得很,其实想一想,也不过这几个人而已,徐青君倒是随叫随到,但对着他比我一个儿还要闷。
一艘船从我楼下经过,船头坐着余怀,偎在他身边的是雪衣姐的妹妹小媚,才十四岁不到的一个小姑娘,眉目如画,还梳着双鬟。听雪衣姐姐说过,余怀极喜欢她这个小妹,她有意做媒,请余怀梳拢,但余怀说要等到功名得中以后。
罗隐说的好,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男人们就是这样,没有功名的时候,心高气傲,说羞对云英,一定要这女子等她中了状元,如戏上的郑元和一般,风风光光来洞房花烛。其实那是穷措大做春梦,等他们得了功名,就会嫌我们碍了声名。每当我看到这样名士与名妓相依偎的景象,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让人忧郁,极少会有一个舒心的结局。名妓与名士相恋不难,有点才情,会唱几首昆腔,会画几笔兰花,在二十五岁前一年可以遇到十个八个名士,但难的是怎样让名士肯把自己娶进门,王稚登让马湘兰等了三十年。
我家中还藏有马湘兰的画,是萧瑟江天上,一叶小小扁舟,岸上数竿修竹,上面有她的亲笔题诗:
“病骨淹长昼,王生曾见怜。时时对箫竹,夜夜集诗篇。寒玉三江信,秋风一夜眠。深闺无个事,终日望归船。”
马湘兰的兰花画得极好,流传到京师,受到当今皇帝的赞赏,她的山水反倒被忽略了。我在三山街一家字画铺的角落里找到这幅画,外面虽然满是灰尘,里边还干干净净,只有“守贞之印”一个图章,说明还未被任何人收藏过,那老板只问我要一钱银子。我买回来,妈妈道:“你要是喜欢她的画,我给你淘两幅她的兰花。”
我喜欢的是她诗里的味道,这幅画是她晚年之作,也许就是她最后一次去苏州为王稚登祝寿,回金陵后卧病时所作,那就是她的遗作。却没有一丝丝的怨怒,安静的等待,知道等不到了,还在等,虽然那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失望。
也许那个时候她爱着的已不是王稚登这个人,而是自己心底的爱情。当思念转为习惯,刻骨铭心的欲望和爱恨在生命的尽头,都化为一片月淡风清,即使那个人不在,她也可以守着自己爱情慢慢死去。
妈妈说她幼年时见过马湘兰,容貌并不怎么美丽,马湘兰始终是秦淮上一则传奇,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我们无人能超越她。
我喝完一壶,又让小珠去拿,妈妈看我一眼道:“这几日都忙,终于闲下来,还不歇歇?”我就是想歇歇才喝酒,我怕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翻腾,比死了还难受。
有人敲门,竟是张魁,我笑道:“稀客,你难得晚上来我家。”张魁脸微微一红:“我在楼下看见湄娘一个人喝酒,上来坐坐。”他站定,对着墙上新挂的条幅出神。
我心里叹息,连一个断袖都觉得我需要安慰。
我意兴阑珊地站起来进屋,对小珠道:“撤了吧。”妈妈却笑道:“人家刚上来,你就撤酒,倒似是赶人家走的模样。让魁官儿陪你坐坐,你不想喝酒,我给你兑点木樨露。”
进了我的房,我趴在窗棱上,看着河中一船船的灯火亮起来,又去拿酒。张魁却按住我手:“外婆说你不要再喝了。”我笑道:“我从没喝醉过,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感觉,不信咱俩比比?”张魁笑道:“不要,我认输。”我笑道:“你真不像个男人。”
张魁低头不语,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张嘴,又惹事了。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说错了,你不会甩手走了吧?”张魁局促一笑:“怎么会?”他又静了片刻道:“湄娘,你真好,有什么说什么,寂寞,快乐,都表露在脸上。”我笑:“也许是我心上有一窍被堵住了。”不知是不是他没听懂这样的自嘲,轻轻叹了口气,我难得在他眼中看出幽怨,心底一笑,他的寂寞不是也没藏住么?也许魏国公最近有了新宠?
张魁回过神,拿出箫道:“湄娘,能不能唱一只曲子,《琵琶记》里的玩月?”没等我回答,他已经低头吹起来,清冷冷的箫声如同饮下了一口刚打出来的井水,这样的邀请能拒绝么?
“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飘渺,惊飞栖止不定。万叠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省,丹桂谁攀,嫦娥独住,故人千里漫同情。”
我明明没有喝醉,可是有热热的液体滑出眼眶,张魁放下箫来,接着唱,那一段是旦腔,他的嗓子真是好:
“光莹,我欲吹断玉箫,骖鸾归去,不知何处冷瑶京?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那更,香鬓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
我怔怔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抱住我,我刚想笑骂他喝酒喝昏了,却惊觉脖子上一片湿润。我柔声道:“魁官儿,怎么了?”
张魁哽咽着低声道:“有时候,觉得自己肮脏,我饮惠泉水,浴芙蓉露,可还是洗不净那种从内到外的肮脏……”
我淡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投河?”
张魁摇头:“不,你不同,你是真的爱吴先生,那些来往与你家的男人,也是真的爱你……我算什么?”
细想想也是,我可以等着次尾娶我,他能等什么?魏国公没可能真的将一个男人纳妾,又或者,他连魏国公也不爱。
我转过身,看着他道:“魁官儿,若是你厌了,可以离开,你应该薄有私蓄,出去做点小买卖,娶妻生子,没有人能在秦淮终老。”
他凄然摇头:“我走不了的。”他忽然按住我的肩膀,眼睛凝视着我,颤抖着嘴唇道:“湄娘……湄娘,你打我吧,我求你,打我一顿……”我仰着头看他,猜度他现在的心情,他一定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反省自身,对自己的生活至为厌恶,又没有挣脱的力量,他不知该如何排遣心底的罪,所以想要惩罚。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抱着我哭泣求我帮助他,我不是铁石心肠,就权当哄哄孩子。
我默默站起来,去琴盒里拿出根藤条,这藤条用鸡油煮过,又用药水淬过,坚硬如鱼骨。我知道用这个打上去很疼,但我希望用最省力的方式让他满足,或者让他害怕,然后赶紧离开。
我淡淡地命令他:“脱下裤子,跪在这里,两手撑地。”
他眼中有惊诧,大约他以为还是上次的样子,伏在我怀里,半玩半打,不,他不是想要疼痛么?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疼痛,来找我并不是他排遣寂寞的好法子,我连自己都安慰不了,拿什么安慰他。
张魁低下头,听话地解了汗巾,正要跪下,忽然看见开着的窗子,大吃一惊。忙手按着腰间走过去将窗户关上,还将机簧扣住,他难道怕有人从窗子爬进来看他光屁股?
人都是有羞耻心的,只是越羞耻的东西,越有诱惑力,比如爱。
张魁跪下后,腰间略略下沉,弯曲成一道脆弱又甜美的弧线,挺翘的臀部像是破塘玉笋的颜色。他的手臂,他的呼吸,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他的嘴唇是那样温暖柔软的淡红,如同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的花朵,很少有男人的嘴唇生这么好看。我走过去,用手指抚摸一下,想象亲吻这样的嘴唇是什么感觉,但我克制住自己,他不是我的,他也不爱我,他只是来我这里,寻找一杯平静自己的鸩酒。
我想起徐渭,那个才华盖世的才子,一生自尽了九次,一边喝服毒酒一边唱歌;用利斧击破头颅,血流被面;用铁锥锥入两耳,深入寸许……有太多渴望无法满足,太多缺憾无法弥补,只能求助于简单的肉体痛苦来暂时忘却。用这种方法来抚慰自己的人都是过于执着的孩子,他们的感情太真挚,太渴求纯洁,容易痴狂沉迷。
轻轻抖了一下藤条,藤条在我手中上下震颤,和着张魁紊乱的呼吸,我没有让他等待什么,就“呼”地一声抽了上去。张魁的身子稍稍向前一扑,我看见他两手的指尖抠住地面,我轻声问:“这是你想要的么?”
张魁的呼吸急促,低声道:“湄娘,求你……”
我微微一笑,看着那条痕迹在雪白的肌肤上慢慢变红,有时候红色并不表示温暖。我和张魁的感情是隔着青溪水的两片天地,但今晚他想要我救救他。我开始有条不紊地挥动藤条,在对面的妆台镜子里,看到自己微微泛红却有些冷漠的脸,我宁可相信脸颊上那抹红云是醉意。
张魁一直在努力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只是他的腰身越沉越低,他嗓子里有压抑的呻吟,十几下过去他臀上已经尽成暗红,我没想到他的忍耐力这样好。他终于抬手去擦眼睛,也许是汗水让他两眼模糊,我没有容许他这短暂的喘息,狠狠一鞭抽上去,张魁“啊”得惨叫一声,一条手臂支撑不住疼痛的身体,他扑倒在地,头埋在臂弯里,一边喘气,一边轻声啜泣。
我想够了,放下藤条,听着窗外河中传来细细的丝竹歌声,这是谁家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我走上去扶起他,他哽咽着跪起来,还伸手回去揉一揉屁股,这动作又让我噗嗤笑了出来,他太像孩子,让我不忍伤害。
张魁紧紧地抱住我,我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我脱下他的裤子,鞭打他,拥抱他,都没有想过要和他发生什么,一个只喜欢同类的男子在我眼里多少是安全的,与情欲无关。可是他亲吻我的时候,我却陶醉在他的嘴唇下,他的口中有清新而干净的气味,我知道这和他特殊的身份有关,他只吃素食。他身上淡淡的迦南香被汗气蒸腾,他在进入我身体时微微的生涩,因为伤处压在床上而疼痛的呻吟,都让我心生怜惜,又无比寂寞。
对那一夜,我心中始终有迷茫。
天快亮的时候我睁开眼,房中的烛还没有熄,我坐起来,注视着张魁臀上的伤,在暗红的肌肤上面浮起一道道紫色的肿痕。他伏在枕头上,略蜷着身子,像一只小猫般沉睡。
我抱膝想了一会儿,揭开他身上的被子,把他的衣服扔到他身上,张魁立刻醒了,他跪起来——他怕是这两天内不能坐,注视我一会儿,震惊之后,惭愧的神情慢慢回到他脸上。他喃喃道:“湄娘,我……”
我一边缠上主腰,一边淡淡道:“你走吧,我们只是闹着玩儿。你知道我不是黄花闺女,所以你不必内疚,要是想放下负担,随便封几两银子来。”
“湄娘,你别这样好么……”他拉住我的手,用两只手把我的一只手握住,我知道只有感情极其单纯脆弱的男孩子才会有这样虔诚的动作,像止祥,只是牵我几根手指,漫不经心。“湄娘,我第一次亲近女人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成,从此后我对女人有隐约的恐惧,觉得她们美好得残酷,只能远远观望……但是昨天晚上,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感觉,湄娘,我知道这没可能,可还是想问问你……”
我捂住他的嘴:“既然知道没可能,就什么也别问,免得日后无法相见。”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轻声问我:“以后我早上来你家中插花,为你吹箫,你可会打我出去?”
我笑道:“我不会再打你,魁官儿,我不是你的救赎,你也不是我的安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默默地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的时候又对我凝立片刻,然后带上门下楼,轻得没一点声音。我黯然一笑,走下床来,将桌上的残酒一饮而尽,又酸又涩,果然是黄酒只能热饮。我把扔在地上的藤条捡起来,将壶里的残酒都倾在上面,用巾帕缓缓擦拭,我忽然有些羡慕它,不管接触过多少男人的肌肤,它都能干净如初,不着痕迹。
(六)
当初洪武皇帝建秦淮河畔设妓馆,亲自题写对联:
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
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
我一直怀疑,这幅对联是他请人代笔的,否则一个懂得“痴心痴梦”的人,怎能下得了手,把无数少女的送进青楼。
月生是我遇到的一个痴人,她是只能生活在梦境的女子,睁开眼的尘世离她的梦境太远,里边的风景无人能懂,她便沉默不语,将所有的梦想封闭在内心,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唯一能懂得她的,是那个七十多岁的闵老子,他们品茶的时候,偶尔月生姐会和他谈两句自己的境况。我有时叹息,若闵汶水晚生四十年,多好?可是又不敢确信,若没有这长长的岁月,闵汶水可能沏出那样清澈的茶来。那分明是太聪明的人看遍了所有的虚假,才懂得什么是真。
月生和孙临的相识纯属是个偶然,那时密之还在我家,他的妹夫孙克咸则在秦淮水阁中穿花拂柳。和他的大舅子一样,他也是一日无酒不乐,而饮酒必有妓在旁,只是他没有固定的相好,所有的女子都交往,所有的女子也都难长留住他。他如翻书一样去体会秦淮河边的故事,却绝不把自己送进故事中去,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我有时候好笑,大舅子带着妹夫出来嫖妓,不知那个妹妹见了哥哥,可会上去抓个满脸花——若我有这样的哥哥,我会。
那一日大早他穿着身黑短衣裳敲开我家的门,手上还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开门的小妹妹不认得他,吓得大哭,密之起身去看,才认出是他的宝贝妹夫。他拉着我和密之大笑,给我们讲他一夜的“功业”。
雪衣姐姐家来了位客人,莱阳姜如须,对雪衣姐姐如痴如醉,进了院门儿十来天都不见人出来,雪衣姐姐家也是日夜闭户,连我们都不知,这一对在里头干什么勾当。孙克咸是会功夫的,在漏下三刻星河皎然之际,穿了身黑衣,不知从哪里寻了把破刀,翻了雪衣姐姐家的墙头,踹开人家卧房门,如强盗般大声鼓噪。只见姜如须赤着身子滚下床来,口中大呼:“大王饶命,勿伤十娘!”孙克咸本来还想再戏弄他一下,可是憋不住笑了,扔了刀大笑:“三郎啷当!三郎啷当!”
雪衣姐姐和姜如须精魂甫定,似乎也不生气,两人整了衣衫,摆了酒菜,和孙克咸欢饮一夜,孙克咸大清早得意洋洋敲开我家门,就是急着告诉密之这段“好事”。
我听了这故事,又好笑又惊骇,他们朋友之间常相互戏谑,但也不过在口头文字上占便宜,像孙克咸这样装强盗闯人家家的,还真少有。他说的那句话,是当年明皇西逃路上一老妪嘲讽明皇的,姜如须恰是行三,孙克咸顺口拈来,给这场恶作剧点染了风雅的味道。
孙临的武功有些近似于游侠小说中的人物了,我亲眼见他开一百二十石的硬功,在奔驰骏马上百发百中,这绝不是密之陈子龙他们舞舞剑可以比拟的。我听密之说,孙临的才能不只读兵书,当年桐城被流贼所围近三月,密之的父亲——孙临的岳父也在其中,朝廷的无军可派,密之只得向省城求了一部分饷银,由孙临招集乡勇攻城,城中的守军得以冲出,方家化险为夷。同乡方文赠给孙临的诗中,有“百尺楼中龙稳卧”之句,将他比做卧龙。
带着一身传奇的孙临,在秦淮河畔的形象与密之他们无甚区别,手摇折扇,诗酒美色自娱,他的诗风格流丽,像温庭筠,他的酒量很好,我没喝赢他,他也没喝赢我。
我喜欢他的笑容和诗,在慷慨放纵背后流淌的静谧的深情,读书人善于隐藏自己,可是孙临似乎不介意把他的一切拿出来给人展示,矛盾的不可索解,却偏偏拼在一起就是他。他在我家一共三夜,那是密之允许的,三夜后他又去了雪衣姐姐那里,因为姜如须走了。
在闵老子家,我把孙临的一夜艳遇当笑话讲出来,月生姐嘴角稍稍一抿,她饮了一口茶,静默片刻后,问我:“孙临,你很熟吗?”
我听到这句话真是受宠若惊,是替孙临受宠若惊,月生姐矜贵寡言,我平日逗她,她极少笑一笑,现在不但笑了,还询问了一句,我替孙临在心里叩谢了一遍菩萨,笑道:“他是我朋友方以智的妹夫。”我录了一首孙临的诗,若说起来那真是有些冒险,我想月生已经看厌了风月艳诗,所以选了一首《论兵》:
“……露章报斩贼首数百颗,且问多人死于火?黄须猿臂老辕门,只是张口不能言。君不闻:王平识不过十字,可以仓促治兵事,马服之子多读书,长平一战为废墟……”
一个细雨霏霏的秋夜,我带孙临去闵老子家喝茶。
后来的许多事情便与我无关,孙临住进月生姐家,没过几天我们就得知,孙克咸把金陵第一名妓王月贾断了。
他和月生相恋后和我仍是朋友,且关系更亲密,那曾经的三个夜晚并不使我们在月生面前觉得尴尬。有一些人,他们和我做爱之后,剩下的是情谊而非情欲。我亦觉得坦然,被爱是件很享受的事,但没有爱的时候也大可不必勉力维持,彼此稍稍后退一步,各自保留自尊。妈妈常叹息我放过好男人,我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好,生命里有那么多的角色,兄长,朋友,知己,总有一样适合他们,我只是珍惜他们留在我们身边的时光。
孙临为月生做了一件事,去年七夕,他把曲中和珠市的名妓都聚在密之的水阁,邀请四方名士品题花榜。那一夜三班梨园一起上演,水阁周围的画舫环列如墙,那一夜的繁华是属于孙临和月生的,品题的结果当然是月生为花魁,月生在众人力劝下登上百花铺成的高台,饮一金杯酒,她却始终没有一个笑容。孙临出资办这样的聚会是为了月生,月生参加这样的聚会也是为他,为了他的骄傲。男人的骄傲有时很可笑,要通过女子来衬托自己,宋玉为了展示自己风流倜傥,不着一字描述自己如何,只说一个怎样绝世的美女,登墙偷窥他三年。
我把这话悄悄和密之说起,密之捏捏我的鼻子笑道:“你真可怕,若天下女子均如你,我们男人怎么活?”
其实月生姐何尝不知道,出席这样喧闹吵杂的聚会,已不似她平日性情,还要承受曲中女子的更多的怨愤。我就听见贞娘跟顾眉说,这次品题花榜,是孙临上下其手,王月才得夺魁。
月生不搬来曲中是明智之举,曲中的女子做生意不是一家的事,有梳拢的喜宴,要请四方姐妹,有了好客人,自己一时留不住,就请姐妹帮忙,所谓买卖不成人意在。逢年过节有手帕会、盒子会,大家靠人缘提高自己的身价,曲中被评为第一的是顾眉,其次是贞娘,就因为眉楼和媚香楼日日门庭若市。这些彼此的情谊和利用暧昧地纠缠在一起,并非那么虚假,却又与利益相关。月生是做不来的,她对人一旦动情,不论男女,便是一往而深,所以能承受她感情的人也极少,孙临是第一个她肯迁就的男人。
我问孙临,为什么不把月生娶进门?
孙临笑笑道,我要等中第之后才能纳妾,月生要等两个妹妹出嫁后才能脱籍,所以这件事,我们两个都不提起,因为知道对方的难处。
我一怔下才想明白这件极简单的事,月生姐姐一旦脱籍,她的两个妹妹无法仅靠卖唱维持生计,就必须接客,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三妹满儿比我还小些,她让孙临等待的,至少是三年。我隐隐有恐惧,三年的时间太久,秦淮名花如云,我不知孙临是否有财力、有心意等她这样久,可是又懂得月生的无可奈何。
众星捧月般的身价,千金难得一笑的矜持,这些繁华之下掩盖的仍是重重的重担,从来没有能够脱离现实、从心所欲的感情。然而我对止祥说,我希望有一个人,让我不受逼迫。
(七)
那年夏初的时候,我和月生孙临陪着张岱去游栖霞寺。张岱不是复社中人,和密之他们交往不多,他在金陵新认识的朋友里,最要好的是闵汶水和在闵汶水家结识的月生,纯是以茶结缘。而我是被拉去充数的,月生去了孙临必然去,不好让张岱落单。
栖霞寺在栖霞山半腰,我和月生都是爬不得山的,山下专有人做用肩舆抬客的生意,栖霞以深秋红叶负盛名,这时候却是满山苍松古柏,看
第7回
去一片郁郁葱葱,游山的人并不多,我们刚一走到山下,便围上来一群。张岱选了一乘较大较干净的,可坐下我和月生两人,孙临却突然笑着向月生道:“我背你吧!”不待月生反对,已背对着她将她拉到自己背上,结果我这里肩舆还没起来,他已大步踏着岩石往上爬了。
张岱笑一笑,随着他们去,不紧不慢跟在我身边,向我讲解栖霞山千佛岩的故事,我真没想到,居然是万历间的四个太监出钱重修了这座佛教大观之所。山路不大好走,张岱一手扶着我的肩舆,一手柱竹杖,我笑道:“何不上来?”反正肩舆位置尚有宽敞,给他们多加钱就是,张岱看看前头孙临隐没在石树间的身影,喘着气笑道:“我不如克咸兄多矣。只是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我怕自己做不得柳下惠。”我一笑也就罢了,有些人之间总是有隔阂。
好在没走多远,便看到栖霞寺,月生和孙临已在辨认石碑上的字,我笑道:“我看不到你们,还以为跌到山谷里去了。”孙临笑道:“那才是死则同穴,求之不得。”他又向张岱道:“那碑文是后人补刻的,唯有‘栖霞’两字疲软柔弱,没准儿还真是唐高宗手迹,请宗子兄鉴别一下。”张岱笑道:“我记得王弇州做栖霞山游记,用了‘雄丽飞动’四个字。”孙临笑道:“李治?他要雄丽飞动才真是假的。”
我对谁的字没兴趣,却被那座南唐重建的石舍利塔吸引,笨重的白石能雕成如此肥腴却玲珑的模样,我拉拉张岱笑道:“可像杨太真?”张岱和孙临一看,都失声大笑起来。
那舍利塔好几处已经崩坏,有一角就弃置在塔边的草地上,虽是一个小角,怕也有几百斤重,我走上去摸摸,笑问孙临:“力拔山兮气盖世,飞将军,可扛得动?”孙临大有跃跃欲试的兴致,却被月生拉了一下袖子,张岱笑着走山前弹着那块石头道:“你可知这座塔是谁修的?”
“南唐,可是后主么?”
张岱的笑容有一丝冷峭,道:“是后主的旨意不错,但主持重建的那个人,叫林仁肇。”孙临轻轻“哦”得一声,神色立刻沉了几分,我奇道:“这是谁?”孙临道:“这人是南唐一员虎将,老赵欲统一江南,视林仁肇为一大阻碍,用反间计哄得后主赐鸩酒毒死林仁肇。后来……”
我打断他:“后面的我知道了,宋军攻破金陵,后主归降,自己也是死在毒酒之下。没想到,他也会杀人……”我只看到他的词,他和大小周后的情意,原来那个温婉细腻的男子,身为皇帝之尊却还要和女孩子偷情的男子,对林花都有无限怜惜的男子,也会赐大臣一杯毒酒。
孙临笑道:“他杀的不止林仁肇,还有被徐铉排挤的潘佑李平,他被虏到汴京后一直懊悔,说‘悔不该错杀潘佑、李平’,这话他当着徐铉的面说了,徐铉就跑到老赵面前告了他旧主子一状,才有牵机药一事。”我忽然觉得骨头一阵发冷,我单知道李煜的死是因为那首“天上人间”,却原来里边有这样多的欺诈、背叛和炎凉,我失神一笑:“他杀人那会儿,是他欠了大臣的,到徐铉叛他时,便是还债。”
张岱笑道:“所以说天道好还,徐铉这个人下场也不佳,他被贬谪为静难行军司马,冬月入朝觐见,见士大夫们都穿着毛衣,大为感叹,说‘从五胡猾夏以来,竟然造成了此种风气!’他坚持不穿,于是死于风寒。”我笑道:“他是故意的吧?良心不安,新主子又待他不好,索性一死,只是他这死法也太没趣些。”孙临道:“他那时后悔已经迟了,自古降臣难做。”
张岱问孙临:“克咸兄可要题诗?”孙临摇头笑道:“国将大乱,同室操戈,自断股肱,无话可说。”张岱点头:“是,无话可说。”
我们在这里讲故事,担肩舆的却上来要钱了,他们说寺里的和尚不许他们再往上走,游人自己从山门走到大殿才虔诚,孙临笑着对月生道:“我背着观音朝佛祖,最虔诚的,来吧!”我看出张岱脸上的迟疑,拿过他的竹杖道:“有这个便可以。”我一直懂得不向人家强要温情的道理。
我并不知佛寺还有这样的一段路考验游客,穿的仍然是丝履,被山石垫得很痛,但我努力想让自己赶上孙临的步伐,张岱反倒时时被我甩在后面。脚下火辣辣的痛让我怀疑,我是否在石阶上留下一串血色的脚印,但这疼痛中也有快意,不知佛祖看到可会觉得我虔诚,不知次尾看到,可会明白我寂寞。我最爱的男人,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总是不在身边。
终于到了大殿,我柱着竹杖勉强站立,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腔子里蹦出来,撞得心里都是疼痛。张岱追上来,被孙临取笑:“你怎么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姑娘?”张岱笑道:“我着实是不行了,你们先进去吧,我在这里坐一坐,白门陪陪我好了。”月生大约看出我的不适,神色间有关切的询问,我笑道:“你们先进去,我也歇一歇。”
我和张岱在殿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我饱受折磨的脚终于得到了一点放松。山中到了这个时节还是冷,我用力呼吸着湿润寒冷的空气,肺部却是燃烧起来的灼热。山下一望无际的长江,在这里看去是一片荒寒的白水,夕阳里无数的水鸟飞起飞落,全无往日在江边看到的船来船往的热闹,脂腻粉香的秦淮河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带子,不知现在中间泊的,是谁家画船。原来只有站得高了,才能挣扎出尘世的喧嚣,可是走上来的过程却是那样疼痛,所以越往山顶,游人越少。
张岱弯下腰去拿我的足踝,我一惊,张岱不理我的反抗,除下我的鞋,把我的脚放在他腿中缓缓按揉,他淡淡道:“其实我是想说,让我背你的,可是你走得太快。”我体会着脚上丝丝缕缕的疼痛和这疼痛中的舒适,笑道:“我怕佛祖怪罪,上辈子已经烧香不到头,这辈子好容易有了赎罪的机会,或许佛祖一时看我虔诚,赏我下辈子莫再做女人。”
张岱笑道:“谢希孟说天地英灵之气,不钟于世之男子,而钟于妇人,做男人有什么好?”我笑道:“若我是个男人,就可以走很多的路,交很多的朋友,却不用担心自己爱上他。”张岱凝视着我,我觉得眼中有泪水浮出,旁若无人转过头去。
大雄宝殿里的四大天王和别处亦无甚差别,只是地方更大,佛像更大,一个个面目狰狞地望着众生,一点看不出慈悲像,我们都有些兴致索然,打算明日一早去看千佛岩。我们要了一桌素席,我吃去平平,但酒别有味道,是用糯米酿的清淡甜酒,僧人不可饮用,只招待客人。栖霞寺的品外泉是当年陆羽品尝过的,泉水好,酿的酒自然好。月生姐姐喜欢,饮了三杯,孙临大喜,小沙弥拿着功德薄来的时候,一下给了十两,张岱又另拿出六两,让他们为月生和我点一盏长明灯,小沙弥乐得眉开眼笑,连连夸赞我们个个面象大吉。我忍不住笑道:“我们随的功德多,佛祖便多荫庇一点,怪不得化子生了儿子依旧做化子,佛祖也是待价而沽。”小沙弥尴尬的笑笑,借故脱身了。
张岱笑道:“这小师傅必是没读过《西游记》的,迦叶长者都讨了唐三藏的紫金钵盂,说佛祖也要吃饭,我辈区区几两银子,还是取不到真经的。”孙临指着我笑道:“到佛门圣地说话还这么刻薄,拔舌地狱正为汝设。”我笑道:“你说,这上天入地该怎么评判呢?可是如你们科举一般,几个佛祖轮流阅卷,三个圈以上的便跳出轮回,五个叉的便下十八层地狱?”孙临笑道:“若是遇到几个糊涂佛当主考,天下生灵岂不要糟?英俊沉下寮,大约西天也如此。”我知道孙临最不得意的,是身负文武绝学,却也如次尾一般,屡试不第。
月生淡淡对孙临道:“克咸,言多必失。”孙临吐吐舌头,低下头专心吃饭,我笑道:“看来我说你一百句,还不如月生姐说一句管用。”张岱笑道:“你自己已经说过一百句了,怎么教训人家‘言多必失’?”我不禁气结。
到了晚上,孙临和月生姐去听和尚们做晚课,张岱和我在院子里喝茶,山间的月色很好,碧海晴天里月气沉静,我站在月下闭上双目,月光如清凉的水一样在我身上流淌。在秦淮的时候难得欣赏这样宁静的月色,第一次到了晚间,身边听不到任何的丝竹和欢笑,怪不得贾长江说“他人应已睡,转喜此景恬”,满是窃喜。张岱走过来,从我身后握住我双肩,低声笑道:“月漉漉,波烟玉,男人到此要晕去。”
这是我们相识后,他第一次对我有了亲昵的动作,我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晕?”张岱笑道:“我先有提防,止祥一路上都在谈论你。”我心中微微一震,随即笑道:“止祥对你说过的人应当不少,我有幸是其中之一。”
张岱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止祥为何匆匆离去,都不跟我道别?”我笑道:“他的性子你比我明白,他对什么都没长性。”张岱摇头笑道:“白门姑娘,我骗不倒你,你也不能轻易骗倒我的,在止祥心里,你和旁人不同。”
我挣出他的手掌道:“水开了。”
我在闵老子家也学了一套沏茶的功夫,在这里,我算是半个地主,替张岱炮制好一杯茶,张岱接过去抿了一口笑道:“这才是品外泉水,日间给我们喝的是井水沏的秋茶。”怪不得止祥说他的舌头是一宝,我笑道:“那会儿你们不是还没做功德么!茶,上茶,上好茶,昔日苏东坡游莫干山都坐过冷板凳,何况南京多王侯,何况你我?”
张岱摇头笑道:“你为何总是直指人心?这样未免太残酷。”我笑道:“那大约是我一直要在黄金中分辨人情,就像农人在稗子里找米一样,所以对有些事异常警觉。”张岱笑道:“为什么月生和你一样身世,却总是缄默不言?”我笑道:“月生姐姐比我聪明,李青莲早就说穿了,世人相交需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只有我还在傻傻的找。”张岱怅然一笑:“世间无一可食,亦无一可言者。”我忽然脑中发晕,笑问:“你喜欢月生姐是不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每个人都带着隐匿的伤口,那是人家自己的事,与我无关,与月生也无关。
还好张岱没有回答我,只是慢慢地品杯中的茶,能和张岱这样的人一起品茶赏月是很享受的,我们心里都有别人,相互的寂寞呼吸相通,干净地如同此地的泉水月色。
第二日我们去看千佛岩,寺后的无数嶙峋岩石上都刻着佛像,不知是穷多少人之力多少年才凿刻成。佛家子弟让众生摒弃“贪嗔痴”,可是这样穷年累月凿刻的执着,算不算痴?有时候虔诚和痴心只一步之遥,谁又辨别的清。山上有一座“待月亭”可以休息,我们从亭子里望去,许多尊断头缺手菩萨坐在石龛里,亦平淡安详地望着我们。
张岱这才说出来,他真正想找的是南唐二徐的题名,前朝盛时泰在《栖霞小志》里提到,这山壁上有徐铉徐锴兄弟的题字。他问那小沙弥,那小沙弥也是一脸迷惑,最后说,他有个师叔在前头的石洞中面壁,喜欢钻研书法石刻,兴许他知道。
我们便在小沙弥的引领下循着千佛岩沿涧往深处走,日出后草木葱笼,无花自香。涧中水流在雨后很急,溅起无数水珠,在旭日下流转光泽,撞击石壁的声音有如碎玉。一座石峰如刀削般伫立,小沙弥说这叫“天开岩”,张岱赞道:“这是绝佳面壁处!”小沙弥笑道:“我那师叔就在前面居住,他来我们寺中十几年了,只是为人疯疯癫癫,上任方丈圆寂之前,让他到这里的石洞中面壁。”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过了窄窄的石道,果然看到一间石洞,小沙弥引我们进去,一个眉目很清秀的和尚坐在石床上,张岱一眼看到石壁上挂了条鞭子,吓了一跳道:“出家人还用这东西?”那和尚道:“施主不闻‘棒喝’乎?”
这时月生拿起石桌上一本书,我见她眼中有诧异,凑上去看时却是本《会真记》,登时忍不住笑道:“哈,好个花和尚,看这样的书,也是参禅?”那和尚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片刻,微笑道:“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绝妙参禅法。”我怔了怔,他跟我讲机锋,我便不懂了,张岱笑道:“老和尚参什么禅?”
“情禅。”
张岱又笑:“然则佛有情乎?”
“如睹春花发,齐生欢喜意。”
月生忽然开口:“何处方是干净?”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我看孙临一脸迷茫,料他也是不懂,怪不得连寺里的僧人,都说他是个疯和尚,我随意翻看他桌上的经书,翻开一页险些惊呼,那里头一个个端正的楷书,俱是用血迹写成,血迹与朱砂不同,时间久了会变成黯淡的黑红色,丑陋如同某种伤口。小沙弥在我耳旁轻声道:“师叔十年来一直刺血抄经。”
我注目那和尚,他也正望向我,他的眼中有悲切的情绪翻滚,和我一碰,又转向一边。他下得石床来,研墨写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两句话,又问月生:“二位女施主怎么称呼?”我才明白他是要将这幅字送给我们,月生姐姐上前,在一张纸上写下我们的名字,那老和尚的嘴角便掠过一丝笑容。
张岱和他对了几句机锋,不得要领,便急着询问题名的地方,没想到那和尚还真知道,详细告诉张岱后,我们便要辞出,那和尚忽然追到门口,对我说:“请寇女史日后一定再来。”我没想到,他说话的语气里竟是恳求,随口答应下来,一出门张岱就笑:“他为何独对你青眼有加?”我笑道:“大约是我们四个里头属我最冥顽不灵,他想点化我。”
好容易在山崖右侧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张岱大为惊喜,说一下次陪我来时,一定要把这题名拓回去,他和孙临兴致勃勃地的讨论,这字体是“螺篆”,二徐后面的黄侃怎样,南唐所治的《说文》怎样,我只是倚着月生姐,我一直在笑。这些读书人,便是在感慨过国家兴亡悲欢后,又能为一个字翻山越岭,吵吵嚷嚷的争论,我喜欢他们的执着与天真。
在那一刻,我还是快乐的,虽然次尾不在,可我还有月生,有妈妈,有朋友,我不知道有些罪孽是上天注定,它刻在骨头里,留在血液里,无法偿还。
下山两天后,张岱让人给我送来一副画,我慢慢展开,忍不住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他画的是月中的我。月色淡淡如烟如水,我的发髻,我的衣衫都有些朦胧,只有我脸上的神情异常清晰,是面对宁静的淡淡欢喜与淡淡寂寥。没有任何的落款和题赠,是要让这幅画完全属于我,他只是把那一刻描绘成永不丢失的影像。
原来我那一刻的心事,他完全懂得。
(八)
次尾离开的日子,张岱是我家的常客,他教我弹琴,教我写诗,教我唱戏,教我作画,教我辨别古董。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懂那么多东西,他的琴学自浙中名家王侣鹤和王本吾,他以绘画和魏国公家的座上宾姚叔简成为至交,他家先后养过六个戏班,现在金陵出名的“苏小小班”就是从他家出来,说起当年受张岱教习的日子,在他面前开腔如同“过剑门”。
他身上闪耀的才华让我不断地想起止祥,他们从小一处长大,生长得环境类似,同样地爱好繁华,但两人底子里的秉性却是不同的。止祥是放纵,他是被情欲和空虚纠缠的男人,对真诚的感情因敏感产生畏惧,无法安定,不断地逃遁;张岱是淡远,他身边被美妓、娈童、醇酒、声乐围绕的时候,依然能抬起头,凝视着天空月色,如痴如醉。他可以在一片喧闹中自己创造出静谧的天地,那是因为在他心里,对任何的人和事都有存在着一段空和远的距离。就像他喜欢月生,却只肯跟我来往,因为我家离月生家不远不近,偶尔相互往来喝杯茶,却绝不会尴尬。他们都是看惯风月的人,知道如何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越是对在乎的人,越敏感防范,以免受到伤害,以免太亲昵了,看到缺陷,会破坏那美好的想象。
他有时住在隆平侯府上,有时住在我家,有月亮的夜晚,则一定要泛舟于水上。他喜欢雪,喜欢月,喜欢雨水,他曾对我说冬是岁之余,夜是日之余也,雨是月之余。雪压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涳濛,何逊晴光滟潋。这些景色自需深情之人,方能领略,犹如一些太过美好的女子。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发丝,他从未跟我有过床第之欢,但他是珍惜我的,以一双看风景的眼睛。
他跟我讲西湖,他说苏东坡将西湖比作西子,其实不是的,西湖更像曲中的女子,丽则丽矣,人人艳羡,却又人人轻慢。春夏之时的西湖,湖边桃李盛放,绿树成荫,浅草如茵,人人争而趋之,比肩接踵,便犹如青楼女子声色正胜时,引得轻薄男子如蜂拥之,如蝶绕之;秋冬之际,草木凋零,湖山一片萧瑟凄凉,则犹如妓女人老珠黄,无人理睬,门前冷落。晴朗之日的西湖犹如妓女年轻时,雨雪之时的西湖则风流星散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坐在船头,水上夜气清凉,我依偎在他怀里,他一只手环绕在我腰间,似睡似醒间,我还是明白他提醒的意思,问他,那我该怎么办?他答道:“找一个爱你的人,爱你的一切,淡妆的也好,妖艳的也好,盛颜也好,衰颜也好,无处不爱,无时不爱。”我轻笑起来:“爱一人已属不易,爱上的人又恰好爱你,这样的幸运要几世修来,我不敢奢望。”
懂得我的男人太少,次尾或许是懂得的,他装着不懂;像张岱这样肯坦诚相见的,却并不爱我,他的关怀并非只给我。我一直很奇怪他爱月生的方式,为什么千万缕情丝,却只爱屋及乌地系在我身上。我在他怀里睡去,在旁人看来是很温柔深情的画面,我们心里的爱却毫不相干。
张岱怎么也想不到,他对月生的深情,最终将月生推下深渊。
他住在隆平侯府的时候,曾为月生绘像一副,我后来有幸看到那副画,上面有张岱的两首题诗,一首是:
烟柳幕桃花,红玉沉秋水。文弱不胜夜,西施刚睡起。
另一首是:
秋空见皓月,冷气入林皋。静听孤飞雁,声轻天正高。
他颤抖着声音告诉我,那是他曾经为西湖胜景“南屏晚钟”和“雷峰夕照”作的诗,在他心里,果然是将月生姐当作西湖来爱,心中藏之,何日忘之。只是他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我们是妓女,人人艳羡,故而人人轻慢。
隆平侯看到这幅画,惊异于画中女子的美貌和清冷气质,下了帖子请月生到他府中赴宴。隆平侯张拱薇被朝廷派来守备南京,手握军政大权,远非魏国公那样只靠祖宗名号拿朝廷银子的勋戚大佬。月生姐可以对别人傲岸,但对这样的侯爷,她想傲,她妈妈也不许,得罪了隆平侯,以后如何在南京立足?月生姐姐怕孙临不快,特意悄悄告诉我,让密之带了孙临外出访友,她以为只需半日便回。
这是她为孙临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还在顾及他男人的自尊,不想他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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