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楔子
台湾演了一出京剧,叫《快雪时晴》,美其名曰新编,乾隆唱歌剧主角唱皮黄,两人还来了个和声……简直是折磨。编剧以王羲之的著名法帖《快雪时晴帖》为线索,让王羲之的好友张容(虚构人物)穿越千年,从东晋到现代,目睹了一场场丧乱流离,最后得出领悟,“是处青山可埋骨,虽为异客,异乡竟已成了今后的故乡。”他想说的话,让一个最后上场台湾老头说了:“哪儿疼我,哪儿就是我的家。”
理解、并且同情台湾人民的朴实愿望,幸福与安定是眼前最实惠的利益,归家的路早被六十年岁月冲刷得模糊了经纬。无可厚非,但是他们自己的感悟还非要拉上古人先贤垫背,非要曲解古人的文字,就让人不甚舒服。想起王安石争议最大的一句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然而人生的原则在哪里。
于是想反其意用之,也写一个《快雪时晴帖》的故事,与台海无关,我的原则是宁可去挖古人的坟,也不评论当今政治。
那出戏里说,“看千帆过尽,水月何曾有盈亏”,然而武力能填沧海为桑田,能扬尘沙蔽日月,武力不能征服的是文化。
永嘉人事尽成空,逸少遗居蔓草中。
至今池水涵余墨,犹共诸泉色不同。
希望有一日《快雪时晴帖》能回来。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文化,该传承的,我们不忘记,该反抗的,我们不原谅。
按:《快雪时晴帖》是晋朝书法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以行书写成,二十八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这“天下第一法帖”就是一封书札,前后的“顿首”是魏晋时期书札的格式,信的内容是在大雪初晴时慰问好友山阴张侯,另外道歉,你让我办的事办成,无能为力)。
不少人认为《快雪时晴帖》是仅次于王羲之所书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的又一件行书代表作。 赵孟頫、刘赓、护都沓儿、刘承禧、王稚登、文震亨、吴廷、梁诗正等人的跋语中都表示惊羡和赞叹。
根据此帖附页的诸多题跋款识、收藏印章以及有关书籍录载,《快雪时晴帖》曾经宋宣和内府,宋时入米芾“宝晋斋”,元代又入御府,上有赵孟頫题跋。明时为朱成国、王稚登,清冯铨、冯源济父子所有,冯源济于清康熙十六年八月十八日壬戌进献康熙皇帝,入内府。乾隆把此帖和王珣《伯远帖》、王献之《中秋帖》的晋人三帖,并藏于养心殿西暖阁内,乾隆御书匾额“三希堂”,视为稀世瑰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被乾隆皇帝视为“三希”之首。
1949年,国民党军队在内战中败北,退踞台湾时除带走了大量黄金以外,还有2972箱南迁文物中的精品。这部分却是故宫博物院文物中的精品,如精美绝伦的工艺品,翠玉白菜、玉香炉、玉荷叶形笔洗等,其中包括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如今“三希”《伯远帖》、《中秋帖》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唯独“一希”《快雪时晴帖》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三希”尚未聚首,国人深引为憾。
Ps:今人的研究考据,说此《快雪时晴帖》为唐代摹本,但是此帖深得王羲之书法精髓,流转千年,经无数名家收藏题跋,即使是摹本,依然价值连城。
ps:遵照美女吩咐,主题情节已用紫色标注
1.快雪时晴
北方的雪总有劲且哀的味道,入冬一场大雪来的甚快,三日后已是上下皆白。涿州冯府的花园中人鸟声俱绝,白气弥漫,寒风摇曳挂满晶莹的树枝,洒落一阵阵玉屑般的雾凇。一排排朱门绣户紧紧关闭,独将这一幅玉树琼枝图还了天地。
快雪堂是冯府老爷冯铨的书房,因冯铨收藏的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命名。西边的暖阁是府中几个公子读书之处,老爷说贵雅不贵丽,刻意让布置得寒简些。褐色的窗棂和流线圆润的黄花梨木桌椅,与地上的玄色青砖搭配起来,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却未尝失去富贵之本,看去很是舒服。
冯铨三个儿子,小儿子源沛刚刚七岁,虽然请了先生开蒙,还要奶娘婆子带着,自有老爷院儿里的小书房,并不在这里掺和。故而书房中原先只大公子源济和二公子源清相对两张书案,东边墙上悬着一帧五代南唐画家董源的“云山图”,西边墙上是赵孟頫摹的“兰亭序”,颇能代表他兄弟二人的志趣。东边画的下边摆着一张古琴,角落里的一只古青绿博山香炉正悄悄将蘅芜香氤氲满室。
源清临完一张字,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妹妹源涓出神。她一身月白衫子,临案摊开书本,纤纤玉手捏着包了丝绒的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雪白细致的粉颈低垂。源清忽然觉得这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此。听说京城里在闹剃发,不知何时会波及涿州?他们会让女子也胡服左衽么?源清想着,心里除烦乱外,有隐隐的刺痛。
冯铨字振鹭,号鹿菴,一生跌宕起伏,十九岁中进士,从少年才子而东林,从东林而至魏党中坚,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也不过刚刚过了而立之年,成为大明第一位“黑头学士”。崇祯元年魏忠贤树倒猢狲散,冯铨被打入二等逆案,罢官为民,赋闲在家已经十七年了。好在罢官并不抄没家产,没了钟鼓,馔玉还在,冯家依然是涿州的显赫门庭。东林的六君子七君子都死了,魏忠贤也死了,可他们遗留的党争,仍在纷纷扰扰的继续,朝廷上事事非非恩恩怨怨一言难尽。冯铨本来才学极高,功名望既绝,索性在家读书教子,静享富贵。
冯铨年轻时是极负盛名的美男子,小冯翰林的名声从翰林院一直传到宫内,那些太监们都甘愿犯禁,带他游览宫中园苑,争睹他的风姿。魏忠贤下大力气招揽他,也跟他这一张堪比潘安宋玉的脸有关系,颇有点“举朝甘为冯郎死”的味道。
他的三子一女容貌资质皆秉承乃父,芝兰玉树般秀丽。长子源济字胎仙,今年二十七岁,已经成家立业,他雅善丹青,善画山水,摹仿董源、黄公望两家笔意。次子源济年方十九岁,家学渊源,书法以父为师,比之冯铨当年,已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势。他五年前是定了亲的,原本去年就要成婚,姑娘的父亲在四川为官,被张献忠所杀,这一年来中原板荡家国飘摇,婚事也暂且搁下了。三子源沛只有七岁,伶俐可爱,眼见又是一颗读书种子。
冯铨最为钟爱的倒是续弦夫人生的女儿源涓,给她起名字也随了儿子们的名谱。源涓今年刚十四岁,太太心疼得很,还没有寻夫家,她这一二年间学书小有成就,要搬进来向两个哥哥讨教书法,冯铨就让人给她在南边窗下加了张桌子。桌子用紫檀木,样式也略小些,一来是配合她女孩儿身份,二来也表示到底有规矩在,不能跟两个兄长分庭抗礼。源涓的书法倒真是父亲嫡传,一笔楷书雅淡秀逸略无脂粉气息,很得董玄宰的真谛,不似一般闺中小姐,学几笔簪花格了事。
源涓一抬头,看二哥怔怔地只是望着自己发愣,偷笑一下,从青花龙凤戏珠笔船上找了只干净的笔,在古铜水注中蘸了蘸,向源清一甩。屋内生了地火,但究竟寒冷,水滴溅在源清面颊上,仍是冰得他一颤,惊问道:“做什么?”源涓笑道:“看你入定半晌了,抄的什么经?”
源清涩然一笑道:“我没有抄经。”
源涓总觉得二哥今日有些不对,站起身走到他后边,细看他桌上的字,原来抄的是赵孟頫的《罪出》一诗:“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婉转受缠绕。昔为海上欧,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催槁。”字迹圆转流丽,正是赵体,源清七八岁即习颜真卿的大字,九岁习二王,到十二岁那年学赵孟頫,现在写这样的行书,早已行云流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源涓正笑一句:“你这张字,挖了提款,我给你刻个钤印,找个‘苏片儿’做旧,可以拿出去唬人了。” 源涓自幼心灵手巧,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刻印章,只要见过的,她拿一段儿萝卜可以刻得乱真。冯铨有时兴起,自己动手摹几幅古人字画,便是让小女儿刻了印章,找工匠做旧,悬在堂上请来客鉴定。冯铨摹写各家字体的本领既高,客人若是辨不出真伪,他往往待人家走时再自己拆穿,不过是文人游戏,无伤大雅。
她正说笑,忽然看见那幅字下的跋写的是“崇祯甲申年十一月、涿州冯源清临”,心中一动,这几日家中变故、哥哥早起愁眉郁结以及源清抄的那首诗凑在一处,不觉恍然,脸上笑容慢慢褪去,握住哥哥的肩膀,轻声道:“二哥是为爹爹复出的事忧心么?”
两日前冯铨接到豫亲王多铎的书信,因经略大学士洪承畴的举荐,豫亲王想礼聘冯铨出山,并且这几日豫亲王带大军南下路过涿州,还说要来拜望。冯铨惶惶不可终日,都只为的这件事。
源清道:“这两日我想找机会和爹说说话,他却总是避着我和大哥。”
源涓道:“我想,爹爹出不出去做官都没什么,不出去我们照旧过日子,出去了全当散心,这些年爹爹也在家闷得寂寞了。”自崇祯元年冯铨名列逆案被罢官,这些年一直赋闲在家,几次寻求起复都没有成功,他的心事连女儿都知晓了。
源清看看妹妹,到底是孩子,心思单纯,还不懂得江山兴废朝代更迭,他只是摇摇头:“今日的朝廷,官不好做……”
两兄妹正说话,大哥源济走进来道:“清儿,你帮我个忙,我有个朋友拿了一幅黄山谷的“千字文”来找爹鉴定,爹又闭门谢客,人家急得三九天直冒汗,你出来救救场。”
源济比源清年长八岁,从小把他抱在怀里逗着玩儿,便一直叫他的小名儿。源济去年中了进士,冯铨正兴头头地为他选官的事疏通关节忙里忙外,谁知喧天一声锣鼓响,连国都亡了,他这进士成了一张废纸。好在源济为人忠厚豁达,除了对爹白花了许多钱心怀愧疚外,也不怎样失落,在家专心守着夫人画画。
源清眉梢一扬:“黄山谷的字,你应当鉴得出吧?”
源济笑道:“这次这帖子,要么是真迹,要么仿造之人手段太高,我不敢乱说话。”
源清起了好奇之心,微微一笑道:“那我去看看。”源涓立刻牵住他道:“我也要去!” 冯家虽然园林尽是南方式样,到底是北方人习俗,女儿不羞涩避人。源清拿手帕蘸了些水,拭去她脸上一滴墨迹,眼中尽是浅浅爱怜,笑道:“出去见客还带着幌子,丢死人了。”(注:京师妇人多席地而坐,委巷之中施席于地,箕踞盘辟,了不畏人。——旧京遗事)
源涓一吐舌头,用随身小镜照照,笑道:“没事了。”
因要去看古帖,兄妹两人都洗了手,源涓走出去时不经意回头,忽然看到哥哥摊在桌上的字,那“崇祯”二字甚至刺眼。
时值甲申年十二月,距明朝亡国已是过去八个多月。皇帝一变再变,大明大顺大清,紫禁城成了奇货,由着人去抢,涿州城中的小儿们最流行的一首童谣唱道:“朱家面,李家磨,做成一个大馍馍,送给对巷的赵大哥。” 这一年如人被腰斩,生生切做两段,任凭血流满地,先到来的是内心的懵懂而非疼痛,改朝换代的伤痛还没有慢慢挥发出来,称崇祯甲申也可,称顺治甲申也可,全看人心了。
到了中厅,那里的布置陈设比暖阁华贵些,地上铺着红氍毹,摆设多金玉器皿,偶尔几件铜器也是三代之物,既显示了主人的身份,又保持着风雅气息。厅中等着的是个四十上下头戴学士巾的文士,源济到底是有过功名的人,比弟弟交友广泛,彼此见礼后,那人也不多言,摊开一幅一张帖,自己就闪过一边,让他们三兄妹上前。
源清指着那帖子道:“你看,纸是宋纸无疑,这一条我打保票。字体完全是黄山谷的笔法,只有个别字写得略失分寸,但此卷文内写明白了是试鸡毫,便也无碍,我实在寻不出别的破绽来。”
书画本一家,源济虽然专工丹青,对书法也非门外汉,若非极难辨别的帖子,他也不敢带到家里来打扰父亲。源涓年少,但家中藏的书画极多,一见那纸张裂纹,便知道是宋代的无疑,但究竟是不是黄庭坚的亲笔,她也看不出,且在客人面前,她女孩儿有话也不能乱说,站在一旁只图个看。
源济站在那幅书卷上方,除了伸出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纸张外,便不动不言。在冯家三兄弟中,源清最像父亲,容貌白皙纤好,清秀的眉眼如同好女子,尤其是一双眼睛,总像是含着一汪清澈的春泉。只偶尔遇到重要的事,眉心微微一蹙间,眼中光芒便流转出沉静,与平日那温润如水的少年产生区别。源济知他沉思时一贯如此,不敢打扰他,放轻了呼吸安静等待。
过了片刻,源清抬起头,淡淡道:“假的。”
那文士赶紧上前一步道:“何以见得?”
源清道:“这书字体仿得高明,却在避讳字上露了马脚。您看,这一句‘团扇圆洁’,原文是‘纨扇圆洁’,改‘纨’作‘团’显然是为了避宋钦宗赵桓的名讳。按书上题字‘建中靖国元年’,是宋徽宗的年号,宋钦宗那时还没有做皇帝,而黄庭坚卒于徽宗在位期间,当然不可能知道钦宗继位,又怎会避他的名讳?二是这句‘谨终宜令’,原文当是‘慎终宜令’,改‘慎’为‘谨’,是避南宋孝宗名讳。三是‘孟轲敦素’一句,‘敦’未避南宋光宗的名讳。由此可知,此卷《千字文》的书写时间,大概在南宋孝宗时期,不晚于光宗朝,当然绝非黄庭坚所书。”
那文士惊叹道:“这才叫明察秋毫,公子家学渊源令学生敬佩。不枉了我从京城来一趟,要不一千两银子就白扔了。”
本来话说到这里,客人就可以告辞了,源清忽然道:“世兄从京城来,近日京中情形如何?”涿州距离京城不过五十余里,但冯铨只让儿子们读书习字,极少同他们谈论外间时政,连源济都被圈在园子里让他尽量少出门。源济给源涓使个原色,源涓知道底下的话她不好再听,跟客人行了个礼,便回书房去了。
那文士道:“自五月间人心粗定,许多大臣或隐避,或南逃,僚署一空,班行寂寞。谁知道他们逃到南边,南边又说他们降了逆闯,要定从逆之罪,这边朝廷收回了剃发令,让汉族官员举荐人才,于是好些逃出去的人又回来了,这幅字便是北归的陈明夏让给我的。唉,偏安未稳,却又争执于异同恩怨,这架是吵得没头儿了。”江南建立弘光朝廷,那文士不愿说“大清”,说“大明”又底气不足,只好“这边”“南边”的指代。
源济和源清听到异同恩怨,对视一眼,神情均有些难堪。十几年前东林与魏党那场天地为之变色的搏杀他们没有经历过,作为冯家子弟,听父亲诉说旧事,内心深处是理解父亲的苦衷的,但恐怕在旁人眼中,冯家依然是阉党。
那文士道:“两位公子误会了,学生并无丝毫门户之见,门户门户,看看今日燕都结局,大家都成了丧家之犬,再提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什么意思!”
源清沉默一刻道:“京畿山东等处怎样了?听说前一阵还在闹?”
那文士道:“嗨,别提了,三河、昌平、良乡、宛平、大兴、霸州、东安、武清、天津这些地方,如今竟成了盗贼世界,要不是这幅字太珍贵,我也不敢现在出门。”
源清道:“百姓揭竿而起,势可燎原,南边为什么不见动静?前一阵不是青州又反了么?”
那文士苦笑道:“上个月朝廷就派了梅勒章京和托领兵奔赴青州平乱,已经压下去了。至于南边的动静,学生不得而知,倒是听陈明夏说了南边传过来的一张揭帖,大约可为二位公子解惑。”
源济道:“什么?”
那文士吟道:“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
源清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身子一颤,源济在他手上捏捏,示意他不要失态。源清还欲再问什么,却见太太房里丫头秀春站在厅角张望,一脸焦急神情,那客人也看出端倪,便告辞出去,源济惦记着家里的事,也没远送便匆匆转了回来。
秀春进来泣道:“太太请两位爷去劝劝,老爷把个剃头挑子弄到家里来,要剃头发!”
源济吃了一惊,先问:“你弄错了没有?老爷是要寻常篦篦头发,还是要剃发?”
秀春道:“这事儿能弄错么?太太劝不住,就缩在炕角儿哭,她说她总怕老爷铸成大错,才让我来知会二位爷一声。”
源清又气又痛道:“连朝廷都下了旨令,允许天下臣民照旧束发,老爷这是献什么殷勤!”
源济叹道:“我们去看看,也许老爷有他的难处,你不要说这些话,徒然让老爷伤心。”
源清点头道:“我心里明白,你先过去,我去书房拿样东西,即刻就去追你!”拔脚就向西暖阁而去。
两兄弟到了冯铨的院子,卧房大门闭着,门口站着两个丫头,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得,寒风中瑟瑟发抖,鼻头红红得一副哭相,见了他们行礼道:“二位爷,老爷吩咐,谁也不许进去。”
源济被雪花飘得睁不眼睛,高声道:“老爷,儿子们来给您请安。”
里头隔了一阵,方传出一声闷闷的:“知道了,你们回去读书写字。”再仔细一听,似乎还夹杂着女人嘤嘤的哭泣,只是被呼啸的北方吹散了,若有若无。
源清急了,跪倒在雪地里道:“老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请老爷三思!”源济陪着也跪倒在弟弟身边,似乎是故意为了让里头听见,跪得很重,双膝着地那一瞬,源济眉心狠狠一蹙,咬住嘴唇没有吭声。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源清感到膝盖下方的积雪被濡化了,湿漉漉地透进来,那股冷意从腿上一直传到心里去。
终于等来了更低沉的一声:“让你们回去读书写字。”
源济源清兄弟不只觉得冷,还觉得怕,身子禁不住瑟瑟颤抖。声音分明是父亲的,却又不像父亲,有气无力暗哑空洞,像是人被抽了魂魄,单一个空壳在说话。一片雪花飞到源济的眼睛里,他痛得狠狠一闭眼睛,雪花融为细细的水流淌在面颊上,却又是热的。源清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儿子今早临了赵孟頫的《罪出》诗,请老爷过目!”他从怀中取出那张诗笺,双手捧着高举过顶。
分明有北风猎猎的声音,可屋里的沉默让源清觉得天地都死了,他含泪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老爷岂可一错再错!”
这话说得太重,指责冯铨剃发也就罢了,还捎带了从前他投效魏忠贤的旧事,源济吃了一惊,低声喝道:“清儿,不可胡言!”
果然里头的人也再忍不下去,一声厉喝:“谁家的儿子隔着门教训父亲!给我滚进来!”
源济源清咬着牙挣扎着要起身,跪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地上积雪太冷,片刻间便冻得腿上没了只觉,两边的丫头看他们神情狼狈,忙上前搀扶。那两个丫头也是和他们一起玩大的,一个担忧地望了源清一眼,悄悄道:“老爷今日脾气大,刚把太太的花瓶都砸了,二爷小心。”
兄弟俩推门进去,果然先看见脚下青花瓷片的狼藉,再一抬头,却不由呆了,房中很暗,冯铨穿一身黑色直裰,头发打散披下来,已经用热水篦顺,左边前额还剃去了一些,露出一道青黑头皮。旁边一个剃头匠拿着剃刀,瑟缩地靠着桌子,不知所措,小炉子上那一壶水却是开了,汩汩地叫嚣。
冯铨年轻时为朝中风靡一时的美男子,人过中年后更加注重保养修饰,五十岁了还面如冠玉,脸上连一条皱纹都没有。他从来是冠服整洁一丝不苟,衣衫均要经一遍熏香才上身,便是宴客时,也要退下去几次整理冠帽。源济源清自幼年起就见惯了父亲容姿高雅,蓦然面对着一身缁衣披头散发的冯铨,一头黑发,一身黑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纸,竟是人鬼莫辨。他们先是觉得陌生,继而觉得恐惧,不敢、也不忍多看,双双低头跪下。
冯铨横了两个儿子一眼,冷淡对那剃头匠吩咐:“你先下去候着,一时叫人传你。东西就搁着吧。”那剃头匠又是弯腰又是打躬,绕过跪着的两位少爷,又绕过地上一堆碎瓷,出去时还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冯铨也不料理他那剃了一半的头发,大步走上前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又怎得‘一错再错’了?”
源清知道自己刺着了父亲最忌讳的隐痛,但是不引得父亲发火,父亲仍是不肯见他们,他们在外头跪着也是徒劳。忍泪磕了个头道:“儿子口不择言,冒犯了老爷,愿领责罚。儿子只想请老爷以前人为鉴,赵孟頫出仕元朝,而成终身之痛。儿子记得,老爷给儿子解说这首诗时,还引了管夫人一首小令,‘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老爷才名与赵孟頫相类,今日处境也与赵孟頫相同,还请老爷爱惜羽毛,慎勿轻出。”
冯铨顺手夺过源清手上那张诗笺,只扫了一眼,见墨迹已干,显然不是方才写的,想到他竟然早早预报好了准备讥讽自己,心中更是有气。儿子说的道理他都明白,尤其经过了天启一朝党争的洗礼,冯铨已是太熟悉儒家的道德规范了。当年为了救父投效魏忠贤尚且被他们口诛笔伐骂了十四年,何况抛弃汉家衣冠,投降变节?他也怕挨骂,但身后事与眼前身,却不像儿子口中“扁舟归去”这样简单。
他并不多看,顺手揉了砸了源清脸上,喝道:“慎勿轻出?说得容易!摄政王的书信送到了家里,豫亲王已经到涿州了,哪里还有一片湖海可以放扁舟!”
源清咬咬牙道:“做官尚且要用逼迫,朝廷中境况可知,这官不做也罢了。他们真要用强,老爷在南边不是也有故旧,富贵何足惜……”
他一语未罢,冯铨早惊得目瞪口呆,不待他说下去,一耳光抽得源清几乎扑倒,做在炕边的夫人崔氏站起来颤声道:“老爷……”
源济也慌忙叩头,道:“弟弟年少无知,请老爷息怒!”
冯铨冷笑道:“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有这么大的志气!你以为舍得家产就是忠臣了??刘理顺可是阖门十八人自缢,你有那个胆子么?!”
源清被父亲打了一下,只觉得左边脸颊胀痛,连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时忽然抬起头朗声道:“父亲敢为忠臣,儿子岂惧做孝子!”他嘴角尚带着一滴血迹,眼中泪水被灯光一映,竟闪耀出一抹明澈的光彩。冯铨心头一震,这无畏的眸子和嘴角的鲜血太熟悉,牵动他记忆最深处的梦魇,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年轻人在濒死之际奋力仰头,带着满脸血污质问他们:世间岂有贪赃之杨大洪!像是把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又从土里刨出来,发现那苍白的伤口竟然还在淌血……
冯铨退后了一步,稍稍定了定心神,又望了儿子一眼。儿子日日在身边,反而觉不出他已经长大,从环绕膝下的孩童长成了清俊轩郎的男子,不过在书本里见过礼义廉耻的字样,就敢于挑拣出来指责他的父亲。他十九年的人生都是在快雪堂读书,从未有一日忧患,才能把殉节说得如此轻轻松松,潇潇洒洒。自己收藏了历代名家字画,他们兄弟研习数十载方有今日学问上的成就,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些字画,如今冯家的煊赫家业,都是有代价的。
冯铨冷冷道:“倒真是奇了,古来孝子只听说舍身救父,今日的孝子却逼着自己父亲去死。源济,你告诉他,这是孝道还是忤逆。”
源济素来忠厚,这时连声音都打颤,只是叩头道:“老爷息怒,清儿也是为老爷名节着想……”他又拉拉源清衣角道:“你这样说,置母亲弟妹于何地,还不快向老爷请罪!”
源清本来是一股气顶上来,待冯铨说出“逼着父亲去死”已是心中惊痛,哥哥提到母亲弟妹,他就无力气再支撑下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都是说别人时尽可激昂澎湃,放在自己身上,莫说性命家人,便是用得久了一方砚台,养得久了一只画眉,亦别有情意,难以割舍。
源清咽了口唾沫,俯身叩头道:“儿子不敢有忤逆之心。”
冯铨嫌恶地闭了下眼,吩咐道:“打他二十藤条。”
源济为难地望了一眼崔氏,低声唤:“太太……”
崔氏默默走过来,她是冯铨续弦的妻子,比冯铨小了十多岁,源济源清兄弟虽非她亲生,却一直敬她如母,她也拿两个孩子当亲骨肉疼爱。源清是自己着人唤来的,他顶撞了老爷也有自己一半过错,当下拭去泪痕勉强一笑道:“儿子小,说错了话也没什么,认错就好。”
源济也道:“儿子和弟弟一起进来的,愿与他一同受罚。”
冯铨沉默了一刻,儿子小,十九岁,说大确实也不大,只是自己十九岁便已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他现在尚且有一个哥哥可以站在身前遮蔽,自己那个时候跪在翰林院的院子里,火辣辣的太阳洒下来,耳旁的哄笑戏谑之声,便如钢刀般一下下割着皮肉。他经历过的,上不可告神明,下不堪对妻子。仕途如烂泥坑,官场似鬼门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又何须这黄口孺子来告知?他哼了一声道:“你们再求情,我就着人绑了他出去打。”
源清轻轻碰了下哥哥手臂,示意他照父命行事,源济无奈,他原是宁可自己挨打,也不愿亲手去责打弟弟。但父亲在气头上,若是再违拗他,只怕给弟弟招来的责罚更重,唯一可安慰的是二十下藤条不算太重,咬咬牙,起身去抽屉中取了根藤条来。源清以前也挨过打,但一点小错,父亲让他撑着桌案照屁股上抽两下藤条或在手上责几下戒尺,从没跪着打的。他不欲哥哥为难,双手撑地将背脊放平,不论藤条是抽在背上还是臀上,这个姿势哥哥都顺手些。
源济一站起来,眼睛先看见的是地上的几缕头发,显然是方才从父亲头上剃下的,屋中闭着门本不该有风,那缕黑发却在红氍毹上一颤一颤地飘动。他只觉提着藤条的手又酸又重,不光是手,连心似乎都浸满了水,一拧就能滴答下眼泪来,手起杖落击在源清背上,因隔着棉袍与中衣两层厚厚衣衫,只“噗”得闷闷一声。
非但俯身受责的源清觉不出丝毫痛来,连冯铨也嫌这一击责得太轻,沉着脸色走过来,源济慌乱道:“老
第2回
爷,我……”他想解释自己并非故意舞弊,却又诧讶,他这只手能临摹北宋范宽的山水图,能将一块石头画得势状雄强,怎么现在竟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冯铨上前劈手夺过藤条,俯身呼得一声将源清袍子中衣都揭起,又伸手去解他夹裤的腰带,源清并不怕挨打,这一下却着了忙,红着脸哀声乞求:“爹爹……”也不知是冯铨原本就没打算太令他难堪,还是临时心软,褪下他夹裤后,到底没有褪那条素裤。抬手便是一藤条甩在他臀上,这次声音果然清脆许多,崔氏浑身一颤,嘴唇动了动,终究对源济摇摇头,让他莫说话。
源清没有防备父亲打得这么快,只觉臀上火辣辣爬上一道刺痛,险些叫出来。他心下安定不少,父亲脱了他外头夹裤,只是不欲让这场笞责有名无实,还给他留下一条裤子维持体面,连忙再次撑着地跪好,绷紧了身子等待。
冯铨也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大的火气,直将那藤条攥得掌心都痛,这么多年他挨的骂不少,从崇祯皇帝的圣旨到东林诸人的弹劾奏疏,言辞远比源清更刻薄毒辣。但源清是他的儿子,自己当初为救父亲舍了名节,现在并不奢求儿子能为自己做什么,至少他没有资格指责自己。时隔二十年,他又被置于同样的境地,一边是名节,一边是功名富贵家人亲眷,名节,为何保全名节的方式总要如此残忍?
被藤条划破的空气扬起冯铨散乱的头发,时时盖住眼睛,须用手拨到一边去。虽然不曾抬头看镜子,但他能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君子不重则不威,他心中惨笑,他冯铨衣着光鲜之日,便是君子么?
源清记忆中挨过打的几件事,都是记得教训,不记得挨打的感觉,扑做教刑,“刑”不过是“教”的明目。现在臀上每疼一下,心中都是一惊,平日淡雅斯文的父亲挥动起藤条来也这样狠辣有力,耳听身后“嗖嗖”之声不绝,渗入皮肉的疼痛不间断地烙在臀上,他能感到在温柔的丝织物下,肌肤隆起一道道檩子。他双手揪住铺地的氍毹,一低头间,却看见一条鞭影甩下来,倒是挥洒流畅,不因在自己身上那狠狠一击而携去了力道。
恍惚想起父亲教他习字时,说用笔之法,须先急回,后疾下,若鹰望雕逝,一气连贯,原来挥鞭子的道理是一样的,扬得高落得快,力道才能直透肌肤。怪不得张旭见担夫与公主争道,便能悟出草书,父亲写草书时那份大开大合跌宕挥洒,曾令他心中好生赞叹,想来父亲现在的动作,也与写狂草无二。
他想着嘴角便不由一撇,还没笑出来,便痛得暗吸口冷气。二十藤条并不多,冯铨又打得快,不过疏忽功夫,源清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他今日的全部过错,就是言辞激烈了些吧,父亲当年一招走错,落了“阉党”二字,如黥在面上烙印般磨灭不去。这些年来,自己和哥哥深居简出,固然是醉心翰墨丹青,焉知不是为了羞于见人?他原还祈望,靠着父亲、自己兄弟二人的书画功力,以才名立足于世,让后人提起涿州冯氏时,莫再想到那个阉字。现在父亲要投效新朝,他很明白这是向更可怕的地狱滑落。东林阉党之争说到底是朝廷门户之争,至多过百年,随着人事变迁即可烟消云散,唯独背主求荣屈膝夷狄,得罪名教,为万世所不容。
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如飞蛾扑火一般,不惜一生的才学生望与君臣大节来换取一个官位?清朝并未将南逃官员的家眷如何,父亲为保妻孥而勉强出仕似乎无法解释。他不愿再想,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只觉有液体从眼眶坠落,跌在毡绒氍毹上悄无声息,忽然想起一句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鼻子发酸,那泪更加收不住了。
就在他双臂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子时,身后风声骤然而停,当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源清怔了片刻,没有新的痛楚袭来,才知道二十下已经打完。他试着慢慢伸展酸麻的手指,将那两团毡绒放开,一根两尺来长的藤条蓦然被抛在他手边,源清下意识一缩手臂,听见头上父亲冷冷的声音:“这点子疼痛就掉眼泪,还想当忠臣?”
源清咬咬嘴唇,终是没有辩解,若说顶撞父亲该打,他刚才的念头,便当得凌迟了。
冯铨二十藤条就把儿子给打哭了,也出乎意料,呼出胸中一口闷气,一拂袖子转身道:“源济你带他出去,这两日莫来烦我!”
他握住袖子有些出神,满洲人穿衣都是盘领窄袖,自己去见豫亲王,光剃了头怕还是不够的,须连夜弄一身那样的衣裳。儿子方才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他这一辈子,真是什么奇事都遇上了。
源济忙上前帮弟弟整理好衣衫,搀扶他起来,回头望望父亲,见冯铨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不过两日不见,竟消瘦了许多。那一身玄色袍子,竟如铁衣般有千斤重,快要将他压垮了。源济心中一酸,低声道:“爹爹保重。”
冯铨总算听见了这句话,略一点头。
源济扶着弟弟出去,见他一只手悄悄放在身后揉了揉,料来方才那顿打不轻,关切道:“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源清先是摇头,终究委屈,道:“哥,我今日才领略‘早岁哪知世事艰’一句话。”
源济苦笑道:“爹的事情,我们做儿子的不该管,从此之后我是不会再出仕的,便守着快雪堂画一辈子的画也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看千帆过尽,水月何曾有盈亏。”
源清忽然来了气,甩掉他搀扶自己的手,道:“只怕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大步便出了院子。
源济被他顶得一怔,他不善言辞,还没想到话解释,弟弟便去的远了,看他步伐不像受伤的样子,稍稍放了些心。
两个儿子出去后,崔氏默默蹲下身子,捡起那根藤条,冯铨看着她道:“是你给他们两个报的信儿?”崔氏抬起眼睛望向丈夫,她眉眼本细,便是静静看人也带着几分哀婉的情意,柔声道:“老爷是不是也要打我一顿?”
冯铨皱眉道:“你我夫妻二十年,我的事你尽知道,还撺掇着他们胡闹?”
崔氏慢慢在炕上坐下,把那熏笼拨热一些,缓缓道:“是,二十年。凭你官职起落,外头怎么说你,我眼中所见,你是孝子,是慈父,是贤夫。你娶我的时候,我娘不放心,说你大我十五岁,怕咱们难和顺。我说,这个人做着那么大的官,连一个妾都没有,太太亡故了三年才续弦,是个有情意的,我愿意嫁。”
冯铨心中激荡,嘴唇轻颤,掩饰地转过头去。
崔氏接着道:“我不懂朝廷上的事,你出不出仕,我想都有你的道理在。可是唯独剃发这一条,犯咱们汉人的大忌讳,我不愿你做这样的出头椽子,被后人指摘。”
冯铨叹道:“朝廷现在收回剃发令,是迫于京畿诸处老百姓反抗太甚,将来南北战事安定,他们腾出手来,自然还是要剃的。孙之懈给我的来信也说,摄政王的意思,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衣冠服饰该当一体。”
崔氏愤然道:“这是什么鬼话!他摄政王的老子努尔哈赤给大明做臣子时,咱大明也没强迫他们蓄发戴网巾,他凭什么翻过来就要我们学他?”
冯铨跺脚道:“今夕何夕,豫亲王几万大军屯在外头,你一口一个大明,是想抄家灭族么?”
崔氏性子柔顺,不敢给丈夫招祸,垂下头去不再言语。
冯铨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走过去,从后边握住妻子的肩,轻声道:“摄政王许给我的是内院大学士,还说我熟悉朝廷典章,排名在范文程、刚林之前,你想想,那两人一个是跟着努尔哈赤起家的,一个是满人,能安心容我压在他们上头?这次豫亲王路过涿州,刚林就是陪同,专程点名要见我,焉知不是要试探我?我不剃头,不是正给了他们把柄么?”
崔氏吃了一惊,到底是丈夫的身家性命重要,登时担心起来:“那怎么办……咱们献给豫亲王的宝物,是不是再加重一些?”
冯铨凝眉道:“他若看中金银之物,用不着许我这么大一个官,献的多了,白落一个贪赃之名。听说跟摄政王举荐我的是洪承畴,这就更蹊跷了……”
崔氏望着丈夫因思虑过重而发青的眼眶,和他前额剃了一半的头发,一股悲酸冲上喉头,泪便怔怔滑下来。
冯铨的珍宝送到豫亲王多铎的行辕时,陪着他鉴赏的是洪承畴和刚林,两个满人一个汉人,说的是满语。洪承畴归降满洲不过两年,但他天资聪慧,记忆力极强,学这样的语言易如反掌,满语已经说得很顺流了。
洪承畴字亨九,少有神童之称,二十四岁中进士,四十岁任三边总督,扫荡甘陕,使李自成的全军覆没,李自成只率十三骑逃入山中。崇祯十五年,从松山传来消息:锦州失守,洪承畴被俘,不屈绝食而死。全国都在痛悼之中,崇祯皇帝为了激励各路勤王将士的斗志和忠君爱国之心,将丧事举办得异常隆重。亲笔撰写了御制祭文,亲自登上高台祭奠,然而九坛只祭了七坛,前方又传来消息:洪承畴降清了。
崇祯皇帝没有杀洪承畴的家眷,也是不欲他做李陵,为他再图效忠留了一条后路。等洪承畴再踏进关内的土地时,他的官职除原先的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外,再加内院佐理军务,授秘书院大学士,他做的是清廷的官儿。
那些旧日的汉家同僚,无人知道洪大人在满洲的两年是怎么渡过的,为什么绝食,为什么绝食却不死,为什么一转身,昔日的蓟辽总督把异族带进了自家的关门。亦无人知道,究竟是汉恩深,还是胡恩深。
人生失意无南北。
洪承畴小心翼翼拈起一只薄如蝉翼的青玉酒杯,杯面纹理如乱丝,杯足雕有缕金字样。刚林知道,掂个金银的分量自己还行,鉴赏这些珍宝是一窍不通,多说反而丢脸,他见洪承畴双目炯炯,再从冯铨装这只玉杯的盒子上都镶着宝石猜测,这个杯子非同寻常,谦虚地询问:“洪大人,看来你认得这只杯子了?”
洪承畴含笑道:“我没有认得的眼福,只是听说——应当就是它了,奴才给王爷看个把戏。”他跟着满洲人称奴才,早见怪不怪了。
洪承畴拿过桌上的酒壶,将酒慢慢注入杯中,红色的液体在青色玉杯中荡漾,煞是好看。多铎见洪承畴满脸含笑,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等了片刻,那杯中的酒气冉冉而起,杯中的酒就如沸汤般滚动起来。
多铎和刚林看得目瞪口呆,洪承畴已捧起杯子,敬给多铎笑道:“王爷千岁,奴才为王爷上寿。”
多铎接过来,小心地抿了一口,惊道:“这酒热了!”
洪承畴笑道:“是,此杯传自唐代,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自暖杯’条记载:唐开元时内府有一酒杯,青色,而有纹如乱丝,其薄如叶,杯足上有镂金字名曰‘自暖杯’;上令取酒注之,温温然有气相吹如沸汤。这杯子前明在正德朝入内府,我也是听宫中的老太监说过,它为何能热酒,谁也不明白。”
刚林道:“既然是皇家之物,怎么到了冯铨的手上?”
洪承畴笑道:“魏忠贤疼爱冯铨,内府珍宝,当然任他选择了。”
多铎笑道:“冯铨把这东西都交出来,倒也舍得。”
刚林见洪承畴微微含笑摇头,知他有话要说,笑道:“洪大人似乎还有好东西,要让我和王爷开眼?”
洪承畴笑道:“眼前没有了,冯铨送来的珍宝里,以这只杯子为尊。但对冯铨来说,这等金玉器皿,只和铜铁无甚分别。”
多铎惊道:“他府上还有什么奇物,能胜过这只杯子?”
洪承畴道:“冯铨的书房起名‘快雪堂’,他的镇家之宝,自然便是那张‘快雪时晴帖’。”
多铎在北京做了半年亲王,内府珍宝也见得多了,知道“帖”是什么东西。好生失望,道:“一幅字帖能值几何?本王看崇祯皇帝宫里收了那么多的字帖,一幅幅都差不多。”
满洲人的好处是不懂也不装,多铎所学的汉文不过来自一本《三国演义》,洪承畴跟他们相处日久,摄政王豫亲王又对他甚为倚重,说话反不似在前明时对皇帝那般如履薄冰。站起身一笑道:“这幅字帖统共只有一页二十八个字,说他轻如鸿毛也是真的,但若放在唐代,匈奴拿一座城池跟唐太宗换,李世民也定然不做这笔买卖。”
看多铎和刚林眼中显出诧异,洪承畴知道已哄得他们动心,继续道:“‘快雪时晴贴’有三贵,其一,它出自王羲之之手。王羲之早岁从卫夫人学书,后博览前代名家书法,遂改变初学,采择众长,备精诸体,草书浓纤折衷,真书势巧形密,千年之间尽善尽美者得此一人,为万代宗法,可当得一个‘圣’字。其二,这快雪时晴帖,乃是今日尚存于世的唯一一件王羲之真迹,唐太宗推崇王羲之,搜求王羲之墨宝数百件,这些墨宝后来尽数入昭陵陪葬,以致流传于世的皆是临摹填廓的仿本。若兰亭序为天下第一行书,快雪时晴帖便是天下第一法帖,当得一个‘绝’字。其三,此帖宋代入宣和内府,复入米芾‘宝晋斋’,元代又入御府,赵孟頫亲自题跋。到了前明,辗转缙绅手中,先后收藏的朱成国、王稚登、文震亨,纷纷在贴后题跋加款,一张帖子能汇集如此多名家的款识章印,古今罕有,当得一个‘博’字。一身而集圣、绝、博,这帖子难道不是至宝么?”
他侃侃而谈,刚林和多铎听得云山雾罩,多铎唯一听懂的就是快雪时晴帖是天下第一的书贴,贵不可言,笑道:“既然这帖子历代都是由皇家收藏的,落在民间可惜了,让冯铨拿来看看吧。咱们皇上也学过汉字,爱写几个大字儿,送给他,没准儿喜欢呢。”
他所说的便是当今年仅七龄的顺治皇帝,洪承畴肚里暗笑,却不说破,道:“如此至宝,自当让皇上专美。”
多铎派去向冯铨借书贴的戈什哈连汉语都说不好,拿着一张字条,上头只有“快雪时晴”四个字,冯铨听他重复了三遍,才明白过来是王爷要他的快雪时晴帖,顿时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接过那字条仔细端详,字体端平庄重,匀圆丰满,是极漂亮的馆阁体,一望而知是在前明做过官的人写的。他一时猜不出究竟出自谁之手,那戈什哈又催促着“拿了东西”要回去复命,冯铨一笑,便令人布上好茶与精致点心来。
冯家的厨子学的是内府风范,冯铨又不遗余力搜寻各地风物待客,北京之苹婆果、山东之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福建之福橘、福橘饼、牛皮糖,江西之青根、丰城脯,苏州之带骨鲍螺、山楂盯山楂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之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之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莴笋团、山楂糖应有尽有,又挖了一大块自家制的乳酪,南北水路齐会,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那戈什哈两手并用,吃得两眼圆睁,说在北京都不曾吃过这么多好东西。
只是他喝了一口阳羡茶,便皱着眉头嫌淡,冯铨暗叫糊涂,满洲人喝不出新茶的清雅气味,拿这上贡的御茶给他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儿了,忙让人将“高末儿”热热浓浓地冲一碗来。北京人惯喝花茶,穷老百姓喝不起好茶,便将茶庄筛下的茶叶末儿不分好坏贵贱凑在一处,茶叶很碎,为士大夫所鄙薄。高末儿是一加开水立刻出色泽香气,却冲一次就什么都不剩了,冯府的下人有头脸的都学着老爷喝清茶,还是从门房寻出一包来,赶紧冲了送上去,那戈什哈果然喝着好。
眼见那戈什哈吃得酣畅淋漓,冯铨才慢慢拿话套他,戈什哈只是个跑腿儿的,并不知道字条是谁写的,只说是刚林大人交给他,让他来拿字帖。冯铨心中冷笑,自己所料不差,还未上任就先遭了刚林的暗算,只是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直接便捏自己的软肋。他一面笑着和那戈什哈说话,劝他多吃,一面让人叫源清把字帖送来。
派去的小厮来到书房,恰是源济源清源涓都在,那小厮说老爷要快雪时晴帖,又愤愤道:“连人话都说不顺溜,闷头就知道吃,把帖子给他,还不是一捏一个油手印!”
三兄妹面面相觑,源济奇道:“来的是谁?又怎么人话都说不顺溜了?”
那小厮道:“是个豫亲王派来的,一嘴的嘟噜腔,说豫亲王要咱们家的快雪时晴帖!”
源涓手中一只玳瑁笔轻盈坠地,却因为笔管包了丝绒,静得声息不闻。
源济嘴唇有些颤抖:“你没听错?是快雪时晴,不是别的什么帖子?”
那小厮撇着嘴道:“咱们天天在快雪堂伺候,这个名字能听错么?我还奇怪,把快雪时晴帖送了人,那咱们家这书房不是也要改名字了。”
源涓红了眼睛道:“哥,你们劝劝爹吧,什么都能送人,唯独这快雪时晴帖不能啊!”
源清转过脸去道:“爹连头发都舍得,还有什么舍不得。”
源济急道:“你又乱说话!藤条没挨够是不是?当务之急,是想一个法子劝爹。”
源清的眼睛静静望着案上他方才摹的那张《丧乱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
那流贯不羁奇宕潇洒的字迹在他眼中凌乱起来,化做父亲坠落在地的头发,化作甩向自己身体的藤条,奈何奈何……原来王逸少那样的先贤,遭遇离乱哀痛时,也只有徒呼奈何。王羲之的祖坟在北方,他鞭长莫及难以奔驰,尚情有可原,快雪时晴帖就在他们手边,他们不能将它拱手让人。
他慢慢将手中的笔轻轻在笔架上,他看见自己的手在抖,尽量稳住呼吸道:“王府的人找上门了,爹恐怕也是无可奈何。我去见爹,这帖子无论如何,要在快雪堂再留一晚。”
源清来到堂上向冯铨行礼,那戈什哈见到这清华如玉的少年不禁呆了,他若不开口说话,真当是个姑娘扮的。
冯铨望向儿子的眼中有歉疚,不为前日打了他,这孩子对翰墨的情意比自己还深,快雪时晴帖是他性命所系之物,自己没有知会他一声,就让他割爱,想必他对自己的怨愤比前日还深。
冯铨温言问源清:“帖子呢?”他的手在桌下握住,窄窄的袖子遮蔽不住这个小动作,源清心中一酸,躬身道:“老爷收藏这帖子二十年,尚未在上面题跋,是否请王爷略等等,过几日咱们再将帖子奉上?”
冯铨的手一颤,勉强维持着煦如春风的微笑道:“雪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西东,这就不必了吧。”
冯铨的歉疚不仅仅是对源清的,书法内涵附着于汉字,伏羲观象于天,取法于地,作八卦而字画萌。仓颉仰观奎星圆曲,俯察鸟迹龟文,穷天地之变,泄造化之机而文字立。翰墨乃是汉家文明精髓所在,这张帖子流转千年,从自己手上奉送了夷狄,作为一个书家,冯铨很明白这是对快雪时晴帖、对王羲之、对收藏过珍爱过它的名家的亵渎。从此他将欠着汉人一笔债,他不能将自己的罪名永远地印上去。
源清直视着父亲,礼有尊卑,父子俩这样近距离的平静对视并不多,冯铨见儿子眼中泛起一片泪光,在黑白分明的瞳仁上流转,便像明月映着雨后平静的湖面。他忽然明白了儿子意思,微微点头:“你下去吧,我自有主张。”
源清不知父亲是怎样哄得那戈什哈离去的,冯铨来到书房外时神情落寞,淡淡道:“他说至多迟延一日,明早要将帖子送去,这一夜,你们好生守着它。”
源济脸色一时变得煞白,道:“老爷,您就不再看看么?”
冯铨恍惚一笑道:“去也终须去……不看了……”
源清小心地将“快雪时晴帖”从盒子中请出,平摊在书案上: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书信开端四字,“快、雪、时、晴”均为行楷,笔速不快,着墨较浓,笔画圆润,可以想见王羲之写信时的气定神闲。兄妹三人愣愣地看着,源济一声叠着一声叹气,源涓捂着嘴努力克制自己不可哭出声来。
源清却是一字一字、连后边赵孟頫等人的提识都看得认真,现在一点点流逝的时间,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父亲曾经选辑王羲之、王献之、禇遂良、欧阳询、柳公权、颜真卿、怀素、李建中、黄庭坚、蔡襄、吴琚、张即之、薛绍彭、米芾、赵孟俯等二十一家七十九种帖,刻成一本《快雪堂法帖》,有许多张就是他从真迹上勾摹下来的。从小父亲教他双勾廊填,功底打得比一般的书法名家还要扎实。双勾的要旨在于墨晕不出字外,或廓填其内、或朱其背,正得肥瘦之本体,他暗暗忖度,自己能否在一夜之间,将这部快雪时晴帖摹出来。
源济见弟弟眼睛是盯着书帖的,神情专注却又空灵,犹如佛家入定,这神态让他害怕,轻拍拍他的肩膀道:“二弟,咱们也是留了拓本的,你别太难过。”
源清睁眼微微一笑:“大哥,今晚这帖子能让给我和妹妹么?”
源涓小声道:“太太让我起更了就回房……”
源清干脆利落地打断她道:“请大哥给太太说一声,我心里不痛快,涓儿要陪我饮酒赏帖子。”
源涓愣了愣,二哥从未如此斩钉截铁不讲道理,源济却是猜想或许弟弟要哭一场,妹妹比自己更懂书法,可做他一夜知音。勉强点头道:“好吧,我去跟太太说。让人给你们烫一壶酒,别喝得多了。”
源清微笑道:“满不过这一夜功夫么……”
源济总觉得弟弟这句话语气有些奇特,但他性子里的忠厚与散淡,让他无从猜测弟弟的心事,就像他只看懂了弟弟书法中高韵深情,却看不出其中的坚质浩气。如果他知道了源清的一意孤行,以及这次擅作主张给源清、给冯家带来的空前灾难,他无论如何要留下来。
美女……我这个算是伪sp文吧,虽然打了三顿,但是,汗,为了发泄我的不满。
你说的确实是个好法子,下一顿打了后,我就把“主题情节”标注出来。
源济一走,源清立刻就关了门道:“赶紧拿你那套家伙事儿,今晚把快雪时晴帖上的钤印刻出来,行不行?我记得宣和内府和赵孟頫的你刻过?”
源涓惊道:“你要做什么?”
源清淡淡道:“帖子不能送出去,我们今天晚上摹一个仿本给他。”
源涓做梦也没想到,二哥留下自己竟是要做赝品,急道:“没可能的,这上头几十个钤印,我一夜之间怎么刻得出来?就算我刻出来,快雪时晴帖不是光王羲之一张书简,赵孟頫、刘赓、王稚登、文震亨等人的题跋统共有上千字,这些名家笔意认识的人那么多,你能一夜摹完么?”
源清脸上波澜不惊,从柜子里抱出一个纸匣子,那都是事先做旧过的纸,他比对着纸色道:“摹书不难,唐太宗说卧王濛于纸上,生徐偃于笔下,可以嗤小子云。王羲之的字以前老爷就摹过,当世恐怕无人能比他摹得更真。赵孟頫的字我从小练过来,可以摹写得九分像;刘赓算不得名家,写出意思来就行了,王稚登……”
他闭目在桌上划了两个字道:“王稚登擅长的是隶书,他的行书原本就变化多,端随势就体,随体赋形,气质在俯仰映带气脉连贯,文震亨的小楷一半袭承文征明,一半学欧体——这些我都能写!”
源涓摇头道:“你就是拿旧纸写出来,做旧也须假以时日,写完后要多次洗涮托裱,我现刻印章也得放很久才能去油。”
源清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一个法子,加一点白酒点在油印上,把纸卷起来用火烤一烤,就可以去油。洗刷托裱来不及,用一层极薄的白芨水让纸面光润,再烫出旧纹来就很像了。伪造的古帖本来就不易辨认,唐时萧诚伪造了王羲之的古帖给李邕看,李邕也说是真迹。我虽不及萧诚,但料来那帮满洲人也没有李邕的眼力。”
源涓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酒,他越是胸有成竹,源涓越是害怕,只觉得二哥被一种执着又盲目的情绪驱使,简直是不计后果。她颤声道:“不行,真的不行……要不,我们找了大哥来一起商议……”
“站着!”源清呵斥一声,源涓被他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二哥从未这样高声对她说话,心中委屈,两行泪水就滑了下来。
源清慢慢走上去,拭着她的泪水,轻声哄着她道:“别哭,大哥太老实,告诉了他,他转身就去跟爹投案了。”
源涓细细的牙齿咬着下唇,委屈道:“被爹知道,还不把我们打死?”
源清笑道:“爹要打也是打我,你别怕,我要是不能仿得像,也不敢出这主意,你帮哥哥一回,好么?”
源涓迟疑了很久,道:“二哥,你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书之妙,妙在应变无方,不必应拘泥成法,若是一心一意仿二王,缺了神气,反而不得二王了。快雪时晴帖虽然珍贵,但咱们家既然留了拓本,你也研习了这些年,用不着为了留下它,把命都拼上吧?”
源清慢慢转到桌前,盯着那张帖子道:“古来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欢欣鼓舞之情态,涕泣无从之心事,歌咏不足以表达时,便宣泄于笔端。在这些陈旧的古书之间,我们当看出古人的谈笑。满洲以武力建国,他们不习我华夏文字,无从理解这些古人的悲欢,颜鲁公曰‘非志士高人,讵可以言妙?’将快雪时晴帖给他们,如同付之一炬。”
他凝视妹妹片刻,接着道:“若是旁人的字,如你所说,用不着为它拼命,但王逸少不同。学书不能拘泥古法,因为人人自有一种性情,自有一时哀乐,发自本心,方能有好字。再自然率性的字也是有法的,庖丁游刃有余,养由基每射必中,其运刀射箭之中本就依着规矩。汉书古雅,晋书逸韵,唐书清峭,宋书姿媚,世代不同但是其法不变。有法,就有立法者,王逸少虽是在唐代才被太宗奉为书圣,但后世以他为法,方有今日各家的笔意。就如同在汉代时才独尊儒术,但若无孔孟,今日是世界,就是另一番模样。”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两字:“楷模”,道:“你看,这两个字,楷者,法也,模者,式也。自古来楷书无出王逸少与钟元常,此二人之于书家,如同孔孟之于名教,我们不能连楷模都丢掉。”
那一夜书房很静,隔着窗子,时而可以听见枯枝不堪重负,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源清与源涓兄妹二人各行其是,口不出言,气不盈息,凝神正心,如对至尊。
待窗纸透出微微的光芒,源清终于将所有题跋都摹完,他这一夜心无旁骛专注太过,一口气松下来,脑中眩晕四肢酸软,连站都站不住。他扶着椅子慢慢坐下,转头看去,原来妹妹已先刻完了印章,支持不住,伏在案上睡得正沉,小嘴微张,一缕头发盖在脸上,甚是清新可爱。
源清活动着酸软的腕子站起来,先拿一件氅衣铺在榻上,走过去轻轻抱起妹妹,源涓朦胧中睁开眼,呢喃道:“哥……”
源清歉疚地笑笑道:“剩下的我来做,你
第3回
睡一会儿。”妹妹长这么大,一直都由太太护着,怕是平生第一次熬夜。
源涓睡眼惺忪地舔舔嘴唇道:“我要喝水。”
源清将她放在榻上,又拿一件氅衣盖在她身上,方去斟了杯热水喂她,源涓在半睡半醒中闻见哥哥手上、衣袖上淡淡墨香,适意地叹息一声,再次睡去。那一缕幽香,直飘进她梦中。
源清怕自己支持不住,走到离小榻最远的角落,拉开一扇窗子,冬夜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冲得他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不知何时,这落了两三日的大雪竟停了,一片洁白天地被晨曦映得晶莹如汉玉,连一个鸟雀的爪印都没有,干净地让人目眩神驰。
快雪时晴,想起朝阳出后这景象当更加明媚,源清虽是重负之下,心里也溢出浅浅的喜气。
2.佳想安善
一大早豫亲王就派人来取帖子,源清将帖子捧出来,冯铨一眼看到他双眼浮肿,显然一夜未睡过,心中暗暗叹息。他心绪不宁,不愿打开再看,直接将匣子交给了王府的人,那王府的戈什哈顺手接过,冯铨的手却还停在空中。他怔怔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感觉甚是奇怪,这样快就没有了么?一如当年他初入魏忠贤的门庭,站在门外等待,是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多铎从匣子里拎起那挂不足二两重的字帖,上面大大小小的字他看去都是一般,皱眉道:“这个东西就值一座城池?”
洪承畴凝视那帖子片刻,似有疑惑地拿起来,以二指轻轻摩挲纸张,随即笑道:“不值。”
刚林指着他笑道:“昨天这话是你说的!”
洪承畴笑道:“是我说的,但我说的是王羲之真迹快雪时晴帖,而非这西贝货。”
多铎奇道:“西贝货是什么?”
洪承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京城的俗语,忙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划了上“西”下“贝”,指着道:“贾通假,西贝货,就是假货,赝品。”
刚林走上来将拿字帖颠来倒去地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便问:“洪大人为何说它是假的?”
洪承畴指着那帖子道:“我敢断定这帖子出自双勾响拓,王爷请看,虽然通篇圆劲古雅,似乎合了王羲之内敛沉潜的路子,但仔细辨别,其牵丝带笔处,便有些不自然。如‘顿首’、‘果’、‘为’这四个字,笔法滞泥而缺生意,正是拓本的弱点。”
多铎也看不出那四个字与其他有什么不同,琢磨道:“难道冯铨那里收的不是真迹?”
洪承畴笑道:“若只凭王羲之这张书简,奴才也有此疑惑。但王爷再看,这后头的题识,赵孟頫和文震亨写的这个‘年’字最后的一竖,初横入笔向上而少驻,复引锋下行,至末驻而不收,这等悬针笔法,完全出自一人手笔。冯铨的帖子是从文震亨手中得来,即使前面的一概都假,文震亨的字却不该假。另外,古人的墨迹的纸色,表古而里新,仿造的旧纸,一经浸染会表里俱透。”他用手指在口中濡湿,轻轻将那纸揭开,墨迹果然浸了下去。
刚林笑道:“我原说呢,为什么要留一夜,为什么又顺顺溜溜交出来了,原来是要弄个假的糊弄王爷。”
洪承畴含笑道:“仿本能做到这样惟妙惟肖的程度,已经很不易了。尤其是王羲之这拓本,自唐以后,双勾廓填的妙手越来越少,到如今,有如此功力的,据我所知也不超过十人,若真是一夜之间造出来,也真难为他。”
刚林笑道:“听说冯铨的字就很不错,兴许就是他干的。”
洪承畴但拈须微笑,算是默认。
多铎本来对快雪时晴帖无甚兴趣,听洪承畴吹得天花乱坠,那就拿来也无妨,却不料冯铨送个假的上来,还被洪承畴一眼就识破了,心中怒起,随手一扫,将书帖和匣子一起扫在地上,冷哼道:“王兄许他个大学士,他却连张纸都舍不得!南人最是悭吝狡诈,这人也该被李自成打死!”
刚林本就对摄政王征召冯铨为内院学士不快,乐得落井下石,道:“恐怕冯铨别有用心,以此讥刺王爷辨不出真伪。”
要不是洪承畴,多铎跟刚林倒也真辨不出,然而被刚林道破,多铎细想却十分恼火,怒道:“你这就修书给王兄,冯铨这小老儿信不得!”
洪承畴笑道:“王爷请息怒,仅仅凭一张伪造的字帖,还不足以对冯铨下论断。王爷若真不放心,就劳烦刚林大人和奴才一同去探探虚实。”
多铎随意道:“这个冯铨是你举荐的,你看着办就好。”
洪承畴慢慢踱过去,俯身捡起跌多在地的书贴。小冯翰林,振鹭学长,自翰林院一别,山川无改而青丝做雪,故人安善否?他小心地拂去书帖上的尘土,像拂落阻隔了二十年的岁月。
刚林跟着洪承畴一路出去,笑道:“冯铨二十年前就任大学士,现在总得有七十了吧?黄土没脖子的人来还这么财迷,他就不怕王爷一个恼怒上来,摘了他脑袋?”
洪承畴笑道:“冯铨资历虽深,年纪却还小着我两岁,他十九岁就中进士,做到大学士时刚过而立之年。前明两位年轻大学士,一位是他,一位是崇祯末年的魏藻德。魏藻德纯是赶鸭子上架,不能跟冯铨相提并论。”
刚林笑道:“如此说来,崇祯用人尚不如魏忠贤了?”
洪承畴一噎,他不知刚林是无心说笑,还是故意嘲讽。他寄人篱下久了,早将一颗心磨得钝重,对于这样意味不明的话,不置可否笑笑而已。
刚林不见他答,也换了话题,道:“洪大人当年和冯铨熟识么?”
洪承畴一怔,抬起头,他恍惚中看见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漂浮着淡淡迦南香与纸墨清香的翰林院内,清俊如玉的少年正襟危坐,专心倾听芥片在水中展开的声音。落花无言,他竟觉得那张容颜过于耀眼,不敢逼视,只是静望着他执着定瓷茶碗的那只手。一个男人的手怎能生得如此好看,细腻得如同羊脂玉,反趁出他手中的白瓷隐现出黄绿色。也许他与他最近的距离,便是那个午后的一盏清茶,这可算的熟识?
他笑笑道:“我中进士后很快调外任,等回京后他已经罢官,早先不过数面之缘,算不上熟识。”
刚林“哦?”得一声,似乎有些意外,却也不再追问。
刚林和洪承畴骤然造访,冯铨心下大惊,猜不透两人的来意,好在他是弄潮踏过惊涛骇浪的人,面对这样的波澜不至于手足无阻,吩咐家人好生布置酒席。自己匆匆换了身窄袖衣衫,便出去迎接。
和洪承畴一对面,虽是各人面目上都还能寻出昔日美少年痕迹,却都有点不能置信的感觉。当日万历朝翰林院中为同僚,均是清俊少年人中龙凤,宽袍缓袖风姿落拓;其后天启朝腥风血雨,一人为中枢,一人为边帅;崇祯朝十七年岁月翻覆,一人为罪臣,一人为降将,再相逢时,却已是前尘若梦,半世倏忽。
两人看看彼此的局促的衣衫,垂在脑后细细的辫子,心中浮起莫名其妙的悲酸,只觉这一对面间,是将万历、天启、崇祯朝的旧事都拉近了,近得天地逼仄,让人无可逃遁。曾经承载着他们才学、功勋、志气的大明朝,已经云飞雪落般过去。
二十年前冯铨称洪承畴“彦演”,洪承畴称冯铨“振鹭”,现在冯铨称洪承畴“洪大人”,洪承畴称冯铨“冯先生”,如同一场大戏散了伙,戏子们场下相遇,便再分不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刚林满洪承畴会立刻拿出那张假帖子,给冯铨一个下马威,谁料洪承畴倒是兴致勃勃要逛冯家的园子。
前明自嘉靖万历朝后,江南士大夫建园子成了一时风气,声势浩大,北京的官员也纷纷效仿,有“北土名园,莫多于都下,南中名园,莫盛于西湖”的说法。冯铨罢官后有钱有闲,便大兴土木巧结台榭,照着江南园林的样式将这座园子建得奢华至极。冯家所在的小邵村,地处胡良河流域,水源充沛,素有“小江南”之称。冯铨引水入家,傍山构斋,修竹古梅、深岩峭壁掩映林麓之间,外面用石屑砌坛,柴根编门,富贵气中透着山水自然。
此时大雪初晴,园中天地一色,目际无痕,万片瓦上闪着银光,鳞次高低,尽若堆玉。洪承畴到了冯家的园子,只觉得跟这片清净洁白相比,皇宫里的雕栏画栋,京城的软红十丈,只是繁琐累赘地让人厌烦。他心中有些酸酸的味道:这人倒会享清福。笑道:“听说冯先生当初专程请了吴江园林圣手计成北上,来设计筑造此园,果然一亭一桥皆点缀地大有深意,宫中内上林,西苑太液池,也不过如此吧?”
冯铨心中一惊,照着他“编氓”的身份,这样重堂复道庭立三门的园子,是逾制的,正思忖怎么回答,刚林忽然插嘴道:“我看这园子虽好,冯先生还是太简朴了些,您是做过大学士的人,不该住这样的茅草屋。”他转了半天,终于有了点“心得”,不好一直沉默,便跟着洪承畴称赞两句。
冯铨拼着半世的涵养才没笑出声,略一躬身道:“草民有此一席之地安身,便已知足,不敢奢望其它。”
三人转到湖边,日光闪烁下冰面光洁如镜,点点泛着琼光,让人只觉将阳春抱了满怀。刚林正东张西望,忽而脚下一滑,洪承畴冯铨忙从两边扶住,齐声道:“大人小心。”
洪承畴含笑道:“履霜坚冰,君子知戒。”
冯铨心中冷哼,此人不过早两年投降,便装模作样来教训他。他自觉还是比洪承畴清白些,淡淡道:“胸中不抱惧心,不以涉冰为戒。”
刚林虽然能说汉语,但易经却是没读过的,没明白的意思,奇道:“你们说什么。”
洪承畴与冯铨一对视,冯铨笑道:“草民和洪大人是说这里雪后路滑,不宜多行,二位大人还是移步至厅上,已经备好酒菜,为二位大人驱寒。”
洪承畴遥望着湖对岸几点朱红,根据园中排布猜道:“那里可是茶坞?”
冯铨笑道:“洪大人好眼力,不过是傍着山斋一斗室,不足污二位大人尊趾。”
洪承畴笑道:“那一片红梅倒是可爱,我和刚林大人用了午饭来的,酒菜倒可省了,不如扫雪烹茶,足以破寒,刚林大人意下如何?”
刚林到了这样的园林,听着他们二人咬文嚼字地说话,只觉得自己实足成了乡巴佬进城,虽有些不快,却也说不出话来反驳,笑道:“扫雪烹茶,甚好,甚好,浓浓满满来一碗热茶,是很暖和的。”
冯铨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知道满洲人喜喝浓茶,但又不好拿高末儿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招待洪承畴,且洪承畴是福建人,或许更喜欢大红袍铁观音之类,便试探着问:“不知二位大人,是喝花茶、绿茶还是青茶?”
洪承畴道:“冯先生家中,还藏着贡茶么?”
冯铨心中一沉,因崇祯皇帝喜爱阳羡茶,每年由皇亲周奎供奉,一时京中喝阳羡也成了流行,他也不多说,招呼过一个小厮吩咐:“去把茶室的门开了,取一瓶今春的阳羡茶,让归洁她们收些梅花上的雪水。”
洪承畴叹道:“试将梁苑雪,煎动建溪春。京师一入高粱桥,水即为浊品,即使有西山诸泉,也总是失了清寒二字,不及这半天河水,不染尘垢。”
冯铨微微一笑道:“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洪大人若喜欢雪水,草民为大人收拾几瓮,用栗炭三四寸烧红投淬水中,再放十数块鹅卵石,可保经年味色常甘洌。”
洪承畴注目冯铨片刻,心中默念:“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三人虽是各怀一副肠肚,也一路说说笑笑走到茶室,只见几个婢女在梅花前收那花瓣上的积雪。披着大红毡衫的女子发髻低垂,俱做江南装扮,与同样艳红的梅花珠联璧合,在这洁白天地间甚是夺目。那一种妖娆,莫说是洪承畴,连刚林都有些魂飞天外。竟不知扑面而来的清香,是来自梅花,还是来自美人。
外面冰天雪地,茶室内因生了地火,便是门窗大开亦温暖如春。斗室之内并无过多摆设,中间的黄花梨案上放着荆溪壶、成宣窑瓷瓯等十几种茶器。刚林满屋子找不到椅子,见地板上只铺着几只蒲团,心里正嘀咕,冯铨已躬身道:“二位大人请。”
刚林小声嘟囔:“连个凳子都没有么?”便老实不客气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来。冯铨吃了一惊,向洪承畴望去,见他也是提着袍子趺坐,比刚林略雅观些罢了。他思量自己若是跽坐,怕是会显得扎眼,只好慢慢坐下,那袍子太窄,紧紧撑在膝盖上,甚是难受。
洪承畴坐在冯铨对面,静望他一丝不苟地洗杯洗茶。雪水消融,木炭的火苗轻盈舞动,腾波鼓朗的水气中,冯铨的脸看起来有些飘渺。水还是那水,人也还是那人,两盏茶之间隔的是一个朝代的兴亡,对面不相识的陌生让洪承畴怅然,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流连。脱胎换骨的不止是冯铨。
阳羡茶的茶色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煮出的汤柔白如玉露。冯铨用宣窑茶盏分做三份,先敬给刚林,再敬给洪承畴,道:“这个茶芳香藏得深永,致在有无之外,啜二三盏方能得其中好处……”
他话还没说完,刚林已咕噜一声一口饮下,他咂咂嘴道:“果然第一碗没什么味道,那就再来一碗尝尝。”
冯铨一愣,只好再注水分他一杯,刚林仍是一口喝下。他喝得两盏,便有些不耐,指着冯铨手中分茶的清妃白瓷瓯笑道:“冯先生每次给我斟这么点,还来不及尝出味儿,就滑下喉咙去了。不如把这个给我,也省得你麻烦。”
冯铨无可奈何下把那瓷瓯捧给刚林,几乎是怀着同情望向洪承畴,真不知他在满洲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洪承畴面上发热,只觉冯铨的眼神,似怜悯似嘲讽,比唾骂更让他难以承受。羞耻混杂着对刚林的鄙薄、和自己千疮百孔自欺欺人的自尊一起翻上来,在他胸中一浪一浪翻得难受,终于化作一个恶意的冷笑。
洪承畴笑道:“丁谓言:痛惜藏书箧,坚留待雪天。我这里也有一本好帖,要请冯先生赏鉴。”他从袖中取出那本帖子递上去,冯铨见正是自己今晨送出去的《快雪时晴帖》,不仅疑惑道:“洪大人,这是何意?”
洪承畴笑道:“这帖子太贵重,王爷说不敢留,冯先生还是先请过目吧。”
冯铨当真一头雾水,派人来三番两次地要,要去了又说“不敢留”,他不知洪承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好慢慢打开帖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如刘备听见曹操说“天下豪杰惟使君与操尔”一般,惊得动弹不得,真恨不能这时天外也来一声惊雷,好让他也略略掩饰面上惊慌。
洪承畴在冯铨的呆滞中感到了一丝快意,笑道:“冯先生果然是行家,只一眼便看出玄机。”
冯铨现在千悔万悔,只恨自己早上疏忽,不曾把帖子打开来看看,他一看字迹,便知道这偷梁换柱之事是谁干的。强自镇定心神,笑道:“死罪死罪!快雪时晴帖草民家中原是拓了几本,想来是他们小孩子家一时大意,竟错拿了仿本。草民这就着人取帖子去。”
他叫过小厮道:“你去源清那里,把快雪时晴帖取过来,跟他说,两位大人正等着,不可迟延。”看着他小厮匆匆去了,他总是心悸难安,掩饰地端起茶盏,看那茶汤在盏中荡漾,随时都有泼洒出来的危险,只觉这茶室成了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晃得厉害。
刚林今天来就是为了看冯铨这一刻的窘态,毫不掩饰地呵呵笑起来。
源清昨夜太耗精神,疲惫到了极致反倒睡不安慰,好容易睡着,却是各种梦魇来回撞击。一时梦见父亲披头散发,形如鬼魅把拿着把剃刀慢慢逼近,一时又梦见几个清兵要来抢快雪时晴帖,他用身子护住那帖子,那清兵便抽刀向他劈去……他一时被人推醒,心里还在发急,梦呓道:“不能,不能让抢去了!”
丫头笑道:“二爷好睡,大白天还说梦话,您什么宝贝让抢去了?”
源清朦朦胧胧睁开睡眼道:“快雪时晴帖……”
那小厮笑道:“就是这个帖子,老爷让我快快拿去。”
源清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呆呆望着他,只是不语,那小厮急道:“二爷您倒是把帖子拿出来,我去复了命,您接着睡就是,那两位大人还等着呢!”
源清迷糊道:“什么大人?”那小厮道:“不知道,就是两个留辫子的官儿,和老爷在茶坞喝茶呢。” 三言两语中,源清猛然清醒,想起昨夜事,蹭得从床上坐起来道:“快雪时晴帖……不是已经交上去了么?”
那小厮奇道:“我不知道啊,老爷只让我来找二爷取快雪时晴帖。”源清心中乱成一团,难道自己摹的拓本竟被父亲识破了?那两个满洲官儿又是谁?小厮还在一声声催促,源清怔怔道:“帖子是没有的。”小厮惊道:“那怎么跟老爷复命?”
源清刚才睡梦中出了一身汗,现在猛得坐起来,汗水被冷气一逼都收住了,他手足冰冷地直打颤,勉强揭开被子下床道:“我跟你去。”
源清匆匆着了衣裳,在镜中看到自己双眼浮肿,浑身也是乏力,带着心神一阵阵模糊。他狠狠心拿巾帕浸了冷水敷在面上,虽是冰得一阵哆嗦,但寒气入脑,却是清醒了许多,深吸一口气,便和那小厮出门了。
来到茶坞前,果然老远就看见父亲脸色有些不善,源清硬着头皮进去,躬身道:“给老爷请安,给二位大人请安。”
洪承畴远远看着这少年踏着满地琼瑶越来越近,那张清俊面容,让他恍惚中以为是当年丰姿绰的小冯翰林,长袖轻轻拂落二十载的尘埃,踏着超然出俗的步子踏雪寻梅而来。待源清开口说话,他才回过神笑道:“原来是冯先生的公子,名父之子,果然气度高华。”
冯铨派人去拿帖子,却把儿子给带来了,他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很怕再生波折,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帖子拿来了么?”
父亲的声音这样温和从容,出乎源清意料之外,他微微抬头,却正对上冯铨满是焦灼警示的眼神,心下又是一颤,看来今日来的两个朝廷官员身份非同寻常,以致父亲在他们面前还要做戏。他手心都是冷汗,只得勉强将谎扯到底,道:“快雪时晴帖,今晨儿子已交给老爷了。”
冯铨见他还是不肯老实交出帖子,心中大惊,斥骂道:“糊涂东西,妄你习了几年字,连个仿本都认不出?我真为你羞死!那一本拿错了,快去取原本来!”
源清低头站着,他眼睛正好看到那茶水沸腾了,如涌泉般冒出如珠如雪的水花,他一颗心似在这滚水中烹煮一般。他不知那帖子究竟是谁识破的,此时再要寻一个仿本来敷衍也不可得。若是只对着父亲,还可以剖白自己隐匿帖子的心事,现在有朝廷官员在场,他要么交出帖子,要么一身承担,已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咬咬牙,双膝跪下叩头道:“老爷息怒,是儿子该死,原帖寻不出了。”
冯铨又惊又怒道:“什么叫寻不出?”
源清低声道:“儿子昨日只找到这一本,原来的真迹不知道放到何处去了,容老爷给儿子些时间,我再好生找找。”他只盼拖延得一刻,先哄走了这两个官员,他们父子关起门来,一切都好说。
洪承畴扑哧一笑道:“冯先生果然是胸中不染半点俗尘,王逸少的墨宝,在您家中也只如破铜烂铁般随意丢放。”
这话连刚林都不信,只道冯铨和儿子串通好了糊弄自己,呵呵笑道:“冯先生把快雪时晴帖都丢了,还挂着快雪堂的牌子做什么?”
他二人一搭一搭的嘲讽,冯铨更是惊惧,勉强赔笑道:“草民这两年精神不济了,这些孽障们又不务正业,将书房搅得乱七八糟。待草民自己好生打扫一翻,寻出原本来,一定给王爷送去。”
洪承畴微微一笑:“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冯铨被拿了个三曹对案还是不肯交出帖子,倒是有些让他诧异。
刚林撇撇嘴道:“冯先生,您是让我们跟王爷回禀,您家里太乱,把快雪时晴帖给放丢了?这话您好意思出口,我们也不好意思转奏不是?”他说话不像洪承畴那般隐晦,直接骂到了冯铨脸上去,饶是冯铨满腹聪明,到了此时也手足无措,颤声道:“这……”
源清耳听父亲被逼迫地无法回话,一时胸中屈辱难耐,叩头道:“帖子遗失,是小人之过,小人愿领责罚。只是此事我家老爷并不知情,君子不绝人之欢,不尽人之礼,请二位大人稍留地步。”
冯铨听儿子为自己辩护,却也顾不得感动了,一拍桌子喝道:“混账东西!一本帖子都收不好,还有脸来说嘴!”他心知今日事闹到这个地步,只有顺着源清的话,责罚他一顿做个样子先堵住刚林和洪承畴的嘴。冯铨咬咬牙,罚得太重,他也怕源清受不住,罚得少了,洪承畴和刚林定然以为自己在做戏,他权衡出一个数目道:“来人,将这畜生拖出去,重责五十板子!”
在冯家板子只打下人,教训儿子从来都是冯铨亲自动手。几个家奴怔了怔,才明白过来那“畜生”就是跪在地上的二爷,忙进来两个人,将源清从地上拉起来。源清咬着嘴唇,苍白着脸色叩了个头,他来见父亲,便是做好了准备要受罚的,但听到五十板子,仍是惊得心中一颤。他跟着那两个家奴出去,管不住脚下虚浮,一脚踏在门槛上,绊得个趔趄,要不是两臂被执,就要扑倒了。
震动之间,茶室屋檐上的冰凌忽然坠下一滴融化了的水珠,正打在源清后颈上,刺骨的寒意冰得他一颤。冯铨看着儿子消瘦的背影耸动一下,心下不自禁地有些发酸,却不料那燃得正旺的木炭啪得爆开一个炭星,冯铨的身子也是一抖。洪承畴轻笑着摇摇头,心说冯铨这本钱下大了。
茶坞中狭窄不能用刑,外面遍地又是积雪,家奴也不敢就把二爷推倒在雪地里打,悄声一商量,有人飞奔而去,很快就有人拿着两根板子,抬着一张长凳过来。源清眼睛和那手掌宽阔、通身漆得乌黑的板子一碰,便觉得寒风中呼吸有些困难,转过脸去,是几树寒梅正开得精神,花瓣上的积雪刚刚被拂去,红得滴血一般。他心神一乱,竟想起自己的未婚妻子,若非国破家亡,他们当已经成了婚吧?他揭开大红盖头,那少女脸上的乍现的红晕,是否也该同这梅花一般清艳。
凳子布置好了,两个掌板子的家奴对面站立,手驻着板子分开双腿,这无声的气势便有些骇人。源清知道该自己走过去,可是在外头站了这一刻,只冻得他双足和小腿生疼,膝弯处也僵住了,被两个家奴扶持着,才一步一蹭来到刑凳边。强自安慰自己,今天这顿打差不多是他自找,若是挨顿板子就可以挽回《快雪时晴帖》,还是便宜的。他这么想着,深深呼吸两次,向那凳子俯身下去。
两个家奴照规矩按住他双肩双手,又有人去揭他的直裰,源清心中发紧,忍不住抬起肩膀转头向后看去。那按着他的家奴,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得看到府中的二公子,大约是因为太冷,那白皙面容上泛起微微的红晕,澄澈如水的眼中尽是惧色。那家奴也是忠厚之人,轻轻捏了两下源清的肩膀,在他耳旁悄声道:“二爷莫怕——一时您只管大声叫唤便是。”
这安慰的话还不如不说,源清似已能想象那板子打在身上是何等疼痛。他紧张得身子绷成了一条线,只觉连双足也被人压牢,全身动弹不得中更是惧怕,想了想,又张开嘴趁着板子还未落下,大口呼吸两次,带着风雪寒气的灌入肺腑,直呛得他一阵哆嗦。
茶室中的三人到此时也无话可说,冯铨慢慢拿起茶盏了抿了一口,不料那阳羡茶冷了后,一股苦涩直抵舌根。他耳听着“啪”得一声响,当是打了一板了,强忍着没有抬头去看,忽然想起前两日自己刚抽了他二十藤条,心烦意乱中也忘记请大夫来给他看看伤势,若是那旧伤不曾好,带着伤再受杖,让他如何煎熬?
源清挨了一板子,只觉臀上一震,寒冷中肌肤异常柔脆,顿时一种麻木的痛楚扩散开来,说不出的难受。他在疼痛中一抬眼睛,恰看见茶室中父亲正缓缓拿起茶盏凑到唇边,意态悠闲,竟是看都不向这边看一眼。虽说是他甘愿受责,父亲打他也是逼不得已,但心中总盼着父亲能有几分不忍的神色,好让他的心志更坚定一点,能有勇气面对这顿数目庞大的笞打。
源清失望中低下头,他眼睛下方的雪地里却坠着一朵梅花,也不知是被风吹过来的,还是谁摘了仍在这里。那朵梅花尚在半含半放蕊之际,小小的花瓣细细的花蕊甚是柔弱,原来傲霜之花离了枝干,也是这般孤零零地可怜。
他怜悯那落花时,身后便打了三四板子,疼痛由麻转烫,火辣辣地烧着皮肉。按着他的家奴又在他肩上捏了几把,源清也明白他是让自己呼痛讨饶,却终究拉不下颜面,只是将牙关咬得更紧,两鬓边已有点点汗珠滑下。
其实那掌板的家奴真没用怎么着实打,他们也知道打的是二爷,连三分力气都没用到。臂上动作气势虽凶,但板子力道最大的下端并未落在源清身上,不过打出声响来欺瞒着上头。只是源清从小未吃过苦楚,又先被那阵势吓住了,这样的三分疼痛都觉甚是难熬。
茶室内洪承畴耳听得板子起落两次,只看那板子的落点,心中顿时明了。他在前明统了十几年的兵,军棍见得多了,便是廷杖中的规矩伎俩也听说过不少,冯府下人这点子手段如何瞒得过他去?心下暗笑,他却不愿这样抬抬手便放过冯铨去,轻描淡写向刚林笑道:“看这托榛仁的绿叶,倒让我想起前朝锦衣卫一门手艺来。”
刚林便问:“什么手艺?”
洪承畴笑道:“前明大臣屡受廷杖,对行刑的来说,这可是笔大生意。因此要将打板子的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用一张荷叶包了嫩豆腐,板子在上头砸得砰啪山响,打完那豆腐还是一整块。其中机关便在板子着肉之处,若是让杖头在外面,只将杖身击打是身体,就可大大减轻力道,所谓‘出头棍儿’是也。有了门路塞了银子的,如此打法,便是杖一百也稀松平常。”锦衣卫打板子的技艺有两般,他却只拣了有用的说。
茶坞中说话,门外的人听不清楚,且冯府的下人并无洪承畴所说那般出神入化的手艺,这样装模做样使巧劲儿抡板子也极耗力气,生怕一不小心,力道重了二爷受不了,轻了没打出声响,又要穿帮。因此连眼睛都不敢眨,一板板抡得极为专注,哪里有精神去听茶室内说什么,那一下下落空的杖头,恰好做了洪承畴一段话的注脚。
刚林笑道:“那前明的皇帝可知道这些?”
洪承畴笑道:“自正嘉之后,便要去衣受杖,只是如此,其间的情弊仍然数不胜数。”
刚林笑道:“哈哈,这帮汉人果真狡猾,怪不得我朝摄政王裁撤锦衣卫,便是要断了他们徇私舞弊的门路。”他好歹给冯铨留了面子,不似多铎一口一个南蛮。
冯铨一张冠玉般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第4回
,暗骂洪承畴用心歹毒,向门外怒喝道:“住了!”
掌刑的尚不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拆穿,愣了一下忙退到两边。源清趴在那里原是疼得身子颤抖,几乎要支持不住,忽听得父亲一声断喝,板子声便停了。他只道父亲要免了剩下的板数,虽是臀上仍火灼般阵阵刺痛,心中却暖和了许多。
源清慢慢将咬得发酸的牙关放开,只觉两边太阳穴上一突一突地跳动。他胸膛被压了半天,垫得生疼,此时便缩回了手臂,将身子撑起来一些,好把胸中那口憋闷之气呼出。
冯铨望着儿子满脸汗水张口喘气的狼狈形容,冰天雪地中他一张苍白脸儿越发显得幼小,心下酸得难耐,几乎不忍心将底下的话说出。他右手在桌下狠狠握拳,此时才对这窄袖衣裳痛恨无比,连个可以遮掩躲藏之处都没有。他知道今日若不将儿子重责一顿,终难了断,便硬起心肠喝道:“狗奴才!当着我的面还敢耍这等花样?当我是瞎子不成?给我去了他衣裳打!”
他一言喝出,非但源清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掌刑的家奴都惊在当地。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要脱了二爷的裤子,他们也真害怕打出个好歹来。大着胆子赔笑道:“小的们该死,小的们再不敢舞弊了。只是这天寒地冻的,还请老爷给二爷留些体面,去衣就免了吧……”
源清已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全了,颤声道:“老爷……爹……”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求饶,只听见哭腔和着上下牙齿的的打战的颤音,在寒风中悠悠地飘。
冯铨强迫自己狠了心,喝道:“我如今在这家说话竟是不管事儿了么!再废话就滚下去,先处置了他,再开销你们!”
几个家奴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十分无奈,只得上前便去摸索源清的腰带。源清腰间被他的手一碰,如被蛇咬了一口,全身寒毛倒竖,一时气血上逆,满眼金星,也顾不得臀上疼痛,两臂一撑就要起来,慌地几个家奴忙将他按回凳子上。源清羞愤交集,前几日内房中只有家人在,父亲责他尚没有去衣,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道:“老爷!老爷便容得他人上门凌辱儿子么!”
冯铨强压着惊惧,喝道:“掌嘴!这么点事,怎得如此磨蹭!”
家奴强按着清源,手伸下去拉他的腰带,无奈清源小腹贴凳子贴地死死的,又不住挣扎蹭蹬,竟将那腰带的结打磨成了个死头。那家奴扯了几下,反是将那结拉得更紧,只得道:“你们把二爷架起来一点,那裤子不知怎么了……”
清源身子被架起来,羞愤地恨不能立时死去,忽然大喊一声:“放开我!”
那家奴愁眉苦脸唤道:“二爷……您体谅小的们……”
清源原先通红的脸,却转瞬白了下去,直比满地积雪还白得扎眼,他看看那家奴,又看看茶室内,只觉一身的毛孔都起了栗子,闭了眼轻声道:“你放下我,我自己来。”
那家奴“啊”得一声,清源低低道:“我自己解,你放心,我不会逃。”他虽是闭着眼,但两行清泪已缓缓淌出,似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抵抗,只是绝望地等死。那家奴从未见过二爷如此凄凉的神情,心下难过,也不忍再说什么,便缓缓将他放在凳上。
源清颤抖着手指探到腰下去,用力拉扯着那根带子,他手指都痉挛了,好半天才将那个结打开。他此刻心里终于切实地明白了什么是衣冠扫地颜面无存,什么是一旦归为臣虏,比看着父亲的辫子还要明白。原来国亡了,人家就可以欺上门来,剥落他的衣裳和尊严,原来国亡了,就是君不保臣,父不保子。
曾经很多人都以为亡国不过是换个皇帝的事儿,他们还能守着自己的一份家产继续逍遥下去。他们错了,他也错了,只是这一分滋味,非要棍棒加身,刀剑及颈的一刻才能醒悟,他现在体会到了,南边的那些人却还懵懂着。
他解开了腰带,却实在没有勇气再褪下裤子,那家奴也不敢再耽搁,只得上来将他刚才蹭下去的袍子下摆又折上去,将他裤子往下褪了几寸,待褪至臀部下方时,见源清的身子猛然一颤,不知是冷得还是太害羞,又听见他喉咙里压抑的一声呜咽,终究不忍再将他双腿也露出,便停下了手,重上前按住他肩膀。
源清只觉方才还火辣辣疼痛的臀上,又是刀割般一阵寒风吹过,这两种极端冷热,正提醒他此时所受的双重羞辱。他的身子一直在抖,他已无法欺骗自己说,这颤抖仅仅是因为寒冷。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地,砸落在积雪中,便陷下去一个小坑,砸在那朵小小梅花上的,便让那花再沉入雪中几分,似是也不忍再看,要掩起面来。
冯铨只见玄青的袍子夹裤之间,是儿子窄窄的腰肢和挺翘的臀部。方才那二十下笞打虽然不重,臀上却也红肿了一片,颜色竟和桌上钧窑茶盏的嫣红相类。裸露在外的肌肤,只腰间和臀下两抹尚完好无瑕,被那几近黑色的衣裳一衬,当真莹白清亮,如同他手中的定窑白瓷,白得脆弱,似乎一松手,就跌得碎了,又好像是地上皑皑白雪,就要化在这阳光里,是无法在这人间常驻的美好。
刚林目瞪口呆,他知道前明士大夫中南风盛行,洪承畴降清后,太宗皇帝还专程交待去山东劫掠的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给洪承畴在临清寻两个小唱回来。他看看源清的身子,又看看冯铨,咽了口唾沫想,怪不得魏忠贤什么宝贝都给了冯铨,说不定他年轻时比儿子还要美貌些。
刚林半张着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源清的神情,让冯铨胸中的怒火腾得燃起,重重一拍桌案,向外喝道:“重打!”
源清听得父亲一声叠着一声喝令重打,非但身子冰冷,连心似也扔到了这雪地里。自从摄政王送来信——不,是自从京城传出大明覆没的消息,自己一家人就如秋后寒蝉般惶惶不可终日。那个峨冠博带恺悌慈善的父亲,他们兄妹纵情书画恣意洒脱的日子,繁华的市巷,曼妙的歌舞,即使没有快雪时晴帖这桩事情,也永永远远地回不去了,亡国的烙印早在三月十九日那天,如泰山般压在他们的身上。
原来亡国不是简简单单换个国号,不是一些山长水远的地方正在进行的战争,这些恶毒的、羞耻的、把他人生命尊严随意作践的事情,从前在他的人生里,他连编都编不出来,现在确确实实发生在这日头下的某个角落,落到他身上来了。有些人比他体会得早,有些人还没有轮到,但终究他们都会明白的。
源清想起冯铨斥骂他的话:“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还想做忠臣”,自嘲地轻笑一下,他指责父亲的时候,真的没有好生想想,名节是有代价的。刘理顺大人阖门十八人殉国,青州一城的百姓据守了一个月,那比打一顿屁股,要疼痛许多吧?他忽然觉得不是那么羞惭恐惧了,只因今日的江北大地上,比他更疼、比他更屈辱的人太多太多。
那按着他的家奴如何知道源清这一转瞬的念头,见他眼角还挂着泪花,嘴角却挑起一丝笑意来,只道他年纪小,怕得糊涂了。暗自叹了口气,又看看他肿的臀丘,心道老爷也真狠心,并不见二爷有什么错处,拉倒了就让打,二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子,五十板子如何受得住,打坏了还不都是他冯家的?他替源清难过着,抬头一望,不知何时天空中铅色的暗云已遮蔽了太阳,阴沉中更是一阵冷似一阵,他按住源清肩膀的两只手都觉冻得疼,思量板子打在赤裸肌肤上是什么滋味,已是自己先打个寒战。
掌刑的人却不敢再舞弊,将板子高高扬起,那竹板虽然宽大,却不厚,破空容易出声,“唔”得便从半空打下来,杖头倒是结结实实落在源清左边臀丘上,打得他半边屁股随着板子凹陷下去。竹板直接着肉之声,果然比方才隔着夹裤清脆响亮许多,在呼啸北风中还是听得甚是清楚。
源清本是连视死如归的心都有了,这一板的痛楚却也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只觉左边臀上还只是油泼火灼般痛,右边却像是要掀起一块皮肉般,脑中嗡一声响,几乎就要喊出来,身子已无法控制地向左翻去。那两边的家奴见他要挣扎起来,忙又手上加力将他按牢,这时右边又是一板打下,源清虽是挣扎不动了,却也忍不住“呃”地低呼一声,原先因为委屈的眼泪,化作两行急痛之泪迸出,也无法将他身体里的痛苦带出去些。
这两杖追地紧,掌刑的再挥板子却要时间,这短短的间隙里,源清的臀上便又肿起两道宽宽的、颜色更深的僵痕来。源清原以为腿上冻得麻木,便会减轻些疼痛,现在才晓得他是错了,寒冷和先头打过的二十杖,只是让他的肌肤更为敏感,把每一板子的力量深深地透入他的皮肉中去。听数数的数了个“二十二”,他颤抖着回头,虽是不敢说话,但目光中尽是乞求,指望那些家奴明白他吃不住痛,手下稍稍松一点。他看不见身后,只对上了那按着他的家奴歉疚的眼神,低声道:“二爷忍忍啊……痛不过了就叫出来。”
源清终于是绝望了,他余光看到板子又在落下,赶忙奋力咬住牙关,将两下剧痛闭在胸膛中。他什么都做不了主,却至少要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如是打两板,停一刻,那疼痛扩散开来的滋味并不比板子抽上去好受些,源清不敢松了牙关去呼吸,每杖一下,他都觉是被人倒悬着摔在地上,身子上痛彻心扉,胸膛里也是气血逆流,内外煎熬中憋得浑身抽搐。
这样实在的打法,不过又是十杖,源清臀上的杖痕已叠起半寸来高,臀丘处油皮已经带破,渗出点点的小血珠。源清早听不清那报数的数到何处,这样的痛每熬得一下,都如一番生死轮回,待胸中实在恶闷欲死时,他只得张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冲进去,逼出来的是他忍无可忍的呻吟。
洪承畴略带迷惑地望了冯铨一眼,源清说帖子丢了的鬼话他当然不信,原以为是冯铨和儿子串通好了演双簧,重责源清两下,他年纪小受不住疼痛必然就招了。但眼见这十几杖打得并不轻,冯铨只是沉着脸烹茶,源清除了喘息呼痛也无别的言辞,倒有些让他诧异,淡笑道:“我不过说笑,冯先生何必认真?剩下的免了吧。”冯铨强迫自己不向茶坞外看,不听儿子越来越痛楚的哽咽,不动声色蓄水道:“这些孽障,早该好好教训。”
洪承畴扑哧笑道:“怪不得阮圆海当年厅堂挂出‘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我们都不得享这样清福。”
阮大铖亦是阉党,洪承畴有意无意又讥刺冯铨一下,冯铨微微一笑道:“洪大人不放子女于身边,较得草民,还是聪明许多。”洪承畴的妻儿母亲皆在福建,此时福建尚未入清廷版图,洪承畴一家不得团圆,也是出于无奈。
洪承畴双眉微微一蹙,也就不说话了。
彤云越压越厚,又有细碎如玉粉末儿小小雪花飘落下来,阴沉得有些邪气。
按着源清的那家丁不住回首,见那肿胀的双臀肿得发亮,只怕再打几板就要破了,又觉得手下二爷的身子颤得太厉害,知他熬不过这笞杖之苦。心中迟疑,若是真这样一板板打到皮开肉绽,源清受得罪就大了,他拼着担些干系,向两个掌板的丢个颜色,示意他们拿手段出来。
掌刑两人对视一眼,略点下头,待下一板打落时,力道更加几分,接触皮肉那瞬间,更是一拖——那高肿的皮肉原已到了承受力道的极限,生生被带掉一小块肌肤,露出嫩红的肌肉,眨眼工夫,鲜血便涌了上来。
源清被这猛然加重的疼痛冲得两眼一阵昏黑,直觉自己屁股上被剜掉块肉般,“啊”得一声大叫,右边那人也是依样落杖,源清直痛得喊也喊不出了。板子离身他颤抖了一刻,才喘着气哭喊道:“爹!爹!饶了我吧!别打了!”不管他安慰过自己多少话,肚内读了多少诗书进去,这一刻都被板子拍得没了踪影,唯一记得是父亲就在身边,父亲总是离他亲近的人。
这两板打完,再打上去的板子便是放轻了力道的,将伤处涌出的鲜血染满臀部,看去便也是打得血淋淋的了,虽然免不了疼痛,人倒不会再受什么大伤。只是源清在方才一番挣扎中耗尽了力气,板子莫说是打在破皮的伤处,就是碰一碰也疼得难受,仍是一声声地呜咽着。
冯铨紧紧盯着自己的手,确保分到三个茶盏中的茶水分毫不差。洪承畴对面望去,幽蓝的炭火摇曳在冯铨眼中,映出了一片冷意。洪承畴轻叹了口气,他是越发不懂这个人了,可以为了父亲投靠魏忠贤,却为了一张帖子将儿子打得鲜血淋漓。
雪花很小,轻柔无声漫无边际得洒了满空,细密如愁思一般,重新给红梅笼上轻纱。这朦朦胧胧的寂静中,板子声便显得突兀骇人,让人只是奇怪,这样文弱清贵的一个少年,该是安然卧于梅花下,悠悠闲闲地吟诵些诗句才对,而非这样被人狼狈地按着打屁股。
雪花有的落在源清脸上,被他的汗水融了,化做更大的一滴坠落,有的落在他伤痕累累的臀上,倏忽就钻进血水中,消失不见。那按着他的家奴见他一阵阵哆嗦,心中只替他冷得慌,想替他将落在后颈腰间的雪花拂去,刚一抬手,那雪花却融成了一颗小小的水珠。有几滴鲜血沾在板子上,扬起来时又溅落在积雪中,比梅花还要鲜艳几分。
五十板子好容易打完,源清伏在凳子上哽咽难出,脸上一行是汗,一行是泪,一行又是融化了的雪水,冷冰冰黏糊糊地甚是难受。一抬头间,原来不知何时冯铨已站在了茶室门口,隔着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冷清荒凉,静静望着他。源清虽是痛得几欲晕去,心下却是有些歉疚的,他吃些皮肉苦,挨顿打就完了,父亲却还要继续和那些人周旋,低伏做小哄人家走,那必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艰难。
冯铨冷冷道:“打完了带下去吧,若是帖子有失,当心打断你的腿!”
源清刚刚放下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已无力说话,任由家奴将自己的裤子轻轻掩上,又放在一人背上,背回卧房去。
茶坞前头动刑打人,后院里崔氏和源济早听得了风声,正要赶出来,却见家奴背着面白气弱的源清进来,吓了一大跳,惊道:“这是怎么了?”源清半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却不说话,那家奴苦着脸道:“二爷叫老爷给打了——打了五十板子呢!”
源清一路上回来,一身的汗被寒风吹干,冻得嘴唇青紫全身哆嗦,崔氏一摸他掌心额头,竟是冷得跟冰块一般,一边帮忙将他放在炕上,一边吩咐道:“快!快关门,把熏笼移过来,把火盆点起来,兑盆温水——你试着如体温就好!济儿去请大夫,让他把棒疮药带全了!”
丫头们手忙脚乱地点火盆兑水,崔氏坐在炕边,揭起源清的袍子,却并没看出血迹,那家奴叹道:“伤在里边儿——老爷真狠心,竟是将二爷剥了裤子打得。”崔氏又是一惊,咬着牙小心地去褪源清的裤子,因天气寒冷血液凝结地快,只轻轻一拉扯,源清便觉是揭起层皮去,痛得哭喊出来:“别……别碰,疼……”进了后院就是自己的家,他也没力气再硬撑了。
崔氏强定心神,也不接源清的话,对一个丫头吩咐:“去给二爷擦擦脸。”手上仍是慢慢将裤子往下褪,源清早疼得双肩乱颤,却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揪着被褥强忍。崔氏秉着呼吸,能听见干涸的血痂揭离伤口处细微的声音,再一看屁股上或青或紫,一片片粘着血迹,轻呼一声,眼圈都红了,拿温水给他轻轻擦洗臀上的血污。
屋内熏笼和火盆点得很旺,很快让源清身上回暖,只是这一暖和过来,臀上杖伤被热气一蒸,蜇得阵阵针刺般痛,源清呻吟着摇头:“把火盆拿远些。”
崔氏忧心地摸摸他额头,道:“你刚才受了风,还是再暖和一会儿。”
源清哽咽摇头:“疼得厉害。”
崔氏叹了口气,也只好让人把取暖之物都移开,道:“究竟是为什么,把你打成这样?”
源清喘息一阵,才挣出两个字:“为帖子。”
崔氏奇道:“帖子,什么帖子?”
源清抬头望她一眼,伏下身去,却是不肯答话了。
大夫还没来,源涓已慌慌张张闯进来,她也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听说父亲打了二哥,连衫子都来不及穿,套了褙子就急忙赶来。她一眼看到源清臀上伤痕累累,扑到床前蹲下红着眼睛道:“二哥,我就说老爷会打你的……”
源清满脸发烧,虽是兄妹,到底男女有别,忙拉过被子盖上。
崔氏听女儿话中有话,问道:“老爷为什么打你哥哥?你都知道什么?不许瞒我!”
源涓并不敢骗母亲,老老实实道:“还不是为那个帖子,哥哥舍不得给,和我仿了个假的……”
她未说完崔氏就捂住嘴惊呼一声,气道:“你们两个傻孩子!怎么背着老爷做这事!”
源涓委屈地撇撇嘴道:“哥哥说得有理,满洲人又不懂我们的字儿,又不懂我们的书法,给他们也是白糟蹋。老爷也是,哥哥仿得挺像的,干嘛要说破……”
她话未说完,已听见冯铨满怀怒气大步踏进来道:“你还有脸说他仿得像?人家都把那赝品甩到我脸上了!”冯铨脸色铁青,将那本帖子直指到源涓脸上怒道:“那些章印是不是你帮他刻的?你们两个孽障,非要快雪堂被人拆了才甘心不成!”他说得怒了,扬手便欲打,源涓吓得“啊”得一声躲到崔氏身后,抱着崔氏的手臂哭道:“娘……”
源清奋力从炕上撑起身,叫道:“老爷!主意是我出的,字也是我写的,不关妹妹的事。”
冯铨这才转头看他,骂道:“你失心疯了是不是?连我也敢骗?亏得被洪承畴一眼看出来了,要是送到京城去才被识破,那就是欺君之罪,你自己不想活,要带累着冯家满门给你陪葬?!”
源清才知道拆穿自己的人便是洪承畴,咬牙低哼道:“此人上负君恩,下负百姓,还有何面目见人。”
冯铨将那帖子狠狠往他脸上一摔,怒道:“五十板子没把你打明白?人家现在是堂堂兵部尚书内院学士,手握兵政大权,要我冯家抄家灭门易如反掌,‘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你懂不懂!”
崔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护着源清,勉强笑道:“不过是一张纸的事,拿出来就完了,老爷不要开口闭口要死要活,听得人心慌。”
冯铨叹道:“今天洪承畴和刚林把这封假帖放在我面前,我险些没羞死!说了多少好话,才哄得人家去了。说,原帖放哪儿了?”
源清趴在炕上,低声道:“老爷要将帖子送给满人——那还是没有。”
冯铨脸上变色,喝道:“住口!什么满洲?那是朝廷!”
源清低声道:“汉家再坠,大统犹系人心,唐室三丧,长安不改旧物。未必天下人都甘心认这个朝廷。”
冯铨气得两眼出火,就要上去抽源清耳光,崔氏忙上前搂住源清道:“孩子小,不知跟谁学了两句话,老爷日后慢慢教导他就是。”她握着源清肩膀,轻声劝道:“孩子,你要为你爹想,咱们家就在京畿边儿上,老爷又要出仕了,有些话不能乱说。把帖子拿出来吧,咱冯家不是只快雪时晴帖一本帖子,你想要什么,让老爷去寻了给你好么?”
源清淌下泪来,泣道:“儿子强要留下帖子,不光是为自己舍不得。快雪时晴帖是咱们汉人的东西,咱们守不住脚下万里河山,守不住头上方寸发肤,还守不住怀中尺幅翰墨么?”
冯铨身子一震,崔氏望望冯铨脑后细如麻绳的辫子,心中如万针攒刺,哽咽道:“老爷,跟他们说帖子丢了不成么?您当着那些人的面儿打了清儿,他们也该放放手才是。”
冯铨道:“这节骨眼上,就算丢了,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源涓嘟着嘴道:“君子不掠人之美,说什么礼贤下士吊民伐罪,抢东西抢到人家里来了。”
冯铨又气又痛,手指颤抖道:“你们、你们存了这心思,还不是破家灭门的根源么?来人!给我搜!”
冯家原有规矩小厮家奴一概不许进二门,今日乱得没了体统,也顾不得太太和姑娘在场,便在源清房中乱翻起来。冯铨又喝骂源清:“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绑了你房中丫头书房小厮都出去打!”
源清从未见父亲如何蛮横,倒激得他横下了心,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淌下,轻声道:“所有罪责,在儿一身,老爷要打,只管打我就是。人家已经够轻贱我们了,我们还要在一室之内,先行杀戮起来么?”
这里正满室闹腾,源济带着大夫进来,呆着脸望着一群小厮翻箱倒柜,将源清的书画字帖都抱到桌上,一本本翻检,诧讶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崔氏忙拭泪起来道:“老爷,先给孩子治伤要紧,别的事过后再说吧。”
冯铨冷冷道:“他连性命都不在乎了,还治伤做什么?”虽是如此说,到底也有些担心,向大夫一揖请了进来,崔氏便带着源涓走到屏风后。
因为掌刑的家奴前后一番舞弊,源清的伤还不算太重,洗去血污后统共臀丘上打破了两处,高肿的地方也是紫红色,皮下并没有内伤。只是他受杖时既去衣受了冻,回房再一暖和,便禁不住有些鼻塞声重,大夫一搭脉象知是风寒,寒气于热毒同滞于内,冷热交加,倒有些麻烦。那大夫想了想,倒宁可让他感冒几日,先把他身子里的热毒泄出来,免得停成了大病,便用了三七敷在伤处,内服的药除片仔癀外,只用了当归、陈皮、白芍几味缓药。
待那大夫走后,崔氏见源清双眼朦胧神色委顿,实在不忍心让冯铨再打骂他,劝着冯铨道:“就是犯人过堂,也没个连着用刑的道理,让他好生睡一觉,明儿再问吧。”又悄声道:“孩子年少气盛,你越骂他,他越不肯说,倒不如让他哥哥劝劝他。”好说歹说地,哄着冯铨出来了,又让丫头们手脚轻些,把源清的屋子收拾齐整了,免得他醒来看着伤心。
回到自己房中,冯铨颓然坐下叹道:“没想到我冯铨做了一世小人,竟生出个有志气的儿子来,也不知是天照应,还是天报应。”他今日打了源清,跟洪承畴刚林一场周旋,劳心耗力,竟有些支持不住,摘下帽子,抚摸着自己剃得溜光的头皮怔怔失神。
崔氏听他说到“一世小人”,心中又是一痛,轻声道:“有志气,不好么?”
冯铨摇头道:“范滂临终前对自己儿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他兴许也后悔了。我这辈子,见过有志气的人太多,竟无一个善终。”
他低头望着自己一双手,或许他的手上不曾粘过一滴血,但是有多少人的死与他有关,他是清楚的。二十年前那一场杀戮,看去似乎是他们为魏忠贤出谋划策占据朝纲,其实魏忠贤一个大字不识的太监,对朝政能有多大兴趣?可怕的是他们这些心腹爪牙,一旦有了这棵大树遮蔽,贪欲便无所顾忌,说到底是他们利用了魏忠贤吧?
初时还可以用复仇、党争来安慰自己,毕竟东林给了他太多的羞辱,那些自我标榜的“君子”们做起事来,竟是比小人还不留余地。但在掌控了朝政后,对杨涟左光斗等人的毒刑折磨,五日一杖、七日一拶的凌辱,已非朝廷门户之争可以解释。那些事他现在想来,常常惊得寝食难安,但当年在诏狱中,亲眼看到棍棒下淋漓的血肉、拶子中已经折断的手指,他确实能安之若素。
一场争夺见了分晓,胜利者对于失败者是没有仁慈可言的,人性的恶毒与残忍会借着武力和权势发泄出来。冯铨想到刚林的笑容,忽然身上一阵发冷,他下定决心,明日就算再打源清一顿,也要逼他交出帖子,赶紧给多铎送过去。
在前明,他为官时翻云覆雨,罢了官也依然散淡悠闲,如今竟是为官为民都两难了。想起那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虽然自知不敢跟文文山相比,但这种风中残絮、雨里枯萍,飘飘摇摇无所依凭的感觉,他终于有所体会。
原来真的亡国了。
晚上源济亲自送了药到弟弟房中,见他侧着身子,秀气地眉毛微蹙着,想是睡梦中也能觉得伤处疼痛。他轻叹口气,摇醒弟弟,柔声道:“清儿,清儿,醒来喝药了。”源清迷迷糊糊睁开眼,盯着源济看了一阵儿,鼻子一耸,呻吟道:“哥哥,很痛。”他原受了风寒,睡了一阵鼻息不通,便吸吸鼻子,跟带着哭腔一般。
源济只觉他委委屈屈的模样甚至可爱,忍不住就在他鼻子上捏了一下道:“怕痛还敢欺瞒老爷?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胆子擅作主张仿个假的。”
源清低声道:“老爷还要打我么?”
源济扑哧一笑道:“老爷也是心疼你的,没见刚才大夫给你上药时老爷那眼神儿。不怕,老爷再生气,有我和太太呢。”他亲自拿了勺子,喂源清喝药。
他对弟弟许下诺言,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这柔弱的少年,却不知这天下早由不得他们做主。源济一直无法理解,他挨了几下板子就痛哭流涕的弟弟,是靠着什么力量去承受那场酷刑的。此后的两年中,源清每一日承受的痛苦,都比现在更多更深,源济救不了他,亦无法依靠兄弟的血脉相连替他承受。也许唯一的安慰,便是整个华夏民族,都在陪着弟弟受难。
源清道:“那你和太太能劝老爷,别把快雪时晴帖给豫亲王么?”
源济叹道:“老爷何尝愿意?总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源清哼道:“帖子是我们的,还不许有虫吃鼠咬了?反正打也打过了,就让老爷说,是我把帖子弄丢了。”
源济道:“你怎么尽说孩子话?这样的宝贝,说丢就丢了?清儿,哥哥知道你喜欢王逸少的字,可为一张帖子,冲撞老爷,冲撞豫亲王,就不值得了。‘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这是孟子的话,该从权的时候要从权,该松手的时候要松手,你莫要起了执念!”
源清一时激动,欠起身来,却是痛得“嘶”一声,道:“孟子也说过舍生取义!”见源济眼现诧异之色,他咳嗽两声,又重新慢慢躺下,道:“张子说,我辈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太平……”他苦涩地一皱眉,道:“……已经没有了,为天地立心,我没有那个才学,为生民立命,我没有本事。所幸我这辈子,能遇上快雪时晴帖,这亦是往圣绝学,是咱们汉人的魂魄所在,满洲人不懂这些,给了他们,也许这帖子就毁了。不是我也霸着它,也不是冯家要霸占它,它本是汉人的东西,我们亡了国亡了衣冠,不能连文字命脉也断送掉。”他说得动情,两颊浮起红晕,又咳嗽起来。
源济拿着勺子的手微微打颤,低声道:“快雪时晴帖也在蒙古人手里走了一遭,还是回到了咱们汉人手里。也许再过得几年,几十年……”剩下的话,他不敢说下去。
源清怔怔道:“要多久呢?你我等得么
第5回
?这帖子等得么?”
源济心中一酸,再说不出话了。
3.未果为结
洪承畴和刚林自冯铨家出去,满洲人喜欢骑马胜于坐轿,洪承畴陪着刚林,也是骑马来去。此时北风舞动细雪,迎面扑来清爽的寒气,胡良河两岸杨柳为雪所覆,疏枝落落,江空漠漠寒烟,山回重重雪色,整个天地都如用汉玉雕成。刚林自满洲来,原本喜寒畏热,这样雪景只让他心生快意,且出了冯家,就不必再说汉话,一身都是轻松。他和洪承畴在满洲时就是朋友,洪承畴的满语还是跟他学的,也不必隐瞒什么,笑道:“洪大人,我有三件事情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洪承畴正觉得马蹄踏上着缟带一般的板桥,是对美景的亵渎,忙回过神道:“大人请讲。”
刚林笑道:“第一件,冯铨是你向摄政王引荐的,我原以为他是你挚友,才会如此抬举他,谁知你们不过点头交情,” 他竖起一根指头,“这是一不解。”
洪承畴含笑道:“我向摄政王引荐冯铨,原因也有三。”他轻轻拂落沾衣的六出雪花道:“一来是因为此人确有才能,二来是因为他是阉党,三来正好用他压制清流。”
刚林点头道:“我知道,他原来是魏忠贤的人。”
洪承畴笑着摇头:“魏忠贤早就死了,阉党东林不过是大家相互攻伐的明目。阉党把不肯附己者皆归为东林,东林看不顺眼的又都骂成阉党,闹了二十多年,谁是谁的人早分不清楚。前明一向是标榜东林而排斥阉党,一大半儿人被罢黜在野,这些人中不乏能臣干吏,若是他们看到我朝重用冯铨,会怎样?”
刚林大笑道:“正见了我朝不计前嫌、求才若渴之心,那些在野的阉党,岂有不来报效的?”
洪承畴笑道:“昔人不惜千金买骏骨,而千里马至,冯铨便是我朝的‘骏骨’。”
刚林道:“这个我懂了,但压制清流,又是何意?”
洪承畴笑道:“我们能用阉党,当然也能用清流。但前明阉党以贪贿乱国,清流以空谈误国,独让一方坐大,都与国不利,须让他们互相牵制才好。”
刚林疑惑道:“可是他们再斗起来,不就又成了前明党争的乱局么?”
洪承畴笑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彼时这些人目无君父,位高者要争相位。,位低者要保爵禄。此时尽成我天朝降臣,见人先矮三分,上头有摄政王、议政大臣们压着,大权尽归满人,他们能不得纠便当庆幸,如何还敢兴风作浪?”
刚林笑道:“洪大人为我朝筹划周密,这份心思,我一定转奏摄政王。”
他又竖起一根指头笑道:“这第二个疑问,是洪大人举荐冯铨之后,为何还要难为他?您初时向王爷提那封帖子,我还道是您想要,可又觉得奇怪,您在前明是经略大学士,他冯铨不过平头老百姓一个,您想要什么东西,那还不是张张嘴的事儿。今儿见了你们的情形,竟像是压着几世的夙愿似的。”
洪承畴抬头望望铅灰色的天空,忽然想起《三国演义》里黄承彦吟的一首诗“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他自幼苦读经史,这《三国演义》还真是到了满洲才看到,当时一带而过,连下半首都想不起来,眼前凑合上着雪景,再细思“改尽江山旧”一句,心中竟是一痛。他淡淡道:“大人想听我说说冯铨这个人么?”
刚林笑道:“好啊!”
洪承畴微眯了下眼睛,道:“冯铨的父亲是前明辽东布政使冯明盛,中进士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入了翰林院做检讨。冯铨出身宦官之家,精书画通音律,虽是北人,却唱得一口好南曲。因他生得美貌,翰林院中的人,对他都有些……”他顿了一顿,道“……爱惜之心。”
刚林嘴角掠过暧昧却又心照不宣的笑容,从洪承畴身上,他已知这“爱惜”二字作何解了。
洪承畴只做不见,继续说下去:“跟他同榜的一个进士,叫缪昌期,为诸生时颇负盛名,且为东林于玉立引荐,自然而然便和杨涟左光斗等人成了挚友。缪昌期已经年过五十了,却是翰林院中对冯铨用心最甚之人。”
刚林忍不住笑道:“哈,东林的君子也玩龙阳么?”
洪承畴微微苦笑,那个云淡风轻的午后,一盏清茶中,他不知自己是否也起过“爱惜”之心,只觉得能和那气夺山川,色结烟霞的男子静静相对,便是荡气回肠的温柔。他轻叹了口气,口中呼出的白雾便如白云苍狗般消散,道:“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东林君子也是人么。”
刚林满以为洪承畴会说些朝政门户之争,却是从一段龙阳说起,不由大感兴趣,笑道:“后来呢?这对儿成就了没有?”
洪承畴道:“后来到了天启朝,王化贞战败,熊廷弼经略弃了辽东,冯明盛跟着逃回了京师。”
刚林含笑道:“我知道,王化贞,嗯,这个人很有趣儿。”当年广平城一战,王化贞自称能“一举荡平辽东”,却被满洲杀得十余万大军全军覆没,实是自萨尔浒之后满洲又一大胜仗,太宗皇帝生前很引以为傲。刚林当时就在皇太极军中任笔帖士,自然一清二楚。
洪承畴让自己忽略刚林语气中的得意,继续平淡地说下去:“在前明,将军弃地失城是死罪,冯明盛关在牢里等着问罪,冯铨慌了手脚,便去向缪昌期、杨涟、左光斗等人求救。”
刚林笑道:“这不是天赐姓缪的良机么?救得冯明盛出来,冯铨就是他的了。”
洪承畴摇头道:“缪昌期没有救冯明盛。那个时候我不在京师,只听说,冯铨一连数日在杨涟左光斗等人下朝的路上长跪不起,在翰林院向缪昌期磕头,招来的却只是戏谑侮辱。”
刚林一愣:“这是为何?”
洪承畴冷冷道:“因为王化贞是首辅叶向高的学生,还是缪昌期的同年,东林想让冯明盛做王化贞的替罪羊。王化贞是巡抚,冯明盛是布政使,也只他够背这个黑锅的分量。”
刚林笑道:“纵使他不救人家,也用不着当众侮辱冯铨吧?”
洪承畴吸了口夹着雪花的空气,肺腑内一团冰冷,道:“大人知道西湖七月之时么?满堤游人,摩肩接踵,洒落一地果核秽物。美人也如西湖一般,若是人人可亲,便也人人可狎,人人可欺。”
刚林呵呵笑道:“这些南蛮子,真不地道!”
洪承畴涩然道:“只是东林诸人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在图谋营救王化贞时,王化贞为了保全性命,已攀了高枝儿,投奔了魏忠贤。而冯铨为了救父亲,也有投靠魏忠贤一条路。他为魏忠贤出谋划策,利用王化贞杀了熊廷弼,又利用熊廷弼案将东林诸君子一网打尽。此后《三朝会典》、《点将录》一一诞生,魏忠贤对东林赶尽杀绝——满朝再无一个好人。”
刚林听人家家的事全当听热闹,还能谈笑自若,道:“换做我,也要杀了他们。”
洪承畴摇摇头道:“大人不知道,他做得太狠了。杨涟左光斗等人下狱,定的罪名是受熊廷弼贿赂,定罪前要先追赃,这些都是清廉君子,哪里来的万两黄金?锦衣卫中每五日动一次刑,六个人下身都打得腐烂了,尸体抬出诏狱时,手指头从尸体上掉下来——那是早先已经拶断了骨头,只一点皮还连着……后来缪昌期也是如此死法。”
刚林轻轻抽了一口冷气,脸上却还带笑容,道:“洪大人是替这些人抱不平?”
洪承畴轻声道:“我的老师,和杨涟左光斗是同榜进士……”
他今日说起二十年前的旧事,还是有些茫然的心悸。就像他当时在两浙承宣布政左参议任上,亲眼看到缪昌期被锦衣卫锁拿,亦不能相信,那清俊如水,温润如玉的少年,是怎样用他柔荑般的手,如同烹一盏清茶般,酿造出这一桩桩惨案。
刚林终于听出了分晓,一点头:“明白了。”
洪承畴有更深的一层心思没有告诉刚林,他恨冯铨,所以更加要引荐他,还要将冯铨捧得高高,最好是官位在自己之上。洪承畴太明白君臣父子、纲常气节在汉人心中的分量,他跟范文程宁完我这些人不同,那几人在前明并不曾出仕,而他却是受了崇祯与汉家厚恩的。昔日的经略大学士叛国降虏引敌入关,除非满洲人将天下汉人杀尽,否则,他都会如秦桧一般,受汉人千秋万代地口诛笔伐。
这些心思,在初被俘虏绝食待死时都想过,想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迫切,他也吟过正气歌,也端正衣冠南面拜谢皇恩。但他终究是降了,人不到死亡的边缘,绝难知其中滋味。他知道会挨骂,却不愿把自己摆在“罪魁”的位子上,唯一的法子,是找一个比自己更卑劣、官位却更高的人,替他挡住这些唾骂,冯铨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他务必要推出冯铨,他不能让冯铨反得一个遗民的名声,就是遗臭万年,有个人陪着,也好。
洪承畴不愿多说自己的事,问道:“大人要问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刚林道:“为什么冯铨宁可把儿子打得血淋淋的,也不肯拿出快雪时晴帖?其实洪大人说冯铨把一张帖子看做至宝,我就挺糊涂的,那玩意儿满不过一张纸么!见水就湿,遇火就化灰,为什么你们都那样看重?”
洪承畴沉吟一下,冯铨这人最是爱身惜命,照说不会故意得罪豫亲王,但那孩子还未至弱冠之龄,若非冯铨授意,他又如何敢隐匿帖子?他一时还弄不明白,不肯拿出帖子的究竟是冯铨还是冯家二公子,但今日之事给他提了醒,满汉之间礼法差异太远了。汉人的六艺满人不懂,汉人的纲常道统满洲人也不懂,换个皇帝汉人尚能接受,若触及根本,连冯铨这样的小人都有违抗之心,何况天下千万士子,亿万汉民?
洪承畴思忖了片刻,刚林虽然是地道的满人,却是“巴克什”起家,十几年来一直做着皇太极多尔衮父子的汉文翻译,若是满洲有人能稍稍懂得汉人的思想,非他莫属了。不论是为他自己汉人的出身,为大清平定江南开创一统,为汉官能在朝中立身,他都该对刚林说一说。
洪承畴将自己的马和刚林的靠近一些,道:“我大清创制满文,是近几十年的事,其中大人功不可没,将来必将流芳万代,实乃千载不遇的大幸事。”
满洲原先只有满语而无满文,太祖努尔哈赤命额尔德尼及噶盖以蒙古字制十二字头,合满洲语创制满文,颁行国中,满文传布自此始。到了太宗皇太极时,达海等人又对蒙古字的十二字头,加以圈点,以立同形异言之区别,满文才较为完善。
刚林抚着胡子呵呵笑道:“洪大人过誉了,觉尔察达海大人乃我朝英才,流芳百世的该是他,我不过沾他的光罢了。”
洪承畴点头道:“是,觉尔察达海大人,便似是汉人的伏羲与仓颉。”
刚林一怔道:“伏羲是皇帝,仓颉是什么人?”
洪承畴心下一笑,神色却不变,道:“伏羲观察天象,又取法于地,将天地万物概括为八卦,这便是汉字的发蒙。仓颉仰观天上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鸟的足迹和龟背的花纹,创制了文字。造字之法有六,象形、指事、会意、谐声、假借、转注、谐声,始于象形,滋生于指事,扩展于会意,完备于谐声。这四种造字法犹有不足,于是借同音字来表示,声调不合,又用专注法加以推演。这就是六书的本末,在西周时以六艺教皇子,第五为‘书’,又有大学,以诗书礼乐教士子。周朝首创大篆;秦朝李斯创小篆,比大篆减省;王次仲又做八分书,比小篆减省;程邈作隶书,与今日楷书相通;汉蔡邕作飞白,用于宫阙题字;楷书是隶书的简便写法,行书又为楷书的放纵,草书又是行书的减省。有了这诸多字体,于是便有了书写之法。”
刚林不以为然道:“这就是汉人的多事了,文字不过是为了记录语言。我朝创制满文,只因我朝原先皆用蒙古字作往来的书信簿记,不习蒙古字便看不懂,太祖以为甚为不便,才有了额尔德尼、噶盖等人创制满文。汉人有了大篆,为何还要作小篆?若纯为了减省,减省到草书便好,从前的什么隶书八分皆可丢弃了,为何还要一字多体呢?”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春秋时有个管仲,他曾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因汉字的创始自象形而来,故天地万物之变动,可喜可愕,皆可寓于书。如同歌言志、诗三百思无邪一般,人心中有悲喜之情,可以舞之蹈之,歌之咏之,可托于琴瑟鸣之,亦可寄于柔翰描画之。而书写汉字的笔,又最柔软,点画之中有粗细、浓淡、强弱种种不同,便可曲尽物象。由笔蘸墨,由指执笔,由腕运指,起倒使转不停,其中微妙变化万千,才能显出圆活妍润的神采来,非亲运笔者,难以体会。一管柔毫就可以把人的性情千差万别地描画点线之中,这书就不再是书,而是如,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是如其人。”
他说了一大段,见刚林虽不接话,却若有所思,得了鼓励,继续道:“方才说的是‘书’,再说这个‘法’字。尚书曰:‘统承先王,修其礼物’,孟子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自有文字以来,汉人的礼法关键处在于代代相传的教化。儒家奉孔孟为圣,书家奉钟王为圣,张怀瓘曰:‘夫道之将兴,自然玄应,前圣后圣,合矩同规,虽千万年,至理斯会’,前圣后圣,便是书法名家楷模的先后次第接续,合矩同规,便是名家风范的连续一贯,即使风格不断变化,但也万变不离其宗。王羲之的字,如同释迦牟尼的三藏,道家的道德五千言,儒家的四书,皆是以法示天下人,千百世不易。汉人尊崇这些‘法’已经几千年,看似每一朝各有变化,其实总有些不变的东西,好比行礼中的揖让拜跽,服饰中冠带右衽。就是咱们今日去冯铨家看的园子,曲曲折折好似巧夺天工,江南数千座园林,无一雷同,其实水山花木,亭台池榭却各自有法度,将‘道’、‘德’、‘仁’,‘艺’以深情调和,才能有‘中和’之美。先谙熟于礼法,方能视礼法于无物,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他说到后边,若隐若现带了许多平日不敢说的意思,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黏黏的汗水来。
刚林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微笑,但眼睛已熠熠放出光来,他催着马小跑两步,又忽然勒住缰绳,笑道:“洪大人,我听懂了。虽然你说得那许多‘书法’我不明白,但你话外的意思,我懂了。什么中和,什么圣贤,那是你们汉人的想法,王羲之一支笔就算入了化境,到了战场上,能杀敌还是能救命?何况秦始皇统一六国,还不是将六国的礼法文字、服饰冠带一笔抹杀?天下人写小篆不也写得顺顺溜溜的?我知道重来一次需要些时日,但秦始皇能做到的,我大清也能做到。”他嘴角抿起一个得意又桀骜的笑,道:“——汉人,就是背的包袱太重了。”
洪承畴心中一掠而过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个字,他缓缓将胸中一口积郁之气吐出,他怕被刚林听见误会成叹息——他不能再往下说了。
洪承畴和刚林回了多铎的行辕,多铎笑问:“那冯铨对着假帖子,是怎么回话的?”
刚林笑道:“我和洪大人生生看了一出双簧,冯铨说帖子在儿子那里,把儿子叫来一问,又说丢了。我和洪大人喝了几杯清得见底的茶,就回来了。”
多铎一怔:“丢了……是什么意思?”
刚林两手一摊,笑道:“他说丢了,还把儿子拖翻打了一顿——嗯,‘出头棍儿’,我和洪大人总不能抄了他的家。”
多铎越听越疑惑,道:“什么是出头棍儿?”
刚林看看洪承畴笑道:“这是奴才今日跟洪大人学的乖,那些南蛮子打个板子还使诈,让棍头不着肉,看着板子舞得气势凶猛,挨打的一点儿也不疼。”
多铎一股火气蹿上来,正要发作,有戈什哈进来禀报:“有冯铨的家人,在外求见。”
刚林和洪承畴对视一眼,刚林笑道:“莫不是冯铨转了主意,让人把帖子送来了?”
多铎便挥挥手道:“带他进来。”
戈什哈不一时带进来一个头戴六瓣瓜拉小帽的男子来,那人弓这着腰如同一只虾,冲着刚林跪下就叩头,道:“小的恭请大人万福金安,大人加官进爵,长命百岁。”逗得刚林笑起来,道:“你瞎了狗眼了,王爷在上头坐着,跟我混请什么安?”
那人并没有见过多铎,吃了一惊,却甚是伶俐,叩头道:“小的这是竹子开花节节高。”他跪着转过半个身子,又冲多铎叩首道:“小的叩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铎只听懂了“千岁”,问洪承畴:“他说什么?”
那人进来叩拜了刚林叩拜了多铎,将洪承畴示若无物,洪承畴心下苦笑,连这样的厮仆,也知道满洲人身份贵重些,他欠身翻译道:“此人祝王爷多福多寿。”
多铎一笑道:“哦,你们问问他,可是冯铨让他来。”
刚林转述于他听,那人一边叩头一边道:“回禀千岁爷,小的名叫孙升,并不曾奉冯老爷之命,是跟着两位大人的马队一路来的。”
洪承畴听他将冯铨不称“我家老爷”或“我家主人”,心下便有些了然,皱眉道:“你是逃奴。”
孙升自进来后第一次抬头,倒也生的面容周正,眉眼间透出精明伶俐来,他望了洪承畴一眼,又叩头道:“大人明鉴,小的并不是冯家的世仆,乃是天启年间,才被迫交了田地投靠冯家的。”
刚林眼望洪承畴,洪承畴便向他解释:“前明有这样一种风气,士大夫一登仕籍,他们的田地可以免交赋税。于是有一等刁滑小人,将自己的田地挂名在缙绅名下,自己责则投身为奴,这些人往往专恣横暴,依仗主人势力横行乡里,最为可恶。”洪承畴既然不喜此人,话便也说得不客气。
孙升叩头道:“千岁爷明鉴,大人明鉴,小的当年实在是走投无路,一亩地要收几亩的税,不种地尚有活路,种地只能饿死。小的自幼也识得些文字,知道慎终追远,舍不得祖坟去当流民,这才不得不卖于冯家为奴……”也亏他眼泪说来就来,一边将头碰得砰砰响,一边哽咽出声。
刚林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国家负了百姓,缙绅又哄了国家。你倒是说说,跟着我们来做什么?”
孙升拿了帕子出来匆匆抹一把鼻涕眼泪,又匆匆揣回去,刚林心下暗笑:这奴才倒精细。
孙升道:“小的是来给大人——千岁爷报个信儿,冯家的快雪时晴帖不曾丢失。”
多铎问道:“你如何知道?”
孙升道:“禀千岁爷,小的是大爷……不,是冯家大公子的长随,在书房伺候。昨日千岁爷派了人去问冯家要帖子,小的亲耳听到二公子对大公子和小姐说,满洲人不识得汉字,拿着这样的至宝是白糟蹋,小姐又说什么都能送人,唯独快雪时晴帖不能。小的亲眼看着冯家几位爷把那帖子从正堂的描金匣子里请出来——那帖子是冯家老爷的命根子,素日都放在那里,决计错不了。”
多铎冷冷一笑,道:“你大老远跑出来报信儿,想让我赏你什么?”
孙升小心地抬头觑了一眼,道:“小的逃了出来,就不能再回去了。小的想请千岁爷庇佑,就让小的跟着千岁爷,千岁爷鞍前马后起居食息小的都能伺候,小的愿意将那二十亩田地奉献给千岁爷……”
多铎摆摆手道:“缙绅躲避赋税,这积弊我朝自然要清理,你的地已经送了冯铨,我犯不着再问他要去,你既然想跟着我,就入我旗下做包衣阿哈好了。”
孙升原听说满洲要免赋税,满以为能将他原来的田地要回来,多铎懒得为他去要,不由好生失望。但转念一想,他原本是想投效刚林的,谁知机缘巧合遇到了王爷,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做了王爷的家人怕有五品了吧,到时候想要多少田地钱财得不来?立时又眉开眼笑,捣蒜样一边磕头一边道:“千岁爷提携小人,是小人祖上积德,小人谢千岁爷大恩……”
洪承畴低头望着孙升撅着屁股的模样,只觉厌恶非常,若不是多铎刚林在座,真想拂袖而去。在前明时江南缙绅养家奴成风,他自己虽然戎马倥偬,在老家也有三五百的投靠奴婢,竟是今日才看清这些人的嘴脸。他恍惚想:同室操戈,焉有不亡国的……却忽然打了寒战,说到“背主求荣”,自己可比这人更高贵?
这小小动作被多铎看到,问:“洪大人怎么了?”
洪承畴勉强一笑道:“想是一路上吹了风,竟有些害冷。”
多铎笑道:“我这里不曾生地火,委屈洪大人了,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休息,我和刚林再说两句话。”
洪承畴胸口烦闷,本也不愿久坐,就辞了出去,他出去几步,听得身后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孙升也出来了,眉眼间都是志得意满之色。洪承畴一向淡然,不知为何现在胸中怒气竟难以遏制,转身大步走过去,孙升还来不及行礼,洪承畴就在孙升耳旁低声道:“豫亲王家收包衣的规矩,是进门先反绑了褫衣痛打百鞭,打到不动不叫才算过了第一关,谓之‘试刑’,你先做个预备。”
孙升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洪承畴冷冷一笑,径自走了。
刚林待洪承畴和孙升都出去,向多铎道:“被他一说,奴才倒有些猜测,未必是冯铨不肯拿出来。”
多铎阴着脸道:“儿子是他养的,要是他对我大清忠心耿耿,他的那群儿子们敢胡言乱语?既然他辜负了王兄一片诚意,本王也犯不着跟他客气,明日让他带着他儿子来,他不是喜欢揍儿子么?本王替他揍!”
刚林知道孙升一席话已经激起了多铎的怒气,笑道:“王爷这个法子好。冯铨这个人,我朝还是要用的,不能直接对他用强,打他儿子几下,让他知道厉害,又不致彻底撕破脸面,正得恩威并用的妙处。”
多铎狞笑道:“本王的侍卫不会什么‘出头棍儿’、‘缩头棍儿’,打军棍便是实实在在地打,这些南蛮子,就是欠揍!”
洪承畴回到自己房中,总觉得有些不详。原先他挑拨地多铎向冯铨要帖子,一来是他自己确实想要,二来也是想趁机让冯铨吃个苍蝇,为难他一下。现在节外生枝被孙升一搅和,多铎亲自过问,就已非他所能控制。
他在屋中踱了几步,转到桌边找纸笔想要给冯铨报个信儿,让他好有些防备,却翻出一张陈年的红格笺来,竟是崇祯年间流行的“副启”信笺。他怔得一怔,也不叫小厮进来,自己研了半砚的墨,提笔写道:“畴顿首奉书振鹭兄台下”。
熟悉的信笺,熟悉地称呼,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怅然,竟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再一看自己握管的手,不住地轻颤,怪不得人家说写字不可自己研墨,研墨后手上便没了劲道。他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叹口气,揭开灯罩,将那张只写了称呼的信笺凑到火苗上,噗一声火苗腾起,热气腾得洪承畴吓了一跳,忙松了手,那张起火的纸轻轻飘落在他脚下,化作了一堆残灰。
(1.关于明末的家奴制度:明代因为尊重士大夫,一旦登科甲,就可以不按期纳税纳粮,于是苦于赋税的农民,和一些想要寻求庇护的人,就纷纷投身缙绅,卖身为奴。这种情况在北方还稍好一些,而在江南,一个士大夫可以有上千的家奴,但这些人也很难管理,往往挑起纷争,江南在崇祯年间多次发生“奴变”,大学士周延儒的祖坟都让人挖了。
明代家奴的详细由来,以及奴变的情况,可以参考谢国祯的《明季奴变考》。
到了清朝初年,因为连年对南明用兵,赋税主要来自江南富庶之地,对江南这种士大夫大包大揽赋税的情况,有一次大规模的清理。即要求缙绅们也要按期纳税,凡是拖欠的一律罢官治罪,清理的主要操作者为巡抚朱国治。当时顺治己亥科的探花叶方霭,因为对这种清理制度不满,欠税粮值银一厘,合当时制钱一文,也被降调七级,于是民间盛传“探花不值一文钱”。
另外插一句,因不满朱国治的盘剥,在江南吴县士子们发动了一场**(自己猜),朝廷处置这次事件的结果,是杀了十八个人,为首的叫金圣叹。
好一个永不加赋的大清朝。
2.关于“试刑”:这个出自《阅微草堂笔记》:某侍郎家“凡买女奴,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诫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然后驱使”。据说给了新来婢女这三道“下马威”之后,一般都管束得服服帖帖。其家法在当时竟受到人家的赞赏,言:“其童仆婢媪,行列进退,虽大将练兵,无如是之整齐也。”
多铎家未必也这么干,但满洲初期对待奴才是非常严酷的,很多奴隶是军历年人关掳掠的汉族人民,他们受不了压榨折磨纷纷逃窜,这就是所谓 “逃人”问题。 顺治三年,多尔衮谕兵部 “只此数月之间,逃人己几数万”。 旗下奴仆大批逃亡直接影响八旗生计,清廷为此制定了严苛的逃人法,设立督捕衙门,督捕逃人,惩罚窝主。逃人法规定查获的逃人鞭打一百,归还原主。藏匿逃人者从重治罪,本犯处死,家产没收,邻里、甲长、乡约,各鞭打一百,流徙边远地区。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离人。
3.副启:明末人写信很磨叽,有话正文里不说,光客套了,正经事再用好几张附件说,这东西就叫负启。究其原因,是“有所私,避之耳。”说白了就是为了便于副启中说私事,掩人耳目。崇祯年间的礼节是,用红条格为副启,居丧时则改用蓝色花条格。 )
第二日一早,豫亲王就派了人去冯铨府上,邀冯铨与“二公子”过行辕叙话。
冯铨没想到豫亲王这样迫不及待,他一时心疼,还来不及催促源清,那边不但要帖子,连人也要见。他对着前来的戈什哈怔了半晌,才道:“王爷可是要帖子?请大人略等等,草民这就去拿。”
那戈什哈道:“铁子儿铜子儿的我不知,只说请冯先生和二公子过去,王爷将自己的车都送来了,先生和公子快快走吧。”
冯铨勉强凑起笑容道:“犬子现病着,有些难以起身,草民随大人去如何?”
那戈什哈摇头道:“王爷要请两个人,我不能做主。”
冯铨心中又惊又乱,一躬身道:“如此,请大人略等,草民更衣就来。”他向管家丢个颜色,示意好生服侍这戈什哈,匆匆便向后院源清房中去。
源清已经醒来,正伏在床上,看丫头插新折来的梅花。昨日掌刑的是自家人,手下有分寸,虽是打出血来,但真正的伤口只臀丘上那两处。上过药停了一夜,破皮处结了伤痂,周围有些黑紫,臀上大部分皮肉只是红肿着,静
第6回
静俯卧,倒也不再像昨日那般火烧火燎痛得难过。
疼痛过去,从心底里泛上来的便是屈辱。父亲责打他是无奈,但在众目睽睽下褫衣受笞,被那些茶坞的小厮、收雪水的婢女、掌刑的家奴看去也就罢了,到底算是自己家的人,让洪承畴和刚林,一个叛国降臣、一个夷狄新贵高坐堂上看他受刑,他一想到此事,就止不住心里一阵阵恶心。
房中的丫头见他醒来后,就神情黯淡静静趴着,他受了风寒,便是不哭也须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让人又是心疼又是心酸。那些丫头们想分分他的精神,让他莫再想身上的伤疼,就去园子里折了两枝梅花来,插在房中的饶窑的白瓷花尊内。源清本喜欢那梅花高标素艳,用手肘撑起身子来看,却想到,自己昨日便是在梅花下受杖,满地的落花,被一帮人随意践踏,眼圈便又红了。
忽然房门被推开,冯铨一脸的怒气,进门就喝道:“那帖子到底放哪里了?你想害死一家人是不是?”他心中原本烦闷不堪,见丫头退开后,源清床头的秀墩上还放着一瓶梅花,原来自己在外头替他遮掩,他还有心情在房中和丫头调笑赏花,一抬手将那花尊扫到地上,哗啦一声,洒落千百片晶莹的碎瓷,倒像是一块石头将湖心明月砸碎了。
源清见那花正跌落在父亲脚下,再被父亲一脚踏中,只觉心疼得要缩起来,似是能听见柔嫩花瓣的呻吟声,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滚,咬着牙才没有坠下来,颤动着嘴唇道:“请老爷不要再问,您就是打死了儿子,儿子也不会说的。”
那丫头摘来摆弄了半日的花抬手就被砸了,心中也委屈万分,忍不住跪下泣道:“求老爷不要再打二爷了,他身上伤还没好,经不起板子了。”
冯铨见这些小儿女们还不知道外头的窘迫,气道:“你道我愿意打你?豫亲王派的人都上门了,你再不把帖子交出来,我如何回话?”
源清低声道:“老爷就说,是儿子把帖子弄丢了,至多,您当着来人再打我一顿。就是打死了我,冯家还有两个儿子,快雪时晴帖却举世只有一本。”
源清此时还赌气,冯铨气得头晕脑胀,喝道:“扯什么鬼话!”
崔氏也是听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冯铨骂人,进来忙把冯铨隔得远些,问道:“外头的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让清儿也去?清儿这身子,如何出得了门?”
源清吃了一惊,抬头道:“让我去做什么?”
冯铨苦笑摇头:“我也不知豫亲王是何意,指明了让源清和我一起过府,这孽障,到现在还分不出轻重利害来。”
源清胸中一股气冲上来,豫亲王点着名字要他去,必是昨日的事情没有了结。若执意不交出帖子,父亲为了给王爷一个交待,说不定还会打他,他不是不怕的。但豫亲王这样咄咄逼人,直如劫掠无异,倒逼出他胸中一股傲气来,咬着牙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慌得崔氏和丫头一起来扶,源清忍痛道:“书帖是清雅物件儿,羲之笼鹅,也不曾用强……让他们带了我去,我自己向那位王爷请罪!”
又有个小厮匆匆跑进来禀报:“外头那人催得紧,要老爷和二爷快快上车呢!”
崔氏心惊胆战,绞着手指道:“这……豫亲王到底要做什么?”
冯铨看这阵势,源清既不会交出帖子,豫亲王那边也不能不去。他对着儿子凝望片刻,源清虽是痛得撑着床摇摇欲坠,鼻头红红得有些滑稽,紧蹙的眉峰却带着黉门学子的坚毅,这孩子竟是和自己长成两般人了……他心下一灰,若是摄政王真想用他,估摸着豫亲王不会彻底跟他撕破脸,今日去了,大约也是听些责备嘲讽,看些他们父子的狼狈情状,日后在朝中更加艰难罢了。或者妻子说得对,有点骨气,总比没有好,源清是他的儿子,自己该为他担待些。
冯铨道:“人生除死无大事,豫亲王犯不着为一张纸要我们的命,不去反而更糟,让人备车吧——王爷的车是坐不得的。”
源清心中一痛,慢慢滑下床,跪倒低声道:“儿子连累老爷受委屈了。”
冯铨猛听的儿子说出“委屈”,心中溢满酸楚,当此乱世,有几个人不委屈?他在前明就不委屈么?只是含辱蒙垢了一辈子,忽然得到了儿子一分谅解,胸口竟有些酸热。他摇摇头道:“你若真有胆量,就随我走一遭吧!”
冯铨要回上房换衣,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吩咐丫头:“给他穿暖和些。”声音虽然不大,源清已经听到,一股暖意直入心田,原本的委屈立时散了,想想此去有父亲陪伴,顿时有种找着了依靠的安稳,就算父亲迫于无奈还要打他,也没什么可怕了。
多铎的行辕用的是魏忠贤当年的故宅,冯铨坐在车上静闭着双目,心神却被那“得得”的马蹄声、车辙声碾得纷乱。这是他此生第二遭走这条路,当年魏忠贤回乡进香,自己前去拜谒迎奉,坐在身边的是父亲,父亲不敢看他的脸色,只哑着嗓子道:“委屈你了……”今日父亲换了儿子,隔了两个朝代,却是一样的路,一样的屈辱。
忽然车身一震,源清的一声低哼惊醒了他,睁眼一看,源清裹着件青色氅衣,坐不踏实,用手臂撑着座位,时不时吸吸鼻子还要压低了声音。冯铨心中暗叹了口气,想来一路颠簸,他臀上的伤必然痛得厉害,淡淡道:“你把身子伏下去。”
源清却摇头道:“没事……”他停了一刻又道:“老爷,能不能把窗子打开?儿子想看看外头。”
冯铨微一皱眉:“你要做什么?”
源清怔怔道:“那一年咱们一家去房山看雪,儿子也是和您坐一辆车。”
房山在涿州城西,距离冯家尚有五十余里,北接居庸,东抵渔阳,西边紫荆,为“幽燕奥室”。那尚是十年前,冯铨带着一家人去赏雪,他要和两个孩子即兴联诗,便让源济源清上了他们夫妻的车,源清趴在窗口,惊喜地望着窗外梅花凝霰,被日光照耀生辉,崔氏抱着女儿坐在对面只是笑……他们一家在梅树下席地而坐,浮觞剧饮,沉醉酣然,小小的涓儿穿着件大红的小氅衣在雪地中跑来跑去,红白相映,喜庆地同年画上的童女一般。梅香扑袂,他半醉中搂着妻儿笑道:“长安车马,何凉凉卑哉!”
那时候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虽然无官无爵,却有诗酒生涯,娇妻慧子,谁知道车辙转了二十年,转绝了他的后路,也终于转没了大明朝。重蹈覆辙四个字,若不是为时事所逼,谁又愿亲身经历一遍。
冯铨想得心中刺痛,没有多言,拉开帘子,将琉璃窗子推开,向外望去。天上还在落着稀疏的雪,远处的积雪没有被人踏破,是一片清幽的白。枯枝上挂着长长的冰棱,锋锐地泛着寒气,被风吹进来的细碎雪花沾在源清脸上,遇热立刻化为晶莹水珠。
这景象恐怕和当年无多差别,今日看来,却无一点豪情雅致,只觉荒冷彻骨。怪不得杜工部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赏景也需有赏景的心情。
冯铨侧目望着儿子,也不知是他肤色原本太白,还是因挨打失了血色,那张清秀面庞,在寒气中竟隐隐有些透明的色泽。冯铨怕他冰得难受,又腾不出手来揩拭,犹豫了一下,终是拿出帕子来替他擦去面上水珠。源清先是吃了一惊,明白过来,冲父亲感激一笑,静静道:“爹当年说,清寒可以炼骨。”
冯铨苦笑道:“昨日的板子不痛?”
源清低下头去,嗫嚅道:“痛……”
过了片刻,他又轻声道:“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爹,你没听说么?河北山东等处义民揭竿而起,这一片清白宇宙,不会总为膻腥地的。”
冯铨心中只是叹息他年少无知,他想要绝了源清的傻念头,摇摇头,压低了嗓子道:“忠臣义士,多见于危难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我虽赋闲已久,但朝廷光景,太明白了。”他想起一句旧诗: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若是南都有丝毫复土的指望,他何必委屈做降臣?
源清不再言语,冯铨怕他病中经不得冷风吹,便又将窗户关上。他看见源清一滴泪坠下来,宁可让他自己伤心一阵,也不去理他。帘子一拉下来,车内顿时像绝了希望般黯淡。
两年后冯铨想,那一日该骗骗儿子,让他有些虚欢喜也好。
到了多铎的行辕门外,源清身上有伤,被两个家人搀扶着,才慢慢下了车,自己尚且站立不稳,却还伸出手来要搀扶冯铨。冯铨向他一点头,提着衣裳下来,却为眼前的景象颇吃了一惊:当年的红墙碧瓦已被拆了个干净,四处搭着一座座帐篷,来往出入的尽是拖着辫子的满洲兵卒,有的正在架大灶煮饭,锅里的大块肉泛着白腻腻的油花。有的兵卒席地而坐,正从锅里捞肉大嚼,有的就依着帐篷一边看冯铨下车一边指点嬉笑。也真亏得他们不怕冷,大雪天帽子也不戴,露出青溜溜的半爿头皮。
冯铨先是被那油腻冲得一阵反胃,既而被指点得浑身起栗,有些酸楚又有些羞耻地想:自己的模样,可是和这些人一般滑稽丑陋?自今以后,天下汉人就要侍奉这些蛮夷做主子?
当年他拜谒魏忠贤,好歹还端正衣冠风姿绰约,有风流才子的美名,令魏忠贤一见而惊为天人;今日重来,已成了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管人家是否礼遇,他自己先矮了三分。
一个戈什哈一溜小跑出来,单膝跪下行礼道:“王爷在大厅恭候,请老先生和公子进去。”这人一口北京腔调,“打千”却甚是娴熟,冯铨苦笑一下,转头低声问源清:“能支持么?”
源清方才下车时牵扯着伤处,臀上杖伤突突作痛,强做从容道:“不碍的。”
冯铨又吩咐他一句:“一时不要胡言乱语。”便脱了自己的氅衣交给同来的家奴收着。
源清抬头看看那大门上的飞檐,上头压着厚厚的雪,显得臃肿沉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忽然想起老早看得一个小说里,茅厕上一副对联,天下英雄豪杰到此低头屈膝,世间贞女节妇进来解衣宽裙。竟莫名淡淡一笑,脱了氅衣道:“儿子省得。”
冯铨就在别人的屋檐下与儿子无言对视,终究叹了口气道:“走吧!”
多铎虽然没有迎到门外,却也好歹给了冯铨几分薄面,下得座来笑道:“老先生才学举世无双,小王渴想已久了!”
冯铨有些受宠若惊,忙趋前一步口称:“草民叩见王爷千岁!”就要下拜。他知道满洲人行的是单膝礼,低头的一瞬,正在犹豫是要照汉礼还是照胡礼跪拜,多铎已一把挽住他,笑道:“老先生不要客套,王兄许了您官复原职,您就是我大清的大学士,还口称草民,莫不成是嫌王兄许的官儿太小?”
冯铨一惊,忙换了称谓道:“摄政王如此抬爱,实逾涯份,且学生才力本薄,废居多年,百病缠身,还请千岁爷务必代辞。”
多铎笑着一拍冯铨肩头,倒把冯铨吓了一跳,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多铎笑道:“老先生既然剃了头发,就是自己人了,不要说客套话。王兄说了,我朝尊贤敬客,像老先生这样博通典籍、谙练政务的人,正要请来为我朝制定礼仪乐章,为前明修史籍,让您原衔入朝,还是委屈您了呢!”
冯铨听得“修史籍”三字,心中忽然一动,历代都要为前代修史,将这枝笔握在自己手中,总比任由东林竖子诋毁自己好吧?他一躬身道:“摄政王与千岁恩同再造,学生当不日入朝拜谢。”
多铎笑道:“小王在盛京时就听得了老先生的美名。那一年阿玛派王兄攻山东,路过涿州时王兄就想见老先生一面,谁知涿州的城墙砌得跟铁桶似的,王兄攻了几日竟没攻下来,只远远地望了一眼老先生在城头上的身影。回去就跟我说,涿州城有两件宝,一件是城墙,一件是冯振鹭,将来等我大清一统中原,一定要让我见识见识。城墙我已经见了,今日得见了老先生,果然是人杰地灵,名不虚传。”
他嘻嘻哈哈地说着,冯铨已吓出一身冷汗来。崇祯十一年睿亲王多尔衮率清兵攻打京畿山东等地,攻克了六十余座城池,唯独打到涿州进不了城门。一来是魏忠贤把自己的家乡布防修得太牢固,还安了几门红衣大炮,威力无匹;二来是涿州多富户,冯铨带头捐资抗敌,又亲自带着民兵上城头固守。军民一心,硬是让满洲人打了几天,连城墙的一个角儿也没打下来。当日冯铨守城,一半为着保土卫家,一半也为着自己的前程,清兵退后,他还将涿州的几门红衣大炮运送到京师去,企图以守城之功复官,终究为东林所阻。想不到当日竹篮打水不说,反留了今日的祸患。
他正胆战心惊思虑如何回答,多铎已转向源清,倒是微微一愣,他不论是在北边儿还是在京城,他都没见过这么清秀的少年。似乎洪承畴养得那两个小唱,涂脂抹粉的让人生厌,都没有眼前这少年轻云蔽月般的淡雅。他笑道:“这便是二公子么?要不是刚林先告诉小王是个俊俏美少年,小王还道老先生把家里小姐带出来了。”
源清听多铎说得粗俗不堪,又想起昨日在刚林面前赤身露体,羞恼得满脸通红,不顾父亲频频向他使眼色让他跪拜,只躬身一揖,低声道:“晚生拜见王爷千岁。”他略一动作,臀上伤处便痛,不过行了半揖之礼。
冯铨尴尬赔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学生宠溺得过了,粗疏无学,漫无礼数,请王爷降罪。”
多铎虽是笑脸,但双目放出阴鸷的光,源清被他一望,但觉那目光似要化成利箭在身上穿两个洞出来,只垂着眼睑面容平静相对。多铎原本生得威严,这一眼睛扫过去,朝中的汉官没有不胆寒的,遇到这少年身上,却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半分使力处。他先是大怒,既而想想后堂预备好的侍卫,冷哼着一笑,道:“汉人里有句话,慈母多败儿,棍棒出孝子,老先生才学文章都高明得很,怎么在这事上看不破?”
冯铨身子又是一哆嗦,他已隐隐预感多铎今日让他带着源清过来,绝不止想见他一面那么简单。多铎看似粗豪,其实若隐若现提及当年守城的事,正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冯铨一双手被多铎满是茧子的大手执着,生生刺痛,又不敢抽出,粘乎乎都是汗水。只觉自己父子都如陷入了樊笼的猎物,眼看着刀枪及身却无力反抗。他苦笑道:“是,是学生教子无方。”
多铎一边拉着冯铨向上走,一边笑道:“听说老先生家里近日出了监守自盗的事,可是与这位二公子有关么?”
冯铨手足冰冷,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微微躬身道:“千岁爷说的可是快雪时晴帖?学生一向疏懒,家务紊乱,以致帖子丢失,让千岁爷扫兴,这事大半责任都在学生。昨日已经狠狠责打过犬子了,今日负荆而来,正为向千岁爷请罪。”他今日方体会到了刘邦当日鸿门宴的窘迫,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只可惜他身边并没有张良樊哙。
多铎按着冯铨在客座上坐下,笑道:“小孩子背着老子拿家里东西出去卖钱,我们满人里也常有,抽两鞭子就全说了。小王听老洪说,那帖子是老先生至宝,少不得替您问出来。”
他转了身,背着手向源清跺了两步,像猎豹玩弄爪子下猎物般,眯着眼只是微笑,道:“少年,那帖子或者你卖了,或者送人了,早些说出来,小王可代你向老先生讨情。”
源清在多铎提到帖子时心中乱跳,待和这位久经沙场、身份尊贵无比的豫亲王咫尺相对,倒是平静下来了,被外间传得三头六臂的满洲人,也不过如此。除了身材略高大强壮些外,就是说些浅显粗俗的话,撺掇着父亲再打他一顿,看不出有什么心机谋略,他们居然能平白占了江北大地,真是侥幸。他双手在袖子中轻轻握紧,放稳了声音道:“帖子丢在学生身上,与我家老爷无碍,至于丢在何处,学生不知道。”
多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容,道:“果然老先生宠得过了,小王就替老先生开导开导你。”他一拍手,从后堂忽然涌出两队侍卫来,一队手上执着人来高的木棍,一队直扑源清而去。两人抓住他手腕肩膀,在他膝弯处狠狠一踢,源清痛呼一声重重磕在地上,臀上的杖伤疼得他眼泪直涌上来,抬头怒道:“你们干什么!”
冯铨震惊地目瞪口呆,直到儿子叫出来,他才相信不是自己眼花,猛得站起身,惨白着脸道:“千岁!”
洪承畴昨日没有听到刚林和多铎的话,也吃了一惊,目视刚林,刚林却没事人一样走过来,扶住冯铨笑道:“冯先生,我在你们汉人的书上看到一句话,说得挺好,弱子下瓦,慈母操棰,不妨就让王爷替您问问,您安坐就是。”
冯铨这几日虽然深恨源清少不更事,行事全然不计较利害,此刻休提功名荣华,便是一家性命都被他的意气一步步推向悬崖,心心念念恨不得一棍子打出他魂魄来,才能叫得醒他。然而此刻骨肉关情,自己的血脉就这样眼见得被别人握在手中,便是别人剃刀剜心而去,也无过如此,只得强压下惊惶,躬身道:“千岁爷,犬子虽然顽劣该打,但昨日学生已经打过,且念在他正在病中,求千岁爷开恩,赦了他这遭儿,学生一定带回家好好管教……”他低着头,眼睛却不可避免看到被王府侍卫驻在地上的棍子,那棍子足有儿臂那么粗,通身打着黑漆,一丝光彩也无,却又似幽幽地泛着某种摄人的光……他记忆中,便是诏狱的行杖也没有这个粗,便是午门的廷杖也没这个高大,一时间他不知是入了噩梦还是刚从噩梦中醒来,惊悸地浑身打颤。
多铎笑道:“老先生昨日打得不是出头棍子么?您不要怕,小王保证把帖子给您问出来。我们满洲人养儿子从来没这么娇贵,小王兄弟十来人,当年个个跟着阿玛上战场冲锋陷阵,有了错处照样挨军棍,也没见把谁打坏了。”
源清被按在地上,羞愤交集,奋力抬头大声道:“这是我冯家家事,何须王爷插手!”
多铎硬按着冯铨坐下,笑道:“汉人不是说君臣父子么,若子可以欺父,臣便可以欺君了,我代朝廷教化子民,为何管不得?我也不五十八十的吓唬你,先打三十!”
他话音刚落,两个侍卫便将源清按在地上,又有两人横过棍子,压住源清足踝。一个侍卫蹲下身,呼得将源清的棉袍揭上去,三两下扯开腰带,便连着夹裤素裤一嘟噜直褪到了脚踝。源清从腰肢到小腿的大半段身躯,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和厅上各色人等的目光下。
也许是这些侍卫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太快了,让冯铨来不及反应,也许是是源清的身子被压得太紧了,无法挣扎反抗。源清直待冰冷刺骨的地砖帖着肌肤,冰得他全身一颤,小腹和大腿禁不住抬起来,想要离开那可怕的寒冷,才明白过来,他的下身已经不着寸缕。登时满腔热血都涌到了头上,冲得他眼冒金星,几乎要昏过去。他试着抬起舌头,想要抗辩,但是昔日那饱被诗书浸润的三寸不烂此刻却沉似千斤,好像先于自己的身体死去了一般,本来斯文扫地,颜面无存时,他读书人的血脉便已被抽吸殆尽,剩下的只是一身皮囊,裹着白骨红肉。
冯铨看着自己儿子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被压在地上,被青黑的地砖一反衬,白得那么刺眼,让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恍惚。源清臀上的杖伤还肿着,红紫的皮肉上隆起几道四指宽的青紫色僵痕,两处褐色的伤痂,想是方才坐车颠簸,边缘已有些破裂,渗出颜色浅淡的血丝。冯铨只觉从心里到鼻子,都想是被用针串了一条线,人家一拉,他就疼得一缩。颤声道:“清儿,你好生想想,那帖子丢在哪里了?”
洪承畴比昨日更近地看到了源清的身体,源清的棉袍此刻宽大又臃肿地堆在腰上头,越发显得他腰身两腿都纤细幼小。他腿上并没有受伤,莹洁地连一颗黑痣都没有,雪腴霜腻般流动着一抹动人心魄的光芒,像是掬起一捧月光淌在肌肤上。洪承畴轻轻抽了口冷气,他没想到多铎如此蛮横,竟然要当着冯铨的面责打源清,且是对一个带着伤的孩子动用军棍。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看这少年身体,下意识地望向冯铨,却是一张呆滞枯槁的面容,失神地望着伏在地上的儿子,那把原先飘逸的美须也在瑟瑟抖动……洪承畴从没见过如此憔悴的冯铨,似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心中掠过一些纷乱地念头:若是没有跟多铎提起快雪时晴帖,若是冯家送来的帖子他不说破,若是昨晚他给冯铨送了信……然后人生用无法挽回的便是后悔,他终于愧悔交集地转过了头,缓缓坐下。
源清被几个人死死压着上身,脸帖着如玄冰般的地面,父亲带着一丝儿哭声颤音的劝告,轻得如同残花败絮一般,幽幽地坠在地上,飘在耳边,让他连心也结成了一块儿冰。
他已经耻辱到了极致,反倒有些无畏。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这些不能受的侮辱他们都受了,他们辱了先灵辱了诗书也辱了发肤。人家要强迫他们更换衣冠时,他以为那便是极致,却原来连他这一点仅剩的尊严,一身血肉,在人家眼中也是一钱不值。这虽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山河,可是生死荣辱,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他唯一的一丝希望,便是能听见父亲一声怒斥。那些忠义孝悌的道理,难道不是父亲教导他的吗?他总是相信,无论做了多少错事,父亲心底一丝良知犹在。但是此刻,他唯一可依靠可相信的亲人,唯一还懂得一份礼义廉耻的人,却也只是帮着外人,在劝说他做更彻底的屈服。纵然知道父亲是想要救他,他却领不起这个情,他宁可听见父亲能够用教导他的道理,去怒斥这野蛮与横暴,他便是立时死去,也是心甘。
他静静地等了片刻,等来的是冰冷的棍棒放置在臀上的感觉。源清缓缓闭上眼,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不惟是寒冷,不惟是疼痛,不惟是恐惧,还有前所未有的孤寂。
军棍扬起,冯铨虽是坐得老远,却也觉得那棍风割着自己面颊一阵生疼。他的眸子随着那棍子落下的迅猛之势骤然放大,他的心脏一下子堵到了嗓子眼,像是要冲出来替源清痛喊一声,他小腿上的肌肉也猛然一阵抽搐,似是要跳起来,替儿子挡下这一棍之力。但他的身子像是死了,只剩下魂魄在这里看着,急得抓心挠肝,就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棍子以劈山裂石般的气势,重重一下落在源清臀上。
源清原本因为寒冷而下意识抬起一点的腰身被这一棍的力道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先听到“砰”得一声闷响,第一个反应是觉得两侧的髋骨被震得生疼,心下还有些恍惚:昨日板子的声音,似乎不是这样的……
突然之间,一种难以想象、难以描绘又绝对无法忍受的剧痛,在他臀部的肌肉里翻涌开来,他竟不知这疼究竟是从皮肉外头透进去的,还是从骨头里冒出来的。那疼只是像冲开了堤坝的河水一样,在他的身子里奔流来去。向上传到腰间、传到胸膛,冲得心脏都不跳了,向下传到大腿,传到小腿,又传到足踝上……若非身子被压得太死,他真想回头看一看,他的下半身还在不在,是否已被这一棍砸得碎了。
第一棍打过后,第二棍才扬起来,这短短的一瞬间的停顿,对源清却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个轮回般长久,他终于可以体会、分辨那种痛苦。没有错,那疼就是从他屁股散开的,肌肤表面也很疼,昨日的杖伤再被这一击,宛似将滚烫的油泼上去,又像是扯起一块皮肉来。但最痛苦的还是肉里边儿,那种酸、麻、剧痛混合在一处滋味,惊得他魂飞魄散。他虽是咬了半天牙关,没有喊出声,可是他似乎已经听见他身体深处挣扎出的一声惨叫。
他本来已经冻得僵硬的身体,彻底让这一棍打得复苏,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哆嗦。第二棍的棍风压下来时,他只有更紧得咬住牙关,同时将身子紧紧贴紧地面。虽然他疼得只想挣扎,只想在这地上打起滚来,他却也极怕再像方才那样拱腰身,自己的骨头真会被砸断了,他唯一的一丝奢望,便是地面能支撑住他,能将那痛苦向地下传去一些。
他的奢望很快便被那沉重的杖子打得灰飞烟灭,非但那疼痛比方才更剧烈、更可怕,连他身子下的土地,似乎都被这一棍之力砸得下陷了几分。他的脑海虽然被疼痛占得满满的,却猛然跳出“神州陆沉,百年丘虚”八个字来,皇天颠倒着不肯再照鉴他们的苦痛,后土也只是冷冰冰地任由旁人的马蹄践踏。
不过两棍过去,源清臀上便被打成了一片淡青色,连昨日的杖伤都已盖住,那两处伤疤虽然被棍子砸裂,却因为力道太大,连血液都逼住了,只是狰狞地露着粉色的嫩肉。但稍稍停了一瞬,但肌肤的颜色便开始转红肿起,鲜血也从伤处缓慢地渗出来。
冯铨看得胆战心惊,他终于领教了满洲人的威力,这些人没有任何的礼法道德作为底线,所以行事可以无所顾忌地蛮横、残暴。这不是朝堂上唇枪舌剑的门户之争,也不是士大夫中道貌岸然的机械阴谋,他几十载的宦海沉浮中修养出的智慧才华,作为读书人思想根源的朱子或阳明理学,在这没有商量余地的棍棒下,是多么苍白无力。他颤抖着望向多铎,多铎却是轻描淡写一笑:“老先生不必怕,他吃不住疼痛,自然就说了。”
一来是军棍沉重,挥舞极费力气,二来这些惯于行杖的侍卫,也深知在棍子离身后,那力量在皮肉中释放时引起的痛苦,才最缠绵深重,故而一棍与一棍间都有停顿。源清倒宁可他们棍如雨下,直接打得自己晕死过去好了,这样缓慢的折磨,让他连喘气都不敢,他风寒中鼻子呼吸不同,又死死咬着牙忍痛,只能将一口气闭在胸膛里——他不知自己会先疼死还是先闷死,如果他不交出帖子,今日已没可能活着出去了吧?
昨日他还心中埋怨,那掌板子的家奴竟是不留情面,用那样大的力气打他,此刻才知道,比起正落下来的军棍,那几下板子不过算是沾了沾他的身。只因他生下来没有受过一点苦头,便以为那点疼了不得,原来这人世间还有更大的疼痛存在。就像他从前因为父亲身列逆案,也为自己和哥哥才华抱负无法施展而郁郁,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突然山河破碎,莫说才华,连一身血肉都保不住。
五六棍落下后,源清终于感到所有的疼痛聚拢在臀上,翻着倍地叠加。或者是他身体其它部分已经麻木,他肩膀和手腕上快被捏断的感觉没有了,他咬着嘴唇,口中明明有咸涩的血腥味
第7回
儿,他却也不觉得一点点疼痛。只有那砰砰的军棍砸肉的声音,才是他最为恐惧的,死去活来,若能死倒也松快些,可恨得是那个“活来”,数次他都以为自己马上要昏死过去的时候,却还有更疼的一棍落下来。他现在唯一残留的理智,便是强迫自己,在昏死前不可出声,爹爹就坐在旁边,自己要是呼出痛来,让他情何以堪。
多铎倒有几分诧异,不论藏匿帖子的是冯铨还是他儿子,这少年忍痛的本事还真出乎他意料。他自然不担心自己的侍卫会舞弊,且这些惯性杖之人,力道、时间、落杖的位置都拿捏得极好,知道怎样会让受刑人最疼痛。
源清臀部肌肤已被打得尽成暗红色,肿胀地皮肉将原来的两处旧伤撑得绽开,每杖一下,便又涌出一些鲜血。多铎看见源清的一双手在地上死命地抠着,关节挣得雪白,手背上挣出条条青筋,他原本不相信,一个男人的手可以生得这样细腻好看,修长的手指跟春葱一样,他更不相信,一个手生得这么好看的少年,能禁得住他的军棍,打得鲜血长流了,却痛都未喊得一声。
前阵子青州出了乱子,朝廷委任地山东巡抚方大猷惶惶不安,派了总兵官奔到京城求救。多铎本就为兵力不足恼怒,凭空地还要分出一万去攻打山东,一怒之下让人将那总兵拖翻打了二十棍,挺长大一条汉子,打不到两三棍就哭爹喊娘,鼻涕眼泪拖得老长求饶。他还和身边将领嘲笑,南蛮子都是女人变得,皮肉这么娇贵,怪不得打不起仗。
他原以为源清也是挨个几棍就招了,自己打够他十棍,算是惩戒他对朝廷不敬,也给冯铨一些警示便算了,可是眼下,源清的态度让他明白,冯家不交出帖子,绝不是因为财迷舍不得,爱财的人都没骨气。他慢慢抚了抚下颚硬硬的髭须,又扫了一眼六神无主魂魄不齐的冯铨,心下雪亮,爹是个软骨头,症结出在小的身上。既然不是冯铨对朝廷心怀异志,多铎心里多了几分轻松也多了几分怒气,便不准备在十棍打完时叫停了,这乳臭未干的少年竟然有胆量跟他抗衡,自己便打死了他,冯铨也依然得乖乖入朝做官。
源清的倔强激怒了他,这种抗拒的气质他见过太多,远的有当年被俘不屈而死的前明大学士孙承宗,近的有走在街上,冷冷瞥着满洲兵的京城士子百姓。他们太迅速地接管了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人民的思想还没有摸清楚,顺从的他们鄙薄,抗拒的他们痛恨。
冯铨虽是听不见儿子叫喊,却比昨日源清又哭又告饶更加惊骇揪心,眼见儿子被紧压着的双腿在棍子的重击下阵阵痉挛,臀上的鲜血蜿蜒流淌,被棍子砸得飞溅起来,落在他尚白皙无暇的大腿上,红白相映便跟昨日的白雪红梅一模一样。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冯铨的脑子是晕的,一个恍然间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新朝豫亲王的行辕,还是当年锦衣卫的诏狱,那在棍棒上挣扎、却又死死忍痛不肯出声的身体,太过熟悉。翻开的皮肉如同狰狞的眼睛望着他,像汪文言的眼睛,像工部郎中万燝的眼睛,像杨涟左光斗缪昌期的眼睛……
打过十棍,两个行刑的侍卫便整齐退下,另有两人面无表情补上来,冯铨想起来,当年的廷杖的规矩也是如此的,怕掌刑的力气不够打得轻,每打五棍便一换人。是,一定是他的报应,是他给魏忠贤写信,说外廷不足虑,廷杖便可制,是他让崔呈秀杖万燝时“用心打”,为百官立威……现在那些杖下的冤魂回来了,等不得他死后,就在眼前,活生生地报复了他。一念及此,冯铨再也忍不住,直接扑在地上,哽咽叩首道:“千岁……千岁爷杖下留情,饶了犬子吧!学生府中尚有魏晋以下名家书帖七十种,愿尽数送于千岁把玩,只求王爷慈悲,留犬子一条性命……他实实受不得了……”
多铎冷哼一声:“老先生快快请起,二公子还没吭声呢,您急个什么劲儿?说实话,您府上的帖子我还真不稀罕,汉人以玩物丧志亡国,我满洲男儿志在开疆拓土,谁整日在笔杆子上耗精神?老先生是要在我朝为官的人,二公子脾气这么大,您就不怕他跟南边有点什么往来?”
冯铨吓得心肝剧裂,一边叩首一边道:“不不不……学生可以作保,犬子绝无此心……”
多铎冷笑道:“小王要请老先生出山,自然不能让老先生有后顾之忧,今日务必让二公子明白事理。您若是看不得——刚林,冯先生是斯文人,你陪他到旁厅坐坐,你喝了冯先生的茶,也让冯先生尝尝咱们老满洲奶茶的味道!”
刚林知多铎今日动了真怒,不敢违拗,站起身强作笑容去搀扶冯铨,笑道:“冯先生不必忧心,小孩子打几下屁股么,没妨碍的……”冯铨听得多铎要撵自己出去,那岂不是如同将源清丢在狼窝中一般?忙又叩首道:“千岁!千岁爷,求您让学生跟犬子说几句话!”
多铎一笑道:“他若肯听您的话,倒好了。”他摆摆手,按着源清的几个侍卫便站起身走开来。
冯铨想要站起来走过去,可是他浑身上下都是酸软的,如同被人抽了骨头般无力。儿子就伏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皮开肉绽,哆嗦地如同一片枯叶,冯铨终于放下了他半生来视同性命的仪态和风雅,在这些新朝贵人面前,一步步向儿子膝行而去。他每用膝盖迈出一步,都感到自己的肺腑在抽搐,这种极度的屈辱,便是他屈身于缪昌期等人时也不曾有过。他心里依然纷乱,乱得恨不能即刻死了,却又异常沉静,能够思索一些事情。如果当初他没有帮魏忠贤,如果没有天启朝那场浩劫,如果东林和阉党没有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许大明还是大明,就算他在乡野间做个升斗小民,也比眼前要好许多许多。
原来上天给过他们很多条路,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最屈辱的一条。
冯铨不敢再看源清臀上的伤势,俯下身去小心地握住源清的手,虽是按着他的人走开了,他的手指依然狠狠扣在砖缝里,三根手指指甲折断,指尖一片血污。冯铨哆嗦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将源清的三根指头裹上,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写字,还要做书家,怎么能将手毁了?血迹迅速在洁白的丝帕上晕染开来,像春日里开了几朵淡淡桃花一般,压都压不住,他现在能为儿子做的,只是裹住他这一点点的伤。
源清依稀感到父亲来到身边,知道棍子暂时不会落下来了,才试着将陷入嘴唇的牙齿放开,张大了嘴拼命喘息。他满脸涨得通红,又是汗又是泪,清秀的五官因剧痛扭曲,喘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攥住父亲的手。
冯铨的泪滴下来,上一次握儿子的手是什么时候?是他十岁那年,拉着他在雪地里玩闹?还是快雪堂的书窗下,把着他的手校笔锋?教他写字的是这个父亲,告诉他“写字者,写志也”的是这个父亲,让他以清寒炼骨的也是这个父亲,把源清推到这境地的,不仍是他这个父亲么?他颤声道:“清儿,你替为父的想想,为你母亲弟妹想想,你尚有高堂两白发在,不能这样轻贱性命……你想想,那帖子在哪里?”
虽是棍子停了,臀上的伤疼仍是煎熬得源清恨不能连这身子都不要了,他隔着朦胧的泪眼望向冯铨,却看见冯铨的眼泪,满腔的绝望顿时弥漫开来,爹爹也没有办法救他么?他并不是一心求死,他今日才知道死节竟是如此艰难一件事,那十下军棍打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喘息了半日,想要撑起身子,只挣扎了一下,就又瘫软在地,艰难哽咽出几个字:“儿子……不孝……”
冯铨见儿子仍是如此执迷不悟,又急又痛,压低了嗓子道:“你胡扯!……源清,你听爹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天下不是只有一个王羲之!告诉爹,告诉爹啊?”
源清痛苦地望着父亲,冯铨一弯腰低头,那根细细的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便垂到颈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终于摇摇头泣道:“我们剩下的东西,不多了……存文字于天下,冀道德于后人……”
源清虽是重伤之下声音微弱,洪承畴坐得近,却也听到了,只觉是让人拿铁锥狠狠刺进胸膛,脸色瞬间青白,马蹄袖子里的手轻轻颤抖。多铎后两句没听懂,转目去望洪承畴,正对上他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道:“看来老先生的话,二公子也听不进去了。刚林,带老先生偏厅坐!”
冯铨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含泪哀求道:“千岁……”
多铎笑道:“老先生当世人杰,在儿女事上却这般婆婆妈妈。棍棒出孝子,他既然自承不孝,小王替你教训教训而已,您用不着吓成这样。”
冯铨本来有几分佝偻的身子突然轻轻的抖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苍老过,不过,他已经老了很久了,所以难得有直起身板儿来的时候。但是在他所有屈膝以事的人里,没有哪一个有多铎这样粗鄙霸道,强横无耻,玩弄自己的,正是一双握马缰的,抓羊肉的丘八爷的手,就在这一瞬,冯铨略略抬眼看了下多铎。
洪承畴看着冯铨这一瞥,也不知道是这数九寒天里冰色清泠,以至于什么看起来都带三分寒色还是怎的,只觉得那一眼带足了凶气。心知让冯铨在场,源清再说出几句话来,非但这后生小子今日就要把命送在这里了,更难保冯铨丧子受辱之际也会做出什么事来。当下重重一按椅子扶手,上前弯腰扶起冯铨,低声道:“公子吃痛不过时,自然会说实话,老先生莫要再激怒王爷,否则公子性命难保。”
冯铨恍恍惚惚站起来,他知道洪承畴的话不错,他就能走开么?他要帮着外人,用酷刑逼迫自己的儿子?洪承畴在冯铨手上轻捏一把,将他交到刚林手中,惹得刚眼神中尽是诧异。
洪承畴心中苦笑,他终是明白自己造了什么孽,原来这文弱少年,竟是说着他不敢说的话,做着他不敢做的事,竟是用一身血肉,在与整个朝廷的残暴抗衡。他真希望多铎是让他陪冯铨走出去,他见过战场上血流漂杵,却被眼见的鲜血生生刺痛了双眼。恍惚中想起来,这份震动,只在当年松锦之战时有过,兵败城破,清兵飞矢如蝗,多少部将、兵士将他环围其中,张开手臂替他挡箭,至死不失礼敬。那些汉家男儿们不知道,他们拼死救下来的洪经略,有朝一日做了清兵入关的向导。
那两名侍卫重又走上来按住源清,源清伏在地上,只能看见父亲的袍靴在一步步远去。那两人的手一按上他的肩膀,臀上的疼痛陡然将他心中恐惧又放大了数倍,父亲在这里,就算救不得他,也还是有一分倚靠的,父亲走出去,他只怕连一个痛快的死法都难奢望。他忍不住奋力挣扎起来,伸手想要抓住冯铨的袍角,哭道:“爹,爹,别走……”
多铎一挥手,旁边驻着军棍预备了半日的侍卫“呼”一声将棍子重重落下,打在源清高肿绽裂的臀丘上。原来的那两处伤口,因天气寒冷的缘故,涌出的鲜血已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被这一棍打得重又破开,竟是“噗”得一声。冯铨听见身后儿子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两腿一软便要跪倒,洪承畴用力托着他,在他耳旁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振鹭兄……今日公子的性命,只在洪某身上……”
冯铨朦胧着泪眼,转头望着洪承畴,似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他们两个已经二十年没有这样执手相望了,他们都是丢弃了家国尊严的罪人,还有信任可言么?两人呼出的白气散在对方的脸上,温热湿润如同泪水,冯铨终是咬牙点点头,闭着眼睛迈出了正厅。
等洪承畴再回到厅上,已经又打过五六棍,源清臀上肌肤破裂多处,再打下去,伤口便在杖击的力道下翻卷起来,有的皮肉被打碎,有的甚至在棍子的击打下片片脱落。血花被棍子扬得四处飞溅,竟在洪承畴的座位下方洒了一圈儿。洪承畴心里轻轻打个哆嗦,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靴子,青黑的地砖,那血点红得发暗,妖娆艳丽似乎要烙在地上,再也擦不去般。他竟不敢踩上去,这血和嵇侍中血一样,是要长照汗青的,他不配践踏。
多铎对源清一声哀戚似一声的痛呼充耳不闻,淡笑道:“洪先生怎得不落座?”
洪承畴默默望了多铎一眼,即使亲历了松锦之战,也亲自帮他们筹划了青州之役,他还是没有将最坏的心思来推测满洲人。原来,他们可以对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下如此毒手,而且如此平静,如此快乐。他想到多铎此去平定江南的使命,想到南征几万满洲大军,想到摄政王跟满洲亲贵们商议几次的剃发令,眼前竟是江南条条河流翻滚着血浪的情景。他秉住呼吸,默默坐了下来,强迫自己不去看源清受刑的身体。他心里有明确的预感,将江南交到这样一个王爷手上会出大乱子的,可是作为一个汉人,他有什么资格说服多尔衮?
源清已经痛得几欲发疯,方才与父亲说得两句话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咬不住牙关了,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稍稍忍耐一下身后那可怕的痛楚。他读了那么多的诗书,文天祥在狱中说“平生痛苦未尝由此”,却依然能够从容啸歌,源清想知道那浩然之气到底在哪里,那些先贤楷模离得太远了,也无法来帮他抵挡一下这要将肺腑捣做齑粉的疼痛。
他先是喊:“爹爹救我!”喊得几声,却不闻冯铨的一声答应,连军棍砸在肉上的声音似乎都听不见了,只在一下下的震动中,能感到棍子噬咬血肉的痛苦。满厅上回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呻吟痛呼,这可怕又寂寞的安静,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也许他已经死了,正坠在炼狱中受苦。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未来得及将快雪时晴帖的藏身处告诉哥哥,若是自己就此死去,家里人能从他房中找到帖子么?他心头一急,身后又是一棍打落,眼前顿时便黑下去了。
眼见源清停了抽搐挣动,静静伏在地上,洪承畴心惊道:“王爷,人晕过去了……”
多铎随意一笑道:“不过剩几棍,打足数再说!”
那两名侍卫也如多铎一般,无动于衷地使足了力气,依然将军棍砸落在毫无知觉的肉体上,闷闷地声音好似敲打一堆破布。只有那血还在鲜活地流淌,在地上凝成两摊,有的顺着砖缝延伸开去,像是永也流不穷尽。
待整整三十棍打过,洪承畴看了一眼源清血肉狼藉的伤处,苍白着脸色道:“王爷,这少年受如此重责,还是拿不出,想是其中真有难处。依奴才看,真打死了他,冯铨入朝的事有了阻碍,摄政王面上也不好看,不如今日先放他回去,帖子的事,横竖着落在奴才身上便是。”
多铎冷哼道:“我要那帖子作甚?洪先生不曾听出,他这半日没有求一声饶?”
洪承畴艰难咽了口唾沫道:“必是他年少,为王爷神威所慑……”
多铎咬着牙冷笑道:“泼醒!再打!”
两个侍卫立刻转身去外头提了桶水进来,也不顾三九时节水寒如冰,对着地上的人,也不论面目身躯,“呼啦”一声便倾过去。源清被这刺骨的寒冷生生地从昏迷中拽了回来,他还来不及分辨疼痛,只是冻得大喊一声想要跳起来,却又被死死按在地上。他正要挣扎,忽然一阵油泼般的剧痛从身后传来,似乎是身子被砍成了两截,上半截仍在万年玄冰中,下半截却在油锅中烹炸。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还活着,多少人求生不得,他却求死都如此艰难。
眼见又有侍卫换过军棍,洪承畴惊道:“王爷,他臀上肌肉皆烂,再打也无用了。”
多铎干脆利落道:“照腿上打!”
洪承畴实在无奈,源清本就生得柔弱,被这样折腾一趟下来,莫说再打,不赶紧医治,伤冻交集只怕连命都不保。若是源清死在棒下,那便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背不起这个债。洪承畴缓缓躬下身子道:“王爷,容奴才劝他一句话。”
多铎皱皱眉,不置可否,算是答应了。
洪承畴强定心神,缓缓走到源清身前半跪下来,那两名侍卫怕源清受不住痛楚,挣扎中伤了洪承畴,仍是死死按着他。源清便在这辖制中无力地抽搐,他的帽子早就在挣扎中脱落,鬓发也散了,几缕乱发从网巾里滑出来,盖得满脸都是。原本只是苍白的脸色,已经冻得发青,唇上咬破的血痕滑到了颚下,那里不知何时又撞出了一块瘀伤。
洪承畴想也就半个时辰功夫,这俊秀少年竟被折磨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心下一酸,伸手轻轻拨开他被水冲得盖住眼睛的头发。指尖触及源清脸上肌肤,竟冷得洪承畴打个哆嗦,若不是还能听见那艰难的、时断时续的喘息,洪承畴真以为这是个死人。
源清在生不如死的煎熬中感到有人来到身边,混沌的心智中竟滑过一丝欢喜,是爹爹么?这念头支撑他奋力聚集起残余的力气,抬起一点头颈,睁开肿痛的眼睛看了看。只是这一看之下,失望,疼痛,寒冷,将他的身体抽空了,喉咙里挣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绝望地又将脸贴在地上。
洪承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温言说一句废话:“很疼吧?”
源清虽是闭着眼睛,但两滴泪水又从眼角缓缓淌出,隔了片刻,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洪承畴轻声道:“孩子,智者卫身。义所当生之时,生贤于死,你又何必执意丧命于此?”
源清强睁开肿痛的眼睛,就伏在地上无声地望着洪承畴。洪承畴见那少年一双凄楚的眼睛中泪水源源而出,尽是痛楚和恐惧,一时想起来,自己的儿子洪仕铭也这般大了,已是五六年未见,当此乱世,也不知生死,心中更是难过,叹息一声,缓缓揩去他眼见的泪水。
源清歇得半日,终是恢复点了力气,神智也清明了许多,心中将平生所读诗书流水般走过。他很疼,很怕,更不想死,他一直希望在书法上能做当今的钟王颜柳;他还想等国家太平了,能够迎娶那可怜的小姐,好生照顾她;他还想在大雪天,能再和哥哥妹妹一起去看玉山深处、梅雪争春的光辉。若是死了,这些事都将成了遗憾吧?爱身惜命,趋乐避苦,谁都懂得,可是大明的皇帝没有屈从,青州的百姓没有屈从,他怎么能够屈从?他学颜真卿,便不能只学会他的字。
源清颤动了两下嘴唇,轻声道:“我学不来洪先生。”
静谧中洪承畴能听见源清脸上水珠滴落的声音,这幽幽的一句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在洪承畴的耳朵里陡然被放大了很多倍,震得他脑海里轰然一响,僵着身子半天动弹不得。他原本可以告慰自己的理由,他在松山六个多月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艰苦驻守,跟眼前这少年血肉模糊的身躯一碰,便轻得化了烟雾。
这一句话多铎不但听清,而且听懂了,冷笑道:“洪先生,人家不领情呢!来人,扶洪先生起来,小心伤着他!”
洪承畴轻轻动了动嘴唇,却终于再说不出别的话,被两名侍卫轻轻扶起,原来卑贱是有惯性的,他三年前拜倒在皇太极脚下,这一生难再挺直腰身做人。
方才军棍虽是只打在臀部,到底因为力道太大,淤血已逼得臀腿相接处尽成乌紫,肿得看不出分界来。血迹在大腿上凝了一刻,已变成肮脏的褐色,唯独那小腿莹白洁净,不知怎么连一个血点都没溅上,让人只恍惚,这分明是两个人的身体。
那些侍卫知道这次要在源清腿上用刑,便将压住他足踝的棍子松开,将他两腿分开一些。方才压得久了木木得还不怎样,这一松开,血液登时冲下去,源清双足便如万根钢针在扎一般,又痛又麻万分难受。棍子重又压下,源清知道折磨还未结束,不由绝望地低声哭出来:“等一等,等一等再打……”他只求他们稍微等一刻,让他腿上的血液疏通了,让他再积攒一点力气,他不知道今日的苦痛,何时才是尽头。
多铎只道他怕了,哼了一声,道:“东西在哪里?本王让人去拿,拿来立刻放你!”
源清抽噎了片刻,摇着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让我死痛快点……”
多铎的脸顿时黑了下来,这样软硬不吃的人,若是吃了明廷几十年俸禄的大臣,倒还说得通,但眼前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父亲、他的家乡都已归降,他还要为一张纸跟自己抗衡,就让多铎怒不可遏。这么多年来,他相信的只有棍棒和刀枪,刚强的可以砸断,征服不了的可以毁灭。没有这样铁腕,为什么他们满洲孤儿寡妇带着十几万军马,就把有几亿人的南蛮朝廷给拿下来了?他冷冷喝了一声:“打!”
那掌刑的侍卫倒极能领会,手起棍落,棍头正砸在源清大腿内侧最吃痛的嫩肉上,那里的肌肤更加柔薄,立刻擦掉一层嫩皮,渗出血珠来。本来已经瘫软在地上的源清猛得仰起脸惨呼一声,为什么还是这样疼?这种骨断筋折的痛苦和皮肉上的痛苦混合起来,比方才尤甚,他只挨了一下,泪水便再次夺眶而出,双腿阵阵痉挛。
腿上的肌肤不比臀上本就肿胀带伤,白嫩的大腿在每一棍抬起来时,都多出一片血迹,简直如同变戏法一般。源清的神智已经被疼痛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浑身冷得出奇,让他恐惧是不是血液都流光了。他渐渐喊不出声,胃里是想要呕吐的痉挛,眼前被汗水泪水蒸得模糊不清,双手也松松地摊开。他觉得右手中有些异样,奋力握了一下,一丝清明倏然钻进脑海,这是父亲为他裹手指的帕子。
朦胧望去,帕子上面斑斑点点尽是红色,他不知这是自己指尖的血迹,只道是帕子上原本绣的梅花。他总是和梅花有缘,久悬松胆辞春媚,独爱梅花感雪恩,虽然他死得如此羞耻如此污秽,但手中还可以握起天地间最高洁的花朵,也不算遗憾吧?大概是真的快死了,源清只觉身后有茫然的震动,却感不到痛楚。文天祥死时可以留下遗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虽然什么都来不及说,来不及写,但这梅花必然是懂得的。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源清将他所有的力气聚集在右手上,将那幅素帕缓缓握紧。
洪承畴苍白着脸色看了一阵,忽然叫道:“停!”见多铎射过来的眼神尽是凌人的怒气,洪承畴只是平静相对,指指源清的膝弯处道:“王爷,奴才是见过廷杖的,青痕过膝者不治,王爷何必辛苦替冯家收尸?”
多铎将信将疑,犹豫道:“他要死了?”
洪承畴微微一笑:“趁着他还有一口气,让冯铨早些领他回去,今日这一顿军棍,便只算教训。他就算侥幸逃得活命,王爷也为彻底收服了冯铨,毕竟摄政王要的是内院学士,不是一张纸。”
多铎明白洪承畴的意思,朝廷还在招揽人才,若公然打死了大学士的儿子,只怕会让许多将降未降的汉人裹足。前阵子有将士奸污了汉人官员的妻女,惹得王兄老大不高兴,他也不想让冯铨狗急跳墙,但总是心下愤懑,沉吟一下,起身冷笑道:“告诉冯铨,他儿子真要死了便罢,否则三日后不把帖子送上来,本王照样提了这小子来打!”
洪承畴轻轻咬了一下牙关,躬身缓缓道:“扎!”
多铎一走,两队侍卫也跟着去了,只将不知生死的源清丢在地上。洪承畴强忍着太阳穴突突乱跳的晕眩,勉强走近,他本是要查看源清伤口的,但那两条腿,让他实在无法将目光停驻一刻:臀上已经稀烂得分不清是血是肉,大腿上一道道的杖伤翻卷开来,鲜血就顺着那翻开的皮肉汩汩流淌。他原是听说,前明熊开元受了重杖青痕过膝还救了回来,但毕竟没有亲见,现在心中实在没有把握,源清伤成这样,到底还有没有救。
洪承畴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探源清的鼻息,只听身后一声痛呼,冯铨踉跄奔进来,洪承畴又羞又惭,刚抬头叫得声:“振鹭兄……”却见冯铨双眼直勾勾盯着源清浸在血泊中的双腿,脸色渐渐转白,呼吸粗重得厉害,身子一软,扶着门框便滑下去。洪承畴忙上前相扶,安慰道:“振鹭兄,您先莫慌,令公子还有气,我这就叫人寻蚺蛇胆,随军的也有大夫……”他也是头晕脑胀,只听说过受廷杖的大臣服蛇胆可以保命,全不想这冰天雪地,却从何处寻蛇去。
冯铨喘了口气,忽然狠狠甩落洪承畴手臂,双目通红指着他鼻子就骂:“放屁!我儿子尚未成婚,蚺蛇胆乃大寒之物,绝人后嗣,你自己做了断子绝孙之事,也想让我儿子同你一般?!”
洪承畴是真不知蚺蛇胆还有这学问,眼见得冯铨惊痛交集下口不择言,也不跟他计较,低声道:“有多少骂我的话背后再说,救你儿子要紧!你说,用什么药!”
冯铨已是心痛欲狂,怒道:“我父子纵死也不死在这块地方!”他只恨自己为何要走,他冷着心肠离去,任用旁人将源清折磨得体无完肤。
洪承畴忽然喘着粗气道:“你不怕死,何必等到今日!”
冯铨身子稍稍一震,似是惊醒过来。生死一线,说容易也容易,杨涟当年说伤寒五日不汗即死,死又何难,但细想来,又最最可怕。多少次他宁可忍受屈辱,宁可留千载骂名,依然要挣扎着活下来,不是怕那疼痛,也不是舍不得家财——只是一种习惯的恐惧。
他熟悉杖伤的医治法子,只因崇祯初年钦定逆案,他先被判了杖徒。生怕皇帝有心杀他,一顿廷杖使暗劲要了他的性命,在牢中两个月,除了使钱托人斡旋,便是学习医术,研究治杖伤的药物。后来终于是钱能通神,他用钱赎出了自己,仅仅落个罢官。谁承想隔了十七年,这顿棍子还是逃不过去,亦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只是老天为什么不报应他,却要报应在没做过一分错事的源清身上。
冯铨含泪狠狠剜了洪承畴一眼,艰难挪过去,强压惊慌去摸源清的脉搏,只觉沉伏不定,且时有时无,颤声对洪承畴道:“我说你写,快让人去煎药。”洪承畴也顾不得了,拉过一张纸提笔以待,冯铨一口气报出来:“苏木三钱,红花二钱,归尾三钱,大黄二钱共为末,黄酒一钟,煎热了立刻送来!”
洪承畴知道这是救命的药,一刻千金,丝毫不敢耽误,急匆匆地便出去吩咐。见惯了战场上伏尸千里,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挽救一个生命。一回首间,却见冯铨跪在源清身边,正小心翼翼捧起儿子的脸,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了。
四、力不次
冯铨灌了源清一盅药,草草止了血,虽然知道他的伤经不得挪移,却也实在无法在豫亲王的行辕给他用药疗伤。洪承畴让人帮忙将源清搬到冯铨的马车上,他有许多话想跟冯铨说,却碍于周围都是人,只得歉疚道:“振鹭兄,晚些时候我让人送药到府上。”冯铨面上犹有泪痕,却是铁青着脸色,一蹬脚踏钻入车中,狠狠扯下了帘子。
冯铨用氅衣裹住源清血肉模糊的身体,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只手仍把着源清的脉搏。指尖每感受一下微弱的震动,都让冯铨有种想要拜谢上苍的狂喜,但每一下跳完,他又恐惧地喘不上气,心脏好像要炸开,生怕接
第8回
下来便是无声无息的沉寂。
洪承畴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马车疯了似地奔驰而去,将一片白玉世界踏得粉碎。怅怅然低下头,却微微一惊,脚下的雪地上落着几滴鲜血,必是方才搬动中源清身上淌下的,那白的雪地和红的鲜血都有些刺目。
他忽然想起一些旧事,崇祯十五年的新年,松山被围,城内尽是一片必死的士气,大家苦中作乐写春联,他接过副总兵曹变蛟递过的笔,写下的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没过两个月,松山失守,曹变蛟、王廷臣以及辽东巡抚邱民仰等百余名将领持节不屈,被清兵斩首于松山城下。也真奇怪,都二月的天了,却是北风犹烈,雪势犹浓,上百个无首之尸伏在一地琼瑶里,红白相映煞是灿烂。为什么自己就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呢?那时候求死,要比现在容易得多吧?
洪承畴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文天祥说“人生翕欻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 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 受人唾骂,安得流芳?”他原本有一个机会轰轰烈烈,却终于还是选择了卖国降虏,便怨不得连冯铨都骂他。洪承畴缓缓向回走,他今天把多铎给得罪了,连刚林也对他起了疑心,还需要去解释、去转圜、去继续做奴才。
冯铨好容易挨到家,总算还有些神智在,料来涿州这地方不比京城,也没有善治棒疮的大夫,干脆就自己动手,先割去源清两股上被打得破碎的血肉,再厚厚裹上伤药。看着他双手鲜血淋漓,还有源清惨不忍睹的下身,莫说崔氏和源涓从没见过这个,便是源济也觉得气血上逆两眼发黑。大惊大痛,大哭大悲,可是除了两手空拳,寸心欲碎,他们又能怎样?
冯铨让源济拿了他的名帖,骑快马上京城去拜访名医吕邦相,此人是治棒伤的高手,当年把熊开元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冯铨跟他略有些交情,只是这一年不通音讯,京城里几经天翻地覆,也不知吕邦相还活着没有。源济走出门时,寒风如刀在面上割过,他眼中的热泪滚下来,想起那日弟弟挨了几下藤条,尚要悄悄揉一揉,他又是怎么挨下军棍的?源清说的是对的,一片伤心画不成,亡国了,就没有桃源了,他们躲着灾难,灾难会自己找上门来。
晚间源清的脉搏稍清晰了些,人也发起高烧,满面通红嘴唇干裂,冯铨知道这便多了三分指望。只是吕邦相没有来,他是寸步不敢离的,崔氏让婆子把哭泣不止的源涓拉回房去,自己陪着丈夫守夜。十几年夫妻,冯铨几回起落,她一个女人帮不上忙,每次能做的,只是在他身边缄默而坐。她并不完全知道今日在豫亲王那里,冯铨和源清都经历了什么,冯铨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说话。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想,便是清兵围了大门,便是冯府抄家灭门在即,她除了坐在丈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屋外忽然有了响动,崔氏以为是源济回来了,忙起身去看,却是个家奴在外禀报:“老爷太太,有个人来放下一包药,说是洪大人送的……”
冯铨矍然睁眼,怒道:“让他滚!”
那家奴为难道:“那人已经走了,只说奉他家主子之命,请老爷必亲自验看药材。”
冯铨闷了一刻,低声对崔氏吩咐:“拿进来。”
崔氏忙捧着那纸包进来,冯铨打开一看,只是一包干药材,别无他物,翻检一遍,皱眉道:“只贝母和西河柳两味,既不对清儿的伤,药性也相冲,洪承畴弄什么玄虚?”
崔氏迟疑道:“可他说得那么郑重……”
冯铨的手在药包中轻轻抓着,喃喃念道:“贝母,西河柳,西河柳,贝母……”忽然惊道:“西贝!他让我送摹本去!”
崔氏只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攥着,有些上不来气,颤声道:“老爷这么肯定?会不会是洪承畴故意诱骗老爷送个假的,激怒豫亲王?”
冯铨闭目沉思片刻,洪承畴要杀源清,源清今日必不能活着回来,他要杀自己,更用不着举荐自己出仕。洪承畴只送来两味草药,也是小心行事,怕被满洲人识破,这样一思量,他倒宁可相信洪承畴一回。苦笑摇头道:“纵然明知是陷阱,也需跳了。清儿昏迷不醒,我们找不到帖子,豫亲王又非能善罢甘休之人,不送一份假的去,他再传清儿一次,清儿还哪里有命在?”
崔氏还是害怕,道:“纵然洪承畴不说破,万一还有他人呢?你现在手上也没有真迹,怎么仿?”
冯铨起身,怅然若失地一笑:“我看了那帖子十年,每一字都在胸中,用不着临摹。想来我作假的手段,应当比清儿他们高明些。我去书房,你守着他,有事立刻叫我。”
崔氏看着丈夫的背影,含泪道:“可是这一次真入了陷阱,担罪责的就是你了……”
冯铨的手指轻轻碰碰儿子仍无一丝血色的脸,低声道:“我总得救他。”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胆量,敢于把生死放在次要位置,虽然他的胆量,只是一张纸的分量。
冯铨的快雪时情帖送上去,洪承畴反复鉴赏,证明为真,多铎笑了笑,让人带回京送给摄政王。
崇祯十七年十一月,豫亲王南征大军过涿州,故明大学士冯铨跪拜迎劳。
崇祯十七年十二月,摄政王多尔衮在京畿等处圈地,拨涿州、保定、河间于镶黄旗,一时男丁流离,城郭为空。冯铨入京,摄政王多尔衮特谕,冯氏名下土地不圈。
顺治二年正月,摄政王多尔衮授冯铨弘文院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与大学士洪承畴共协理机务。
顺治二年四月,豫亲王大军破扬州后屠城,扬州一城百姓几乎全部遭到屠杀,城中积尸如乱麻,淮左名都,千载繁华,一旦全休。
顺治二年五月,豫亲王兵临南京城下,弘光朝廷君逃相走,这座大明朝的皇皇开国之都,天下人翘首以盼的复兴之地,仅仅用了一年时光便糊里糊涂地沦陷。明魏国公徐允爵(徐达后裔,不知徐达作何想),保国公朱国弼、大学士王铎、尚书钱谦益等数百名大臣跪迎清兵入城。倒是一个乞丐在百川桥的桥基上题诗:“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赴水自尽。
顺治二年六月初五日,摄政王多尔衮接到攻占南京捷报,即遣使谕豫亲王多铎:“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傥有不从,以军法从事。”六月十五日,礼部尚书冯铨为摄政王拟旨,令天下衣冠尽遵满洲制度,“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顺治二年闰六月,常州府江阴县绅民迫于剃发令,群情激奋,举兵抗清。
顺治二年八月,秋光还是如期洒落在被战火焚过、被马蹄踏过、被血水浸过的中原土地上。
源清从又一次昏迷中醒来,先听见窗外飒飒修竹的声音。清秋的早晨空气中带着一分湿漉漉的凉意,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胸肺间灼烧样的苦痛稍稍得到了抚慰。他正要吸第二口,却被一股带着血腥的气息逆逼上来,又是一阵搜肠抖肺的咳嗽,丫头忙把帕子放在他嘴边——近日他翻身艰难,已经连痰盂都不能用了。
源清自去年冬日受杖,虽然侥幸活命,却因寒气入肺,落下了病根,喘咳吐血,且一遇阴雨双腿便痛得辗转难安,额上冷汗涔涔下,一直支离床席间,刀圭无效。九个月床榻间的折磨,让源清骨瘦形销,苍白的几乎透明的面容上,却总在两颊停驻着丝丝潮红。唯有一双眼睛,倒因为形容的憔悴显得大了,一泓秋水般散发着清亮亮的寒气。
冯铨在朝为官,两三日就送信回来问候源清病情,珍贵药材搜罗了许多,只是不见效。今年六月,朝廷再下剃发严令,冯家近在京畿,冯铨又在朝为官,实在违碍不得。源济自己先剃了头,又小心翼翼将弟弟从病床上扶起,让匠人为他剃头,源清默然不发一语,只是奋力咬紧嘴唇,咬得血珠滚落。
崔氏没想到,自剃发之后,源清病情急剧加重,每到傍晚便咳血不止高热不退,时昏时醒,竟有下世之兆了。崔氏急得日日哭泣,源清还叮嘱她,莫要告诉了老爷。
源清挣扎了半日方吐出一口血痰,躺在枕上气息微弱地想,“秋者,阴气始下,故万物收”。也许到了上天收去他的时候,包括收去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病痛。
门上一响,源涓领着小弟弟源沛进来,轻声问道:“二哥哥醒了么?”源清给那丫头使个眼色,令她莫要张扬,勉力压住咳嗽道:“今晨舒服了好些。”
源沛跑到床边,胖乎乎的小手擎着块儿新藕,凑到源清口边道:“哥哥吃这个,娘说多吃藕你就不咳嗽了。”源清费力地咬了一小口,就是这样的咀嚼都让他太阳穴生疼,嚼碎了又觉得那脆生生的藕扎着嗓子,无力下咽,微微一笑道:“你先放着,哥哥一会儿吃,慢慢地吃。”
源涓看了一眼二哥的脸色,心中酸得难耐,强笑道:“二哥,我和三弟弟采了新菊花给你送过来。”源清缓缓抬目,涓儿只着青色衫裙,大约是起得太早来不及装扮,头上一根珠翠也无,亭亭疏骨,萧萧风度,直如月中人。她手上捧着个瓶子,里头有十几朵金蕊流霞的菊花,与佳人相伴,恰是一幅“帘卷西风”图。
源清想起来,两年前的重阳,他和兄长、涓儿吃蟹赏菊,到了晚间都月色如洗,菊影悄然移上粉墙。源济有了些醉意,忽然笑道:“我能为菊花写影。”他将素纸铺在墙上,就着菊花的影子,用墨或浓或淡地涂抹了一阵,白天再看,居然花叶萧疏,很得月下幽葩之神,涓儿乐了好久。今年的重阳,他们怕就要“遍插茱萸少一人了”吧?
见他不说话,源沛忽然笑道:“二哥哥,你就要有喜事了。”
源清微笑道:“我有什么喜事?”
源沛笑道:“昨儿我听见娘跟人说话,要给二哥哥娶媳妇呢!”
源清惊诧中有些迷茫,只道病中神思恍惚听错了,疑惑道:“给谁娶媳妇?”源涓忙笑着在源沛脑袋上轻拍一下,道:“别胡说!”源沛咬着新藕争辩道:“我何时胡说,明明方才在厅上听见太太说的,说一冲喜二哥哥的病就会好的,那么些红艳艳的衣裳堆着,可好看……”
源清神色一变,支撑着想起身,却只仰起脖子,便又咳得面红耳赤软倒在榻上,源涓慌了神儿,忙上来为他摩挲胸脯,源清好容易挣出一句话来:“请……太太来……”
崔氏听了丫头的禀报,忙匆匆赶来,中间源清又咳了两遍,几欲晕厥,一屋子丫头都垂首饮泣,崔氏一进门心下便发紧。源清微微睁开双目,沙哑着嗓子道:“娘,这事不行。”
崔氏坐在床边,拿帕子轻轻揩拭源清额上细密的汗珠,强笑道:“这都是没谱儿的事儿,你别听沛儿瞎说,等你好了,咱们再议你的婚事,好么?”
源清神情虚弱,目光却在清明中含着一丝痛楚,淡淡道:“娘,你别瞒我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冲喜实乃荒诞不经之谈,岂能为了我这病废的身子,连累人家女儿一世?娘要真趁我卧床时给我塞个妻子,就是逼我今夜死了。”
崔氏知瞒他不过,道:“我们并没有逼人家,是那王姑娘自己遣人来说,愿意过门为你冲喜,这未必不是个法子。”
源清神情略有一丝震动,随即道:“不行,太太和老爷顾惜我,人家姑娘也有母亲,怎能容忍女儿过门就做寡妇?”
崔氏听他屡屡出言不详,心痛难耐,握住嘴哭道:“我……好孩子,你若有了闪失,我如何见你爹啊……”
源清强压着不断冲上喉头的血腥味,极浅极浅地一笑,叹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太太也是读书的人,怎么会这般,看不开去……”他缓缓将眼睛闭上,不复再言语。
后来的几日源清一直在昏迷中渡过,那日午后醒转,气管中依然难受,咳得一声,立刻听到微微的窸窣声,还有细微的叮当声,似是女子裙摆扫地,腰间环佩轻响,姗姗而来。随着她走进,便有一股极淡清香弥漫开来,似菊非菊,似兰非兰,便如他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往昔一样,淡薄飘渺,美好隽永。接着一方细软帕子递到他嘴角,他吐出一口带着腥气的痰,略微舒心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蕙儿,你今日用的什么香,真好闻。”
一个柔软声音道:“是妾收梅花蕊与丁香合制的,公子喜欢么?”
源清吃了一惊,那分明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丫鬟的声音,他忙睁开眼睛,只见床前立着一个着朱红褙子青色长裙的少女,眉目娟秀,鬓发做少妇状挽起,顶上戴一只小巧的金丝冠,斜插两只梅花头小簪,却是精巧生动,花蕊都用金丝翘起。胸前挂着一副玎珰七事,衣饰颇华贵,绝不是自己丫头。
少女见他醒来,凝眸微微一笑,一双秀目清而不媚,目中宛若藏着一泓温暖春水,神情从容地宛若熟识的亲人清晨相见。
源清只疑惑自己在做梦,迟疑道:“小姐是……”
那少女将他吐脏的帕子认真叠起,放在一旁,微笑道:“妾是公子新妇。”
源清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时又急又恼,便高声叫起来:“太太!太太!来人……”他喘得说不出话来,顿时满脸胀得通红。
那少女见他作色,并不慌张,一双素手轻轻按在他胸口道:“可是妾做错了什么,惹公子恼怒?”源清摇头道:“你……你快出去,我不能累你名节。”那少女反倒缓缓在床边坐下,垂下头来,露出一抹粉颈,低声道:“没人逼我,我是愿意的。”
源清急道:“你怎么这样傻,我已是废人,怎么能成亲?婚姻是大事,小姐不可儿戏,你还是快出去吧。”
那少女口角含着一抿淡笑,似全未听见源清在说什么,只低低道:“六年前娘就跟我说,将来的姑爷是个书家,你若字写得不好看,将来还不被人家笑话。我从那个时候开始练字,近些年来,每写好一张,心里都在暗暗想,不知道将来你看到,会不会欢喜?”她两颊浮上红云,便如擦了胭脂般清新可爱,语气却无普通小女儿的娇怯躲闪。
源清愣在枕上,只觉心中五味陈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那少女起身走到桌边,道:“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写了一幅字,你帮我指点一下好么?”她起身去桌上拿起一张纸,想是写成未久,还轻轻吹了吹,才缓步过来,凑到床边。她平生第一次与源清见面,举止态度却从容似已琴瑟和谐多年的夫妻。
源清只觉除了胸肺间恼人的疼痛憋闷,还在提醒着一些现实的事外,眼前所观所听所嗅,皆若绮丽春梦一般。又像是已遁入空门却修持不够的人,看见红尘紫陌,妻儿高堂,心中满是难舍难忍又绝不敢碰触的痛楚。
纸上是一幅端正楷书,录着南宋陈亮的一阙词:“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用笔萧散,绝无闺阁柔靡之气,不但大有唐书遗风,和自己的笔路也颇神似,而此法当世知之者绝少。也不知是被这字惊住,还是被这阙词触动了心事,源清缓缓瞩目向那少女望去,轻声问:“你的字,是怎么学的?”
少女面上红云更炽,便如被一抹朝阳透进来,她低声道:“我一直留意搜寻你的片纸,后来太太听说,便送了许多你旧日的字给我。”
源清只觉耳旁轰隆一声,一时魂魄化做梦里蝴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良久,他终是想明白现实,上天不知是戏弄他或是补偿他,让他在临去前,看到了花满枝头天心月圆的人间胜景,只是看到,那花在镜里,水在月中,他不敢、也不能占有。他狠心闭上眼睛道:“谢谢你,只是……我不能累你。”
那少女道:“公子难道不明白妾录这阙词的意思么?而今胡腥万里,庙堂尽是降臣,公子却敢只手还我万夫雄,妾能为公子这般人侍帚,是妾之幸,难道公子是嫌妾轻贱吗?”
源清叹道:“我是将死之人。”
那少女编贝样的细齿轻轻一咬下唇,语气坚定道:“公子去后,妾当居小楼,为公子守节。”
源清微微一笑,道:“你不明白,盼盼和燕子楼是他人的故事,落在自己身上,会很难受的。何况……盼盼毕竟还有过欢娱之日,而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了,我不能早上为你画眉点唇,不能日间与你弹琴鼓瑟,不能夜间拥着你在水晶帘下望月,不能……不能同你缱绻燕好,甚至连这样躺着同你说说话,都不久长了。这些都是一个女子最盼望、最该得的幸福,切莫用一时的冲动,换日后无数个耿耿不寐的孤寂之夜。我若不爱你,娶你有何用?我若爱你,又何忍你终生受此煎熬?”
那少女缓缓举目,她到此时,眼中才终于有淡淡水光闪烁,那温柔又倔强的的嘴角微微颤抖,她凝眸望着源清被病痛折磨地形销骨立的脸,轻轻伸手出来,抚摸他脸颊,丝毫不敢着力。她忽然扑在源清胸前哭道:“你为何说这些?我是许了你的啊!我……我也是喜欢你的……”
她哭泣之时,头上的梅花簪便在源清胸口一颤一颤,源清挣扎着伸出手来,触碰下那柔弱的花蕊,喃喃道:“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相同的东西,这梅花,这翰墨,这家园……我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好,你来看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不必用那样的方式,真的不必。你既然来了我家,便拜太太做义母吧,我也白得一个妹妹。将来让太太给你找一门好夫婿,我房中这些字帖,就都送给你做嫁妆,你生了小公子小姑娘,就把着他们的手,教他们写字……其实,你看这几千年来,只要汉人还在写字,我华夏之国,就终究不会亡。我们能做的,都只是一点事情,都是一样的……”
是年冬,冯铨第二子冯源清病殁。因经略洪承畴抚定江南有功,摄政王多尔衮以快雪时晴帖赐洪。
顺治十二年,大学士冯铨长子冯源济与大学士洪承畴子洪士铭应科举,中同榜进士,源济补国子监祭酒。同年,因西南狂飙式的反清运动,洪承畴南下长沙开府,开始了对永历朝长达四年的剿抚。
清康熙元年,即永历十六年,在洪承畴、吴三桂、孙可望等多名汉族降臣的努力下,最后一个明政权永历朝彻底灭亡,皇帝永历被吴三桂绞杀于缅甸,南明历史结束。
清康熙年间,玄烨皇帝向洪承畴子洪士铭索快雪时晴帖,洪士铭献帖,康熙皇帝玄烨观之大笑:“汝翁被老冯诓去也!”遂复索于冯铨子源济,源济不得已献之,归家后,家人但闻其大哭曰:“吾负吾弟,力不次!力不次!”
清乾隆年间,弘历帝建三希堂,将即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一起收入珍藏。
公元一九四九年,快雪时晴帖随民国政府飞往台湾,现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馆。
(全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