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1.执子之手
蜀山的夜晚一如往常地安静。虽然已经入夏,但夜间山里的气候依旧寒浸浸的,让白日里聒噪的虫儿都噤了声。元神长老打坐完毕,歇息之前照例到各处转一圈,检查门窗是否拴牢,照看香烛灯火的弟子是否偷懒等等。
路过藏经楼时,发现里面有一盏灯还亮着,便推门而入,只见自己的大弟子徐长卿正在灯下对着一卷书出神,由于太过专注,竟连长老推门的声音也没听到。看到这孩子如此用功,元神长老不禁十分欣慰,不欲打扰他,只从背后轻轻走近。待踱到近前才发现,长卿面前的书是一本《诗经》,便自心下不悦。蜀山派宗旨源自道教,虽不禁弟子博览别派书籍,但这诗经里多有描写男女情事,被一向严肃的元神长老视为移情乱性之篇。
元神长老咳嗽两声,长卿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来行礼:“师父!”
“长卿,这么晚了还不睡,看什么书如此入神啊?”长老板着脸问道。
长卿却没有注意到师父的不悦之色,恭敬地回答:“弟子看《诗经》遇到难解之处,可巧师父来了,还要请师父为弟子解惑。”
元神长老耐着性子道:“什么难题,你问吧。”
长卿指着桌上正摊开的那页书,正是《邶风·击鼓》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几句我不明白。‘契阔’和‘成说’是什么意思?这几句合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契为合,阔为离,死生契阔就是生死离合的意思。‘成说’就是约定。这几句是讲沙场上军士之间相互约定相互救助的盟约。就是说不管遇到什么危难,都不要独自跑掉而不顾对方。”
长卿仍然疑惑:“如果是沙场上的战友,为何要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携手战斗到底,有什么不对么?”
“可既然如此坚定,既然是一心为国家为百姓而战,前面为何又要说‘不我以归,忧心有忡’?胸怀天下苍生的人不是不应该以儿女私情为念吗?这个人为什么还会为不能回家而忧心忡忡?。”
元神长老一向不以有耐心善于讲道理著称,长卿倒是诚心请教,听在师父耳中却像是故意抬杠。当下耐心耗尽,一挥袖将书扫落在地:“你满脑子里净想的是些什么东西?深更半夜躲在这里看这种杂书,还好意思说向我请教?这是我们修道之人应该看的书吗?”
长卿不知师父为何突然发火,一时竟吓得呆住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跪下:“师父息怒,长卿原不知道这书不能看,长卿再不看这书就是了,师父您别生气!”
元神长老看到长卿怯怯的小脸,也自悔没控制住急脾气。想长卿不过刚满十二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又从小在山上长大。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感,他又如何会懂。那诗里的意思想必也是真的不明白,才会问自己的。于是放缓了语气道:“长卿,你还年轻,正是气血未定,心思活动之时,应该多看看揭示正道的书,莫要被这些杂书移了性情。这样吧,你回去把道德经给我抄十遍,我五日后检查。”
长卿垂着头低声答“是”。直到师父的脚步消失,才默默把地上的书拾起来,把褶皱的书页抚平。然后举着那盏小小的油灯,对着高大的书架一排排地照过去,找到那本诗经原本属于的地方放进去,这书便立刻与两旁的书融为一体,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书卷中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在这么多书中偏偏找到了那一本,也许是这本书找到他吧。都没有关系了,以后他大概不会有机会再读这本书了,正如他再没有机会问师父他最想问的问题:那两个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的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完成他们的誓言?
2.惹祸的画像
师兄弟们都已经睡了,只剩长卿还在灯下抄书。《道德经》虽是他自小背熟了的,便是闭着眼也能默写下来,但此刻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用工楷抄写着。长卿从小便知道,师父是不能容忍丝毫偷懒敷衍的。只是架势端得太久了,手腕的动作便不觉慢了下来,思绪也渐渐飘离面前的字纸。这两天白天练剑,晚上加班加点抄书,偏偏夜里也睡不好,总是梦到一位穿紫衣服的姊姊,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那眼神浓烈而纯粹,仿佛一盏碧透的竹叶青,明澈见底,却不知沉淀了多少爱恨情仇。梦中的他伸出手去,那紫衣女子却倏忽飘远,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只剩他一人在张灯结彩的闹市,身边的人流过来流过去,每人面上都带着面具,他一张张地揭过去,面具下却都是没有表情的脸。每次梦到这里时都是吓出一身冷汗惊醒过来,然后半夜辗转难眠。
手腕一抖,一滴墨“嗒”地落在纸上,把长卿的思绪拉回现实。低头看看毁掉的字纸,懊恼地跺一跺脚,把纸揭起团成一团。待重新磨好墨铺好纸,却再也无心抄书,索性在新纸上随意涂画起来,画了几笔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画的正是这几日梦中的紫衣姊姊。
第二天下午是蜀山弟子习文时间,这日没有长老讲经说法,弟子们或自习,或三五一群互相讨论。长卿则抓紧时机抄写师父上次罚他的经文。直到整个大堂忽然安静下来,抬头看到元神长老走了进来,方忙站起随师弟们行礼。元神长老示意众弟子继续,自己则在人群中穿梭,给有疑问的弟子答疑解惑。往来几次方踱到长卿面前,沉着脸问道:“书抄了几遍了?”
“回师父,已抄到第七遍了。”
“你倒会偷懒,自习时间是给你们习经悟道的,是用来抄我罚你的书的吗?”
长卿低头道:“弟子知错。”
长老一页页检视桌上抄好的经文,见那字迹甚是端庄可爱,心想长卿的书法这半年来越发长进了,脸上神色稍霁。又翻过一页时,却立时僵住了。原来那页纸上便是长卿昨晚画的紫衣女子,长卿画完后迷迷糊糊地和抄好的字纸收在一起,早上起来时已把此事全然忘却,就这样把这幅画夹带到了论道堂。
长卿只见师父忽然间面沉似水,半晌才冲自己低声咆哮道:“她――来找过你了?”
“师父说,谁,谁来找我?”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太令人摸不着头脑。
元神长老啪地一声把画拍到桌子上,一字一字地说:“你,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
长卿看一眼那画,脸也白了:“这是弟子昨晚一时走神乱画的,并不是真――”
“胡说!”
长卿跪下:“弟子并不敢欺瞒师父,弟子只是在梦中见过此人,随手画了下来。弟子不该在这些事情上耽误功夫,还请师父责罚。”
半个论道堂的弟子此时都注意到了这一幕,元神长老低沉着声音道:“你到后面书房等我。”长卿起身,又怯怯地瞟了桌上的画一眼,才红着脸离开了。
元神长老慢慢坐到长卿刚才的椅子上,喘息。十一年了,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虽然自己和其他四位长老合力封住了长卿的记忆,虽然这些年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不让长卿接触蜀山外的人,接触异性。但那个女人还是有办法穿过自己的保护,侵入长卿的生活,仿佛长卿宿命中的一个劫。只是这一世,自己不能再让这个女人阻碍长卿得道。元神长老仿佛看到自己心爱的徒儿被夺走,不禁怒火万丈:好,我拿你没有办法,但我可以教长卿不受你的诱惑。如果他不能忘情,我就逼他忘!
3.较量
长卿在书房跪了二柱香的功夫,终于听到师父的脚步声。师父进来时手里还捏着那幅罪魁祸首的画,在椅子上坐定,一挥袍袖,书房的门“砰”地关上了。关门的声音令长卿心中一凛。
“我说你这几日练功时怎么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好似梦游一样,原来心思早就不在正道上了。我罚你抄书,本是为了叫你定定心神,你就给我定到这上头去了?”指着那幅画:“还敢把这种东西拿到论道堂来?你看看你这边上还写了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些个浑话你倒学得快!”
长卿本是垂头听训,听到这话禁不住抬起头来:“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师父为何说是浑话?”
自己这个一向懂事听话的徒弟竟敢顶嘴,元神长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抬手啪地一声抽在长卿脸上。长卿被打得侧过头去,半晌,待冲上眼眶的泪水消去,才慢慢转过脸来。是的,长卿觉得委屈了。那天无意间看到的这首诗,触发了自己从未经历过,也无法解释的某种感觉。仿佛故人的声音穿过时光悠悠传来,又仿佛自己的灵魂在某个遥远地方的回响。明知素未谋面,却仿佛似曾相识。这诗句一直在他心上萦绕着,却又在不经意间跑了出来,变成那画像旁的一行小字。
他知道今天的事情是自己做错,自己不该在师父罚自己抄书时走神画画,不该总惦记着师父不叫自己看的诗,更不该把这诗写下来,把画带到论道堂来。虽然自己是无心的,但毕竟是错失。跪着反省的时候,他已经打算跟师父好好解释,向师父认错。但挨了这一耳光,还是令他觉得委屈。
那个挨打后的倔强表情,让元神长老觉得遭遇了对抗:“把手伸出来!”
长卿伸出右手。长老抓起桌上的戒尺,抬手就抽了下去,一连五、六下,在长卿手心留下道道红印。长卿一声不吭,手却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长老顿了一顿,长卿立刻重新把手高高举好。戒尺又挟着风声落下来,这次长卿的手疼得狠狠抖了一下,却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
十余下过后,长卿的手掌已经肿起来,通红油亮,像熟过的柿子,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把皮碰破。长老盛怒之下,还记着这手明天还要拿剑,此时禁不得再打,便收了手,说了句“起来”。
长卿用左手撑了下地站起来,紧绷的面孔刚刚放松下来,却又听到师父说:“到书桌边上去,手撑着桌子,弯腰。”
意识到师父要干什么,长卿白皙的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如果他这时认错求饶,师父大概就会饶过他吧?但骨子里骄傲的性子使得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桌前,俯下身去,后背依旧挺得笔直,双手稳稳撑在案边。元神长老一把把长卿的长袍下摆撩起来,折好塞到长卿腰带里,露出雪白的夹裤。长卿的脸色更红了。然后是戒尺的风声,长卿深吸一口气,啪――长卿抓着桌沿的手指紧了紧,除此之外,完美的保持了姿势。长老顿了一顿,咬牙再次打下去,这次长卿的身体被打得向前一冲,幸好及时咽下了冲上喉咙的痛呼。长卿的沉默反而更加激怒了师父,戒尺如狂风暴雨般落到臀上。他不想看到这孩子在他面前咬着牙扮演英雄好汉,内心深处他渴望徒弟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要打立刻可怜巴巴地认错,或者任性地哭闹也好。什么都强过看着长卿在自己面前僵着面孔,沉默,这让他感到这个爱徒离自己越来越远。是不是有一天,等长卿终于长大,便会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戒尺落下的又急又快,元神长老丝毫不给长卿喘息的机会,仿佛这样能把那个女人从长卿身体里逼出来,彻彻底底离开他,留下一个像小时候一样天真纯洁的长卿。长卿已经靠双肘撑在桌子上,汗珠顺着他英挺的鼻梁滑下来,一直滑到鼻尖,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他已不能控制双腿随着戒尺的打击不由自主的颤抖,他的全部意志力都要用来抑制自己的呻吟。他的师弟们就在门外的大厅里,他不愿让他们知道自己此时正伏在师父的书桌上以一个屈辱的姿势挨打,如果不能瞒住,那么他不愿表演惨叫。
“啪”地一声,戒尺折断了。这把戒尺乃是元神长老师父传下来的旧物,由蜀山中最为坚韧的楠竹制成,身经百战,从未阵亡过。书房里一时静默下来,只有长卿的身子随着极力克制的喘息微微一起一伏。
长老转身去取更为结实的藤条,长卿从眼角瞥见师父的手指按在墙上的藤条上,心下一凉。那藤条的滋味自己之前尝过,都是在自己犯了大错师父气极的时候,虽只五、六下,那疼痛依旧令他记忆犹新。如果自己再不出声,那可怕的疼痛眼看又要落到身上了。可懦弱怕痛在他眼中是可耻的表现,更别说求饶了。他那小小的自尊心和一个十二岁孩子对于疼痛的惧怕正激烈交战着,师父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裤腰。长卿慌忙伸手去拽住裤子,回头颤声叫“师父――”,声音里已带着哀求。
元神长老暴怒:“你大胆!松手!”
长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对抗师父,只得松手。唰地一声,薄薄的裤子直被拽到脚踝,露出红肿的屁股和雪白修长的双腿,在空气中微微发抖。长卿羞得脸直红到耳根,别过头去低低垂下,再不发一言。
只见长卿臀上布满三指宽的僵痕,痕迹交错处皮下已有血淋子渗出。长老却仿佛视而不见,高高挥起藤条,再狠狠甩下。藤条着肉处先只是煞白,渐渐便有青紫色的檩子高起来。长卿疼得五官挤在一块儿,泪水和着汗掉下来。但他咬着牙,不出声。
师徒俩就这样进行着意志的较量。满屋里只剩下藤条破空的飕飕声和着肉的噼啪声。藤条抽在已经红肿的肌肤上,每一鞭下去都掀起一层油皮,长卿一次次地被打得帖在桌面上,又一次次挣扎着撑起来。渐渐的手臂的力量再支持不住身体,他全身伏在桌子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闷住痛哼声。光着身子挨打已经够屈辱的了,他不能让自己再惨叫出声。
又一鞭下去,抽破了之前的鞭痕。长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这一声痛叫,闷在手臂里,听起来像是低低的呜咽。
血从伤口渗出来,长老悬在半空的藤条抖了抖,终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半晌,元神长老道:
“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今日的所作所为。”
长卿手撑着桌子缓缓直起身,不等气息喘匀便忙伸手去提裤子,一蹲身间直疼得眼前一黑。他把裤子紧紧系好,不顾裤料把伤口摩擦得生疼,又把长袍下摆放下来,整好衣带,方转过身来面对师父跪下,这一跪又令他额上冒出汗来。但他依然维持着一个平静从容的表情,垂着眼睛道:“谢师父。”
长老把手中的藤条丢到桌上,扶着桌子坐下,以手撑头,颓然道:“你去吧。”
4.怀旧
这天夜晚,元神长老在长卿房外久久徘徊。
透过半开的窗,可以看到长卿光洁的面孔,半梦半醒中仍时时露出皱眉忍痛的表情。已经多久没见过长卿孩子气的表情了?元神长老不禁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长卿时的样子:小小的一个粉嫩婴儿,包在襁褓里,睡着的小脸恬静安宁,脸上细细的胎毛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晕光。那个哀伤的紫衣女子,将襁褓交到自己怀中,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婴儿一眼,仿佛要把这小小面孔印到灵魂深处,然后转头离去,终已不顾。
当初怀里那个沉甸甸暖烘烘的小家伙,忽然就长到这么大了?这细细长长的发育中的胳膊腿,这已显露出英俊线条却仍稚气未脱的五官,便是由当初那个软软的面团一样的小东西长成的么?
他并不是个有耐心哄孩子的人,长卿跟着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然而这孩子信赖他,依恋他。小时候的长卿总喜欢牵着自己的衣角,他皱着眉训斥他,他怯怯地放开手,却依然紧紧跟在自己身后。是从几时起,长卿不再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神色中寻求肯定了?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不再把师父的每一句话当成是理所当然。当初长卿日日粘着自己时只嫌这孩子缠人得紧,此时他却恨不得长卿缩回那么大才好,便没了这许多烦恼了。
“呵呵,元神长老这么晚还在院子里欣赏月色,真是好兴致啊!”听这声音便知是师兄清微掌门。
元神长老转头欠身道:“掌门说笑了,我今日被长卿这顽徒气得头痛不已,哪里还有心思赏月。”
清微也换了严肃神色,叹口气道:“我已全知道了。只怕这便是长卿的宿命。不论我们如何努力阻挡,他自己终不能逃避。”
“我只怕这一次也和前两世一样。我终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卿的天赋慧根为情所困哪!”
“不论如何,是机缘还是劫难,最终恐怕都得长卿自己去面对。我们尽力用正道引导他,可是这个世界的样子,不是我们教给他的,而是他自己一双眼睛看到的。真正的大道,还要靠他自己去领悟。”
元神长老沉默不语。清微换了个话题:“苍古你今天弄坏了我的尺子,我通共就这么一把戒尺,你可要记得赔我把新的!”
元神长老苦笑:“师兄又不收徒弟,要戒尺做什么用?”清微咳嗽两声:“整日只见你打这个骂那个的,好不威风,我又不能弄一群徒弟来训着玩,怎么也得有条戒尺充充掌门的门面不是?”
元神终于忍不住牵牵嘴角:“敢情我教训徒弟是为了摆威风?”旋即又叹口气道:“长卿这别扭的驴性子,真是叫人冒火。”
“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自尊心极强,面皮又极薄。长卿本来就是个要强的孩子,你教训他时,也该留点体面了――说到驴性子,你倒忘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了?当年师父罚你时,你要是自觉没错,就当众争辩;要是觉得没理,就死不吭声。哪次不是气得师父狠下死手,还要累得我这个做师兄的替你扛板子!”
忆起年少时的往事,两位老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属于回忆的微笑。夜风轻轻吹过,窗内的长卿在床上略一辗转,似是碰到了伤处,皱皱眉,喃喃道:“师父,师父,别打。”
苍古怔怔地,清微打个哈欠:“困死我了,我先回去睡了――你快进去瞧你的宝贝徒儿吧,再转几圈,你手里的药膏可就捂化了!”
5.秘籍
在蜀山秘制金创药的调治下,长卿只卧床休养了一日,第二日便和师弟们一起站在校场上练功了。再见到师父,长卿未免有些讪讪地,元神长老却也不再提此事,只是单独授课的时候,尽安排他练些动作不大,但需内息流转配合的的剑法。饶是如此,到了下午天气炎热,长卿臀上的伤口被汗水一浸,热辣辣地疼起来。手上动作虽不敢稍打折扣,眉头却是不觉越蹙越紧,汗水也渐渐把衣衫浸透。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元神长老淡淡道:“你回去换套衣服再来。湿淋淋地成什么样子!”长卿答应而去,心下也知道师父是怕自己伤口浸了汗水,不禁暗暗感激师父的体贴。
山中日子再次平静地流过,转眼已经是流火七月。这一日长卿练功完毕从校场上下来,正在树荫下擦汗,三师弟常浩神秘兮兮地跑来说要跟自己比武。长卿不觉好笑,这个师弟平素最是淘气,性子又极争强好胜,一学得了什么新鲜招式便要到处寻人比试。奇怪的是他倒不找年龄功夫都相当的二师兄常胤,偏偏喜欢缠着自己这个大师兄。常浩小自己一岁,入门又晚,自然是打不过大师兄,每每输了便撒泼耍赖死不认账。长卿喜他性格天真烂漫,也不多和他计较。
长卿放下手巾,笑道:“师父今天新教了你什么?又想拿我喂招了?说好了这次输了可不许耍赖,依上回的赌注,要替我打扫一次香堂哦!”
“谁耍赖了?――这次谁替谁打扫香堂还不一定呢!”
长卿微微一笑,捡起靠树立着的铁剑:“走,咱们到校场上去吧。”
常浩却说:“这里人太多,咱们到那边树林里再比吧。”
“呵呵,莫不是你怕输了丢人?”
“才不是呢,我练的是秘密功夫,不能给人看的。”
“莫非你的‘一掌驱水’神功已经修炼到第二层了?”
有一次,常浩咋咋呼呼地来找长卿,说他已经练成了蜀山绝技“两仪驱水”。长卿半信半疑地看着常浩站在齐腰身的山涧中念念有词了一刻钟,那水依然很不给面子地毫无反应。最后常浩恼羞成怒一巴掌排在水面上,终于溅起好大浪花。长卿弯腰笑得直打跌,给常浩的“两仪驱水”取了个名字叫“一掌驱水”。这次便是用的这个典故来取笑他。
常浩又羞又恼又急:“不是的,这回真真是厉害功夫!等我用它打败你你就知道了!”
长卿已走至林中空地,转身微笑道:“如此,我们便较量一番。你先来吧”
常浩起手平平无奇,长卿轻轻松松地接住了。五六招过后便觉出不对劲来,常浩使的都是普通的蜀山招数,可有那么几招的力道走势很奇怪,看上去跟师父教的一样,一交手便觉出分别来。长卿一边疑惑一边巧妙地破解了常浩的一招栖鸾舞凤,顺势趁虚而入攻他左肩,却见常浩招式在半空中改为剑渡苍冥一剑刺来,长卿一惊,立刻收招回防,在胸前堪堪接住这一剑。这一招接得好不惊险。长卿收剑,思索:这两招气息流向完全相反,招式练得再熟,转换之间气息也会有阻滞,是以速度不能太快,否则便会内力不济。可常浩这个转换做得天衣无缝,动作流畅得仿佛这本来就是一招,力道也丝毫未损,以他的功力和长卿的见识,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长卿抬头,看到常浩正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仿佛正等他发问呢。长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看到自己制造的效果成功达到目的,常浩三两步跳到长卿跟前,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塞到师兄手中:“这是我上月底在藏经楼轮值整理书卷时发现的,当时它藏在一排书的后面,书名看不清了,我不知该把它放哪里,就翻了翻里面,发现是一本内功心法。我看上面和师父教的不一样,觉得挺好玩的,就偷着练了几页。
长卿惊道:“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练上面的功夫?”掂掂手中破旧的小册子,迟疑道:“师父没教的功夫,我们不该偷看的。再说这说不定是禁术呢。”
“哎呀呀藏经楼里的书,还能是什么旁门邪道不成?你再这么啰哩啰嗦的,我就把它拿回去不给你看了!”
长卿虽然犹豫,究竟抵不过好奇心的折磨,且把铁剑放下,翻开秘籍从头瞧去,这一瞧便再不可收拾。直到天色渐昏看不清书上的字迹,两个少年才把头从秘籍上抬起来,目光相接时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兴奋的神采。
“来,咱们一起练吧!”
6.星夜
话说长卿和常浩相约每天晚饭后在树林里碰面,共同修习那本不知名的心法。练得越多便越觉出这功夫的威力来,剑光过处,草木催折。渐渐便觉这林中空间狭小,施展不开,加上二人动静越弄越大,这里毕竟离长老们住处太近,便商量着要换个地方。可这蜀山主峰上到处住满了弟子,要寻个僻静佳处并不容易。还是长卿提议:“去年随师父去南峰采药时,曾见南峰之巅有一大块巨石平台,倒是个练剑的好地方。只是太远了些,从这里要走近两个时辰的山路。”――彼时长卿常浩年纪尚小,皆未习得御剑之术。那常浩却是个喜好冒险的,一听路远,越发来了兴头:“那里好那里好,我们便去那儿练剑吧!正好后日下午不上课,我们吃过午饭便出发,第二天天亮前赶回来,时间宽裕得紧呢。我跟当值的常怀说一声,别人也发现不了咱们没去吃晚饭。纵发现了,也不要紧。”当下一拍即合。
到了这一日,常浩午饭时便趁人不注意,偷偷往怀里塞了两个烧饼,充作晚上的口粮。长卿则揣了几只蜡烛和火折子,做好通宵达旦的准备。常浩跟常怀打声招呼,说晚上有事不能去吃晚饭,请他当值时睁只眼闭只眼。常怀起先还犹疑不决,怕这个一向不安分的师兄又创出什么祸来连累了自己,待听到是和大师兄在一起,这才放心应承下来。
二人出发,一路涉水攀岩,披竹分花。山中正是植物繁茂的时节,地上野花盛开,树上果实垂累可爱,山谷里猿鸟乱鸣,蝉声千转不穷,泉水泠泠作响。是故虽然路途艰险,却也不觉辛苦。登上南峰绝顶时日已西斜。蜀山中常年雾气弥漫,到了这山顶,头上再无枝条蔽日,云雾皆已在脚下。两个少年站在巨石平台上,呼吸着傍晚的风带来的清爽空气,只觉天地间豁然开朗。
两人便在这平台上练起剑来,时而见招拆招打得不亦乐乎,时而坐下来一起研究心法。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沉沉落下,满天繁星渐渐升起。长卿和常浩这才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分抢着吃了烧饼后,也不急着开始练功,只并排躺在巨石上,望着那浩瀚星空。
夏夜的银河壮观璀璨,横贯天空。常浩盯着深蓝色的夜空道:“明天便是七夕,牛郎织女就要在鹊桥上相会了。”
长卿问:“牛郎织女是谁?他们为什么要相会?”
常浩奇道:“你怎地连牛郎织女的故事都没听说过?”
长卿自小在蜀山上长大,元神长老虽然从小教他熟识四象二十八星宿,这七夕传说却自然不会对他讲。是以牛郎织女在人间虽是家喻户晓,在长卿却是第一次听说。
常浩便担当起扫盲的职责:“织女本是王母的孙女,和星宿牵牛私自相恋。王母知道后,便将牵牛贬下凡尘,投胎在一个农民家中,取名叫牛郎。织女不顾违犯天条律令,追随牵牛来到人间,和牛郎过起了男耕女织的生活,还生下了一儿一女。可惜好景不长,王母还是发现了他们俩,勃然大怒,派遣天神捉织女回天庭问罪。牛郎发现妻子被捉走,就用一对箩筐,挑着两个儿女追来。眼看见他们就要相逢,王母拔下头上金簪一划,霎时间一条天河横在了织女和牛郎之间。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日,牛郎织女才能在鹊桥上相会一次。”
说着便指点着夜空给长卿看:“你看那边那一颗星尤其明亮,旁边一边一颗较暗的小星,便是牛郎挑着他的一对儿女。天河那边和它遥遥相对的那颗星星,就是织女了。”
长卿感慨道:“年年等待却只为一夕相会,这两人也实在辛苦。”
常浩道:“我第一次听我娘讲这个故事时也是这么说呢。我娘却给我念了坊间流行的秦少游的一首小令: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娘说,两个人要是真心相爱,便不必日日守在一起呢。因为真正的爱,是不会为时间空间所阻隔的。”
长卿喃喃跟着重复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半晌,仿佛想起来什么,侧头问常浩:“你说你从小是被你娘带大,那你爹呢?”
“我周岁时爹便上汴京去求取功名,一开始还有家书回来,后来便杳无音信。邻居劝我娘改嫁,我娘却说,我爹会回来的,她要等他。后来,我七岁时,娘得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世,便带我上了蜀山,央师父在她去世后把我收于门下。娘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叮嘱我,等我爹回来,叫我告诉爹,说她不后悔。”说到这里已是语带哽咽。
长卿也听得鼻酸,沉默半晌,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常浩吸吸鼻子道:“没关系,我也从来没对人讲过,说出来感觉好多了。”忽然指着夜空嚷道:“看,流星!”
“在哪里?”
“已经过去了!唉,还没来得及许愿呢!我娘说过,看到流星时在衣带上打个结许个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长卿一指天空:“我也看到一颗!”
“你许愿了没有?”
“没来得及。一晃就过去了”
两人瞪着眼睛盯着星空,捕
第2回
捉着稍纵即逝的流星。
“哎呀!刚才光顾着打结,忘了许愿了!”常浩懊恼道,问长卿:“你一共看到几颗了?”
“四颗。”
“怎么我才看见两颗?”
“你就盯着头顶上的一块星空看,眼神别老转来转去的。”
常浩依言,目不转睛地盯着头上的天空。过了一会儿,长卿突然又道:“第五颗!”
“我也看到了!可惜光顾着许愿,没打成结!唉!”
长卿问:“你想许什么愿?”
“我想我爹爹早点回家,我好把我娘临终的话告诉他,和他到娘的坟上去,让我娘见了安心。――你呢?”
“我刚才许了个愿,希望师父师伯和师叔们能健康长寿。”
常浩无奈地:“你怎么这么无聊!”
长卿侧头蹙眉道:“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旁的愿望了。”
“真笨!比如,你希望见到你的哪位亲人啦……”
“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有没有亲人。”
“你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啦……”
“我没觉得缺什么东西。”
“那你将来想成为什么?”
“我觉得像现在这样便很好,和师父师弟们在一起,大家和和睦睦地。”
“那将来呢?你又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将来你想做什么?”
长卿迟疑:“将来――我倒真没想过将来。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一个仗剑江湖的大侠。‘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嘿嘿……”
“我倒是更喜欢‘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
“我说你刚才怎么不说呢,原来的你的理想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想当蜀山掌门。”
“掌门责任重大,我怎有能力胜任?”
“你是大师兄啊!功夫又高,书也比我们念得好,怎么没有能力?”
“掌门可不是光功夫高会背经书便能当的。”
“可师父一向寄厚望于你。”
“唉……我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又不是真要去过那种逍遥生活。今后怎样,还得凭师父的安排。”
7.走火
两人盯着夜空出了会儿神,风吹过山谷,掀起竹林阵阵涛声,这声音在这空茫茫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壮阔。还是长卿先想起来此行的目的:“我们接着练功吧。还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去呢!”
朗朗夜空下,只听见清脆悠长的剑鸣声,只看见两剑相交时的火花闪动。
过了一会儿,剑鸣声越来越低沉,击剑的频率也慢了下来,仿佛两人都遇到了什么难题。只听长卿说:“等等,这里我要想一下。”
常浩道:“我也想再看看那本书。”
长卿用火折子点亮蜡烛,常浩翻到一页,两人把头凑在一块看了一会儿,长卿又自去运功打坐。原来两人刚才对练时均发现,每次用到某一招时气息总有凝滞,似是哪处经脉尚未打通。
长卿打坐了一刻钟,额头上渐渐汗水蒸腾。常浩也抛下书,在一旁以慢动作比划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忽然长卿睁开眼道:“我明白了。”难关一旦打通,长卿只觉得内心立时无比澄澈,气息在四肢百骸流转如意,疲劳一扫而光。常浩过来在长卿身旁坐下,长卿兴奋地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脉门上,给他演示气息运转之法:“看,就是这样!”
常浩依言打坐,过一会儿额上也冒出汗来,长卿急切地盯着他,期待着和他分享成功的喜悦,却见常浩鼻孔有血流出来。长卿惊恐,知道常浩一定是运功出了差错,忙双手握住常浩手腕。手一搭上脉门,便觉一股强大内息在常浩体内左突右撞。长卿拼命压制,希望以自己内力将其导入正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反被激得气血沸腾。忽然常浩哇地一口血喷出来,将长卿的衣襟都染红了。
长卿不敢再试,如果再强行压制,自己也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不说,走岔的内息怕是会在压力下分散成小股,将会给常浩造成更大伤害。常浩已经陷入昏迷。长卿孤零零站在峰顶,拼尽内力把声音送出:“救命啊――”可长卿功力毕竟有限,距离又实在太远。收到的只有山谷的回音。
长卿挥剑将长袍下摆割断,背起常浩,解下衣带将常浩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以长剑做支撑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长卿背上还背了一个人。几次失足滑落,长卿都拼命让自己先着地,以使背上的常浩不至再受伤。血从常浩口鼻中不断地流出来,将长卿肩膀殷湿。长卿心脏狂跳,内心尖叫:“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明知是徒劳,长卿还是一次次点常浩的穴位,试图止住不断淌出来的鲜血,挽留住常浩一点点流逝的生命。
下到谷底,长卿身上已到处是擦伤和淤青,白衣服被刮得一条一条的。长卿将常浩换了个姿势背在背上,抬头看看高耸的主峰,深提一口气。
他眼睛紧紧盯着脚下的路,脑海里却不断回放着来时一路上常浩上窜下跳的身影,那个活泼好动,嘴巴永不停歇的师弟,那个和自己一起躺在夜空下数流星谈理想的朋友,那个和自己一起挑灯钻研剑法的兄弟,此时正无声无息地趴在他的背上。长卿泪流满面,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常浩常浩,你一定要坚持住!”
8.煎熬
清晨,元神长老面沉似水地站在校场上。
常浩没有来出早操。一向从不迟到的大弟子长卿也不见踪影。
长老派常胤去长卿常浩房里查看,常胤回来一脸疑惑地说房间里也没有人,而且被子叠着,床铺平整,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长老开始紧张起来,问众弟子最后一次见到二人是什么时候。弟子中有人答是午饭时。还有人说晚饭时发现大师兄三师兄不在,却只当是被长老叫去了,没有在意。
长老冷冷问:“晚饭时是谁当值?”
常怀早暗暗在心中叫苦:“大师兄三师兄,这回可害苦了我也!早该知道三师兄的话是不能信的!”只得上前跪下,颤声道:“师父,徒弟领罪。昨天中午三师兄跟我说晚饭时和大师兄有事便不来吃饭了,教我不要声张。我只道他们又去哪儿切磋武艺去了,便没禀告师父。”
元神长老气得一个耳光甩过去:“混账!他们教你不要声张,你就敢欺瞒师父了?”
常怀被打得身子一晃,不敢争辩,委委屈屈地垂首跪好。
元神长老忙布置人马搜索长卿常浩,正忙乱间,只见长卿浑身鲜血,背着常浩跌跌撞撞冲过来,远远地看见师父,便如身子散了架般委顿在地。长老冲过去,先去试长卿脉搏,长卿喘息道:“我没事,师父快救常浩!”元神一搭脉间已知长卿只是身体虚弱,并无大碍。再看常浩却是面如金纸,口鼻间仍有血汩汩流出,这才意识到长卿身上的血是从哪儿来,心头如被泼了一桶冰水般。长卿急道:“师弟练功走火了,师父快快救他!”元神握住常浩手腕片刻,头上竟冒出汗来,一把将常浩抱起来便向清微掌门的房间奔去。长卿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紧紧跟随其后,一颗心却沉沉向下坠去。
到了门口,元神长老不等通报便闯了进去,长卿却不敢擅入,只在阶前跪下。一个童仆过来把门重又阖上。长卿一心记挂着里面,奈何心乱如麻,竟无法分辨师父和长老的对话。过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听见师父说:“我去请和阳师弟来。”便又风风火火冲出门去,路过长卿时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会儿和阳长老手中拿着一枚丹药赶来。二人进去了不知多长时间,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出现在门口的是掌门清微师伯。
“长卿,我问你:你师弟是练什么功时走火入魔的。”
长卿忙从怀里掏出那本闯了大祸的小册子,双手举到掌门面前道:“回掌门,就是这本书。长卿也不知道名字。”话说完脸烧得通红,心里痛悔不已:“我怎会这样糊涂!明知不妥,还是带着师弟练连这名字都不知道的功夫,险些害死了师弟!”
清微接过书翻开看看,叹道:“跟我猜想的一样。你也练这上面的功夫了吗?”
“长卿也练了。”
“练到哪儿了?”
“练到第九十九页了。”
清微翻到那页一看,面露惊异之色,指着其中一行问长卿:“这个地方,你练通了吗?”长卿答:“练通了。”又黯然道:“常浩便是练到这个地方走火入魔的。”
清微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半晌幽幽道:“这原是蜀山派极高深的内功心法,需要深厚的内功底子才可修炼。蜀山弟子里也不是人人都能修到这一派功夫的,还要看个人的天份和特长。如此看来,常浩走火入魔不奇怪,他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奇怪的是你怎么练到这里还能安然无恙。”
长卿却顾不上为自己成功修炼了高深的心法感到欣慰,他只一心记挂着常浩的安危:“这么说常浩没有危险了?”
清微摇摇头:“他的情况已经被和阳长老的丹药稳定住了,性命暂时无虞。我和你师父师叔三人正轮流调理他的内息。他的功夫会不会打折扣,现在还不好说。”
说罢又转身进屋去了。
长卿只觉得刚才悠悠升起的一股希望又沉沉坠了回去。膝盖仿佛再不能承受上身的重量,他缓缓跪坐在腿上。如果常浩的功夫会因此受损,他真不知以后该怎么面对这个师弟,该怎么面对师父。
长卿在门外心情沉重地跪了约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终于看到师父推门出来,满脸疲惫。
长卿忙直起身问:“师父,常浩怎么样了?”
元神长老这才正眼看长卿,怒道:“死不了。咱们该算你的帐了!给我滚到校场上去!”长卿听言反倒松了口气,刚才他一个人跪在这里时,除了记挂着常浩,便是担心自己这回闯祸太大,怕师父一怒之下将自己逐出师门。现在师父要责罚自己,便是还认自己这个弟子。自己被师父打一顿也好,虽不能对常浩有什么帮助,但起码可以稍微减轻自己的负罪感。这负罪感从昨夜起便一直沉沉坠在他胃里,仿佛吃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折腾得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想吐却吐不出来。
长卿站起来,久跪的腿一软,险些再次跌跪在地上。元神长老视而不见,只大步走向校场。长卿忙跟着后面,到了校场,再次长跪在师父面前。却见师弟常怀也跪在一边。
常胤忙走上来问:“常浩怎么样了?”
长卿心中酸痛,直到此时,他仍不能对常胤说“平安”二字。
元神长老叫两个弟子:“守一守忠,把无极阁上的家法板子请来,再从书房里搬条长凳来。”
校场上其他弟子都停了练功,屏息静气地看着这一幕。
长凳家法搬来,元神长老沉声道:“蜀山弟子常怀,值守期间徇私舞弊,欺瞒师长,重责二十板。常胤,你来执行。常纪,你负责报数。”声音却是借内力送出,使校场上弟子无论远近,皆听得一清二楚。
长卿这才想起原委来,没想到此事还会连累常怀,叩头急道:“师父,不关师弟的事。是我叫常怀替我和常浩隐瞒,常怀原本不同意,是我再三跟他说才勉强应承的。请师父罚我。”
长老冷冷道:“你不用急,一会儿自然会轮到你。”
常怀年纪小,看见这个阵势早被吓呆了。直到二师兄常胤伸手去搀他,才回过神来,借着常胤胳膊的力量才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走到长凳前,将长袍下摆撩起,在长凳上规规矩矩俯好,两条腿却是在瑟瑟颤抖。守一守忠一个按着他的肩膀,一个按着他脚踝。常胤高高举起板子,迟疑一下,终是不敢舞弊,沉沉打了下去。
只听一声闷响,常怀对这家法的沉重没有心里准备,“啊”得一声惨叫出声。小常纪被这声惨叫吓住,直到发现二师兄在看他,才慌慌张张报了声“一”。
又是一下。“二”
这回常怀只呜咽一声,大约是觉得身为蜀山弟子,才挨了这几下责打便哭叫实在丢人。
“三”,“四”,“五”板子一下下叠上去,常怀虽只低低呜咽,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扭动着,似要躲开这沉重的板子,又似要把屁股上烙铁烧灼一般的疼痛甩下去。守一守忠不得不死死按住常怀才能不让他从凳子上掉下去。
长卿眼睁睁看着常怀小小的身体在板子一下下的击打下颤抖痉挛着,呜咽一声比一声凄惨,内心惨痛,再次朝师父连连顿首道:“师父,所有一切皆因长卿而起,求您放过常怀吧。长卿愿受双倍责罚。”
师父不理,常胤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扬起板子。十余下过后,隔着裤子也可见常怀臀部高高肿了起来,板子砸在高肿的屁股上,常怀终于忍不住声声惨叫出来。长卿头紧紧帖在地上,这惨叫声却一声声直钻进耳里,如刀子一样将他的心割得七凌八乱。长卿的泪掉落尘埃:这惩罚真是残忍,比直接责罚自己还残忍!
常怀一行哭一行喘,终于挨到二十板打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守一守忠刚一松手,常怀便软软地从长凳上滚落。多亏常胤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腰抱住,才没让他摔到地上。元神长老叫两个弟子将常怀搀回房间思过,这才转向长卿:
“蜀山弟子徐长卿,教唆师弟欺瞒师父,责二十;夜不归宿,责三十;背师偷练武功,责五十!共计一百板。”
16# 残魂 还没想好是卿萱还是景卿呢,大家出个主意吧~~
To楼上:楼哥会出场打个酱油……
9.挣扎
这个数目一说出口,仿佛有一阵寒风吹过,围观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们从未见过长老们以如此巨大的数目责罚弟子,更不敢相信将要受此苦刑的是一向温和谦逊,聪明勤奋的大师兄。
常胤跪下来:“师父,大师兄受不住这么多板子的。请师父,请师父暂且寄下一部分,给大师兄一个改过的机会。”
元神长老背着手默不作声,长卿轻声道:“常胤,我犯了错,受罚是该当的。你不要拦着师父执行门规。”
说罢自己站起来,走到长凳前,他长袍下摆早已在爬山时割去,上面半截沾了一团团血迹,又被荆棘割成红红白白的布条挂在身上。他略一踌躇,便动手将外面衣服除下,叠好放在一边。只着一袭薄薄单衣,俯身在长凳上伏下。
常胤举起板子,长卿双手扣住凳沿,紧紧并拢双腿。不是不怕的,刚才责打常怀那二十板已经让自己心惊,不知这一百板过后,自己还能不能活着?
第一板下去,他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待疼痛的余波过去,长卿将这一口气缓缓吐出,如同卸下了一个沉沉的包袱。从昨夜一直到今晨,长卿经历了惊恐担忧愧悔无数种情绪,现在板子真正落在身上,长卿反觉内心坦然。他终于不用独自一人担负起拯救他人生命的职责,现在他需要做的,只是俯在这里一动不动;需要想的,只是如何应付下一次再下一次板子的击打。
板子一下下敲在臀上,疼痛像破浪一样,透过肌肤,一层层向深处蔓延,将五脏六腑都震得抽搐。想到自己此时挨的每一板,都是方才常怀受过的,长卿紧抿双唇,不肯出声,放任这痛煎熬着内脏。
整个校场只回荡着板子落下的闷响和常纪颤抖的报数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长卿扣在长凳边缘的手指骨节挣得发白,冷汗渐渐把衣衫湿透。常胤见长卿虽始终未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却不由自主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知道大师兄已是疼痛到了极点。虽然师父就在旁边看着,终究不忍再用力行杖,一板比一板落下去得软。
元神长老忽然开口:“刚才两杖不算,从二十六重新数起。”
常胤痛悔,自己一时心软却要害得师兄多挨两杖。再举起板子时,只觉得手臂似有千斤重,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重重打下去。
这片刻的停顿却已使长卿恢复了自控,板子再落下来的时候,他咬牙拼尽全力克制住了身体的颤抖。他不想让常胤为难。
“三十五。”长卿浆洗得雪白的裤子上透出一道血痕。
“三十六。”又一道颜色更深的血痕印在刚才那道下方。长卿终于忍不住轻轻“呃”了一声。
六七板过后,鲜血已将裤子浸透。常胤见臀上再无下手之处,便转而向大腿上打去。
“啪”板子抽在大腿敏感的肌肤上,只见长卿上身猛地弹了起来,又被守一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四十六,四十七。”腿上的裤子也渐渐染上鲜红。围观的人有的低下头,有的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常胤怕再打下去伤到腿上血脉,只得咬牙闭着眼睛,将板子又往长卿伤痕累累的臀部盖去。
“啪。”板子砸在已经裂开的伤口上,大量大量深红的血在裤子上晕散开来。长卿终于忍无可忍“啊”地惨叫出声,同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痉挛起来。
本来以为凭意志可以战胜一切。原来并不是。剧烈的疼痛下,他竟连自己的身体也控制不了。长卿一时间恨恶极了自己,整个人仿佛被这疼痛撕裂成了两半,一个自己在旁边冷冷看着另一个自己苦苦挣扎,却只觉得快意。
常纪终于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长卿待人一向亲切随和,对师弟们照顾有加,从不摆大师兄的架子。也不象二师兄那么严肃,并不介意偶尔和他们一起淘气,待闯下祸来,又总是在师父面前将责任一力承担。是以几个同门师弟都将他当作亲哥哥一样亲近。此时看到平日一贯温文的大师兄在重刑之下失态地颤栗,围观的弟子无不心如刀绞。
常胤被常纪带着哭腔的报数声搅得心烦意乱,手上的板子也失了节奏。长卿只觉得落在臀上的板子忽疾忽慢,忽轻忽重,自己如同风口浪尖上的一叶扁舟,在剧烈的颠簸中头晕目眩。他忍痛忍得快要窒息,霎那间有一丝软弱,费力抬首朝师父站立的地方望过去,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把手伸向最近的救命稻草。可师父却背转着身子,眼神盯着半空中的一个焦点,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长卿从昨日中午起便不眠不休,背着常浩经历了一夜挣扎,又提心吊胆跪了一早上,肉体精神早已双双虚脱,只凭意志勉强支撑。此时疼痛一步步将心智蚕食,他忽然间不想再挣扎下去,松脱了紧扣长凳的双手,任凭意识渐渐滑落深渊。
10. 太平
梦。
长卿一时和常浩并肩站在南峰之巅,听着风翔过耳的声音;一时又跪在校场上,听着常怀连连惨叫;一时又是常浩在自己耳边说“师父寄厚望于你”;忽而常浩面色大变,七窍流出血来,自己吓得惊声尖叫;一时又是常纪的声音:“大师兄,醒醒,大师兄?”
长卿瞪着眼睛迷茫了一会儿,直到臀上针挑刀挖般的疼痛提醒了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之中,俯卧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转头,正对上师弟常纪一对水汪汪的眸子:“大师兄你可算醒了!你今天差点没把我吓死!”他一双大眼睛本来汪着水,此时兴奋的光彩在里面流转闪烁,便显得格外生动,长长的睫毛还潮湿着,分外教人怜爱。长卿忍不住伸手捏捏他的小脸:“我没事。瞧瞧你,眼睛都肿了。我这个挨打的还没哭呢,你倒先吓哭了,丢不丢人!”
说话间常胤端着碗药进来,看见长卿醒了,且把药放在一边矮桌上,过来拉着他的手问道:“你身上觉着怎么样?”
长卿却一眼瞥见那矮桌上有条血淋淋的裤子,被人从中间剪开,随手丢在那里。他慌忙伸手向被单下探去,这才发现自己下面竟是什么都没穿,“腾”地红了脸,呻吟:“我的裤子……”
常胤道:“守一守忠把你抬回来的时候,你的裤子已经被血粘在身上,是师父用剪刀把裤子剪开,浸着药水揭下来,才给你上的药。”
又说:“守一守忠,还有好多其他各房的师兄弟们都担心你呢,刚才这屋里黑压压围了一圈人,是师父把他们都轰出去了。”常纪眨眨眼睛:“我可是冒着险偷偷溜回来看你的。”
长卿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他们都看着师父给我上,上的药?”
常胤这才明白长卿的窘迫,笑:“师父在上药前便把他们都轰走了。”
长卿又问:“常浩情况怎么样了?”
这回常纪抢着答:“三师兄早就醒了。听见你被师父责打,怕师父也揍他一顿,不敢起来,躺在床上装病。只央我来瞧着你,说见你醒了就去告诉他一声--我才不去呢!活该让他担心死才好呢!哼!”
“那他的功夫会不会受损?”
“掌门,师父还有和阳长老轮番耗费内力修理他,他现在体内力气足得都能爆出来了!”
长卿这才略略放心,又问:“常怀呢?”
常胤道:“比你这情况强多了。刚才师父在这里,我便过去瞧他,他听说你被师父打得很惨,挣扎着要过来看你,被我劝住了。”
长卿低头:“我害他挨打,他却还担心着我。”欲待再说什么,常胤已把药端到他面前:“先别忙着问这个问那个的,快把药趁热喝了吧!方子是师父开的。师父写了方子还特地嘱咐我,药煎好时如果你还没醒,也别叫你起来,就让你多睡一会儿,等醒了把药热热再喝也不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倒省得我再去热一次药。”
长卿低声道谢:“麻烦你了。”撑起身要接过药碗,却牵扯到臀上伤处,不禁轻轻哎呦一声。
常胤忙说:“我喂你吧,你只管趴着别动。”
“没事,我自己来吧。”
“你身上不方便,还是我喂你喝吧。”
长卿也不再坚持,伏在枕上任常胤把药一勺勺送到嘴边。常纪嚷嚷着也要喂大师兄。常胤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好顽的,快别在这里添乱,当心你师兄呛到。”常纪越发非要喂不可,三个人正笑闹间,元神长老推门而入。
常纪常胤立马噤声,规规矩矩站起来叫“师父”。长卿挣扎着撑起身欲行礼,元神长老皱眉道:“你不用起来。”看着常纪:“刚才不是叫你出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闹你师兄?”常纪只唯唯,长卿忙道:“师弟也是看我醒了才跟我说说话,并没闹我。”元神长老瞪一眼常纪,道:“还不快出去。”常纪拔脚便溜,临出门还回头冲长卿吐吐舌头。
长老从常胤手里接过碗,对常胤说:“你也去吧。在这里看了你师兄一下午了,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晚饭。”常胤答声是,便转身出去了。
长老拿调羹在碗中搅了一搅,舀起一勺便要喂长卿,长卿忙说:“师父,我自己来就行了。”长老挑起一条眉毛,不悦:“刚才不是你师弟在喂你吗?怎么师父来就不行了?”长卿只得低低道:“谢师父。”
元神长老先自己从调羹里尝了尝,发现温度刚刚好,才将药送到长卿嘴边。长卿一口一口吃着师父喂的药,只觉喉咙酸痛肿胀,需努力方能下咽。长老皱眉:“长这么大了怎么一点没长进,吃个药还是这么难!”长卿想起小时候生病,自己怕苦不肯吃药,师父连哄带吓,硬把药灌到嘴里,自己两腮胀得鼓鼓的,却死活不肯咽下去,待师父稍不留神便又吐出来。师父每每气得暴跳,却顾忌着自己生病不敢真的下手责打,是以自己才敢肆无忌惮。这怕吃药的毛病直到了八九岁上才彻底扳了过来。
想到小时候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关怀照顾,自己长大了却只会给师父闯下更大的祸,累得师父担心生气,劳神劳力。长卿的眼泪一滴滴掉在碗里。长老也知他心思,嘴上却仍是说:“没出息,吃个药也能委屈成这样!我这方子上可没眼泪这一味药引。”长卿忙用袖子去拭泪,拭了几次方才拭净。
长老喂长卿吃完药,又要看长卿身后伤处。长卿嗫嚅:“方才不是已经上过药了……”
“方才那药只是消炎,要想早点好,还得把皮下淤血的热毒散开。你的医术都白学了?还是你想偷懒多在床上赖几天?”说着强行掀开被子,将药丸在掌心以内力化开,涂抹于长卿伤处。长卿臀腿上肌肤皆肿胀破裂,触手之处便是一阵颤栗,元神长老手下却毫不留情,反倒掌上加力将药在臀上一圈圈揉散。长卿身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只觉得这上药的滋味比挨板子还难熬百倍。
长老边蹂躏长卿可怜的臀部边数落:“瞧你这点本事,挨个五六十板都能晕过去,连护住心脉都不会了?等伤好了,你给我好好修炼修炼内功。那本心法你既然练了,就不许半途而废,为师要你用心练下去,遇到难处掌门会指点你的。”
长卿正忍痛憋得脸通红,听到这话却是一楞,注意力一分散,他不由疼得“咝”地倒吸了一口气,开口时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语气:“师父准我继续修行那本秘籍?可掌门说那需要深厚的内功底子--师父为何不亲自教我?”
“既然你已打通书中最关键凶险的关窍,还能侥幸活着,剩下的便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但你仍万不能掉以轻心!这心法本是水系仙术,为师修的功夫是火系的,水火不相容,是以为师没法指导你。你掌门师伯的功夫却是属水的。掌门一向事物繁忙,这回难得亲自开口提出要授你功夫,你便算是他的入室弟子,机会来之不易,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弟子一定刻苦练功,不负师父和掌门的期望!”长卿兴奋之余仍然疑惑,忍不住又问:“可弟子自小练的也是火系功夫,为何还能兼修这水系心法?”
长老蹙眉沉吟,半晌道:“许是你年纪还小,修为尚浅,功夫还未定型吧……”他自己实则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早些时候他已经跟师兄清微掌门长时间地讨论过,为什么这两种本该相克的功夫在长卿体内却能够相生相长。直到最后仍无定论,只能把这归结天意。元神长老此时少不得百般叮嘱长卿:“不论如何,你练功时一定小心,遇到难题便请教掌门,万不可自己强行通关!”
11.蜀山叛徒
长卿再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跟同门师弟刀兵相向;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自小亲密无间的常浩。
同一门下,两人在一起对练过太多次,一抬手便知对方意图,仅凭条件反射便能迅速做出反应。只見两條模糊的白影在空中上下翻飞,剑光闪烁,衣袂飞扬,房前榆柳的树叶被剑气激得漫天飞卷,方圆一里内的鸡犬皆吓得噤若寒蝉。
长卿此次下山,身负的任务便是把偷取了蜀山圣药女娲灵石,叛出师门的师弟常浩捉拿归案,将灵石带回蜀山。
话要从两年前说起:常浩两年前第一次下山,奉命除掉危害一方的狐妖桃夭。桃夭使尽种种手段,常浩皆不为所惑,一番斗志斗勇后将其制服,逼出她所吸取的男子精气,拯救了无数被狐妖迷惑的人。最终不知为何却又饶了她的性命,在桃夭保证不再害人后放走了她。为此常浩被师父重责了一顿,在床上趴了半个月方能下床。后来常浩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遇险,桃夭为报恩舍命相救,常浩化险为夷,桃夭却身负重伤。常浩照顾了重伤的桃夭三天三夜,之后二人便有了肌肤之亲。
常浩回到蜀山后为自己一时把持不定深自懊悔,曾对大师兄坦白此事。长卿劝他放下过往,静心修行,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常浩当时似乎听进去了。直到一年后常浩忽然接到一封书信,一连几天心神不定,随后便失踪了,而蜀山存放珍宝的密室同时失窃,能治疗人间一切伤病的女娲灵石丢失。没人知道常浩是如何做到的。
两剑相交的砰砰声越来越密集,渐渐混合成一团刺耳的嗡鸣声。透过剑影寒光,长卿觉得常浩的
第3回
表情竟有些陌生。那张年轻的脸上不再有笑嘻嘻的顽皮神色,那双会笑的狡捷眼睛此时却透露出一种冷冷的凛然的坚定。
常浩反映敏捷,身手灵活,功夫在诸师弟中无出其右者,甚至超过了早他入门三年的二师兄常胤。长卿知道如果他不运用内力的优势,仅凭招数百十招内怕是胜不过常浩。但他终究无法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师弟下重手,只得继续缠斗下去。
渐渐地他觉出常浩似也并未使出全力,本来有几招,如果常浩使出拼命的打法还是有机会的。
原来,你并不是真的不念旧情。那么窃取灵石背叛师门,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吧?
“铮”地一声,常浩长剑脱手,斜飞出去插在十米外的一棵榆树上,树叶纷纷落下,剑柄兀自嗡嗡颤抖。
常浩落回地面,看了一眼被长卿打飞的剑,回过头来勉强一笑:“抱歉,我也没想弄成这样。才一见面就与师兄刀兵相向。”垂手就擒。
长卿缓缓收剑,剑尖垂下指向地面:“你跟我回去,有什么误会向师父好好解释。师父虽然生气,还没到不听一言的地步。只要女娲灵石完璧归赵,你便有希望洗脱背叛师门的罪名。我也会替你向师父和长老们求情的。”
常浩却只是垂着眼睛,淡淡道:“多谢大师兄一片苦心,只是求情却不必了。常浩自知所作所为断无可恕之理,此次回去任凭师父和长老们处置。只是女娲灵石,常浩却无法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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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情为何物
“为什么?”
常浩沉默。
“可是为了--为了那个狐妖?”
“桃夭是我心爱之人,且已改过向善,请大师兄不要再如此称呼她。”
“可她毕竟是--毕竟人妖殊途啊!”
“我不管她是谁,她曾经做过什么,我只知道,她是那个让我哭,让我笑,让我莫名欢喜又莫名惆怅的人。她曾舍命救我,我却离她而去,她仍旧毫无怨言。那时我还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不知道为何桃花盛开的时候,自己会有那样的心痛感觉。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便是爱。我爱她,正如她爱我一样。”
常浩望着远方的目光渐渐浮起一层薄雾,嘴角噙着一个温柔而凄凉的笑容:“我想着我虽明白晚了,终究不算太迟,我尽余生之力保护她,陪伴她,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可上天终究没给我机会。与子偕老,终成枉言。”长叹一口气,恢复了平静的声调:“大师兄,我随你走吧。该担当的责任,我会担当。”伸出双手:“需要把我绑起来吗?”
长卿内心深自震撼,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女子已从常浩身后的柴扉里冲出拦在常浩身前,常浩叫一声:“夭夭!”跺脚急道:“我不是让你带着蓁儿先走吗?你怎么又回来了?”那女子并不答话,抬首直视长卿道:“这位道长可是徐大侠?”
“在下徐长卿,不敢当‘大侠’二字。”口中虽是谦逊,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中满是戒备。
女子轻轻苦笑一声:“久仰徐道长大名,今日幸会。道长想必也已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长卿微微欠身:“桃姑娘,幸会。”
“那么道长应该也听说过,我便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是我勾引了常浩;是我逆天行事执意生下了我们的女儿蓁儿,使蓁儿一出生便身患绝症;是我写信给常浩求助。常浩偷取灵石,全是为了拯救蓁儿的性命。请道长高抬贵手,放过常浩,将我锁拿带回蜀山交差吧!”
常浩又急又痛:“夭夭!这一切皆是我的选择,你怎可为救我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我随大师兄回蜀山向师父解释清楚,便可回来陪你。你若上了蜀山却非被关进锁妖塔不可,你难道忍心抛下蓁儿?”
桃夭仰头望着常浩的眼睛,缓缓绽开一个凄艳的笑容,虽然荆钗布裙,也掩不住这一笑的灼灼光华。一时间长卿又能在这个朴素的女子身上见到当年那个颠倒众生的狐妖的风采。桃夭柔声说:“你当我是傻子么?你们蜀山的门规,犯下偷窃,私逃的弟子,费掉武功后杖责二百,逐出师门。你的武功被废了,还怎么保护蓁儿?”
“我的功夫是师父教的,既然已做了不孝之徒,再还给师父也是份所应当。有你的功力保护蓁儿也够了。如果你被封进锁妖塔,那我也决不独活。那时留下蓁儿一人在世上,无父无母,岂不可怜?”
桃夭泪水扑搠搠落下,似是接收了常浩的牺牲,再没说什么。常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爹负了我娘一生,我曾发誓,一定要一辈子保护你,不教你伤心流泪。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负了你。”
桃夭伸出手,轻轻抚摸常浩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无限留恋地,像是在抚摸世上罕有的珍宝:“那么你也该知道,我的回答也是‘我不后悔。’”
转头,对着长卿郑重地:“徐道长,请替我好好照顾常浩。”
长卿缓缓深鞠一躬: "姑娘放心,照顾师弟原是长卿分内之事。”
桃夭手指微微一动,长卿虽低着头,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动作,忙叫“小心!”同时袍袖挥出,疾风劲扫,桃夭手中东西掉落在地。长卿抢一步上前将那东西捡起,却原来是一段碧玉簪子。长卿将那簪子放在鼻前闻一闻,若有所思地:“麻药……”
常浩却已明了,震惊之余深深悲哀:原来,她早已决定牺牲自己,也早知道他不会接受她的牺牲。她一早准备好簪子,便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扎晕,以使他不能阻拦。刚才她对长卿说的话,竟是最后的嘱托,嘱托长卿在她死后看顾自己,不要让他寻短见!
常浩又气又愧,忍不住一巴掌扫过去:“你想用这种方式强迫我接受你的牺牲吗?你就那么恨我,不惜用这么残忍的方式离开我?你到底有没有为蓁儿考虑过?你就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桃夭转头,满眶热泪滚滚而下。知道一袭不中,自己再无力阻止常浩,眼睁睁看着爱人去牺牲的感觉,令她痛不欲生。
常浩硬着心肠不去看桃夭的眼泪,向前一步面对长卿跪下:“大师兄,我这便随你回蜀山领罪。只求你看在咱们自小的情分上,放过我的妻儿。所有惩罚皆由常浩一人承担。”
长卿本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此时忙侧过身去,并不受他这一拜,淡淡道:“师弟请起,长卿只能奉命行事,不敢枉徇私情。”常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牙齿却慢慢咬紧嘴唇。长卿仍旧面无表情:“师父吩咐说,此次奉命下山捉拿逆徒,若遇顽抗,则可格杀勿论;若是你诚心悔过,便不问你背叛师门的罪过,但蜀山亦不能再收留这样的弟子!那灵石便算作师徒一场的纪念。”
常浩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怎么会……女娲灵石……如此贵重之物,师父他老人家怎能作主?”
长卿冷冷地并不答话,只忽然提高声音道:“蜀山弟子常浩听令!”常浩忙垂首跪好,长卿肃然道:“弟子常浩,私闯密室,窃取灵石;不经禀告,私自下山;不守戒律,与狐妖苟合;其所作所为已不配为蜀山弟子。今将其逐出门墙。师徒之情,一笔勾销。往后相遇,便作不识!”
常浩含泪叩首:“师父厚恩,常浩今生无缘报答。若有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常浩,你需立誓:往后不得再着蜀山道服,不得自称蜀山弟子,不得泄露蜀山秘密,不得将蜀山仙术传与他人。”
常浩举手一一立了誓:“--若有违此誓,当天诛地灭,为六道众生所弃!”
站起身,向着蜀山的方向复又跪下,遥遥拜了三拜。拜别了掌门,拜别了师父,拜别了众位师兄弟。然后又转向长卿:“大师兄,请也受我一拜。”
长卿这次亦不偏避,沉默地受了常浩这一拜,然后方开口缓缓道:“从今往后,我也不再是你的大师兄了。”转身离开。
走开百余步,听得常浩远远在身后又叫:“大师兄……”语音带着哽咽。
长卿脚步一滞,却终于没有回头。再迈步时脚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后人如飞鸿,转瞬即逝。
往后相遇,便作不识。
13. 门规无情
回到蜀山,长卿收起剑诀,徒步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他绕开了师弟们练功的校场,直奔无极阁而去,却还是在无极阁的阶前遇到常胤:“大师兄,这么早就回来了!”看看长卿身后,疑惑道:“常浩呢?你没找到他?”
长卿摇摇头。常胤见他心事重重,惊疑地:“难道常浩他--竟敢反抗吗?”
长卿淡淡道:“是我放他走了。”
常胤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颤声道:“你疯了?”
长卿沉默。常胤急道:“虽然大家自小在一处,感情都不错,常浩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也难过。可你也犯不着为他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啊!”
长卿苦笑一声:“还没到丢命那么严重吧?你别吓我。”
常胤怒道:“私纵叛徒,与叛师无异!按门规是可以处死的大罪!”压低声音道:“一会儿见到师父,你只说没追上常浩,让他逃了!千万不可说是你有意放走了他!”
长卿淡淡道:“我不会欺瞒师父的。我的选择,我来承担后果。”
常胤急得直跺脚,见长卿举步便要走上台阶,慌忙一把扯住:“师父和诸位长老正在里面议事,你若执意将实情禀告师父,也别现在进去。等私下里见到师父再说也不迟。”
长卿轻轻将袖子抽出:“谢谢你。不过我既然已回到蜀山,理当及时禀报。”
常胤望着长卿背影,气得大叫:“待会儿你被师父打死,可别指望我救你!”
门童通报长卿求见时,元神,真武,玄气,律德四位长老正在商议门中事务,听见长卿回来了,便暂时停止了讨论,各个面上神情肃穆。元神恨恨道:“让他把常浩这个逆徒带进来!”
长卿走上正殿,长老们见他孤身一人进来,都面露疑惑之色。元神阴沉着脸问:“常浩呢?”
长卿跪下,从容禀道:“回师父,弟子下山第三日便找到常浩,常浩束手就擒,自言盗取女娲灵石只为挽救女儿性命。他愿意上山领罪,只求能放过他的妻儿。弟子看在他救女心切,又诚心悔过的份上,自作主张放走了他。弟子自知罪不可恕,回来在师父和长老面前领罪。”
四位长老一时都沉默了,半晌,和阳长老打破了寂静:“你此话可当真?”
“长卿虽不肖,但长老们面前并不敢有半句虚言。”
和阳长老叹道:“你这孩子!唉!”转头看着元神长老。
元神长老却没有立刻发作,只向律德长老道:“净明师弟,请问对于公然违抗师令,私纵叛徒的弟子,按门规当如何处置?”
净明迟疑一下:“当废掉武功,逐出师门。”身为律德长老,负责蜀山弟子功过赏罚的评定,净明执行门规一向公正严明。但这私纵叛徒的罪名实在太大,看元神长老的样子竟是要秉公处治,毫不偏私。他不得不斟酌着开口:“--若是事后自首的,可酌情减为鞭一百,以儆效尤。”
元神长老沉声道:“那么,请律德长老传家法吧!来人,敲钟!召集众弟子到无极阁前的广场上来观看执行门规!”
和阳长老忙道:“师兄三思!”
元神长老铁青着脸道:“要的就是杀鸡儆猴!一个弟子反了,两个弟子也反了,再不整肃一下门风,以后这蜀山上还不反了天了!”
长卿静静立在大殿中央,听着当--当--当--沉闷的钟声远远传来,穿透重重雾气,震颤着将信息传送到蜀山各个角落。在阶前徘徊的常胤听到这钟声,心内一凛,呆立在当地:如果师父要当众用门规处治大师兄,那真是一点容情的余地都没有了。事情怎么会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
片刻之后,蜀山数百弟子皆飞奔着来到广场,陆陆续续在常胤身后依次排班站好,然后便开始窃窃私语,互相猜测着,交换着信息。待律德长老跨出无极阁的门坎,嘈杂之声才戛然而止,广场上一片肃静。
律德长老将声音一字一字用内力送出,当众宣布了长卿的罪状和处罚决定。当说道“鞭一百”的时候,广场上弟子们的白袍不约而同地簌簌抖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阵风拂过。
长卿跨出殿门,走到平台中央,揽衣面向广场跪下。颀长的身影挺得笔直,态度既不倨傲也不瑟缩,只有如水的平静。
真武、玄气、律德三位长老也跟着走出来监刑。元神长老走在最后,远远地在檐下站定,一半面孔隐于阴影中。
律德长老叫常胤:“你去祖师牌位前把龙筋鞭请来,一会儿由你来执行。”
常胤早料到这棘手的差事最终会落到自己头上,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鞭子取来。这家法平日供在祠堂中,非犯大戒轻易不会对弟子使用,因此绝大多数蜀山弟子并未见过。只见这是一条拇指粗细的四棱牛筋鞭,上面还绞着铜丝,在阳光下闪着蜃人的光。
常胤双手托着鞭子在律德长老前跪下复命,长老叹口气道:“开始吧!”
常胤站起来,走到长卿背后,提起鞭子,只觉得沉甸甸地不趁手。嗖--啪!一鞭落下,长卿瞪大眼睛,身体如遭电击般猛地一颤。 一道鲜红的血痕,由背至胫,慢慢在白袍上浮现出来。常胤为这鞭子的威力暗暗心惊,却也知道刑鞭规矩如此。攥着鞭子的手紧了紧,依旧毫不容情地挥下第二鞭。
“啪” 第二鞭从左边臀峰贯穿到右边大腿根部。 长卿紧紧抿着双唇,抿得嘴唇惨白,却硬是一动没动。
“嗖--啪!”第三鞭平行地落在第二道鞭痕的下面, 血痕透过裤子缓缓渗出来, 长卿强挺着身子,紧攥的双手指骨嘎嘎作响。
“啪” 第四鞭是反手抽下去的,与之前的三道伤口交叉,鞭痕交叠处的衣服被抽破,露出皮肉翻卷的伤口。长卿的双腿开始疼得打颤,仿佛难以支撑上半身的重量。
鞭子沉重,常胤一鞭鞭打得很慢,长卿心存感激,这给了他喘息的机会,让他不至于失控地扑倒在地惨叫出声。可是这样的打法也延长了他的痛苦,让他不得不充分地品尝着每一鞭带来的、令人几欲发狂的疼痛。
“嗖--啪!”鞭子柔软极难掌握,第九鞭不小心打在了之前的伤口上,长卿被打得身子前倾,右手撑了一下地面,又立刻艰难地起身跪好。常胤执鞭的手一顿,长卿勉强笑笑:“我没事,你接着打吧。”
每一鞭落下时,广场上的众弟子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却又在下一次鞭子扬起之前抬头望一眼大师兄,看他是否还在苦苦支撑。
三十下过后,长卿再也维持不住挺跪的姿势,痛得双手支地,无法抬头。汗珠一滴滴落在砖地上,渐渐聚成一小滩,照见长卿苍白的面孔和因疼痛而扭曲的五官。
虽然常胤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之前的伤口,可长卿背上、臀上的鞭痕纵横交错,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的肌肤。“啪”终于有一鞭无可避免地抽在已经裂开的伤口上,撕裂了深层的肌肉。鲜血大量大量地涌出来。长卿被打得全身伏在地面上,待要挣扎着起身,浑身只是颤抖,冷汗涔涔而下,一下子竟没撑起来。
待长卿艰难地撑起身,常胤深吸一口气,再次举鞭。
七十鞭过后,长卿昏迷了。常胤弯腰试了试长卿的鼻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起身禀道:“师父,长老,大师兄晕过去了。”
元神长老冷冷道:“把他叫醒,接着打。”
常胤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他不敢对师父的命令提出异议,却无论如何不能应声。他只能站在那里,右手紧紧握着鞭子,握得手柄上的花纹深深嵌入手心。血从鞭梢缓缓滑落,一滴又一滴。
元神长老提高声音:“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常胤忽然跪下来,开口时已是语带哽咽:“师父,大师兄他受不住了,没人能受得住这么多。求您,求您饶过大师兄这一次吧!”
明知道求情是没有用的,常胤还是忍不住开口哀求,“大师兄也是为了师兄弟之间从小的情谊,一时心软……您难道真的不念师徒之情, 要活活打死大师兄吗?”
36# 葵藿 谢谢提醒,已经改过来了。
14.承担后果
这最后一句竟是语带怨愤了!元神长老勃然变色,几步走上前来,劈手夺过常胤手里的鞭子,兜头就是一鞭!常胤侧头,鞭子落在肩膀上,钻心剜骨地疼。元神长老一连在常胤背上抽了十余鞭方才住手。常胤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撑着地,喘息。元神转而面向广场上的众弟子,冷冷地问:“谁还想求情?”
目光扫过之处,弟子都慌忙低下头去。元神长老提着鞭子,走到昏迷不醒的长卿跟前,弯腰伸手轻拍长卿头顶穴位。长卿睁开眼,所有的疼痛再一次嘶叫着发作。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清醒,昏迷起码是安宁的。
长老手掌按在长卿背心,一缕内息缓缓注入长卿体内,护住他的心脉。长卿的神智渐渐清明:“起来,蜀山还没有哪个弟子是被一百鞭子活活打死的!做错事,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你给我咬紧牙,接受所有惩罚!”
长卿挣扎着爬起来,他想起自己在这阶前对常胤说的话:“我的选择,我来承担!”掷地有声。不过是一百鞭子,他都不能承担么?”
一道闪着金光的鞭影破空而至,长卿只觉得身子一震,仿佛被电流贯穿一样,一霎那眼前一片白色,两耳轰鸣。直到师父出手,长卿才明白,刚才常胤打他时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的。
耳边的的轰鸣渐渐散去,长卿听见师父的声音:“……你有你的情谊,他有他的情谊,那杀人越货的强盗也有亲人,也有一家老小等着他养活。要是放纵每个人的私心,岂不天下大乱?大家全都凭意气用事,要国法家规何用?”
长卿深吸口气平复了喘息,低低说道:“长卿知错,请师父重重责罚,以正门规。”
元神长老毫不留情地挥鞭,长卿双手紧紧扣着地上石砖的缝隙,汗水滴进眼睛里,眼前一片模糊。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不赞同常浩的行为,却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他的家人逼上绝路。这顿鞭子只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对他选择错误的惩罚。
又是一鞭下去,带起一串血花。“咔”地一声,长卿的指甲在石缝里生生折断。长老厉声道:“手松开!”长卿顺从地放开手,两手握拳支在地上,鲜血渐渐从拳缝中渗出来。
常胤抱着肩膀,痛得颤抖。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痛扩大十倍,再延长十倍的时间会是什么感觉。他眼睁睁看着鞭子呼啸着撕碎长卿的长袍下摆,剜去他臀上道道血肉,将血珠甩了一地。
长卿每次被打得伏在地上,都被师父厉喝一声:“起来!”挣扎着重新爬起,再在下一鞭的打击下重新扑倒在地。
臀上渐渐开始麻木,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流过大腿,鞭子在撕咬的仿佛是别人的血肉。长卿的神思开始恍惚:跪在这里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挣扎而起的,真的是自己么?他记得别人叫他长卿,可他自己到底是谁?这些记忆与痛楚,都是真实的吗?为什么他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也许,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是长卿,醒来便会是其他人。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一定是快醒了。
长卿的自我意识渐渐飘远,地上白色石砖反射的光线忽然变得那么耀眼,那是他昏迷前记得的最后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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