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北清中学游斗***流氓犯的队伍准备穿过日月坛公园,径直进入北清大学北
门。不料,一到日月坛公园,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北清大学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显然已经溢出了校园, 日月坛公园里早
已堆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公园的南门正对着大学的北门, 就好像北清中学的南
门正对着日月坛公园的北门一样。那里进进出出的人流,在正午的阳光下尤显得热
气腾腾。 透过北清大学的北门望去,校园内更是人山人海。 似乎全北京的人都
忙着赶到北清大学看大字报。校园里的大字报早已铺天盖地, 校外的围墙乃至日
月坛公园里都覆盖着白黄红绿的大字报。
马胜利没有料到这个形势, 率领一千多中学生挤进北清大学的人山人海看来
有困难,日月坛公园已经变成热烈的革命场所,就在这儿扩大影响吧! 公园内成
千上万的人拥过来围观,使得对两个***流氓犯的批斗没有适当的空间。 马胜
利和簇拥着他的学生们手拉手刚刚在人群中拦出一圈空场, 看热闹的人像浪潮一
样涌过来涌过去,将他们极力打开的批判会现场破坏得七零八落,就连北清中学的
**队伍也被冲散了。马胜利这伙人急了,扭压着两个俘虏,奋力拱开围观的人群,
经过一番跌跌撞撞的拼斗,终于将贾昆和米娜推进了一个喷水池。
这是一个直径二三十米的圆形水泥池,一人多深,半干枯着, 池壁高出地面
半米多,池中汪着没脚踝深的浊水。当马胜利带着一群勇猛的年轻人跳到水池中时,
一个特殊的批斗现场形成了。黑压压的人群围在水泥池四周,前几排人蹲坐着,
后面的人站着,再后面,不少人爬到假山上观看圆形水池中的“现场表演”。 水
池的中央是一朵水泥大莲花,莲花芯是喷泉的喷头,因为年久失修,水泥莲花早已
破裂, 喷头也坏了,池底污泥淤结。马胜利与学生们在池子里趟着泥水, 翻起
的污泥将原本看着墨绿的水染成一片乌黑,正是这不深的池子再加上浅浅的污水,
将看热闹的人群挡在了四周。对两个流氓犯的又一轮拷打和批斗也便在闹嚷中开始
了。
贾昆像一条被打断肋骨的老狗,一路上被拖过来。在晕眩中, 他不断闻到自
己口里混杂着烟味的血腥味。他是个烟鬼,一天要抽一两包烟。此刻,大难临头,
他的神经却麻麻木木地停留在自己口鼻的烟味上。烟味是从胸腔里冒出来的, 多
年抽烟一定在自己的肺部、气管和咽喉留下了足够的烟油和尼古丁。 他现在没有
权利再得到一支烟,就把身体内累积的烟味提取出来,陶醉自己, 也许生命就剩
下最后的这一点点意义了。让他交待什么?交待他的身世,交待他的腐化,交待他
的流氓。 他是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他喜欢画画,喜欢画人体,但那绝不是流
氓。他同样喜欢自然。 他的画的确晦暗的调子多一些,那是因为他从小不善讲话,
性格比较内向, 画画就是他的语言。他至今记得小时候观察过的一只螳螂,那只
螳螂趴在一片弧形的绿叶上, 剑一样锋利的绿叶在阳光下绿得透明。螳螂和绿叶
一样绿,也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它优美地舞动着两把大刀,瘦长的脖子、伶俐的
脑袋也一下一下动着。后来, 这只螳螂变得很大很大,占满了视觉屏幕,而渐渐
长大了的自己, 则变成一个与螳螂玩耍的顽皮的大儿童。他把它画下来了。此刻,
在恍恍惚惚中,他觉得每个人都像大螳螂, 伸着长长的脖子,尖尖的头,得意洋
洋地舞着两把大刀。每个人又都像袋鼠,像鸵鸟, 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像伸长了
脖子的长颈鹿。自己的眼睛被打坏了,视觉已经错乱, 他明显感到自己的腹部、
腰部、两肋下有什么器官被打坏了, 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疼痛,甚至能感到那里
的破碎。
让他交待流氓罪行,他对别人没有罪,只对自己有罪。 由于从小说不清的怪
癖,他没有力量接受异性的情感,只有在同性中才感到信赖,感到温存。 他曾为
这天大的罪过痛不欲生,可是后来也便冷漠地活了下来。他知道, 这个世界绝不
容许这种错乱的情感,他也从未敢越雷池一步。有生以来,他只有过两次可以视为
这种错乱的流露。一次是在中央美术学院上学时,宿舍里来了客人,床铺不够,
他和一个男同学挤在一张床上,合盖一床被子。
那一夜,对方鼾声不断,而他先是异常紧张地偎着对方, 继而鼓足勇气轻轻
搂住对方,摸着对方的肩膀和胸脯,闻着对方腋下的气味, 他感到冲动和幸福,
甚至还冒险地在对方的腋部亲吻了一下。对方在熟睡中似乎被触痒了, 翻了个身,
将他吓了一跳。看见对方背对着他又响起鼾声,他再一次轻轻偎过去, 贴着对方
的后脊背,轻轻摸着对方肌肉发达的肩背,小心翼翼地维持到天亮。那一夜, 是
他此生中惟一一次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再一个事件,发生在他到北清中学当老师之
后。在课余的美术训练班,他对一个很有画画才赋的男生不由自主地喜爱,当然,
作为师生他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只是在彼此说话时自然而然地拥抱了对方一下,
那个拥抱虽然给他带来极大的美好和兴奋的感觉,但随后,他有很大的罪过感和不
安。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这个叫卢小龙的学生更加师道尊严,加倍在绘画训
练上关心指导,直到确认对方没有受到任何惊扰之后,才放下心。这些罪过,他只
对自己倾诉, 并且把对自己的谴责记在了日记中。不知怎么,日记被发现了,
有人向校领导做了报告,一年多前他被打入另册,今天更是下到十八层地狱。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周围一片痛斥,说他“装死狗”。他是死狗。 朦朦胧胧
中,他还能够感觉皮带从什么方向举起来,将要向身体的什么部位落下去, “死
狗”还有求生的欲望,他蠕动着身体,尽可能用肩背和屁股这些不致命的部位承受
抽打。 身体早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衣服粘在上面,有些地方鲜血已经干枯, 稍
一动作就有掀开皮肉的剧痛,有的伤口血刚刚流出来,沿着两肋、腰部或屁股向下
淌。 在烈日暴晒下,汗水血水交混一片。他还能够区分出脸上血水和汗水的差别。
汗水更流畅一些, 挂着挂着就扑簌簌流了下去;血水就粘稠多了,一直挂着,蔓
蔓延延顺着脸颊流下来。 视觉不清楚,其它感觉就灵敏了。脑海中奇怪地出现一
幅图画, 一个高高在上的眼睛在观看自己。
对贾昆,只有批判,只有抽打,没有更多的拷问, 因为这种流氓罪是恶心到
不能够公开说的。当围观的人打听这个男的是什么流氓犯时,学生们只能说, 这
是特大特大流氓犯。
他们不审问他的具体罪行,他们只要他承认是不是流氓犯? 回答“是”就可
以了。是不是该死?回答“是”就可以了。是不是该打倒?回答“是”就可以了。
对米娜的批判斗争,倒显出更实际的内容来。要她交待有哪些流氓行为? 都
和谁发生了流氓关系?北清中学的学生们早已从马胜利手中接过了皮带与权力,现
在, 不止是水泡眼的朱立红在抽打和审问米娜,又有几个学生加入了这个行列。
奇怪的是,加入者绝大多数是初中的学生,他们一定觉得这样抽打一个女流氓显得
既光荣又勇敢,或者还觉得很好玩。
米娜早已失去了思维。她腐化,她追求享受,她勾引老干部, 老干部是革命
的,她是***的。她只知道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永远不能连累他。她自作自受。
批斗进行到一定阶段,显出松懈和恶作剧来,池子里又跳下来几个中学生,
他们抢过皮带接着抽打两个***流氓犯,骂骂咧咧地你一下我一下。 他们似乎
有一个大致的分工:男学生抽男流氓,女学生抽女流氓。 周围居高临下的人群像
在动物园围观猴山上的猴子一样,看着看着便松散了。中午的烈日直直的照下来,
显出六月北京的炎热。人们似乎在观看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其实,又都被这种惨
烈的批斗所震慑。
卢小龙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发生的变化。 他似乎觉得贾昆曾在人群中辨认出
他,因为那死人一样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有所停留。 那个停留让他感到贾昆颇像被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痛苦,无奈,干瘪,又像西风中摇晃的稻草人。 米娜靠着
水池中的水泥莲花,直愣愣地扫视了一下水池边的人们。她知道卢小龙就是那位副
部长的儿子, 因此,当她朦胧的目光在卢小龙脸上停留了一下之后,便垂下眼皮。
那张被蓬乱的头发遮盖的划着几道血痕的面孔,让卢小龙心中震颤。 眼前莫名其
妙地浮现出一个篱笆墙围绕的农家小院。米娜脸上的几道血痕像小院的篱笆墙,
一道血痕从左眼角斜着划过鼻子一直到右脸颊,下边又一道平行的血痕从左眼角下
经过上唇划到右嘴角上, 三道竖的血痕与两道斜横的血痕交叉,典型的篱芭墙的
图案。
卢小龙知道,贾昆即使有问题,但不致罪该万死,也知道充其量米娜只是牺牲
品。他觉出眼前这场大革命的残酷来。残酷就残酷在不能书生气十足地讲道理。
他厌恶马胜利这种人,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眼前的事实。 当皮带高高地举
起猛烈地抽打贾昆和米娜时,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让耳朵完成观察。 听到皮带落
到他们身上的沉闷声响,他感到了自己心中的软弱。这样的大革命是绝不能温良恭
俭让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1 」,能不能硬下心来,是能不能适应这个历史变
化的关键。当皮带一下又一下落在贾昆和米娜的身上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正在这沉
闷的锤炼中一点点硬起来。 在一大片并不很清醒的思绪中,他大致知道,自己一
定要尽快克服思想上的软弱, 从而找到行动的机会。北清大学那人山人海的大字
报, 昨天他已经和同学们一起挤着看过了。今天马胜利吆喝千军万马的行动,在
他心中刺激起的是类似的行动意识。 一个有抱负的人绝不该错过这样的机会。
一个小小的场面给了他新的刺激。马胜利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水池外面, 正
在和李黛玉谈话。马胜利一身铁块地立在那里, 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黛玉问:“你
是什么出身?”李黛玉谦卑地回答:“高知「2 」。”马胜利的大脸盘立刻现出一
副严厉的训导表情,他说:“你这样的家庭出身,就更要好好参加文化大革命,
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李黛玉脸色惨白,低着头说道:“是。”马胜利伸出五指
粗硬的手掌, 一挥说道:“以后你可以来北清大学找我,我会帮助你,北清大学
现在是革命的中心。 ”李黛玉点点头说:“好的。”
卢小龙突然感到自己太窝囊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开始晦
暗,布开了厚厚的乌云,他定了定心,跳到了半米多高的水泥池沿上, 向汹汹嚷
嚷的人群大声说道:“天快下雨了,咱们北清中学的同学们该集中起来, 把这两
个***分子押回学校了。”他希望自己这个发布及时的号令能够形成指挥权,
这是卢小龙在芙蓉国这场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中第一次有点政治意识或者说权力意识
的行动。 或许因为他的声音不够响亮,不够坚定,不够权威,几乎没有得到什么
呼应。他伸出手, 再一次重复发出了这个建议。
这时,马胜利鼓励地轻轻拍了拍李黛玉的手臂,一个健步跳上水池沿,大手一
挥,用极为坚决响亮和权威的声音大声喊道:“革命就不怕下雨!下定决心, 不
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气壮山河的声音连同他有力的手势将卢小
龙扫到一边。接着,他振臂高呼:“坚决打倒***流氓犯! ”水池上下有为数
不多的人跟着他喊了一声,更多的人一边抬头观察天气,做着要否撤退的判断,一
边又振奋起来, 有了观看新表演的激动。马胜利瞥了一眼已被扫到下面的卢小龙,
看见卢小龙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他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是贾昆的得意门生吗?
想包庇他? ”然后一转身扑地跳进水池,污水四溅。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天上刮起了风,风越刮越大, 树木也都摇头摆尾哗哗
响了起来,真是一幅要下雨的景象。马胜利抬眼看了看天,顺手夺过一个学生手中
的皮带,晃着铜头指向贾昆,喝道:“快说!你是不是***流氓犯? ”贾昆早
已像死狗一样瘫靠在身后的水泥莲花上。马胜利说:“你想装死狗?让你装死! ”
他高高抡起皮带一个爆发力猛抽过去,贾昆立刻像一条受到重创的蛇,全身凄惨地
扭动起来。 围观的人群都被这惨烈的刺激攫住了目光,虽然隐隐的雷声已在头顶
上空滚动, 人们依然将目光投向了水池内的新高潮。马胜利觉出了这奋力一击的
戏剧性效果, 他指着斜靠在水泥莲花上扭动的贾昆说:“装什么死?
你动得很欢嘛!“说着, 再一次凌空举起铜头皮带,提起全身的重心,像从
云空高处一样直落下来,听见很沉闷的一声重响, 贾昆双手捂着后腰,扭动着瘫
软地滑到池底。他的下身浸泡在污水中, 上身斜倚在水泥莲花上,气息奄奄地喘
着,那张焦黄黑瘦的脸被蓬乱的头发装饰着, 像大火烧焦的老树根。马胜利继续
在大声批判中发挥他的抽打技术,几个高举猛抽, 就把贾昆打得一动不动地倒在
污水中。用皮带的铜头拨拉他,眼皮没有任何反应。 有个学生说:”他是不是死
了?“马胜利说:”那是装死!“
不知又有什么无名火在他胸中升腾起来,他抡起皮带朝一旁的米娜抽去。 一
个高举猛抽,把米娜打得旋转了一圈,摔倒在水泥莲花的基座上。马胜利高举起皮
带, 像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面对乌云笼罩下的人群喊道:“我们要打翻旧世界,
再踏上一只脚!”说着,他从污水中拔出脚来,用力踏在米娜的大腿上。米娜痛苦
地扭动着, 他一脚把她的两条腿踏实,再一记猛抽,打在米娜的臀部, 蓝底白
花的裙子又裂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透过里面的白裤衩汩汩地冒出来。 米娜的胸脯
贴在莲花底座的斜坡上,下巴挣扎地前伸着,好像这样就能够躲开痛苦。马胜利冷
冷地看着脚下的米娜, 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踏倒她,俯视她,比抽打她更有批
判力。
一阵狂风过后,天上的雨哗哗哗地下来了。公园里没有多少可以避雨的地方,
围观的人们顿时四散逃窜。这时,一个男生伸手试了试贾昆的鼻息, 转身对马胜
利说:“贾昆可能死了。”马胜利稍有些吃惊,回头看了看, 大雨哗哗地淋在贾
昆的脸上竟毫无动静。马胜利一挥手中的武装带,说道:“都撤吧!”说着, 自
己也纵身跳出水池,走了。
几声炸雷,雨水如倾倒一般,革命造反的学生们都做鸟兽散了。
大雨从乌云密布的空中落下来,偌大的日月坛公园顿时显出空旷冷清。 在暴
雨的冲刷下,米娜挣扎着坐起身来,她靠着水泥莲花的基座, 双手撑着粗糙的水
泥斜面,一点点向上提高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个小孩滑到滑梯的底部, 又倒着用
手脚和屁股往滑梯上上,终于,下半身从污水中拔了出来, 脚和小腿浸在污水中
就不那么要紧了。即使是满身伤痛,血流不止, 她还知道求生:不能将腰背和臀
部皮肉绽开的伤口浸在污水中,也不能将自己女人的下身浸在浊黑的污水中。 至
于自天而落的雨水浇在身上,那不要紧,天上的水总是干净的。
雨水淋浴一样冲洗着她,她觉出了全身伤口的疼痛。此刻, 她闭着眼听任雨
水的冲刷,那或许能把伤口上的污泥冲洗干净。当雨水从头上弥漫下来时, 头发
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疼痛的轨迹向她描绘了伤口的图案。 从左眼角斜向右嘴角
的两道斜横纹,明显地阻挡着沿脸面向下淌流的雨水,特别是上面一道斜横纹,
将雨水导引着从右边的嘴角流下来。斜横纹阻挡不住时,雨水便漫过伤口垂直流下
来, 在第二道斜横纹处又被导引走一部分,剩下的雨水垂直地流淌, 两道斜横
纹真像山坡上两道保持水土的沟渠。接着,她便体察到了脸上的三道竖纹, 它们
可能没有斜横纹那么粗,它们和两道斜横纹是相互交叉的。
她试着抬起手,肩背和手臂的疼痛使这个过程十分艰难。终于抬到了脸部,
她轻轻摸了脸上的伤口,验证了自己的感觉。这一触摸以及引发的疼痛, 使她确
切地知道了自己伤得多么严重。特别是第一道斜横纹,从左边的眼角一直挂到右边
的嘴角, 皮肉都翻了起来,像犁出的一道深沟,她的手指触摸到了伤口的深度。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破相了。此刻,生死都显得不那么紧要了,疼痛也不那么
紧要了, 自己的名声和政治生命也显得不那么紧要了,要紧的是,她被毁了容。
米娜像受伤的灰老鼠一样, 在烟雨中挣扎到了宿舍。
她在女生宿舍楼独居着一个单间,当她穿过晦暗的楼道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
两边的房门有的关着,有的半开着,透出一些光亮。她浑身哆嗦着穿过这些光亮,
生怕有人突然从房间里蹿出来,让她无法逃避。经过一个宿舍时, 门口正好站着
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一定是自己的样子太吓人了,看到自己, 她立刻像受惊的
小兔耳朵都竖起来了。米娜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那个女生倚在门口目光跟着她,
听到她转身和同宿舍的同学小声地说着什么,门口立刻又挤上来四五个女孩, 目
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一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受伤的老鼠被无数手电筒集中照住
后, 大概就会有这种无处藏身的恐惧。
她终于拱开了自己的宿舍门。当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喘气时, 觉出在几个女
孩的“追踪”下,坚持走完这段距离的艰难。心脏像小兔子一样咚咚咚地跳着。
小兔子几乎要从喉咙里把头探上来,胀得胸脯、口鼻呼吸憋闷难受。渺渺茫茫中,
居然想到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他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把脚一踹,把头一
拱, 铁扇公主便疼得满地打滚。
喘息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插上房门。一大早,学生们便冲进来把她揪走, 连
门都没来得及锁。当她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时,先将房间扫描一遍, 发现学生们并
没有抄她的家,她松了口气,忘记了疼痛,脑子里掠过了***搞地下斗争的故事。
她一瘸一拐走到门边,确认门已插好,又一瘸一拐走到靠窗的写字台旁, 将台灯
的灯罩上又轻轻盖了一块毛巾,同时再一次把窗帘拉严。幸好只有一个宿舍的女生
看见她了, 从她们的反应看不是凶恶的,她们不一定会怎么样,那些揪斗她的学
生们可能正忙于别的,她要抓紧时间处理掉危险的“罪证”。
突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惊吓的小野兔一样猛的一个激灵,
情急之中想到的是地下革命者应付***宪兵搜查的英勇举动, 她立刻将信纸扔
到嘴里。门还在不停地敲,她吃力地将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咽了下去,纸团卡在食
道口, 非常难受,但总算消灭了这个最危险的电话号码。她瘸到门口将门打开,
面前是她教过课的几个女学生,她倚着门,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她正要问, 刚刚
咽下的纸团又从喉咙口探了出来。她哽咽着下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脸上露出极
为痛苦的痉挛。 几个学生相互看了看,似乎在考虑什么,她却嗓子眼一痒, 强
烈的呕吐带着粘稠的未消化的食物及灼热的胃酸夺口而出,几个女学生急忙闪开,
那团信纸也像随瀑布飞落的小船一样落在一瘫污泊中,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趴下身,
从污泊中抓起那团粘糊糊的信纸重又塞进嘴里,带着呕吐物的酸臭往下吞咽。
几个女生显然没有弄明白她在干什么,只是为这种失常的举动感到惊骇。 米
娜终于将那张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吞了下去,这才抬起伤痕累累的面孔。 几个女
学生像看疯子一样,不知道能否和她正常对话。一个人举起了手中的瓶瓶袋袋,
说道:“米老师,这些东西给你。”
她们惊骇的目光在打量她是否能够听懂这些话语。 米娜听清了她们的话,也
看清了她们手中拿的只是一些酒精、红药水、药膏、药棉、纱布, 但她脸上仍然
是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个学生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东西匆匆走了。
她回到屋里,逐渐冷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墙上的那面课本大小的方镜前站住,
对着镜子,她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那是一张非常 人的面孔:零乱的头
发披散着,半遮半掩的是两横三竖的血痕。她在脸盆里洗净了手上的污物, 用毛
巾轻轻擦去嘴角的呕吐物,再翻转毛巾轻轻揩掉脸上的污泥血迹。她发现, 这绝
不是简单擦擦就能清洗干净的。
撩开遮住脸颊的乱发,那两横三竖的伤口如此醒目, 竟然有点像在镜子上贴
了两横三竖的红纸条。她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拿起扫帚,轻轻打开门, 趁着楼道
里没人,将门口呕吐的污泊扫净,然后关上房门,插好。想了想, 将盆里的脏水
倒到一个大些的洗衣盆里,同时将纸篓里撕碎的纸张浸到里面, 用手搅动着将它
们浸透,再一点点将这些碎纸揉烂。她知道,撕得再碎的纸也可以重新拼起来。
把这些纸揉烂了,快成纸浆了,她又把它们攥干,重新扔在纸篓里。最后, 她在
脸盆里舀上清水,将手洗净。再换上清水,对着镜子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洗脸。
暖壶里还有水,她又加了点热水,温水增添了一点去污的能力。脸大致洗出来
了,当那些肮脏的黑灰污秽洗掉后,她发现脸的皮肤还是光洁的, 但那两横三竖
的伤口却比原来更加触目。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拿出学生们刚刚送来的药棉, 打
开了酒精瓶,想了想,又摇摇头,伤口受不了。于是,她把暧壶里的开水倒在茶杯
里, 将药棉在开水中沾湿,对着镜子清洗起脸上的伤痕来。皮肉开裂的伤痕里有
泥土, 清洗引起的疼痛就好像再一次撕裂自己的面孔,她忍痛清洗着,她要脸面。
把伤痕洗净之后,轻轻涂上消炎的药膏, 她又看了看自己已经破碎褴褛的上
衣和裙子,再没有一点力气照顾自己了。被雨水浸泡了一天的衣服, 已被体温烘
得半干。现在最影响她的是臀部的疼痛,她小心翼翼地试了又试, 才能在大腿的
某个狭小部位找到与椅子接触的安全区。她只能悬空着臀部,轻轻坐在床边。夜深
人静中, 她此刻真正想念的人是已去世的母亲。
我自己先来坐个沙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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