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M/F][原创F/F]沙漠之痛_cecele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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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序)

我看到那个浑身裹着长袍的女人向我的方向跑过来。

她满身血迹,叫着救命。

她身后十五步的地方跟着个提着枪的男人,带着一身酒气,踉踉跄跄骂着脏话。

那个女人也看到了我。

她哭着跑过来,敲我的车窗。

然后那个男人追赶了上来,抓住她的头巾,把她向我的车窗上撞。

她的头上流下的血模糊了我的后视镜。

我摇下车窗。

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嘴里骂了一句脏话。

专门骂女人的脏话。

大概可以翻译为“应该被操翻的婊子”之类的。

——我独自一人外出,自己驾车。

在他们的法律里已经是罪无可恕。

他把我直接拖下车**,也没多大的问题。

他伸手到车窗里,打算解锁开车门的时候,我很冷静拔出枪。

“滚。”我用阿拉伯语说。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一个女人会有枪。

又或者,他不相信我手里拿的是真正能崩裂他脑壳的武器。

他端起自己的长枪。

我开了枪。

1)

到现在为止,我也不能说很后悔当时开枪的决定。

大使交给我的文件在我车里,如果这对男女是负有使命的特工,那么我本来就应该一枪爆头。

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这对男女只是普通人。

……也不算普通人。

而是当地警察局长的弟弟和弟媳。

丈夫怀疑妻子和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见面,于是想杀死她。刚好就这么巧,冲进了我所在的那个半废弃的停车场。

“对方坚持你必须至少接受一项惩罚。”二秘长吁短叹地看着我,“如果你是男性,他们就同意使用豁免权放你回国。但他们说,绝对不能原谅杀死男性的女性。”

我沉默以对。

在这鬼地方工作了一年,我正在强迫自己适应这古老的社会。

“什么惩罚?”

“徒刑或鞭刑中的一项。”二秘愁眉苦脸看着我,“十三年徒刑,或一千三百鞭。”

“专业的建议是什么?接受,还是继续斡旋?”

二秘吞吞吐吐,说不出来。

我直接转过去看着大使,“鞭刑吧。”

陈叔叔摇头,“千榕,你只是联络官员,不是正式特工。你的身体承受不了的。还是先接受徒刑。”

“我拖不了。明年就换届了,我得回去帮爸爸的忙。”

“首长打过电话来,他老人家的意思也是先接受徒刑再说。后续我们再到国际上去斡旋。”

“这种节骨眼,不要再多生事了。”我摇摇头,“别给我爸添麻烦。再说,如果我是个普通特工,最有效率的做法本来就是接受鞭刑。”

二秘松口气。

陈叔叔没啥反应,但是我明白,他们也就是这么一说。

事实上所有人都希望我乖乖被鞭打一顿,然后可以快速回国。

所谓的首长的女儿,对很多人来说,不过是负担+累赘,越早摆脱越好。

而我的贸然开枪好像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自己做出来的事情,自己负责吧。

二秘打开笔记本。

“那我给千榕同志解释一下这里面的流程吧。”

他按下play键。

视频里面,一个赤裸而精壮的男人趴在个长凳上,两个蒙面的宗教警察正高高挥舞藤条,鞭打他的背脊和大腿。

我结果鼠标,直接拖动进度条,大概看到最后的结果。

满身紫色痕迹,没流太多血。

“这是多少鞭?”

“九十。”

我沉默了下,“一千三,要怎么执行?”

二秘看了看大使,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千榕你听我慢慢解释。是这样的,一千三百下鞭刑实际上分为两部分,一千二百下宗教鞭刑,和一百下刑事鞭刑。你看到的视频就是宗教鞭刑。事实上,你还是得要服一段时间的徒刑。即,从你第一次接受鞭刑开始,一直到最后执行完毕,你必须被羁押在女子监狱中。”

“……那是要多久?”

“事实上,取决于你自己。”

我挑了挑眉毛。

二秘继续解释。

“在入狱之后,你可以在任意的周三填写执刑单,向监狱提出申请。周四监狱方会确认你的申请,然后在周五按照你申请的数量来执行。你每次申请的最高限度是一百鞭。”

“……那我永远不申请?那就变成终身监禁?”

“如果连续四周不作任何申请,你将获得五十次惩罚鞭刑,并且不从总数中扣减。也就是说,每个月五十次,是最低限度。”

我算了算,“一千三,不是,一千二,一个月五十,那得要两年?不行。……如果每周一百下,就只要三个月。唔,这还不错,能接受。”

二秘连连摇头,“每周一百下你受不了的。每个月两次,每次五十下会比较好。”

我叹口气,“这个恐怕得要实际操作了才知道。我会努力尽量快一点。还有一百下刑事鞭刑是什么情况?”

二秘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刑事鞭刑我这里暂时没有视频。但是大概就是……新加坡那种。”

我心中一凉,“鞭鞭见血的那种?”

二秘沉重地点点头。“这也是我们不建议你接受鞭刑的主要原因。这里的医疗条件充其量也就一般,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都不会对女性执行鞭刑,而且他们的鞭刑基本上每次的最高执行额度只有二十四下。但是在这里……”

“这一百下可以分期吗?”

“我们特别争取过,他们答复是可以分两次,入狱时一次,出狱时一次。”

我看过马来西亚实操的鞭刑视频。

不过六下,就皮开肉绽。

五十下,我还能活着吗?

外加之后漫长的三个月到两年的时间里,主要事业就会叫做挨鞭子。

在结束的时候再来一次酷刑。

这就是杀死一个家暴男的下场?

二秘翻动一本文件,补充道,“宗教鞭刑是在女子监狱中公开执行,其中每个月会有一周是到本市的几所女子中学去执行,让女中学生参观。而刑事鞭刑……”他吞了下口水,艰难地说,“必须在中央广场公开执行。”

“有女人挨过这玩意儿么?”我有些困惑地问。

“每年被判决的女性不在少数,但是真正执行的几乎没有。”

“为什么?都用徒刑代替了?”

二秘摇摇头,“不是自杀,就是被自己的家人荣誉处决了。如果你接受鞭刑,会是1993年之后第一个在中央广场挨鞭子的女性。估计届时全城的人,以及这里的那少数的几家外媒,都会倾巢而出。所以无论如何,这都会是个国际事件。”

“那就好好把我描述成一个可怜的见义勇为的使馆人员吧。”我勉强自己保持微笑,“千万别让人知道我是红色中国某高级官员的独生女儿。”

2)

我大体明白为什么阿拉伯女人选择自杀,或者荣誉处决的方式来对抗公开鞭刑了。

周围的所有人,从护士到医生到路人都很认真地一遍遍问你:“你为什么不去死?”然后用唾弃的眼光,看最最卑贱的妓女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忍不住也被带着自问:我为什么不去死?

不不,我为什么不选择徒刑?

如果爸爸,或者官更高身份更显赫的舅舅,在我身边,他们会怎么看我?

早逝的妈妈如果现在还活着,看见自己的女儿这副样子,会对我说什么呢?

……大概会表扬我敢作敢当,鼓励我要坚强吧。

我只能这么想。

穿着一件后面系带子的长袍,脸上蒙上面纱,手铐在背后。

我孤零零坐在那里,盯着眼前的时钟,一秒一秒逐渐接近那个预定好的时间。

待会会赤身**,所以大使馆的人为了避免我尴尬,全体缺席。

只有很熟悉的美国医生还在。他们用专业眼光看人的肌肉皮肤,没关系。

记得小时候听的那些先烈故事。那些先烈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亲爷爷,邻居家伯伯,等等。他们曾经被敌人抓去严刑逼供,但是一直坚持到最后,为他们的儿女撑起一片朗朗晴空。

他们有信仰。

我呢?

……我只是被临时教了一些特工对抗酷刑的基本规则。

第一,分散注意力。

努力去想那些容易集中和投入的事情,最好是正面的,轻松的,愉悦的回忆。春暖花开,一家人春游,花草从中留下甜蜜合影,诸如此类。

第二,尽量放松。

接受疼痛,面对身体对抗疼痛的各种自然的用力对抗,尽力放松肌肉。很多时候,受刑的损耗来自于自身对疼痛自发的抵御,而非伤势本身。

第三,掌握疼痛的节奏。

鞭刑有固定的节奏。二秘搞到之前几次处置男犯的视频资料,我已经熟练掌握那节奏。提前预知疼痛将来,就能更好的适应疼痛,就好像晕车的人自己开车就不会晕一样。你能预知到一切摇摆震荡,身体自然会爆发潜能,来确认自己的安好。

高音喇叭打断我。

阿拉伯语在说,鞭刑即将开始。

外面的人潮轰然一阵“去死”的吼声。

男护士推我站起来,往外走过去。最后的心理建设是催眠自己:我听不懂阿拉伯语,我看不到那些人山人海。

门口两个宗教警察接手,粗鲁地把我推出去,向前走。

……中央大厦的侧门,到达中央广场中间的刑台,一百多米。

小地方。

要换成在北京……我幻想了一下,浑身一寒。

迎面是闪光灯几乎要耀瞎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一年多了,这是唯一一个时刻,我爱着那遮住我脸孔的宗教头巾。

广播里开始描述我的罪行和判决。用的是假名,徐冰。我小学的时候短暂的的确用过一阵子这名字,上中学就改成徐千榕。对外媒来说,徐冰要更容易接受些,更好记,更像个经典的中国名字:我们有两个叫冰冰的女明星已经扬名国际。Bing这个英语中有点搞笑的发音,在老外的思维中,大体相当于中国的Mary。

描述完成。

头巾被扯掉。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对。

女人的脸不可被轻易看见,因为那脸孔引人犯罪。

但罪犯的脸则必须示众给平民。

被推着转了一圈,然后就推到刑架上。

铐了半天的手铐解开,手腕刚刚可以自由活动,又被举起来,用皮带固定在木架子上。

脚腕也被固定。

然后长袍被解开。

炎热的日照下,我打了个寒战。

小时候看的古龙,里面说,只有两种女人,能在**时保持冷静优雅的风度。

一种是真正的妓女,一种是真正的公主。

……好吧,请叫我红色公主。

又或者,这一刻,我不能把自己当女人?

皮带绕过腰,膝盖,手肘。

我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

世界很远,很小。

我很大。

恐惧和羞耻撑满了整个不安的心。

我很少哭。

妈妈过世得早。

家里两边亲人都是军人。

从小在大院里长大的孩子,腰杆特别挺,站姿特别正。

军人的儿女。

流血。不流泪。

有人在互相确认一些东西,什么藤条,什么尺寸。

没有人问我是否准备好。

我是这件事情的焦点和中心,但这一刻,我觉得我被遗弃在边荒。

非常想挣扎。

非常想逃。

皮带束缚住我。

然后是藤条的破风声。

3)

我忍住了第一下。

很痛。

痛的冲击力超乎想象。

小时候被爸爸用武装带鞭打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妈妈过世之后,我就没再挨过一点点打。

疼痛的感觉好像粘在脚底的口香糖。

一开始扑面而来,无法反抗。然后就下意识想甩掉,想冷却,想过得好。

人有趋乐避害的本能。

肌肉紧张,扭动,想做些什么,来去掉那种痛。

冰冷的牛皮带这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

甩不掉,第二下又来。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

这速度比我看到的视频当中快。

比马来西亚或者新加坡的鞭刑视频都快。

对了,我杀的是警察局长的弟弟。

……他们会那么容易放过我才怪。

浑身的体温瞬间都升高了。

我觉得身体黏黏的。

一下子出了很多汗。

那些宝典和规则都没——有——用。

完全没有用。

疼痛袭击我。

好痛,从头皮开始,整个后半身都在麻木。

我紧紧咬着嘴唇,咬得鲜血淋漓,一点也觉不得痛。

因为臀腿那边,实在太痛。

完全没有停歇的破风声,一次又一次抽过来。

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

紧紧抓住那刑架。

阿拉伯语在数数。

是多少下了?

七。

八。

九。

十。

我挨不了五十下。

很清晰的认知。

别说五十下,标准的新加坡式二十四下也不可能。

我要换成徒刑。

爸爸的连任算什么。

十三年徒刑就十三年徒刑。

不,不,不。

不能这么痛。

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往地上流的声音。

永远不停歇的,鞭打。

眼角的余光看到身后高高抬起的手臂,以及助跑。

鞭打我这么个没有受过全面训练的文职军人、业余特工。

还需要助跑!

那藤条上是沾满了我的血吧?

我会死掉。

一定会。

求饶的话机会就要说出口了。

虽然说了也没用。

主要是说了也没人听得懂汉语。

但我还是竭力忍住。

不能那么丢人。

不过是鞭打而已,还没有上辣椒水、老虎凳。

十六。

十七。

心脏绞痛。

是正常现象,还是什么隐疾啊?

我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有用,仰头,连脖子也痛。

忽然不知怎么,额头重重磕在刑架上。

前额流血了。

血流到眼睛那里。

美国医生冲上来。

鞭刑暂停。

我为自己赢得一次短暂的休息——

Good Job。美国医生说。

我没有力气回答。

“Pain.”我喃喃说。只有这个词,包围我。

美国医生帮我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又拿血压计。

宗教警察粗鲁过来交涉。

医生义正辞严。

我在想,大使馆的人不出现,估计也有第二层用意。

我要是现场求助,现场反悔,现场挨不下去,他们也难做。

算了,理智还在。

我看了看医生。

医生紧皱眉,冲我点点头。

就是说,感官上我已经痛得很想死,但是身体机能上还是能够承受的。

好吧。

挨打。

挨打。

挨打。

捱下去。

藤条的风声从背后拥抱我的刹那。

一点点泪水从眼角涌出来。

之前学习反酷刑课程的时候说过什么来着?

疼痛是人类保护自己的一种机能。

当身体无法承受疼痛时,会自然麻木,甚至于陷入昏迷。

按照这里的法律,鞭刑的时候,犯人一旦确认昏迷,便会停止鞭打,剩余部分将延期执行。

然后这次我还争取到一个权益,就是如果我在过程中失去意识的话,就会由医生判断,是否可以在昏迷中捱完所有的鞭子,不再延期。

也就是说,痛到极限,就好了。

但医生检查的时候对此表示不乐观——我165的身高,55公斤的体重,肌肉比例高,属于亚洲女性中少见的健康而结实的体型。外加一直保持锻炼,长跑、游泳,还会段数不算太高的散打,心肺功能非常良好,承受力理论上来说和一个成年男性白种人没啥差别。

中东人表示,他们完全可以清醒地承受七十到八十下的鞭刑。这其中固然有吹嘘的成分。美国医生保守的估计是,我至少能撑四十下。

遥遥无期。

阿拉伯语数数字。

数到了二十五。

行百里者,半九十。

身体,的确好像接受了“我很痛”这件事。

每一次藤条的落下,还是会让我从头窒息到脚,浑身紧绷,脏腑抽搐。

但我已经可以控制自己,不再做无谓的喊叫。

受击打时自然发出的应声叫喊可以缓解疼痛。但是因为持续疼痛带来的尖叫只会消耗身体的机能。

喉咙已经好像有火在烧,我希望自己能更好地保持安静和沉默。

藤条声的间隙中,我听到身后有不知道什么官员在谈论我。

“她表现得很好。”

“不,这是不服从的表现。”

“放心,她还有很多次鞭刑。在监狱里好好地揍上她几个月,会改造这个顽固的罪犯的。”

“对,监狱里有更多手段,你们应该用盐水给她更好的滋味。”

不。

这不公平。

愤怒瞬间点燃我的肾上腺素。

藤条鞭打得身体左右摇摆的间隙里,我咬着牙,用清晰的阿拉伯语一字一句,大声说出来我想说的话。

“我没有罪。”

鞭打略停了停。

宗教警察一定露出很诧异的神色吧?我快意地想。

然后我用更大的声音说。

“疼痛无法令人服从。恐惧和强权也不能。你们可以鞭打我。但我没有错。”

每一句话都伴随着狠狠的抽打。

但我成功说出来。

当年那些挨酷刑的先烈,是不是也是存着这么的一腔愤怒,自然地对抗这个世界加诸于人身体上的残酷?

我没有错。

女性不应该被侮辱和损害。

人有权反抗暴力。

有权活着。活下去。安全,健康,自由地过每一天的生活。

我被鞭打。

不代表我有错。

再给我一次选择,我还是会救援那个几乎被杀死的妇女。

那是我身而为人的认知。

和爸爸没关系。和舅舅也没关系。

藤条狠狠抽到了背脊上。

我惨叫了一声。

仰头。

绑住手腕的牛皮带上都是血迹。

背上皮肤薄,没有太多脂肪来缓冲鞭打对神经的折磨。

美国医生高声抗议着想要冲过来,却被两名警察阻挡。

刑事鞭刑的规定部位是臀部。

很重的藤鞭,打在背上,可能会损害内脏。

但是我的行为似乎激怒了这个国家的暴民。

不,是男性暴民们。

四周围是海潮一样的喝彩声。

藤条一鞭一鞭地抽过来。

吓人的风声。

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最后听到的报数声,是“五十”。

真不划算。

——最后的念头,伴随着世界在眼前的漆黑隐没。

4)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手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细细的针头,连着胶管,视线向上移,两个玻璃瓶子挂在架子上。

“是什么?”我低声问。

“葡萄糖。”美国医生走过来,“你的名字?”

“徐千榕。”

“年龄?”

“二十九岁。”

“很好。昨天晚上你疼得厉害,我给你用了中等偏大剂量的镇痛剂以及助眠药物。我需要确保你现在已经清醒了。”

“镇痛剂?吗啡?”我喃喃自语,“这国家不是不允许这种药物的存在嘛。”

“我们是瑞士医院。”美国医生把体温计夹到我胳膊上。我看到手背下面手腕那里被白纱布密密缠了起来。“瑞士是个好国家。”

“赞同。”我试着挪动一下身体,瞬间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来。

“别动。”医生按住我,“现在正是药力往下退的时候。我希望你尽力支持到十二点,然后我们才能补一针。你可不想药物依赖吧?”

“接下去好几个月我会在监狱里,想依赖也没得依赖。”我闭上眼睛,努力把呼吸放到最轻。

护士按门铃进来。

真好,这里是金发碧眼的女护士。

瑞士真是个好国家。

……但女护士带来的消息却不好。

“你们国家的大使坚持要见你。”美国医生皱着眉毛,蓝眼睛很英俊。“出于医生的考量我拒绝。但这里是特殊的地方,你也是特殊的人。”

“不特殊。我只是可怜的人。”我深吸口气,“请大使先生进来吧。”

——看得出来,大使很想好好骂我一顿,但是看到我脸上纹着的“首长女儿”这四个字又努力按捺下来。

他只是把几张英文报纸放在我面前。

《国际先声》的大标题,“IM INNOCENT”。

《时代与和平》则是“Pains Donot Make People Give in;Neither Do Fear or Cruelty”。

全部都是我的原话,我的金句。

《十字报》略好一点,标题叫《50 Blows》,副标题也是我说的那句。

“我当时太疼了,所以乱说了几句。”回想当时局面,我的确失去理智。但如果不是那些肾上腺素,或者我根本撑不过这顿鞭刑?但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真的是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给陈叔叔添麻烦了。非常对不起。”

“你是给你自己添了麻烦。”大使来回踱步。

我们讲中文,美国医生听不懂,但是看得见那些报纸,也约莫地知道西方民主传媒的赞美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光荣或者奖励。

我用眼神恳求他出去。

美国医生坚持执行生命权优先的处置策略,死杵在那里不走。

“你要转院。”大使看着我,“瑞士使馆已经婉转跟我们说了。当地政府被你激怒,随时可能过来这里搜查。”

“好。”我乖乖垂下眼睛。

纵使西方国家的公民们和媒体人们多么地讴歌猛进,他们的政府却还要这里的石油和生意。

大使的手机响。

美国医生恼怒地看着他,又看看病房里面的仪器。

大使用阿拉伯语说,“不,不行。”

反复说很多次。

挂了电话。

大使说,“他们要求你立即入狱。”

这句是英文。

美国医生立即高吼了一个No字。

没有用。

五分钟后,金发女护士进来。轮到美国医生去接到他们自己家大使的电话了。

“能起床么?”陈叔叔问我。

其实趴在那里不动就已经跟拿姜热敷没啥区别了,背部和臀部一整片的热辣的痛。

神经突突跳着。

我只能说,“能。”

跪坐起来的过程耗费了接近十分钟。

床单里面我没穿衣服,陈叔叔选择转过身去,而非过来帮忙。

真是尴尬。

宽松的病人服套上身还好。

一个简单的穿裤子的动作差点把我逼哭。

身后大使先生试图找话宽慰我。

“小靳下午到。”

“她不是在日内瓦开会?”我瞬间如沐甘霖,“怎么有空抽身?”

“她阿拉伯语好,又懂国际法。有她照顾你,首长也放心些。”

靳霜是得过普利策奖的中国记者。

性别女,目测男。

短发寸头,平胸高个,在阿拉伯国家来去自如,不用穿长袍戴头巾。

阿拉伯语比我流利,散打是我师父,最重要的是,跟我一个大院长大。

她能来真的是太好了。

想象下扒在她怀里痛哭一阵,再被她快如连珠炮一样臭骂一顿,我瞬间觉得咬人的疼痛也散去了几分。

“先接你回使馆,我们的自己的大夫已经去监狱医院考察情况了。拖到下午小靳到,再商量是不是答应立即入狱的事情。”大使点了一支烟,“千榕,你得要坚强点了。”

“好的。”我真心忏悔自己的不理智。

时钟指向十二点。我本来可以打一针镇痛剂,继续睡觉,三天以后伤口好得差不多了再作安排。

如果我没说那些操蛋的话的话。

现在就只能口服下一把药片,在女护士的帮助下缓慢移动。

陈叔叔的车后座已经铺了额外的软垫子,我挪进去的时候还是痛得眼冒金星,差点休克。

“Dont fear that pain.”美国医生追出来,“You are strong and very healthy. ”

“I wont.”我笑着说,但看医生的表情,估计以为我的表情是抽筋。

其实都差不多。

离开了瑞士医院,我从下午开始发烧。

在自家大使馆里面痛到意识模糊,又哭又闹,折腾到专门过来谴责我们的当地文化部长在外围看了看也回去了。

直到一双强有力的手按住我。

我一口咬上去。

那双手岿然不动。

我抬起眼睛,嘴里一股血腥味道。

“霜霜?”

靳霜从我牙口下面脱出来,反手给我一记不轻的耳光。

我被打懵。

然后靳霜又抱住我,撬开我嘴巴,喂了点药片给我。

昏沉沉的意识,大体看得到外面灰沉沉的沙漠,和沙漠上冰冷的月亮,在快速前移。

吉普车很颠簸。

我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挂在她身上,最小限度地减轻了疼痛。

“我们要去哪里?”我小小声问。

“监狱。怕不怕?”

我闭上眼睛,“你陪我去我就不怕。”

“我还真陪你去。他们答应我可以一直在里面照顾你,直到执行第一次宗教鞭刑。”

我打了个寒颤。

“不怕。那玩意儿好捱得很。”靳霜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有几个国家刑事鞭刑和宗教鞭刑可以互相折算,折算比例是二十比一。你挨一百下,不过等于昨天那种鞭子的五下而已。”

“我还有存款呢

第2回

。”我捏她粗糙而坚硬的手。“还五十下存在银行里没动。刑事的。”

“那个取出来以后就能回国了。……想吃西红柿打卤面不?姐给你做。”

“你还会做饭?”我喃喃抗议,“哪次不是我给你做。”

“有你做,我就不做了。你不做,其实我也会做。”

前座的军人回过来瞪我们一眼。

“不要说汉语。”

“我只是询问她身体感觉如何,有没有发烧。”靳霜诚恳地解释,“抱歉。之后不会了。”

难得看见以暴躁勇猛著称的战地记者这么柔软。

都是为了我。

——挨打没有带来的歉疚和反省这时候倒慢慢升上来。

一枪爆头是很爽。

连累亲朋好友放弃国际级会议飞过来就很瞎。

如果这世界上我是孤身一个人,没爸爸,没舅舅,没靳霜。

……那我就学切格瓦拉去。

真是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啊。

监狱的外墙好像一只沙漠中巨大的野兽,蹲守在低空的月亮下。

吉普车长驱直入。

男性驾驶者在某个地方下车,几分钟后,换了五大三粗的女狱警。

我要是想越狱,这几分钟足够。

不过人家也不瞎,这茫茫的沙漠,越了能干啥?

车子往前开,经过一块地方,都是洗干晾晒着的头巾,满满一空地,被风吹得略微地飘,好像电影的布景。

又像是一个梦境。

“下车。”女狱警比男警察还凶,声音震着耳膜。

有靳霜帮忙,下车的动作不那么难以实现了。

亮着灯的建筑物离我们还有颇远一段路。

沙地上还烫。靳霜扶着我,慢慢向前走。

忽然靳霜一个趔趄。

我转头看。

是女警察踢向我。

靳霜护了我一下,帮我挨了一脚。

“快点走。”女狱警如凶神恶煞。

我怒火几乎燃起。

又被靳霜在手心里的狠狠一捏打消。

我深深吸气,不知道要怎么咽下去。

踢我就踢我。

为什么连累好朋友?

但理智告诉我,现在去抗议,去发作,才叫真的连累朋友。

咽不下去,也得强咽。

“对不起。”

我跟靳霜说。

“NO CHINESE!”女狱警尖叫着挥舞了一下警棍。

“是。”我赶忙回答。

终于平平安安走到建筑物的门口。

推开门。

监狱长和四名官员早已等候我们多时。

“欢迎来到‘沙漠的痛苦’女子监狱。XUBING女士,您和您的监护人将在这里度过一段时长由您自己选择的囚禁时间。两位都必须遵循监狱规则,否则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本监狱配备良好的医疗条件,但是绝不会出现任何形式的‘罪恶药物’(注:指任何含吗啡、麻黄碱、安定等镇痛或麻醉类药物成分的药剂。)不允许使用电话、电脑或网络,可以写信,每月仅允许一次探视。购物一律以美元结算,轻罪犯适用的罚款条则也一样——这一条与你们无关。最后提醒您,今天是11月2日,在12月2日前必须填写您的执刑单。”

5)

脱光衣服。

监狱的例行检查。

靳霜先做。

我在背后看见她一身紧绷而瘦削的肌肉线条。

女狱警伸手去摸她前胸的敏感部位。

被她伸手挡住。

——她是某年全运会散打前八的选手。狱警憋住气用力,却挣脱不了。

“我是她的监护人,不是罪犯。”靳霜冷冷地用阿拉伯语说。

该忍耐的时候,忍耐。

该强硬的时候,也要适度强硬。

狱警悻悻然收手,给她一套紫色的衣服。

然后轮到我。

房间里有大镜子。挨鞭子到现在,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自己可怖的身体。从背部到臀部,大片紫色连绵,一道道鞭痕外面泛着彩虹一样的青色。

手肘、膝盖和腰上都有牛皮带蹭破的痕迹。双手腕最为严重,还包着纱布。

但是狱警就指着那纱布,说,“拿掉。”

拿掉就拿掉。

另外的狱警阻止靳霜过来帮我,我就自己拆,用牙齿叼着纱布,一圈圈展开。

里面是被蹭掉大块表皮的破烂手腕。

狱警看了半天,挥手又允许我包起来。

手腕被我自己胡乱包得很痛。

背后的伤也很痛。

被要求弯腰伏在桌子上的时候,皮肤绷紧,就更痛了。

标准的全球通用的指检。

入狱就是这样子的,总统都逃不掉。

被爆完菊之后,我领到了我的蓝色囚服。

接下去的几个月里面,我不再是XUBING或者徐千榕,我是我囚服右侧口袋边上绣着的号码:2093.

我们毕竟是大使馆要求重点照顾的囚徒,所以有三楼的双人独立居室住。

这里的监狱除了有肉刑之外,整个格局很开明很像西方国家。

在我们正下方就是个规模不小、价格略贵的商店,里面提供各种食物、内衣甚至化妆品。女人们在外头巾蒙面,涂了口红也没人看得到。在这里反而可以肆无忌惮地画个大红唇,然后在商店旁边的水吧里喝咖啡。据说男子监狱有三个类似规模的商店,甚至于还有一个电影院。

人们的日子过得不坏——前提是你有钱。

每天下午五点到八点是自由活动时间。我起不来,靳霜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我,没钱的囚犯只能吃狱方提供的饮食,那玩意儿连狗也不吃。并且还会被驱赶着做奇怪而笨拙的手工劳作来获得报酬,支付她居住在监狱里的那可怜的一点点食宿成本。

作为由使馆提供一切开销,有专人陪护,占据独立囚室的特权囚犯,在这里养伤,看起来倒也不算很坏。

我精疲力竭地待在床上。靳霜买来电水壶,我喝水,然后努力把止痛药当糖果吃。靳霜买来晚餐,我咬了一口她的三明治,然后强迫自己吞咽味道不算差的牛肉肠配黑橄榄意大利面,一面思念着大使馆里的白粥。夜晚到来,疼痛加剧,靳霜屡次从上铺翻下来抱着我,用特殊的手法按摩我的头皮,轻哼恬静的中文歌曲,安抚我入睡。

第二天所有安逸的梦想被现实击碎。

靳霜最终在我身边入睡。

清晨就有尖利的喇叭声音响起来。

几名拿着枪和警棍的狱警冲进来。

靳霜看了下我和形式,放弃反抗。

我们俩被一视同仁地拖下来,面对墙按跪下来。

“你们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可怕的罪行!”是那个在接我们入狱路上就踢了靳霜一脚的女狱警。

“她只是照顾我,累得睡着了而已。我们没有违反教法。”

“教法?这里不需要违反教法,违反监狱规定就够了。”

女狱警把一整本有古兰经那么厚的监狱规定朝着我砸过来。

靳霜伸手过来挡了一下,避免那本书砸在我脸上。

然后警棍就在她手臂上狠狠一击。

靳霜吸了口气,没说什么。

“我们和贵国政府有协议,我只要接受完鞭刑就可以离开,你们不要太欺负人。”我尝试最后一丝沟通的努力。

女狱警冷笑了下,“婊子,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疼痛不会让你屈服的对吧?”

警棍朝住我肩膀上的鞭痕轻轻一击。

她通了电。

我扑倒在地上。

电流通过身体的感觉一刹那让人失忆。

好像之前快要三十年的人生完全是一个黑洞。

大脑无法接受这样的放空,太阳穴里好像有尖锐的针刺。

警棍再度敲过来。

“你们要什么?”靳霜忽然大声说,“签购单吗?”

我一愣。

但是警棍有效的停住了。

“上限是多少?我全部签给你。”

“四千美元,每周。”

靳霜迅速地签了几万美金的账单。

这点钱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但紧接着,我们就被赶出了舒适的双人囚室,换去窄小、逼仄,脏得要命的八人囚室。

一屋子阿拉伯妇女看到我们,好像看到魔鬼来临。

我们的账单已经签空,也不能再有任何购物消费。

“你们得和其他人一样去做工。九点钟到广场集合,迟到的话监狱规定会教育你们何谓服从。”狱警洋洋得意地将铁门哐然锁起。

我弯腰,很想呕吐。

靳霜抓住我的手臂。

我看见她手臂上有一道淤青。

“不许哭。”靳霜用中文轻声呵斥。

我们穿过一群黝黑而警惕的阿拉伯低层妇女,走向最靠角落的唯一两张空床。

都是上铺。

靳霜选了一张通风略好些的,将我们的东西放上去,然后看着下铺的女人。

“她身上有鞭伤,不能爬上爬下,能不能和你换一下?”

那个女人飞快地摇了摇头。

靳霜又看邻床。

邻床将头扭过去。

再旁边那个女人提前开声,“无人会和魔鬼做交易。”

“我跟你们换。”

门口地理条件最好的那张床的主人,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靳霜松口气,带我走过去。

我看住那张床的主人。

那双眼睛很熟悉。

我们越来越靠近。

“是你?”

我忽然认出来。

嗡嗡响的脑海当中炸了个小雷。

她是我那天击杀的那个警察局长的弟弟的妻子。

就是那个满头是血,拍着我的车窗叫救命的女人。

要不是她,现在的我,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会在这个监狱里喘息。

我的眼神胶着在她身上,直到我慢慢地约过她,被靳霜照顾着伏在床榻上。

薄薄的囚衣遮不住可怕的伤势。

那个妇女闭上眼睛,开始喃喃祷告。

祷告什么呢?

一个几乎被杀的妇女,因为求救,因为获救,所以犯罪。

所以和救她的人一起重逢在监狱里。

真的可笑。

枕头有刺鼻的化学味道,混合浓重的阿拉伯人体味。

我把头埋进去。

6)

在安逸的双人囚室里,我折腾了一夜没怎么睡过。

在逼仄的八人囚室里,距离九点的集合时间只剩四五十分钟,我却迅速地睡熟了。

被靳霜推醒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有点吓人。

“冰,起来了。去集合。”

“我好想我妈妈。”我抓住她手指。手指上有细细伤痕,好像是被我咬的。

“我也想。起来了。”靳霜拉我起来,“我总觉得她们想找借口为难你。”

“我要没有胡说八道那几句就好了。”我叹口气起来,尝试着在床沿坐下,却痛得一抖。

“你要是西方人,回去以后就可以靠巡回演讲和卖自传大富大贵了。”靳霜叹口气,“你想刷牙洗脸不?”

痛归痛。

我还是刷了牙,洗了脸,顺手涂了点粉底和口红。

不过两天功夫,镜子里那个快三十的女人就极速减肥成功,脸颊凹陷下去,不人不鬼,像本教科书,写着憔悴两个汉字。

局长弟媳走在最后,我们两跟着她。

沙漠里的小监狱,监狱中央的小广场上,竟然也汇聚了两三百人。

十几个狱警荷枪实弹,走来走去维持秩序。她们维持秩序的方法基本就两种,都见识过了,一个拿脚踢,一个拿警棍抽。

监狱长笑眯眯地出现在二楼,拿着麦克风讲话。

“昨天周五,是执刑日。今天周六,是真主赐予我们监狱的罚款日。”

一楼一名高大的女警走到中央,宣布了罚款名单。

一共有十二名女犯被罚款。主要理由有高声喧哗、诬告、藏匿等。最多的是叫做“无法完成劳作”。罚款数目从几十美金到几百不等。

十二名女犯出列。前几位依次签署了罚款单。女警宣布,她们的丈夫或兄弟将有一周时间,将所有监狱中发生的签购和罚款支付掉。

然后剩余的七名,罪名统一都是“无法完成劳作”的,就面色淡漠地排队站在那里。

两名女警抬上来鞍马和细皮鞭。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二楼的狱长声音昂扬、明亮而愉快。“吝惜金钱的必定得到真主赐予的责罚。按照监狱规定,各位无法结清欠款的可选择以鞭打臀部来抵偿。每一次鞭打值一枚美金。选择拖欠的话,每周会产生的利息是百分之十。利息必须付清,本金可以选择付或者不付。”

一楼的女警开始拿着表格,向那七名女犯征集意见,是全数偿还,还是付利息?

欠数少的选本金。欠了几百美金的还利息。

我和靳霜对视了一眼。

贪婪。

和暴力。

女子监狱中的日子,将会比我们想象中更艰难。

第一名妇女走到中央,很习以为常地脱掉她的蓝色长袍状囚服,以及里面的宽大内裤。

赤裸裸地趴到鞍马上面,握紧鞍马上的环,臀部高高撅起来,口中念了一个词语。

那个词的意思是服从。

不是普通的服从,而是那种全心全意的,没有任何保留的服从。

中文里很难找到对应的词语。

细皮鞭挥舞在她的屁股上,隆起一道红痕。

她咻地叫了一声。

这东西的威力比我看到的视频里的标准宗教鞭刑要略逊一些。

但几十下累积交叠下去,也够这女人哭哭啼啼,嚎叫不堪了。

指定的数目打完的时候,这女人原本浅棕色的屁股变成一片熟透的深红。

第二个女人颇美貌,看着还很年轻,但脱掉衣服就开始抽泣。

她的屁股上有很新鲜的鞭痕,看起来还颇为严重。

我想起来今天是周六,而昨天就是周五的执刑日。

大概才被打过吧。

身旁的局长弟媳忽然扭头看我,很低声地说,“五十。”

“什么?”

“她昨天挨了五十下,宗教鞭刑。”

“哦。”

局长弟媳带着虔诚的同情看了我一眼。

她大概知道我还有上千的鞭子要捱。

岁月绵长,不到头。

小美人哭泣着趴到鞍马上。

忽然人群中有个声音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是一个皮肤很白,看起来有白种人血统的高挑御姐。

她先前也在罚款名单里,很利落地签字付款。

“做我的小鸟,我帮你还款。”她大声说。

周围一阵窃窃的笑声。

连二楼的监狱长也笑起来。

“塔哈玛,你愿意吗?”

塔哈玛露出犹豫的表情。

最后她问,“真主会原谅我吗?”

“一定会。”御姐直接走到中间,把衣服捡起来,盖住她伤痕累累的小屁股。“那么就这样定了!”

“小鸟是什么?”我问。

靳霜也转过头来表示好奇。

局长弟媳皱着眉头,带着恶心解释,“就是……她的仆人。”

“仆人?”

“晚上……会……舔她的身体。来取悦她。”

我眼珠子没掉出来,“这,符合教法吗?”

“这里没有教法。”弟媳轻声说,“只有地狱。”

“我好像见过她。她是个……明星?”

“是的。她叫海法,是约旦的电影明星,几年前嫁给了本国的大军火商。”

“她犯了什么罪入狱的?”

“好像是饮酒,开派对之类的吧。”弟媳垂下眼睛。“她是犯人中的头,你们千万不要得罪她。”

所有人鞭打完毕之后,晨会就解散了。

富人们自由活动,穷人去食堂享用一日两餐中的第一餐,然后集体去工作,一直到晚上五点的第二餐。

我和靳霜留在原地。

两个亚洲人,如此显眼,实在是想低调也不可能。

海法搂着她的小鸟,身后跟着四五个健壮的女犯人,面对面朝我们走过来。

“No Pains,No Gains.”海法的英语腔调怪怪的,然后大声笑起来。“你就是那个挨了刑事鞭刑的妞儿吧?旁边的是你的保镖?”

“有什么事?”靳霜挡在我身前,“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

“没事。”海法打量了下靳霜,飞了个媚眼,“需要帮助的时候,找我。”

“谢谢。”靳霜眼角看到我已经站不动,准确地扶到我。“希望一切顺利。”

“恐怕很难。”海法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当天晚间我就知道海法的言下之意。

一整天,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强迫自己坐着,忍受臀部的疼痛和吃了不知道什么食物后的反胃。

靳霜试着做手工,一开始并不熟练,慢慢好一些。

到五点的时候,有狱警过来清点。

“每人每天需要做出三十五个迷你老虎才能偿付你们的日常费用。……你做了两个。不,一个是坏的,你只做出来一个。”她又看看靳霜,“你做了二十个。不过没关系,你们有一周的时间来补足数量,否则的话,下周六罚款日就要缴纳欠款了哦。”

女狱警温柔地笑着。

“你登记反了。”靳霜淡淡地叫住狱警,“我们刚才交换了位置,二十个是她的,一个是我的。”

狱警走了以后,我们带着担忧互相看了一眼。

靳霜是监护人,她穿紫色袍子不是蓝色。

她还签出去几万块的账单。

如果把一个人的数量赶出来,欠另一个人的,监狱方真有那么大胆子,连监护人也一样揍?

“不要,绝不要你挨打。”我握拳。

靳霜挑眉看了我一眼,“你还挨得动?”

我苦笑了笑。“但很显然,她们想揍我。”

“那就快点养好身体,去填执刑单。”靳霜说得非常正确。

让监狱里的人们惩罚我这个**斗士的欲望得到满足,可以。

但一定要挨得值。

快点减少银行存款的数量,早日回国。

“我第一次执行以后,你就可以出狱了。”我有些不舍得她。孤单一个人呆在这里是种心理酷刑。“还来得及回日内瓦么?”

“傻瓜。”靳霜揉了下我的短发。“我让陈叔叔想办法,在这里陪到你出狱。”

“不要!”

女狱警冲过来,“你们在干嘛!NO CHINESE!!!”

7)

周三的时候我收到了第一张鞭刑申请单。

只有两项需要填,你的编号,以及四个选择。50,100,150,200.

我想了很久要不要冒死填个50试试看。身上的伤势刚刚开始从日痛夜痛向着不碰就不会痛的良好方向发展。这五十鞭子下去,谁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真主他做了决定。

我昏倒在去吃饭的路上。

事实上只是低血糖而已。

从刑事鞭刑的前一天开始,我就只吃流质。后来在医院和使馆里靠葡萄糖活着。再然后进了监狱,除了第一顿的意面之外,其他在食堂里的食物我每顿就是几口。

一方面没胃口,另一方面,身上的那些伤势令平时最简单的生理动作都变成一种折磨。吃得少,麻烦就少,不如少吃一点。

监狱医院的女看护也是犯人,肤色很深,像是黑人。

她给我吃一颗巧克力。

我囫囵吞下去,感觉好了很多。

靳霜走进来。

“我跟狱方认真地谈了下。他们也不想你真的出什么事,所以已经批准,你可以在这里安静地休养一周。医院会提供比较有营养的食物,你也不需要每天参加早晨集会,以及去做工。”

“唔。”我长长松口气。“霜霜真是太厉害了!”

靳霜摊了摊手,“不过我就不能陪你。这个礼拜你会很无聊。”

“你要回囚室?”我皱眉,“监护人的话,难道不应该一直在我身边吗?”

“其实也可以。”靳霜托着下巴,“只是……需要付钱。”

“付钱?”

“医院的消耗是一天一百二美金。我们已经没有签单额了。”

“等等。”我脑子没坏,快速运转着。“一天一百二美金,我住在这里也这么算?……我们没有签单额,所以这些钱哪里来?”

靳霜没打算骗我,简单说了两个字,“肉偿。”

“肉偿?”我叫起来,“一天一百二,七天八百四,一美金一鞭子?”

“我没打算自己承担。”靳霜冷静地说出决定,“你先彻底休养好,后期我们负担轻一点的时候,一起还。”

“关你什么事?”我叫,“这是我的事。”

“现在关我事了小姐。”靳霜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囚服,“亏你还受过准特工的训练。”

我这才发现她身上的紫色囚服换成了和我一样的蓝色。

或者其实挨打也会损伤智商?

“怎么回事?”

“这里很多地方有摄像头。”靳霜摊了摊手,“我们在工厂调换老虎的作弊行为违反了教法。我接受处罚,一个月徒刑。”

“……我陷进来了,现在你也出不去了。”我有点想笑,却忍不住流泪下来。“陈叔叔会很想死吧。”

“管他,他又进不来。这是女子监狱。”

——靳霜有些时候还是很有幽默感的。

暂时不去想我对不起靳霜之类的问题,我拿旁边的笔开始算鞭子和美金之间的债务。

监狱每天的正常消耗,是三十五美金一人。迷你老虎一美金一个,三十五个持平。

从周日到周二,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共做了九十六个老虎——当然,绝大部分还是靳霜这双能拿枪又能摄影的手里做出来的。消耗则是两百一十美金。这里的欠债就一百多。

周三周四周五三天,我一百二十块,靳霜还是三十五块。按照昨天的进度,她那双能拿枪能摄影的巧手已经以中国人特有的灵巧达到了每天能做四十多个老虎的水准,到周五的话欠债大概是三百出头。

入狱一周,总债务是四百多下细牛皮鞭子。

“还利息?”我充满自我厌弃地问。

“那当然。你还没好,难道换我躺下?”靳霜很冷静。“那玩意儿百来下我应该没问题。本金也得还一点。”

“我不用住院一周。”我试着爬起来。“今天就算了,明天我就回囚室。和你一起做老虎。”

“我已经签了一周的单。”靳霜很酷地说。

我瞪着她,无言以对。

“你住到下周二,所以下周我们大概还会欠个三百左右。”靳霜早就算过,“下周三你得填张单子,先从五十开始。周六我再还一百。再下周三暂缓,我们一起去还债……两个月之内本息还完,我争取可以把手工作业的速度提高到七十个左右。这样你就可以集中精力应付你的银行存款。目标先不要太高,六个月捱完一千二的话是一个月两百。后续你可能要每个月有三周都各挨一百鞭……能做到么?”

“剩下的一周是生理期对吧。”我苦笑。

“你进来前没看资料么?宗教鞭刑允许鞭打背部。生理期的时候可以打背脊,还不影响坐着做老虎。”靳霜吹了声口哨。“好主意。监狱的私刑应该也可以。或者,我应该全部都选背部。”

“疼三倍左右。”我冷静地提醒她。

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分享这种经验了。

周六的时候,我吃着巧克力,跪在病床上从三楼的窗口看下去。

靳霜的短头发和黄皮肤在人群中耀眼的美。

她很冷静地签字。

细皮鞭的声音好像十八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坐邮轮去大堡礁的时候,吹在耳朵旁边的风的声音。

半个小时之后她上楼来看我。

“疼吗?”我问她。

“我又不是你。我爸一直打我到十六岁,练散打的时候师父也会打。”靳霜很轻松。“……如果可以替你还那些银行账务就好了。”

“那我该怎么报答?”我不知道脑筋抽到什么地方去了,“肉偿吗?”

话一出口我就窘住。

靳霜就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我的身材,然后噗嗤一笑。

“还行,是我喜欢的类型。可是我们太熟了,会笑场吧!”

说归说,我却看到她的耳朵微微的红起来。

我忽然心跳加速。

靳霜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的?

我们的婚姻早都被父辈安排好。这次换届完水落石出,我也好,靳霜也好,都差不多该把事办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大学毕业以后我做外交,她在新华社,各处奔波,偶尔在北京相聚,感情深厚。

但我竟然不知道她和谁恋爱过。

“这边有伤药……”我支支吾吾,“反正不多收钱,我给你上点药吧,好得快一点。”

“……好。”

要不是刚才那个玩笑,靳霜是应该说“好”而不会是“……好”的。

该死。

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搞那么尴尬,徐千榕你是猪吗?

但是靳霜走过来,把伤药递给我。

她把袍子脱下来。

我很别扭地低头,不去看她的身体。

“怎么?”

“没事……来。”我一拉她,她顺势弯腰下来,几乎是伏在我腿上。

……其实伤势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松。

臀部到大腿都是深红发紫的痕迹,有些地方擦破皮,有一些细小的血珠。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破口,在其余的瘀伤处打着圈推开药膏。

过去几天里,靳霜都一直是这样对我做的。

但是或者是我的力道不对之类的,靳霜忽然猛地抬起身,“不要弄了。”

“……啊。”我茫然看住她。

靳霜冲过去钻进自己的囚衣里。

“我先去做老虎。晚点再来看你。”

8)

一周的静养的确是必须要有的。

伤口快速收口了,留下一些疤。紫色消退成青绿色,斑斑点点。

监狱医院的医生跟美国医生的观点一样:你身体底子好。

周三下午我自己收拾了下搬回八人囚室。

靳霜正从工厂回来,跟局长弟媳有说有笑。

我心里半开玩笑地掠过一个奇怪的词叫做吃醋。

靳霜看到我。“干嘛不等我去接你?”

“我可以走。”我在原地小跳了一下来证明。“到这个周五就两周了,刀伤都收口了。”

“是吗?”靳霜随手拍我一下。

我嗷地叫出来,蹲在地上——她当然知道我伤势最重的是哪个位置。

囚室里面的其他人眼神已经友善很多。

“Jean,”有人努力地发出靳霜的姓,“这条毯子给Bing。”

小姑娘害羞地递过来一条质量很好的毯子,然后又含羞地躲回自己的床铺上。

这几天略微有些冷。

毯子很及时。

靳霜在我不在的时候,把一屋子姑娘们收服得很好。

片刻后有人来敲门。

竟然是那个小鸟塔哈玛。

“海法那里在玩牌,这里有人要一起吗?”

大家都摇摇头。

塔哈玛特地看向我,“Bing是吗?海法想邀请你一起玩。”

“抱歉我需要早点休息。”

塔哈玛又看看靳霜。

她走掉以后过了一会又回来。

“海法说,没有找到Bing的执刑单。”

“咦?”我不大明白,“我下午已经填写好按照指示塞进邮箱了。”

“是的。狱长委托海法整理这些单据。海法说,她没有找到。”

靳霜拍拍我,“走吧,我们去玩会牌。”

海法的囚室比我们第一晚入住的那种还高级很多倍。像个酒店的套房一样,明亮,宽敞,透风,整洁,舒适。内间是她的卧室,外间则像个厅,台子中间摆着糖果。好几个女犯人围坐在一起,玩一种阿

第3回

拉伯的牌戏。

按照我们签的每周四千美金的单来说,我觉得住在这里才比较对得起这个价格。

海法靠在里面的沙发上,正在翻看一本美国版的COSMO杂志。

塔哈玛小鸟依人般的飞过去,蜷缩在海法脚下。

海法站起来。她白天穿着囚服,晚上套着件颜色和囚服类似的外套,里面看得出是名牌的晚装裙子,摇曳生姿。

“欢迎来到海法的夜晚。”她用那标志性怪怪语调的英文讲,像个好莱坞女主人一样热情地靠过来,一手拉一个。

“我们不会玩牌。”靳霜冷淡地挡在我面前。“有什么能够效劳的吗?”

“听说中国人的学习能力很强。塔哈玛可以教你们。”海法优雅地拿起一瓶指甲油,在尾指上比划,“玩两盘呗?”

“玩赢了就能找回来Bing的执刑单吗?”

海法瞥一眼外间的女孩们。

她忽然换了法语。

非常流利。

我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觉得她的英语腔调怪了。

“如果永远找不到她的执刑单的话,她就会被日复一年的留在这里。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吧?”

“总有办法的。”靳霜用法语回答她。

……法语我能听,基本讲不了。外交部这一局完败给新华社。

“我想要的东西不是很多,你们一定能帮到忙。”

“我们自顾不暇,自保都做不到。”

“我还有五个月就出狱。我需要和你们一起踏出这里,直接进入你们的大使馆,搭乘你们的礼宾车辆入境苏丹,再给我一张喀什穆直飞巴黎的机票。”

“可笑。”靳霜看了我一眼,“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你是法国间谍,也不管我们中国人的事。”

“因为这是我唯一生存的机会。”海法挑了挑她的眉毛,“我不是法国间谍,我是约旦籍的法国公民,被我现在的丈夫绑架来的这个国家。”

“法国政府在做什么?”

“我丈夫卖给他们几驾战斗机。你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海法露出个仍然美艳但苦涩的笑容。

“凭什么认为我们会帮你?”靳霜有点软下来。

“不凭什么。我没碰到过其他会说法语的女人。在这个国家里,我没人可以求助。”海法从胸衣里面拿出来我下午填的那张执刑单,展开来,“帮我吗?”

靳霜果断摇头。

海法把执刑单一撕两半。

“她不申请执刑,就永远都不可能在五个月之后跟你一起踏出这里。”靳霜冷硬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请便,我们先回去了。”

从小天堂一样的海法世界回到地面上。

靳霜的做法完全正确。

我们没任何立场,也没有能力帮助她。

更何况谁知道她是不是哪个国家的间谍,对我国内政有兴趣或者有想法?

沉默的一夜过去。

第二天一早,负责各排囚室的狱警就过来一间一间分发执刑单的反馈。

“2093.”狱警出乎意料地给我一张,“确认。”

狱警表情有点奇怪。

我低头看。

靳霜在我后面,她比我高,比我早看清楚。

“Bitch!”

我很少看见她这么失态发飙骂人。

阿拉伯女性很多不识字,只认识阿拉伯数字。所以执刑单上的编号跟数字都很简单,圈一下就好。

我本来圈的是50。

现在圈在了200。

……海法,够狠。

9)

我没能睡着。

第一次是无知者无畏。

挨过一次之后,已经明白有多痛。要淡定自若去再面对,一般人都很难做得到吧?

睁着眼睛等天光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舅妈。

去年年初,癌症中期。找了青城山最牛的大师来治。治不好。求生欲望强,最终选了化疗。

去第一次,带着微笑,对我说,千榕等舅妈好了给你包饺子吃。

回来,吐,掉头发,难受得要死要活。

第二次再带她去,哭得跟个小孩,说不要去;答应不带她去,却又发脾气,说我们都想她死。

……等我走到那一天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表现得比今夜出色。

靳霜无声无息从上铺滑下来,蹲在我身边。

“怕?”

我捏住她手。

试着翻身来睡。

两周来第一次仰躺着睡觉。

皮肤和肌肉里面的伤痛被压下去,又反弹上来,浅浅地吞噬我。

“不怕了。”

痛不痛,时间的流逝永远是匀速。

这一夜多漫长,也终究会迎来朝阳。

晨会的时候,宗教鞭刑用的一套东西已经摆好。

这已经是我在这个国家里见识到的第三种鞭刑仪式。这是条长凳,首尾都有扣环。凳子上扔着一副手铐脚镣,应该是配合扣环使用的。

旁边的水桶里则浸着几束黑色的藤鞭。

一些人刻意散开,我们走到比较靠前的位置。

靳霜一直用带着怒意的眼神看住人群另一侧的海法。

她穿回囚衣,没化妆,却仍如女明星一般微微扬起下颚,露出不可征服的姿态。

我低头看沙漠。

“哦,我们的亚洲姑娘们来了。”监狱长难得地从二楼走下来,笑容洋溢。“两百鞭,很久没收到这么有诚意的执刑单啦。今天有几个来着?五个。我说亚洲姑娘,你不介意从你开始吧?”

“随便。”我回答,“需要先背诵一章古兰经吗?”

监狱长的笑容凝固,“2093,真主会惩罚你的玩笑。上台。”

她亲自从水桶里拿起一根藤鞭。

靳霜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不得不放开。

我走过去。脱掉囚袍。

一片哗然。

绝大部分人第一次见识到刑事鞭刑在人身体上留下的伤害。

而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又要在两百次漆黑藤鞭的洗礼下再度重生。

两名女狱警把我按在凳子上,铐住手脚。

我把脸颊转到执刑者的一边,以避免看到靳霜的脸。

不想看到她为我难过的表情。也不想让她看到我抽搐难看的脸。

片刻后,我感觉到冰凉带着水温的藤鞭搁在了臀部最高点。

触碰带来轻微的痛楚。

“小婊子,”监狱长俯下来,凑在我的耳边说,“根据上面的指示,鞭子在特别为你准备的盐水里泡了一整晚呢。”

熟悉的愤怒再度袭来。

“真主会保佑你。”我死死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她冷哼一声,起身站直。

“2093,杀人罪。200次挥鞭。”女狱警高声宣布。

台下沉默得听不到一丝声响。

监狱长高高举起藤鞭。

然后挥下来。

一次挥鞭。

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次手腕的活动。

对我来说则是需要拿出二十九年来所有的勇气和信念来承受的起点。

藤条抽打在未痊愈的臀部,带来的滋味很难形容。

刑事鞭刑的痛楚太富有冲击感。

而宗教鞭刑则像水,将疼痛慢慢冲刷进身体。

完整的一波疼痛。

从波峰,到波谷。

余韵还残存的时候,监狱长抽下了第二鞭。

如果能一直保存这个速度的话,我暗自想,应该捱得过。

女性的臂力同男性不可同,这个向下挥鞭的姿势,以稳定的力度,带来稳定的疼痛。

稳定而不停歇的鞭打。

我安静而沉默地忍耐着。

直到第三十几鞭的时候。

应该是臀部的皮肤全部被鞭打过一遍,鞭痕重叠起来。

大概是皮肤破了。

我倒抽一口冷气。

忽然明白过来,在盐水当中浸泡了一夜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一记鞭子。

而是一记鞭子之后,再用无数针不停刺扎刚刚鞭裂开的肌肤。

在这种刺痛的同时,鞭打的速度竟然也加快了。

混杂在一起的痛苦瞬息揪住心脏。

我惨叫出声。

藤鞭压着我的叫声反复捶击。

一寸一寸,哪里最痛,都不放过。

第七十鞭的时候,藤鞭折断在我身上。

监狱长喘着粗气,示意高大的女狱警来接手。

她们可以接力打人,我却要一个人从头到尾承受所有的鞭打。

我忽然开始绝望。

为什么要救那个女人?

为什么要开枪?

这里的女人不都是随随便便地出生,简简单单地死去?

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北京?

为什么不屈服?

为什么不恳求?

为什么不软弱?

蘸着盐水的鞭子,可以击飞人心中一切残存的骄傲。

我忏悔。

我悔过。

主要能停。

这痛楚和折磨能够停止。

我什么也愿意做。

哪怕是去舔海法的脚趾。

“她承受不了更多。”我听到靳霜在喊,“这样会出事的!”

“伤口并不严重。”监狱长回答,“她只是感觉到疼痛而已。疼痛是真主赐予女人,教女人服从的礼物。”

“那水桶里是什么?盐水?”靳霜终于看出异样。——她教我散打,知道我承受力的深浅。

“亲爱的,你放心,监狱不会藐视人命。她如果流了很多血的话,我就会命令改鞭打背部。”

在一百三十鞭的时候她下了这样的命令。

两百下宗教鞭刑,我本可以有尊严的承受。

但旧伤和盐水彻底击溃了我。

我知道我挨得很惨,很难看。

眼泪。哭叫。我不想给靳霜看到的一切失态,她都已经看到。

“冰,坚持住,快要过去了。”

靳霜在说中文。

好像中学时候一起跑一万米的时候她对我说的那样。

她带着我跑过极点,让我第一次扫清对于长跑的恐惧。

挨打也有极点么?

过去以后就会轻松?

有吗?

有吗?

为什么我触不到。

时钟敲向十点。

监狱里的钟声整点奏响,以便提示狱警们礼拜。

鞭打果然暂时停止了。

但我却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一伙男人冲进来,手里的摄像机和摄影机上闪光灯频闪。。

没穿标准服饰没戴头巾面纱的阿拉伯女性们一阵尖叫。

“不要乱。”监狱长打开喇叭,高声镇压。“这是真理报和沙漠之光电视台的记者,他们不会拍到你们。”

我徒劳地利用这不知前因后果的混乱而喘息。

盐水继续流过我身体。

痛楚持续而行。

“拍什么?”

靳霜的声音忽然离我无比之近。

她挡在我身前。

“滚开。我们是记者。我们要拍特写。”

“你们侮辱了记者这个词。”

我转过脸。

看到靳霜一拳将那个记者的眼镜击飞。

10)

手铐和脚镣束缚住我。

我的视线却轻盈如蝴蝶,随着靳霜的动作上下飞舞。

在狱警们去拿枪的短短时间内,她踢飞两个,击倒一个,钳制住另一个。

“开枪啊。”把靳霜用摄像机的线勒住阿拉伯胖子肥硕的脖颈,如女武神一样悍然无畏。“有胆子就对着肉盾开枪吧!”

胖子在那里高声嚎叫,“放手,放开我!嗷……我可是亲王殿下的内侄!我要是受了伤,沙漠的愤怒……会把你们撕成碎片!”

靳霜冷笑着回答,“亲王?贾赫巴?他有四个妻子,每个都有无数兄弟,你在其中算个什么东西?——我们两个在中国的地位比你更高。我们如果真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遥远的亚洲巨龙的愤怒就算不会踏平沙漠,也至少可以把你们这群人全部焚烧成碎片,去见你们无上的真主!”

“冷静!冷静点。”监狱长拦住狱警们的枪口,“Jean,有话好好聊,你先放开他——”

“我不会把他怎么样。”靳霜露出唾弃的眼神,“警察局长哈代想等一个能扳倒贾赫巴的机会已经很久了。就算不计较外交上的正误,单凭你们贸然闯入女子监狱的罪名,我倒想看看宗教警察到时候会怎么处理,伟大的亲王殿下又会怎么取舍!”

监狱长的面色发白,看着亲王内侄。

亲王内侄还在那里啸叫,“绝无可能!亲王大人会给我撑腰的!”

“你先闭嘴。”监狱长对男性说这样的话,事实上也犯了教规。

但谁也顾不上,她又看向靳霜,问,“那你现在要怎么样?越狱?”

“既然遵循贵国法律入境,我们就不会非法出境。”靳霜略松开线圈,阿拉伯胖子已经被勒得脸色发紫。“今天的事,我们双方都当没有发生过。叫这群猪立即离开监狱。——此外,我们需要签单额。”

“没问题没问题。”监狱长连连点头,“归还一半的签单额,即每周两千美金。够了吗?”

靳霜狠勒一下,才松手。

亲王内侄如一块烂肉样瘫软在地,拼命咳嗽,连咒骂也发不出声。

另外三个被击倒的大汉还在地上呻吟,没人过来扶。

靳霜拾起囚衣,披在我身上。

狱警配合地上来为我解开手铐和脚镣。

“能走吗?”

“能。”

她扶着我,一步一步,上楼。

进入医务室,靳霜迅速地反锁了房间,又紧紧关上窗户。

刚才实在很危险。单凭几句空话就吓住了在场所有人。事实上,他们大可以把枪口对准受束缚的我来反钳制靳霜;再或者,开枪击伤她,留下我们两条命也不至于有什么外交上的风险。

只可惜这群人在沙漠里呆久了,智商有点捉急。

我试着触碰自己的伤处。

盐水的确大大增加了痛苦的程度,但事实上监狱长没说错,我的伤势并不算非常重。旧伤最重的几处皮破血流;其余大部分地方包括背脊上都只不过是紫黑的肿痕,揉开了的话大概一个星期就会好。

“我没什么事。”我用医务室里的温水清洗了下手腕。“他们估计会联络大使馆。一会我们怎么说?”

“换届之前一切求稳。”靳霜叹口气,“陈天泉的性格你也了解。他是骑墙派,不会为你付太多代价的。”

我咬了咬牙,“要是你爸爸还在……”

“不用提这些没影的事。”靳霜过来,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我爸不在了,我妈老年痴呆,我就跟没牵没挂一样的。稍后她们如果要求增加惩罚,你乖乖别出头,让我担。”

“凭什么?”

“凭我是你师父。”

“你……那也能算?你就教了我三年散打而已!”

“然后在你不练了以后我又继续练习了十年。”靳霜捏捏我的脸,“刚才那四个男人,你能打倒几个?”

——也就一两个吧。

我无言以对。

一切如我们所料。

半个小时以后,八名持枪的狱警崩掉门锁,进来把我们拎进了小黑屋。

窄小而黑暗的禁闭室,无法站立,也无法躺平,只能勉强蜷缩在里面。

我紧贴着靳霜。

靳霜伸手搂着我。

四个小时之后我浑身肢体的酸痛已经超过背后鞭痕的痛。

靳霜在有限的空间里,试着给我的手臂和小腿作一点轻柔的按摩。

她靠过来的时候,整个上身贴在我身体上。

她浑身的肉都很紧实,唯独胸前,比我还柔软。

我静静享受着这种柔软。

直到她挪开。

“霜霜。”距离太近,所有的气息都会喷在对方脖颈上。

“怎么呢?”

“我可不可以……”

“可以干嘛?你说啊。”

“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嗯。”

靳霜把脸颊凑下来,在我嘴唇上蹭了一下。

我反手把她抱下来。

亲在她嘴唇上。

一瞬间浑身的痛楚都飞走。

甜得我想哭。

再下一瞬我被靳霜推开,背臀撞上小黑屋的墙壁,真的痛出眼泪来。

“徐千榕你别这样。”

小黑屋里面,靳霜又想来安慰我,又不敢伸手。

“我知道了。”我咬着嘴唇,忍住鼻酸。

沉默了很久。

很久很久。

久到我的腿又麻了。

靳霜忽然欺过来。

狠狠吻下来。

——要命。

是舌吻。

湿漉漉的舌吻。

凶狠的。

狂热的。

技巧很好。

亲完她向后退到底,勉强留出些空间,借着微光捧住我的脸。

“我是个T,以前交过好几任女朋友。”

“嗯。”我还在回味那个吻。

回味到下体胀胀地跳。

“我挨过比你那顿刑事鞭刑还狠的揍。那时候我家老头子还活着,发现我跟大学同学上床。”靳霜闭上眼睛,“他揍得我两个月没能下床,留了疤,后来做手术才去掉。”

“但你不悔改。”

“死不悔改。”靳霜看住我眼睛,“我小时候就暗恋你了。”

她眼睛湿润润,亮晶晶,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不是也这样。“那你怎么不早点来追我?”

“能找男人还是找男人。”靳霜垂下眼帘,“找我这样的,没有结果。”

“我们的对象不会介意这种事情的。我那个跟个女明星好了四五年了,你那个就是美空大户。”我笑吟吟地伸手去摸那柔软的胸口,摸得差点流口水。“我们搞地下情,搞到七老八十了,中国和平演变了,我们就去欧洲结婚。”

“不是这样摸的。”靳霜难忍地按住我的手,“来,我给你示范。”

写不下去了。。。。坑了吧

11)

陈叔叔一如所料。

大使馆的车开走以后,监狱长趾高气昂地在我们面前来回踱步。

“从今天开始,我们会保证两位的一切医疗和用度,绝对不会伤害到你们的生命,或者留下不可逆的残疾。所有费用将由贵国使馆承担,无需你们偿还。”她俯身撑在桌子上,露出恶魔一样的笑容。“但是你们仍然需要为不服从的行为付出严重的代价。”

意料之中。

“什么代价?”靳霜眼睛亦懒得抬。

不伤害性命,也不能残疾,剩下的没有任何新意。

“靳小姐的行为触犯了刑法、教法以及监狱规定。鉴于靳小姐受过训练的身手,在女子监狱已经无法容纳她的存在了。”

“所以……你们要放了她?”能逃脱一个算一个,我颇有些惊喜。

“不是。”监狱长笑得像只禽兽,“靳小姐将被转去另一间监狱。服刑时间不定。当你完成宗教鞭刑出狱的时候,她也会被一同释放。”

我略微有不好的预感,看靳霜一眼,她紧紧皱着眉,但桌子下握着我的手却保持坚定。

“到底是什么监狱?”我颤着嗓子问。

“沙漠的喊叫。”监狱长的用词大概可以这么翻译。

也有人叫它“沙漠咆哮”之类。

——本国最有名的监狱。

普通监狱。

普通的……男子监狱。

我尖叫起来,“荒谬!这违反联合国宪章,违反人权,违反古兰经!”

“我们会达成对贵国的承诺,即我之前所说的,不伤害生命,不导致残疾。至于其他的……”监狱长忽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看着我们,“你们在小黑屋里面做的事情以为没有人看得到吗?如果我们对西方传媒说,你们不仅是红色中国的权贵后裔,更是一对女同性恋,我想在遥远的地方会有人为你们**的,但也更会有人为你们羞耻!”

人生中第一次。

我睁大眼睛,感觉到眼泪从自己的眼眶里一滴一滴流到脸上。

脸上还有细小的伤口。咸的眼泪带来钻心的刺痛。

沉默很久的靳霜沉沉开口。

“如果你们能做到这两个承诺的话,任何安排我们都接受。”

“不接受!”我嚣叫,“绝不。”

她转头看着我,换了中文。

“去哪里都一样,只要她们遵守承诺的话,那么身上的伤痛再严重都会好。剩下的就是精神上要挺住。冰,你相信我。”

我狠狠地擦了下眼泪,“怎么相信?”

靳霜笑了笑,“努力挨鞭子,缩短我在那边的时间。几个月以后我们就能一起回去了。到时候我们吃点好的,泡个温泉,好好过年。”

我带泪惨笑,“怎么泡温泉?一身的伤痕。”

“包场。”

那之后我就没有见过靳霜。

在她离开一个多月之后,海法勾搭了上次来到监狱的那个电视台记者、亲王内侄,企图越狱。

结果她被她的小鸟出卖了。

海法被判处石刑,即半身被埋在沙漠里,然后包括她的军火商丈夫在内的一群男人向她丢石头,直到她被活活砸死。

塔哈玛则因为这次告密,原定的七年徒刑被增加到十四年,并且额外要承受两千下鞭刑。——在伊斯兰的世界里,举报没有奖励,弱者没有活路。

在某次执行日之前,塔哈玛用一块磨尖锐的石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和她同监室的七个人被牵连,需要代她完成她所有未尽的刑罚。

总而言之,来自男性和真主的鞭挞,以各种理由,永不间断、从无停歇地挥舞在女人们的身体上。

长袍遮掩下的肉体,伤痕累累,无法言语。

六个月后,我完成所有宗教鞭刑,再次承受五十下刑事鞭刑,然后回国。

捱完一切之后,我脑海中唯一念头就只有靳霜。

回程的车颠簸着,我不觉得痛,只是问陈叔叔,“霜霜呢?……她在哪里?”

回程的包机起飞滑翔,我恶心想吐,勤务员来给我喂水,我带着惶恐问她,“靳霜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

回到北京,我在全国最好的军医院养伤,接受整形。

后妈陪着我,看着我身上的伤不停流泪,“千榕,你太坚强了……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问她,“阿姨,麻烦请问下您知不知道靳霜在哪里?”

她一愣,没回答我。

过一会她就偏头痛发作被警卫员护送着离开了。

医院里我孤零零的一个。宽敞的病房,守卫森严的医院,清新的空气,美味的食物。再也没有人可以按倒我一通痛打,我可以随便对医生护士发脾气,想吃什么都有人给我做,想去哪里都有军字头的专车。爸爸百忙中抽空来看我三次,舅舅也来过一次。他们前景都很光明,跟我说等着我早日康复,享用他们以及祖辈搏命打下来的江山胜景。我还听见爸爸和舅舅说,女孩子搞外交还是只能搞欧洲那一块,搞中东真不行。然后舅舅感慨着说,要是家族里再有个小语种好的男丁就好了。

我默默地想,该不该开口问他们,靳霜在哪里?

我能下地的时候,自己去寻求过答案。

长途电话打到陈天泉那里,我哭着求他告诉我,靳霜是不是死了?就算是死了,我也想要一个答案,一捧骨灰,一个埋尸之所。

陈叔叔唉声叹气,最后说,千榕啊,别逼我了。

再没多久,爸爸没等我彻底好利索就定好了我的婚期。现代社会开明,结婚以后我也不必做全职太太,而是前往伯尔尼担任联合国某妇女权益组织的中国代表。派驻经验加联合国经验,等回来之后我就可以留京,再在外交部做一任内部管理方面的职位,然后一路荣升,等到四十岁前后做到大使,五十岁或许可以成为外交部长。

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靳霜。

她的下落成为一个谜。

沙特第一个被关押入男子监狱的女人。

中国人。

失踪的人。

我的爱人。

我默默工作,在风景如画的欧洲,追索每一个可能的知情人的下落,用尽我所有的方法。

我有一丝预感——

靳霜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存活。

我没有放弃,她也不会放弃。

我等待着,与她重逢的一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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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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