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上午十点，萧离生走进总监办公室，那里面有占据一面墙的明亮落地窗，阳光多到奢侈，和他自己呆的小格子完全不同。办公桌旁边摆着几幅新人画家的得意之作，角落有一株低矮的龟背花。看上去凌乱又随意，实际上是刻意营造的效果。
总监四十多岁，像年轻人一样戴着黑框眼镜，胡子在某个角度看会引人发笑。他抬眼看了看萧离生，又看了看桌前的椅子，萧离生识趣地坐下。
“鑫鑫铭苑别墅的案子我打算让你来做。”总监故意缓缓地说。
“啊——我？”萧离生觉得脑子里某个地方炸开了。进来前他反省了半小时，不觉得最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猜想：也许是好事呢？但却没想到是如此大的好事。
“你脑子灵，鬼点子多，和老人儿比你更有激情，我们做广告的就得有激情——下周拿方案给我。”
萧离生整个中午都处于飘在空中的状态，这种好心情直到午餐时才结束。
“哎，你也接到了？”同事寇宇端着盒饭神秘兮兮地问。
“接到什么？”
“鑫鑫铭苑啊！”
“是、是啊……”萧离生嘴角得意地向上扯扯，突然又僵住，“你说‘也’？”
“李、安安、may、小马、黑熊、老妖……”
寇宇一口气说出十三个名字，萧离生听出不全是新人，也有经验丰富的老油条。
“还有你、我——这摆明了是让咱们互相残杀啊！”
萧离生的心冷到一半：“没什么不好，谁的最好就用谁的，常识嘛！”
“那落选的呢？”
寇宇狠狠把手中的鸡腿咬下一半，萧离生不再搭理他。落选会怎么样？辞退？离生猛然想到这一点。他和寇宇对视，大家想得都一样。去年招收的新人太多，公司业务量下降，已经没有理由留着这么多人吃白饭了。离生握紧拳头。
梅里是萧离生新交往的女朋友，两人关系还不太明确，正是暧昧动人的时期。她看见离生穿着灰色格子大衣远远走来，连忙挥手，离生只是轻轻抬起胳膊。
“见到我，心情不好？”
“没那回事。”
梅里主动挽起他的右臂，头靠在他身上。她喜欢右边，不管是走路或是坐下，她必须在右边，让她安心。离生有点感动，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不知不觉走到离生租住的公寓楼下。
“对不起，应该送你回家的，怎么走到这来了。”
“没关系……”梅里红着脸。
“我打车送你回去吧？”
“我是说，去你那……也没关系。”
梅里把下巴深深埋进围巾里，睫毛冻着霜，像一只雪地里的灰麻雀。离生忍不住吻上去，她立刻回应着。
星期一，萧离生准时来到大会议室，坐在寇宇旁边。寇宇好奇地捅捅他：“看你这样子，挺自信？”
“不自信就别做广告。”
萧离生嚣张地和他打趣，寇宇吐吐舌头。
自从那天梅里和离生回家，两人就住在了一起。萧离生从没想过同居是这么美妙的事情，他现在每天下班都恨不得飞回那间小公寓。这种甜蜜的生活给了他无限的灵感。他捏捏手中的白色PVC板，心中前所未有地自信。他相信这种由真实体验而来的创意是无坚不摧的！
“离生，从你开始。”
总监阔步走进会议室，众人纷纷露出或紧张或期待的表情。萧离生听到第一个叫他，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的优势。他爽快地走到台前，把PVC板放在画架上：
“广告语是——家，心的归属。”
离生没有等来赞叹和掌声，众人只是沉默。总监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他的平面稿，就不再关心。
“谁来说说？阿宇——”
寇宇踌躇了一下，他看看脸色剧变的萧离生，唯唯诺诺：“嗯……画面很漂亮，体现出了项目的建筑风格——”
“重点。”总监不耐烦地摆摆手。
“呃……空洞。广告语陈词滥调，丝毫没有动人的地方。女人站在门口等丈夫的场面显得很假，不真实，做作，没有冲击力，感觉像窑姐在八大胡同里等汉子——”
“好了。”总监打了个响指，寇宇乖巧地闭上嘴。众人纷纷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离生脸色惨白。
萧离生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接下来的半小时他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
“垃圾！垃圾！都是垃圾！”
总监突然狂躁地大吼，把离生从麻木中拉回现实。
“全都重做！做不好全都滚蛋！”
离生注意到那两个公司的老人儿显得一脸委屈。那两人本来是安排进来为了把他们这些新人比下去的，结果事与愿违，没有人能拿出合意的设计。借机开除只是一举两得的事，案子还是必须要拿出完美的设计才行。
萧离生本以为自己这次完蛋了，没想到是个全军覆没的结果。他略微松了口气，至少，还有一次机会。
寇宇远远躲着他，大概是对自己口无遮拦说什么“窑姐等汉子”的评论心虚。萧离生也不爱理他。这一天，他熬到很晚才回家。
梅里为他开门，有些责怪地语气：“这么晚？”
“嗯。”离生不想多说，径直走到卧室，仰面躺倒。
“累了吧？要不要吃饭？”梅里温顺地坐在床边，手指划着他的头发。
“吃过了。”
“快餐有什么营养？再吃点吧，我煲了汤。”
“不吃。”
“我去热一热……”
“我说了不吃！听不懂啊！？”
梅里僵在原地。离生立刻就后悔了，他只是心烦。梅里的肩膀开始抽动，离生叹了口气，把她揽在怀中。梅里柔弱地趴在他满是烟味的胸膛上。
“对不起……我的工作可能快保不住了。”
梅里突然抬起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真的？”
“真的。老板有意清出一大拨人，我也在备选名单里。”
“为什么？你工作这么努力！”梅里也不哭了，她似乎对离生工作的事情非常关心。
离生苦笑着：“努力有什么用……我可能才华有限吧。如果真的丢了工作，你要养我啊！”
离生自嘲地开了句玩笑。意外的是，梅里没有安慰他，而是静静站在那里。
“我困了，先睡了。”
她走进浴室。萧离生愣愣地看着她把门关上，他知道自己没理由发作。
第三天，寇宇终于主动找上离生：“兄弟，我看你状态不佳啊。”
“兄弟？”萧离生听着这明显套近乎的称谓心里一笑，他其实根本没记仇。
“后院起火。”
“嫂子跟你闹别扭了？”
“嫂子？我看可能快要玩完了。”
“这么严重？”
寇宇不好意思再问下去，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明天就是第二次审查，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压抑感。这次再失败，可能真的要卷铺盖走人了，对每一个人都一样。
离生拍拍脸颊，想振奋精神弄出个总监喜欢的设计，但是脑子里的念头却纠缠在一起，让他不禁气馁。他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现在一闭眼就想起梅里。他有些想不通为何她对自己的态度会变得那么恶劣，后来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因为他告诉她，自己快要失业了。
想来想去，只能是这个原因。
她在为他发愁？还是为自己担忧？
为钱？
离生记得那天他随口说出让她养着自己的话后，她的态度就变了。他有点憎恨，自己处在困难时期，作为同居女友的她难道不应该格外关怀吗？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一只落水狗被人迎头痛打。
那些爱呢？那些关心呢？随着钱都他妈没了吗！？
离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大概是生理期的关系吧，这几天都没有做爱，梅里也说是那个来了。肯定是这样。
二次审查的时刻很快到来了，萧离生战战兢兢地拿出自己的方案，总监再也没有第一次时期待的眼神，这让他有些受伤。
“如此美丽的家，她也想要。”
画面上是一只半岁的萨摩耶幼犬，背毛雪白，没有一根杂质。地毯上散落着撕碎的纸张，几本被口水浸湿的书搭建出一栋尖顶别墅的外观。它憨憨地坐在里面，露出标志性的“萨摩微笑”。
“讲一讲。”总监眼睛发亮。
“用狗的愿望来影射人，这么好的房子，连狗都想要……”
“有钱人都爱狗，胜过爱人，这样肯定能吸引眼球！”总监兴奋地捧着离生的画板。
“广告语里的‘她’，也有特殊的含义，这个‘她’直观上是说狗，而实际上是隐喻女人——”
“这样不管是想给老婆买，还是给情人买都能点到——太绝了！”
总监哈哈大笑，用力地拍着离生的肩膀：“干得不错！剩下的不用看了，就用这个！”
萧离生远远看到寇宇失落的眼神，他把目光移开。大家都看着离生，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面对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下场，那眼神有的怨毒，有的认命，有的无奈。
这就是现实。
离生一点也没有胜利后的欣喜。
总监仍然兴致勃勃，在他看来有这样杰出的企划，客户绝对会满意。
“老实说，你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
离生尴尬地笑笑，没有回答。
要进入家门的一刹那，离生终于全身心地为自己高兴起来。他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梅里。他不但完美地保住了工作，因为这个案子，他还会有一笔可观的酬金。
“梅里——”他一进屋就叫起来。
屋子空荡荡的，没有开灯，他的心开始下坠。他跑进卧室，发现床头贴着一张便签。
“电脑我拿走了，就当作这半个月我陪你给你买东西的补偿吧。”
萧离生手上的红玫瑰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他放在床头的笔记本电脑不见了。
“啊啊啊啊——！！！”
离生疯狂地把便签扯碎，不够解气，又用全身的力气踩那束玫瑰。他双眼简直喷出火来，他把那残花当成梅里，不断地踩！
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愤怒地掏出来，想摔在地上，但是理智还是战胜了疯狂。他定了定神，走到客厅。
“总监？”
“快回来！客户听说确定了方案，提前来了，现在就要你做阐述！”
萧离生赶到公司，一个脑满肠肥的秃头坐在总监的位子上，傲慢地抬抬眉毛。总监装模作样地训斥离生来得太慢，离生心领神会地连连向客户道歉。
“行啦，直接说正题吧！”
萧离生拿出上午展示过的方案，原封不动地又阐述了一遍，总监在一旁添油加醋。
秃头眨眨眼，喉咙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什么啊？狗啊，隐喻的？看不懂——”
总监和萧离生同时愣在那里。
“啊，这只是备选方案之一，这还有很多，都是为贵项目专门设计的！”总监最先反应过来，把这半个月来所有人的设计都摊在桌面上让秃头一一过目。
“你们自己选不出来，还让我选？是我给你们钱，还是你们给我钱啊？”
秃头不满地翻看着设计方案，然后抽出一张。
“这个不错，就用这个吧！”
离生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张不是自己第一次设计的那个失败的作品吗？而且还被批得一无是处？
“这个，这个……您不觉得有点俗套吗？”
离生脱口而出，总监惊得连连用皮鞋踢他。
“俗套？嗯。不过这个能让人一眼看明白。弄什么狗，跟房子有关系吗？……这一看！房子！女人！谁不想要！？这不一目了然！不过，这个女人得改改……放大点，看不清脸，这个这个再那个点——懂了？”
秃头用手掌托托自己的胸部，猥琐地一笑。总监立刻用马克笔在稿上改了两笔，同时点头：“明白！明白！”
秃头站起来，看着仍然没缓过神来的萧离生，把那张设计稿塞进他手里，对着总监说：“小伙子，太年轻——这就是现实！”
最后一句他是对着离生说的。
总监殷勤地送秃头出门，萧离生捧着设计稿。
“这就是现实？”
他嘟囔着，突然想起不告而别的梅里，眼睛里看到的是虚幻般美丽的天价洋房和搔首弄姿的波霸女人。
(完 ）
本帖已被精灵蓝于2010年12月29日23时26分22秒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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