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十五 红叶
不过午后,延平王被杖责的事便传得宫中皆知,玉衣亦是隐隐绰绰的听说了,心下焦急,向人问询,只是
弘文馆的宫人皆道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玉衣无法,只是熬到下值,匆匆回到内宫向琉璃打听。内宫的消息却
是比弘文馆灵通许多,宫人们又镇日无聊,延平王的事情已是被添油加醋传得打了好几个来回。此刻琉璃见玉
衣问询,便绘声绘色对她讲起,延平王如何宠爱他的妾侍,如何买了那玉簪,如何被人讨上府去,此事如何被
皇上得知,皇上如何发怒,延平王如何不肯认错,皇上如何下令罚俸杖责,延平王如何被打得三魂不全七魄缥
缈云云。玉衣见她说得有头有尾,活灵活现,便如亲见了一般,脸上只是敷衍笑道:“原来是这样。”待得琉
璃出去,玉衣忙从箱中取出那只木匣,打开在灯下来看,心中隐隐只觉不安,忙又合起盖子,只是将那匣子藏
在箱子的最底下。
延平王倒是借着这次的事由,名正言顺在府中歇了十几日。再进宫时,只闻众宫人只是在自己身后窃窃私
语,心中甚是郁闷,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对着皇帝抱怨,皇帝也只是白口安慰他几句罢了。
延平王再去见玉衣,玉衣却是红了眼圈,问前问后。延平王见她如此,心下只觉得欢喜得按捺不住,只是连
声道:“你不必担心,其实没有什么事,那都是做出来骗他们的。”玉衣隔了半晌,从身后摸出那只匣子道:
“祜哥哥,其实你是为了这个吧。”延平王脸上一红,笑道:“从前成日里只是教训你不懂事,这次却教你看
了笑话。”玉衣低声道:“祜哥哥,我不能要这个。”延平王奇道:“怎么了?”玉衣道:“这个太贵重,我
不能要。”延平王叹了口气道:“傻丫头,这又算什么东西?”又道:“你不必放在心上,其实皇兄这次打我
不是为了这个事,这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只是你收好了它,也先别叫别人看见。”玉衣奇道:“为什么?”
延平王道:“等到将来,终有给太傅报仇的那日,你再戴给我看好不好?”玉衣望着他的眼睛,却只觉诚挚非
常,终于点头答应道:“好。”
转眼便金风乍起,黄花满地,却已是时近重阳。这日午后一辆青毡小车却是无声无息停在了吏部
员外郎赵一鸣府的后门。赵一鸣亦是一早就守在门口。见得车帘掀起,忙上前低声道:“王爷。”延平王下得
车来,看了赵一鸣一眼,道:“不要声张。”却毕恭毕敬打起了帘子,车上下来一人,着一身羽衣襕袍,只是
寻常仕子打扮。赵一鸣抬眼一看,只是惊得张口结舌,半晌才叫道:“陛下。”便要行礼。皇帝下得车来,抬
手道:“不必了,进去吧。”说罢抬脚进了后门,延平王也跟了过去。赵一鸣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跟
了上去。
皇帝笑道:“赵大人这个花园不错嘛,秋光饱览啊。”赵一鸣心下只是又惊又喜,忙道:“皇上谬赞,臣不
敢当。”皇帝笑道:“爱卿不必拘束,朕不过说想在京中转转,是延平王说你家景致不错,拉了朕过来的。”
延平王笑道:“是啊。”赵一鸣心下思忖,隐隐已知皇帝来意,只觉心中狂喜,登时两太阳都突突直跳。只听
皇帝又微笑道:“爱卿是永宽二十年的榜眼,朕没记错吧?朕在东宫时便看过爱卿当年经义,是叫《里仁为
美》吧,文采斐然,胸中有大沟壑呀。”赵一鸣再是按捺不住,忙跪下道:“陛下如此厚爱,臣惶恐之极。”
皇帝笑道:“诶,起来说话。”又指庭中一株枫树道:“听得爱卿善诗,不如以这红叶为题作一首给朕听听如
何?”赵一鸣心中思量片刻,道:“臣献丑了。”吟道:“点染层林尽朱砂,,摇落霜叶向谁家。昨宵才叹三
春去,今朝重见二月花。红颜不求秋娘妒,青衣何须骚人夸。只为天地少颜色,故抛热血到天涯。”皇帝闻
言,心下暗暗冷笑,赞道:“爱卿果真有七步之才。”君臣二人皆心下雪亮,皇帝又漫不经心的问了些闲话,
不过是高堂儿女一类,便起身回宫,赵一鸣依旧送到后门。
皇帝同延平王回到上书房,笑道:“朕看了他几个月,是个聪明人。”延平王笑答:“那酸溜溜的话亏他说
的出口。”皇帝道:“他心中明白朕的意思就行了。”又屏退众人,对延平王道,你去如此如此。
延平王心中会意,向皇帝一笑。
十六 暗涌
过不多时,朝中便传吏部尚书和吏部员外郎二人,素日本只是心中不和,彼此还留着三分面子。这次却不
知为的何事,竟到了冰炭同炉,水火不容的地步,居然公然在吏部大堂上扭打起来,员外郎更是声称再不愿与
吏部尚书同朝为官。皇帝只是下旨申斥赵一鸣,说他有失官箴,但究竟孰是孰非,众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次日递上来的奏折,便有右相提议将赵一鸣改调兵部的事宜。皇帝心下只是冷笑,提笔只回复说赵一鸣久居吏
部,于兵部事务毫无相干,驳了回去。
丢下奏折,笑对延平王道:“这个赵一鸣还真有些本事,居然就说动了沈宗文给他出这个头。”延平王笑
道:“轻车宝马,衣紫服朱,换作臣弟也是一样要挖空了心思的。沈宗文这老狐狸两个都不想舍掉,自然就只
有先换下赵一鸣了,他若能去兵部,沈宗文心里应该也是乐意得很的。”皇帝冷笑了一声,道:“他自然乐
意。”延平王问道:“皇兄不正要如此么,为何还驳他的折子?”皇帝笑道:“急什么,如今是他求着要钻朕
的套。”又道:“沈宗文这家伙就已经算是成了精了,只是有一点,太贪心,舍不下到手的东西。”延平王笑
道:“正是。”
如是右相再上奏折,只说赵一鸣永宽朝时在兵部亦是做过两年叛兵部事,且再放他在吏部,与尚书不能同
心,只怕非国家之福云云。皇帝将那奏折扣了两日,终是批了下去,教赵一鸣去兵部依旧当员外郎去了。
玉衣并不知朝中变动,只是觉得近月来延平王往弘文馆却不如从前频繁了,心下轻松之余却也夹着些许失
落。只觉身处枯井之中,已被众人遗忘,时光亦不再流逝,整个人都是空荡荡的。这日午后,玉衣只是在阁中
临帖,延平王却匆匆上来。玉衣奇道:“祜哥哥倒是许久没来了,可有什么事情?”延平王笑道:“听你这
话,是在埋怨我么?”玉衣忙道:“怎么会呢,祜哥哥定是有正经事情要做的。”延平王道:“你猜得不错,
皇兄叫我兼了枢密院的副知院事,近日还要到禁军中去呢。”玉衣心下思忖,忽道:“难道陛下要·····
·”延平王微笑道:“你心中明白便可,万万不可声张。”玉衣喜道:“是。”延平王望着玉衣,只觉心中喜
乐无尽。玉衣道:“祜哥哥在想些什么呢,好不容易来了,也不跟我说说话。”延平王笑道:“你急什么,要
说话以后有的是时候,何必争这一时片刻?”玉衣闻言只觉奇怪,心中隐隐不安,强笑着问道:“为什么?”
延平王望着她笑,只是不再说话。
玉衣待延平王走后,心里只是突突乱跳。想着皇帝近来的态度,延平王亲密的眼神,上次的玉簪明明是送给
了自己,皇帝却向外称是送了妾侍。是延平王骗了皇帝?玉衣心中却知延平王从未有只言片语对皇帝说过假
话。那么,便是皇帝有意如此说,忽想起延平王上次的话:“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终有给太傅报仇的
那日,你再戴给我看好不好?”心下一个猜想隐隐成形,待得冒出脑海的那刻起,只觉如五雷焚顶一般。两手
只是乱颤,心下念道:“他若果真如此,我便,我便······”
待得此夜戌时,玉衣心知皇帝此刻定是在庆宁宫书房内,只是匆匆去了。到的宫门前自然被内侍拦下,却是
素日熟识之人。玉衣求道:“烦请公公去请李公公出来,我有要事。”那两个内侍互看一眼,终是答应了。李
康出得殿来,见到玉衣,奇道:“典记不是应在弘文馆吗,找咱家却有何事?”玉衣道:“务请李公公去禀报
皇上,我有要事求见。”李康问道:“何事?”玉衣道:“公公勿问,我要亲自禀知陛下。”李康见她不肯
说,只得进去了。片刻出来,玉矣急问道:“如何?”李康道:“陛下说典记已是弘文馆宫人,进书房却是不
合规矩。果有要事,便由老奴传达便是。典记究竟何事?”玉衣只道:“我要亲自告诉陛下,陛下不肯见我,
我便跪在这里等着吧。”说罢退后几步,跪在了清宁宫后殿的阶前。李康无奈,只得又进去了。
皇帝问道:“她果真如此说?”李康道:“是。如今正在殿前跪着呢。要不老奴去叫她回去。”皇帝默了片
刻,道:“你叫她进来吧。”
十七 尽头
玉衣进得书房,只觉不过数月,却似已隔几世。书房中只有皇帝一人,见她进来,问道:“你有何事?说
吧。”玉衣也不见礼,只是静静站着望着皇帝。皇帝亦不怪罪,便由她站着,玉衣却见皇帝难得的温和,心中
略略作酸,终是问道:“陛下,奴婢过来问一件事情。”皇帝心中恻然,道:“你问。”玉衣思忖半日,终是
开口:“陛下是不是对王爷说过些什么?”灯下皇帝只是沉默,玉衣心中只抱着万一的侥幸,只望他说句:
“你是什么意思?”不然就斥她放肆,赶她出去。可是皇帝只是默着,玉衣的心亦是一点点地沉下去,终是听
得皇帝低声道:“你既都已知道了,还来问做什么?”殿内本是宫烛高烧,玉衣却只觉眼前一黑,耳边只是轰
响,隔了半天终是从喉底挤出几个字来:“我不愿意。”只觉得那声音都已不是自己的。皇帝淡淡道:“为
何?作延平王妃委屈你了么?”玉衣眼中泪下,道:“我不愿做什么王妃,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做个典记。”皇
帝淡淡笑道:“别胡说,还是跟小孩子一样,哪有在朕的身边呆一辈子的道理?”玉衣只见灯下他脸上神情疲
惫非常,记忆中的皇帝从来没有这副样子,不由心中着慌,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心的。”皇帝
只是觉得心中闷痛,直欲作呕,半晌才道:“你是太傅的女儿,朕素来待你只如待玉郎一样,别的事情从未想
过。”又道:“你还小,若是朕从前做过什么教你误会的事,你也别放在心上。”玉衣眼中带泪,却微微笑
道:“我不信。”说罢便动手解宫装胁下的带子,皇帝惊道:“你做什么?”玉衣道:“陛下不总说我是个小
孩子吗?我就让陛下看看,我已经长大了!”那件莲青宫装的上衣并着月白中衣悄然从肩头滑落,皇帝只见她
雪白双肩,在灯下直如珠玉一般,熠熠生辉,心中只是惊惶得不知所措。见她依旧没有停手,上前几步,抬手
便是重重一记耳光,斥道:“朕教养你这许多年,竟就将你教得毫无廉耻?太傅若活到今日,只怕也要被你活
活气死!”玉衣抬起头来望着他,并不哭闹,皇帝见她清水一般的眼中光芒一点点地黯了下去,只觉平生从未
见过如此绝望的一双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玉衣默默地拉上了衣服,转身便走。忽闻皇帝道:
“站住,你回来。”玉衣呆立半晌,终是提步再走,只听身后皇帝又道:“玉儿,你回来。”声音又是温和又
是疲弊。
皇帝上前来牵了她的手,将她领到案前坐下,自己亦坐了。道:“玉儿,不要做傻事。朕不该那么说
话。”玉衣见他只是连声唤自己乳名,心中再也忍不住,只是扑到他怀中纵声大哭。皇帝亦伸手抱住她,温言
劝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再忍忍,就要过去了。”玉衣只觉那怀抱温暖异常,心中只愿天长地久,永远
此时此刻。半晌才轻轻道:“祀哥哥,你记不记得刚接我去的时候,也是这般抱着我的。”皇帝点头笑道:
“记得。你还说要杀了朕。”玉衣道:“我那时不懂事。但是如果知道今日会如此,我只愿当时便死在刑部牢
中。”皇帝心中惊痛,伸手推开了她。玉衣倚在皇帝足边,抬头凄然道:“祀哥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你
的心里真的只把玉儿当成妹妹吗?”皇帝点了点头。玉衣又问:“你让我去弘文馆,就是为了常教祜哥哥看我
去?”皇帝又点了点头,望她良久,终于轻轻开口道:“是朕对你不起,当年若不是朕年少轻狂,你不会家破
人亡,也不会受这种种苦楚。”玉衣正欲开口说话,皇帝又道:“朕心中一直对太傅有愧,对你有愧,所以只
想能够好好补偿你。承祜是朕看到大的亲弟弟,对你又是一片赤诚,想必你亦心中有知。把你托付给他,朕就
放心了,朕想太傅一定也能放心的。玉衣,朕愧对太傅,这么多年,从不曾有一日能安得下心来。朕只是想让
你过得好,想完成当年对太傅的承诺,只是想心里能安静下来。这许多年来,朕实在是太累了。玉衣,不要做
傻事,答应你祀哥哥好不好?”
玉衣只觉皇帝望着自己的眼中又是疲惫又是温柔,那言语中居然还带着求乞的口气,自己却从来连想都不曾
想过。平素只想着能躲在皇帝怀中,便再也不用惧怕风雨,此刻却只想将皇帝搂入自己怀内,心下却是对他说
不出的疼惜。良久玉衣开口问道:“我同祜哥哥在一起,祀哥哥就能放心了吗?”皇帝微微笑道:“是。”玉
衣站起身来,静静望他半晌,只想将他的样子刻入心底,终于端端正正向他行了大礼,道:“往日是奴婢不懂
事,望陛下念奴婢年少无知,休要怪罪。奴婢今后再不会惹陛下生气了。”皇帝含笑道:“朕相信你。”
玉衣向他微微一笑,转身退下,皇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再无半分力气,亦再也无法思考,只是
默默念道:朕当日只是盼着你能长大,却从未想过原来你长大了,就是这个样子。
十八 玉簪
自赵一鸣去了兵部,皇帝便道延平王渐渐年长,也该知晓政务,便派给了他枢密院副知院事的差事,又委
了他京中禁军副统管。众臣皆知赵一鸣是沈宗文的门生,他去了兵部皇帝自然心中不喜,故扯了延平王出来牵
制右相的势力。再过得不久,皇帝更借口兵部尚书兼右卫将军黄愈功勋卓著,勤勤谨谨,将他提成了枢密使,
名义上虽已是武将最高的职位,只是枢密使却不能直接掌管京中禁军。待得众人醒转,皇帝却已是悄无声息地
架空了黄愈的兵权。沈宗文想着皇帝从前撤换总兵一事,原来是在为今日铺路,在连着密见黄愈及赵一鸣等人
后,便上书提议依阶晋原兵部侍郎为尚书,员外郎赵一鸣为侍郎,暂且同领枢府禁军。皇帝着众臣廷议之后,
也就准了。此事一过,朝野尽知帝相面上虽仍是一团和气,只是私下早已剑拔弩张。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只
是波谲云诡,众臣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惹祸上身。
延平王在枢密院中所任的副知院事,名义上自然是枢密使黄愈的下属,但本朝枢密使向来只是个荣耀头衔,
手中并无实权,延平王又是今上的嫡亲兄弟,黄愈却也不敢去如何他。只是赵一鸣虽是临时兼的禁军统管,从
军法上来说仍是延平王的顶头上司。延平王每日出入军中,便要受到此人的节制,甚是气闷。军中也常传到副
统管常常迟来早往,不尊军令,与统领赵大人常有龃龉。皇帝虽对延平王时常申斥,京中官员却都知这不过是
二人背后的帝相斗法而已,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皆盯到了禁军大营之中。
再过数日便是冬至,皇帝将延平王唤到书房,问道:“军中如何?”延平王道:“赵一鸣已去了两月有余,
沈宗文也急着叫黄愈将兵权尽快交割给他,此时大约也是七七八八,换过手来了。”皇帝道:“如此便好。”
又问道:“你最近去看玉衣,她怎样?”延平王笑道:“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话少了些,臣看她倒真有点大
人模样了。”皇帝默了片刻,道:“你去叫她把你送的那只簪子戴出去,务必要传到端妃的耳朵里。”延平王
道:“是。”想想又道:“只差着这不到半年工夫,臣弟那板子挨得还真是冤枉。”皇帝不耐烦道:“每次见
朕都要叨念这件事情,哪日惹得朕心烦,早晚再送你去一趟。”延平王吐吐舌头,也并不当真。
延平王午后便告诉了玉衣,玉衣只道:“王爷放心,我定不会误了皇上的事的。”下值回到房中,便翻了那
只玉簪出来,在灯下反复摩看。琉璃进得屋来,见玉衣急着要收,哀恳了半日,终是见得了。嘴里只是惊叹不
已,又问是不是皇帝赐的。玉衣道:“是王爷给的,就是我生辰那日。”琉璃奇道:“便是那支值去了半座城
的簪子,王爷不是说送了他的妾了么?”玉衣但笑不言,琉璃恍然大悟道:“典记当日还在那里问我,原来心
下早就清楚了。”玉衣笑道:“王爷本不要我告诉别人的,我素日和姐姐好,才说给姐姐听的,姐姐可不要说
出去。”琉璃笑道:“我自然省得。”又问:“那王爷的意思不就是······”玉衣脸红嗔道:“姐姐别
胡乱猜。没有的事。”琉璃笑道:“是是。”又道:“那起子没眼色的见典记去了弘文馆这几个月,背后只是
在翻舌头。这下看她们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们从前都说典记是做定了娘娘的,这回竟成了王妃。”玉衣回想
往事,心下隐隐生痛,终是说道:“说句僭越犯上的话,皇上与我只是同兄妹一般,没有别的事的。”琉璃笑
道:“那是我们瞧走了眼了,这正头王妃可比后宫要强得多,宫内规矩这么多,典记定是受不了。何况王爷又
少年风流,待典记也是一片诚心,旁的不说,就说这簪子······”玉衣只见她嘴动个不住,却再也听不
进半个字去,心中只道:“他其实是喜欢我的,看着那晚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他喜欢我就够了,他为
我做了那么许多,我只替他做一件。就是不要叫他为难。”
十九 水火
虽然玉衣再三嘱咐,不叫琉璃说出去,但不过几日宫里便传得沸沸扬扬,到得端妃耳中,亦是已添
油加醋打了几转来回了。端妃闻言,想着近来事由,只是大惊失色,忙写了条子叫宝络送至相府,心
下思忖:她如今不过还是一个罪人,延平王胆敢如此定是受了皇帝首肯,前些日子只是还瞒得水桶一
般,此刻想来不过是做戏。这时传出这个消息,定是皇帝打算动作,玉衣那丫头知道了,心中得意浮
躁,才取出来炫耀的。想到父亲与皇帝终是势成水火,只觉着这天地虽广袤无垠,却也再无半分自己
的容身之处。
右相接得端妃的消息,心知皇帝已经开始动作,思想半日,终于私下里会见了兵部侍郎兼禁军统管
赵一鸣。不过半日之后,密谈的内容便由延平王之口转达给了皇帝。延平王道:“看这意思,沈宗文
果真要反?”皇帝笑道:“父皇早就说过,沈宗文还是没有改朝篡位的胆量。他说是想兵谏,不过是
要朕接着奉他作那无冕之王罢了。”延平王道:“皇兄如何打算?还有沈宗文嘱咐赵一鸣定要在这一
两日内扣住臣弟,又是为何?”皇帝道:“他既说要兵谏,除了赵一鸣的禁军,不要忘了京郊的卫军
还是在他儿子沈思手中,只是一时半刻,他调不得许多卫军进城。你如今手中抓着宫中御林,他不得
不提访。况且赵一鸣虽是他门生,这兵部侍郎也是他推上去的,只怕他仍是放心不下。先扯住了你,
不但御林军他不必担心,还堵死了赵一鸣的后路,果真是一石二鸟啊。”延平王笑道:“皇兄就真的
那么相信赵一鸣?”皇帝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日后跟着谁才是富贵长久。况且人皆贪心,他不
得不想着他后代子女,沈宗文可给不了他这些。”延平王笑道:“陛下既如此说了,臣倒有一策。”
便低声向皇帝说了,皇帝道:“如此甚好,只是又委屈了你。”延平王嘻嘻一笑,道:“三哥这个时
候还说这种话,只怕沈宗文知道了都要笑话的。”皇帝叹道:“便如此吧,你去细细和赵一鸣商议好
了,叫个可靠的人传给朕,你这两日就不要再进宫了。”延平王道:“是。”又退后几步向皇帝行了
大礼,道:“两日之后,臣便等着听陛下的好消息。”皇帝望他远去,只觉眼中渐渐模糊。
次日禁军副统管却又是晚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又为营防之事与统管起了争执。如此相争以往也有
过,只是今日二人却各不相让,统管更是称副统管屡屡抗上,又目无法纪,便要军法处置。延平王只
是冷笑道:“我是今上同胞,钦封靖栩延平王,你一个区区禁军统管,还是暂兼,胆敢动本王半个指
头?”赵一鸣却毫不为所动,只道:“我兼这统管一日,便管得你一日。这里是禁军大营,并没有什
么延平王,不过都是我麾下部署罢了。”延平王怒道:“赵大人定是要与我做耗?却是要思想清楚
了。”赵一鸣道:“副统管请称官讳,本帅不过公事公办罢了,便是报到皇上面前,也是如此。”延
平王咬牙道:“统管大人,本王领教了。”拔腿便要出大营,赵一鸣拔出一支令签道:“拦下!打六
十军棍!”延平王望着赵一鸣道:“你敢?”赵一鸣道:“待副统管受过了军法,本帅自会向皇上请
罪。”延平王只冷冷道了一句:“好!统管大人既然敢担当,本王便受教了,只是统管将来不要后
悔。” 帐下亲兵提来两条军棍,道:“请副统管解甲。”延平王双手摘下头盔,扔到一边,又解了身
上甲胄。两边亲兵却是上前将延平王拖翻在地,又压了他双手双足。延平王脸帖在大帐地上,顺目看
去,却是两头黑中间红的水火军棍,足有儿臂之粗。心中知道此番做作不比前次,亦是忐忑难安,连
双手都紧张得微微颤抖,只是死命攥拳而已。又有亲兵上来撩起延平王上衣,又将裤子直褪到膝弯以
下。延平王自出世以来,未曾遭此羞辱。虽心知军法如此,亦是羞愤,只安慰自己道:“好歹都是男
人。”那亲兵见延平王肌荣肤细,只怕经不起六十军棍,只是抬眼望着赵一鸣,赵一鸣怒道:“还等
什么?要本帅亲自动手么?”又道:“你担心什么,此事本帅一力承担便是了。”那几个亲兵才诺诺
道:“得令!”说罢举棍打下,一边高声报数。延平王挨得一杖,只是疼得眼冒金星,想起上次宗正
院的板子,果真便是和风细雨,心中只是暗暗苦笑。那军棍却是雨点般砸下,着肉只是声声闷响,账
外诸人虽是平日听惯,此刻亦觉心惊肉跳。打不过二十余棍,延平王臀上已是皮开肉绽,亲兵见状,
举棍便朝延平王腿上打去,延平王痛得眼前发黑,只觉连手脚都阵阵痉挛,心中骂道:“好个赵一
鸣,做戏也没有你如此作的。”不待骂完, 一棍击下 ,却连腿上亦已皮破血出,终是忍耐不住,呼
痛出声,骂道:“赵一鸣,你今日如此,本王日后绝放不过你!”赵一鸣喝道:“辱骂主帅,给我重
重打!”延平王心下甚是无奈,再骂只怕赵一鸣心生顾忌,也只好咬牙不语。只盼着能痛晕过去,那
痛却一阵新鲜过一阵,只是教人无比清醒,心中暗想:原来皇兄从前都是装出来的。思及皇帝和玉
衣,只是苦苦忍耐。那两亲兵见延平王臀腿之上已无下杖之处,最后十数杖便打到了延平王脊背之
上。熬到最后,延平王只是话都说不出来,隐隐只听赵一鸣道:“你们将副统领送回帐中,叫医官去
给他疗伤。本帅亲自进宫,向陛下领罪。”延平王心下清楚,弯了右手食指中指,在地上轻叩了两
下。赵一鸣会意,进宫去了。
赵一鸣被李康带进书房,右相却也坐在里面。赵一鸣见礼之后,便将延平王不尊军令等事皆禀报
给了皇帝,又道:“臣只得对王爷行了军法,特来向陛下请罪。”沈宗文见皇帝脸上煞是难看,半日
不语,看了自己一眼终是强压怒气道:“延平王虽是国家亲王,在军中亦是赵大人属下,赵大人如此
处置并无不是之处。”又道:“二位爱卿先退下吧,朕略感不适。”说罢拂袖而去。沈宗文看了赵一
鸣一眼,微微一笑,便也出去了。
延平王躺在自己帐中,身上痛得难耐,心中亦焦急皇帝和赵一鸣之事,只是不得安生。如是辗
转,终是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二十 宫衣
延平王醒转之时,已是次日晌午,抬眼一望,竟躺在自己府中。心下奇怪,忙叫到:“来人。”
一绿装女子匆匆入内,延平王问道:“碧罗,是谁送我回来的?”那女子却喜极而泣,向外厅叫道:
“陛下,王爷醒了!”延平王听得那声音,心中一惊,叫道:“玉衣?!”说话间皇帝已快步走到延
平王塌前,喜道:“玉郎,你真是吓死三哥了。”又问道:“此刻觉得如何?”延平王见二人皆在,
心中亦有了大概,但亦不答皇帝问话,只是急急问道:“沈宗文他······”皇帝静静望他,笑
道:“事已定矣。”延平王心中一松,便觉得陡然放低了千钧重担,喜到极处却再说不出半个字。皇
帝扶他躺好,又亲自端了汤药喂他,一面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原来昨日赵一鸣进宫向皇帝禀告延平
王一事后,沈宗文一面暗调京郊卫军进城
第2回
,一面教赵一鸣集结禁军,只待亥时便兵谏逼宫。不想走到成
德门时,便被赵一鸣的禁军反戈一击,沈思及随从的卫军统管等尽数皆被拿下;赵一鸣接着不动声
色,兵压皇城,待得沈宗文插在御林军中的几个统领去开宫门时,将他们捉了个正着;这才调头转回
相府,拿了沈宗文全家。皇帝又笑道:“如今他正在刑部狱中,此次却是再难逃出生天了。朕等了六
年,终是等到了今日。”延平王望着皇帝和他身后玉衣,只觉天地之间,只剩一片安乐祥和,此心再
无牵挂。
皇帝见延平王已无大碍,嘱咐了太医几句,便欲回宫。玉衣朝他福了一福,道:“陛下,奴婢想
留下来照看王爷。”皇帝看她一眼,心中略感诧异,终是笑道:“好吧,你等他好了再回宫吧。”玉
衣望着皇帝身影远去,回过头来望着延平王。延平王轻轻叫了一声:“玉衣。”玉衣向他微微一笑,
心道:“原来最后便是这样。”朝他走了过去。
皇帝回到宫中,思想半日,对李康道:“随朕去趟懿德宫吧。”端妃早已拔了簪环,只是一身素
衣。见皇帝进来,上前施礼。皇帝见她如此,心下亦是难过。道:“朕过来看看你。你不必如此。你
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这不关你的事。”端妃微微笑笑,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皇帝温
言道:“不过是降作婉容,改居偏宫。朕······还是会去看你的。”端妃轻轻一笑,只是静静
问皇帝道:“谢陛下天恩。”又道:“陛下,臣妾只想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对臣妾说了七年的话,有
没有过一句是真心的?”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开口道:“朕不知道。”端妃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
望着皇帝的眼神又是温柔又是凄凉,半日方道:“有了陛下这句话,臣妾此生便无憾了。”
连着十数日来,皇帝只是忙着肃清沈宗文的余党。待得手头事情稍缓,延平王亦已大安,已经是小
年了。这日一早延平王同玉衣一道进宫,兄弟二人只是说了半日的话。皇帝见玉衣一身银红锦缎宫
装,髻边簪的便是延平王所赠的那支玉簪,脸上浅笑,只是立在一旁听他和延平王说话,只是觉得无
比陌生。留着延平王吃了晚饭,笑对他道:“待得沈宗文此案一毕,太傅之冤即可昭雪。到来年春
上,朕就将玉衣封做延平王妃,玉郎可满意?”延平王笑道:“太傅如今不在,玉衣的嫁妆还是要算
在皇兄的头上。”皇帝笑道:“嫁妆朕早给她了,怎么她没跟你说?”延平王奇道:“什么?”皇帝
笑道:“朕就叫她带着那‘慎之审之’到你王府中去。就她那个性子,只怕你日后时时要用得着
的。”延平王笑道:“皇兄什么时候就变得如此铿吝啬?”兄弟二人只是相视而笑。
待得延平王走后,皇帝望着空荡荡的书房,只觉着天地之间,自今日起,再无可以阻挡自己前行之
路的障碍,亦再无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势力。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却空落落的,只是觉得孤寂。皇帝忽
然叫道:“李康,将朕书架下面的那只箱子搬出来。”李康问言入阁,从架下找到了箱子捧给皇帝,
皇帝点头道:“你出去吧,朕要自己待会。”看得李康出去,皇帝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件碧色宫
装。上等的吴丝,巧夺天工的刺绣,襟边裙底压着小小珠玉。闭上眼睛,想着那人穿着这件衣衫,笑
着朝她跑来,珠玉碰撞,发出悦耳的轻响;那人扑进他怀中,娇笑道:“祀哥哥。”
这本是打算送给她十六岁生辰的礼物,早就命内需司悄悄做好了,一直放在那里。没想到后来会出
那么多事,终是没有送得出去。皇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心道:“大概也只能想想了。”
皇帝携了那件宫装走到殿角,伸手摘下炭盆上的金丝笼罩,将手中宫装放了进去。只是一会工夫,
盆中火焰便越升越高,直映亮了皇帝的脸。皇帝静静望着它化作灰烬,裙摆上的几粒小小玉珠从盆沿
滚下,跌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小小的清脆的碰击声,却和皇帝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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