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三)
细说起来,何洁虽然不是我的上司,但也处于和那差不多的地位。她之前一直为奔驰公司香港分公司工作,负责高端车型的行销策略制定,而我从小生长在北京,两三年前作为销售人员加入了北星行——北京地区最大的奔驰销售商。
同样是和奔驰有关,但销售商的人与奔驰公司的人从本质上讲,根本是两个世界,业务几乎没有交叉,也就没什么交往。不过将于今年年底举办的北京国际车展却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
与往届车展完全由销售商负责布局和参展不同,今年奔驰公司对北京车展格外重视,于是决定亲自Cao刀主办。展出的内容方面也因为奔驰公司亲自出面的原因而得以与德国汉诺威车展和法国车展比肩。在本次展会上,奔驰不仅打算一口气展出10款较新的跑车和旅行车,还带来了1886年生产的世界上第一台汽车Benz Patent Motor Car的原形到中国来,更夸张的是,代表奔驰最豪华车型的崭新品牌迈巴赫将在北京迎来她的全球首发!
从人员调动上也能看出奔驰公司对2006国际车展的战略定位很高,大中华区的总裁瑞娜女士早在车展开始10个月前便调职到北京,开展半年前又从香港分公司调来了包括何洁在内的一大批高级管理人员,务求把这次车展变成奔驰在中国地区的转折战役。
奔驰公司突然把国内市场的地位提得这样高,原因很明显。一来国内的购买力上升速度大家有目公睹,在欧美市场需求日趋饱和的今天,任谁都看得出中国客户的重要性;二来今年不光奔驰这个品牌,戴姆勒旗下的其他知名品牌比如道奇,Jeep等等也都终于放下进口豪华汽车的架子,开始在中国内地投资建厂,生产从零配件到整车的全套产品。被BMW抢先在沈阳建厂生产宝马3系车型这一杀手锏B得几乎走投无路的奔驰公司,把2006年当成了自己生死攸关的决战年份,而北京国际车展,正是一系列战役中最大,最重要的一环。
再次回到中国**的何洁,负责销售商的协调事宜,因此便免不了的成为奔驰公司中与北星行走得最近的人。而我作为北星行全权负责此次车展的销售监督,又成了北星行中与何洁走得最近的人。
看上去像是不经意间的机会让我们相识相知,但我总觉得,只要何洁这样的人出现在北京城里,哪怕她并不是为奔驰工作,哪怕并没有业务上的往来让我们得以频繁交往,单单靠着我们共同的气质,也还是迟早会走到一起的,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记得第一次和她聊起绳缚的事情时便觉得十分投缘,她提起了自己以前失败的恋爱史,提起了自己内心由茅盾到豁达的转变过程,也提起了那个不久前她刚收留的女孩。她说,正是为了那个女孩,她才想结识我这样的人,希望能一起磨练技艺。
“如果不能确切知道她的感受,我是没法完全驾驭她的,或者即便使用强硬的手段让她接受了我的方式,也不能保证她感觉到的东西就是我想传达的。所以,最好的方法,依我看,还是亲身体验,让自己站在她的角度上衡量这件事,而你则要暂时扮演我的角色。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
她问我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充满了真诚。
我摇摇头说不麻烦,但心中一长串的疑问却没有当场说出口。
后来,似乎是某个周六的下午,在我成功地让她整个人都浮空以后,我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啊?”她迷惑了一秒钟,而后便马上明白了我问的是什么,“当然是因为你的技术好,又有钻研的欲望。”
“不,我是指,”我边说边把她的右腿拉高,这几个星期我们一直在尝试这个逆海豚的姿势,实践起来远比当初想象的要困难,“为何能对我如此信任,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你难道就不怕我……”
“呵,”她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行。若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也只能怪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我等着,听她继续说下去。
“毕竟在警察或者法庭看来,以这样的姿态展示在一个男人面前,对方无论对我做什么恐怕都不难理解了,但我仍然相信,世上有那么一些人,可以超脱那些东西。”
我被她的信任打动,一时无语,只好埋头为待会要穿过她股间的绳子打结。
“本来我也是不太相信男人的,”沉默了一会以后,倒是她先开的口,“但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我就彻底变了,你知道么,无论我提议要尝试什么样的东西,她都全然同意,就好像把整个生命都交给我了一样,我不想辜负她,不想让这种人与人之间毫无保留的坦率就此消失,因此也希望通过自己把这样的信任传播出去,拿来感染别人。”
我仍旧无语,完成了身上的绳子以后,只剩最后一个步骤,考验我们信任的关键时刻也到了。我拿出那条口塞,因为要靠这个在她的头部后面形成一个可以着力的点,以便绳子把头向后拉,让身体弯曲成这个花式该有的形状,但塞上口塞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呼救的能力,从那以后当真是只能把一切都寄托在我的道德上面——而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承认,男人的道德从来都是弱不禁风的。
知道了这一切,我便让她自己选择。我没有直接为她戴上,而是举到她的面前,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或者还有一些犹豫,我们今天可以就做到这里为止,我不怪她,也能理解。
她连半秒钟的停顿都没有,直接探头向前,自己把那红色的口球含在了嘴里,我也微笑着把带子绕到她后面,系紧,上绳,完成所有的动作。
然后,我下意识的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裤子。
从裤袋里拿出手表,为她计时。
累了一整个星期的我,很喜欢晚上到Club Mix这样的地方放松放松。跟随轰鸣的音乐,什么都不想,只随着让身体感觉最舒适的节奏摇摆。舞池里数量上百的陌生人,此时此地却突然间有了难得的默契,大家的动作各有风格,却无一例外地踩在同一个鼓点上;每人的穿着特色各异,却都大大方方的笑着闹着。
昏暗摇曳的灯光中,有那么一些事,一些人,总禁不住浮上脑海。
说起来,跟霜儿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舞厅里。
谢雨霜,给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的父母在她8岁的时候便双双离去,唯有这个名字留下来,成了她的一部份,仿佛嫌她生命里的苦难和风雨还不够多一样。
那还是我大学二年级,正懵懂地憧憬着男女之事的年龄。几个同学相约一起去跳舞,霜儿作为其中一个同学的朋友,也跟着一同到场。
开始的时候她也没显得特别热情,但是当音乐声渐大,节奏渐强,气氛越过了某个临界点之后,她突然象换了个人一般,不仅身体开始随着节奏翩翩起舞,还轮换地抱着所有在场的男生跳舞,不管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她靠着我的后背扭动身躯的时候,我因为紧张而极其僵硬的动作甚至把她逗笑了。
后来大家又一起出来玩过几次,吃饭,唱歌,或者洗温泉。
待到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我实在抑制不住自己对她的好感,对那位带她来的同学说我想要雨霜的电话号码。同学连想都没想,笑着说:“你不是第一个提起过这件事的人,没用的,男人嘛,她见得多了,她不会给的。”
我问了周围几个一起出去玩的同学,他们也都尴尬地承认他们试图向雨霜要过联系方式,但都被拒绝了,而且是当面拒绝,还说她是个玩的时候放得开,但自有底线的人。
于是再有一次聚会的时候,我便直接找到她,说我想要她的电话号码。
“87616533。”她说。
我记了下来,一个月以后,她再也不会抱着其他人跳舞了,因为她成了我的女朋友。
其实,若不是有她,我恐怕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街舞,更不会痴迷其中。早在第一次一起娱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舞姿比迪厅里的其他女孩高上一大截,甚至比台上领舞的姑娘都要好,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她确实专门学过,在此之前跳过民族舞,练过瑜伽,因此不仅身体条件出色,舞感也极好。
在她的带动下,我也开始试着做些学习,一练之下竟然发现自己还不错,无论是Popping的停顿感,还是breaking的倒立翻滚,不到一年,居然也跳得有模有样。
一旦开始接触这方面的内容,朋友圈子便免不了的又向外扩展一大圈,慢慢认识了很多以前和她一起跳过舞的伙伴,或者曾经的对手,比如李帆,比如乐乐,其中还以我们北理的校友居多。那段日子里,我们一大帮人最常聚集的地点就是理工大学的活动室,里面有地板,齐全的音响设备和一面大镜子。
整整半年,我们不管风霜雨雪,每天晚上六点齐聚在那里,加班加点的排练,就为了准备次年4月份在沈阳举办的街舞狂飚大赛。
那时候广东,上海等地还没兴起象今天一般的街舞热潮,全国舞术的重心,都在离日本韩国最近的东北三省,其中又犹以辽宁省的省会沈阳市为重。而2000年的那届比赛,因为当时还未对外籍参赛选手人数作任何限制,因此也成为了我见过的水平最高的赛事之一。
我们一行10人准备了四支舞,其中的众人齐舞确实因为各人水平参差不齐,加上动作编排与音乐契合的问题而早早败给了一队韩国选手,但包括李帆在内的男子五人组breaking斗舞最终拿到了第四,一支女子双人舞得到第六。而霜儿,更是毫无悬念的一路杀到了女子单人舞的决赛。
取得这样的成绩,对于我们这些刚学了两年不到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令人振奋的了。但雨霜不一样,街舞即便不能说是她的全部,至少也是半个生命,也正因为她一贯对自己的高标准和严要求,才有了她今天的水平。那时候在北京,她虽然还是个刚上大二的学生,但每天各个酒吧和迪厅的邀约不断,都是请她去表演的,也有外地的高手慕名而来,要跟她组队。
大家都明白她的心情,因此决赛那天,当她完美的跳完那支“Save The Last Dance”——中文叫做《为舞倾情》——之后,我们夸张而又热烈的给她鼓掌叫好,把周围观众也都带动了起来,全场一片沸腾,胜利俨然已唾手可得。
2分钟之后,她的对手上场,还没跳完第三个八拍,我们几个人全都安静下来,有两个女孩子甚至哭出了声。
差距是如此巨大!我在心里感叹当真是天外有天,我见过的舞林高手可以说不计其数,我们也懂得什么是真正好的舞蹈,因此我们对雨霜水平的交口称赞,并不是朋友间的互相吹捧,而是我们确实知道,她是顶尖的,而且是全国顶尖。但和眼前这个女孩一比,简直天上地下,无论是动作的完成质量,肩,胸,胯的三点连动,还是对音乐节奏和舞蹈内容的把握,她都配得上炉火纯青这四个字,更令人惊奇的是,她才只有13岁!
亚军的奖杯,雨霜没有上台去领,回北京的一路上,她也一直表情木然,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
我默默地坐在客车后排,看着我们帮她用DV录下的“Save The Last Dance”,拍摄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然会是她跳的最后一支舞。
直到今天,我还会时不时的梦见她跳舞时的优美身姿,还会梦见那个雨夜里她衔着一支玫瑰花轻轻爬上我的床,还会梦见她平时光滑平坦的小腹,稍稍用力便会显出的漂亮腹肌。
回到北京以后,一连三个月,谁也见不到雨霜的人,就连作为她男朋友的我,都没有关于她的丝毫音讯。到第四个月,学校突然宣布了对她的开除决定,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她进了海淀区强制戒毒所。
她失踪的那三个月里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我们根本无从知晓,但时时伴随着她的,一定是梦想的破灭,一定是在行进顺利的舞蹈之路上忽然竖起的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我也喜爱街舞,也会痴迷其中,但我知道自己的未来并不会以此为生,在全身心投入为比赛而准备的训练中时,我也没有荒废自己的学业。然而雨霜不同,她在学校的成绩相当勉强,但她之所以能比我们每个人跳得都好,完全是因为她投注在其中的,不仅仅是爱好,还有整个生命。
其实在比赛之前,就有一些舞蹈学校请她过去参加表演队,并许诺过这样那样的条件和待遇,她都一一回绝。当我问起她的打算时,她坚定的说:“拿下全国比赛的冠军,自己办学校!”
这就是她的梦想,很大,也很小。小到只是开所舞蹈学校而已,大到让她付出了拥有的一切。
戒毒所本该采用的方法是逐渐减小毒品的使用量,配合其他替代性药物和健康治疗,逐步完成。但逐步减少的那部分毒品也是有成本的,于是为了省钱,戒毒所的某位领导——据说还是位女领导——一拍脑袋,便决定试一试已经被国外同行无数次证明行不通的一次性完全戒断。
他们选中了我那生命中已经有过太多苦难的霜儿。
听戒毒所当时在场的工作人员说,完全戒断实行的当天晚上,被固定在铁架子上的雨霜,声嘶力竭地嚎叫了整整一个晚上。由于身体极度的不适应,霜儿鼻涕,眼泪不停的流,好几次呛到了自己;她握紧的拳头里面,手指甲都完全嵌进了手掌里,鲜血直流;她的身体因为钻心的神经痛而猛烈抽搐,脚跟和手肘都被铁架边缘磨得血肉模糊。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安静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经医生检查,脑神经受损,我那可怜的霜儿,已经再也跳不了舞,再也说不了话了。
为了这事,我和李帆两个**闹了海淀区强制戒毒所,不为别的,就想向那位女领导讨个说法。结果当然是连领导的面也没见到,就被闻讯赶来的警察逮住,回拘留所挨了一顿打,被关了十五天。
放出来之后,家里替我找了找关系,学校才给了记大过处分,勉强混到了毕业。然而农村户口在京城无依无靠的李帆却被开除了学籍,只能在刚满20岁的这一年背起自己的两床棉被和一摞书,登上了南下打工的火车。
上火车的时候是我送的他,在月台上他用力握着我的手,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伴着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声,我望着远去的列车,望着李帆靠窗的座位,突然间意识到,或许他也爱着雨霜,而且远比我深沉得多。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