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第一章
诸九来到这个世界时,恰好碰上姬王后驾崩。
这位没落公主出身的王后凭借着美色获得了夙王的宠爱,并为夙王诞下了二子一女。
诸九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成了已崩姬王后的独女,年仅六岁的夙国六公主妘庄。
换句话说,变成妘庄的她有了一个诸侯爹,一个元后娘(注:已挂),一个嫡王子兄长,一个奶娃娃兄弟。这仅仅是嫡亲的家庭关系。如果非要详细一点计算,那么,她首先要面对的应该是有可能成为继母的三位风姿正艳、家世雄浑的姨娘(被扶正的侧室),两位庶出的异母兄长,三位庶出的异母姐姐,底下还有一个庶弟,一个庶妹……家庭关系很复杂。
大概是记着自己遗留下的子女年纪都太幼小,在这个诸侯并起的纷繁乱世之中,没有母族扶持的王室子女一旦落难,境遇反倒比殷实人家更加凄惨,这一点,出身在没落王室的姬王后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仗着夫王落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宠爱,姬王后在临终前为自己的三个孩子都讨到了本不该有的封赏。
姬王后的长子妘丰被立为夙太子,长女妘庄赐封彤、阳二城,幼子妘衡封于杨林塞。
王令一出,整个夙国都震动了。
姬王后诞下公子丰已近九年,夙王却从来没提过立太子的事。
夙国上下世家豪门都知道,夙王虽爱宠公子丰,却因为姬王后背后没有母族的支持,想着仅仅凭着君侯的宠爱,她的儿子是不可能坐稳太子之位的,因此,夙王一直在等,等公子丰长大,等他能够培养出自己的势力,站稳脚跟,那时候再说册立太子之事。
很遗憾的是,夙王和公子丰等得,姬王后却等不得了。姬王后一死,夙王后位空悬,不是从别国迎娶贵女公主,就是从如今家世雄浑的三夫人中扶立一位。不管是迎娶还是扶立,一旦王后位置上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夙王的家庭格局就将彻底改变——他曾经的嫡子嫡女将会立刻失势,他又会拥有另外一脉嫡系子女,尤其可怕的是,新王后和她的子女还将有着庞大的母族支持。
犹处在半封建半奴隶制时候的诸侯王,远不如后世集权君主那样乾纲独断。
世家豪族的力量是惊人的,一旦夙王有了新的王后,等待着公子丰的必然是处境落魄。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在姬王后临死之前,一向无所作为的夙王会下了这么一道王令。
赐给庄公主的彤、阳二城原本是姬王后带来的陪嫁之地,位于夙国西南,原本是相当膏腴富庶。夙王把这两块地赐给姬王后的独女,道义上来说,并没有错,然而,这个时代是不禁兄妹通婚的!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姬王后在临死前已经做了安排,让庄公主带着彤阳二城嫁给公子丰,再让幼子公子衡驻守杨林塞,做公子丰的勤王保驾之臣。
这道王令触动最大的,自然是处于夙王后宫的三位夫人。
赵夫人出身夙国豪族,又生下了夙王大子,一旦她继位为后,公子闾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连带着赵氏族人在内,对王后的位置都眼热得很。齐夫人则是齐国公主出身,背后有着强大齐国的盟约支撑,她膝下也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儿公子晏,不光她自己梦想着夙王后的位置,齐国同样希望有个血脉相通的夙王太后。魏夫人则是魏国公主,惟一与齐夫人不同的是,她还没有子女,占优势的是,她还年轻,且深得夙王宠爱。
后宫里的三夫人固然是虎视眈眈,眼瞅着夙王后位空悬的诸国也借口贺夙太子册立,纷纷派出使者带着公主贵女来夙王都华城凑热闹,一则探听虚实,二则看看有没机会把自家公主推上夙王后的宝座……
不管是三夫人还是对王后位心存觊觎的各诸侯国,对于他们而言,姬王后留下的血脉都是拦路虎、踏脚石,谁能容忍一个已经拥有了两城繁华、一座要塞的故后太子?一时间,宫内宫外智计百出,阳谋阴害都对准了年龄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三个孩子。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姬王后盘算得再周到又怎么样?她没有给太子留下母族支持!三个孩子罢了,能不能长大还是两说——当务之急,一是王后之位,二是让那三个小祸害长不大!
姬王后在死前并没有想到的是,她自以为精明的打算却给年幼的子女带来了灭顶之灾。
初临异世的妘庄在打听清楚自己的身份处境之后,立即就对兄长弟弟的起居饮食上了心,很可惜的是,对方出手实在太快,她六岁的幼童身份能做的又太少,等她想要插手保护两个今生绝对嫡亲的血脉时,才刚刚被立为夙太子的公子丰已经吐血而死了。
她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年仅三岁的弟弟妘衡搂在怀里。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不知道谁可以相信,所以,她决定只相信自己。妘衡就这样被纳入了庄公主的庇护之下,吃饭睡觉,一刻都不准离开庄公主的视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妘庄才会稍微感谢造化,虽然你让我穿越到这个该死的莫名其妙的野蛮世界,但,好歹让我把桃源也带来了……
桃源是小名,此物正式名称应该是“空间研究院综合开发理论9号实践园区”,也就是妘衡所供职的农业研究院最新列装的实验装备之一,在文明极度发达的现代,修真、科技、魔法三巨头并肩齐行,随身空间在现世已经不稀奇了,现代人甚至已经达成了古代人类对“神仙”的各种幻想。
妘庄就是一个主修农业科技,辅修混沌宗的精英院士,她主要的工作就是为探索的蛮荒星开发准备各种适合其发展生产的粮食作物。名号很长的9号实践园区是她的主要工作地点,她多达一亿三千五百六十万亿余种动植物基因库都在里面,除此之外,这个庞大的空间被划分为六个大区,正在进行五个蛮荒星物种调试实验,剩下的一个大区则是她的休闲区,花草鲜美,风景极好,种着她喜欢吃的食物水果以及提供一切她生活需要的物资。
在公子丰吐血身亡之后,妘庄就把妘衡带到了自己身边,不过,她并不想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仅仅是在进食的时候,将宫人送来的浆食都丢进桃源里的垃圾处理区,顺便把休闲区里自己常吃的食物带来喂妘衡。才刚刚三岁的妘衡显然毫不懂事,甚至没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概念,于是乎,妘庄目前最大的麻烦就是紧紧盯着弟弟吃饭,决不能让他把在外人看来极度奇怪的食物丢到人前被围观……
不过,饮食安全问题解决之后,妘庄又面临了新的挑战。有刺客半夜三更摸上门来!
这个时代的王宫并不像后世那么守卫森严,更何况,夙国上下基本上除了夙王本人之外,就没有几个想让她和妘衡继续活下去的……在后宫夫人的示意以及国内豪族的运作下,原本不怎么森严的宫卫防守再松懈两分,里里外外的刺客就蜂拥而至了。不说三五天就来拜访一次,起码一个月里按着上中下旬要例行报道。
原本服侍妘庄的宫人都死了好几窝,每回妘庄都是在最紧要关头抱着妘衡逃入了随身空间。直到惨烈血腥的直接后果导致夙王宫的宫人们都不愿到庄公主身边服侍了,这才惊动了内忧外患的夙王。夙王大发雷霆,强行征调了三十个剑师保护自己的一双子女,针对妘庄姐弟的刺杀行动才终于消停了几分。
尽管有了父王的庇护,妘庄姐弟暂时获得了安宁,不过,在遭遇了几次半夜刺杀之后,妘庄就意识到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没有傍身的绝对武力是不行的。哪怕身为诸侯王,刺客一剑刺进心脏也就是魂归九天的下场……咳,这里可没有基因再造医院啊。
妘庄决定还是即刻就把自己辅修的修真学捡起来。科技是文明发展到某种地步的产物,修真和魔法却不是。科技作用于外物,修真作用于自身。拥有着现代灵魂的妘庄和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都有着独善其身的想法——毕竟,在她的那个时代,大家都达到了“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境界。自家管好自家事,世界不需要你拯救,这是基本共识。
于是乎,三岁的小盆友妘衡发现,原本不怎么爱搭理他,每天只是盯着他吃饭,不许他乱跑的姐姐,突然就变得特别喜欢和他玩了。他每天都跟着姐姐疯跑疯跳,下午太阳还没落山,他就累得呼呼大睡去了……妘衡不知道的是,每当他睡熟以后,他的姐姐就会带着他悄悄来到一个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的神奇世界……
对于妘庄来说,对付妘衡是很简单的一回事。三岁的小娃,都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想什么游戏逗他,只要时不时戳他一下,带着他跑两步,他就乐颠颠的像个得了逞的小害虫。玩累了的妘衡睡得很沉,她只要把休闲区的住宅楼稍微修改一下,装成宫殿的样子,妘衡半夜也不会闹着出门玩,顶多起床尿尿喝水,压根儿就没有穿帮的危险。
至于妘庄自己,则就守在妘衡身边的静室里,借着夜色开始筑基修炼。
时间就匆匆忙忙过去了大半年,姬王后和已故丰太子都成了过去式,王宫内外针对妘庄姐弟的风头也减弱了很多。妘庄刻意地淡化存在感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夙王在其中出了大力:他将赵夫人立为王后。
妘庄一丁点儿都不感谢父王给自己的封地,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探手山芋催命符。倘若没有那两城一塞,或许,丰太子不会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但是,夙王册立赵夫人为后,这个举动却让妘庄真正感谢了这个身体的父亲。
赵夫人的娘家是夙国豪族,要地有地,有人有人,赵夫人又是最早跟在夙王身边的姬妾,为夙王生下了第一个儿子。她被立为王后,她的大子公子闾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夙太子的不二之选。这下子,王宫内外的羡慕嫉妒恨都集中在了赵氏母子身上,已故丰太子留下的弟妹二人,反倒没什么人关心了——丰太子都死了,妘庄姐弟长大与否还是两说呢。
夙王替妘庄姐弟拉了这么强悍的一面挡箭牌,妘庄顿时就觉得日子好过了不少。
又过了半年之后,夙王宫传出公子闾的贤名,据说公子闾深得夙王喜爱。不过,赵王后却容颜渐老,反倒是魏夫人和新册的韩夫人颜色犹新,在夙王宫内出尽了风头。这么一来,夙王的后宫上下又掐得更加厉害了,就更没人留心早已悄无声息的妘庄姐弟了。
姬王后薨了不过一年,妘庄已经从原本居住的云台宫搬到了夙王宫东北角的莳花馆。
莳花馆原本是夙王为了招待时为公主的姬王后所建,彼时姬王后艳冠天下,有诸国第一美人之称,相传她最喜鲜花鲜果,夙王就在王宫东北面修建了莳花馆,打算种植无数鲜花,欲博美人一笑。不过,姬王后素有贤名,闻夙王打算为了迎接自己劳民伤财地修建莳花馆时,立即派人前往夙王宫严词阻止,大概意思就是,如果你非要修建莳花馆,让我成为历史上妲己褒姒一般的妖妇,那我就算死了尸骨也不会埋在夙国的领土。有了这个插曲,莳花馆的修建就低调了很多,甚至在姬王后被立为王后时,还专门命人将莳花馆拆掉了一部分。
总而言之,那是个先天不足的地方,甚至连宫殿都算不上。不过,赵王后的意思是,当初夙王在那里招待了身为王室公主的姬王后,那么,妘庄的身份还不如姬王后高贵呢,让她住在那里难道不是抬举吗?一言定鼎,巴不得装兔子的妘庄二话不说,立刻就带着弟弟往莳花馆搬了。
莳花馆占地不大,目前在名义上是归属于夙王宫,实际上和夙王宫还隔着一条御道,两道宫门。它的西面靠着夙王宫,北面和东面原本计划栽种花木,被姬王后严词拒绝之后,就改成了宴客用的高台,当时主要还是宴请时为公主的姬王后,姬王后住进王宫之后,这里就一直被闲置了,前两年又被改为晾晒场,专门晾晒宫廷浣洗的丝绸布帛,南面则是一个平时无人的小集市,再往南边走,就是夙国颇为高贵的门第府宅。
跟着妘庄搬进莳花馆的,除了四个身份比较高贵的女官外,基本上就没什么人了。——在这个时代,奴隶是不被称之为人的。原本夙王派遣给她的三十个剑师早就撤了,所以,亲娘哥哥死了还不到一年的妘庄,看上去处境甚为凄凉:被赶出王宫了,夙王不保护她了,她和弟弟简直就是被遗弃了……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妘庄心里很明白,夙王老爹一直保护着自己和弟弟。
住进莳花馆之后,虽然没有宫卫守护,她的处境却更安全了。因为夙王的剑师虽然都撤了,夙王赐给她的芈、嫚、夏、董四位女官却都是高门贵女,这四位姑奶奶各自带着七八个侍女,出入都有十多名剑客护卫,其中不乏异人,论战斗力,比夙王给的三十个剑师也差不了多少,保护起莳花馆来反而更加严密安全。
至于二人的吃穿用度,赵王后自然是要克扣一些的。不过,妘庄手里桃源资源无限,倒也不是很稀罕在她看来生产力无比低下的上古产物,虽说桃源里的东西不能带出来,那四位贵女姐姐却暗中贴补了不少,总而言之,日子看上去很艰难,实际上非常滋润。
妘庄每天晚上还是带着弟弟去桃源里修炼,她虽然没有教妘衡修真之术,然而,妘衡吃着姐姐准备的后世营养食谱,每天睡在灵气氤氲的桃源里,身体远比这个时代的小孩强健得多,才一年时间就猛地窜了个头,看着和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模样也生得唇红齿白,非常健康可爱。
反倒是妘庄自己正在筑基,神光内敛,慧性深藏,个子也没有怎么长,看着倒和妘衡差不多大小。某天她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弟弟,突然就觉得有点头疼了。是啊,妘衡四岁了,开始懂事了,她是把他身体养好了,现在似乎也要开始调教他的头脑了?那,到底是照着后世的标准教,还是照着这个世界的标准教啊?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2年5月8日11时53分19秒编辑过]
第二章
没等妘庄纠结多久,一直被夙王遥控的芈女就带着使命来了。
是的,她的使命,就是教妘庄姐弟认字。
妘庄在背着人的时候尴尬得直抓头发,她所在的现世在交流方面取得了极高超的发展,每个人都从小锻炼精神,不管是辅修修真或者魔法,文字障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就算一个单纯倚靠科技生存的现代人,也有精巧的基因改造手术或者意识交换器使用。所以,在妘庄的意识里,文字是不需要学习自然而然就懂得的,甚至于在她的世界里,文字除了艺术表达之外,基本上没有存在的必要。
现在妘庄总算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了:认字,顺便教弟弟认字。
这个野蛮的文明里,诸国的文字都还没有统一,芈女首先教他们的就是夙国的文字。
这个时代的文字很少,大多数人的描述能力也不太行,在妘庄看来,掌握这些数量不多的字并不困难。不过,她并没有出什么风头,不出挑也不出丑地按着芈女的教学进度学习,私底下却把妘衡丢进桃源里,开始教他现代通用语。——这也导致了妘衡的某种混乱,他经常搞不清楚芈女教的夙国字和妘庄教的通用字哪个才对。
奉命前来守护妘衡的芈女也只好叹息着向夙王汇报,公子衡着实不是可造之材……
在夙王的有意安排下,公子衡木讷蠢笨的名声很快就传遍了华都。一边是素有贤名、聪明仁孝的嫡长子公子闾,一边是早就打入冷宫还笨得要命的公子衡,朝野内外稍微想了一下,立即就把冷宫中的那对姐弟忘得更加干净了。
其实,等妘衡到五岁上头,两边文字就差不多能分清楚了,他其实是个相当聪慧可人的孩子,接受度非常高,连不怎么喜欢当人师父的妘庄也挺乐意教他些东西,才刚到七岁上,妘衡就能熟练地书写阅读五国文字了。除了当世最强大的夙国、齐国、秦国之外,还有妘庄刻意教导的现代通用字以及标准魔法文字。不过,此时公子衡已然蠢名在外,渐渐明白自身处境的他异常早慧,非常配合姐姐地完成了藏慧之举。
待妘衡十一岁时已和别的孩子十四五岁差不多高了,长得高,骨架子没彻底撑起来,看上去微微有些消瘦。不过,年纪虽少,已然显示出与其母姬王后相类的风姿气度,虽说无数人传言他满腹草莽,那模样却是极拿得出手的,清华高雅,气度凛凛。他是个很沉静温柔的少年,懂得察言观色,话不多,但凡开口,必然清晰明静,有条不紊。——对于这个弟弟,妘庄很满意。
只有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妘衡才会撕下温柔沉静的面具,在姐姐面前装痴卖娇。
“姐,我要打游戏!”妘衡扯着姐姐的袖子,满脸讨好地笑容。
姐弟二人独处一室时,说的都是现代通用语。一则妘庄不习惯夙国简陋的语言系统,二则也怕不小心露出了关于桃源的消息。这么多年来,妘衡基本上被她教成了上古和现代的杂交品种,连现代孩子最热衷的副本历练游戏都被妘庄搬出来给他玩了。
妘衡所说的游戏,即是现代最高端的模拟替身游戏。这是结合了科技与修真的强大文明才能创造出来的消遣,大意就是用空间技术模拟出一个设定小千世界,人降临其中,扮演其中一个角色,体验人生。这是现代修真者稳固心境的一个重要途径,毕竟,在现代的强大文明下,修真者个个不到二十岁就能达成远古修士千万年的修为,能力上去了,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心境修为,很容易堕入魔道。所以,这种类似副本的游戏就研发出来了。
妘衡虽然只有十一岁,却已经玩了两个副本进度,换句话说,他已经拥有两个完整的人生了。
妘庄正用笔刀在竹简上写字,被他轻轻一扯,竹面上拖出一道新痕。她眼也不眨地用青葱似的手指在乱痕上轻轻抹了抹,那被捣乱的竹简立即恢复如新。她继续刻着未完的字,不怎么赞同地说道:“我让你去历练心性,你把游戏当斗兽场打。嫚女还仰慕你温文尔雅,要她知道你骨子里血腥残忍的样子,还不直接昏倒。——衡,收收心,你太放纵了。”
妘衡不敢和姐姐正面顶嘴,只是委屈地说:“衡只是想去游戏里散散心……”
妘庄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就醒悟自己说错话了。姐姐才让他收收心,他就说要去散散心,这不是当面抽脸么?亡羊补牢地往前挪了一步,妘衡微微俯身,往上抬眼偷瞄正在刻字的姐姐,见妘庄还是不理会他,他就一点点趴到书案上,和妘庄凑得很近很近,撒娇似地口吻说道:“整天都被关在莳花馆里,身边全是女人。啊,姐姐,我不是说你。没有朋友,没有有趣的事,就是跟着两个一招就能被我放倒的剑客学假把式……我真的好憋屈呐,姐姐。”
妘庄心里其实是不痛快的,因为,她让妘衡去副本历练,却并没有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她给妘衡设计的第一个副本,是一个文明人温馨自在的一生,有风趣慈爱的爷爷奶奶,有恩爱理智的父母,有亲切有趣的亲戚朋友,身为独子,从小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富裕无憾。按道理说,这样的成长环境是非常容易培养出一个翩翩知礼、心智无缺的精神贵族的。
可是呢?妘衡干了什么?!他仗着夙国剑客教给他的剑术,打架斗殴,离家出走。
是,他很能干,凭着一己之力,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打出了一片天下。
甚至于他本人也在副本游戏中经历了生死磨砺,尝尽了人情冷暖,懂得了权势富贵。
换一个角度来说,他那个人生也可以算是成功的。
只是,和妘庄希望的彻底背道而驰。
她压根儿就不希望妘衡过早接触那些阴暗和残忍。如果她想要妘衡尽速成长,根本不需要副本游戏,只要把丰太子的死往他面前一摆,再让他看看夙王后宫的倾轧,把他丢出去任他厮杀打拼,她相信,由自己传授了逆天技艺的妘衡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
问题是那有什么意义呢?她给他来自于后世的知识和眼界,仅仅是为了给他开金手指?
她希望他跳出这个尘世洪流,希望他明白万世千生都是浮尘,把持真我最要紧。
第二个副本游戏,同样是妘庄设计的。他那位被同志出卖之后,在监狱中受尽磨难的母亲,生下他这个父不明的杂种儿子,母亲用荏弱的骨气和屈辱保护着他长大,教导他铁栏余晖下简陋的光明和爱。他没有领悟到母亲那颗被尘世凌辱得几近尘埃却依然光明磊落的心,长大之后就一路暴力地杀了出去,他纠结匪军肆意打劫江山,终于坐稳了政权,满手鲜血,一无怜悯。
妘庄必须承认,从某种角度来说,妘衡第二个副本人生依然是成功的。
可是,那么伟大的母亲都不能改造他那颗充满了天真和残忍的心。
妘庄已经不想再为他开启副本游戏了,他还太年轻,却已经见识了太多的鲜血。
自己传授给他的能力成为了他拒绝认识心灵和道德的凭据。最遗憾的是,那些在妘庄看来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却并不被妘衡所认同。每个现代人都从历史中懂得悲悯宽恕和善良,所以,拥有着这样底蕴的现代人才能够拥有与之相匹配的强大文明。每个现代人都熟读属于他们的历史,认同他们的历史。妘衡却拒绝那些历史。对于妘衡而言,那些历史,仅仅只是故事传说,和副本游戏一样的东西。
原本妘庄还想通过副本游戏来纠正妘衡的想法,可是,她错了。
在妘衡拒绝认同她所带来的历史时,就注定她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怪胎。
妘衡,是一股原本不应该属于这个尘世文明的力量。
这个年轻的文明,还没有成熟到足以拥有妘衡这样的力量。
她不知道妘衡会给这个世界带来这样的改变,不过,她已经无能为力也不打算管了。
——这大概也是现代人的通病。对于无法改变的,那么,听天由命。
天道会安排一切。
“无聊的话,帮姐姐刻书吧。”妘庄不动声色地说。
妘衡很少被姐姐一再拒绝,他敏锐地意识到,姐姐似乎真的生气了。
对于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妘衡敬重崇拜之余,还有一些不可亲近的忧虑。
他能感觉到,姐姐对待自己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亲昵。她对自己的管教,很多时候都是带了点公式化的。就如同教导课业一样,教一遍,如果能听懂,她就会教下去,愿意学,那么,就算有点懵懂,她也还是会继续教。可是,如果一旦自己表示不愿意学,那么,她即刻就会停止教学,从不勉强。
姐姐对自己是放纵的。只要自己做的事不会危害她和自己的安全,她几乎从来不管束自己。愿意长进,那么,她就教。不愿意长进,她也只是冷眼看着你混吃等死。她给自己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好的,在做错的时候,也会淡淡提醒一句,可是,如果自己不听,她也绝不会再说第二遍。
他可以枕着姐姐的大腿,让她给自己掏耳朵,也能半夜抱着被子,哀求姐姐与自己睡一个被窝。对于他的请求,只要不破坏姐姐的盘算,百分之一百二都会被允许。她一向是“尊重”自己的选择的,甚至有点宠溺和纵容。
妘衡好歹也通关两个副本了,前前后后加起来血腥拼杀了三十好几年,对危险有着本能的嗅觉。
原本正在撒娇的妘衡很老实地整理了衣袖,跽坐而起,行了个揖礼。
妘庄被他逗得一笑,没好气地说:“没得商量。”
妘衡抬头看着她微微带笑的眼睛,说:“衡惹姐姐生气了。”
这句话是真说到点子上了。妘庄不习惯说谎,也不想承认,于是沉默不语。
妘衡又静静地说了一句:“就算姐姐生气了,也从不责罚管教衡。”
这下子妘庄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出来话了。貌似弟弟在责怪自己未尽教养之责?按说妘庄该教的都教了,这个弟弟倘若愿意出世,基本上都能够搅得天下大乱了,不曾藏私也不曾偷懒,不至于如此哑口无言。可是,妘庄就是被他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和他都清楚,她是真的没有彻底负责地教养这个弟弟。
她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强硬地塑造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所以,她给他开阔眼界,教他各种技艺,偶然也会灌输一下自己的道德观念却从来不勉强。现代人都是自己从历史世俗包括副本中汲取教训逐渐成长,她也压根儿就没有教养弟弟的概念。
现代人惟一会严厉教导的人只有两种,一是自己的子女,二是拜入自己门下的嫡传弟子。
妘庄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误入了他姐姐的躯壳,有教导他的义务却没有规范他的资格。所以,妘庄在教授技艺方面并不藏私,只要妘衡愿意学,她都不吝赐教。然而,一旦妘衡想做的事和自己的观念冲突了,她也只是提醒一句,并不会强迫要求妘衡改正。
在正色质问了妘庄两句话之后,妘衡突然又露出可怜兮兮的小表情,蹭近妘庄身边,拉扯着她的袖子,撒娇道:“衡哪里做错了,姐姐就告诉衡吧。一定改,马上改,永不再犯。衡就只有姐姐一个长者了,求姐姐管管衡吧。”
倘若不是妘衡上来撒娇,妘庄还真不知道姐弟二人要怎么收场。她不习惯在弟弟面前动心机,所以,八成是她自己起身冷冷走掉,然后,姐弟关系横劈一道裂痕。此时见妘衡懂事地上来小意讨好,面上也带了些笑容,说:“整天沉溺游戏的都是坏孩子,你记着就好了。”
妘衡知道姐姐恐怕不是为了这个事情生气,不过,这时候也不敢继续纠缠。忙顺口答应道:“是,衡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提打游
第2回
戏的事了。我陪姐姐刻书吧。”
妘庄就把手里的笔刀让给妘衡,顺便把坐榻也让了出来。
这边妘衡很老实地照着竹简刻书,妘庄则倚着金漆凭几,一边翻竹简一边陪着。
尽管妘庄管教得少,妘衡却从小害怕惹姐姐生气,一应习惯养得极好。他拿着笔刀坐下来之后,很快就沉静心神,彻底投入到了刻书里去,一心一意刻书,没有丝毫东张西望的坏毛病,也不会趁机惹姐姐说话。姐弟二人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气氛却是说不出的融洽惬意。
一直到夕阳渐落,屋内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妘庄才放下手里的竹简,说:“今天到这里吧。”
妘衡很认真地把最后几个字刻完,收好竹简和笔刀,这才转身看着妘庄。
妘庄略微诧异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妘衡突然笑了笑,说:“今晚我就在外边睡。”
随着妘衡的逐渐长大,他在桃源里休息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刺客好几年没见踪影,如今还记着他们姐弟二人的也已不多,何况,夏女的剑客里边有两个绝顶高手,妘庄基本上不担心妘衡的安全——不说多了,妘衡如今的身手,他不去杀别人就不错了,天底下能杀得了他的恐怕不出五指之数。
何况,妘衡宿在外面,也是为了尽量不让外人把他们的秘密拆穿。如果不是妘庄那五个试验区的作物都到了收官阶段,她也不会经常往桃源跑。——毕竟,当初进桃源是为了安全问题,她元神早见,这两年忙的都是肉身淬炼,早已大成,安全早就不是问题了。
妘庄并未多想,吩咐侍女打水洗浴之后,和妘衡各自安寝,她自然转身就进了桃源。
第三章
次日清晨,妘庄和往常一样洗漱之后,穿戴整齐地从桃源出来。
天正蒙蒙亮,原本应该是四邻寂静的时候。
意外的是,不单妘衡穿戴整齐地坐在她寝室里,外面似乎也有人整夜没睡。
妘庄立即就意识到目前的情势不寻常,不过,在打量了弟弟的脸色之后,她仅是慢慢靠着凭几在榻上坐下。姐弟二人相处这么多年,妘庄一眼就能看出妘衡的心境,此时外面虽然乱糟糟的,妘衡却能稳稳当当地守在自己房中,显然没有发生什么祸及目前平静的大事。
此时没有侍女敢进来伺候,妘庄自己动手理正了衣襟,方才好整以暇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妘衡原本侧坐在东面,回话前往前挪了一步,正面对着妘庄,静静说道:“公子闾死了。”
嘶啦一声,妘庄的袖子就撕破了。大概没料到姐姐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妘衡惊讶地抬头,恰好看见妘庄冷漠中带着一丝厌恶的表情。——他绝对没想到姐姐会是这样的表情。她可以生气,可以发怒,可以横眉竖目,可是,为什么她会有那样冷漠厌恶的表情?
难道姐姐还认为自己应该对公子闾讲究什么兄友弟恭吗?妘衡心里凉了大半截。
妘庄很快就把脸上的表情都收了起来,她拢了拢裂开的衣袖,遮住自己的手臂,冷静地开口:“不要再惹事了。出去吧。”
妘衡发现自己每次和姐姐交锋都溃败得莫名其妙。他一贯知道和姐姐之间有些症结,也一直试图打开这个结。之所以不住要求去副本游戏,那也是因为他知道,每次他进了副本,姐姐都会换了身份在他身边一直默默关注着他。可是,他已经走完了两个副本进度,姐姐却没有在他游戏时插手任何事件,这让他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次姐姐干脆地拒绝了让他继续进副本,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姐姐今年十三岁,也许明年,也许后年,说不准今年她就会嫁出去……他必须在这之前把和姐姐之间的结打开。在这个世界上,他和姐姐不能存在任何猜忌,不独是感情上不能容忍这点瑕疵,也因为他一生的布局——妘庄是惟一有能力和他相抗的人,他不能杀了妘庄,就得保证妘庄和他一条心。
所以,在昨天被姐姐拒绝之后,他很干脆地做了一次挑衅:半夜去刺杀了公子闾。
这么多年以来,妘庄一直严令他韬光养晦,目前似乎也没有改变处境的打算。他偏偏要去杀了公子闾,杀了那个夙王给他们姐弟竖起的完美挡箭牌。他是真的想看看,一向不发怒的姐姐,是不是真的打算和自己“客气”到底了?然而,他在这里坐了大半夜,终于等到天亮,等到姐姐出来。她依然是不紧不慢地性子,一眼就看出自己耍了把戏,问,你做了什么。当他说出那挑衅的话时,她的反应不是震怒,而是厌恶。
——她真的从未将自己视作亲人?!妘衡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想下去,那念头能够让他崩溃掉。
就在他错愕无比还带着几分心凉的时候,妘庄又说道:“晚上过去说。”
“过去”是个很含糊的词。不过,妘衡很清楚姐姐的意思。所谓过去说,就是到桃源里说。
很显然妘庄并非不管这件事,是觉得目前的场合不适合和弟弟深谈。
大喜过望的妘衡竟有些兴奋地抬头,试图从姐姐脸上看到她更深的情绪。却不想他的脸色尽数落在了妘庄眼里,把妘庄气得够呛。——韬光养晦低调了这么些年,名声也坏了,折辱也忍了,眼看着大局将启,妘衡为了和自己挑衅置气竟然手起刀落把公子闾杀了。
他此时不担心公子闾身亡的后果,反而仔仔细细惦记着自己的反应!
妘庄秀眉略竖,紧绷的脸上显出一丝怒意。妘衡顿时就知道坏事了,忙将眼中压抑不住的喜色按捺下去,掩饰般地干咳了一声,答应道:“是。晚上……晚上说。那衡先告退了。”说完,妘衡又看了姐姐一眼,发现妘庄没有再说什么话的意思,便施礼往边上退去。
至席沿欲起身时,突然听见妘庄的阻止:“等等。”
妘衡愣了一下,又回来在妘庄对面坐下,岂料非但没有急切说话,连一个表达情绪的眼神都没有落在妘衡身上,就稳稳坐着等他理正衣襟。这让妘衡对姐姐接下来要说的话越发重视,手脚利索地整理了自己的坐姿,头微微向下,这是一种很安然恭敬的聆听姿态。
“你想让我知道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要再惹任何事。”妘庄轻缓清晰地说。
安静的寝室里只剩下天光渐移的声响,那一个刹那,多少年华江山都在摇曳黯淡。
藏在妘衡灵魂深处的并不仅是夙国失势公子,看似年少的他已经完成了两个副本进度,拥有两个血腥强势的人生。他是传闻中腹内草莽的夙国公子,也是叱咤风云的黑道君主、商界传奇,甚至在第二个副本中起于微时,君临天下立朝百年。这样的妘衡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古怪的是,面对妘庄毫不客气地警告,骨子里桀骜不驯的妘衡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满。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很老实恭敬地以手加额,俯身向妘庄行了一个拜礼。
恰在此时,门外有侍女贴席禀报:“主,芈姬入侍。”
听到外面动静的妘衡很自然侧身退到东边,质地良好的衣袂轻轻擦过妘庄的袍角。见妘庄微微蹙眉,他又伸手替姐姐把皱起的衣袍理了理,顺势往前凑近,低声讨好道:“阿姊,毋恼。”这时候他已经自动将通用语换成了夙国官话,那绵绵软软的“阿姊”二字,从喉咙中翻滚出来,多少让人心颤。
妘庄心头暗恨,一把揪住妘衡后颈,将他按倒身前,抬手狠狠两个巴掌落在了妘衡的臀上。
两下打完,妘庄略微有些意外。原以为妘衡会反抗,按住他的右手一直蓄势待发,哪晓得妘衡除了在身体失去控制的第一个瞬间稍微挣扎了一下,随即就乖乖趴在了地上,她两个巴掌打完,妘衡也没有再动一下,模样乖巧温驯得简直有些怪异。妘庄做好了镇压准备的右手也只是虚按在妘衡后颈,并未使力。
那边芈女已经带着陪侍逐渐走近,脚步声近在眼前。乖乖趴在妘庄身前的妘衡扭过头来,清秀明静的小脸上略带绯红色,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疼的,小声唤道:“阿姊,捶楚毋当妇人面。”说着,见妘庄神色犹是清清淡淡的,便转身将妘庄虚按在他后颈的右手捂住,拿脸颊轻轻蹭妘庄的手心。这就是活生生的撒娇了。
妘庄狠狠看他一眼,到底不能在芈女面前失礼,因此挥袖示意他起身。妘衡连忙翻身起来,顾不得自己凌乱的衣衫,满脸谄媚地先替妘庄正理衣袍,待妘庄妆点肃静之后,方才退到东首坐稳,手脚利索地将自己打理清楚。恰好理顺衣袂上最后一道褶皱,妘庄卧室的大门已经被打开了。
夙王赐给妘庄的四个女官中,芈女是门第最雄浑高贵的一个。芈氏远祖来自姬王室,封于芈国,才有了这一支枝蔓庞大的贵族。她的祖父芈熹是先夙王最倚重的国相,祖母则是夙盟国齐国嬉沅公主,父亲芈阴是家中嫡长子,袭爵白庐伯,母亲是夙王亲妹长水公主。芈女一出生就被夙王赐了一百封邑,被赐到妘庄身边之后,又加封芈女为内宫典仪,食邑增至三百户。芈女本人也是夙国闻名遐迩的才女,能识字做歌,擅鼓瑟吹箫,这也是当初夙王派遣她来给妘庄、妘衡姐弟启蒙的原因。
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一样,芈女骨骼纤小,个子不高,她穿着色彩鲜艳的蜀锦深衣,衣袂下隐约能看见轻飘飘的绣花罗裙,枝枝蔓蔓的绿枝往裙上攀爬,绣工精湛无匹,自然是旁人看不见的奢华昂贵。也是寻常木屐,踩在木质地板上没有一丝声响,这是公卿世家的贵女自幼训练出来的高贵体态,寻常人自然不能比拟。乌黑的长发梳了一个堕马髻,一抹醒目的白玉簪浅浅雕个蝉儿形状,衬得那张宛如圆盘的脸上晶莹如玉,肌肤如雪,体态丰盈,眉目慈和柔美,正是如今世上公认的一等品貌。
芈女身边向来服侍着八个侍女,被外界戏称为“胭脂八虎”,个个身手敏捷,能与丈夫击剑,对付寻常男子丝毫不落下风。此时她进来拜见庄公主,其余六只雌虎就留在了门外,只带着辛女与青女进来。待进妘庄寝室时,辛女与青女也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芈女解剑递给青女,在门前理了理衣襟方才进门。
“拜见女公子。”芈女独身进门,至席前拜倒,一举一动都仿佛有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芈女曾为妘庄、妘衡启蒙,二人对芈女也执半师之礼,此时芈女上前拜见,妘庄、妘衡都在席上退了一步,俯身还礼。见礼之后,妘庄拱手相请,芈女便在西首坐下。很快就有侍女进来,先是替三人整理衣冠,随即送上温酒美浆待客。
这个时代的文明颇为简陋,在妘庄看来,侍女捧来的漆制酒器也着实没有看头。然而,出身大世家的芈女却捧着手里的酒器,眼中充满了眷恋与神伤。
妘庄再是聪慧,也闹不懂芈女突然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单刀直入地问:“尔来为何?”
芈女方才将酒具放下,正色道:“上欲使妾远归于齐。”
一句话才说出口,妘庄就听见妘衡轻轻呛咳的声音,显然是饮浆时受惊呛着了。她没有搭理旁边做戏的妘衡,任由侍女匆匆忙忙进来,又是给妘衡漱口,又是擦洗坐席。
妘庄心里思忖着芈女带来的消息。夙王要把芈女嫁到齐国去?毫无疑问,这是个新鲜的决定。根据妘庄从前的分析,夙王把芈女赐给自己做了近臣女官,应该是想让自己带到封地去,给自己做肱股之臣的。现在居然要把芈女嫁到齐国去,自然是和公子闾遇刺身亡相关。
公子闾死了,夙王膝下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消失了,以赵王后的年纪,仿佛也不可能再生一个儿子。那么,夙王剩下的儿子还有谁?齐夫人所出的公子晏,赵夫人刚刚出生不到一岁的公子敏。自然,前姬王后所生的公子衡也算,只是在妘庄指导下这么多年地刻意藏慧,基本上已经没人把妘衡当作太子候选人了。
公子晏只比妘衡小一岁,今年也有十岁了。在公子闾的贤名笼罩下,这位齐夫人所出的庶子向来不太光彩,公子衡是腹内草莽不堪造就,公子晏却是生性暴劣、从内到外都尴尬难看,若非他生得一双与夙王几无二致的耳朵,宫内都要传言他恐怕是野外抱来的杂种了。——相比起夙王的英伟,齐夫人的美艳,他实在长得太过基因突变。
公子闾半夜才死,夙王立刻就通知芈女,要她准备嫁到齐国去,很显然是要立公子晏为储君了。
想到这里妘庄也不禁感慨一声,夙王或许对别的子女都显得太过薄情,对她和妘衡却是极好极好的。尽管这么多年来,夙王从来不曾召见过她和妘衡,甚至从来不公开过问他们的处境,然而,他暗地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弟弟妘衡。从前被夙王竖起来的靶子是赵王后与公子闾,公子闾死了,他即刻就决定再把几乎不堪造就的公子晏拉起来,为了给公子晏这个靶子增添厚度,不惜将芈女远嫁齐国。
芈女身份之高贵,绝非普通公卿贵女可比。她的祖母是齐国公主,母亲是夙国公主,一旦出嫁,夙王必然赐封她为翁主,这是代表夙王室与齐国联姻。一旦她嫁了过去,身为齐国公主的齐夫人就等于在夙国有了芈氏的援力,哪怕赵王后在夙国根基深厚,齐夫人与公子晏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归根结底,这都是妘衡一时冲动之下造成的后遗症。妘庄面上情绪不显,心里已多压了一分怒意。
芈女却丝毫不知道室中端坐的姐弟二人有多大能耐,更不知道自己远嫁的悲剧尽由妘衡一手促成,她匆匆忙忙来见妘庄,一则因为妘庄是她此时效忠的主人,二则是除了妘庄这里,她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了。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出身贵重,锦衣玉食,颐指气使,年岁及长,更加明白自己必须为了这些年的尊崇享受付出什么代价。女子于家族而言,是货物,是价值,终究是要衡量着交换出去的。原本以为自己能跟着夙王最心爱的庄公主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自由自在的血路,却不想妄想仍然敌不过宿命,庄公主未嫁,她却迫于形势不得不嫁了。
看着妘庄粉嫩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身子,芈女心中似有些酸意,又有些缠绵。自夙王将她赐给庄公主为近臣开始,已经八年了。眼看着当年那个紧紧抱着弟弟躲在墙角的小女娃一天天长大,竟有了一种抚育子女的感觉。她听说庄公主脾性像姬王后,平素不喜与人言,遇事颇为木讷,心里是极明白的。
看着身姿荏弱的妘庄,芈女几乎想要落泪,她魔怔了一般地想着、念着,倘若自己远嫁齐国,这宫中还有谁能护着她,护着她爱愈性命的弟弟?谁给她裁剪新衣,谁为她操心饮食,谁能指使剑客为她遮风挡雨?她还那么荏弱年轻,怎样才能在充满杀机的夙国后宫好好活下去?!
心里兜兜转转想了那么多,芈女到底不能放声痛哭,端着眼角残泪,哽声道:“妾此去无期,主当自惜。”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医疗条件也不见得高明,女子一旦远嫁,几乎就是永诀。何况,各地风俗不一,女人地位不高,哪怕身份高贵如帝姬公主,去国离家也再不复昔日风光。妘庄向来知道芈女的理想,她不欲嫁人,就想辅佐自己在封地终老,难得这时代出了一个跳出桎梏的大才女,一辈子却生生被妘衡给毁了。
见芈女眼角带泪花容憔悴,妘庄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汝去亦自惜。愿与卿相期。”
这句话听在芈女的耳朵里,无非是一个心灵上的安慰。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了出来,哽咽道:“主有命,妾不敢辞。天长地远,愿相见有期。”服侍在旁的侍女递来手巾,她轻轻擦了擦眼角,强笑道,“妾失仪。容妾更衣。”说着,便施礼避去外间梳洗了。
室内还有侍女立于旁侧,妘衡却已经按捺不住了,他凑近妘庄身边,轻声问:“相期?”
妘庄伸手狠狠在他腰间扭了一撮肉,低斥道:“谁摆的摊子,谁收拾残局。”她说的是通用语。
妘衡疼得脸都扭了,忙按住腰间姐姐的魔爪,轻嘶一声:“是,是!姐姐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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