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我是从旧社会活过来的,小时候练杂耍,也唱过几嗓子戏。我自己并不好那一口,但求生存。慢慢在戏班子我的谈价功夫比弹唱功夫见长,师父管班子里的事儿,我就在外边接活儿跟议价。再后来我自己成了师父,带了戏班子,收了徒弟,全是各种法子流落过来的小男孩,还收留了一个那时跟着东北逃荒而来的小女孩。男孩子进了班都有自己的戏名,那女娃娃没名儿,没爹妈,没她地位,有人使唤她了就吆喝一声,她就搁这儿伺候院儿里的大大小小,帮着厨子买菜打下手,收拾院落,挣她那一口饭吃。东北女娃娃,人高马大,比看着同龄的男孩子们长得高,人也粗。
男孩子们练功练不出趴在条凳上挨打,那女娃,大概是厨子觉得她还不配趴条凳,干活干得慢一点么就把她绑在院门外的栅栏上抽一顿。我从来没看过她怎么挨得揍,想来是炊事员揍她都避开打扰我们,但总有几次回家在院门口看她已经被“治办”过了,头冲下屁股撅着,手脚这么叠着绑着,冷天棉裤也褪到脚跟,屁股伤得不比男孩子们轻。一次撞见她刚被松绑,正在费力地提裤子,张着嘴大口大口换着气,手还没来得及擦鼻子,是被绑的那个姿势被鼻涕给堵上了,我就掏了手帕给她鼻子上撸了一下,她像是头一次意识到她被人注意到了似的,一脸的尴尬。一个院子都是学戏的仔,一个粗使的女娃子连学戏的命都够不上,谁都能打骂她一顿。我经常打徒弟,那个时代的教育手段就是那样,但从来都没碰过她,她的地位低到轮不到我来教训。
就那么一次,出门谈判完请一个订戏的老板上门看看,这么一到家门口,正撞见栅栏上那女娃被绑得老实。老板一抬头那么一怔。
戏班子也有喝西北风的时候,也是同一年,那个老板自己送上门来,要请一台戏,提到让那个女娃上门伺候茶水。我这么一听哪,这是要人哪。无奈没戏唱的时候人就直不起腰杆,一帮孩子等着吃呢。给那孩子裁了一身女娃衣服,出门那天第一次把她叫到我跟前,给她擦了把脸,平时只给演出上用的油彩,我化了两毛笔用指头给她脸上抹了抹颜色。临走前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解得眨巴了一下眼,不知道是从来没人问过她还是她就没有名字。
男孩子们当晚唱完就回来了,那女娃第二天被人背了回来,衣服没了,裹着的盖被一打开全是血,本来就不小的屁股肿得高了一倍多,被打得不省人事。等擦了也喂了药,回头她醒过来,穿上旧衣服就下地干活去了。至于除了挨了打还挨了什么别的,她什么也没说。
但她一定感到了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再后来那个老板又订了两三次,她开始自己擦脸,每次都是第二天赤条条地裹着被人背回来,屁股也越打越高。戏班子也因为她度过了数九寒冬。我的谈判能力,在于知道自己的砝码,她一定也知道她的用处了,但在家里还是跟以前一样干事儿,察觉到别人的注意时总是一阵害臊。
再么一天,一样她跟着出活,第二天没回来,第三天是席子裹着背回来的。这次被打死了,老板付了双倍的戏钱。我看了看她,手脚都还绑着,屁股已经黢黑。只是我还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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