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M/F]《秋水余波》_风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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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一)

     

      顾峋风听说王巡抚居然被指为宁王一党,被迫辞官,登时怒上心头——宁王在洪都谋反,扣押了所有地方官,王巡抚恰好不在城中,侥幸逃过一劫,在朝廷一无兵二无饷的情况下,王巡抚殚精竭虑,联络大师哥帮忙,两个月平定叛乱!朝廷明明已经接收了被俘的宸濠,居然翻脸不认人,怀疑他是逆党,要逮下诏狱!

      顾峋风两个月来和王巡抚一道平叛,深敬他为人,后来为救陈湘受伤昏迷了近半年,如今醒来一月有余,总算行动如常了——无意中听见下人说起皇帝南来的事,细问顾七,这才知道已经搞得乌烟瘴气,他越听越气,道:“他怎么如此是非不分?阿衡就不劝劝?”

      顾七叹了口气,道:“阿衡半年前外放了山东巡按,根本不在他身边——皇上现在对江彬言听计从,听说年初为了巡行江南,朝臣劝阻,一次就廷杖了一百三十名官员,当场打死十几个。这一回王巡抚明明已经平定了叛乱,皇上和江彬还带着十万官兵来“御驾亲征”,甚至下旨把宸濠放回鄱阳湖,等亲征、接战以后,擒获宸濠,再奏凯**。”

      顾峋风拍案而起,道:“混帐——咱们为了平叛死伤了多少兄弟?费了那么大力气才擒获了宸濠,他当是玩呢?鄱阳湖九曲十八荡,放宸濠回去等于放虎归山,指不定擒不擒得回来呢?”

      顾七道:“是啊——大哥可知王巡抚怎么获罪的?他也是这个意思,就是放虎归山后头多了一句“蛟龙入海”,便被那监军的张忠许泰抓住了把柄,说他心心念念当宸濠是真龙,可见是逆党一系,要不怎么当时洪都府官员全部被难,独独他留得性命?说他后来是看宸濠大势已去才擒了他回来邀功的——皇上不知就里,还就真信了这一说,可让人多寒心?”

      顾峋风简直气炸了肺,听说圣驾到了南京,立时便要去找他。陈湘听说了连忙劝阻——他大病初起才能行动,武功也只恢复了不到三成,原是怕他知道了生气才瞒着他的——他昏迷时皇甫骏来看过一回,陈湘曾劝过一番;阿衡也跟皇帝盘桓了几天,何曾没有劝过?如今依然故我,陈湘也灰了心——可是顾峋风一片赤心热肠,陈湘也拦不住,只能让顾七陪他去,嘱咐二人小心行事。

      兄弟俩带上绿烟和覃凤鸣,乘船策马一路北行,不一日赶到南京城,却听说皇帝前天带人去了牛头山,以崇教寺作为行宫了。师徒四人又到了崇教寺,哪知道守卫森严,谁也不见;顾峋风报出名来,好半天才有个侍卫出来,说皇上这两天在寺中闭关修行,请他先回去,等皇上出了关再见。

      顾峋风没想到皇上连自己也不见,越发气闷——皇甫骏根本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说什么在寺中闭关修行,自然是一派搪塞人的鬼话,自己若武功在身,趁夜便能飞檐走壁揪他出来,如今却力有未逮。顾七劝他少安毋躁,天下尽知这位天子任性妄为,龙性难驯,还是先找个熟人探听清楚再做计较。

      第二天终于托人找到了阿衡曾经提过、内监中颇为正直的张永——两人在京中也见过面,张永见到了顾峋风,一把抓住不放,邀到密处细谈才知道,皇上居然在玩失踪!

      原来牛头山的名胜很多,南宋建炎三年,岳飞在牛首山设伏大破金兀术,另外还有白龟池、虎跑泉、舍身台、兜率岩、文殊洞、芙蓉峰、电楼等等名目,不过,皇帝最感兴趣的是两处地方,一处是一块硕大无朋的巨石,其形如鼓,横倒在地,中间空旷之处,可摆七八桌酒席;皇帝在那里盘桓了好久,认为是夏天避暑的好地方。

      另外一处是在牛头山的两峰,有个石窟,望进去一片漆黑,不知深浅;照当地父老说。这个石窟从来没有人敢进去,倘或不信,一去就永不回来了。当时皇帝非常想入窟探一探险,大家极力劝阻才怏怏作罢。哪知道到了拂晓,发现皇帝不见了。

      大家慌做一团,四处找寻不见,查问守夜的江彬部下,说是彻夜巡逻,没有断过人,也没有看见万岁爷微行——报与城中梁阁老知道,几位重臣也不敢声张,又秘密寻访了一天,午后才在西山旁的小溪边找到了皇帝——问他去哪里,他笑笑不说;问随行的两个小太监也不肯说,说万岁爷关照过,哪个要多说一句,立刻剥皮。

      结果第二天夜里,皇上又不见了,还是第二天午后才找见,张永这回才查问出来,皇上竟是由江彬安排,遇仙去了——说是那石窟里有位道姑,来头不小,本是西王母驾前司酒的老媪,只为贪杯,谪下凡尘;她不昧前因,潜心苦修,已成半仙之体,西王母的侍儿莲花与杏蕉等偶尔亦游戏人间,都在此处暂驻,过者如有凡夫俗子仙女传奇中的柳毅潭于棼之流,也便同圆襄王之梦,问皇帝想不想修一段仙缘?

      皇帝经验过各种各样的尤物,独独没见过仙女,听江彬这样一说,立时兴致勃勃,要请位仙女下来见识见识——这才有了两次失踪之举。可见了仙女没有呢?据说第一晚并未见到,第二夜四更将近,皇帝独酌无偶,倦眼迷离之际,一阵烟雾出现,果然有一位长身玉立、头梳高髻、腰系高腰长裙的仙女;说不了几句话,便双携共入罗帏了——昨天顾峋风来的时候,皇帝还没回来呢。

(二)

      张永说到这里又有些发愁——皇上昨天傍晚跟江彬一道回来,今天又说起来想去胶东蓬莱阁寻访仙踪——顾峋风来得正好,皇上跟他交好,让他劝解劝解赶紧回京,免得山东百姓又要遭殃。

      张永说完替他通报进去,皇帝果然立刻传见。晚饭是和顾氏兄弟、江彬一起吃的,皇甫骏左手拉着江彬,右手拉着顾峋风,大说大笑,欢喜非常;席间说起当年和顾峋风当年一起大败蒙古小王子的事,对于这次没有亲手擒获宸濠大是遗憾,知他参与其事,便问他战况如何。

      王巡抚处置南昌突变的手法,本就机变百出,行动神速;而奇正相生,虚实互用,又深合乎兵法。顾峋风曾亲身参与,又深知皇帝心理,刻意渲染,更觉动听。皇帝眉飞色舞之际,对王阳明的印象,立刻便大不相同了——顾峋风劝他重用王巡抚,皇甫骏道:“我本来就想重用他的啊,是他自己要辞官回乡省亲。”

      江彬笑道:“就是,咱们带兵的人都知道,打仗是玩命的事,王巡抚也怪累的,皇上体谅他,让他先歇一阵子,等回了京再让他起复好了。”

      顾峋风知道皇帝心里有了小人中伤的底子,加上还想着放宸濠回鄱阳湖打一仗过瘾,怕王巡抚阻挠才让他致仕,见他和江彬相视一笑,冷笑道:“原来江将军也知道打仗是玩命的事?这一回为擒宸濠,我们死伤了成百上千的兄弟,听说还有小人提议要放宸濠回鄱阳湖再打一仗——劳民伤财不说,难道还要再死几百个人才甘心?”

      江彬道:“宸濠早吓破了胆,就放他回去,也兴不起什么大浪头,威武大将军带天兵一到,还不是手到擒来?”顾峋风道:“既然如此胜之不武,何必还多此一举?又不是戏台上唱戏!”这话不客气之极,却也只有他敢当面说出来。江彬让他损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看着皇帝不言语。

      皇甫骏见两人剑拔弩张,话不投机,只好推说喝多了,叫人上醒酒汤,江彬趁机以军务繁忙告退,打个哈哈道:“天不早了,大家也散了吧。”顾峋风淡淡地道:“将军有事就先请吧。”

      江彬看他这么说,显然还要留下跟皇上有话说,也只好悻悻离开。顾七知道大哥跟皇上交情非浅,有些话说重了当着自己难免尴尬,也就借词告退。皇甫骏看顾峋风黑着一张脸,挥手斥退了众小监,苦笑道:“你今天是寻我的晦气来了?”

      顾峋风道:“你身边都是凑你兴头,哄着你玩乐的人,我不凑你的趣,所以看着我也讨厌了是不是?”大家跟皇上说话本来就要遣词琢句,皇甫骏自从离了京,身边环绕的更全是甘词小人,如今顾峋风这么不惜破脸直言而出,他也只有端起醒酒汤挡脸,苦笑道:“我当你是好朋友,咱俩过命的交情,你就是骂我我也只能听着。”

      顾峋风道:“你不是有廷杖么?你是皇上,旁人说的话不爱听了,拉出去打死就是。”皇甫骏低了头,半晌道:“我跟陈湘说过——我是让他们骂急了,就想吓唬吓唬他们,不知道三十棍子会打死人!后来我再也不敢用廷杖——可是再怎么说,那些人终究是被我打死了,你看不过,回头也打我一顿好了。”

      顾峋风看他脸色沉痛,知他是真的后悔!他既然知错,也就不再深究,遂道:“既然不想人无辜枉死,就收回成命,改在南京献俘吧。”皇甫骏看了他一眼,道:“峋风,你也替我想想——我御驾亲征,结果千里迢迢来到这就杀一个俘虏,说出去不是笑话么?”

      顾峋风道:“你以为放回去你再捉一回就不是笑话了?你当天下人是傻子啊?宸濠是王巡抚捉回来的,你就是把王巡抚杀了,劳民伤财地跟宸濠再打一回,也是胜之不武,万一被他逃了,就更是大笑话——七月二十六王巡抚生擒宸濠逆党,第二天八百里捷报报送京师,算下来八月初就应该报到你手里,那时候皇上只怕还没出直隶呢吧?从你打定主意南下那一天,你就该知道这是个笑话!”

      接到王巡抚捷报时皇甫骏确实是刚到良乡,当时跟江彬一合计,好容易出得京来,要让随行的梁阁老等知道已经平叛成功,师出无名,自然要劝他打道回府,这才匿下捷报不发,等梁阁老等得知消息,已经一路南下,拦都拦不住了——如今听他这么一分析,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道:“好好好,就依你,在南京献俘行了吧?”

      顾峋风听他终于改变主意,赶紧敲定转角,道:“就是,赢要赢得漂亮,输也要输得大气,王巡抚是你的属下,你跟自己手下人争什么功?八月出京,这都过了年了——献俘的事早完早了!打仗拼命是将帅们的事,你南下不就是为了游山玩水吗?跟宸濠较什么真?有空还不如去跟仙女们,啊,那多过瘾哪!”

      皇甫骏看他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呸”了一声道:“什么仙女?哼,”话说到一半,语气一滞,转身就走;顾峋风跟着他到后面,奇道:“怎么,不是遇仙,难道见鬼了?”皇甫骏笑道:“这帮混帐东西,偏爱乱嚼舌头,你听他们胡说。”

      顾峋风看他说一半又不说了,倒给他逗起好奇心来,道:“怎么,难道没碰见艳鬼,倒碰上个厉鬼,吓得你说都不敢说了?”

(四)

      可若真是贫家小户穷疯了存心讹诈,顾峋风一开始就许以白银千两,他们就该见好就收;何况仵作的儿子欠下上万两的赌债,官府的仵作都束手无策,寻常妇人岂能有本事摆平此事?而那闹事的老头寡妇拿了钱回家,如今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再一查仵作之子虽不上进,但这上万的赌债却是这两个月有人勾引并借钱给他才逐步欠下的——顾峋风找到借钱给他那人,终于逼出实话,这一切乃是上头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让他干的;而这个人从不露面,每次都是隔着板壁给钱说话——他只认得这人的声音。

      这条线接不下去,顾峋风只好将那倔老头和泼辣寡妇的模样画出来,发出武林追索令,终于在河南乡下找着了那和人姘居的寡妇——由她那姘头顺藤摸瓜,再待那听过他声音的人亲自辨认,终于查到那暗中指使之人竟是江彬手下——被他倚重为军师的的不第举人赵某。

      这件事果然是江彬的阴谋,顾峋风怒上心头——看来真是正邪不两立,他奈何不得自己,就用这下作手段诬赖陈湘,搞臭回春堂!这人表面粗豪,其实阴险得很呢!

      查出真相,顾峋风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是他带着覃凤鸣去河南的路上经过扬州附近时,中午打尖时却听见门外喧嚷起来,却是一个邋遢妇人抱住一个美貌女子乱喊乱叫,被那女子的兄弟推了个跟头,一跤跌在一块石头上,碰得头破血流,一个孩子追过来抱着那妇**哭,那推人的汉子也慌了,连称不是故意,谁叫她突然过来扯着自己妹子不放?

      覃凤鸣拨开人群,见那妇人歪在地上,兀自扯着那女子的裙角,直着脖子叫她“阿英”,嘴里唠叨个不停;那美貌女子吓得说不出话,旁边那汉子连声分辨——说跟这妇人素不相识,妹子也不叫“阿英”,一个黄花大闺女走着走着突然给人抱住,他作哥哥的当然得护着些。只不过想推开妇人,是她自己脚下不稳才摔成这样。

      顾峋风略通医术,见那妇人血流如注,抱着他叫娘的孩子还不到十岁,赶紧吩咐覃凤鸣封住妇人穴道,帮忙包扎止血。有人证明那妇人确实是疯子,到处找她女儿认错了人;众人七嘴八舌,那汉子终于在地保和众人劝解下掏出一串钱给那孩子,一边自认倒霉地去了。

      众人连声慨叹,有个人说出真相,顾峋风这才知道是一件人间惨事——原来数月前皇帝御驾亲征,派人到江南预备“都督府”,传旨民间一律不准畜猪——理由是猪朱同音,犯了忌讳。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奥妙,心想不准畜猪,只好杀来自家吃。这下闯了大祸!杀猪是“杀朱”,那不成了造反了?官府立即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借此敲诈勒索——因而倾家荡产者,不知几许人家。

      这妇人本是小康之家,一儿一女都未成人,丈夫被抓进大牢,一个妇人无依无*,等她倾家荡产凑足了赎罪银子,丈夫却在狱中染上时疫,回到家便一病不起;接着征选民间女子以供御用,这妇人的长女阿英被选了去,哪知没几天却传来消息说病死了——后来才知道是因生得漂亮,被经手的人侮辱抗争而死,为了消灭证据只说瘟疫传染,连尸首一把火烧了——她丈夫气得呕血而亡,妇人便疯了,整天在外头疯疯癫癫地寻她女儿。

      顾峋风听罢直气得脸色铁青,师徒俩才要上路,方才奋力扶着母亲回家那孩子陆平却追了来,跪下苦求顾大侠收他为徒——顾峋风想到他父亡母病,孤苦无依,当即答应下来。给了他一百两银子,让他先回家照料母亲,等自己办完事再回来接他。

      据梁阁老所说,这派到扬州的吴太监也是江彬一党,兄弟三个人一商量——江彬当面哄着皇上高兴,让人在外头拼命败坏皇上的名声;又哄着皇帝玩失踪的种种——经常这么失踪两天又冒出来,群臣见怪不怪了,御前侍卫都是江彬的人,他又手握重兵,他真要安排好了,谋害皇上一举夺权,这大明天下岂不让他篡夺了去?

      顾峋风想到这里,索性把回春堂一关,让周若虚派两个武功高手保护陈湘,自带着顾七到南京找皇甫骏——无论如何得让他认清江彬的小人面目,除了身边这个祸胎。

      哪知到了南京,谒见皇帝竟被御前侍卫挡驾,找张永也找不到——找梁阁老一问才知道张永被皇帝派去北边办事了,如今皇上成日和江彬混在一处,众臣工根本就难得见君一面——说到江彬的阴谋,众臣无不忧心忡忡,可是皇帝独宠江彬,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旁人根本无从置喙。

      顾峋风一介布衣,好容易在梁阁老的安排下趁皇帝阅兵时让见到他,皇帝居然装作没看见,一偏头躲了开去。顾峋风又气又恨——我说御前侍卫怎么几番推托,原来是你的授意——你口口声声说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如今竟连我的面也不愿意见了!

      这江山是你的,你非愿意送给江彬原本不关我事!顾峋风待不管,想想他不想当皇帝也罢了,可真要给江彬这卑鄙小人篡了位,上到朝野正直大臣、下到天下百姓岂不全部遭殃——梁阁老等人多次力争,又有人惨遭廷杖;乔尚书为了防范江彬调动兵马,宁肯舍命抗旨也不肯交出南京城四门钥匙——自己又何忍作壁上观,任他断送了大明江山?

(五)

      他是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又有谁管得了他?

      别说太后不在这儿,就是在也不管用——素来传说皇帝并非太后亲生,而是抱养的宫女的儿子;张太后是个没甚见识的庸懦妇人,两个哥哥贪渎枉法,太后一味偏袒纵容娘家,与皇帝早就母子不亲——自己不正,自然也不好去管儿子;母子俩素来是各行其是,谁也别招惹谁。

      倒是南京兵部的乔尚书清忠明敏,皇帝喜欢胡闹那叫没法子,可真要动到真事上,那便一切依照太祖高皇帝传下来的祖制办——比如江彬为了便于调动兵马,软硬兼施向他要南京城四门钥匙,甚至鼓弄出皇帝亲自来要,他被逼无奈,只能摆下太祖灵牌和家法“大诰”,连皇帝也无可奈何。

      皇帝也就是因为乔尚书削了他的面子,又抓不住他的错处,后来才寻个破绽,将跟他交好的同年陆侍郎廷杖三十,而且是在百官面前去衣受责,大加羞辱,并让乔尚书亲自监刑,报了一箭之仇。

      说到皇帝这个举动,顾七又气又笑——“看来皇上也还没糊涂到家,总算没以抗旨不尊的罪名杀了乔尚书——可是这般放过又不甘心,才弄这孩子气的手段来报复他!”

      顾峋风也是恨铁不成钢——“他要真是昏庸无道,我也就不管了,可他就跟个淘气孩子一样,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其实本性不坏——当初陈太傅、李阁老在朝,好歹是他幼时的师傅,他还不敢太放肆,如今这些朝臣是他提拔起来的,本就不放在心上,再加上江彬为虎作伥,哪里还有人管得了他?你是智多星,调教人最有办法,可想想怎么调教咱们这位万岁爷?”

      顾七微一沉吟道:“大哥说皇上象个淘气孩子没有定性,确实不错,总要有个他肯亲近的人引导着他,前阵子大哥在他身边就不出大格,就是江彬老把他往邪路上引。”

      顾峋风道:“可是他如今也不想见我了。”将上回皇帝装作没看见只管躲着自己的事说了一遍。顾七道:“他躲你说明他见了你心虚——皇上跟大哥的情分,你只消找上门去,让他躲不掉,他不敢把你怎么样——不过别一见面就训他,总得跟他真正交了心,再说什么就容易入耳了——如今能管咱们这位万岁爷的人也只有您了。”

      顾峋风点了点头,当即探明皇帝行踪,在他尽兴玩了一天,打马回宫的路上等他——虽有几十名侍卫环伺在鞍前马后,顾峋风长身玉立,虽只有一人一马,却遮不住的飒飒英风;皇甫骏隔着十来丈一看见他,一下子便勒住了马。江彬一皱眉,手一摆,几十名侍卫登时挡在了两人身前。

      顾峋风冷冷一笑,两人对视片刻,皇甫骏一摆手道:“你们退下。”一抖缰绳驰到他身前,道:“峋风,你回来了。”

      顾峋风看他赔着笑脸也发不出脾气,一笑道:“你不愿意我回来?”皇甫骏道:“这话说的——我干吗不愿意你回来?陈湘呢,跟你一道来了吗?”

      顾峋风道:“他大病了一场,得在家静养。”皇甫骏道:“那你又是跟阿衡他**一路来的?”

      两人说说笑笑,一道回宫。江彬插不上嘴,狠狠盯了顾峋风一眼,躬身告退。皇甫骏知道两人不对眼,也不阻拦。

      两人对酌一阵,顾峋风道:“你跟阿衡算是怎么着?”皇甫骏叹了口气,道:“隔着一千多里地,还能怎么着?”顾峋风默然,道:“也是,你现在夜夜作新郎,仙姑美人无数,真有他在眼前,哪能这样自在?”

      皇甫骏苦笑一声,道:“人生短短几十年,眼一闭就是一辈子,不如及时行乐!”顾峋风看着他道:“能行乐自然是好,可是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有自己知道。”

      皇甫骏闷闷喝了几杯酒,叹道:“峋风,你不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逍遥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和自己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离不弃!”

      顾峋风看他说着话眼圈发红,知道他酒后吐真言,遂道:“你是皇上,要调阿衡回来还不是易如反掌?”皇甫骏道:“回来也没用——偶然见一两面还行,时间一长就吵架,吵着吵着就烦了,还不如这么远远的——算了,不提那些,你这回多留些日子吧?”

      顾峋风点点头,道:“你要想我留下我就陪你,只怕你嫌我烦。”皇甫骏道:“谁嫌谁呀?我怕老拉你陪我,阿衡他**要恨死我!”

      当夜两人依旧抵足而眠,顾峋风道:“你心里不快活?所以日日留恋花丛,天天喝得大醉,作出很快活的样子来麻痹自己?”

      皇甫骏道:“没办法,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可不惯冷冷清清一个人睡——做皇帝也有个好处,无论如何不会缺人陪我。”

      “那你知道人家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你是万岁爷?”

      “我管她是因为什么?我贪她的色,她贪我的钱,大家各取所需——在一块儿高兴,不在一块儿也不想,多么轻松自在?”

      顾峋风看他迷迷糊糊昏睡过去,渐渐没了声息,自己心下却睡不着了——只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谁知他并不是糊涂,而是孤凄无奈——他天天珠围翠绕,却原来是怕冷清;可是就算美人无数,又有谁能解得了他心底深深的寂寞?

(六)

      两个人性情相投,彼此交心,一见面立即亲厚非常。翌日见着江彬,皇甫骏打着圆场,顾峋风也就维持着不跟他破脸。皇甫骏也自动召见阁臣,商议朝事,回来便跟他和江彬领着一帮侍卫喝酒猜拳,赛马射箭——借此缓和两人关系。

      江彬是武将出身,骑射颇精;顾峋风武功卓绝,虽未专门练过马上对敌,却也不弱于他,角斗更是无人能敌——众侍卫见识了他的本事,不少人真心佩服。

      皇甫骏上朝的时候,顾峋风便借机跟一些相熟的侍卫聊一些兵力布置情况;顾七和他见面,也告诉他些外面跟梁阁老等见面说到的朝中诸事——江彬近日也忙碌非常,皇甫骏一走他也立刻就走;两人晚上在一起他也尽力回避,并不在中间打岔。

      顾峋风对他如此配合倒觉得奇怪,把这种情况跟顾七一说,顾七也皱起了眉头,道:“他知道疏不间亲,隔不开你和皇上,也拦不住你把他的阴谋告诉皇上——哎哟,你说他每日在外头甚忙,他手握兵权,不是忙着调兵遣将,发动逆谋吧?这可不能不防,大哥,你自己小心,我这就去找梁阁老。”

      顾七带着给他作保镖的覃凤鸣匆匆离去,顾峋风想到御驾在外,江彬手握重兵,真有什么逆谋真是防不胜防,为今之际,只有力劝皇甫骏赶紧收回他的兵权——可是这样一来,江彬岂能善罢甘休?打蛇不死,必然激出大乱,唯有趁他不备一举置他死命方可。

      可是江彬一身横练功夫,就算比自己稍弱,但他对自己有戒备,随身总带着四名贴身护卫,个个武功不下于他——自己伤后武功大打折扣,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御前侍卫也都是他的人,皇帝在侧,绝不能冒这个险——为今之计,只有外面联络诸朝臣相机行事,自己也得赶紧劝皇上认清他的真面目。

      正思量间,皇甫骏回来了,说着话提起陈湘好久未见,南京也呆得腻了,想去普陀山看看海上风光,顾峋风吓了一跳,道:“千万别——你带着十万大军过来,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跟一群蝗虫一样,你饶了宁波的老百姓吧。”

      皇甫骏道:“瞧你说的,不就是跟地方上要点意思吗——老百姓碰上流贼,连命都没了,前两年流贼之乱还不是全*边兵平乱?我这次带他们出来也是犒赏之意——江南财赋之地,物阜人丰,又未受流贼骚扰,出点银子谢他们也应该!”

      顾峋风听他这么说,原来他也知道官兵搜刮百姓,转念一想,冷笑道:“这自然也是江彬跟你说得了?你知道官兵怎么祸害百姓?怎么逼的老百姓家破人亡?他们就跟流贼一样,可是他们打着你的旗号——皇上,你知道外头怎么说你?”

      皇甫骏话不投机,一声冷笑道:“不就是骂我吗——你也不用说了,我也不想听——我从亲政到现在,骂我不肖父皇,骂我是昏君的难道少了?朝里大臣们一个个比着上折子骂我——反正我做什么他们也不满意,让他们骂去!”

      顾峋风没想到他说出这种破罐子破摔的话来,愣了半晌,放缓了声气道:“我是你朋友,我知道你本性不坏,你从来不想害人——就象上次廷杖,一下子打死十几名官员,震惊朝野,我刚听说也吓了一跳——可是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你平日连身边的小太监犯了错都不苛责!怎么会想杖杀人?是江彬让你廷杖立威的,是不是?”

      皇甫骏听他明白自己,心里也说不上是委屈还是感动,眼圈一下红了,半晌道:“真明白我的,也就是你和江彬——我心慈面软,震不住臣下,江彬是真带过兵的将军,说军队里令行禁止,全仗着军法严明——我不立威,一个人哪斗得过他们几百张嘴?要不是江彬替我挡着,还不知有多少麻烦呢。”

      顾峋风没想到他把自己和江彬相提并论,恨声道:“我明白你,可我希望你好,而不是借机利用你,败坏你——你知不知道他派人出去给你准备行宫的时候搞什么名堂?下值不许百姓蓄猪,说是犯忌讳——老百姓养猪养了几千年,这么荒唐的旨意是你下的吗?”

      皇甫骏也忍俊不禁,骂道:“妈的,这帮混蛋,拿着老子的姓开这种玩笑!”顾峋风道:“你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猪养着养者突然不让养了,依你说怎么办?”皇甫骏看着他道:“我没你那么大本事,为这个去跟官府抗议——不让养就杀了吃肉呗。”

  

第2回

    顾峋风道:“这可是你说的——可寻常百姓要这么干,立刻就被逮进大牢,说“杀猪”就是造反,大逆不道的罪,得上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才能换回一条命——就这一招,你知道多少百姓倾家荡产?他们为了敛财,这么设圈套坑人,你说老百姓能不骂你吗?他们这么闹,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皇甫骏一呆,道:“这招也忒损了!”顾峋风道:“这都是江彬让他们干的——他当你的面哄着你不干正事,政务全由他来打理;在外头败坏你的名声,让天下人都骂你是昏君——回头他真篡了你的位你还做梦呢!”

      皇甫骏一愣,笑道:“我人生一世,只想交几个知心好友,揽尽天下好风光,这帝位我还真不希罕!再说江彬跟你我一样好武,也是个直肠直肚的粗人,你说他想搂点钱我信,说他想篡位——峋风,这皇位我让给你坐,整天就把你圈在紫禁城里看折子,你肯干吗?”

(七)

      顾峋风道:“江彬表面粗豪,内里可阴着呢——你知道这回陈湘被抓是谁搞得鬼?”皇甫骏道:“怎么?难道跟他有关?”顾峋风“哼”了一声,把江彬暗中派人设计陷害的事说了一遍,道:“他把你身边太监侍卫都笼络着跟他一气,单哄着你一个人罢了。”

      顾峋风见皇甫骏正在皱明,心想今天既然说了,无论如何要逼他下决心处置了江彬,遂道:“江彬这人阴险得很,你还没认请他的真面目吗?”

      皇甫骏看了他一眼,道:“峋风,我知道你跟江彬不对眼,可是他在我面前,从没说过你半句坏话!”

      顾峋风素来厚道,极少道人短长,若非实在担心皇甫骏的安全,也不会啰嗦这半天,力证江彬不可留——可皇甫骏这话竟是暗指自己搬弄是非,顾峋风只觉一肚子冤气直冲脑门,心底却是一片冰凉,把手指着他,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

      皇甫骏看他目光陡然变得凄然苍凉,心底一阵不忍,叫道:“峋风!”顾峋风慢慢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觉得我在说江彬的坏话——原来在你心底,我就是个跟人谄媚争宠的小人?!”他一片热心给人当成驴肝肺,只觉无谓之极,拉开门就往外走。

      皇甫骏是想到就说,这才回过味来,忙扯住他胳膊道:“不是,峋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我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顾峋风道:“你是皇帝,我问你要过什么好处?我劝你杀了江彬,难道是贪图权位,想除了他取而代之吗?你以为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皇甫骏知他一身正气傲骨,生怕他一走再不理自己,道:“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峋风——我知道你不希罕,你也知道我不希罕——只有你不把我当皇帝看,就是因为这个咱们才是最好的朋友。你别生气峋风,我随口这么一说,就好比陈湘说错了话,你要骂要打都成,不能为这个绝交啊!”

      顾峋风见他没了脾气,自己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跟他致气的时候,倒不如趁机逼他作决断,遂道:“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为自己说这些话,你就想想我为了谁?——如今你远离京城,兵权都掌握在这么一个阴险小人手里,身边的侍卫都是他的人,他稍有异心,你就命悬虎口!你说我着急不着急?”

      皇甫骏连声称是,顾峋风又道:“他几次三番找南京兵部尚书乔大人要城门钥匙,甚至搬了你去要,你就没想到他是为了什么?他若是拿到钥匙,随时能调动城外兵马进城,那南京城君臣上下就随时会让他包了饺子!他要没有异心,他老想要城门钥匙干吗?”

      皇甫骏端过他的茶来,道:“峋风,你喝口水,消消气,也听我说一句——你说江彬手底下陷害陈湘的那姓赵的我知道,今儿这人已经被刑部处死了你知道么?是我亲手批的。”

      顾峋风倒不知道这个,心说他害我们回春堂的事我还没说呢,难道是阿七跟梁阁老办的?阿七怎么也没提?问道:“怎么?”

      皇甫骏道:“峋风,你老说我偏听江彬的一面之词,其实你何尝不是偏听梁储乔宇他们的一面之词——阿衡他**跟梁储他们混得很熟,我不在的时候他常来找你是不是?你这些话跟乔宇一模一样!”

      顾峋风听到这里,就知江彬在他面前早下过功夫了,禁不住怒道:“你方才还说江彬从未在你面前说过我什么——他要不是在监视我和阿七,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皇甫骏道:“这些不是他说的——有人进出宫门都有记录,你们兄弟常常见面,你的论调又跟乔宇一模一样,我又不傻,自己还推断不出来么?”

      顾峋风心说这话江彬不用自己说,你身边跟他沆瀣一气的侍卫太监谁都能提醒你,又吻合你“聪明天纵”的心思——可这话争执无谓,也就点点头道:“你不光不傻,你聪明得都过了头了——那姓赵的你又为什么处死他?”

      皇甫骏道:“就是为了那城门钥匙的事和稀泥——峋风,其实江彬没你们想得那么复杂,就是因为我有一次想出城去紫金山看日出,等辗转找到钥匙天已大亮,再赶到紫金山也来不及了,他才说不如自己拿着钥匙方便——可是乔宇他们那帮人草木皆兵,不给钥匙也罢了,你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我?”

      他说到这里便有气,“我好歹是他们的皇上,平日对他们也礼敬有加,我说看一看钥匙能有什么?这倒好,还抬出太祖灵牌来压我——我见着太祖灵牌能不磕头吗?最可气的是他还摆出大诰来,那是太祖高皇帝口头或书面训诫臣下的一部专集,就是我们皇家的家法——当着那么多人,他就指桑骂槐把我和江彬训了一顿。”

      这个顾峋风倒听说过,劝道:“乔尚书心系皇上安危,绝不能交出钥匙;可违背皇上就是抗旨,他不抬出祖宗家法能怎么着?你不是又动了廷杖,也出了这口气了吗?”

      皇甫骏看了他一眼,他上次动廷杖打死十余名朝臣,曾跟顾峋风许诺过再不动廷杖,生怕他知道了责怪,所以上回一看见他就躲,听他提到这个,忙解释道:“我实在气得难受,又不能真杀了乔宇,只能动动廷杖出口气——这回我怕再打死人,特为叮嘱他们轻轻打来着,就为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别老拿我当软柿子捏——真的没打重了。”

(八)

      他看顾峋风没为这个说什么,接着道:“结果江彬和乔宇就为了这把钥匙斗起气来,找了个人去偷钥匙,他一个粗人哪算计得过人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又不占理,我只好和稀泥把姓赵的给杀了——这人是个半瓶醋,你说江彬阴险,其实那些歪招都是这姓赵的狗头军师给他出的,这人既然曾经陷害陈湘,那杀了他也不冤了。”

      顾峋风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江彬虽有皇帝力挺,斗智斗勇毕竟比不了乔尚书和梁阁老,皇上丢卒保帅,被逼着杀了姓赵的,越觉得江彬是个粗鲁武夫,一来觉得不足为虑,二来觉得他才失了一名手下吃了亏——所以自己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无论如何也要护着江彬了。

      皇甫骏拉着他道:“峋风,江彬真的是个粗人,说话办事又不会拐弯,得罪了众朝臣,便非要置他于死地!其实你不用听朝臣们小题大做——我跟他在一处好几年了,交情和跟你一样深——当初太后和李阁老他们不也是误会你,对你又打又杀的,非得赶你走?我当初舍不得你,如今自然也不能不管他——我也知道朝臣们并没有坏心,所以只能两边和稀泥,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说——你总能体谅我吧?”

      顾峋风怒道:“你要护着江彬就护着,少拿他跟我相提并论——姓顾的坦坦荡荡,什么时候揽事弄权,陷害忠良过?什么时候打着你的名头在外招摇,勒索百姓来着?”

      皇甫骏连声称是,道:“是,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原本无人能及——江彬让人陷害陈湘,是他不对,明天我叫他来跟你磕头赔罪——好在陈湘就坐了几天牢就出来了!对了,陈湘让他呕病了是不是——我罚江彬十万两银子赔给你们。”

      顾峋风气得直哆嗦——我难道是为了他得罪我才跟他过不去?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气极了一把抓住他手臂拧到背后一抬,将他摁在书案上,一巴掌重重拍在他后臀——这是他教训顾七和诸弟子的惯用手法,直听到皇甫骏“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这个人是皇上!

      皇甫骏长这么大没被人这么打过,一时也懵了。要待挣扎,背后胳膊反着劲,一动疼得钻心;要待叫侍卫帮忙,自己这撅着屁股的样子又不好意思,方才那一声“啊”与其说是呼疼,不如说是吃惊过度。

      顾峋风自己也有点吃惊——再怎么着他也是天下至尊!怎么能这么打?也是他性子随便,以前在京里作侍卫时在人前好歹也要跟他下跪磕头,从出京以后再见着他就连作势行礼也被他拦住,纯粹就成了哥们,他又小自己一岁,可真就拿他当兄弟教训起来了。

      可如今打也打了,一不做二不休,倒不如干脆狠狠教训他一顿——阿七不也说他是从小被人宠坏了,遂道:“银子,银子,什么都是银子——你说得轻巧,他一条命值多少银子?你开个价!我给你十万两,打你三十廷杖你要不要?”

      皇甫骏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喝令他放开自己,一听到“廷杖”二字,心下登时一馁——他并非残暴之人,当初廷杖打死十余名官员一直是他心底隐痛,虽则拿江彬的话百般为自己开解,却也知百官并无恶意,罪不至死,因之心底负疚良深——自己也觉得自己该打。顾峋风随口这一句,正中他的心病,一时又愧又怕,道:“别,你要打就打,求你小点声。”

      顾峋风训他那一句也是给自己下台兼壮胆,皇甫骏要真生气翻脸也只能放他起来,就当哥俩开玩笑——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来,一时也愣住了。

      皇甫骏被他摁在案上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当他还在生气,他知道顾峋风武功卓绝,随手这一摁自己就动弹不得,生怕他气头上打伤了自己,接着求道:“明儿我跟梁阁老约好了有事要谈,你,你手下留情,别打得我起不来了。”

      这一耽搁顾峋风也想明白了——他也觉得自己该打!心说我哪敢声音太大,让外头侍卫们听见你不过是丢脸,我可是要丢命!当然也不能打重了你,不过既然教训,总得让他长记性——你不是要面子怕丢人吗?我就用这一招治你。一巴掌拍下去,沉声喝道:“好,就依你,我就在这里打——你怎么打得陆侍郎,今儿我怎么打你!”

      皇甫骏胳膊反在背后,给他扭得生疼,点头道:“好,好,那你先放开我——我明儿还得批折子呢,你别扭折了我的胳膊。”

      顾峋风这才发觉拧的是他右臂,忙松手将他手臂放开,怕扭了他的筋,还顺手在他肘后“天井”诸穴按了两下疏通气血。皇甫骏酸痛立解,甚是受用,欠身起来,回头笑道:“你这手法灵得很哪!”

      顾峋风知道一放松便治他不住,在他背后一摁,板着脸道:“谁叫你起来的?是不是得把你捆上才老实啊!”

      皇甫骏忙道:“不用,我,我不动就是——峋风,我那天是让乔宇气急了,打老陆也就是为了气气他,特意叮嘱江彬不准伤筋动骨的——老陆不出一个月肯定没事。”

      顾峋风起身插上门,抬眼环顾四周——这是皇甫骏的书房,不过他性子不亲书籍,什么镇纸戒尺之类都没有,只能从墙上摘下龙泉宝剑来,拉下剑鞘在手里掂了掂。看皇甫骏瞪着自己,喝道:“你愣着干吗?还不脱衣服?那天你怎么打陆侍郎来着?”

(九)

      皇甫骏“啊”了一声——廷杖陆侍郎是为了报复乔尚书,那日是当着百官的面去衣责打,故意羞辱!皇甫骏一听顾峋风也要脱了裤子打,“噌”一下就往外蹿去。

      他再快又怎快得过顾峋风?抓住他衣袖一抖,顺着他往外跑的劲儿转了半个圈子,便将他外袍整个扯下;跟着抓住他左臂依样葫芦拧到背后摁在书案上,剑鞘便狠狠抽在他后臀——他里头穿得是薄薄一层夏布底衣,皇甫骏疼得“哎哟”一声,叫道:“你真打啊?”

      顾峋风又是一记狠抽,喝道:“谁跟你说着玩?你往哪儿跑?”皇甫骏疼得又蹬又踹,叫道:“你放开我!”顾峋风伸手捏住他腰带扣,一把将他腰带抽出,在他两只手腕上绕了几圈捆在了背后。皇甫骏大骇,喝道:“你,你大胆!来人”才要扬声叫侍卫,只觉下体一凉,连裤子带亵衣都被他扯了下来。

      顾峋风坐在椅上,将他头朝下搭在自己腿上,的后臀高高翘在半空,寒声道:“你要不怕丢人,你就叫人进来看着!”

      皇甫骏又羞又怕,气得浑身直打哆嗦,那呼喊声却噎在嗓子眼,还真不敢再叫人进来。只能咬牙切齿地道:“顾峋风,你别太过分——识相的赶紧放了我,你这犯上之罪我也不跟你计较;要再敢对我无礼——就算你武功高强,陈湘和顾七可不会武功,你挡得住成百上千的锦衣卫么?”

      顾峋风又是一剑鞘狠狠抽下,道:“君无戏言!你自己方才乖乖认打——如今要说话不算数,那是你自己不似人君!你叫我大哥,我怎么打不得你?你老老实实挨完这三十下,打屁股也不会受伤!要再敢乱跑乱蹬,动一回加五下!别怪我没提醒你——惹急了我下手没了轻重,吃亏的可是你!”说完剑鞘便向他臀上抽去。

      皇甫骏吓不住他,越挣那剑鞘抽得越狠——如今肉在砧板上,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咬着牙苦忍。顾峋风用五分力重重打了十来下,皇甫骏已疼得浑身乱颤,他双手被缚在背后,又推不得挡不得,疼极了张口便往顾峋风垂在一边的左手上咬去。

      顾峋风左手一疼,浑身筋肉猛地绷紧,左腿被皇甫骏压着不能动,右腿便禁不住一抬——皇甫骏身子在腰腹处打折呈“人”字形搭在他腿上,他偏了头去咬人本来就搞得重心不稳,后边两条腿再被顾峋风顶得往上抬,身子登时稳不住,上半身便直往地上栽去——他两手绑着又没处抓挠,眼睁睁看着地面当头撞来,越来越近,禁不住尖声大叫起来。

      顾峋风被他吓了一跳,看他头朝下滑了下去,忙伸手摁住他,在他的脸和地面亲密接触之前阻住了下落之势。皇甫骏吓出一身冷汗,额头虚顶着地面,才要喘一口气,这才觉出下半身又胀又疼——原来顾峋风情急摁在了他高肿的屁股上,疼得他连声“哎哟”起来。

      顾峋风赶紧扶正了他身子,皇甫骏刚要大骂,忽听门口有人推门道:“万岁爷,可要奴才们帮忙?”——原来他刚才的惊呼恰好被巡逻经过的侍卫太监们听见——这位皇上身边从来不缺美人,玩起来花样翻新,侍卫太监一般都识相不会打扰,只是这次听见叫声中充满惊恐,后来那声也象极了万岁爷本人的声音,侍卫们这才来问了一句。

      房中两人情绪都在大起大落,听见都是一惊。顾峋风反应快,也不言语,猛地一甩袖子,袖风刮着皇甫骏的下半身,让他从痛楚中醒起自己这幅样子见不得人——皇甫骏一腔的恼怒正没处发泄,禁不住骂道:“谁他妈的用你们帮忙?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侍卫们听见皇帝中气十足的喝骂,知道无事,立刻远远地“滚”了开去——互相猜测着万岁爷今晚又在玩什么花样。顾峋风内功深厚,耳音也灵,听得十丈以内再无旁人,冷冷“哼”了一声,道:“算你识相,这副样子要让人看了去,那才是一辈子的笑话呢!”

      皇甫骏又疼又气又后怕,恨不得一口咬死他,骂道:“顾峋风,你对我如此无礼,你等着我!”顾峋风狠狠给了他一下子,喝道:“以后再说以后的,等过了今晚再说——还有二十二下呢!你给我老实点儿!”

      皇甫骏道:“你明明已经打了我十七下!怎么还有二十二下?”顾峋风道:“脱裤子以前的不算,而且我刚才说没说过,动一回加五下!方才真打在肉上的才十三下,三十减十三再加五,不就是二十二?你大哥不糊涂!我说话就算数,谁跟你一样?”

      皇甫骏气得直哆嗦,才要破口大骂,顾峋风抢先问道:“你在京里到底廷杖了多少人?”

      皇甫骏一愣,半晌忍痛道:“一百多,具体是江彬办的,我不知道!”顾峋风心头有气,狠狠两下抽在他大腿根,道:“他就不教你干好事!”

      皇甫骏疼得险些从他身上翻下去,顾峋风摁住他后腰道:“你记着,这顿打是为他挨的!那一百多人致死了几个?”

      “十,十四五个吧!也不是一次打死的,后来,还有死在狱中,或是病死的。”

      “那是辅佐你的官员——就算一条人命抵两下,这三十下你该不该挨?”

      皇甫骏长出了一口气,道:“该!你打死我算了!”闭上眼不再言语。

      咬着牙又挨了几下,皇甫骏开口道:“我求求你,你先照脑袋一下给我打昏过去再接着打成不成?实在是太疼了!再这么打我可又忍不住叫人了!”

(十)

      顾峋风见他双腿不由自主地抽搐踢蹬,声音里也带出哭腔来,知道他从小到大没挨过这个,如今汗出如浆,也怕他受不住——当即放下剑鞘,拿起桌上的凉茶喂他喝了两口,剩下的倒在他红彤彤的臀峰上,帮他慢慢揉开。

      皇甫骏火辣辣的后臀舒服了许多,禁不住起来。顾峋风哼了一声,道:“这你就疼不过了?当初我跟着你挨过多少打?光那廷杖本身就二三十斤的分量,再从半空抡下来得多大的力道?不出二十下就得皮开肉绽——这剑鞘不过一二斤你就受不了,那文武百官就受得了你那如狼似虎的廷杖?”

      皇甫骏抽泣片刻,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用廷杖了——还有十下吧?你快点打吧,早完早了!”顾峋风看看他喝过水的杯沿上血迹殷然,知道他嘴唇咬破了,从桌上笔筒里抽出最粗的一只狼毫笔横着递到他嘴边,道:“咬着这个!”

      皇甫骏迟疑道:“干吗?”,顾峋风道:“嘴唇咬烂了好看哪?”皇甫骏嘟囔一句:“那你不会打轻些?”顾峋风又给了他一下子,他“哎唷”一声,赶紧张口咬住笔杆。

      顾峋风也不再耽搁,最后十下飞快地打完,看他后背衣服湿嗒嗒贴在身上,也自心下恻然。赶紧扶起他的上身看他脸色——好在并没有昏过去,只是两条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一张脸皱成了一团;身子软软地倚在自己身上,似乎站都站不住了。

      顾峋风抱起他放到床上,把笔杆从他嘴里拿开,上头是深深的牙印。他知道湿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当即将皇甫骏上衣也全除了下来,解开他双手束缚,拧了个热毛巾来给他擦身。皇甫骏正在揉自己红肿的屁股,疼得“丝丝哈哈”得直吸气,看他走近身边,一拳过去打在他小腹上。

      顾峋风知道他疼得厉害闹脾气,也不跟他多计较,坐在床边慢慢给他从脸到脖子擦到后背;皇甫骏倒有些不好意思,埋头在枕头里道:“你下手真狠哪——只怕我得好几天起不来了,明天怎么上朝?”

      顾峋风扯开被单给他盖上,又用冷水浸透毛巾给他敷在高肿的臀峰上,随口道:“得了吧——你这才三十多下,我悠着劲打得,连皮都没给你打破!阿衡那小身子骨比你差得多,捱五十戒尺第二天都不耽误上朝,何况是你?”

      皇甫骏奇道:“阿衡挨五十戒尺?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顾峋风道:“前年在京里,他中探花不久刚调到内阁,不是就把李阁老气走了?”

      皇甫骏道:“就为这个你就打了他五十戒尺?李阁老那是跟我斗气辞的官,关阿衡什么事?你就打他?”顾峋风道:“不是我,是他**打的——他**性子严厉,管教起徒弟来可比我狠多了!阿衡那时候后头肿得比你厉害,不是一样上朝?连你都没看出来?”

      皇甫骏道:“怪道阿衡那几天沉着脸一直不许我碰他,敢情是这么回事!他**看着斯斯文文不言不语的,这也太过分了!阿衡那时候刚入阁什么也不知道,那诏书是我让发的,打他干什么?还一打就五十戒尺,这不欺负人吗——阿衡怎么给这种人当徒弟?他是你义弟,你也不管管?就知道打我!”

      顾峋风道:“你怎知我没管他?他当初挨打哪回不比你重?就你这样自个管不住自个的,就欠让阿七好好管管!”

      皇甫骏“呸”了一声,道:“阿衡认了这种**就够倒霉的了——哼,我说阿衡后来老躲着我,原来是他!”顾峋风这可不爱听了,道:“你别乱怪人——陈太傅也是你和阿衡的师傅,阿衡挨没挨过他的打?难道单只阿七管他——你不想想他是为谁挨的打?”

      说到陈太傅,皇甫骏想到自己一时胡闹急死了老爷子,不敢再说什么。顾峋风想起这个来有气,抬手又给了他两巴掌,道:“你说阿衡躲着你——你不想想他在你身边受了你多少连累?就为你不自重,朝臣误会他,小人陷害他,**气急了也打他。你是皇上,别人拿你没办法,还不是身边的人受累?当初我跟着你挨打,换成阿衡还是这样!你这性子不改,除了朱宁、江彬这些别有用心的小人,谁还敢留在你身边?”

      皇甫骏低了头,半晌道:“我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峋风,你别恼,我都让你打完了,你听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天底下能这么打我的也就是你,我是拿你当大哥看,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换个人别说没这个胆子,我非抄了他的家不可!”

      顾峋风知他说的是实情,在他身边躺下,道:“我是替你着急——这大明天下是你的,你就真不想管,也得托付给正直大臣——你明知道江彬是想搂钱的小人,还什么都交给他,这不就跟败家子一样?自己祸害祖上的基业吗?”

      皇甫骏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因为我是皇上,正直大臣一心要我循规蹈矩,难免相看两讨厌;跟我玩得好的都替我背黑锅——你和阿衡不肯再留下;留下的既然肯背这个骂名,当然别有所图!我纵容他们,就是祸害百姓——所以归根结底,我要是想活得自在点,就不该当这个皇帝!”

      “峋风,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如果我不是皇帝,我去带兵打仗,逍遥山水,是不是就没人这么骂我了?”顾峋风叹了口气,道:“你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做皇帝!”

(一)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部接下来是顾峋风兄弟替他筹划诈死传位的事,详见《秋水落霞》的“尾声”部分,这一部从传位后皇甫骏和阿衡回到江南写起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史载:帝还京途中渔于积水池,舟覆,救免,遂不豫;年底至京,宸濠伏诛,朱宁陆完等与之勾结,皆处死。翌年初帝大祀天地于南郊,初献疾作,不克成礼;丙寅,崩于豹房,年三十有一,遗诏召璐王长子嗣位。

      太后深恨江彬等导帝放逸,与杨首辅和张永定计,密不发丧,召江彬父子入宫,收捕下狱,连其同党一并处死——新帝少年有为,励精图治,罢威武团营,遣还各边军,革除多年弊政,一时内外咸颂圣明。

      太后之弟寿宁侯张家视阿衡为眼中钉,将他私离属地与皇帝私会的事大肆宣扬,指他为害死皇帝的罪魁祸首,宣他入京后便逮入诏狱,定为江彬同党,一并处死!虽有碧云郡主多方斡旋,但皇帝好端端的出京半年,回来便空乏致死,自首辅杨大学士以下满朝文武都认定他难逃干系——于是太后颁诏:死罪虽免,活罪难饶,廷杖三十,罢黜为民!

      皇甫骏秘密出京之后便想直接去山东找他,顾七以山东离京太近为名,做好做歹劝他二人到江南相会,然后放鸽子由杜鹤影通知雒府——雒峋亭夫妇虽舍不得儿子,也知新帝继位前安抚皇帝要紧!顾峋风留京主持大局,陈湘便带着阿衡在两个护卫保护下秘密南行。

      好在阿衡双腿都是皮外伤,假以时日好生调养自能恢复。这一日阿衡正倚在船头,服侍他的小太监程官儿叫道:“爷您看那座山像什么?”

      程官儿聪明伶俐,在宫中就是阿衡的贴身小太监,阿衡外放为官后皇甫骏对他念念不忘,便招了程官儿到自己身边——顾峋风帮皇帝回京诈死,为防江彬等群小发觉,他和顾七、陈湘等谁也不能公然出现在皇帝身边,多亏了想起程官儿,顾七和他深谈一次,查知他忠于阿衡,便让他在中间暗中传递消息;事成后仍让他服侍阿衡南来。

      程官儿只比阿衡小一岁,这几年亲眼见他勤学苦练,坚忍不拔,历经百般辛苦考中探花,由男宠成为朝中大臣,对他一向敬服亲厚——如今他又无辜受杖,卧床不起,虽经神医陈先生一番开解,知道皇帝未死,但无人处一直郁郁寡欢,程官儿好生担心,总是尽量逗他开心。

      阿衡凭窗望去,只见普陀山已然在望,可是船只依旧南行,忙命程官儿请了陈湘来,问道:“先生,咱们不去回春堂么?”

      陈湘道:“先送你去如意岛,我再到回春堂也不迟——你**和皇上都在如意岛呢。”

      阿衡道:“我想和先生去回春堂,成么?”

      陈湘看了他一眼,陡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人说不衣锦莫还乡,他虽出身如意楼风月之地,一向心高气傲,如今却罢官受杖,卧床不起,自然不愿回去见旧识。当即点点头道:“也好,你索性跟我回去,先养好伤再说——反正皇,皇甫骏听说你来了,也会立时赶过来见你。”

      到回春堂安顿下来,陈湘遣弟子去如意岛报知顾七——回春堂离如意岛不过半日海程,哪知当晚那弟子和顾七一道回来——说皇甫骏出海去了,等他回来马上告诉他。

      顾七见弟子两条腿伤痕累累,心中也颇抱愧,阿衡倒当先笑道:“我不怪**师叔,安天下第一件要事就是安天子——他本性不恶,可是身边刘太监、朱宁、江彬,仗势弄权的小人倒下一批又一批,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无心国事,偏又好朋友讲义气,不免为人利用,养痈遗患——如今而立之年诈死脱身,总要消除别人疑心,别说只是打我一顿,就是真要我的命,只要能解脱天下百

第3回

姓的苦楚,我也没什么可委屈的。”

      顾七爷见弟子如此明白,也就放下心来,自去料理外面千头万绪——师徒俩深谈半夜,说皇甫骏比他早来二十多天,天天念叨着要北上迎他,自己做好作歹才劝住他,在岛上玩了半个月,几天前和谢青罗一道出海观光去了,让他且安心养伤,等伤好了他们也就回来了。

      阿衡继续养伤,直到十来天后他能下地了,皇甫骏终于回来了——这日他在半山散了一会儿步,正扶着一棵树歇息,忽然被人冲过来抱住,在他耳边连声道:“阿衡,阿衡,你可算来了!”

      阿衡被他抱着自己大转圈子,却听一个女声脆生生地道:“我的大爷,你慢些,晕船晕得那样厉害,这你可不怕晕了?

      皇甫骏“呸”了一声,道:“谁晕船了?我不就刚一上船有点不适应吗?”那女子道:“好好好,你不晕,你不晕我还怕我们小师弟让你转晕了呢。”

      皇甫骏“嘿嘿”一笑,放了阿衡下地。阿衡回过头来,见那女子长眉入鬓,容色如花,正是师姐谢青罗——他的腿伤虽收了口,兀自隐隐作痛,加上被皇甫骏转得头晕脑涨,腿一软险些跌在地下。皇甫骏赶紧把他抱在怀里,笑道:“真让你说着了,这可不是真晕了!”

      谢青罗并不知皇甫骏的真实身份,正自笑吟吟道:“阿衡,这位皇甫大爷等你好久了。”忽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之色,奇道:“咦,阿衡,你的腿?”

      阿衡头晕腿疼,再看二人神情亲密,想到他们一道出海半个多月,心头越发别扭。他素来要强好胜,一把推开皇甫骏,过来笑道:“没什么,小弟跟师姐请安。”

(二)

      两人聊了起来,皇甫骏因顾峋风怕他知道节外生枝,并没告诉他阿衡受廷杖的事,他大喇喇的性子,见到阿衡又兴奋,于这些细节处浑没发觉——阿衡不大接他的话,他自然是跟谢青罗你言我语说得热闹。倒是谢青罗先发觉有异,赶紧识趣地告辞。

      阿衡见师姐转过路口不见了,一把甩开皇甫骏的手,转身回房。皇甫骏跟在他身后,四面看看道:“这里香火虽盛,整日人来人往的,果然比不上如意岛清幽绝俗。”

      阿衡一听这口吻就知这话是青罗师姐说的——他一个最爱热闹的人,居然爱上什么“清幽绝俗”,可见对青罗师姐上心得很。禁不住心中一声冷笑,淡淡地道:“那你就呆在如意岛好了,又何必赶着过来?”

      皇甫骏也习惯了他这副腔调,道:“我这不是惦记你吗?一回来就赶过来找你——你不是爱清静?我听七爷说,你还没去过如意岛——回头我再陪你过去看看,那里可真是不错!尤其极乐峰里头有个神秘山洞,青罗说等你来了才许我进去。”

      阿衡心说我还当你是真想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心头越发有气,加快脚步只想赶紧甩开他——他腿伤未全好,奔了几步又禁不住一个趔趄。皇甫骏一把搀住他,道:“你小心些。”

      阿衡又疼又气,“哼”了一声道:“我就死了也不干你事。”皇甫骏见他兀自倔强着要推开自己,眉头一皱,道:“这是怎么了?我眼巴巴盼了你这么些天,好容易见了面,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怎么得罪你了?”

      阿衡道:“你得罪我又怎么样?我们天生命贱,比不得您天,”——他本想说“天皇贵胄”,想起答应过**和陈先生,再也不提他本来身份,便住口不说,一把甩开他,只想赶紧回房。

      皇甫骏兴头头赶过来找他,被他连讽带刺,几次三番甩开自己,心下也恼了,怒道:“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处处要人赔小心哄着!还不如谢姑娘明朗爽快”——只当他为谢青罗吃醋,看他自顾自进房关门,也懒得再兜揽他。愣了片刻,索性转身下山,等他气消了再说。

      阿衡多日来的痛楚委屈在师长面前不便发作,见了爱人自然按耐不住,进了房慢慢平复下来,却半晌不见他进来。凭窗一望,这人居然施施然下山去了!这一气非同小可!满腔的委屈又兜转回来,两条腿疼得站都站不住,禁不住悲从中来,扑在床上泪如雨下。

      程官儿在一边看着,深知自己主子委屈;服侍主子躺下歇息,自知人微言轻,只有下山去找陈湘——这位陈先生一路同来,宽和厚道;主子和皇上斗气,也唯有他可以帮忙劝解。

      赶到山下回春堂,却见陈湘、皇甫骏和那位美丽的谢姑娘正自说话——谢青罗是在跟陈湘告辞,没想到皇甫骏也下来了,正问他怎么不陪着阿衡——听皇甫骏抱怨了一通,虽惊于阿衡敢如此对待恩客,也只当他是在吃自己的醋——这漂亮男孩子从当年张梓期时就比自己讨人欢心,如今他是**义兄的师侄,来头不小,难怪脾气越发的大了。

      不提谢青罗暗自戒惧,告辞离去。陈湘当着谢青罗不便说,拉了皇甫骏回房才细细告诉他阿衡受廷杖的事——为取信于世人不能不瞒着他,让他当众受辱;两条腿打得鲜血淋漓,这两天才刚能下地;回来又等了他半个多月,他偏又跟谢青罗一块儿来——几下里一凑,心头不委屈才怪。

      皇甫骏“哎唷”一声,想起阿衡脸上偶尔闪过的痛楚之色,一拍大腿道:“怪不得他一直怪怪的——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也不跟陈湘多说,站起来奔上山去。

      阿衡听他进来,闭上眼睛侧转了头向里。皇甫骏料来他未必睡着,走到床边从背后抱住了他,嘴唇便在他耳后细细亲吻——那是阿衡的敏感地带,哪里还能装睡得下去?偏头一躲,用手隔开他热乎乎的嘴唇,道:“你又回来干什么?”

      皇甫骏握住他手,拍在自己脸上,道:“阿衡,对不起,我该打——我不知道你为我受了廷杖!陈湘刚告诉我,我,我看看你的伤。”

      阿衡下身方才已被他撩拨起来,哪好意思让他看,摁住裤腰道:“都是伤疤,怪腌臜的,有什么好看的?”

      皇甫骏道:“我看看——是为我受的伤,我要嫌你腌臜,还是人不是了?”阿衡拗不过他,本来侧躺的身子改为趴下,将半挺的分身压在下面,这才让他拉下裤子。

      皇甫骏看着那紫黑丑皱的伤疤,只觉得心疼,手指轻轻抚着道:“可恶!还疼不疼?”阿衡久旷之身,方才就让他挑拨起来,他的手指刮在敏感未愈的肌肤上更觉又疼又痒,引起一阵阵的颤栗,忙拉过被单隔开他道:“不碰就不疼!快别看了,不恶心么?”

      皇甫骏道:“你比这重得多的伤我都见过——更别说这伤都是为我受的,阿衡,无论如何,你在我心里都是最美最好的。”

      比这重得多的伤——阿衡想起以前落入贼手受尽凌辱后的身子,那时候自己都嫌自己脏,他却没嫌弃过自己一点儿——就为这个,自己为他付出多少都值了!此刻听到他诚挚的表白,阿衡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三)

      皇甫骏听他抽泣之声,凑到他脸前一看,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一样——那本是阿衡刚才哭的,皇甫骏却是刚看见——从顾峋风狠狠打过他那一顿他就对挨打有了切肤之痛,如今触目惊心,一定是痛不可当才会哭成这样——心底越觉对他不起,急道:“阿衡,我对不起你,你别哭了,要不然,你打还我,你打还我好了!”

      阿衡见他随手抓起床头的鸡毛掸子塞在自己手里,心中又气又笑,转过头来看他一眼,越觉爱火难抑——想想他逊了位,自己也罢了官,如今都是平头百姓了,哪里有那么多顾忌?反正程官儿也不在,房中只有自己二人,侧转头道:“傻子——还不脱了衣服?嗯,先去把门插上!”

      阿衡拿掸子支着床面,因为不好意思便背对着他,皇甫骏看不见他脸,一听又叫他脱衣服又让先插门,上回顾峋风那顿痛打立刻浮现眼前,屁股上先禁不住隐隐作痛——他愧对阿衡,也不敢说什么,依言插上门回来,看阿衡欠着身子虚坐着,想起被单底下臀腿伤得那样厉害——他也是当众去衣受杖,要同样打还自己也不为过!一咬牙扯脱外袍和绸裤,便在床边趴了下来。

      阿衡明明听他脱了衣服,却不见他过来抱自己,回过头来才看他伏在床边——两人欢好时多半是皇甫骏主动,偶尔阿衡生气时才会上他。阿衡哪知道他曾这般挨过师叔的打?今日看他这样,只当他有心赔罪,甘心在下头,心底越发怜爱,伸手够不着他,拿掸子一戳他的手臂道:“你呆在那儿干吗?我行动,又不方便!”

      皇甫骏摆成这个羞人样子已经窘得满脸通红,脸深深埋在床单里。听这话又兼掸子戳到手腕上,只道他让自己打——皇甫骏越羞得头都不敢抬,伸手抓住掸子,便向自己身后抽去。

      阿衡眼看着一声脆响后他臀上浮起一道红痕,惊道:“你干吗?”皇甫骏不好意思,闷闷地道:“打多少,你说吧。”阿衡头一回主动要温存,本就羞不可抑,却碰上这么一回事,不免恼羞成怒,道:“你存心呕我是不是?”

      皇甫骏听他突然高声喝斥,抬起头来,那一张秀脸上圆睁的杏眼正盯着自己,吓得赶紧低下头,手中的掸子柄更加用力抽下。阿衡越加起疑,心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用这苦肉计,遂道:“你跟我青罗师姐一道出海,是不是做出事来了?”

      皇甫骏一呆——他贵为帝王,身边美人无数,对男女之事自来随便得很,阿衡在身边就独跟他好,他不在身边时也不会为他守身——以前阿衡从来不管他这方面,没想到他这时候查问起来——他心中对阿衡又爱又敬,也不愿欺瞒他,侧转头道:“谢姑娘人不错,我们很谈得来,聊着聊着也就,上了床。”

      阿衡心中本就吃醋,听他这样一说越发心惊——上床都上了,还跟我使这苦肉计,莫非还想让她进门不成?跟陈湘在船上的对话滑过心头,刚夸过口自己管得住他,这才一个月就又招惹了一个——当年你是皇帝我拦不住你三宫六院,如今逍遥江湖没人管,要再开了这个先例,这后半辈子还怎么过?

      一想到这里,打定主意非给他个厉害,绝了这个念头不可,当即沉下脸喝道:“不是说打多少由我说了算吗?怎么又不打了?”

      皇甫骏道:“那你也没说打多少啊!”阿衡心中有气,道:“打一百!我不说停不许停!”

      皇甫骏本想随便打个二三十下哄哄他就好了,没想到他张口就是一百,登时苦了脸,看着他道:“阿衡,我,我也不是——你就饶我这一回!一百下,只怕,只怕,”

      阿衡道:“一百下你怕挨不起啊?我挨过——打不死!”他这一说皇甫骏更没话好说了——当初自己开玩笑急死陈太傅,陈家师姐当着自己的面请家法让人打了阿衡一百藤鞭——那藤鞭可比手里这鸡毛掸子厉害得多,他一声不吭地全受了——如今要打回这一百下,还是让自己打可以偷工减料,算来已经是便宜了。

      他想到这里,也不敢再讨价还价,只怕惹怒了阿衡罚得更多,只能低着头一下一下往身上抽——他本就跪趴在床边,臀峰上手臂反扭够不大着,抽在大腿后面却又太疼;自己打固然可以控制力道,可也不敢打得太轻——轻一下重一下的,十几下一过汗就下来了。

      阿衡看他真得如此听话,心下也软了。这时候皇甫骏也在偷眼看他,看到他神色中的关切痛惜,心中不由一喜——两个人眼光一碰,阿衡看他居然颇有笑意,禁不住脸一板道:“你还笑?自己打着不疼是不是?”

      皇甫骏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往后打手反着劲,腕子都扭得发酸了!”

      阿衡道:“那你不会换一只手?”皇甫骏答应一声,鸡毛掸子交到左手——左手比右手更不灵便,一连几下直挥下去斜抽在大腿后侧的软肉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阿衡看他打了几下又交回到右手,问道:“这么快又累了?”皇甫骏摇头道:“左手太笨,还不如右手呢”,一边说一边弯腰对着大腿后头才打的几处猛搓,丝丝哈哈地吸着气道:“老打在一个地方,疼死我了。”

(四)

      阿衡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你这存心糊弄我呢是不是?”

      皇甫骏这才想起误把实话说出来了,忙道:“不是,不是,我没糊弄你,真使劲打得,要不能这么疼吗?你看看都红了。真的是反着手不好使劲!”

      阿衡道:“那好,你上床来,脸朝着我,坐下,两个脚心相对。”皇甫骏依他所说上床盘坐,问道:“干什么?”阿衡道:“自己打腿——每条腿打二十下,然后再换——这可不反着手了吧?”

      皇甫骏苦笑一声,试着打了一下,顺手倒是顺手了——这一回打在大腿内侧的软肉上,比打在后面还疼,立时疼得他叫出声来。偏偏阿衡又加一句:“我在这儿看着,你别偷工减料——打一下得有一条印迹,哪一下不留痕迹,就加打两下。”

      皇甫骏眼看着自己大腿内侧泛起一条红印,疼得掂着掸子比来比去,再也不敢轻易下手——苦着脸半天打一下,还要吸着气揉半天。阿衡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躺下道:“你慢慢打吧,我先睡一觉——先左右腿各打二十下,你打完了再叫我!”

      他说完便拉过被单盖住脑袋,免得憋着一肚子笑让皇甫骏看出来——他溜达了一上午确实有些累,如今爱人就在身边,心里一放松,不一会儿便真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是被敲门声惊醒,睁开眼先看到皇甫骏手忙脚乱正在穿裤子。阿衡道:“谁呀?”门外程官儿小心翼翼地道:“爷,午饭做好了,是到正厅吃还是开进房里?”

      阿衡道:“放在厅里吧。”程官儿答应一声,自去安排。阿衡推了皇甫骏一把,道:“你打完了么?就穿衣服?”

      皇甫骏道:“这不是程官儿来了吗?你不饿么?我先抱你去吃饭吧。”说着话弯腰将阿衡抱起,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腰和膝窝,免得碰了他后臀和大腿——阿衡觉出他的悉心呵护,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哪里还拉得下脸来?

      皇甫骏抱他到厅里,抬腿坐在椅上,将阿衡的腰和膝窝架在自己两条腿上,却又忍不住“哎哟”一声。阿衡料来是碰着他大腿内侧的鞭伤了,忙道:“你放我下来吧。”皇甫骏道:“没事,你又坐不下——只要不乱动就没事。”

      趁着程官儿低头摆上饭菜,皇甫骏在他耳后道:“真要心疼我,剩下的就赦免了吧。”阿衡让他口中热气一吹,又浑身痒痒起来,这一下手搭在他身前的皇甫骏可发觉了,手伸到他衣服里,探进他撑起一半的小帐篷中抚弄起来。

      阿衡偎在他怀里躲又躲不开,让他弄得浑身发颤,当着程官儿又不好意思跟他掰扯,忙道:“程官儿,你也去吃饭吧,这里不用管了。”

      程官儿见两人和好,心底也为主子高兴,把饭菜汤盆都摆在桌面上伸手可及的地方,笑吟吟地道:“那奴才回头再来收拾。”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了他两个,皇甫骏越发肆无忌惮地上下其手。阿衡嗔道:“你让不让人吃饭?”皇甫骏道:“你吃你的,我吃我的。”阿衡让他弄得浑身都软了,实在推不开他,喝道:“刚才还剩多少鞭没打?”

      皇甫骏笑道:“好兄弟,我好好伺候你,将功折罪吧。”自知并非君子,动口不如动手来得实在——动口动不过他,索性低下头来,连他的嘴一并堵住了。

      两人相互熟悉之极,皇甫骏很快便将阿衡弄得气喘吁吁,其软如棉。他扶着阿衡的身子,对准了一没而入,左手握着他的分身,右手却舀起一勺莼菜羹,含着哺入他口中。

      两个人边吃边玩,一顿饭直吃到凉透了才罢。阿衡让他服侍得心满意足,红着脸白了皇甫骏一眼。伸长手臂将坐在暖窝里的砂锅打开,热水里还温着一盅红枣莲子粥。皇甫骏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赞道:“还是热的呢。”

      阿衡道:“这是陈先生让我每天吃的,说是补血清火的,我刚才还说怎么没看见——敢情程官儿给温着呢。”皇甫骏道:“这孩子对你倒忠心得很。”

      阿衡点头道:“嗯,他就比我小一岁,我们就跟亲兄弟似的——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欺负他?”皇甫骏道:“我也不是有意——就是有次喝醉了酒,把他当成了你;谁知道他,”

      阿衡本是随口打趣,哪知道竟有别情,奇道:“他怎么了?”皇甫骏道:“我那次喝多了,也忘了怎么搞得,反正弄得他流了好多血,吓得我以后再不敢碰他。”

      阿衡想起程官儿方才看着自己满怀同情的眼神,这才明白过来,心说我是经过**多少调教才能适应您那尺寸,寻常男子哪经过这个?越紧张越容易受伤——当初慧生不也是不喜欢?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你老去招惹别人!

      想想既然打算正正经经跟他过日子了,就不如把丑话说在前头,遂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皇甫骏道:“我就打算跟你在一起,以后想去哪儿去哪儿——程官儿跟你说了吧?我诈死之前让他从京城各处皇店共支了十来万银子,秘密存在了峋风的恒兴银楼;加上原来入股他们银楼和当铺生意的五万两也已经翻了倍,回头看看有什么好的生意机会——怎么也够咱们后半辈子的开销了!”

(五)

      阿衡听他把两个人后半辈子都打算好了,也自心下感动,点头道:“我**很会做生意——你可以多跟他商量;陈先生医术如神,学富五车——我想以后跟他学医。”

      皇甫骏道:“好啊,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我跟峋风说好了,等他回来一起去蓬莱阁看看海上仙山!反正以后可以一直跟陈湘在一起,咱们回来你再学医好不好?”

      阿衡点头一笑,道:“除了我,你这后半辈子还想跟谁一起过?”皇甫骏道:“峋风啦、陈湘啦,你知道我这个人好交朋友,”阿衡道:“我不是说朋友,是说”,想想自己跟他也不能叫“夫妻”,微一迟疑道:“我自从遇上你,心里可就没有别人了——你跟我说句实话,在你心里,像我这样的愿意在一起过日子的,还有谁?”

      皇甫骏看了他一眼,道:“你真想听实话?”阿衡点点头,皇甫骏沉吟道:“我长这么大,身边也没缺过人——大家冻着我,巴结我,就你老躲着我!可我还就喜欢你——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真是谁也不想;后来你外放那阵子,我跟阿宝在一块儿,也觉得挺好的。”

      阿衡道:“就是他们说的刘娘娘?”皇甫骏点点头。阿衡道:“大家兜她人很好!还有旁人吗?”皇甫骏道:“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嗯,青罗也不错。”

      阿衡道:“我,阿宝、还有我青罗师姐,要是只许你选一个留在身边,你选谁?”皇甫骏道:“当然选你!”阿衡微一沉吟,道:“那只从阿宝和我青罗师姐两个里选呢?”

      皇甫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阿衡道:“我以前读书,读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几句——就老想我自己,不知有没有福气遇上这样一个人,不管生死离别,艰难困苦——两个人永远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皇甫骏道:“我不就是想和你过一辈子吗?”

      阿衡苦笑一声,道:“大家是一块儿过,可是我今天找一个,明天再找一个,你会怎么样?”皇甫骏道:“你开玩笑——你压根儿就不是这样人!”

      阿衡道:“那我要是变成这样你还喜不喜欢我?”皇甫骏道:“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想让我一会儿跟这个好,一会儿跟那个好!我要跟你在一起,就不许找旁人了,是不是?”

      阿衡低下头:“我想不想又如何?你要是喜欢,我也不能勉强你什么——阿宝和我师姐都是好女人,以后还能给你生个孩子!我可不行”

      “我要孩子干吗?我就要你!”皇甫骏扳过他的脸道:“阿衡,我真想跟你过一辈子!我很在乎你喜不喜欢!你想让我做什么,或是不想让我做什么,你就直说,我不会不听!”

      他说到这里,又禁不住疼得嘴一歪,狠狠吸了两口凉气——阿衡知道是自己一扭身子碰到他腿上伤处了!想想他原是天下至尊,在自己面前却认打认罚的,只为了哄自己高兴,这份情意也算万分难得了!

      想到这里,阿衡点点头道:“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总要有个承诺——我们虽不好公然成亲,你总要给我一句实在话——我自从跟了你,心里头就不想别人了!我希望你也能这么对我!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改!你要是对我没什么不满意,那就别找别人了,也象我对你一样,一心一意地对我,成不成?”

      皇甫骏听他说得恳切,搂住他身子狠狠一抱,道:“你又聪明又漂亮,又满腹的才学,又一心一意对我好,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满意——只要你别再离开我,我就再也不找别人,就只对你一个人好!咱们怎么不能成亲?等峋风回来,请他给咱们主持——有你**和陈湘作证,咱们俩正式办喜事,好不好?”

      阿衡听他居然说到办喜事,心头又惊又喜,伸臂也抱住了他!皇甫骏抬头看他星眼微旸,满面含羞带怯,春波荡漾——阿衡动情的样子他近一年没见了,忽然间美景当前,登时惊喜交集,全身发热!

      皇甫骏知道阿衡旧伤未愈,对他极尽温柔,尽心尽力地先服侍他舒服了,自己才款款送入。云收雨散后皇甫骏抱他去冲洗,在浴室里又禁不住做了两回,累了便相拥而卧,一觉睡到太阳西斜。

      吃了晚饭后皇甫骏意犹未尽,可是阿衡禁几近一年,这番纵性而为,初时还不觉怎样,晚上皇甫骏再一碰他后面,却疼得阿衡直叫——原来当时没有用油膏,里外都给磨肿了。

      油膏和浣肠等器具自从阿衡离京外放就再也没用过,皇甫骏更是当惯了大爷的,如今两人又都是客居,哪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皇甫骏看着他那里又红又肿,心疼得后悔不迭。阿衡略一沉吟,抬手一指道:“那墙边箱子里有个紫花包袱,你拿过来我看看。”

      皇甫骏找出包袱递给他,阿衡打开来,里头除了衣服还有个红木小箱,箱子里各色油膏器具一应俱全。皇甫骏喜道:“原来你都准备好了!”阿衡“呸”了一声,道:“这是前几天**来看我时带过来的,我当时只道都是衣服,就让程官儿收起来了。”

      皇甫骏笑道:“你**看着不言不语的,原来这样细心,他对你真好,下次见着我好好谢谢他。”阿衡低声道:“伺候你谁敢不尽心啊。”

(六)

      皇甫骏没听清,问道:“什么?”阿衡不愿多说,拿起几瓶油膏看看,递给他一瓶道:“这里头有冰片,是消肿的。”皇甫骏打开闻了闻,道:“薄荷味的,还挺好闻。”才要用手指给他涂抹,阿衡道:“里头还没洗呢,先去浣肠吧。”

      皇甫骏抱他到浴室里,里外都清洗干净了,替他轻轻涂抹到肠壁;弄完也不再需索,抱了阿衡回到床上,吹熄了蜡烛静静挨着他躺下。阿衡感受着他的细心呵护,伸手碰了碰他下头半挺,心中好生过意不去,自己侧身滚下床来。

      皇甫骏坐起来拉住他道:“又想要什么?我给你拿。”阿衡道:“你不用动。”自己跪在床边拖鞋上,躬身伏在床上,拉开他亵裤含住他下面。

      皇甫骏知他素来不喜用嘴,也不愿勉强他,没想到他这回竟如此主动,“哎呀”一声,身子一挺,一把抓住他肩头。阿衡舌头灵巧,没几下已弄得他雄健非凡,挺身站起,知道他主动出击惯了,自己反正行动不便,也便放开他深吸一口气,半跪半坐在地下,凑合着他的高度道:“你自己来吧。”

      皇甫骏势头高启,哪还忍耐得住?抓住他肩头剧烈运动起来——直待蓬勃出,赶紧抽出来射向一边,却还是把阿衡从嘴角到肩头湿了一片。

      他这番痛快发泄,心满意足之极,看阿衡倚在床边禁不住干呕,知他素性好洁,赶紧给他抹拭干净,又取了水来给他漱口。

      阿衡喘息半晌,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皇甫骏赶紧探身去取漱盂,阿衡一笑,道:“不用。”又就着他手中杯子喝了一口。皇甫骏道:“你不嫌脏?”阿衡道:“才洗完,脏什么?”

      皇甫骏道:“我看你恶心半天,”阿衡道:“那是你实在太英伟,我喉咙浅,又一年多没这么着过了,才一时缓不过来——你是我心里最亲最爱的人,怎么会嫌你脏呢?”

      皇甫骏一把抱住他,不知怎么爱惜才好。两人相拥一阵,阿衡想起适才跪在他腿边,就着月光看到他大腿上一道道红痕,遂让他把放在浴室的消肿油膏拿来,替他细细抹在伤痕上,清凉凉的舒服多了。

      两个人重归于好,好得蜜里调油一般。翌日吃过早饭,便携手到回春堂来。回春堂名满江南,向例是一大早就有人排队,好在如今第一批二十名医学生已经三年学满,能在各处行医了——寻常应诊有弟子们轮班,陈湘也就不似以前那般忙碌,可以潜心研究疑难杂症的治法。

      医学生们当初来学医时均答应学成后在回春堂执役五年,如今回春堂除了京城分号由雒家父子主持,在杭州、福州也开了分号,分别由学得最好的郑嵘和覃凤鸣各带四名师弟撑持局面,其余几处如意楼分号的常驻医师——回春堂弟子学以致用,以后桃李满布天下,救死扶伤,功德无量。

      陈湘见二人前嫌尽释,也自欢喜,陪着他们各处转了转,皇甫骏见码头、饭店、客栈、医馆一条龙的生意环环相扣,立时大感兴趣,他在京城也开过几家皇店,对生意并不陌生,可是论起各处经营得井井有条,相得益彰,却远远不如这边。

      阿衡哂道:“你也不看看你那皇店里用的都是什么人?一个个除了会仗势欺人,借机捞钱,有什么真本事?”

      陈湘道:“其实这些生意上的事我也不大懂,都是峋风和阿七抓总——峋风上上下下朋友多,

第4回

肯帮衬;阿七是主意多,会用人,如今生意越做越多,越做越大,他也不常在这里,可是因为有得力的人顶着,一切都有条不紊,也不用我心。”

      皇甫骏笑道:“人都是冲着你的“回春妙手”来的,你就潜心研究医术,把回春堂的招牌越打越响就行了,这些俗务何用你来管?”陈湘道:“也不能说是俗务,跟人打交道也是一种本事——这点上我和阿衡就不如你。”

      阿衡道:“术业有专攻——先生救死扶伤,我**知人善任,先生,我如今百无一用,很想跟您学点真本事,您要不嫌弃,就收下我这个弟子吧。”

      陈湘道:“你是正经八百的探花及第,怎能说百无一用?我正想等你病好了请你呢——如今义学里孩子越来越多,请了几个先生教他们识字开蒙,也学了一年多了,从去京城之前我和你**师叔就商量着因材施教,根据孩子们的资质性情,分成学医、学武,科考应举和诸般杂艺几类;可是真正饱读诗书,能往深里教的先生毕竟不多,你不如出山来传道授业,再教出几个状元郎、探花郎出来如何?”

      皇甫骏是爱凑热闹的人,闻言大喜道:“我也来,我可以教他们练习骑射!”阿衡道:“你自己骑射很精通吗?”皇甫骏道:“嘁,你小看我,当初我在应州可是跟蒙古小王子短兵相接,实打实地打过一仗的!打得他们到现在也不敢再犯境!几个孩子我怎么就教不了?”

      陈湘道:“教这些孩子肯定是没问题的,我和阿衡教文的,你和峋风教武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这里束修可不是很高。”皇甫骏笑道:“俗了吧?跟我们谈什么钱?”陈湘也笑起来:“说得是,你们肯纾尊降贵,又岂是多少钱能请得起的?!”

(七)

      陈湘领着二人来到后山义学,从几岁到十来岁的孩子上百个,男女各半,其中二十多个还是牙牙学语的婴儿!陈湘给二人介绍,原来从前年顾峋风伤重昏迷,顾七发誓多多救人以赎以前杀孽,在回春堂后开办义学以来,不少无依无*的孤儿寡妇、伤残之人前来投*;有些家里生下来养不了的孩子及无法处置的私养婴儿也偷偷放在义学门口。

      陈湘和顾七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小孩子,只好把义学分出一半做育婴堂;好在另有十几个家中死了男人又无亲友的妇人带了幼子来投*,便出工钱让这些妇人抚育婴儿——人尽其用,那些妇人有了事情做,除了衣食无虞还能有钱可领,也甚是感戴尽心。

      阿衡看见一屋子干净可爱的小婴儿,喜得直奔过去。有几个孩子看见陈湘,也张开手直叫“伯伯抱”。陈湘过去抱起一个,阿衡便跟着抱起另一个来,抚摸逗弄了一会儿,那孩子也不再认生,跟他“咭咭咯咯”笑起来。

      皇甫骏很少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凑过去掐这个一下,捏那个一把,软软的也觉甚是有趣,不一会儿竟把一个弄得哇哇大哭起来——他连叫几声“别哭,不许哭!”,越喊婴儿哭得越厉害,搞得他好生尴尬,拉着两人赶紧离了育婴堂。阿衡恋恋不舍,不住地回头,陈湘看他喜欢孩子,笑道:“反正山上山下地住着,喜欢以后经常过来就是了。”

      百十来人最需解决的是衣食二字——顾七索性便将那十来个伤残无以自立的成人和十五岁以上的几个大孩子组织在一起,请了裁缝和厨师来教他们裁衣做饭,心灵手巧学成了的便在义学领工钱当差,学不会的便只能做些打扫清理的粗活杂役。

      如今上百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每日三餐荤素搭配都有几个能干的管家妈妈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这些人全都不识字,需要找人教他们识字开蒙——陈湘从医学生里选出两个来帮忙教学,工钱比在回春堂实习看病还高一档!这两个人一个是那跛足的梁成学,另一个就是孟小山。

      梁成学和口吃的范臻都是当初顾七力排众议留下的,两人学起来都甚是刻苦,学业在二十人中排在甲等——尤其范臻不爱说话,性喜读书钻研,陈湘这两年抽身出来琢磨一些疑难杂症,便留了细心好学的范臻在身边做助手。梁成学身有残疾,见了义学中的残障之人感触更深,因此过来教书育人。

      孟小山却是为了自己母亲——他父亲死后母亲为了生计被迫给人做了外室,如今年老色衰,生活日益窘迫。小山想多挣点钱贴补家用,过年回家时跟母亲商量了一下,后来索性求了七爷把母亲接来,也在育婴堂做些不太累的帮工——他跟顾峋风学过武,医学生里单论武功就属他和覃凤鸣最好,这一帮孩子什么来路都有,有些顽皮孩子不露功夫根本震不住他们。

      阿衡从见了育婴堂的孩子,便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干下去——义学正没个日常抓总的,顾氏兄弟和陈湘事情多,绝不能盯在这里;孟小山和梁成学才十六七岁又难以服众——陈湘原怕他觉得大材小用,见他热心任事,心中大喜,中午便叫了小山和梁成学来一起吃饭,好跟他说些义学的具体事项。

      阿衡生得与雒纬一模一样,他来养了一个月的伤又没怎么出来过,孟小山和梁成学日常忙碌,一见他面只当是雒纬来了——四年前二人入学时雒伟便参与选拔考试,是大师兄兼半个**,负责他们的日常管理,因之二人跟陈湘见过礼,便又惊又喜向他施下礼去,叫道:“雒师哥,您从京里回来了?”

      三人一愣之下,陈湘笑道:“这不是纬儿,是纬儿的同胞哥哥,叫做雒衡!”皇甫骏笑道:“他们哥俩是双胞兄弟,站在一块儿连我也要分辨半天,也难怪你们认错。”阿衡一笑,道:“我确是从京里过来的,你们叫我“雒师哥”原也不错。”

      孟梁二人听说眼前这表兄弟二人一个是正经的朝廷进士出身,一个曾做过将军出征蒙古,已经睁大了眼睛!听说二人从官场隐退,被请来到此主持教学,更是既惊且佩——吃完饭陈湘有事先回去,孟小山兄弟恭恭敬敬捧出义学账目、差管名册等请二人过目。

      皇甫骏直爽好交,吃一顿饭便跟人混得熟了;阿衡在一边听着,已对义学诸事心头了然;如今见是**亲手制成的账册,当年他跟谢青罗帮忙时就看过,见进货出库、钱物支领记得清清楚楚——这些素日是梁成学负责,便仍交还给他,着实奖勉几句。孟梁二人看他说话问事全在点上,心头越加敬服,不敢懈怠。

      然后和负责衣食居住的几位掌班妈妈相见了——阿衡本就生得和善讨喜,皇甫骏更加会讨女人喜欢,几位大嫂听说了他们兄弟还做过朝廷官员,更加要高看一眼,加意奉承。第二天集合了学里所有孩子,隆重介绍这一文一武两位主事。

      孩子们每天上午读书识字,分成初等中等两个班,年纪小的和新来的随着小山识字开蒙学三字经;等认识了几百字之后进中级班,由梁成学教他们读写千字文;午后则男生一半跟小山习武,一半跟梁成学学医,女生则跟着掌班妈妈们学习女红针线。

(八)

      阿衡和皇甫骏在人前以表兄弟相称,走马上任后头一件就是解决陈湘委托的将孩子们“分门别类,因材施教”的事。

      如今义学成立一年多,十二岁以上的大孩子学得快,四十多个人已经把“千字文”学完,无论读写都没问题了——陈湘倒是选了四书五经里浅显易懂的章节编了一部集子,无奈梁成学和孟小山都是学医的,这些书勉强能够看懂,要上台讲解可讲不了!

      阿衡来得正好,于是上午加了一个高等班,由他主讲这部简本“四书五经”——探花郎学富五车,旁征博引,将书中道理结合了古圣先贤忠孝仁义故事讲出来,别说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兴趣大增,连掌班当差诸人只要有空,也都跑来听他“讲故事”。

      皇甫骏听说孟小山武功不弱,早拉着他出去比划了一番——皇甫骏长于骑射,孟小山长于拳脚格斗,两个人棋逢对手,打得很是过瘾。

      小山为人朴实,不喜多言,当日他自己习武就是勤学苦练而成,因此午后的习武课上教学生们也按照老神仙当年教他的法子,从扎马步教起,一扎半个时辰不许动——十来岁的顽皮少年哪里定得下心思练这个?因此教了半年习武课,上课的便由最初的几十个变成只剩下十来个人。

      皇甫骏跟他上了一回课,看得气闷不已;跟他说可以这么练,但不能这么教——他在宫中训练小太监们经验丰富,将所有人分成两组,无论练跑跳还是练力气准头,都是两组比着来——少年人要强好胜,谁都不肯服输,练起来自然你追我赶,力争上游。

      小山见他一来就改变了局面,肯上习武课的孩子又多了起来,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孩子们闲来听他说起当初跟蒙古兵打仗的种种,少年人崇尚英雄,更对这位“皇甫**”佩服得五体投地——皇甫骏素来任性而为,做皇帝时处处被人规谏,如今竟然凭真本事征服了几十个少年,这一喜非同小可——连顾峋风回来后要陪他去蓬莱仙阁也不去了,推托以后再说!

      习武课越来越热闹,渐渐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跑来跟男孩子们一起蹦蹦跳跳,皇甫骏也不禁止。于是活泼好动的女孩子也便一起来参加习武——孟小山原本不大乐意,后来见有几个练起来似模似样,一招一式竟不比寻常男孩子差,也就放手来教。顾峋风来了几次,见其中真有几个学武资质甚佳的,其中包括两个女孩子,也就加意留心,收入门下亲自教授。

      两位新来的主事教起来不拘一格,切合孩子们的心思,便有那胆大的女孩子跟阿衡提出,除了女红家务也想多学读一点书——阿衡跟**师叔商量着,单辟一大间读书室,购入《艺文类聚》一套,常用的四书五经二十套,中等班读完便可入读书室借阅读书,以广见闻。

      阿衡半个月来对自己班上这四十多个大孩子都熟悉了,便增开了“诗书举业”一门,将原来女孩子午后的家务课分成“厨艺”“裁缝”两门,并原来的“医术”“习武”一共五门课业均打破男女界限,由孩子们自己各选两到三门来学。

      忙忙碌碌一个多月,一切逐步上了正轨。这一日却又出了乱子——从外面请来的一位“裁缝”课师傅被学里一个孩子打伤了!

      阿衡是上完课才听说的——闯祸的孩子叫林鸦儿,是三个月前投奔到义学中来的孤儿!“裁缝”课寻常裁剪缝补是由学里掌管衣服的张嫂教授,学生多是女孩子,这林鸦儿也会裁剪,而且因心灵手巧颇得女生欢心,在“裁缝”课上是个小班长。哪知道这回从外面请来专做“正妆礼服袍褂”的罗师傅一见了他就破口大骂,两人追打起来,罗师傅反而被他推得一跤跌倒,扭伤了腰。

      众人将罗师傅扶起来,请了孟小山来赶紧医治,才听罗师傅分说明白——原来两年前林鸦儿曾跟他学徒半年,贪望家中财物,起了歹心,在人家请他去府里做衣服的时候调换了他的剪刀——裁缝使剪刀和剑客用剑一般,必要使惯了的那一把才合手,于是罗裁缝让林鸦儿拿了钥匙回家去取剪刀,这小子胆大包天,竟趁家中无人席卷了师傅家中所有财物逃走了。

      小山一边给罗师傅针灸按摩,一边让人叫林鸦儿过来,这才发觉他不见踪影——看来罗师傅所言不虚,他一定是害怕逃走了。跟阿衡一说,阿衡只有尽力安抚罗师傅,吩咐好医好药替他调治,答应找到林鸦儿之后立刻带来见他。

      学里几位掌班议论纷纷,没想到这林鸦儿看着聪明乖觉,心眼儿竟这么坏!闯了祸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留下个烂摊子让大家收拾,等抓住了非得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

      可是接下来一连几天找不着他,皇甫骏连连叹息——林鸦儿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他是极喜欢这孩子的,料来他一个孩子,偷了罗师傅家再多东西只怕也就几百两银子的事,自己替他赔补上也就完了——如今独个跑出去,十二三岁的孩子别再遇上什么事!

      孟小山听得又惊又怒:“皇甫大哥,这林鸦儿今年十二岁,两年前他也就十来岁,居然就这么一肚子坏心眼!你还喜欢他?这样的孩子就该赶紧送官,关到牢里让他多吃点苦头!”

(九)

      回春堂治扭伤的膏药甚灵,过了几天罗师傅的腰就好了。介绍他来的周若谷周二爷是罗师傅的大主顾,义学又是回春堂和如意楼顾七爷开的,罗师傅不能不卖几分面子——学里并不知林鸦儿来历,如今这小骗子又逃走了,罗师傅伸手不打笑面人,也只好自认倒霉,教了几天之后悻悻而去。

      皇甫骏上午没课,这天正在街边喝茶,忽听对面喧哗之声,有**喊“抓住那小贼”,一个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急奔,两个大汉在后面追赶——普陀山是南海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所在,民风一向慈善淳厚,听到有人喊抓贼,便有人围过来将那小贼拦住。

      那小贼左右冲突不出,眼看着几个大汉追到了身后,忽然向皇甫骏奔过来,扑到他身边道:“干爹,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我正到处找您哪。”拉着他衣袖便跪倒在他身侧,一边大口喘气,摇着他的手满脸哀恳之色。

      皇甫骏早认出他是林鸦儿,站起身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该给他解围,他居然过来开口就叫上了“干爹”。那两个大汉立刻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地道:“原来你是这小子的爹——这可找到正主了!这小子拿了咱们不少金首饰,快让他拿出来。”

      皇甫骏听说他又偷了人家东西,回过头正要训斥,林鸦儿已把两枚金钗塞到他手里,道:“干爹,您看看这两个钗子哪一个干娘会喜欢?干娘的生日快到了,我正说挑两样首饰给她老人家,转眼看不到您,禁不住追出店来找您——这几个家伙狗眼看人低,非说我偷他们的——你们不打听打听皇甫将军是什么人物?当年我干爹出征蒙古,打得蒙古鞑子鬼哭狼嚎的时候,你们几个还不知在哪儿呢?他老人家会买不起你们这几个破首饰?”

      打败蒙古的应州大捷是皇甫骏平生最得意之事,这最后两句正说到他心里,越喜欢这孩子聪明伶俐,于他那些胡说八道也就不以为意。

      林鸦儿声音清脆,口舌便给,这一篇话说出来,皇甫骏登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那两个金店的伙计定下神来,看皇甫骏衣饰华贵,甚有气派,也不敢得罪主顾,换了一幅声气道:“原来是皇甫将军,您要是喜欢这几样首饰,那就请会了帐,小的替您包起来。”

      林鸦儿道:“你们倒会狮子大开口,我干娘又不缺首饰,只要挑一样就够了——你们给我干爹好好说说这两个钗子各有什么好处,让我干爹好好挑挑!”

      那伙计见两只金钗都在皇甫骏手里,也就不搭理林鸦儿,开始口沫横飞地给他介绍,只盼他将两只金钗都买下才好——周围众人见没事了,也就各自散去。

      皇甫骏给他们缠得没办法,只能胡乱挑了一个付了钱。那两个伙计意犹未尽,兀自絮絮不休,却又有一个伙计疾奔过来道:“还少了一只珠花,只怕也是那小贼拿的。”

      几个人回头要找林鸦儿,这才发现那孩子又不见了。金店伙计不干,非拉着皇甫骏要他把珠花的钱也出了。

      皇甫骏没想到林鸦儿如此猾,自己好心帮他,他却利用自己引开注意,他反偷了珠花跑了——这事越拖越惹得人人侧目,只能自认倒霉连珠花的钱一并赔给人家!百十两银子是小,这小子竟如此恩将仇报,气得他非抓住这小子狠狠教训一番不可。

      他回去把这件事和顾峋风一说,普陀山孤悬海外,除非到码头乘船离开,否则一定还在岛上——这岛上大半是顾峋风的生意,当即传下口信,从码头开始让人留意寻找这半大孩子,看见了就到义学告知皇甫大爷。

      第二天皇甫骏便接到消息,有人在山下一家酱肉馆看到林鸦儿买了肉,然后躲到树林里一棵大树上——皇甫骏打赏了报信之人,当即让亲随赵虎去带他回来。转念想想又怕赵虎手重伤了他,索性把学里的事交待给孟小山,自己也跟着过来。

      赵龙赵虎兄弟是周峋鹤的再传弟子,因阿衡不会武功,从两年前他外放就派了二人给他做贴身亲随兼保镖。皇甫骏去年下江南与阿衡微服游戏人间时也是二人护持——两人虽不知皇甫骏贵为天子,也知他是朝廷贵人,是为了阿衡罢官也辞了官跟他同回普陀山来的。

      林鸦儿正斜倚在树杈上,抱着个酱肘子啃得正欢,并未发觉被人盯上——赵虎见是个半大孩子,自重身份,喝道:“林鸦儿,下来。”

      林鸦儿在义学待过三个月,认得他是“皇甫师傅”的跟班,陡然看见他,一口肉登时噎住——四面看看只有他一人,林鸦儿笑道:“原来是赵二哥,您怎么来了?”

      赵虎见他嬉皮笑脸,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喝道:“小子,你干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我家主人让我来带你回去——识相的赶紧下来!”

      赵龙赵虎兄弟平日里负责帮义学采买诸物,在外跑腿居多,林鸦儿可不知他一身武功,只道他一个下人,自己又高居树顶,他对自己无可奈何,遂道:“我累得很不想下去,你既然有事找我,不如你上来好了!”

      赵虎早听说了他席卷罗师傅家财逃跑的事,要不是因为他是个孩子怕落下以大欺小之名,早就狠狠揍他一顿了。见他如此惫懒无赖,遂道:“我跟你说,你快点下来——我数到十,你要不下来,被我捉到可别怪我揍你。”

(十)

      林鸦儿自来狡狯,只道他虚言恐吓,笑道:“那我也数到十,你要是能上来,我就请你吃酱肉——这清江浦的酱肉味道好得很呢,你想不想吃?”

      赵虎看他拎着一块啃剩下的酱肉逗狗一般,心底越发有气,自顾自数到十,忽的腾身而起,一把抓住林鸦儿扯下来,狠狠掼在地上。

      林鸦儿正自得意忘形,忽见他大鸟般扑过来,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禁不住“啊”得一声惊呼,还没等他爬起来,屁股上已经重重挨了一脚!林鸦儿疼得一声惨叫,给踢飞出去老远,翻了个身拼命挣扎两下,头一歪扑倒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赵虎给他聒噪得心烦,本想揍他一顿给他个教训,忽见他没了声息,头软软垂在一边一动不动,心说这小子怎么这么不禁打?偏这时候皇甫骏跟着过来,刚好听到林鸦儿一声惨叫飞了出来,过来见他扑地不动,赵虎还一挽袖子过来,只道他还要打,连忙喝道:“快住手!”

      赵虎心说我摔他是屁股先着地,那一脚也是踹在肉厚的地方,全不在要害上,怎么会打昏了他?皇甫骏过来扶起林鸦儿,见他疼得小脸皱成一团,额头上又是汗又是土都和泥了,禁不住埋怨赵虎:“小孩子家,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赵虎心中虽委屈,不敢跟主子辩驳顶嘴,过来一探他的脉息,分明正常得很;才要喝破他假装,林鸦儿先自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皇甫骏见他醒了,松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赵虎气哼哼地道:“他脉息一点事而没有,这小子分明是装的。”

      皇甫骏想起他上次骗自己的事,这才恍然,心说这小子狡狯之极,必是打不过赵虎才故意示弱。林鸦儿见被人看穿,立时改坐为跪,向赵虎道:“你从树上摔下来试试,看看屁股是不是摔成几瓣?这么大的人,欺负我小打不过你?唉哟,唉哟,疼死我了——干爹,您要为我做主!”

      皇甫骏没想到这孩子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口一个“干爹”叫得顺流——他没有孩子,给人做“干爹”可不陌生!他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跟这小孩子也生不起气来,遂道:“你既然叫我干爹,那就跟我回去。”

      林鸦儿知道今天是走不脱了,只得道声“好吧。”一边起身一边拼命揉着自己屁股,哼哼唧唧地叫疼,一瘸一拐得跟着他走了几步,又道:“干爹!”

      皇甫骏道:“干吗?”林鸦儿道:“干爹救了我,我还没谢谢干爹呢——干爹带我回家,我总得给干娘带点见面礼。”

      皇甫骏心说你又搞什么鬼?摇头道:“不必,你干娘不在这里。你也不用再挑什么金钗啦,珠花啦之类,没人要!”

      林鸦儿奇道:“干娘不跟你在一起,你一个人住?”赵虎约略知道皇甫骏和阿衡的关系,知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喝道:“小孩子家家,你管这么多干嘛?”

      林鸦儿“嘿嘿”一笑,道:“既然没人要,那珠花不如干爹赏了我作见面礼吧?等我以后有了钱,再好好孝敬您!”

      皇甫骏想起昨天被他摆了一道的事就有气,“哼”了一声道:“昨天的事,等回到学里我好好跟你算算账——见面礼我也给你预备下了。”

      林鸦儿一听说要带他回学里,立时苦了脸——义学里的规矩他也知道,不许不禀明妈妈私自出门——他偷跑出来好几天;何况还有打伤罗师傅的事,就是没有珠花的事,回去也非受重罚不可——所谓见面礼,自然不是戒尺就是藤条!

      他机灵狡狯,看出皇甫骏喜欢他,拉着他可怜兮兮地道:“干爹,我这几天在外头,没得吃,没得穿,实在没办法才拿那珠花去卖钱的。”

      皇甫骏想想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独自在外,说的也是实情,遂问道:“你从学里跑出来,这几天住在哪里?”林鸦儿往树上一指,道:“我还能住哪儿?又没钱住店,天黑了只能爬到树上胡乱睡一宿。”

      皇甫骏道:“夜里冷不冷?”林鸦儿道:“怎么不冷?夜里常给冻醒了,有时候一翻身还会掉下来呢。”皇甫骏越觉得他可怜,道:“谁让你一个人跑出来的?”

      林鸦儿道:“我不是害怕吗——罗一刀认出我来,扭住我就打,我一急才推倒他的,没想到他又跌伤了——我怕挨罚,就偷偷跑出来了,到晚上才想起来没吃没喝,可我也不敢回去,只能一个人在外面瞎混。”

      皇甫骏道:“你跟我说实话,罗裁缝说得是不是实情?你以前是不是趁他出门卷了他家财走了?”林鸦儿道:“他倒不说他怎么待我的——我跟他学徒半年,一天到晚光让我伺候他,他却什么真本事也不教给我,还动不动就打我骂我!我呆不下去了,可是我爹娘独了,我又没钱,所以只能从他家拿点钱走啊。”

      皇甫骏教了他一个多月,同龄的孩子里属他学得快,又嘴巴甜有眼色,一向就喜欢他,听他这么一说,这事可也不能全怪他。遂道:“你拿了罗师傅家多少钱?”

      林鸦儿道:“他那时候才开裁缝铺不到一年,家里统共能有多少钱啊——连东西一共就值几十两。”皇甫骏道:“才几十两啊,那就好办了——你既然认我做干爹,回头我给你一百两,你去还给罗师傅,再好好跟人家赔个不是,这事也就了结了!”

(十一)

      林鸦儿一听大喜,一下子蹦到他怀里道:“干爹,你对我最好了——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皇甫骏让他灌了一路迷汤,到了学里让他在阿衡房外跪下乖乖认错,自己先进去求情——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直说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可怜,虽然胆大妄为,也是情非得以,让阿衡从轻发落,打两下意思意思就得了。

      阿衡昨天就听他说了林鸦儿偷人首饰、骗他背黑锅的事,今天抓了他回来居然满口里替他求情,料来是被那小滑头灌了迷魂汤;也不说破,让他带林鸦儿去惩戒室面壁思过,自己招手叫了赵虎来细细盘问。

      赵虎让这小子用苦肉计算计,一路上虽把林鸦儿的手段看得清清楚楚,无奈这小子对皇甫骏的脾胃,什么都听他的也无可奈何——阿衡既然问到,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这小滑头一言一行兜了出来。

      阿衡心中有了数,仍是照旧忙手头诸事,直到皇甫骏耐不住性子,又进来找他:“阿衡,你忙完了没有?林鸦儿在惩戒室跪了半个时辰了。”

      阿衡抬起头来:“论起他犯的错来,就罚他跪三天三夜也不冤——那小滑头叫你几声干爹,你就当真了?”

      皇甫骏把他手中笔拿下来,握住他的手道:“这孩子挺可怜的,本性也不坏——这几天跑到外头,没吃没喝没地方住受得罪也不小,你就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快去发落了他吧。”

      阿衡让他拉到惩戒室前,听得皇甫骏咳嗽一声,这才走过去推门,白他一眼道:“给你干儿子报信呢?”

      皇甫骏“嘿嘿”一乐,推着他进门。果然见林鸦儿乖乖朝墙跪着,明明听见有人进来,身子仍是纹丝不动。

      阿衡道:“对了,你去把“颜氏家训”给我拿过来。”皇甫骏看他言语平和,暗暗放心,笑着一握他的手,转身去图书室取书。

      阿衡也不言语,走到书案后椅子上坐下,静静打量着林鸦儿。林鸦儿是好动不好静的性子,跟干爹商量了半天,要搪过这一回,在“雒先生”跟前一定要扮乖巧装可怜。哪知道他进来半天不闻一点动静——林鸦儿背后渐渐出汗,终于耐不住性子偷偷回头,要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这一回头正对上阿衡的眼光,林鸦儿吓得眼睛眨巴半天,赶紧回头面壁。阿衡抿嘴一笑,道:“别装了,转过身来吧。”

      林鸦儿被他看破,脸色微微一红——这位雒先生斯文秀雅,据说是当年朝廷的三甲进士,在外面作过官的——说起来是干爹的表弟,可是学里的事好象还是他说了算。林鸦儿三个月来刚认完三字经,还不够资格跟他上课,可也听人说了他一肚子学问——料来并不好唬,因此不敢放肆,乖乖挪动两只膝盖转身面向他。

      阿衡看他跟自己对视一眼,一双眼骨碌碌转得飞快,又迅速低下头去——从这一双眼睛,就可知他伶俐跳脱,难怪他机变百出,哄得一群大人团团转。

      阿衡道:“你叫林鸦儿?”林鸦儿点点头,阿衡道:“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林鸦儿没想到他居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大出意料之外,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道:“会写——孟师傅教过。”

  

第5回

    阿衡从书案上拿了纸笔走到他面前,道:“写给我看看。”

      林鸦儿接过笔来,阿衡看他握笔如握杖,就知道他没拿过笔——林鸦儿跟孟小山学三字经是先学会背,然后会认字,学写字也是用短树枝在地上画,这笔头软软的他可没用过,一只笔先横拿,再竖拿,一笔下去跟刷子刷浆糊一样,一张纸上写了个“林”字就占满了,右边那个“木”还给挤到了纸边上,写得又歪又扭。

      林鸦儿自己也觉写得实在难看,看了阿衡一眼,低声道:“我没用过这个。”把纸放在一边,反过毛笔,拿笔杆在地上又写了个“林”字,这回平顺多了,然后又写个“鸦”字——写得上大下小,那个“鸟”字下半截歪扭到一边。

      阿衡道:“张着大嘴没牙的秃尾巴呆头鸟”。林鸦儿看看自己写的字还真像他说的,“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使劲把“牙”字下半截拉长,又用力抹平写歪的地方重新写。阿衡待他改好了,又拿了一张白纸来让他写个“鸦”字,用软笔头那边自然还是写得歪歪扭扭。

      皇甫骏拿了书回来,看师徒二人在墙边写字,只道阿衡听自己的劝,饶了林鸦儿,过来看看他写的,笑道:“鸦儿,瞧你写的这一笔臭字,回头好好临临雒师傅的帖子。”

      林鸦儿赶紧点头答应着,道:“我知道,雒师傅是大才子,我以后一定好好跟您学。”阿衡一笑,把两张纸并排摆在地上两个字上方,道:“鸦儿,你初学写字能一笔不缺,已是聪明得很了——地上的字写得不好,还可以抹掉重写;白纸黑字上写的,若写不好可就没法改了,是不是?”

      林鸦儿点点头,道:“那我练好了再往纸上写”。阿衡道:“你现在是小孩子,好比往地上写,做错了事还有大人替你扛着;可要是老不在意,错了不改,以后祸越闯越大,说不定关到大牢里,受刑甚至砍头,那就谁也救不了你了——你想变成那样吗?”

(十二)

      林鸦儿大眼睛乱眨——本来打叠了一肚子借口,或是撒娇抵赖准备先生盘查,哪知道先生根本不问那些,他愣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不想!先生,我是想学好来着,从来了这里我一直很听话,好好读书写字,要不是罗一刀来了,我,我也不会……”

      阿衡一皱眉:“罗一刀?你当年不是跟着罗师傅学徒吗?怎么这么叫?”

      “他可会宰人呢——谁来找他做衣服都得挨宰,所以大家背后叫他罗一刀。”

      “大家?除了你还有谁?”

      “还有周围的人啊——他做一身衣服价钱比人家都贵好多。”

      “罗师傅的衣服做得确实好,价钱贵些也正常——这外号不是你给起的吧?”

      林鸦儿脸色微微一红,只好承认,却又道:“谁叫他老打我骂我?他根本不拿我当徒弟,不教我本事,就会使唤我——欺负我没爹没娘没处去,一点工钱也不给我!我恨死他了!”

      阿衡道:“所以你算计他,报复他——故意换了他的剪刀,趁机卷了他家财逃走?”

      林鸦儿道:“我不逃,难道死等着被他欺负?”皇甫骏道:“就是,罗裁缝做事也不地道——知道孩子没爹没娘,没人替他出头,就这么欺负人!以后跟着干爹,看谁还敢欺负你?”

      林鸦儿向他甜甜一笑,要不是顾着阿衡,只怕一下子就蹿过去抱住他了。阿衡脸一沉,道:“你干爹以前就常夸你,你早就知道他喜欢你,是不是?你喜欢他吗?”

      林鸦儿看着皇甫骏一笑,点了点头。阿衡道:“那你偷了人家的首饰,还要他给你背黑锅——同样是收留你、供你吃供你穿的师傅,对你不好的,你算计他报复他;对你好的,你还是骗他利用他?”

      这一说林鸦儿和皇甫骏都变了脸色,林鸦儿一把扯住皇甫骏,急道:“干爹,我不是,我以后再不骗你了,你相信我!我,我那时候是没办法——我,我总得想法子弄点钱吃饭”

      阿衡看着他道:“你干爹心软,心疼你没爹没娘,他是真拿你当儿子看——可你是真心对他吗?你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昨天骗他给你背黑锅,今天又骗他帮你逃避责罚——你就这么报答他?做人要拿真心换真心——你有几分真心给你干爹?”

      林鸦儿道:“我是真的啊!干爹,我以后学好,我再不骗你了!”他急得哭了出来,道:“雒师傅,我知道该罚,我不逃了——不禀告妈妈和师傅私自出门,打藤条十记!我跑出去七天,打七十!不敬师长,不服管教,打藤条十记;还手对打——翻倍打二十!还伤了罗师傅,再加二十!偷东西,打手心五十,禁足一个月;以前骗罗师傅,昨天骗我干爹,一共是戒尺打手心一百,禁足两个月;七十加二十加二十,藤条一百一!是不是?”

      他是裁缝班管事的小班长,心里对自己犯的事清楚得很,一边哭一边计数,居然算的分毫不错。阿衡点点头道:“看来学里的规矩你记得很清楚啊——算得倒也不错!”

      林鸦儿道:“雒师傅,干爹是真对我好,我分得出好歹,我这回一定学好!一百戒尺,一百一十藤条——我这就去找孟师傅领罚,你们相信我!”林鸦儿抹一把眼泪,挺身站起向门口奔去。

      他跪得时候长了,猛一起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皇甫骏一把扶住他,林鸦儿抬头看着他道:“干爹,谢谢你!”拉开门直冲了出去。

      赵虎在院子里看见林鸦儿一个人跑出去,不知这小滑头又在搞什么鬼,走到门外看两位主子都默然不语,禁不住道:“爷,那孩子又跑了,要不要我跟着?”

      阿衡摇摇头道:“不必,由他去!”皇甫骏听赵虎这一说,这才回过劲来——他从挨了顾峋风那一顿痛打,想起挨打来心里就哆嗦,真打一百戒尺一百藤条,还不把人打死了?依林鸦儿的性子,借机跑了也好。

      阿衡转身在椅上坐下,看皇甫骏望着门外深深叹了口气,脸上一片茫然,问道:“你是希望他回来,还是不希望他回来?”

      皇甫骏一时也说不上来,道:“我就是觉得这么聪明的孩子——这二百下就是大人也未必受得了!”阿衡道:“钱宁、江彬,哪个不聪明?聪明过分又把持不定自己,才搞成杀身灭族的大祸!德胜于才谓之君子,才生于德谓之小人——这孩子没人管教,少年早慧,你希望你的干儿子是个祸国殃民的猾小人么?”

      皇甫骏道:“那你还不让赵虎跟着,万一他怕挨打不回来了呢?”阿衡道:“人不能*别人管一辈子——他要真是重情重义,为了你他也会回来;他要是真跑了,那就是天性凉薄,心里头有我无人的性子,这样的人再聪明也不能留在身边!那就任他出去自生自灭好了。”

      皇甫骏看他想得这样透彻,点点头道:“好,我听你的。”赵虎虽然不知方才二人在房里怎么教导林鸦儿来,听了阿衡这话也不能不服——果然不愧是经过层层考试选拔的探花老爷,这份心思才识岂是常人能及的?

      不一刻林鸦儿果然陪着孟小山一起过来,孟小山跟二人施了礼,道:“林鸦儿说他该打一百戒尺,一百一十藤条,罚禁足两个月,是两位先生让他来找我的。”

(十三)

      阿衡点了点头,吩咐赵虎把所有孩子列队召集过来,当众宣布林鸦儿犯的规矩和惩戒,林鸦儿自己捧了戒尺过来,跪在前头领责。

      孟小山铁面无私,男孩子犯规素来是他执法——左右手打十下轮换一次,一开始林鸦儿还能咬牙挺着,待打到第二轮,肿起来的手心再挨上戒尺,他登时疼得叫出声来。

      皇甫骏在一边看见,上前一步便要拦阻;阿衡一伸手拉住他,他想起阿衡一片苦心,只能强自忍住,却也不忍再看,转过头去。

      林鸦儿眼光一直暗自瞟着他,把他的关切看在眼里,心头一暖,挺了挺腰杆死命咬住嘴唇,可是手上每一戒尺下来都火辣辣地疼,再挨几下,那眼泪可忍不住了。

      孟小山见他这回老老实实挨打,并不喊叫求饶,跟他偷耍滑的性子大异其趣,也暗自纳罕——学里的规矩都是顾七爷定的,百十号顽皮孩子在一起,不严管怕翻了天。小山自己最是吃苦耐劳,对林鸦儿这小滑头一向不以为然,他胆大包天,这回也该让他受点教训,因此一下一下打下来结结实实,毫不手软!

      眼看着第三轮开打,林鸦儿疼得眼泪汪汪,呜呜哭了出来,皇甫骏实在忍不住了,向阿衡道:“右手还得写字呢——小孩子家,别给他打废了。”其他妈妈也有好些看不下去——从来孩子们做错事受责都是十下二十下,这一下子上百下的可是头一回——皇甫骏这一开口求情,其他人也跟着劝解——怕把孩子打坏了,林鸦儿虽然该罚,还是分开来打比较好。

      阿衡从善如流,待左手第三轮打完,叫住孟小山道:“今天先打一半吧,右手还要写字,剩下五十戒尺都打左手——等十天之后伤好了再打!”

      孟小山答应一声,皇甫骏早过来扶起林鸦儿。阿衡咳嗽一声,接着道:“小山,那藤条今天也只打五十——你带他到房里打吧。”

      皇甫骏吓了一跳,道:“还打?”阿衡道:“林鸦儿,你说呢?”林鸦儿虽然手疼得厉害,也知道这位雒师傅眼里不揉沙子,忙道:“谢谢干爹——我全听雒师傅吩咐!”

      孟小山也觉他今日这份硬气可嘉,低声道:“赶紧进来吧——打藤条得脱裤子,到房里打是给你留着脸面呢。”

      皇甫骏跟着走进惩戒室,孟小山放下戒尺,把二尺长的春藤取过来,看林鸦儿两只手都肿得小馒头似的,道:“皇甫大哥,你给他把裤子解开吧。”

      皇甫骏心说隔着衣服打得还轻些,过去拉着孟小山低声道:“五十戒尺已经够他受了,这屋里也没别人——小山,你看我的面子,别脱了,就这么打吧。”

      孟小山道:“皇甫大哥,不是我敢驳你的面子——从七先生那传下来的规矩,打屁股都得脱裤子,一来能看清伤势,下手知道轻重;二来也省得打碎的布片部混到伤口里,容易溃烂生疮。”

      林鸦儿素日也带别的孩子来过惩戒室受罚,知道向例如此,却是这一次才知道原因,拿手背抹了抹眼泪,道:“干爹,您快帮我解开腰带吧,回头雒师傅进来看见又该说了——好容易免了一半,别再因为犯规加罚。”

      皇甫骏叹了口气,帮他解开腰带,连底裤一并褪下——林鸦儿熟门熟路,自去书案上趴好。这一撅起屁股来皇甫骏才看见,他两个臀瓣红彤彤一片,右边大腿根部还有一片紫黑。孟小山奇道:“谁打过你屁股?”

      林鸦儿道:“赵虎去抓我时,把我从树上揪下来摔在地上,又踹了我一脚——我干爹知道,当时疼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孟小山道:“你个调皮孩子,又跑到树上去干吗?赵龙赵虎两位大哥虽然一身武功,却轻易不肯出手——你一定是惹急了他才踹你的?是不是?”

      林鸦儿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我哪儿知道他那么厉害?”孟小山好武,平日常跟赵龙赵虎讨教武功,与他兄弟交厚,听他嘴里不干不净,挥起藤条抽了他一下子,喝道:“你怎么说话呢?”

      藤条轻软柔韧,打得疼又不会受伤,连妈妈们臂力不大也挥得动,小山虽然只用了三分力气,打在高肿的臀峰也把林鸦儿疼得跳了起来。孟小山脸一沉,看了皇甫骏一眼,道:“皇甫大哥,当着你我先说明白,惩戒室自有规矩,受罚时不许躲闪乱动,闪一下罚两下——林鸦儿,你这可是明知故犯!”

      林鸦儿赶紧趴好,道:“我刚才没提防,一下子疼得忘了,再说你也没说开始打啊——孟师傅,我不敢了,你打吧。”

      孟小山道:“看皇甫大哥的面子,我不跟你计较,从现在开始,报数!”说着一五一十打了起来。

      林鸦儿知道这是免了他加罚的一鞭,当即从一数起——藤条锋锐,比戒尺的钝痛又自不同,林鸦儿这回想忍住不叫也不可能了,好在七爷允许报数,可以尽情喊叫出声——林鸦儿一开始中气十足;十下以后喊声里便带着哭腔,待打到二十多,嗓子已经喊哑了。

      皇甫骏在他撕心裂肺的报数声里几乎站不住,拉开门便冲了出去——惩戒室外黑压压一片人头让他越发头晕——学生们都吓得脸色惨白,站着一动不敢动;他猛地冲出来,有些小孩子竟吓得哭了起来。

      阿衡抬头看了他一眼,皇甫骏见他面无表情,狠狠瞪了他一眼,呆立片刻又不放心,转身又回到房里。

(十四)

      孟小山执罚有经验,既然要打五十,开始二十下都是站在右边往右下斜抽,从腰背平行着打到大腿,然后站到他左侧,往左下斜抽也是二十,最后十下才站到他身后,竖直着抽了下来。

      鞭痕交叉处已渗出紫砂,每抽一下林鸦儿身子便跟着一抖!一开始两个胳膊肘拄着书案,后来上半身已全贴在案上,报数声也已经有气无力。

      好容易五十下打完,皇甫骏扶起林鸦儿,看他惨白的小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伏在自己怀里只是抽抽噎噎地哭,越发觉得心疼。孟小山清洗了一下藤条,道:“没给他打破皮,带他去浴室冲个澡吧——疼得浑身是汗,洗干净了上点药,过两天就没事了。”

      皇甫骏并不太会照顾人,听孟小山的抱着他去浴室冲洗一番,冲完了才想起来没给他拿干净衣服——林鸦儿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疼爱,腻着皇甫骏不让他离开——皇甫骏无奈,只能解开自己外袍将他裹住,抱了他从浴室出来。

      义学里孩子们都是四个人一间房,皇甫骏便抱着林鸦儿回自己房里上药——他和阿衡都有独立的公事房,房里用屏风一分为二,里面便是休息室——两个人有说有笑刚走到门口,房门一开,阿衡从里面出来。

      阿衡来找他不见,推开门却见他抱着林鸦儿衣衫不整地过来——那孩子腻在他怀里笑得一朵花似的,哪像才受了上百下责罚的模样?

      皇甫骏看见他,问道:“有事?”阿衡瞟了林鸦儿一眼,不知怎的心里一阵别扭,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忙吧。”转身径自回房。

      皇甫骏将林鸦儿抱到自己床上,取出玉肌凝雪膏来给他抹在手心,臀腿上鞭痕细密,他又没照料过人,弄得林鸦儿连声呼疼——皇甫骏也自懊恼,把赵虎叫进来照料他,林鸦儿又死活不让,扭股糖一般粘着他道:“赵虎手太重,还不如干爹呢——再说我这衣服也脏了,我手肿了没法洗,让他给我洗洗吧——还是干爹给我上药!”边说边向赵虎做个鬼脸。

      赵虎心说两位正经主子都没让我洗过衣服,你算哪棵葱就敢指使我?知道这小滑头这是报复自己摔他踹他,当着主子也不能跟他争执,只能狠狠瞪他一眼不言语。

      皇甫骏和阿衡的衣服都有专门的洗衣妇给料理,遂道:“你去他房间把他那身干净衣服拿过来,他手肿着这几天都没法洗,这身衣服你拿回去交给刘妈好了。”

      赵虎应声而去,父子两个做做停停,直弄到晚饭时分,林鸦儿双手高肿,便缠着他喂水喂饭,一顿饭直吃到定更。

      赵虎来收拾餐具时趁机劝道:“爷,天都黑了,该回去了吧?”皇甫骏答应一声,林鸦儿却一把抱住他的腰道:“干爹,你别撇下我不管。”

      赵虎道:“刚才给你拿衣服碰上张妈妈,还问你怎么还不回房呢?”林鸦儿看着皇甫骏道:“干爹,我连着七八天没回房间,床铺总得重新收拾才能睡——你看我手也肿了,屁股上挨了打疼得厉害,我也没法收拾啊——干爹求求你,让我在你这里睡吧。”

      皇甫骏看他可怜,点点头道:“好吧。”林鸦儿欢呼一声,纵体入怀,搂住他脖子道:“还是干爹疼我——可我一个人不敢睡,干爹也别走了,留下陪我吧!”

      赵虎怒道:“你一个人跑到外头七八天,还说不敢一个人睡?”林鸦儿道:“那是没办法吗,干爹,那几天我每天夜里都得爬到树顶上才能睡——天天做恶梦!鸦儿命苦,爹娘独了,没人管我!今天又挨了这么重的打,干爹!”

      皇甫骏给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在自己颈下蹭来蹭去,再听他可怜巴巴地哀求,哪里还能拒绝?赵虎大是不耐,道:“可雒爷还在家里等着呢!”林鸦儿道:“雒爷是谁?是雒师傅吗?干爹,你和雒师傅一起住?”

      皇甫骏“嗯”了一声,心说这可跟你小孩子家解释不清了,遂道:“他是我表弟,当然一起住!”林鸦儿对阿衡甚是畏惧,不敢再说什么。皇甫骏却不想让他多想,于是吩咐赵虎去跟张妈妈说一声,林鸦儿今晚留在自己这里;让赵虎回去告诉阿衡,自己今晚不回去了。

      第二天阿衡过来,淡淡的什么也没说。林鸦儿仗着手打坏了,张口闭口叫“干爹”,撒娇撒痴缠着他——皇甫骏直到第三天晚上才亲自送他回房间,张妈妈性子乖觉,早帮林鸦儿换好了床单,让他同房间的三个孩子帮着照料。

      当晚回到家里,阿衡道:“舍得回来了?”皇甫骏伸臂揽住他,笑道:“那孩子没爹没娘的,好容易有个人疼,缠人得很!”阿衡道:“这里的孩子大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你就是偏疼林鸦儿,当着人也别做得太过分,让其他孩子怎么想?”

      皇甫骏让他这一说,想想也有道理,点头道:“好,我就是看他这回挨了打,才留下照料他些——小山也说以前责罚孩子都是十下二十下,一回打上百下这是头一回!”

      阿衡道:“是啊,别的孩子也没他这般胆大包天,一犯规就犯这么严重——这二百下可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算出来的!”

      皇甫骏道:“我也没怪你呀——他自己也知道该打,没敢抱怨你什么!”阿衡道:“他就抱怨又如何?难道我会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用得着你这般急着替他撇清?”

(十五)

      皇甫骏说不过他,只好不再言语,闷着头收拾了上床睡觉。第二天林鸦儿一见他面又扑上来,皇甫骏想着阿衡的话,看看果然有不少孩子偷眼看着,便不再抱他,只让他伸出手来看看——好在玉肌凝雪膏治外伤效用甚佳,几天功夫林鸦儿便消肿去淤,没什么大碍了。

      阿衡自己幼时在家不得宠,每次看见小弟或是同龄孩子给父母抱在怀中疼爱,羡慕之余都会黯然神伤——直到后来认祖归宗后心底那份怨怼才逐渐释然,因此生怕皇甫骏公然宠爱林鸦儿对其他孩子造成伤害——他也知道皇甫骏心实面软,吩咐赵虎留心提点着些。

      赵虎本来就不喜欢林鸦儿这小滑头,所以他课后来找干爹时也是能挡驾就挡驾,气得林鸦儿更是有机会就找茬跟他捣乱。

      这日皇甫骏正在孟小山房里跟他商量事情,林鸦儿过来找孟小山,说来领剩下那一半责罚——孟小山和皇甫骏对视一眼,没想到这孩子这回真的不再逃避!

      皇甫骏知他畏惧阿衡——阿衡句句站在理上,连自己也不好再去求情——看他乖乖跟着孟小山去隔壁的惩戒室,不免心下恻然。

      到了惩戒室,林鸦儿又跟孟小山商量——雒师傅说过不再打右手,左手一下子打五十戒尺怕会受伤,求他这回只打二十五戒尺,藤条也只打三十,剩下的自己伤好了再来领。

      孟小山见他不再耍逃避责罚,当即答应下来,伸手捏着他左手四个指头,一五一十照数打过。戒尺打完林鸦儿左手不停哆嗦,回头看看,问道:“我干爹呢?”

      皇甫骏是不忍看他挨打,又知孟小山有分寸,所以并没进来。在隔壁听见他找自己,推门进来道:“在这呢,干什么?”

      林鸦儿一看见他,忍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皇甫骏道:“鸦儿,是不是疼得厉害?”林鸦儿抽抽噎噎只是哭,却一句话也不说。

      孟小山道:“有什么事你快说吧——他不在也没事,看见你干爹就撒娇!”林鸦儿道:“我,我一只手解不开裤子。”

      孟小山过来三下两下给他把腰带解开,然后又系个活结,一只手一拽就开,道:“看见没,下次来之前把腰带打成活结,知不知道?”皇甫骏道:“孩子小——小山,”孟小山道:“皇甫大哥,没想到你这么心软!看不得你就出去吧——打完了我去叫你。”

      皇甫骏看林鸦儿趴在案上,双臀还泛着星星点点的鞭痕,正偏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过去揉了揉他脑袋。林鸦儿右手没事,一把抓住他手,也不开口,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皇甫骏越发不忍,握住他手道:“我守着他,你打你的吧。”

      孟小山取过藤条,手起鞭落,三十下很快打完。皇甫骏留下照料林鸦儿,当晚经不住他哀求,仍是留在学里陪他。林鸦儿趁机狠狠告了赵虎一状——皇甫骏知赵龙赵虎都是阿衡的心腹,虽不好公然责罚,心里嫌他跟孩子过不去,也就尽量找机会把他从自己身边支开。

      第二天中午阿衡下了课便过来找他——林鸦儿正在他房里玩,看见阿衡,施个礼就要告退。阿衡道:“不用急——鸦儿,来找你干爹干什么?”

      林鸦儿道:“没什么,就是上点药,已经上完了,我走了。”阿衡道:“你们班张妈妈那里的药用完了吗?你让她有空了来找我,我再给她些。”

      林鸦儿当过小班长,这次虽然因犯规被免,也知道班上谁有事都是找带班妈妈,他不过以此为借口来见干爹——所以看见阿衡就心虚想走,被他这么一说,哪里还敢应承?

      皇甫骏只当昨日林鸦儿来领罚是阿衡吩咐的,心说就为我偏疼他些,你就这么不依不饶的!还要闹到带班妈妈那里?遂拿了一包药递给林鸦儿道:“又何必多此一举?鸦儿,你把这药直接给张妈妈捎过去吧。”

      林鸦儿答应一声,接过药一溜烟儿地跑了。阿衡把房门关上,看着皇甫骏道:“你这么惯着他——他同班的其他孩子怎么想?”

      皇甫骏皱眉道:“我是他干爹,他挨了打我照料他些怎么了?”阿衡道:“这学里的孩子们大都没爹没娘,师傅们便如父如母——咱们对孩子们应该一视同仁!你这样对其他孩子不公平!”

      皇甫骏道:“我怎么不公平了——我就再心疼鸦儿,他因为我是他干爹是少挨了一下打了,还是少受一点罚了?孩子怕你怕成这样——就为我对他好一点儿,你就这么看不过眼?”

      阿衡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气得浑身直哆嗦,拉开门直冲出去。皇甫骏扫兴之极,越想越没意思,想起曾答应林鸦儿替他了结了罗裁缝之事,带上林鸦儿便离岛去找他。

      赵虎中午被派出去办别的事,到傍晚才发现这位大爷不在学里——寻到家里也不见人,到回春堂也说没见他来过——阿衡也没想到他居然一言不和就带了林鸦儿偷偷走了,越发气得目瞪口呆。

      岛上就这么大地方,连林鸦儿跑出来那几天呆的树林都找遍了也不见二人——问题是皇甫骏连个保镖也没带就走了!这位大爷是不管不顾的性子,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阿衡虽又气又恨,也不敢再隐瞒,第二天报给师叔知道——顾峋风让人找遍全岛,又查问到码头上,才知二人离岛而去,上岸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想起当年陈湘出走之事,深怕皇甫骏遇到什么麻烦,当即亲自带上赵龙赵虎去找周若虚,传下武林追索令,务必寻到二人,让人秘密保护。

(十六)

      顾七爷正好也在宁波,听说此事吃了一惊——“连阿衡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两个搞什么鬼?”

      阿衡虽知师叔神通广大,让他放心回义学,一天下来还是心绪不宁。快放学时果然应验了——程官儿进来说顾七爷来了,请学里几位主事都过去。

      阿衡本来正想去回春堂探问消息,忽听**回来了,心里“咯噔”一声——看来多半是听说了皇甫骏出走的事,只怕今天就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来了!

      忐忑中来到大厅,七爷正跟孟小山等人说话——孩子们上课兴趣大增,几位管事也觉省心了许多,无不对阿衡兄弟交口称赞!七爷着实奖勉一番——对阿衡来主事之后分班、加课和建图书室等举措大是嘉许。

      可也有影响义学声誉的地方,就是上个月请罗裁缝来、林鸦儿打架出走之事——七爷细细问了经过,众人说着说着,孟小山忽然“哎唷”一声,道:“我想起来了——皇甫大哥说过要替林鸦儿还了罗裁缝那笔钱!雒师哥,他这回不是带着林鸦儿去找罗裁缝了吧?”

      阿衡脸色微变——他也听皇甫骏提过此事,却只当他随口说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七爷道:“他知道罗裁缝住在哪里吗?”梁成学道:“是,送罗裁缝走时我听他问过,好像是在嘉兴府。”七爷道:“绿烟,你记一下,赶紧去回春堂,让他们通知顾大侠,去嘉兴府罗裁缝家问问。”

      绿烟应声而去,七爷仍接着问林鸦儿之事,问完又请大伙儿一起吃了饭,人散后才招手叫阿衡一起回去。天上月朗星稀,地下花影缤纷,师徒俩走在山路上,阿衡心底却乱成一团——**在人前对他奖勉有加,于皇甫骏出走一事没责备他一句,他自己却觉有愧,一路思来想去,哪有心思欣赏这山间美景?

      七爷看他神思不属,问道:“想什么呢?”阿衡愣了一下,颤声道:“**,我,我,”抬头对上**神光湛湛的双眸,越发心慌得厉害,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程官儿不远不近地跟两人在后面,忽见阿衡跪倒,程官儿可不知师徒俩当年的关系,只当主子不小心摔倒了,赶紧过来扶住道:“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崴了脚?”

      阿衡好生尴尬,推开程官儿道:“**,弟子,弟子”程官儿心里却着实吃惊——主子在皇上面前兜一不二,看着倒是皇上怕他多些,今天这是怎么了?看了七爷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七爷皱眉道:“在这

第6回

半山路上,你这是干什么?起来!”阿衡赶紧站起来,见**脚下不停,仍是踱着步朝前走,只好跟着过去,七爷慢悠悠道:“皇甫骏说走就走,这件事你怎么看?”

      阿衡略整了一下思路,道:“他这回私自带了林鸦儿离岛而去,虽说是他自己任性惯了,弟子却也脱不了干系——我,我只顾忙学里的事,确实忽略了他。”

      七爷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阿衡,**这几个月在外头忙,一直没顾上跟你好好谈谈——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七爷一向严厉,阿衡见**把话题拉得这样远,看来要算的帐还不止一笔,低着头搜肠刮肚反省自己还有哪里做得不好。七爷也不催他,自顾自踏月而行。

      不一刻到了家,阿衡把**让到正厅坐下,亲手奉上香茗,这才关上门在案前跪下,垂首道:“弟子多谢**在人前给我留着脸面,弟子知道做错了事,愿领**责罚!”

      七爷道:“你哪里做错了?”阿衡道:“我,**师叔让我过来,是为了伺候皇,皇甫骏的——安天下,先安天子,我却只顾忙学里的事,反把正事给耽误了——昨天为了林鸦儿的事又跟他绊了几句嘴,没想到他就一走了之!”他说到这里,心底又是委屈又觉得伤心,眼圈一红,险些滴下泪来。

      七爷道:“你志向远大,本想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却因为他不愿受拘束,逊位为民,连你的大好前程也耽误了,你心里是不是很失望?”

      阿衡听得一呆,**竟把自己心底想都不敢想的话说了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没有,**,弟子不敢!”

      七爷叹了口气,道:“是不敢!不是不想——看来陈先生说得对,我性子太严厉,唬得你们连真心话都不敢跟我说了。”阿衡吓得以头触地,道:“**要这么说,弟子就该死了——要不是**费心教导,弟子哪有今天?我要敢怨怼欺瞒**,老天也不容我!”

      七爷伸手拉住他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只是想问问你自己的打算,如果不是为了**师叔,你还想不想和皇甫骏在一起?”

      这话问得阿衡一愣,皇甫骏为了自己连皇帝也不做了——当然,也不能说全为了自己,可自己至少也占一半多——要说这时候再抛下他不理,别说**师叔,就自己良心这一关也过不去!除非是他不想跟自己一块儿过了!

      阿衡想到这里心一寒——他如今为了个刚认识两个月的孩子就跟我翻了脸,背着我就带着林鸦儿走了,是不是就说明,他已经跟我过得厌了?

      他说,只要我陪在他身边,他就不找别人;可是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找到阿宝,会找到青罗师姐——他并不是非要我不可!

(十七)

      皇甫骏潇洒多金,聪明风趣,青罗师姐那样眼高于顶的人跟他在一起不也很快活?难道,是青罗师姐看上了他跟**说了?否则一向严厉的**今天怎么转了性,不光不打不罚,反而问我这个?**从来是不打无准备之仗,他肯问我这句话,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我跟皇甫骏分手的对策——青罗师姐才貌双全,云英未嫁,

      阿衡想到这里,与皇甫骏自六年前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划过心头——两个人虽然磕磕绊绊,矛盾不断,可要说从此分开再也不见面,心里头一下子空荡荡没了着落!只觉无限酸楚,无比伤心,眼中泪再也忍不住,点点滴滴滚落衣襟。

      七爷看着他道:“你哭成这样,是因为跟他过得实在委屈,还是因为要分开舍不得?”

      阿衡是要强的性子,就算心里舍不得也说不出口,可要说跟他一起过得委屈,说着也觉亏心——皇甫骏性子随和,虽是皇帝之尊,平日行事还不是大半听自己的?就说这回带着林鸦儿一走了之,也是嫌自己拘管着他罢了——话说回来,他是为了自由自在没人拘管才不做皇帝的,凭什么逊了位还要受自己的拘管?

      七爷等了半天不见他回应,皱眉道:“阿衡!我问你话呢!”阿衡这才想起**问了几句话自己一句没答,这要是以前敢这样轻慢,板子藤条早劈头盖脸下来了——是自己变了,还是**转了性子?他想到这里,忙收拢心神道:“**恕罪——弟子越想越多,没顾上复命,我,**刚才说的两样,其实都有。”

      七爷道:“两样都有?那各占几成?”阿衡低下头道:“委屈,占了三成;舍不得,七成!”

      七爷道:“那你还想不想跟他一块儿过?”阿衡侧转头道:“我想不想又怎样?他要不想跟我过了,我还能勉强他不成?”

      七爷听到这里,双眼一瞪,一伸手抓住桌案上的白铜镇纸便向他肩头拍下。阿衡听到风声,转头看见镇纸砸下来,登时吓白了脸——害怕归害怕,要说躲闪他可不敢,只好把眼一闭,硬生生等着挨打——心说这顿打终究是躲不过,这才是**的本性啊!

      可是闭着眼等了半天,肩背上并没有痛楚传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却见他左手平伸,把右手挥下的镇纸截住了——七爷看了他一眼,狠狠吁了口气,将镇纸“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了桌上。

      阿衡心说**真转了性了?居然不打人了?禁不住道:“**?”七爷看他脸现讶异之色,恨声道:“我答应过陈先生,今天绝对不打你!”

      阿衡这才恍然,原来是陈先生救了自己,看**气呼呼地使劲揉着胸口,心中又觉不忍,伸手取过镇纸道:“**别生气,要觉得弟子该罚,弟子自己打就是了!”说着伸开左手,右手镇纸向手心狠狠击下。

      七爷眼见一声闷响后阿衡疼得身子一歪,他掌心寸许宽的惨白印迹很快由红转紫,气得一把抢过镇纸道:“这是铜的!你那手不想要了?”

      阿衡也没想到铜条打下来这样厉害,疼得半边身子都木了,左胳膊不受控制得哆嗦个不住——他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忍痛道:“谢谢**!弟子,弟子惹**生气,原也该打!”

      七爷起身拿来玉肌凝雪膏,边给他上药边骂道:“你是该打,有这股子狠劲你倒是使到正地方啊——当初你不想让人动你,被人吊在梁上险些活活打死你还是不从;后来你想考进士,浑身上下伤得体无完肤连路都走不了你还是要进考场——现在你跟我说,你想不想又怎么样?你这是搪塞我呢?还是搪塞你自己?你想和不想能一样吗?”

      阿衡本来就疼得眼底渗出泪花来,再让**这一骂,想想自己当初拼了性命要出人头地,也确实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可是金榜题名又如何?为官作宰又如何?还不是连心爱的人都留不住——心里头酸甜苦辣咸,也说不清什么滋味,那眼泪便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滚。

      七爷冷眼看着,问道:“你给我一句准话,到底想不想跟他一块儿过了——想一块儿过有一块儿过的法子,不想过有分开的法子——你**师叔再难的事都有法子解决,可你要不说实话,那再多的法子都是南辕北辙!”

      阿衡给**这一逼,只能实话实说——“我是想跟他好好过,可我不知道他,”

      七爷道:“先别说他——他的性子没你犟!你就说你喜不喜欢他?”

      阿衡垂头道:“我确实喜欢他!我从有了他就再没想过别人,可他的性子——有我固然好,没我的时候他一样找别人,我,我,”

      七爷道:“你的意思,是希望你离开他之后,他还为你守身如玉?是不是最好自杀殉情?”阿衡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七爷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阿衡道:“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找过旁人,连找别人的心思都没动过!**对顾师叔不也是之死靡他,矢志不渝吗?可他呢?”

      七爷道:“阿衡,你想清楚自己的心思——你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他值得你喜欢啊,还是因为这个人喜欢你?我对你顾师叔是之死靡他,可我知道在他心里陈先生从来就比我重——没办法,谁让我遇上他没陈先生早呢,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值得我喜欢——我只得到他一小半也比其他多少人加在一起强!”

(十八)

      “不说我,就说陈先生,你**心高气傲,这世上能让我看上眼的没几个,可我服陈先生,他要站着我绝不敢坐着!我不是怕他,就是打心眼儿里服他——陈先生的人品性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那样超凡入圣的人不也只能占你顾师叔的一半么?我能跟他并肩,我不冤!”

      阿衡道:“我当初要能遇上顾师叔,或是**和陈先生,我也认了!”

      “你别看着碗里的还想锅里的——人跟人得看缘分!当初张梓期张大人何等喜欢你?他心里眼里除了你有别人吗?他对你的心比皇甫骏如何?可在你心里他们俩哪个轻,哪个重?抛开皇甫骏的身份不说,这人搁哪儿都挺招人喜欢的吧?他身边不缺人吧?可你遇上事的时候人家嫌弃过你没有?你青罗师姐也是第一等的人才,她可没有你的命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一番话说得阿衡心里美滋滋的,低头道:“我知道他也挺好的,可他就是太随便!”

      七爷道:“皇甫骏连天下一人的身份都能舍弃,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他不就是为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你放着他别的好处都不看,就揪着他这一点不放——你自己摘了个紫皮茄子,吃一口非说没有西瓜味,还非要把他变成紫皮西瓜?你究竟是想要那紫色皮,还是想要那西瓜味?要不你就索性换个西瓜去!只怕你那时候又嫌别的不合意!”

      阿衡道:“我不是挑三拣四——我自己做不到的我从不要求他!”

      “他跟你不一样,阿衡!他在皇宫里长大,从小到大就要什么有什么,你想让他跟你一样严谨自律,比让猴子呆着不动都难——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他最在乎的,不容旁人侵犯的底线——皇甫骏的底线就是不想让人逼着他改变——所以我问问你的底线,你要能容他这一节,你们俩就能过下去,要是非拿你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你们俩迟早得分开!”

      阿衡看着七爷道:“我的底线?**,弟子问句不该问的话——你那么喜欢顾师叔,看着他跟陈先生好你就不伤心不生气?”

      七爷呆了半晌,道:“怎么不伤心?我只恨没有早些遇上他,可伤心有什么用?要生气也只能气我自己——陈先生对我有恩有义,论人品论才干都不在我之下——他都能容下我,我还能说什么?谁叫我就喜欢你顾师叔呢——自己的男人心里想着别人,总比心爱的人是别人的男人,你碰都碰不得强吧?”

      阿衡叹道:“**说的是,我对他是喜欢,可还没喜欢到**对顾师叔那个地步——再说他本来也及不上**师叔啊!”

      七爷道:“人要知足,阿衡——你就算嫌他不够好,难道你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再说皇甫骏这人真得不错,他是天下至尊,可从来也没看不起任何人,心眼儿挺好,人也有趣,是不是?不是我说你——阿衡,你再有才有貌,凡事都一本正经的,寻常人未必受得了你这么闷的人,皇甫骏对你已经很特别了!不知多少人羡慕你——人要惜福,太求全责备那是自寻烦恼!”

      七爷看阿衡愣愣不语,索性刺他一刺,道:“皇甫骏是喜欢你,甚至对你有些敬畏——可你要触犯了他的底线,他连天下都舍得,他未必就舍不得你!”

      阿衡凄然道:“我知道,他这回不就带了林鸦儿离我而去了吗。”

      七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他的性子有些不管不顾,可未必就真想跟你一刀两断,这回走我看多半是跟你赌了点气,出去散散心——只要你还想跟他过,我跟你师叔自会安排,让他乖乖地回来——可这件事你要引以为戒,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总要互相迁就些,知道吗?”

      阿衡点了点头,叹道:“只怕以后就不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了——我真没想到他会那么喜欢林鸦儿那个小滑头。”

      七爷道:“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任他再怎么调皮,至于为了他闹得两个人不和——没爹没娘的孩子碰上有人真心疼他当然缠人,这也能算个事?你不想想当初你怎么缠着我来?”

      阿衡登时红了脸,道:“弟子知道了——他喜欢林鸦儿,回头我好好地对那孩子就是——反正我跟他也不会有孩子了,只是原来一味忙学里的事,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而已。”

      ————————————————————————————

      搁下阿衡这边不提,第二天顾峋风接到信,找到周若谷问清罗裁缝的住处,带了赵龙赵虎寻到嘉兴府,果然在附近发现了皇甫骏父子俩——两个人跟罗裁缝道歉赔钱了结了前事,趁机四处游玩散心。

      顾峋风这才放下心来,见二人玩得不亦乐乎,再想想大家为他这一通担心忙乱,又禁不住心头有气,恨不得抓过皇甫骏来教训一番才罢。倒是七爷随后过来拦住——“要给他个教训,大哥何必亲自出手?他如此胆大妄为,出门来连个护卫都不带,就是自恃有大哥撑腰——这毛病非得吃一回大亏他才记得住!”

      皇甫骏这日带林鸦儿在来到烟雨楼,大吃大喝一番——皇甫骏本好喝酒,在学里只有晚上回家阿衡才陪他小酌几杯,今日被酒保看出他是有钱的大爷,百年陈的美酒流水家往上送,又恢复了以前斗鸡走马时的豪饮——连林鸦儿看着嘴馋,跟他讨酒喝他也不禁止。

(十九)

      皇甫骏带着林鸦儿,吃饱喝足又去湖上泛舟听曲——也亏得记着阿衡的话,加之带着小孩不方便,才没去卧柳眠香。尽兴玩到天都黑了,才趁着夜晚风凉醉醺醺地回客栈,行到一条小巷子里,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睡了过去。

      皇甫骏是被林鸦儿不停地呼喊叫醒的,还没睁开眼就觉头疼裂,口中干渴;然后才发现自己被人捆成个粽子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疼。房中昏暗,他好半天才发现林鸦儿也被人捆成一团丢在身边——至于是怎么被人绑来的可全记不清了,他生平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兀自不能相信,禁不住问道:“鸦儿,这是怎么了?”

      林鸦儿哭丧着脸道:“只怕咱们是露了白,被人剪了径了。”

      这江湖话听得皇甫骏满头雾水,问道:“你说什么?”林鸦儿道:“我也是刚醒,正在琢磨——我就几年前在这里呆过半年,罗裁缝的事也了结了,应该没什么人跟我过不去——干爹,你这边有什么仇人吗?”

      皇甫骏道:“我头一次到这里来,哪有什么仇人?”林鸦儿道:“要不是仇人干的,就是因为咱们花钱时没注意,给人盯上绑了来,要敲诈钱财。干爹,一会儿他们要钱,你千万别轻易答应,我跟他们讨价还价。”

      皇甫骏生长深宫,以前也是走到哪里都有明里暗里的护卫跟着,想都没想到过这等事,六神无主之际还真不如林鸦儿这江湖小混混有经验。两人正自商量,有人开门进来道:“醒了?”

      房门一开,房中大亮,看样子是大天白日,但来人站在门口背着光可看不清面目;皇甫骏见房中破旧,四壁无窗,并不象住人的房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道:“咱们这屋子确实破了点,委屈了有钱的大老爷。”皇甫骏道:“你是什么人?绑了我们来干什么?”

      那人道:“咱们穷得连口饭也吃不上了,大老爷有的是钱,拿出点儿来救救命嘛。”皇甫骏和林鸦儿对视一眼,看来他猜得不错,禁不住问道:“你,你要多少钱?”

      那人立起一个手指头,道:“一个数!”皇甫骏不知他说的是一千两还是一万两,便不敢随便说,林鸦儿接口道:“大叔,我们是到这边来投亲的,结果没找到亲戚,身上实在没多少钱了,您也别都拿去,给我们留几个吃饭的钱。”

      那人一脚把林鸦儿踢得打个滚,道:“小孩子家倒会撒谎——你们昨天一天就花了上百两银子,还敢说没钱?看来不给你些厉害瞧瞧不行啊。”说着话把门一关,从墙上摘下根马鞭子,劈头盖脸便向皇甫骏抽去。

      皇甫骏双手双脚都给绑得死死的,哪里躲得开?身上一层单衣每鞭下来就抽破一条口子,又惊又痛之下,连忙叫道:“别打了,我给你钱就是。”那人又抽了几鞭,“呸”的一口痰吐在他身上,道:“大老爷皮娇肉贵!一万两白银,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省得在这儿受罪。”

      林鸦儿惊道:“一万两?”——其时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开销不过数十两,林鸦儿虽知干爹有钱,也没想到对方这样狮子大开口。

      那人一声冷笑,马鞭子便向林鸦儿抽下来,林鸦儿手脚绑得没那么紧,加之小人家身形灵活,在地上翻翻滚滚地躲避。皇甫骏身上余痛未消,见林鸦儿满地打滚,越发不忍,叫道:“别打了,我答应,一万两就一万两!”

      林鸦儿道:“干爹,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啊?”那人又给了林鸦儿一脚,道:“小滑头,看来打得你不疼啊。”挥鞭又向他抽下。

      皇甫骏道:“喂,我都答应给你一万两了,你怎么还欺负孩子?”那人看他答应得痛快,道:“一万两是这小的价钱,您大老爷可不止这个价。”

      林鸦儿道:“喂,哪有你这么坐地起价的,你说话算不算数?”那人又给了林鸦儿一鞭,道:“小子,你胆子不小啊,敢跟你强盗爷爷讲大道理?”

      皇甫骏道:“喂,盗亦有道,你别只管为难小孩子。”那人道:“大老爷倒挺心疼儿子啊,可他叫你干爹,”拎起林鸦儿看着他的脸,再看看皇甫骏,道:“脸庞不像,倒是这眉眼有几分意思,嘿嘿,不是私养儿子吧?”

      皇甫骏道:“你胡说什么?”林鸦儿道:“我爹娘早死了,是在回春堂义学认得我干爹——回春堂你知道吧?南海派顾大侠、陈先生的回春堂是专门救死扶伤的,回春堂义学是顾大侠的兄弟顾七爷开的——我干爹是义学的先生,他是大好人,你要是伤了我干爹,会遭报应的。”

      那人一愣,道:“回春堂的名声咱们自然听说过,义学里居然请得起这么有钱的先生?”上下打量着皇甫骏,意似不信。皇甫骏道:“南海一剑顾峋风跟我是好兄弟,我二人过命的交情!我是在义学帮忙,哪里会收他的钱——这位兄弟,你们在江湖上混,应该知道顾峋风,不信你找个人去回春堂问问,认不认识皇甫骏?”

      那人道:“你叫皇甫骏?这小子叫什么?”林鸦儿报上姓名,道:“在江南谁不知道南海派的厉害?我干爹是顾大侠的兄弟,你为难我们,南海派回头可跟你没完,怕你有钱也没命花——识相的赶紧放了我们。”

(二十)

      那人似乎被他说动,转身锁上门便出去了。林鸦儿没想到干爹还跟名震天下的顾大侠很有交情,问道:“干爹,您真认识顾大侠?”皇甫骏道:“是啊,他是我大哥。”林鸦儿张了张嘴,又复默然,皇甫骏道:“怎么了?”

      林鸦儿道:“顾大侠是天下第一高手——这帮小贼要是卖顾大侠的面子,能把咱们放了最好;最怕的是他们怕顾大侠报复,把咱们撕了票。”

      皇甫骏吓了一跳,道:“怎么会?不,不至于——这地方咱们也不知是哪儿,我那天喝晕了,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他们只要不暴露行踪,约定个秘密地方拿钱换人就行,峋风也找不到他们——顾峋风也不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这帮小贼不会那么傻——留着咱们还能换钱,干吗非要撕票?”

      林鸦儿道:“干爹,你真有那么多钱?”皇甫骏道:“钱不是问题——我在峋风他们的生意里有股本,只要找到他,他一定会拿钱来赎我——对了,你要是能出去,告诉他先别动粗,救命要紧,花多少钱无所谓。”

      林鸦儿见他说得如此轻易,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道:“干爹,您什么时候认识的顾大侠?”

      皇甫骏道:“我跟他?十年前就认识了,他还跟我一块儿去打得蒙古呢。”林鸦儿道:“那顾大侠原来也是朝廷的大将军?”皇甫骏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对他这么着迷?他以前是我的侍卫。”

      林鸦儿道:“顾大侠是你的侍卫?干爹,那你本事比顾大侠还大?”皇甫骏白了他一眼,道:“我武功当然没他好,要不然还用他作侍卫?”林鸦儿精乖得很,怕他着恼,“哦”了一声道:“那干爹自然是别的本事好,所以官作的比顾大侠还大!”

      皇甫骏心说论作官天底下可没人比得过你干爹,可官作得大小跟本事未必有关系,不过碍于面子这话不说也罢;你个小滑头虽人小鬼大,要是知道你干爹的来头怕也吓死你——不过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人捆得粽子似的,也不必夸这个口了!

      林鸦儿听他来头如此之大,也就安了点儿心,道:“要不这样,干爹,回头他们要是来了,你就说我是你私养的儿子,把我押在这里,你去取钱给他们——你身份贵重,无论如何先保住你要紧。”

      皇甫骏道:“没有的话,我这么大的人,不能让你小孩子留在这儿——再说他们都知道我是你干爹了!一会儿咱们还是想法子让你出去,你雒师傅的爹爹就是南海派的,论起来顾峋风是他师叔,你出去之后马上找他,他会带你去找峋风。”

      林鸦儿道:“干爹,您跟顾大侠那么熟,那您能不能帮我跟他说说,我想跟顾大侠学武功,以后我就能保护干爹了。”皇甫骏大乐,道:“行,回头我跟他说一声。”叹口气道:“没想到峋风的名头这么响亮,连这下三滥的小贼都畏他三分。”

      林鸦儿呆了片刻,低声道:“干爹,我爹娘死得早,以前真是没吃没喝才作小贼的,以后我再也不偷东西了。”皇甫骏道:“鸦儿,我刚才不是说你。”林鸦儿道:“我知道,干爹,我也想学好——我是怕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顾大侠要是知道了,只怕不肯教我功夫了。”

      皇甫骏心下一凛,道:“他们南海派,确实门规很严——你雒师傅是顾峋风的师侄,你瞧瞧他的规矩,”林鸦儿最怕的就是阿衡,愣了半晌道:“那,我以后,我一定听雒师傅的话,干爹,你帮我”

      两人说话间房门一开,刚才那人进来,道:“刚才我家大哥说了,看顾大侠的面子,咱们就吃点亏,一万两银子了结。”皇甫骏道:“好,鸦儿,你回去找雒师傅,让他想办法筹钱救我出来。”

      林鸦儿一听要找阿衡,瑟缩了一下道:“干爹,还是我留下吧——您人面广,”那人一看就知道皇甫骏是真正的大老爷,怎肯放他走?道:“这还能由得你们,大的必须留下——要不就两个都别走了!”

      皇甫骏道:“鸦儿,干爹知道你的孝心,你别争了,快走吧。”那人道:“这里离宁波不过一天路程,我给你两天功夫——到后天中午你要不带着银票回来,每迟一个时辰我就抽他二十鞭子——小子,你要真孝顺你干爹,就快点儿把钱带回来。”说完抖开手中一条麻袋将林鸦儿塞了进去,拎着他大步出去,把皇甫骏锁在了里头。

      黄梅天气又闷又潮,这屋子又不透风,皇甫骏身上潮乎乎的,汗水浸到鞭伤处,越发火辣辣得疼——他又给捆得动弹不得,就别提多难受了。好容易捱到傍晚有人送饭来,总算是把他右手松开让他吃东西。

      饿了一天馒头咸菜也吃得甚是香甜,皇甫骏说了半天,那人虽仍把他双手绑在背后,总算把绳子给他放松了些,让他能稍微活动活动。可等入了夜,屋顶那小天窗进来不少蚊子——皇甫骏细皮嫩肉,这屋子又不比家中或高等客栈都有熏香,身上也不知给咬了几十个疙瘩。

      他手脚被缚,搔痒不得,身子在地下蹭痒,那十几道鞭伤又扯得生疼,痛痒交织,简直度日如年——试想那坐牢的囚犯,成年累月地受这般苦楚,真不知怎么才能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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