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_wangmeng

第1回

伤口

一直在做这样一个梦：漆黑无边的雨夜，我在温暖的房间中，隔着氤氲的玻璃窗，向外看。窗外有一个女子在向我微笑，那是个容色艳丽的女子，水流在她的脸上，流在她有点褪色的暗红色唇膏上，她的笑容很诡异，她一直在看我，她的眼睛成为一种幽暗的蓝色，她突然对我伸出双臂：来啊，孩子，不要恨妈妈。。。。。

    我会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沾湿了我的衣服。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我七岁那年，她抛下了我和爸爸，消失在漫漫的雨夜，母亲是个容色艳丽的女子，她有一双永不满足的眼睛，她想拥有的，父亲无法给予，所以，她–走的，毅然，决然。

   而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偏有父亲的朋友献上同情的目光 ，她们搂着我，啧啧着，看看，没娘的孩子啊，可怜啊。。。

   就这样我首先学会了沉默，既而学会了藏匿情绪，再后学会客气疏离的微笑。

   为什么要愤怒和叛逆呢，白白娱乐了那些等待看热闹的世人。

   自从母亲走后，父亲脾气变的暴躁，他开始酗酒。我们无法给彼此安慰。我常常挨打。父亲会一把拽掉我的裙子，把我按到床上，他用手，用鸡毛掸子，用衣架。武器非常多。我不喜欢他对我说话的方式。比如他说，你说，你错了，我就不打你。我给他的回答只有沉默。有时，他又说，你只要哭出声来，我就不打你。

   可是我从来不掉眼泪。这样的纠缠常常要等到邻居来劝才停止。

   林的妈妈把我领到她的家里。

   我一边吃她给我的苹果，一边冷漠地听父亲歇斯底里的咒骂。

   我不知道如何让父亲快乐。也许这不是我的错。

   从小我的皮肤的恢复能力就特别好。不需要依靠任何药品，几天以后任何伤痕都会愈合，有时我看着自己如丝绸般光滑的肌肤。我似乎听到它会发出寂寞的声音。

   只有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我的屁股被打的肿胀，跑了几步就无法克制。我强忍着退到操场边上，不想让老师感觉到我的异样，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的伤口。

   伤口是丑陋而羞耻的，只能在孤独中隐藏。

   林总是会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能听见父亲打我的声音，因为他看我的目光总是特别的隐忍而温柔。当我在他家里等着他妈妈给我拿苹果的时候，他把他所有的漫画书都堆在我的身边，虽然他不和我说话。

   林总是在学校的门口等我回家，而我已经长成一个神情冷淡的少女，我穿已经褪色的白色布裙，光脚穿球鞋。我不爱说话。林总是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直到各自的家门口，彼此轻轻的说一句，明天见。

    有时候放学后，我会一个人在暮色弥漫的操场上跑步，空旷的操场只有我一个人在跑。寂寞的风啪啪的打着我的裙子，可以听到咚咚的心跳，直到在剧烈的风速中精疲力尽。

   林总是在操场的看台上默默看我，直到我向他走去，然后一块回家，再彼此说一句，明天见。

   一天我们回家，到了彼此的家门，林没有象往常一样告别，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向我手里放里一件东西。那是一束在园子里摘的蔷薇花，十四岁的少年穿着白衣蓝裤，眼睛异常的湿润而明亮。他的脸颊微红，逃也似的进了家。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捧着这那束花，突然，我作了一件我十四年来一直想作的事，我–哭了。

   直到现在我还可以清晰的记起那个黄昏，那是个刚下过雨的夏日的黄昏，空气中有蔷薇花的香味，外边的天空有一抹红晕。只是那个白衣蓝裤的少年–不见了。

   深夜独自睡觉最怕的就是失眠。

   因为失眠会带来很多往事。沉淀的记忆如同死鱼一样从时光已经浑浊的水面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让我窒息。窗外有时有回旋的风声。我听见自己的皮肤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原来从来就没有消失。

  15岁的时候，母亲再婚。在那个夜晚，父亲打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厉害。父亲抽打着我的屁股，直到把那把竹尺打断。随着竹尺清脆的断裂声，父亲楞在那里。我鞋子也没有穿，跑出了家门。

  秋风凛冽。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没有穿鞋的脚踩在地上厚厚的落叶。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树叶碎裂的声音，心脏在麻木跳动的声音，象黑暗一样把我吞没。

  那时林已经搬家。

  可是那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我足足跑了近10站的路。

  晚上趴在林家里的沙发上，我感到很疼痛。虽然屁股上抹了药水，可是烧灼般的剧痛让我无法停止颤抖。我推开林的房门。在黑暗中我摸到他的床。我说，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怀里。他用被子盖住我。他轻轻抚摩我的头发。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还是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种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的颤抖。然后突然林把我拉了起来。他脱掉了我的衣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伤。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出我的伤口。我试图挣扎。可是赤裸的伤痕累累的屁股已经负荷了很多东西。

冰凉的夜风，苍白的月光。还有林温柔的手指和温暖的眼泪。我拼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这样甜美的抚摸。

我的皮肤是如此的贫乏和寂寞。我愿意在林手指的辗转中支离破碎。虽然如此的疼痛。可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在黑暗中，我又看到那个被检阅着伤口的女孩。她趴在那里。没有眼泪，忍痛而苍白的脸象一朵盛开的花朵，在激情，恐惧，和渴求中，走向枯萎。

我把伤口坦露给你看，如同我回忆我曾经拥有的一段岁月。而最终一切都是幻影。如同–那个检验我伤口的人–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