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出洛阳西北而行的官道上,此时正有一支长长的队伍逶迤而进,这支队伍的主体是由一群身穿轻便皮甲的军士组成。在队伍之中,除了护卫的辎重车队外,更有三辆透出莺声燕语的缁车,除此之外的七八辆骡车上,更是堆满了千奇百怪的东西,大到沉重的飞鸳木几,小到精细包裹的瓷碗瓷碟,真是无所不有。而走在这支奇怪队伍最前面的,却是一个身穿银丝锁子甲,有着油亮光头的从五品上阶军马使,在他怀中,更抱着一个年约五岁,扎着双丫髻,眉目如画的可爱红衫子小女孩儿。
“爹,爹,咱们去了沧州,还能有清风饭吃吗?街上还有玩百戏的吗?”,就是坐在马上,这小女孩儿也不安生,左顾右盼的累了,又伸出小手紧紧抓住那光头将军的锁子甲,将身子扭来扭去的撒娇问道。
听到这声称呼,光头将军也只能微微一个苦笑,也不知是从那一天开始,这个花花突然从叔叔改口成了“爹”,而且这一改口,可就再有换不过来了!虽然三人一起吃饭,石头还是称呼叔叔,但这小丫头却是爹呀爹的,叫的亲热之极,久而久之,他竟然也是习惯了,若是一天不听上几遍,心里还空落落的。
爱怜的捋了捋小丫头头的发髻,光头将军一笑说道:“傻丫头,不管在那里,只要咱们花花想吃什么,那就肯定能有什么!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咱家的公主是不是?再说,咱现在这个管家白老爷子可是厉害着呢!在这河北地面上,就没有他弄不来的东西!他弄来了东西,再有酒糟鼻子老头给花花做,想吃啥!都没问题。他们要都是不行,不还有你爹我,那下厨也是不含糊的!”
“恩,明爷爷做的鱼脍最好吃了,噢!花花又能吃鱼脍了!”,显然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对光头将军的手艺不太看好,反倒是对那个酒糟鼻子的明老四记忆深刻,想到能吃上鲜美的鱼脍,小丫头顿时欢呼不断,那银铃似的笑声撒满了一路。
这“父女”俩顾自说的高兴,却让一旁随行的兵曹参军周子良看了个傻眼儿,眼前这个终日和善,宠女儿都宠的没边儿的光头上司,就是那个盛传中文武兼备、狠毅果决的的军中新锐唐明?这……这也太扯了吧!
想到这里,与身后的校尉、旅帅们相视一个无奈的苦笑,周子良不由自主的,又想起了初次在洛阳唐府见到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情景。
…… …… …… …… ……
“他妈的!张副尉这个狗日的,明明就是趁火打劫,老子这多好的宅子!十四亩哇!不说里边收拾的好坏,崇怀坊,这可是崇怀坊!就凭咱占的洛阳城中心地界儿,他张文远也好意思张的开这个口,三百两,个老仆街的!这点儿钱还不够老子我给他挖冰窖的工钱,何况,这个冰窖可是咱宝贝花花也动手挖了的!老白,你看看花花这手,他狗日的就好意思张的开口!不行,老子宁可一把火烧了,也绝不卖给这狗日的。”,显然是被什么事情给激怒了,刚刚被门房引进中堂正厅的张子良,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正跳脚大骂的新任军马使大人。而这位大人怀中抱着的那个红衫子小女孩儿,此时也配合的伸出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满脸都是委屈的表情。直到唐明的声音停息了片刻之后,才见这小丫头手也不缩的扭过头去,奶声奶气的问道:“爹,三百两是多少?能买多少水晶龙凤糕回来?”
而新任军马使口中的老白,典型的一副管家打扮,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迥异于唐人的容貌,久在军中的周子良一看之下,已知此人定然是出身于北方的奚族无疑。
这白管家想是早知道自己这位老爷的脾性,听他骂人,脸上的表情竟是丝毫不变,只等军马使完全骂完之后,才见他上前一步,微笑道:“既如此,我就去回复张副尉,咱这宅子不卖了,咱就是烧了也不卖他?”。
笑意吟吟的老管家刚走出三步,就见满脸黑灰色的军马使大人跟被了割了肉一样,有气无力道:“老白你回来,见了张文远,你就跟他说,三百二十两,少一钱也不行!你态度要硬,咱是给他便宜占,不是求他!”,声音刚刚激昂了几分,才听他又是一声长叹,放低了声音道:“这狗日的要实在不肯,哎!三百两就三百两吧,连城壁卖出了个石头价!老子这回可算是亏大发了!”
也不理会他满脸的沮丧晦气之色,白管家堪堪走到正厅门口时,似是又想起什么事情一般,停步转身道:“大人,张副尉说,您要是肯连着宅中的奴仆们一起出手,他倒是愿意将价涨到五百两,不知……”。
“啪”的一声脆响,不等满脸发灰的唐老爷发话,只见厅中侍侯的两个女仆已是神色大变,其中一个更是将手中刚刚端过,准备奉给周子良的茶盏失手打碎,随即就见她们一体跪倒在军马使大人身前,用变了声的嗓子哀求道:“奴婢情愿侍侯老爷,请老爷开恩,请老爷开恩!”。
这些仆人们与自己这位老爷相处二十余日来,已经知道唐军马使虽是有点疯疯癫癫的劲儿,但论对下人,恐怕是满天下也没有他这样和善的。在其他府中,下人们只能吃主人剩下的残羹冷炙,其时盐价甚贵,奴仆们连盐都是不让吃,只能靠酱菜下饭。多有听说奴仆们因撑不住偷吃盐、肉被打死的。那象这位唐老爷,竟是与她们吃在一起!这也还罢了,平日里只要干好了自己的活儿,其他事都是一概放宽,纵然有二三奴婢犯了错,这位老爷也是和颜悦色的说说,从不打人!这与其他府中奴婢稍有过错即遭鞭责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突然听说要卖了她们,买家还是赫赫有名的“张疯子”,她们还不立即吓的花容失色?
“好我的月华,你小心着点儿,那茶碗儿可是越窑出的精品,一只要值三百文钱的!有这钱,老爷我置件细缎衫子都够了,可惜,太可惜了!”,先不理会两个奴婢的哭求,军马使大人盯着那薄胎细瓷盏无限懊恼说道。
“奴婢犯错,请主人责打,只是请求老爷千万别卖了奴婢!”,听到这话,跪地的月华又是脸色一变,哭声愈大的顿首连连。
“老子又不是人贩子,卖什么人?他狗日的张文远尽想美事。老白你去,就说我只卖宅子不卖人!”,等那微微摇头苦笑的白管家已是出了厅门,新任军马使大人还不放心的高声提醒了一句道:“老白,可一定要先咬住三百二十两的价!”。
料理了这事儿,唐老爷才扭过头来对月华道:“别哭了!打你有什么用?再打,我的薄胎细瓷盏也好不了,下次注意些就是,这笔账老子就记在狗日的张文远身上了!别老是动不动就跪,地上硬,跪坏了你们的身子,老爷我还要贴医药钱呢,起来吧,都起来,赶紧给客人上茶,没的让人笑话!”。
看着两个丰姿绰约的婢女抹着眼睛起身离去,暗暗咂了咂舌头的唐军马使顺手摸了摸溜圆的光头,才看向周子良笑道:“处理一点子家事,倒让周参军见笑了,某与令兄子俊一起办过差事,这么一算,倒也不算外人了!”。
哈哈一笑中,见周子良脸上表情很是古怪,略一思索便明了其中缘故的军马使大人脸色一灰道:“不怕子良笑话,皇上赐的这宅子那是没说的,奴仆也都不错,可有一宗陛下倒是忘了!又是赐宅,又是赐人,可就是没赏钱!好家伙,这天天几十口子人吃马嚼的,愁都愁死我了!若非某在幽州……啊!只怕是现在连锅都揭不开了,老子都穷成这样了,偏他狗日的张文远还来趁火打劫……”,这一路说下去,唐老爷的咆哮声又在正厅内响起,说到最后,他更是连眼都微微泛了红。
这一番大骂只持续了约半柱香的功夫,渐渐气消的军马使大人才醒过神来,对周子良略带歉意的一笑,张口就是:“我听说了,周参军这次给某带来的兵马是五团一千人,有人马当然是好,只是有一条要先问清楚了,这次开拔沧州,户部该给的钱,到手了没有?”。
“奇计破城、万人军中一招制敌主将、允文允武、刚毅果决!”,想着来前哥哥对眼前这人极带赞赏的评价,周自良仿佛听到了心中偶像落下神坛时“哗啦”的碎裂声,及至听到他最后一句话问出口,可怜一言未发的周参军顿时陷入了石化状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