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历尽磨难,嬴氏受骗始改淫心
恶贯满盈,贼秃害人终得恶报
嬴氏自从到了邬家,虽无房欲遂心,却衣食件件如意。那邬合又十分疼爱她,
有好东西,钻头觅缝弄来奉承。要是出去帮闲,必定将肉菜果品各样都买些放在家
中。知道嬴氏能饮一两杯好酒,也成大坛地抬回家里来,开头一些日子,嬴氏倒也
安心。
邬合在外的日子多,家中又从没个亲友往来,只有个送水的王老儿,绰号王酒
鬼,有七十岁了,在巷尽头住。只有他每天早上送一两担水到邬家来,余外别无一
人。嬴氏有时候在门口站着,也不见巷子内有什么人来往。
一天,王老儿又送水来。嬴氏问他:“咱们这条巷子,通向哪里的?怎不见有
人走?”王酒鬼说:“这是条死巷,哪里有人走?街坊又不多几家,都是在外边做
生意的,每日早出晚归,如何有人来往?”嬴氏听了,心中一把火被冷水浇灭了。
先还妄想,或者遇巧相与个趣人儿,谁知门前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只得死心塌地,
夜间同邬合也脸儿厮贴,口儿相亲,互相搂抱着亲亲热热地在一个被窝儿里睡着,
勉强做半对儿恩爱夫妻;日间凡是邬合不在家,她就插了门坐在屋里,困了睡一觉,
闷来饮几杯。邬合十回来家,九次见嬴氏闭户而坐,心中暗喜,以为这样贞静的女
子,是贞节牌坊都建得起的,哪里还疑心她?是以更加恩爱。
光阴撚指,不觉就是两年有余。邬家这条巷口,有一座土地庙,向日原有个老
和尚看守香火。因这巷内人家少,没得养赡,到别处去了,空了许久。近来忽然来
了个和尚,法名了缘,生得浓眉暴眼,力壮身强,有三十多岁年纪,来拜众人,要
在此庙中修行。众人就说:“我们这巷内只有四五家人家,都是小本经纪,供给不
起,只好各家每天轮流出一碗饭、一盏灯油,布施可是一些儿没有。所以前时的师
傅住不下去,别处去了,怎好留你?”了缘说:“阿弥陀佛。出家人原是苦行苦修,
捱饿也不妨的,何况有饭吃?这就是列位的慈悲了。”众人说:“你既愿意看守香
火,是极好的事。我们有个不依的么?你只管来住。”了缘听说,就来住下,庙前
庙后打扫洁净。
这座庙,大门进去是一个院子,三间小房,供着本坊土地,还有个土地奶奶。
后面一道墙,又一个小门,也是一个小院儿。两间西厢房,一间做卧房,一间做厨
房。这和尚原来是个江洋大盗,事犯收监,越狱出来的。他向来所蓄的财物约有千
金,埋藏在地。逃出以后起了出来,藏在身边。剃了头发,做了和尚,护住身子,
逃走在外。因想南京是繁盛之地,四方人烟凑杂,可以混迹,就云游到京城来。又
怕热闹处被人识破,不便安身。寻了多日,刚刚寻着这僻静巷内的这座无人的小庙,
得意之甚。每天只往各家去收盏饭,回来就在庙中高坐,从不出门,众人都说他是
一位有德行的高僧。他原本是挂名出家,如何断得荤酒?手中有的是金银,只是不
便自己买来受用。
这个王酒鬼每天来给他送水,常坐了闲话。了缘知他好饮,拿钱烦他去买来,
二人共酌。又常给他几个脚步钱,这老儿喜得没入脚处。一天,王老儿送水来,闲
话中说:“我蒙老师傅这样厚情,恨我没钱。要有钱,买些什么来孝敬你。出家人
的东西不是常常白扰得的。”了缘笑着说:“你要请我,是杀鸡是宰鹅?”王老儿
也笑着说:“你一个出家人,也用起荤来了?”了缘说:“狗肉我也吃。你不听得
人说,心好不用斋么?”王老儿只当他说玩笑话,笑着答说:“等我有钱着,买狗
肉来请师傅。”了缘笑着说:“只要你肯买,我出钱买来同享,如何?”就到房中
取了三百文钱递与他,说:“不要买生的。或熟鸡鹅鸭,或熟牛羊狗肉,不拘什么,
买来即可。”那老儿嘴笑得咧着,眼白瞪着,撅着几根白胡子,看着他说:“师傅
可是当真的么?”了缘说:“不当真难道是假?”
王老儿每天挑水挣几个钱,沽饮之余买米还不够,成年不见荤腥。如今听见和
尚出钱买肉来与他同享,那馋虫已经爬到喉咙上来了,咽了两口唾沫,拿着钱往外
就走。了缘又叫了他回来,他倒猴急起来,说:“我说你是哄我的。”了缘说:
“不是哄你。你明明的拿着,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随手取了个筐子递给他,说:
“买了放在这里面,上边不论什么菠菜白菜,买了些盖得严严的。不可被人看见,
要紧,要紧。”那老儿笑着一面走,一面说:“不劳吩咐,我知道的。”
王老儿去了不多一会儿,且是来得快,笑嘻嘻地拎着筐子回来了。共买了一大
块熟牛肉,两只熏鸡。了缘又取了二百文钱、一个大瓦罐给他,说:“我切着菜,
你可去把上好的干烧酒打满了来,不拘多少钱。没有人看见便罢,有人见了若问,
只说是你买的。”
王老儿听得打酒,更是跑得快,顷刻而回。他二人关起大门,大斟大嚼,直吃
到天晚。那老儿酒醉肉饱,千恩万谢,起身要回。了缘说:“我还有话说。你每天
早上往人家里送水不得闲,到午后你闲了,到我处来,替我买东西,我还请你。”
又给他一百文钱,说:“这钱给你买双鞋穿,你千万不要对人说。要是让人知道了,
我住不下去,你也就没得吃了。”那老儿喜出望外,连忙回答说:“我的头毛都白
了,难道还不知好歹?师傅这样好情待我,就是杀了我,我也是不告诉人的。”作
别而去。
此后习以为常。每天将午就来,替他打酒买肉,二人受用。这王酒鬼生平也没
有过这样好日子,快活不过。
了缘每天往这几家收一盏饭,从不曾到邬合家中来。他也从未见过嬴氏,嬴氏
也并不曾看见过他。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邬合因为多在外少在家,只有一个少年妇
女在家中,恐怕不方便,先就对和尚说过:“我家没人,不必来收饭,每月送你五
升米,到日子来取。”做定了规矩。先前来过两次,邬合在家,给了他米他就去了。
那一天又到了日子,邬合偶然忘了。这几天天气很热,夜间蚊子又多,嬴氏一夜没
睡好。早晨天凉,正朦胧睡着。邬合要出门去,叫妇人起来关门。嬴氏困得很,说:
“我还要睡睡。关了门,停会儿老王送水来又要开,我不耐烦,你带上门走吧。”
邬合也就依了她,把门带上走了。
恰好这一天是收月米的日子,了缘也知道邬合常不在家,所以一大清早的就来
寻他。走到门口,见门还关着,只以为他还未起来。等了一会,不见开门,用手一
推,原来是虚掩着的。他叫了一声:“邬大爷可在家?”叫了两声,还不见答应。
走进来伸头往客座内一张,不见有人。到卧房窗户眼中往里一看,只见一个妇人赤
条条地上下无一丝遮盖,仰八叉睡在床上,一身雪白的净肉,一双小脚穿着大红睡
鞋。因怕亮光,用芭蕉扇将脸盖着。虽然隔着一顶冰纱帐子,也看得明明白白,真
可爱也。
他打头顶心上一麻,直酥到了脚底。这个贼秃四顾无人,此时性命都不要了,
哪里忍得住?悄悄儿将房门推开,脱了衣服,揭开帐子,轻轻爬上床来。
那妇人梦中惊醒,把扇子揭开睁眼一看,原来是个和尚。
这分明是强奸。如果别的妇人遇上这种事情,即便不谩骂厮打,至少也要坚拒
的。但嬴氏是个久旷的妇人,自从嫁了邬合这个西贝男子,心中本有寻找方便打点
儿野食的意思,今天忽然有人送上门来,尽管来得唐突,有些出于意料之外,但却
是想望之中的事情,因此惊醒以后,并没有十分发作,何况那贼秃将她抱得紧紧的,
想用力推拒也不得能够,只是瞪大了眼睛惊问:“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大胆。”了
缘见她并不十分发火,一面继续奸淫,一面轻声说:“女菩萨,小僧是来化缘的。”
嬴氏被他死死地抱住,挣扎不得,只好任其轻薄。过了好一会儿,了缘松开了手,
方才喘过气儿来。问他来历,贼秃说:“我在巷口土地庙中住,来了两三个月了,
并不曾见你的娇容。若早知道,我早来亲近了。”嬴氏浑身酥软,又怕王老儿送水
来,推他下床,要他快走:“你快走吧,既然你住得不远,以后相会的日子多着呢。
一会儿老王就要送水来了,让他撞见,怎么得了?你快穿上衣服出去。”
贼秃听她的口气不但不火,还有许他下次再来的意思,满心欢喜,亲了几个嘴,
两人一齐穿衣下床。那贼秃捧着妇人的脸,又亲了几个嘴,要他约个日子好来。妇
人说:“我家的在家或不在家,日子定不得。你留心,但看见他出去,左右无人,
你来轻轻敲门,我就放你进来。这里邻居稀少,你只管放心。”
贼秃欢喜得了不得,两个人笑嘻嘻地携手同出房来。不料想正好王老儿送水来,
撞了个满怀,笑问:“老师傅来作什么?”贼秃忙回答:“我来收月米。”低着头
忙忙地走出去了。这妇人也急忙缩回身来。那王老儿只当邬合在家,也不管这些闲
事,倒了水自去。
那贼秃回到庙中,心想:“我也遇见过好些妇人了,总没有她这样标致风流。
要有这个妙人儿长远守着,也不枉我出家一场。须得设个法子骗了她出来。”
这贼秃在庙门口留心守了一日,不见邬合回来。捱到掌灯时候,知他家无人,
走来轻轻敲门。这妇人听得门响,走来开门,见是和尚,笑吟吟地放他进来,随即
把门闩上。到了房中,那贼秃假作惊慌,说:“不好了,早间你我两人出去,被老
王看见。他午间吃醉了,到我那里发话,说我来你家偷情。我再三分说我是来收月
米的,他说:‘我明明看见你们两人手拉手走出去的。普天下化米化缘的和尚多了
去了,我七十几岁的人,从没有听见这么个化法。他家又没男人在家,你怎么能拉
着妇人的手笑嘻嘻地一起出来?你们两人明明是通奸,还要胡赖。’我被他拿住筋
节,没得可说,只得软求他。他说要不张扬,须送他一百两银子,方买住口声,不
然定要告诉你家大爷,还要会同众街坊送你我到官处治。我哀求了半日,求他宽我
十天,我凑银子给他,他才依了。他说明天还要来跟你讲话。我哪里有这些银子给
他,这可怎么处?”
那妇人不知道贼秃是施诡计骗她,也着了急,哭着说:“这是你做的事。就是
到官,我也实供是你来偷我的。”贼秃说:“这如何辩得清?两个人做的事,官府
也不肯偏信。我怕什么?就是问了个和尚通奸,也不过打顿板子,枷号还俗。可是
你也要当堂褪下裤子来打光屁股,还要枷号官卖。我一个出家人哪里怕他,佛家弟
子只身一口,何处不能去?但恐连累了你,心中不忍。特地来同你商议。”
那妇人听了这些话,越发哭起来,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主意?我的身
子已经被你占了,你可要想一个主意救救我才好。”贼秃说:“可不是吗?我要不
为你,早就悄悄儿地走了,他往哪里找我去?我因放你不下,才来和你说。我倒想
了一个主意,只怕你不肯依。”妇人说:“你有什么好主意,说说看。”贼秃说:
“干着万着,走为上着。除非你同我逃走,方免得这祸。”妇人问:“逃往哪里去?”
贼秃说:“我原是好人家出身,还做过一任官。因看破世情,出家也不久。我家还
有大房产地土,你同我回家去,我留起头发来,咱们做个长远夫妻,你还是一位夫
人呢。我的家私尽够受用一辈子的。你依不依,凭你酌量。不然我明日独自逃去了,
等他来同你吵闹。”
妇人一时没了主意。虽不知他这些话是真是假,但是奸情已经败露,为免出丑,
只有跟他走一条路可走,何况自己男人是个天阉,总不成自己为他一辈子守活寡。
这样一想,心里就活动了,抬着眼问:“依你说,要走几时走呢?”贼秃说:“安
心要走,宜早不宜迟,最好今晚就走。要是到了明日,露了风声,人家防范起来,
就走不脱了。”妇人无可奈何,只得依他。
那贼秃满心只想骗这妇人,他自有银钱,并不稀罕他家的东西。妇人赶忙只收
拾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又拿了把梳子,拿块布包了,塞在裙腰上。此时已将起更,
街上静悄悄儿的。贼秃同妇人出来,反带上门,往庙中来。那妇人与邬合二载有余
的干夫妻,虽无实事,也感他那相爱的恩情。虽然有些舍不得他,到了此时,也顾
不得了。
二人到了庙中,将两层门都关上,进房坐下。贼秃有现成的酒肉,取出来让妇
人吃了些,他自己又呷了几碗烧酒。见妇人不用了,将家伙撤去,拨明了灯,替妇
人脱衣上床。他也脱去衣服,然后摆开阵势杀将起来。直到天交五鼓,方才罢休。
这妇人被他弄得七死八活,痛得哼个不住,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见他歇了,如遇
大赦的一般,侧身而卧。这贼秃先后饮了有四五碗酒,已经有八九分醉了,乘着酒
兴,不管人死活,足足整了她一夜,也乏倦了,倒下头,鼻息如雷地鼾鼾睡去。
这妇人疼痛难忍,哪里睡得着?她样一个娇怯怯的身子,怎经得这等狂风大浪?
经了这一番磨难,她倒反懊悔起来了,暗想:“当初幼年虽行得不是,同龙家小子
私偷,彼此还有些情意。后来嫁到了邬家,虽然是干夫妻,他那种恩情体贴,实在
令人感激不尽。今天遇见的这个和尚,只说也必定有些恩爱的,这才跟了他来,谁
知道竟然这样狠毒,将来定然死在他手中无疑。如今既然走了出来,料道又回去不
得。左思右想,没了主意,忍不住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此时夜短,天已大明。和尚
也睡醒了,看见她哭,还问:”你哭什么?“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爬起来说:”
我还有些余兴,再来么?“那妇人把腿夹得死紧,用手推着他说:”被你弄得稀烂
的了。且说正经话,你昨天说是要走,今天怎么还在这里住着?这里离我家近,不
是玩儿的。“和尚原只是要骗她出来,何尝有心要走呢?哄她说:”我船还没有雇
停当呢,等停妥了再走。你日间只在这屋里,关着门窗坐着。若外边有人敲门,你
躲在这口大柜子里面,锁了柜门,神鬼不知。柜子里的屉儿我已经去掉了,后边的
板也打下来了。坐在里头,一些不闷气。且躲两天再走。我这里从没人来,你只管
放心。“那妇人只得依他。贼秃说着,又扳起妇人的腿来,妇人死也不肯。他笑笑
说:”也罢。让你养了精神,夜里再干吧。“说罢,穿衣下床。
妇人只得也起来关着门窗坐着。这是间西厢房,天气炎热,几乎闷死。到了晚
间,贼秃灌了好几碗烧酒,抵死要弄。他力气又大,妇人拗不过他,又不敢叫喊,
被他弄得死而复苏者数次。你想一个做强盗的人,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见了妇人只
知道行奸,哪有什么情意?那妇人阴中肿破,痛不可忍。捱到下晚,天气略凉,痛
才稍止,他又要来。这妇人此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一连过了四五日,并不见他
提起走的话。再三问他,只含糊答应。又听得王老儿每天送水来,欢欢喜喜地替他
买东西,并无话说,方省悟到是被他所骗。说不出口,只是暗暗地哭泣。
再说邬合那一天从清早出了大门,到宦家去帮闲。遇有酒席,晚了未能回家。
第二天一早急忙回来,唯恐家中少长缺短,没有嬴氏的食用。到了门口,正要敲门,
那门随手而开。他想:“娘子今天怎么起得这样早?倒开了门了。或者是昨晚忘了
关吧。”走进来,见卧房门也开着呢。他又想:“原来起来了。”走进房来,却不
见有人。一看床上,被叠得好好儿的。这是昨日叠的,并未曾动,他以为是今天早
上叠的。疑她在厨房烧火洗脸,走去一看,清锅冷灶,不但没烟火,连人都不见。
又疑是在后院上毛厮,走去一看,也没有。心中动疑,还想是家中没了火种,往邻
居家讨火去了。忙走到邻舍家去问,都回答说:“你家娘子这两三年了,从不曾到
我们家来。我们还不曾见她是什么模样呢,大清早的,她来做什么?”邬合听了,
疑她逃走,忙回家来查点,东西一点儿不少。心想:“要是同人逃走,有个不拿东
西的?难道是投井去了不成?又没有吵闹拌嘴,如何就寻死?”走到井边一看。那
是个石头井栏,只有脸盆子口大,仅容得个小吊桶,跳不下人去的。疑她还是逃了,
又来找这些邻居们。这时候男人都出去了,只有妇女在家。他问:“我家女人不见
了,或者同人逃走了。大嫂们素常可曾看见有什么人在我家走动么?”那些邻舍妇
女们都说:“你家娘子极贤惠,不但从不见面,这几天连大声气也不曾听见她的。
她轻易门边也不出,又没个人到你家去,怎么会逃走?”
正说着,王老儿送水来了,随口问:“邬大哥,你在这里说什么呢?”邬合将
不见了妻子的话告诉他,他也吃了一惊,放下桶,说:“你娘子终日在屋里坐着,
怎么会不见了?我成年家送水,十回还有五回不见她的面呢。”又想了一想,说:
“我昨天送水来,还看见她呢,能往哪里去了?”邬合说:“正是这话,不知为什
么不见她?”
四处访问了一日,全无影像。次日只得到兵马司去递失呈,请求缉捕,竟一连
几天毫无踪迹。这天他对宦萼说了,宦萼发了名帖,差长班雇人替他写了张失呈,
送到县中,烦他上紧缉拿。这知县是宦实的门生,见师兄来托这点儿小事,敢不遵
命?即刻传马快来吩咐了,发了捕批,立了准期,过期不获,定行责处。
这几个快手领了批文出来,到邬合家中问了个详细。邬合又送了一个东道折干
的封儿。捕快们拘齐了邻舍来问,众人同说:“他娘子从来门边儿也不出,他家又
从没个人来往。这事儿蹊跷得很,我们如何得知呢?”差人说:“你们都是紧邻,
这地方又没多人,谁都不得干净的,大家都有干系。若拿不着人,少不得你们都要
到官。”
众邻居从没有见过官府,都是胆小的人,听见了这话,有些着忙。大家背后商
议,一家拿出一百文钱来,共凑了五百文,对捕快说:“师傅们到这里来,我们应
该备一杯清茶奉敬。只是穷家小户的,不太方便。我们众人凑了个薄礼,众位师傅
请茶馆中坐吧。”众捕快说:“我们怎敢受你们的礼?”众邻舍暗笑,说:“轻微
得很,不是敬师傅的。但我们都是穷汉,可是人家说的,显道神跳井──尽尽心罢
了。”一个捕快说:“既承你们的情,我们领你们的了。你们有什么话说么?”众
人听见他口气松了些,就借因儿推说:“邬家这件事情,要求众位师傅照看。我们
都是做小买卖的人,早出晚归,从来都不到他家走动。只有王酒鬼与他家送水,是
每日到他家去的。有人来往没有,或者他还知道。”捕快问:“王酒鬼在哪里住?”
答说:“他住在尽头那一家,门口有井的就是。”捕快说:“烦众人同我们去找他。”
众人只得跟了同去。
这王老儿每天大酒大肉的扰了和尚两个多月,好生的快乐。又间或得他些资助,
替他买东西,又可赚钱,正在兴头中。但自从那贼秃拐了妇人到庙中之后,再也不
留他吃酒吃肉了。把房门关着,也不容他进去。只是每天还托他买东西,买得比先
前更多,却没得与他到口。虽然给他几文脚步钱,但他这些时候好东西吃惯了,这
几文钱只够买酒喝,哪得有肉吃?喉中的馋虫都爬将出来了,心中恨说:“这秃驴
好可恶。你一天买这么些东西,一个人也吃不了。天热又放不得,与我些吃吃何妨?
就这样吝啬起来,待我这样刻薄。几时我故意给人看见,弄个大家吃不成。”心里
虽然这样想,还贪他的钱吃酒,舍不得泄露。
这天正在井上打水,只见一伙儿人走来,他不知道做什么的,正要问,内中一
个邻居叫他:“王老爹快过来,这是衙门中的捕快师傅们来问你话。”那王老儿连
忙把桶放下,走近前来,笑着问:“众位老爹叫我说什么?”捕快们就说:“邬家
的妻子不见了,定是跟人逃走的。你常常往他家送水,可曾看见有什么人在他家走
动?”那酒鬼正恨贼秃,这一问,正中心怀,当即回答说:“我在他家送了几年的
水,不曾见有人影儿。就是他妻子不见的头一天,我送水去,遇见巷口土地庙中的
和尚在他家。我问他做什么,他说收月米,别的却不曾见。是他拐不是他拐,我也
不知道。”
他这些话,原不曾疑心和尚拐人家婆娘,不过想作成捕快们到他庙中,看见了
酒肉,诈出他些钱来,出出自己的气。且又不曾破脸,后来还可以替他买东西赚钱
作酒资。谁知这贼秃恶贯满盈,应该败露。捕快们听了王老儿话,问众人说:“这
和尚是哪里来的?住了多少时候了?做人如何?现今可还在庙中?”众人说:“这
座庙因没赡养,空久了没有人住。他是个云游的和尚,是上江人,才来了有两三个
月。情愿苦修,每天只是收了盏饭就关了庙门,从不出来化缘,是位有德行老实的
和尚。”
作马快的人,比贼还机灵三分。王老儿虽是无心说话,他却有心。听妇人不见
的这一天恰恰的和尚就在她家,十分中就有五六分动疑是他拐去。就说:“你们且
散了,我们往别处去访问访问。”
众邻舍散去。几个捕快同到一个僻静的小酒铺中坐下商议。一个说:“听那老
儿的口气,多半是这个秃驴。”一个说:“若是他拐了妇人,这几天为何不逃走?
还肯在这眼皮子底下住着?”一个说:“也定不得是不是,咱们到庙中踩踩看。”
又一个说:“众人都说他是有德行的高僧,若是采不着,传到官府耳朵里,还说我
们借端生事,诈骗好和尚,不是当耍的。”
内有一个老捕快姓计名德,想了一想说:“不然,多应是他。他装老实惯了,
心想没人疑他,定然藏在屋里。况且光着个脑袋,带着个妇人,怎么个逃法?我有
主意了。等我吃几杯酒,装作醉了的样子,敲开门吓他一吓。他若不动声色,你们
上前来拉开,替他陪礼。只说我们是上司差来替邬家拿人的,他请我们吃酒,天热,
到庙中歇歇凉,要碗水吃。我有两岁年纪了,多吃了几杯醉了,和他玩耍,他也只
得罢了。若是心虚,形色一变,必定是他。再行拷问,你们说好不好?”众人笑说:
“你到底是东方朔①,好个老贼。”叫掌柜的打了几壶酒来,又烦他去买了一大盘
稀烂的狗肉,盐醋蘸着。大家吃毕,会了账,一齐走到土地庙前来。
——–
①东方朔──汉武帝时候的弄臣,官至太中大夫,以滑稽诙谐善于出奇计闻名
于世。
这时候天色将晚,这个计德将腰中的铁链取出,提在手中,把庙门乒乒乓乓乱
敲。这和尚正光着脊梁,抱着嬴氏在怀中吃酒。 这妇人头不梳,脸不洗,面色焦
黄,眼眶通红,愁眉苦脸,一点儿东西也不吃。贼秃把妇人的胸前袒开,摸着奶头
耍笑,强让着妇人吃酒。忽听得打门,没有别人来往,心想又是王酒鬼来想酒吃,
就没理他。听打得甚凶,有些疑影,忙把妇人藏在柜中锁好,将酒肉都藏过了,披
了衫子,一路问出来:“是谁打门?”外面也不答应,只是敲打,他虽然心中甚疑,
却不得不开。才拔了闩,只见一个人一手拿着铁链,一手推开门,进来就劈胸揪住,
大喝一声:“你这个秃驴藏得好,一般的被我拿住了。”
这贼秃原是有心病的人,看见许多人进来,并不想到是为妇人,只当缉着前案
盗情来拿他的,不由得扑地跪倒说:“众位爷,我前案的事结过三四年了。又不是
本地方的事,若饶我的狗命,我重重地酬谢众位爷。”众人原是来试探他,不想弄
假成真。听了这话,知道是个逃盗,就顺着他的话茬儿说:“果然不是我们地方上
的事。但有广捕文书来,方来拿你。果然重谢我们,自然护庇下你来。”
众人其实并不知是哪一案的事,不过是想诈他一注钱财,也就撒了手了。于是
把大门关了,同到房中来。那贼秃见事体不妙,强盗的事都犯了,还怕和尚吃酒肉
的罪不成?就将酒肉搬将出来,众人也就吃,只留心看守着他。不多时吃完了,又
问他:“许我们的东西拿出来吧。弟兄们人多,不要一点点子,打水不浑的。”一
个姓滑叫滑游的说:“他走江湖的人,自然在行,何用我们说呢?倒像我们小器。
他这是买命的钱,少了他也拿不出来,我们还替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呢。”那贼秃此
时也软了,战战兢兢地将床底下一个挂箱取出来,说:“小僧的家当全在这里头呢。”
将锁开了,众人一看,内中黄白之物约有六七百金。他只留下了一大包银子,有四
五十两,求告说:“这些须留下与小僧做个盘费,别的都孝敬众位爷吧。”众人见
了这些东西,已是快活得很。但贪心再是不足,见他出手又大又快,疑他别有所蓄,
就说:“这点子钱就要买一条命?有再拿出些来,我们好放你。”
那贼秃何尝是舍得?也并不是出手大方,只因事儿急了,顾命要紧。况且东西
原放在一处,一时又藏不及,所以全箱送上。留这几十两银子,好想方法带着妇人
逃走,别寻安身之路的意思。听见众人说他还有,急了说:“众位爷在上,银钱是
人挣的,自家的性命要紧还是钱要紧?这是我一生的积蓄,因感众位爷活命之恩,
故都送上。留这一封做盘费,不然叫小僧饿死了不成?屋里空空的
第2回
,别处也没藏放
的地方。况小僧才来不久,难道埋在地下?”
他这些话说得尽情,众人说:“也罢了。”那滑游见了这口大柜子用大锁锁着,
心中起疑,说:“这秃驴既做强盗,焉不拐骗?有个妇人藏在这里面亦未可知。就
是里面没人,虽未必有银子,或有衣服绸缎之类,也可分惠些。”就指着柜子说: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开了我们看看。”
这贼秃见事体有几分妥了,正陪着笑脸说长道短地哀求。忽听得要开柜子,面
色顿改,答应不出,半晌,才说:“是……是空柜……柜子,装着些破烂东西,并
没一样值钱的物件。”滑游见他颜色有些古怪,站起来相了相,用手把柜子推了两
推,觉得里面沈重。上前将锁一扭,那什件是朽了的,一下就断了。双手将两扇柜
门豁剌一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蓬头散发的活宝。大笑说:“在这里了。”又
喝问一声:“你可是邬家逃出来的么?”
那妇人初关在柜中,只是热闷得心慌,尚无惧意。后来听得有人进来吃酒,又
说买命讨饶的这些话,已经知道这贼秃是强盗了,不由得心中扑扑地跳起来。后来
又听得问柜子里是什么,她浑身都抖,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等到听见拧锁,开了
柜门,已经吓得神智发昏,虽然听见问她的话,哪里还答应得出来?只是战兢兢地
哭。那滑游又问了一声,不见答应,一把抓着,拎将出来,劈面一掌,打得一交跌
倒在地。一个说:“不用打她,明天到堂上拶①起来,怕她不说么?”
——–
① 拶──用拶子拶,是衙门里处置女犯的一种官刑。所谓“拶子”,是五根
比筷子略粗的硬木条,每条两端各有两个小孔,用四根牛筋把硬木条穿着连结起来
成栅栏状。每根牛筋的一头打一死结,一头留长,拶子的左右两头各留出两根牛筋。
用刑的时候,把犯人两手掌合拢,把手指分别插入拶子的栅栏缝中,两个掌刑衙役
分别拽紧拶子两面的牛筋,让拶子的五条硬木夹紧四个手指。拶,音z ǎn.
这时候贼秃已经吓昏了,跪在地下,一个捕快从腰间抽出铁尺,照膀子上尽力
两下,吆喝一声:“贼秃,细细地说,如何拐出来的?免得老爷们动手。”
贼秃被打得头晕眼花,哀告说:“爷们不要动手,我实供吧。” 这贼秃活该
倒运,见妇人也跪在旁边,人赃现获,料推不掉,不如实招,免受他的拷打。就将
如何上邬家收月米,如何看见妇人独卧,如何奸她,如何设计骗她出来,从头至尾
细细说出。那捕役听了,切齿痛恨说:“你这个秃奴,人家好好的妇女,活活坑在
你手里。你暗暗地奸她就该死了,又设计骗她逃走。这妇人进了衙门,一阵拶打是
不消说的了,还要发官卖。若是卖下水去,这妇人一条性命不是你送了她的?”说
着,又狠狠打了几下。计德说:“且不要打。问他当日是何处的强盗,怎么逃到我
们地方上来。问明白了,明日好禀官。”
这贼秃听了此话,方才知道他们刚才不是来拿他的。悔之无及,不肯实供。一
个捕快发怒说:“这样恶人,不下手打他,他肯好好地说出么?”就大家动起手来。
番子们收拾强盗的非刑,说起来令人寒心。先吊打了无数,和尚死活不招。计
德将他两只膀子用铁链拴在一处,取出一根数寸长的檀木棒来,有大指头粗细,插
在铁链中,用力绞起来,勒得深入半寸,皮开肉裂。他还咬牙死受不说。众人就拿
他作“虾蟆晒背”,两手两足用绳拴了,背向上脸朝下,悬空吊住。众人又在他背
上放一大盆滚水,他还不肯招。又将大石压上,浑身骨缝皆开。这贼秃真是个铜皮
铁骨,犹然坚忍。计德恨怒极了,将他放下捆好,腰间取出一个包儿,打开,原来
是一包硬猪鬃,扯开贼秃的裤子,拿猪鬃通他的马口眼。这是番子处置强盗的头一
件恶刑。那秃奴不是铁人,如何禁受得起?他虽然性恶,也是爹娘生的皮肉。被这
些捕快们收拾得他就像他整嬴氏一般,死去活来数次。实在忍不得了,方才实供他
是江西鄱阳湖的江洋大盗,越狱逃走,出家避难。始本原由备细说明,众人方放了
他。看那妇人时,吓得浑身抖战,几乎要死。坐到天色微明,将和尚绑起,妇人锁
着,带到衙门中来。
这天正好北京有钦差官赍(音j ī机)旨意到来,谕各府州县替魏忠贤起盖生
祠。县官随上司去接旨,不得审理,吩咐一应事务都等回衙发落。众捕役将和尚、
妇人锁在铺内,交付人看守着。知道官府不得就回,大家去分用和尚的金银。还有
些零星什物,也席卷而分之。每人约得百余金,心中暗喜。复又都到衙门口来伺候。
将近午刻,县官才回衙。因辛苦了,进内歇息,直到晚堂,方升公座审事。
头一起,就是众番役上堂跪缴捕批,将和尚拐去妇人拿获到案,细细禀了。知
县先叫带妇人上来,问她从何时通奸起,如何跟和尚逃走。把惊堂木一拍,众衙役
吆喝了一声,如炸雷一般。这妇人小小的年纪,何尝见过这样威严,也顾不得羞耻
了。二来心恨和尚,添了些话,就将她如何睡觉,和尚进来如何强奸。若不依从,
便要杀害。又如何哄她逃走,藏在柜中,不许声张,不然也要杀。小妇人怕死贪生,
才作了这丑事,等等。知县喝过一边,带上和尚来审问。贼秃见活口质诬在旁,无
可辩得,也就直招了。知县大怒说:“和奸罪只拟杖,和尚应加一等。况且这是个
清白妇人,被你坑陷,死有余辜。”吩咐夹起来,众衙役吆喝了一声,动手夹起。
夹得那贼秃叫苦连天,收紧了,又吩咐敲二十杠子。然后撂下六根竹签,吆喝着重
责。众衙役听见这妇人的口供,生生被这秃驴坑害。况他又不曾用钱,就拣那上好
头号大板,尽力打了个足数,已是打昏在地。知县命人也拶起那妇人来。众衙役将
妇人拶了一拶,堂上吆喝着:“再敲三十下。”又命带到衙门外褪了小衣打她十五
板。这十五板比和尚的轻了许多,一则差人可怜她被和尚坑骗;二则见这娇嫩少妇
粉团似的屁股,存了一点儿爱惜的心;三则官府又远,不过打个数儿罢了。就是先
前拶敲的时候也留了些情,不然这样个娇怯怯的人儿,早已呜呼尚飨了。虽说是轻,
她那细皮嫩肉也已经打得血肉分飞。
打毕缴签,知县吩咐衙役去传她丈夫邬合,一面又审别件。那衙役去了不多一
会儿,回来禀说:“邬合家锁着门呢。问他邻居,说他时常出门,不知何往,无从
寻觅。”知县说:“料道这样妇人,他丈夫哪里还要?但她被骗,情有可原,免枷。
今晚暂收监,明早传官媒领卖。”众衙役答应了一声,将妇人带去收监。
知县又吩咐将和尚枷号一月示众,再行发放,两个衙役就去抬枷。众捕役又上
前跪禀:这和尚原系江西鄱阳湖江洋大盗,已经拿获,越狱在逃,为僧避难,到此
潜躲等情,说了一遍。又说:“限满之后,或解回本地,或申报上司。若放了出去,
恐将来贻害地方。”知县大怒说:“这奴才,不知被他杀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又坑
了地方官的功名,陷害禁子衙役好多人的身家。我也没力气费纸笔,吩咐众皂隶着
实打,以打死为度。”
众衙役见本官发怒,吩咐打死。五板一换,两膀加劲,竭力奉承。那贼秃大喊:
“老爷天恩,他众人得了我千金东西,原说放我,此时倒求害我。我死固当,求老
爷将这项银子追了入官,小僧死而无怨。”
知县问众捕役。众人见活口质证,不敢隐瞒,都招承了。知县说:“今天奉旨
与魏上公修词建坊,正愁没有钱粮,可取来供用。”众役面面相觑,只得去取。那
贼秃先已打得发昏,此时打不到五十,即毙杖下。知县怒犹未息,吩咐拖出去抛于
郊外。这贼秃作了一生恶人,今日零星葬于猪犬鸢鸟之腹。这就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众捕役取了赃物来呈上,知县看了,问:“方才和尚供称有千金之数,如何只
有这些?”众人跪禀:“实在只有这些,怎敢欺瞒老爷?那是和尚恨小的们,多说
些,好叫小的们赔补。”知县笑着说:“赃物应当入官。和尚若不供出,你们也就
瞒下了。本当重责,因你们获盗有功,准折了吧。下次再敢如此,定然重处不贷。”
知县命库吏将金银兑明收了,留为建坊之用。众捕役真是狗咬尿脬,空欢喜了一场。
衙役将嬴氏带到监门外交与禁子,讨了收管。
这监中有两个穷凶极恶、贪财好色的禁子,衙门中人送了他们两个雅号,一个
叫“色痨”,一个叫“钱癖”。这钱癖遇有犯人进监,不管罪轻罪重,有几文淹心
钱给他,虽是犯剐斩的重罪,他也不怕担干系,松放着他,还满脸是笑,爷长爷短
地奉承;若没钱给他,就是斗殴的小事寄监,他拿出那恶狠狠的一副面孔来,白天
手杻脚镣两副家伙给人家戴着,到晚来,像押强盗似的上了押床,弄得人家七死八
活。一天到黑,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个不休。人家没奈何,只好连衣服都脱了送他
才罢。这色痨呢,钱还在其次,若见有妇人下监,就如苍蝇见了血一般,定要和钱
癖二人做好作歹地骗上了手,他二人轮流着受用。他们跟刑房的书办串通了,时常
有些须小小的孝敬,故尔如此大胆。全衙门都知道他二人的恶处,只有知县一人不
知。
这天正该他二人当值。也是这妇人晦气,恰巧撞到他们手里。他两个收了妇人,
给了收管,带进女监来。那女监中空捞捞的,只有两张矮板床,连破席也没有一块。
先将妇人推进里面,把门倒拽上出来。那色痨见这妇人生得有几分姿色,心中无限
欢喜,拉了钱癖二人到僻静处商议去了。那嬴氏自从昨晚被拿,一日一夜,连水也
没有尝着一口,已经饿得腰酸肚痛。适才一顿拶打,晕了过去,倒也不知疼痛。收
监之前,先是带到衙门外照壁下去打屁股,打完了带进来缴签,押在大门内右首,
这时候又带进班房来。带出带进两三次,也有几百步远。虽然那衙役怜惜,扶着她
些,却要她自己的脚走。一来她心里害怕,二来那高底的鞋子在脚下拐呀拐的走起
来很吃力。这一走,血脉走开了,到了监中,反而疼得要死。八个指头,皮都塌了,
肿疼非常。到了这间黑黢黢的屋里,越发害怕了。屁股疼得坐也坐不得,只好将身
子斜歪在板凳上啼哭。
忽听牢门响了一声,急抬头看时,只见那钱癖手中拎着几条绝大的铁链镣杻,
豁剌一声往地下一掼,喝了一声:“起来,这个地方是许你睡着哭的么?”那妇人
吃了一惊,忙要起来,浑身疼得爬不动。挣扎了一会儿,方才站起。那钱癖圆彪彪
睁着两只眼睛,恶狠狠地说:“监中规矩,凡是女犯进来,一律要用锁铐了,吊在
梁上。”一面拿起锁来,喊:“伸过脖子来!”那妇人慌忙跪下,央求说“爷开恩
吧,我这个样子,已经是要死的了。这一吊起来,实实地活不成了。求爷积阴骘吧。”
钱癖大喝:“放屁的话,朝廷的王法,积什么阴骘?实话对你说,我这里,凡是犯
人进监,都有常例,叫做灯油钱。你要送得厚呢,就担些干系放松些。要是没有钱,
那是一定要吊起来的。你一个钱也没有,还说什么?难道叫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不
成?别废话,快伸过脖子来吧。”说着,理起铁链就要往她脖子上套。
那妇人也知道他是要钱,可是身上没钱,无法给他,只得把脖子伸着,任其所
为。那色痨在旁边假充好人说:“哥,她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一时被秃驴哄骗了,
受了这一番苦,我怪可怜见她的。哥,你饶了她这点儿情吧。”钱癖说:“她有什
么情给我,倒要叫我留情给他?”色痨说:“哥,你息息怒,且出去走走,让我和
她慢慢商量出个法儿来。”用手推着他,那钱癖也就转身,故意狠狠地说:“兄弟,
看你的面,且松她一会儿。我看你有什么法子?没有常例钱,我今夜收拾得她不死
也塌层皮。”说罢忿忿而去。
色痨向着妇人说:“可怜,可怜,你起来说话。”嬴氏挣扎着要站起,哪里起
得来?她昨晚被拿来的时侯,因天气热,只穿了一件夏布对襟衫儿,色痨见她胸前
露出一条白肉,影影看见两个乳峰,好生动火。站起来假装上前扶她,将她胸前按
住,抱将起来,也就几乎做成了一个“吕”字。扶她站住了,说:“你看见他那个
样子了,这一吊起来,你怎么受得了?你又没钱给他,这怎么处?叫我看着怪可怜
的。”妇人说:“我昨夜空着身子被拿了来,头上倒是有两根银簪子,耳朵上也有
一副金丁香①,刚才在衙门口,不知道被什么人拔了去。到如今我丈夫还不知道。
就是知道了,他见我做了这样的事,也未必肯来救我了。公门里好修行,爷,你救
救我吧。”色痨说:“我心里巴不得要救你呢,只是我也没法子。我那哥从来极爱
小,你若没些甜头给他,他如何肯罢休?停会儿他再发起性子来,连我也就难劝了。”
妇人哭着说:“爷,你看我就是一件衫子,一条裤子,还有一个光身子,别的还有
什么送他?死活只得凭他罢了。”色痨笑着说:“衫裤你不留着遮肉么?他也不稀
罕。倒是身子还使得。”
——–
① 丁香──江浙方言,指耳坠。
妇人听他这样说,也懂了三分,却不好答应。色痨又逼问一句:“你怎么不作
声?迟会子他再来,我就不管了。”妇人说:“爷的意思怎么样?”色痨笑嘻嘻地
把搂着她脖子的手伸到她怀中,将嘴对着她耳朵上说:“你既然没钱,舍着身子给
他睡睡吧。你也不是怕羞的,况且那和尚的手段你都见识过了,倒还怕他么?这比
那吊着总还好捱些。这是我爱你的话,为你出的主意,还不知他肯不肯呢?”
那妇人已经浑身疼得难受,怕他果然吊起来,如何禁得起?没奈何,只得说:
“凭爷们吧。”色痨说:“你既然这样说,就好讲了。”叫了声:“哥,你来。”
那钱癖走进来问:“怎么说?”色痨说:“哥,我和她商议了这一会儿,钱实在是
一个也没有,吊又禁不得,她情愿把身子谢你。你好歹看我的面上,将就些吧。钱
癖还假装不肯,说:”我只要钱。没有钱,吊起来就是了。谁玩儿那和尚剩下的骚
货。“色痨说:”哥,她实在没有,你就是处死她也没有,不过臭了这块地。凡事
看我兄弟的薄面吧。“就看着那妇人吆喝了一声:”还不脱了裤子躺着呢。“那妇
人只因一时之错,到了这个地步,没奈何,只得含羞忍耻,将裤子褪下,在光板床
上卧着。色痨带着笑将那钱癖推近前来,说:”哥,请受用吧。“他走出去了。
那钱癖刚刚完事,色痨接着又来。妇人气恨冲心,方才知道他们二人是通同做
的圈套。料想哀求也是无益,就是手好也推他不动,何况手被拶之后疼得钻心?气
迷了,就像死人一般,凭他乱整。那色痨爬起来,钱癖又上。两人轮番反复,没完
没了。看看到了夜半,那钱癖乏了,对色痨说:“兄弟,我够了,让你受用吧,我
睡觉去了。”竟倒在那张床榻上呼呼地睡了。
那色痨满心欢喜,心想:“他睡了,让我来独享。”又爬上身来。妇人迷一会
儿醒一会儿,也疼麻木了,眼泪也流干了。醒转来,见他还在身上。心中暗恨自己:
小时候做了不长进的事,以致爹娘撇了自己。嫁到邬家,本来好端端地过日子,却
又被这贼秃好一通骗,到今天受这样的荼毒。况且官府还说要发官卖,不知此身今
后落在何处?待要寻死,谅也不能够。千思万虑,甚是伤心。又想起邬合的情爱来,
真是难抛难舍,又悔又恨,只是呜呜地哭,却没眼泪了。
看看天色已经大明,听见外面敲门来带人犯。色痨也听见了,忙爬下身来穿上
了裤子,替妇人也把裤子穿好,又替她系好了裤脚带。看见她头发揉散,披散了一
睑,慌忙替她胡乱挽上,扶将起来,推醒了钱癖,扶着妇人出去,开门交代明白。
他二人关上了门,欣欣得意,复又大睡。
这衙役将妇人扶着,刚走到仪门外,一眼看见邬合同一个人站在那里,她又羞
又怕:羞的是没脸见他,怕的是他心中怀恨,恐禀官加责。只是眼泪汪汪,低头含
愧地站着。邬合见嬴氏面容灰黑,喉间嘶嘶地有隐痛之声;头发蓬松,眼内滴伤心
之泪。一双手血迹模糊,两只脚拖鞋拽带,脸如菜叶,发似草蓬,人形都脱了。邬
合心中不忍,点了点头,叹了两声。
邬合为何来得这样早?只因昨晚知县审案的时候,他有个朋友叫鲍信之,在县
衙中也有些勾当,亲眼看见审完,回家路上恰好遇见邬合,就把嬴氏的事说给他知
道。又说:“官府传你,回说不知你的去向,明早就要传官媒领卖了。”
邬合这两天因宦萼同贾、童二人正在初交,终日会席。他在这两三家帮闲,两
天没回家,竟不知道。今天听说妻子已经拿获,明早要发官媒领卖,忙别了鲍信之,
如飞赶到宦家,已经将关大门,烦人进去说了,宦萼又发了个名帖,明早着长班去
说情,要求将妇人给原夫领回。邬合就在宦家住下。天未大明,就约长班同往。到
了县衙中,知县尚未上堂。
邬合拿钱烦代书写了张领呈拿着,同长班在仪门口等候。不多时,知县升座,
喊堂开门。长班看见带进妇人来,他和邬合也就跟了进去。衙役认得是宦府中的人,
谁敢拦阻?只见衙役上前跪禀:“犯妇带到。”那妇人挣扎着跪下,又见一妇人跪
下说:“官媒伺候。”县官正要吩咐,那长班忙将名帖双手高呈,走到公座旁边递
上,将家主来意说了。知县自然肯做人情,问:“她丈夫在这里么?”长班说:
“在这里伺候。”就叫邬合。那邬合听叫,走到堂前跪下,双手举着呈子。门子接
了上来,铺在公案上。官府看了,问:“你还情愿要这妻子么?”邬合叩头说:
“老爷天恩,小人情愿领回。”知县说:“既然如此,你带了去吧。”邬合又叩了
个头起来。正要去扶那妇人,只听见嬴氏高声叫喊:“青天爷爷救命!”
这一声叫,把邬合吓了一惊,恐怕嬴氏不愿回去,别有甚话,怕官府见罪。那
官儿听见喊叫,疑邬合是假冒来领。忙叫:“将那妇人带上来。”衙役将她带到滴
水檐下,问:“你喊什么冤?”那嬴氏忿恨填胸,虽然堂上有许多人,也顾不得羞
耻了,就将昨夜两个禁子怎样伙同奸骗,直到天明,幸得老爷天差提人,方才歇手,
不然小妇人的命都被他二人送了等情,哭诉了一遍。
狱卒奸淫犯妇,是官府极痛恨的事,知县听了大怒,喝叫:“快拿了来!”这
两个凶徒风流了一夜,正在高卧养神。他二人昨晚商议骗这妇人,只说她到底是少
年嫩妇,就是吃了这亏,当堂怕羞,决不肯说出。不想她当堂告发,被县官拿来,
上前跪下。官府怒容满面,鼻中冷笑:“你们两个做得好事!”又叫那妇人说了一
遍。二人情真罪当,大张着嘴,无可回答。官府切齿甚怒,将满筒签全掼下来,吩
咐二人齐打,一边一个,每人重打四十,徇情者同罪。官府动怒,谁敢徇私?况这
两个恶奴,就是本衙门的人也恼他淫恶。因此下下着肉,手下绝不留情。打完以后,
革除差役,命拖了出去。这二人吃了一夜空心大扁食,昏头昏脑;又吃了这一顿实
心毛竹笋,更加发昏。雇人抬到家中,血奔了心,都做了风流之鬼了。这也是他两
人凶淫之报,正是:
地狱新添贪色鬼,监中少了爱钱人。
知县吩咐礼房,拿帖子回复宦公子,交与长班。又命邬合带出妇人。邬合又叩
了个头,上前扶起了嬴氏,搀着打西角门出来。到大门外扶她站住,央烦长班去雇
了一顶轿子来,将妇人扶上了轿,忙向长班作揖说:“有劳上下①,我改日酬劳。
相烦先回谢老爷,我送妻子到家,就来叩谢。”说毕,跟着轿子去了。
——–
① 上下──对仆人或差役的客气称呼。
到了自家门前,开了门,将嬴氏扶出轿来,搀她进去,到房中床上睡下。取钱
打发了轿夫,忙忙进来热了一壶酒,整了些菜来替妇人暖疼。妇人吃不下去,他再
三劝着,勉强呷了几口酒,就不吃了。他又取了些钱出门,到药铺中买了大包甘草
并几个贴棒疮的膏药,又往香蜡铺里买了银朱,如飞而回。到家,将银朱调了些,
替嬴氏将指头伤处都擦了。又到厨下热一锅甘草汤,舀在坐盆内掇进来,替她脱了
裤子,扶下床来洗伤。嬴氏手上伤重动不得,全由邬合替她洗。低头一看,见她的
阴处肿大如桃,破烂得像翻花石榴一般。邬合大惊,问是何缘故。妇人流着泪把那
和尚如何狠毒、昨夜又被那二人如何作践的话说了。邬合恨了两声,用一块旧绸帕
蘸着水替她把污血拭净,扶她趴在床沿上,贴上膏药,这才抱她上床,换水替她擦
了擦身上,换了件小汗衫。又替她洗了洗脸,把头发梳梳,挽了个髻儿,放她睡下,
把夹被盖上,然后坐在床沿上守着他。
那妇人得这一番收拾,浑身爽利了许多。因想自己作了坏事,以为丈夫不知如
何痛恨。今见他并不见责,反加恩爱,十分感激。况且连日来遇的都是凶徒,哪里
有他这种恩情?悔恨从前,反倒放声哭将起来。
邬合说:“你哭什么?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倒恨我不成?”那妇人说:“哥哥,
我负了你,我实在该死的了。你不恨我,倒这样疼我,我今生报你不尽,来世变马
变狗再报你的恩吧。”邬合说:“我同你虽是干夫妻,几年的恩爱怎么忘得了?况
且原本是我的不是。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少妇耽搁着,我何尝不悔?这
是你被人坑陷,说不出来。我也不要你补报,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安心乐业过日
子就够了。苦楚你也都尝了,再不要妄想了。”嬴氏说:“我经过这一番,又蒙你
这样恩情,再生他想,真是猪狗不如了。”
这妇人养了几天,阴处痊愈,棒疮也好了。她这棒原打得轻,皮虽然打破了,
肉未伤重,所以好得快。倒是手指头,过了一个来月方才好了。
此后这妇人的欲念果然全消,就是一时偶动淫心,想起和尚的狠毒,两个禁子
的凶恶,再想起在衙中受的那一番羞辱与苦楚,任你一丈高的欲火,想到此处,就
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这以后她疼爱丈夫,比那最贤惠的女人更甚,一心一意过日
子,两口子十分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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