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雨水和泪和在一起,沿着我的面颊向下淌。对初到异地求学的女孩来说,这是最让我兴奋又感伤的。男友探着身子从返家的列车窗户里冲我摆手告别,他的不舍,比我更甚!我从泪眼里看到他似乎已经微微颤抖,那只大手有意地挡住了他的眼眸。曾也有只大手,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在无助时支持我于倾倒,鼓励我于颓废,也警醒我于歧途。我抽搐的身体已经无法做任何节制,呆呆望着列车徐徐开远。那只大手却一直清晰可见,恰如朱自清父亲的背影。比背影更加让我联想的,是那几年老许的手……
六年前的那次铃声在脑中忽然想起,同时闪出的,是许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的映像。三十出头的他精神奕奕,深蓝色的夹克外套,米黄格子白色衬衫,飞白牛仔裤,旧而干净的休闲运动鞋,轻轻如飘地落在讲台中央。他的出现像个相处经年的熟人一样不觉唐突,却又似暑热中的一股难得的清风般不同凡响。
我叫许鸿驰,大家叫我老许吧!
大多的同学开始笑了,微笑的,大笑的……
叫许老师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要叫我语文老师哦!就怕这个……
老许就这样和我们开始了短暂三年的相处。
与其说老许为我们上课,不如说他在同我们谈心——我知道这样说老许一定会很开心,他说他最希望同学们上语文课时没有对前辈作家的畏惧,没有枯燥语法萦绕脑际,没有框架结构限制思维空间,有的只是泡在温泉里一样的徜徉和自在。
在老许的课上,我们都是出笼的鸟。对于成绩差些的同学,老许总是很耐心。作为老师,老许最受传统意义上差等生所称赞的,是他从来不打小报告给家长,也从来不喜欢打小报告给他的行为,他说学习是天赋和能力,而做人确是道德与勇气。
老许用他习惯性的点人动作,用手指指着我,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语文课代表了,因为你的学号是23。
老许从始而终地仰慕着一个叫乔丹的篮球飞人。
于是,我比其他同学有更多的——其实只多一点——机会进入他的办公室。那间充满书香的小屋,飘出熟悉的卫生球的气味。提交作业本的时候,老许总事无巨细地问我有谁没有完成,又分别是什么原因。当然,在每次对我说声谢谢后,就在我开门出去时,总能听到他的叮咛:
千万不要把没交作业同学名单告诉刘老师!
刘老师是我们的年级班主任,负责我们的操行和学习评分。她素以严厉文明全校,所有的学生家长都盼望着可以把子女送到她的年级,即使校长,也总是把那些推脱不掉的关系学生安插到刘老师的管辖范围,这样大家都省心。
但偏偏是我最仰慕的老许和对我也很好的刘老师,同时嘱咐了我相反的事。
那天课间操活动,我如平常一样到老许办公室交作业。但老许看起来格外不同。小叶,本放到那边桌角吧。
哦!
小叶,我问你,是不是把张超和刘禹明作文不及格的事情告诉刘老师了?
…… 不知为什么,在那么温柔的老许面前,这次我感到浑身冰凉,一句话也不敢说出来!
小叶,有好多事情,看似很小,看似为了别人,其实那种好,未必真的能如你所愿一样!
老许的语气各位低沉与凝重,压得我喘不过起来。
许老师,我……,我没有……
小叶,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不像你想象的一样,那样简单和轻松。老许每次叮嘱你不要打报告给刘老师,不是随口乱说的!
许老师,我真没有打报告的!
张叶!我同每个同学都同朋友一样。是朋友,就要真诚。老许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既是自己的好恶,也是出于对我认为朋友的别的同学的爱护!他们的问题,我早有了解决的办法!张超和刘禹明是性格内又极其倔强逆反的两个同学,他们的家庭,他父母的背景老许都了解得很透彻。对于他们这样的学习主动性稍差的同学,强制是最无能的一条路!我已经慢慢同他们开始交心,可惜你这一报告,家长知道了,昨天对他们动了粗。尤其是刘禹明的爸爸,还……,哎……小叶啊!
许老师,我错了……
认错的对象应该是自己,老许不是为你承认错误,而是让你懂得,为了别人好,有时也要做些“功课”,否则很容易反其道行之的。况且事情做了就做了,为什么不认呢?
许老师……
好了,学习委员你必须继续担任,但是类似的事情老许希望不要再发生了!否则……
否则打我屁股!总该行了吧!
说话算话,老许言必行行必果的!
Yeah Sir! 看见老许沉重的脸色稍稍化开后,我又一次调皮起来。
半年过去,一个空气污浊的冬日下午,太阳苦苦挣扎着从厚厚的云层里放出几缕光亮。我把风帽紧紧套在头上,整理了一下书包,抬头望望惨白的天空,走下图书室的台阶。
张叶!
同学李敏飞奔着过来。
张叶!好容易找到你!老许找你去办公室!
什么事?
不知道,老许脸色不好看!
我疾走至老许的办公室门前,推门进去。
老许从来没有这么无精打采过,头发一股股挤在一起,脸苍白无血色,左手僵直地捏着一张皱皱的稿纸,沉思一样靠坐在椅子上。见我进去,他眨了眨红红的眼,指着另一只椅子:
坐吧。
他把那张纸直冲我递过来。
看看。
我早已经被老许的反常吓住了,老半天才接过纸来,上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老许:
我是一只狗吗?
之所以问你,是因为好像只有你不把我那么看!
那个生了我的人,要把我从这个世界消灭的话,我认了!我没有什么牵挂!
我羡慕那些出生在安安静静家庭里的人,像张叶一样,有那么看上去体面和知书达理的爸妈。我的爸妈从我出生开始,只记得他们除了对骂,对打,就是骂我、打我!他们才是狗!狗都不如!
老许,真想做你的儿子!呵呵!一天,死了也值了!
老许,还记得你教我怎么真情实感地写作,才一个星期,拷!我就写出这么好的句子了!老许,你为我高兴吗?
对不起,老许!我不想为你填气,希望你原谅我!真的想喊你一声爸,是不是太无耻肉麻了?
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恨那个我整天叫爸的人,我整天叫妈的人!他们是真的猪狗!
哀莫大于心死!我也用一句成语吧!
他们肯定在找我,在你看我的最后这几句话!不,可能人家懒得找呢!不找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在人家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但最好还是找找吧,扯着嗓子满天地喊,那个男的撕心裂肺,那个女的裂肺撕心!我在哪儿听到看到了都爽!
谢谢你老许!
我还是不写我的名字了,懒得让你操心,对不起!
张立!一定是张立!我低低说,抬头看见老许看着我。
是张立!
老许,怎么办?怎么办?我开始抽泣!
找到了!老许嘶哑的嗓子,一夜没睡的疲乏的气力。
找到了,太好了!
找是找到了,人废了!见了谁都不认识了!老许似乎要吐出血来一样的咳嗽了几声。
小叶,一个月以前,你是不是把张立的…….
是…….,老许,我实在没有办法,刘老师……
好了!算了吧!刚刚还生气你的气,想想也不是完全由你而起的……算了吧!老许撑着身子立起来一点。我赶忙边擦眼泪边去扶着他。
老许的手从没有如此地冰凉和抖动过,暗暗地抖动,像地震欲来的先兆;从没有这么虚弱过,那累极的脸上,还在我扶他时挤出一点安慰的笑容。这笑容让我彻底无地自容,就在那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鄙。以前的一切,荡然无存!从老师手里接过的奖品,从朋友口中收获的赞誉,从父母眼中投来的满意,从镜子当中看到的自信,一切都瞬间变为虚无,从虚无变为反面!
老许!我……
小叶!不要自责!老许知道你现在内心的难受,好了!这也本不是你的错!
呜呜……
好了,张叶,不要哭!
我不能原谅自己!呜呜……。我的泪绝了堤。
我不能原谅自己!许老师!你惩罚我吧!
呵呵,傻丫头!怎么惩罚啊!打屁股吗?呵呵,快不哭了!
恩!许老师,你打我!我心里会好受些!
我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想被惩罚,似乎只有身体的疼痛才能替代内心的揪扯,只有外部的羞辱才能掩盖内心羞愧。我走到老许的办公桌前,做出了最最大胆的一次举动!
我顺滑地拉开羽绒服的拉链,轻轻脱下放在一边;解开牛仔裤的腰带和纽扣,就在老许的面前,忽地褪到可以遮羞的地步。我爬在办工作上,裸露出的屁股撅在空气里,眼前老许刚刚吃剩下的藏在书中间的止疼药,我知道他多年的胃病一定在这次的事情上疼到揪心揪肺!
许老师,你打我!我叫你的打的!
小叶啊!快起来,我……怎么可以打你呢?
许老师,我知道,你是我爸爸的学生,你一直不向我提起,但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今天再不惩罚我,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教训的!
……
……
有一分钟,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周末的办公楼里,一片安静。
啪!
老许终于还是打了我。他一言不发,我一声不吭。
啪啪啪啪!
我知道在他的大手下,我的屁股此刻已经变红,但完全体会不到疼痛!
啪啪啪啪!
啪!
啪!
……
我提起裤子的时候,泪慢慢从脸上变干。
谢谢你!老许!
老许那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为他倒一杯热水,扶他靠下后,默默离开。
在办公楼门口,我长长呼一口气,对自己说:我要去找张立!
以后的日子,过的和平常一样的快。老许和我们仍然那么打成一片,对我,他还是默默地支持、教导和偏爱。
三年初中转瞬而过,三年高中亦然。
高考的语文考堂上,面对着作文题“感恩”,我坚决地落了笔,我知道我要写什么。
男朋友单车停在拥挤的校门外,手里握着冰镇的凉茶,焦急地等待着我考完后愉快地飘到他身边,甜甜地对他说:
立!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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