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辞节选 大唐千金公主原创_ju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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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风云四代 
   李贤眸子里精光一闪,冷冷道:“不知天后以何法典刑处我?” 
 
 武后冷笑道:“我是你的亲母,生你养你,莫说你只是太子,就算他日当了皇帝,忤逆父母,我依然打得你!” 
 
 跪在角落里的高政再也忍耐不了,痛呼一声:“天后!”膝行两步叩首道:“郎君是太子,即使有罪也不可加刑,成王有过,则挞伯禽,请天后恩准小臣代郎君受刑责吧!”武后轻蔑一笑道:“一个从八品下的典膳丞,也敢自比伯禽——叉他出去,先责五十杖。”几个如狼似虎地羽林军立刻架起文弱的高政向堂外走去。 
 
 “慢着!”李贤清亮的声音里含着愤怒,这一连串的羞辱让他反而沉静下来,看定武后道:“天后以家法杖责儿臣,儿臣不敢不领责。但高政是东宫侍官,他并无过失,天后亦无权随意论罪。” 
 
 武后点点头冷笑道:“多日不见,你倒多了几分市井义气,怪不得东宫不分尊卑,秽乱成风。我就先开导了你,再去收拾那些佞幸小人。” 
 
 就是这两句话的功夫,两名执着刑杖的羽林军已行至廊下,李贤还是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那黑色的荆木刑杖,院子里的水车还在吟唱柔和的小调,滴滴嗒嗒都打在他心头,分明是个晴好的秋日。他在想自己还能怎样做,是该质问她是不是自己的母亲,还是拔出羽林军腰上的佩剑来。他又有些疑惑,拔剑来做什么呢?是一剑抹向自己喉间,用这种悲壮的方式向武后的蛮横专断抗_YI,还是一剑杀了这个窥伺大唐基业的女人?可是,万一……万一这个女人真的是他的母亲,该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心底一声悲凉的叹息,他终于还是不敢下这样的定论。他知道武后的果决狠心,除了弘哥哥吐在自己胸膛上的那一片血迹,他隐约听说过自己那个未曾满月就死于非命的姐姐公主思,究竟是死于谁之手。但是,他仍然希望,武后这样对他的最根本原因,是因为自己那隐秘的身世。他不相信他的亲生母亲要亲手将他推上绝路,近年来宫中愈演愈烈的传言,与其归咎于宫人们的长舌,不如说正是太子贤对这谣言执着地追求,将它推上了一个越来越逼真的高峰。或许他迷信那样的传言,只因为他心底的恐惧,他害怕和自己的亲生母亲成为仇敌,他需要找一个理由来骗自己。 
 
 李贤缓缓站起身,那动作慢得似乎是背着千钧重担,两旁的羽林卫觉得他不像是要反抗,也就不敢轻易冒犯太子。李贤伸出手去,抚上冰凉的玉带,将那镶金的玉扣解开,宦官连忙上前跪下,高举双手,李贤看看那玉带上的双龙符,迟疑了一下,终是将那玉带放在宦官手中——那一刻他捕捉到了武后眼中一缕满意的光彩。 
 
 她想要的不过是这个……那自己对他来说算什么呢?如果不是她亲生,为何合璧宫里先倒下的是弘哥哥而不是他,如果是亲生,天下可有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李贤望着天后,脑中却是韩国夫人七窍流血的容颜,两个幻影重叠起来,他想谁才是我的母亲。韩国夫人,魏国夫人,贺兰敏之……现在轮到他了,他还记得贺兰敏之临死前那桀骜不屈地笑:天后对我一家的恩德,敏之永世难忘……想着想着李贤也笑了出来,他猜自己现在脸上的神情是不是和贺兰敏之一摸一样,或许他们本来就血脉相通。然后又陷入了同样的罗网,贺兰敏之死在武后的杖下,也许他的下场也相去不远。 
 
 李贤的手指又从腰间向上滑到领口,将那件紫色的缭绫圆领盘龙襴衫脱下来,露出里边白色的中单和素纱长裤,腰上系着的却是一条绛红色汗巾。他此刻黑色幞头纯白中单,腰间的汗巾倒成了唯一的一抹艳色,衬得他于超然脱俗外隐隐又多了几分不羁贵气,武后看那汗巾上还挂着一只香囊,便轻哼了一声。 
 
 李贤将袍子交给宦官,便又在垫子上跪下。武后看他连头也不低,只无比平静地望着自己,心下怒火又燃炙起来,道:“你不伏下受责,非要等人按倒么?” 
 
 李贤这才明白武后竟是要责他下身,一口气冲上来,咬着牙道:“天后,我是储君,乃国家公器,愿杖背以存国体。” 
 
 武后见他几乎要烧起来的双眸后却终是藏着一丝慌乱,知他此刻是强作镇定,悠然道:“《唐律》罪人无得鞭背,太子忘了?”原来本朝太宗皇帝接受魏征意见,以宽恕仁义的政治理念治国,对刑法使用尤为慎重,命令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修改法律,制定了《贞观律》。太宗皇帝亲自阅览了《明堂针灸图》,发现人的五脏六腑靠近脊背,针灸时偏离了穴位就有令人死亡的危险,那么前朝行杖致人死亡时有发生也就不足为奇。故而有了贞观四年“罪人无得鞭背”的诏令。 
 
 李贤冷笑道:“天后杖责储君,本来就无国法可依,此刻还谈什么《唐律》!” 
 
 武后平生最不耐与人咬文嚼字,怒道:“你身为储君,言辞无礼举止轻浮,早已将国体丧尽,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李贤早气得面色惨白如纸,也不顾后果,冲口便道:“我是举止轻浮,可惜我不曾以为陛下看病为名,找个旁门左道的江湖骗子置于宫禁,让他三更半夜从皇后寝宫里摸出来!” 
 
 武后本来只想以暗杀明崇俭的罪名废黜李贤的太子之位,是话顶话硬是把刑杖传来了,本想责打一顿,挫下他的锐气便了。谁知李贤不知天高地厚,竟是公然指责自己和明崇俨有不堪之事,如快刀利刃直刺她胸臆。她重重一掌拍上了榻桌上的焦尾琴,发出震人耳膜的嗡鸣,满堂的禁军宫女宦官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们不知让自己恐惧的,到底是太子无礼的质问,是这悲壮的琴声,还是天后那怒不可遏的斥骂:“你给我住口!你在东宫不思政务,宠幸娈奴,与赵道生等人大行淫乱之事,我以‘举止轻浮’责罚你有何不妥!本来今日我还想为你留几分颜面,望你知错能改,既然你自己不要脸面,我便成全你!来人!给我下了他单衣行杖!” 
 李贤当真是身子一晃险些晕过去,他今日所受的屈辱和打击加起来,也不比这句话来得深重。武后既说了要杖臀,自己若真是去衣受杖,便是要在众人面前赤裸下身,且不论他是否还要再做太子,便是连做人的尊严都要被撕剥干净了。他急道:“国法中并无去衣受杖一条!”这句话一出口,他已忍不住对自己的鄙薄,国法,这个堂而皇之的东西早已在天后的纤纤玉指下破碎不堪。他不知自己这一声呼号,是无力地反抗,还是悲凉的乞求。 
 
 武后只是冷笑不语,两个羽林卫便上来要将李贤按倒,李贤第一次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望。他一直受武后压制,他以为那样的权利争夺已经让他喘不上气了,才借着与赵道生的不伦之恋发泄自己的抑郁与愤懑,他却从不知耻辱和恐惧可以距离自己这样的近。李贤无法可施之下高喊一声:“谁敢!冒犯储君,罪当夷族!”几个羽林卫倒是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停在李贤身后没敢动手。 
 
 武后的声音中带着不容抗拒地威严:“我敢!你们尽管打就是!” 
 
 几个羽林卫不再迟疑,什么国法什么律令,在这个女人的威慑下都不过是白纸一张,这早是大唐不争的事实。他们要将李贤按倒,李贤尽力在混乱中挣扎,可是他所精习的骑射和剑术在这种时候显得过于无力,几个羽林卫仅靠蛮力,就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唐太子死死压倒在地,使得这平日里都以挺拔傲岸之姿示人的少年连头都抬不起来。 
 
 一个羽林卫跪下去,伸手解开李贤汗巾,将他的上衣折到腰间,手在那素裤的边缘停滞了片刻,终于以一种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将李贤的裤子拉到了大腿处。榻上的武后,榻边跪着的上官婉儿,都确信自己听到了一声强压着悲愤的呻吟,武后的嘴角荡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终于是害怕了。上官婉儿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脸低下头——那流畅光洁的肌肤仿佛是象牙雕成,窄翘的臀部和修长的大腿十分诱人,让年仅十六岁的婉儿有一刻的心跳加速。洛阳宫中的宫女们私下常说,太子贤风姿卓越为诸皇子之最,却不似先太子弘那样文弱,若得他青睐,便是一夜风流亦足慰平生,只可惜他很少来东都,便宜了长安的宫女们。婉儿素日听见这些小女儿的无稽幻想只是不屑地一笑,却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便险些不能自持。 
 
 李贤感到秋日的清凉之气拂过自己的臀部的肌肤,羞愤到了极处,眼前竟是一片白雾,朦胧中不能视物,他只道自己要晕了,谁知只是转瞬,那白雾又消散开去。他心中气苦到了极处,当哥哥李弘死后,他曾对妃子房氏说过,我迟早会死于非命,若武后真是递一盏鸩酒过来,他倒也不会表露丝毫怯意,可是他没有想到,今日所受的羞辱比死更甚。他是皇之子尊,虽然并不得皇后如何宠爱,却因得容貌俊美博学多才自有一种高贵气质,从小到大无论是谁,都待他如天人一般,对他的尊重比先太子弘更甚,现在乍逢这样的打击,脑中一乱便想要咬舌自尽。可是他忽然想起,他的父皇现在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如果父皇不在,自己就是李唐最后的希望,他不能这样轻率地学了扶苏,把江山拱手交给武氏;如果父皇还在,那他更要活下去,活下去见到他的父亲,问他一句,谁才是自己真正的母亲,这个折磨了他半生的疑问,他不愿将它带入地府。 
 
 李贤的心往下沉,他在混乱中想,大唐李氏的尊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丧的?是从父皇与先帝的遗孀武才人在感业寺的禅床上云雨交媾开始,是从武后以后妃的身份临朝开始,还是从自己作为一国储君,被公然脱下裤子,赤身露体开始?这个女人是李唐王朝注定的劫难,成就她的到底是她选入宫的太宗皇帝,还是对她抱有令人不可理解的爱恋与畏惧的父皇?可是这些人种下的祸患,却要让他们这些后代,来承担这悲剧的结局。 
 
 两个执杖的卫士已来到李贤两侧,太后已经下令,他们不敢迟延,便有一人举杖过顶,重重打下。隋朝笞杖刑具以竹制,本朝却改为荆木,并规定尺寸,荆木比竹厚重,倒是没有竹板那样打起来嘭啪作响的骇人气势,因此这一杖落在李贤臀上时,虽是砸得肌肤陷下去半寸,却只是轻轻的一声。李贤更是在两耳嗡鸣中没有听见,待那杖打在身上,令他诧异的是,居然没有想象中那样犀利的痛楚,那痛是伴着一股酸麻而来,也没特别难以忍受。他不相信执掌卫士会手下留情,大约是自己羞愤地连知觉都没有了,他心中还有些庆幸这刑杖落下时是寂然无声的,至少不会将他的羞耻扩大成为无法回避的声音。 
 
 上官婉儿虽听说过武后杖责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事,却是第一次见到刑杖的场面,而且杖的是又是太子,终是忍不住抬眼悄悄又看了一眼。只见那黑色的刑杖抬起,李贤的肌肤上便飞起一道淡红色的痕迹,可李贤的双腿仍只是绷得紧紧的,连动都不曾动一下,也听不到他的呻吟,猜想他一定在奋力苦忍,心中便暗暗叹了口气,生出一丝恻隐。她来到武后身边两年,见识了武后的超凡谋略和过人胆识,她知道凡是阻挡武后权利之路的人都会被剪除,不管是自己那已死去多年的祖父父亲,还是武后亲生的儿子。 
 
 
 第二杖落下时是紧靠着第一杖的痕迹,李贤仍是没有觉得非常疼,咬咬牙是可以忍受的。他不知这是因为荆杖木质细密厚重,不会像竹杖那样有撕裂肌肤的的刺痛,更不会十来下就破皮流血,但是打伤的却是皮下肌肉,复原极慢。是以太宗皇帝在制定刑律时,专门规定对犯人行杖,两次用刑时间一定不能少于二十天,总共的责打数目也不能超过两百杖。他倒是暗暗松口气,看来这种程度的责打,自己还是能保持镇定到最后的,原来他对于疼痛,多少还是本能地有所畏惧。 
 
 按规格刑杖是三分二厘的宽度,这样一杖紧挨着一杖打,待那报数的内侍数到“五”,已经责到李贤臀丘下方与大腿相接处。李贤默然无声,只是觉得臀上一片炙热的胀痛,他一直在想今日这件事将以什么方式了局,若他坚持不向武后求饶,武后会不会就这样打死了他? 
 
 第六杖那右边的卫士便照着第一杖的痕迹打下去,李贤突然感到那疼痛比刚才猛增几分,毫无防备下险些发出声音,连忙咬紧牙关。这荆杖责打过去,因为力透肉下,痛楚难以消散,因此这杖打在旧伤上,几乎便是将两次疼痛叠加起来,李贤只道是那刑杖之人突然下了重手,心中恼恨,同时暗暗告诫自己,不管怎样,都万万不可发出软弱呻吟之声。这样的五杖打过去,李贤臀部已明显肿起一层,那跪在前方按着李贤双臂肩膀的人,已看见太子的鬓角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待第三个五杖打下来,李贤已觉得原先那肿胀的酸痛,变成了火辣辣的钝痛,那火炽般的痛不是自外而来,反是由内透出来,渐渐包裹了整个臀部。那执杖之人技艺高超,伤痕紧连在一起,更是每受一杖,都牵连一大片的旧伤。李贤此时终于约略明白今日这杖是个怎样打法,自己着实是被那初时的五杖蒙蔽了,原来疼痛可以和数字一起叠加,而它的极限在哪里,他对自己的意志还没有准确的判断。他唯有死死咬住牙关,因为全身都被压制,唯一能动的仅是握紧双拳。他虽然抬不起头,可是却分明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他,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五年,自从他当上太子,他就知道这双眼睛时刻窥视着他,寻找着一个时机,把鸩毒下入他的酒中。所以他屡次推诿武后的宴请,这也是母子关系日益僵化的一个原因,那种怀疑、隔膜和拒绝的阴翳像蛛网一样缠结在他们母子之间,最后他只能靠自己并非武后亲生的流言来寻求解脱。 
 
 二十杖打完,李贤臀上的杖痕已经由红肿转为了青紫之色。李贤一直奋力忍痛,现在听得报出“二十”这个数字,赶紧努力喘气,也顾不上那粗重的喘息之声有失风度。他必须协调一下呼吸,积攒点体力,他已经知道,只要每过五下,那疼痛都会变本加厉地激烈,他对自己忍耐到最后已经不报幻想,唯一希望的就是在晕去前不要呼痛示弱。 
 
 他虽然做好了准备,可是下一杖砸在身上时,仍是痛得狠狠哆嗦一下,倒抽口冷气,强把胸中的那一声痛呼压了下去。他本来不愿让自己面颊碰到地面,可是此时已无力维持头颈,脸挨上了木质的地面,他看见武后那宽大的裙裾边缘正垂在眼前,恰好是浓墨重彩的凤凰之尾,那是压制在大唐所有李姓子孙头上的一种动物。四年前陈州府上奏,说有人在陈州水边看见了凤凰,所有人都相信了虚幻的凤凰之说,因为那是大吉之兆。武后于是再次做主更改年号,尽管他竭力反对,上元三年仍然按照武后的意思变成了仪凤元年。他之所以反对,不仅仅是因为太过频繁地更改年号不利于典籍史书的修订,更因为他在武后说到凤凰降世的无稽之谈时,分明看见了武后眼中一片美丽奇妙的颜色,而他很清楚那不过去趋炎附势者的胡诹,甚至更有可能是武后派人所造的谣言。 
 
 李贤在剧痛中更是觉得对那凤凰无比厌憎,就想伸手将那块锦缎扯下来,他刚抬起手来,两边的羽林卫吓了一跳,又赶紧将他死死按住,李贤悲哀地想,原来他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了。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不知多少次他想对父皇吟诵这两句诗,可是终究碍于人臣礼法,他没有权利去责备他的母亲。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的健康和清明心智在武后的掌握下日渐凋零,他们都是黄金笼子中的囚徒,而掌管笼子的是那只纤纤玉手,那长长的指甲里还残留着鸩毒的痕迹。 
 
 疼痛越来越激烈,因为肌肤高肿,那原本沉寂无声的荆杖打上去,居然也有了几分清脆的声音。李贤只觉臀上的痛正逐渐渗透到骨头里,又顺着血液向心脏逼去。他心里只是着急,虽然武后没命令打多少,但刚才说杖责高政是五十下,轮到自己身上断然是只多不少,五十,现在连一半都没有到,疼痛若是按这个速度增加,他真怕自己最终也会像贺兰敏之一样,惨烈的呼号,不过换来施暴者得意的微笑。 
 
 
 贺兰敏之被押解进宫后,武后要李贤陪他去审问,李贤异常疑惑,这案子与他毫无关系,而母后的解释是这件事有损太子尊严,不便让弘哥哥出面。当时他觉得这解释有些牵强,而后来他听到关于自己身世的流言时,才恍然明白,那场审讯是武后对他的试探。 
 
 贺兰敏之大约是从床上被揪起来的,身上只披了一件聊以遮体的绢丝白袍,头发披散着,那么一种落拓失意,竟然还有几分飘逸自然。傍晚时分的含凉殿里光线昏暗,模糊了贺兰敏之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从额前垂下的长发后放射出桀骜不逊的光芒,肆无忌惮地注视着武后。他当时只是为贺兰敏之可惜,可惜他轻抛了绝世才华,昔日眼中的清华文气已变成阴翳的仇恨之火。直到他自己和武后成为面对面的敌手时,才惊觉自己开始步贺兰敏之后尘——这个女人的专断、蛮横,以及宫廷里的明枪暗箭蜚短流长,真的会把人逼疯。 
 
 他后来至为懊悔当时没有仔细去看贺兰敏之的容貌,他无数次去对镜子,韩国夫人死去多年,他无从记忆,便只能努力拼凑魏国夫人与贺兰敏之的容貌去印证。他看见镜子中那张英武俊朗却又苍白消瘦的脸颊,他轻轻问,你可知你是谁的儿子。 
 
 审问的过程极为简单,武后只说了一句半讽半喻的话:“敏之,你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待你有如亲子,这一回,你可知我何其失望。” 
 
 而贺兰敏之的回答简直是对武后亲善态度的挑衅:“是,皇后殿下对我一家的恩德,敏之铭感五内。” 
 
 最后武后用她惯常的惩罚手段,命令将贺兰敏之杖责一百,行刑之时李贤就在旁边,他亲眼看着贺兰敏之身上的袍子被粗暴地揭起,那软玉般润泽的肌肤在刑杖的笞打下变得青紫斑斑,继而是鲜血淋漓成模糊的一片。他听见那强忍的粗重呼吸变成惨叫,又从惨叫变成越来越微弱的呻吟,最后在一记砸向脊椎的重杖下归于沉寂。 
 
 武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诉说了贺兰敏之的几项罪状,就让人把那已无知觉的躯体拖下去塞入流放岭南的囚车。只有十几岁的李贤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他对母亲大义灭亲的狠辣手段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在这一切结束后,武后转过头来问他,她的判决是否正确。 
 
 李贤一直强忍着胃里的抽搐痉挛,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只换来一阵干呕,他匆匆向武后告罪,说自己身体不适先行告退,就踉跄着逃出了含凉殿。他在逃往太液池的路上看见太子弘站在路边对着他默默凝望,目光中有怜悯与悲凉,李贤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的靴子上沾着血迹,他惊恐地向后退去。李弘走上来扶住他,为他擦拭额上的冷汗,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叹息。 
 
 那是李贤第一次亲眼目睹杀戮,第一次目睹武后不容侵犯的权威,他才知道死亡是如此容易的事情。后来他在越来越多的血腥中强迫自己站直身子,因为再也没有一个肩头可以让他依靠,再也没有一双手为他擦去泪水了。当时太液池边的那对手足都不知道,那是他们活着时最后的依偎,再下一次,就是李弘口吐鲜血倒在他怀中之时。 
 
 把他从回忆中拉出的是一记疼痛不堪的杖击,李贤已经咬得牙关酸软,牙缝里便流泻出“嗯……”得一声低哼,虽是轻得不能再轻,但就坐在他对面的武后还是听到了。杖责已过了三十,李贤臀上的杖痕肿起足有两指高,可以看出皮下的肌肉因为淤血已经凝结成紫色,而表面的肌肤却因为还在持续的笞打呈现鲜艳的亮红色。烧灼般的剧痛让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脸上的温热的潮湿让他觉得羞耻,他终究是流泪了,只是连他都不清楚,这泪水是对疼痛的本来反应,还是对贺兰敏之,对五哥李弘,以及对自己的吊唁。 
 
 压着李贤的几个禁卫觉得他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突然又开始挣扎,那粗重的呼吸,还有滴落在地上的汗水让他们心里清楚,太子已经快要抵受不住这杖刑之苦了。李贤现在要靠紧闭呼吸才能压住痛叫的冲动,只觉一口气压在心口,像一捧火般烧得肺腑都在煎熬,他怀疑自己就要活活闷死了。 
 
 就在这时内侍报出了声“四十”,武后纤长的手指微抬了下,执掌的卫士会意,赶忙停手。李贤“呼”地吐出一口气,贪婪而急促地喘息,他第一次发现,这仁智院中带着些许水汽和青草香的空气,竟是如此地润泽甘美。 
 
 武后听着他的喘息,看那臀瓣因笞打所带来的剧痛而不自觉地收缩、颤抖着,只怕这样的颤抖是连李贤自己都不知道的,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个倔强少年也终究是血肉之躯,不过如此。 
 
 
 李贤正在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忽然他看见几片鲜艳的红色向自己慢慢伸过来,他在昏沉中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武后削尖的指甲,那指甲上的蔻丹和武后唇上的朱砂是相同的颜色。他想,那里边是不是还沾了韩国夫人、魏国夫人、五哥李弘吐出的鲜血,他恍惚中听见弘飘渺的声音:你看,六弟,她的手向你伸过来了……李贤本能地哆嗦起来,他想要推开那只手,可是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那只手以坚定的气势和力量捏住了他的下颚。 
 
 李贤身子还被压制着,全身只有脖子可动,便挣扎着想要转过脸去,谁知那只手上的力量突然加大,指甲毫无犹豫刺入他下颚的肌肤。他从没想到武后那柔荑般的手指竟是如此有力,刺痛中他的脸已被抬了起来,强迫与武后那狭长的凤目对视。 
 
 武后对着李贤苍白的一张脸,原来他终究是哭了,泪水滑过那张优雅的面颊,浓浓的睫毛被打湿了,像雨后青青的草儿一般。看到李贤流泪的机会不多,这个博闻强记的孩子在幼年时就懂得委婉地向皇帝进谏“贤贤易色”,这种聪明才智是仁柔的弘、散漫的哲和淡泊的旭轮所不能比拟的。可是近年来,他眼中的清亮光芒越来越明显地变成了对自己的抵触和猜疑,她几十年来见多了这样的阴翳的眼神,那是恨,是王皇后萧淑妃被斩去四肢前的眼神,是褚遂良长孙无忌被拖出朝堂时的眼神,是在韩国夫人死后皇帝的眼神,她发现这样的眼神现在又被自己的儿子继承,心中便不自禁地涌上哀恨之情。 
 
 “痛么?”淡淡的一句话,不像是关怀也不像是讽刺,武后端详着李贤被汗水和泪水洗过的脸。 
 
 李贤唯有紧咬着嘴唇,才能压抑住胸膛里那愤恨的声音。 
 
 武后继续道:“当年我在昭陵路上早产生下你,正值寒冬腊月,我险些送命,那种痛,胜过你现在千百倍。你好生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孝悌之道?” 
 
 李贤在一番痛不欲生的捶楚之后,听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亲生,不知为何只觉得滑稽,武后越是这样反复地诉说临盆分娩的种种艰辛,他越是觉得,这不过是欲盖弥彰地心虚掩饰。李贤也望着武后的眼睛,那双眼睛还是美丽的,稍有些长的眼睑,微微的向上斜着,被黛笔延画到了一丝不乱的发髻里,使得她的美丽有了不可忤逆的威严。李贤想着自己镜中的容貌,他的眼睛是这样么——不是,他不像她,他不会是她的儿子。想着想着他就艰难地笑起来,喘息着道:“我是不孝……我连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 
 
 武后眼中原来若有若无的朦胧之美立刻灼灼地燃烧起来,如同隐藏一座愤怒的火山,那痛恨忿怒的眼光让李贤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他终于说出这句话了。李贤看见武后的左手抬了起来,他以来自己的无礼言辞会换来一记耳光,谁知武后只是松开了右手,将他的脸重重扔下去,直起身子坐好,冷冷道:“重打!” 
 
 上官婉儿听见李贤的话本暗自皱眉,关于太子是韩国夫人所出的流言她在掖庭就有耳闻,一直都把它当成是低劣的中伤,天下仇恨武后之人多矣,什么谣言造不出来,只是她奇怪明敏的太子怎么会相信这些东西。武后说还要再打,她忍不住樱唇动了一下,就这片刻说话的时间,太子臀上的杖伤已经淤血凝结成为一片片紫色的僵痕,因那大腿还是白皙完好,僵痕的边缘便异常明显,眼见太子那诱人的躯体在无情的笞打之下,变成了这样的惨状,上官婉儿只觉自己身上肌肤阵阵难受,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她很清楚凡是让武后恼怒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的剪除,自己的祖父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太子贤所做的种瓜谣只怕是要谶语成真了。 
 
 两边跪着的羽林卫再次手上加力,把李贤重新按回去,那执掌卫士得了天后之令,也并不怕打破了太子,高举荆杖又是重重一记击落,打在李贤早已肿得不成样子的臀部上。李贤本已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回的笞打会更加的难挨,可是这刑杖挨身的一刻,唤起的疼痛居然比火烧油泼更激烈。他虽是咬住了嘴唇没有出声,却看见自己的一双手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泪水也在一瞬间夺眶而出,簌簌落下,比他记忆中任何一次哭泣都要来得多,来得快。他再也没有理由替自己掩饰,他知道那泪水只是单纯地昭示了他肉体上的软弱,他幼年时听说过无数开国英雄在战场上盘肠而战的的豪情,自己这点痛该是算不了什么吧,为什么就是这样难以忍耐呢?李贤觉得嘴里有腥咸的味道,也不知是泪水滑进嘴里还是咬破了嘴唇,他第一次尝到血液的滋味,原来一点也不美好,为什么有人就是喜欢它。 
 
 那个数数的宦官心内犹豫,不知该接着上次继续数“四十一”,还是重新数过,这时第二杖又扬了起来,他心里一乱,便开口报了一声“一”。那尖细的声音却如一记重锤般将李贤打落入绝望的低谷,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么?他要再挨多久才能结束,李贤痛得浑身颤抖,他看不见身后的伤,他只是根据这疼痛猜测,他裸露着的臀部是不是已经血肉模糊。其实这荆杖笞打,淤血都凝于皮下,皮肤表面倒不易破裂,他到现在已挨了四十多杖,臀上肌肤也依然只是肿胀得吹弹得破,没有一点血渗出来,越是如此,那些热毒消散不出,越发烧得阵阵刀绞般的痛。 
 
 待内侍数完“十”,再一杖击落时,高肿的肌肤终于挣开一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李贤只觉似是烧红的刀子在肉上割过去,忍痛不住,喉咙里闷哼了一声,只因为他脸上还带着泪,这声音便低低的有些像呜咽。武后倒是一怔,她印象中,贤自小就不是爱哭的孩子,蹒跚学步时,摔倒了也不求她抱,就自己挣扎着爬起。他们母子之间,一直都有抵触,自己不像珍视弘那样爱惜他,弘是她占有皇帝决胜六宫的砝码,而贤的出生伴随着太多不堪的回忆。孩子对于父母的爱至为敏感,贤从小就亲近

第2回

皇帝而疏远她。 
 现在听他发出这样脆弱的声音,武后的心在稍稍柔软一下后却感到了舒畅的轻松。当初长子弘身亡,在灵前哲、旭轮、太平几个孩子都哀哀痛哭,只有贤紧咬着嘴唇不肯放声,他的眼泪和几个弟妹空洞的哭泣不同,她知道那沉默后有对自己的敌视与猜疑。当上太子的贤以修注《后汉书》为名迅速招揽了一批学者为他赞襄政务,这是对自己北门学士的模仿,也是对她权利的一次打击,她赞赏贤的机智果决,但是越机智的人越难驾驭,贤是长孙无忌自尽后她面临的第一个感到棘手的对手。 
 
 打完这五杖李贤臀上已是一片桃红之色,那刑杖卫士依然井然有序地把刑杖击落在裂开的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李贤再也忍耐不住,“啊”得叫喊出来,他虽然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刑杖打进他血肉的景象——血水飞溅,如落英缤纷,他记得贺兰敏之受笞时的惨状,那血腥的场面有很久以来都纠缠在他的梦境。李贤痛恨自己的懦弱,除了把这痛苦呼叫出来,他根本无力反抗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开始崩溃。 
 
 刑杖卫士对太子臀上正在撕裂的伤口视而不见,他们知道荆杖并不沉重,不会轻易伤到性命,反正是天后的命令。刑杖着体那端已经沾染了红色,又将这些红色点点滴滴地洒在李贤身畔,赭色的木质地板并不吸水,那些血迹就停留在那里,像某种真相一样鲜明。 
 
 李贤终于在这噬人的疼痛中开始感到害怕,这是实实在在的害怕,因为这单调的疼痛前路茫茫看不到尽头。这种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封为太子时的心情,他在大夏天穿着厚重的衮冕,在长安的含元殿上朝拜皇帝皇后,心里却想着躺在红楠木棺椁里的哥哥李弘,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要和李弘一样呢?只是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他究竟是怎样的死法?他持续地想着这个问题,身上一层一层地出冷汗,原来等死是比面对死亡更折磨人的痛苦。而死亡不过是一切的完美停顿,弘的手指不动了,眼泪不流了,他一贯悲天悯人的哀愁被一种恬静的释然取代。他猜想弘哥哥一定是知道下毒的凶手,才会这样毫无怨怼地闭眼,她给予他生命,现在收回去,他无法反抗什么。弘那善良而纯白的灵魂,他爱所有人,爱那被囚禁在掖庭的宣城义阳公主,爱那因为战争而无辜枉死的士兵,也爱他那亲手为他投下鸩毒的母亲。 
 
 只是在李贤的生命里留下擦拭不去的阴影,将他的良知和热情被覆盖。他在当上太子之后才明白,弘那纤细病弱的身躯为他遮挡了多少凄风苦雨。在历代太子之位都是引起兄弟阋墙的根源,只有在他们家,那不过是宰割牺牲的祭坛,他们拼命地躲避,却逃不开一一被推上去的命运。 
 
 
 在听他发出这样脆弱的声音,武后的心在稍稍柔软一下后却感到了舒畅的轻松。当初长子弘身亡,在灵前哲、旭轮、太平几个孩子都哀哀痛哭,只有贤紧咬着嘴唇不肯放声,他的眼泪和几个弟妹空洞的哭泣不同,她知道那沉默后有对自己的敌视与猜疑。当上太子的贤以修注《后汉书》为名迅速招揽了一批学者为他赞襄政务,这是对自己北门学士的模仿,也是对她权利的一次打击,她赞赏贤的机智果决,但是越机智的人越难驾驭,贤是长孙无忌自尽后她面临的第一个感到棘手的对手。 
 
 打完这五杖李贤臀上已是一片桃红之色,那刑杖卫士依然井然有序地把刑杖击落在裂开的伤口上。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李贤再也忍耐不住,“啊”得叫喊出来,他虽然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刑杖打进他血肉的景象——血水飞溅,如落英缤纷,他记得贺兰敏之受笞时的惨状,那血腥的场面有很久以来都纠缠在他的梦境。李贤痛恨自己的懦弱,除了把这痛苦呼叫出来,他根本无力反抗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开始崩溃。 
 
 刑杖卫士对太子臀上正在撕裂的伤口视而不见,他们知道荆杖并不沉重,不会轻易伤到性命,反正是天后的命令。刑杖着体那端已经沾染了红色,又将这些红色点点滴滴地洒在李贤身畔,赭色的木质地板并不吸水,那些血迹就停留在那里,像某种真相一样鲜明。 
 
 李贤终于在这噬人的疼痛中开始感到害怕,这是实实在在的害怕,因为这单调的疼痛前路茫茫看不到尽头。这种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被封为太子时的心情,他在大夏天穿着厚重的衮冕,在长安的含元殿上朝拜皇帝皇后,心里却想着躺在红楠木棺椁里的哥哥李弘,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要和李弘一样呢?只是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他究竟是怎样的死法?他持续地想着这个问题,身上一层一层地出冷汗,原来等死是比面对死亡更折磨人的痛苦。而死亡不过是一切的完美停顿,弘的手指不动了,眼泪不流了,他一贯悲天悯人的哀愁被一种恬静的释然取代。他猜想弘哥哥一定是知道下毒的凶手,才会这样毫无怨怼地闭眼,她给予他生命,现在收回去,他无法反抗什么。弘那善良而纯白的灵魂,他爱所有人,爱那被囚禁在掖庭的宣城义阳公主,爱那因为战争而无辜枉死的士兵,也爱他那亲手为他投下鸩毒的母亲。 
 
 只是在李贤的生命里留下擦拭不去的阴影,将他的良知和热情被覆盖。他在当上太子之后才明白,弘那纤细病弱的身躯为他遮挡了多少凄风苦雨。在历代太子之位都是引起兄弟阋墙的根源,只有在他们家,那不过是宰割牺牲的祭坛,他们拼命地躲避,却逃不开一一被推上去的命运。 
 
 李贤奇怪的是,他痛得惨叫,流泪,甚至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地上,却根本未想过向武后说一句求饶的话。从小他就知道不能向母亲乞求什么,弘哥哥向她乞求放了宣城义阳两位姐姐,结果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刑杖打在破裂的伤口中央,将伤口不断扩大,两瓣臀丘上各有五道平行的裂伤,那翻卷的皮肉边缘也快要合在一起。李贤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他猜想自己要晕过去了,这场苦痛也终于肯给他一个结局,他开始期盼黑暗,黑暗是无知,黑暗是仁慈,黑暗是永久的抚慰。他一直在追寻的真相,不过是带着刺的蔷薇,他被刺得鲜血淋漓,却始终无法把握。 
 
 笞打还在继续,李贤朦胧中聚起心志听了一下,内侍报出的数字已过了三十,他的惨叫也变成了微弱的哽咽,虽然剧痛的感觉仍是清晰地噬咬着四肢百骸,可是他已经不想叫了。他很累,身体里的水分似乎随着血液流干,眼眶是痛的却没有眼泪,他无法再控制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任由他的双腿松弛下去,随着笞打一阵阵颤抖。他想也许这是属于他的结局,弘哥哥毕竟是被母后宠爱过的,而他不过是一颗移花接木的种子,这个女人没必要给他什么恩慈。 
 
 他只是很不甘心,他还没有见到父皇,不管他的母亲是谁,他身上流的都是大唐李氏的血,他就这样放弃了他的职责,他心里觉得歉疚。他不知在自己死后,父皇、哲、旭轮谁有能力阻挡住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还应该为这个王朝做些什么,他想活着。活着,也许可以联络大臣,毕竟中书令中还有几位老臣对天后临朝抱有异议,然后发动一场母子相互残杀的政变,只是不知那杀戮的尽头是死亡还是辉煌。又或者,是趁着他还有力气说话,向武后求饶,她不至于笞杀太子,然后他会像李忠一样被废黜,被赶出长安,在常年的惊恐中惶惶不可终日,把每一个从门前路过的人都当成是天后派来的刺客。 
 
 李贤不知为何自己在这种情形下,头脑中居然还有这样多纷乱的念头,他还感到粘稠新鲜的血,从他的伤口里流淌出来,缓缓的,温暖的。那是某个女人留给他的东西,是某场爱情的纪念,可是她们为什么要选择爱上皇帝,这个多情、高贵,却无力守卫爱情,也无法保护儿子的男人。 
 
 在弘死后父皇伤心过度,引发风疾,几乎完全失明,他模糊着泪眼抚着儿子的棺椁痛哭,他说朕知道自己病势沉重,已经准备禅让给太子了,可是为什么天不假年? 
 
 他听着这些话,只是觉得冷,他确信自己找了弘暴卒的原因。朝廷昭告天下是说太子弘死于痨症,可是他很清楚五哥的身体在那一年的夏天有了明显的起色,他们还相约等天气转凉一起去打一场马球。他在听到那份诏书时愤然去看武后,发现她居然也是泪流满面,他真不知这些虚情假意的泪水是怎样流出来的,他的身体在炎炎夏日里如同结了冰一样冷。现在这冰冷又侵袭上来了,或许是身体里的血液快要流干,死亡终于也轮到了他头上。就在李贤自以为看见死亡的双翼缓缓张开的时候,身后的重击却忽然停了下来,那数数的声音也忽然无声,满室中只有李贤控制不住的喘息。李贤在恍惚中疑惑,这是因为自己已经死了么?他的灵魂是不是也像弘一样,飘荡在大唐王朝的上空,怀着一腔悲悯又无能为力地看着大唐的命运如歧流的河川一样,正走向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 
 
 突然之间,他头上飘来一个武后的声音:“现在可有悔过之意?” 
 
 李贤的神魂被这声音骤然惊醒,他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那沉寂,不过是天后挥起她的纤纤玉指停了行杖,自己的生死,就这样在她的指尖转动。他动了动嘴唇,发现嘴里干焦,说不出话来,奋力抬头向上望了一眼,他所能做的,也只是用目光表达他的愤恨,然后他疲惫地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武后在一瞬间看到了贤的眼神,她心中冷笑一声,却并不想立刻戳穿他。李贤毕竟和贺兰敏之是不同的,贺兰敏之死不足惜,而李贤,她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废黜太子,所剩下的,不过是要他折服。她是天后,她能控制人的死,也能控制人的生。她语气冷淡道:“你在长安时,我曾赐你《孝子传》,但以你今日种种有悖人子的言行观之,你并没有好好读它。我再赐你一本,三日之后,你来告诉我,该怎样做一个孝子。” 
 
 上官婉儿忙会意地走过来跪下,将一本书放在李贤手边,李贤咬着牙,哆嗦着手抓过那本书:《孝子传》,又是《孝子传》,当他把《后汉书注》呈献给皇帝时,武后也赏赐了他两本书,一本是《少阳正范》,另一本是《孝子传》,不用说都是有北门学士们编纂的。李贤对着那两本书怒气勃然而生,不光是因为编书的人,更因为这两本书暗含的讽喻之意。 
 
 北门学士是武后以修撰《列女传》、《臣轨》等书为名,将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著作郎元万顷等人招入禁中,其实这些人不过是武后为了掌控朝政所网络的智囊,她依靠这些人参预机要架空宰相。《少阳正范》就是太子正范,而《孝子传》便是公然指责他为不孝子了,李贤痛恨武后对居高临下的指手画脚,更痛恨北门学士这些趋炎附势的幸进之徒们对政务的干预,他拿到这两本书后直接撕成了碎片。 
 
 眼看李贤又想去撕书,只是手上无力,无法一下撕破,武后也不制止,只是冷然道:“若你三日后依然一无所得,该怎样罚你,我不必多说。”她轻提裙裾从太子李贤身边经过,走至门口时忽听得“刺啦”一声,声虽不大却尖锐刺耳,带着矢志相抗的决绝,众人皆知那是纸张破裂的声音。上官婉儿禁不住稍稍一颤,她料想太子违背理智举动会招来武后的雷霆震怒,以今日情形而论,笞杀太子会给武后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正在犹豫如果武后还要对太子动刑,自己是否要尽一个心腹职责加以劝慰,然后武后只是淡淡一笑,连头都没有回,便跨过了门槛。 
 
 上官婉儿对武后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她的智慧手段不能以寻常女子猜度,太子败在武后之手已成定局。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吟唱那首种瓜谣: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太子的错误在于他并不了解他的母亲,武后是不吝惜摘绝抱蔓归的,她有她自己的方式左右大唐。 
 
 院中的禁卫也放开了高政,高政因为跪地太久,腿上还酸痛麻木,站起来又跌倒,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扑进堂中,看见李贤昏晕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臀部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忍不住嚎啕痛哭:“郎君,郎君!你是太子啊……他们怎能这样……”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这个陪太子同来东都的典膳丞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雏儿,帮不上李贤什么忙,看来太子翻身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她蹲下身去,小心翼翼为武后穿鞋,趁这功夫她回首偷眼一望,她看不见李贤面容,只见点点血迹溅在白衣上,那白衣又被汗水浸湿,血迹就如桃花般一小朵一小朵晕染开来,那是怎样一种凄凉的美丽。她站起身来,以平静的面容伴着武后,在华盖的遮护下走出仁智院。 回到寝宫的武后一边在鎏金盆里洗着手,一边听着太医禀报李贤的伤势,太医说李贤醒来后并不抗拒服药疗伤,只是问陛下龙体如何,他们只得回答请太子殿下安心养伤,天皇陛下有天后照顾,一切安好。 
 
 武后莞尔一笑:“他操的心倒多。” 
 
 上官婉儿忽然很像问一问,以太子的伤势三日后还能否再经得起责打,她知道那倔强少年仅仅挨一顿打,是绝不会向武后屈服的。而武后既然说了三日,也不会因为儿子的伤势有所怜惜。她在掖庭时就听说过武后少年为太宗才人时的逸事,曾有一匹唤作狮鬃的白骏马性情暴烈,太宗皇帝戏问左右宫人谁有驯马之法,才人武媚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陛下,只要给我三件工具,我就能驯服它。一条铁鞭,一只铁锤,一柄短剑。武才人说,我先用铁鞭抽它的背,铁鞭若是驯服不了我就用铁锤,假如铁锤也没用,那我必须用剑刃刺进它的喉咙。 
 
 听说武媚娘一生不得太宗宠爱正因为她的狠辣之心为太宗窥破。掖庭里的那些老宫人们说这件事时带着幸灾乐祸,武后少年时的不得志是她们迄今为止的话柄。而幼年的婉儿听到这个故事时只觉被一种无与伦比的气魄震慑,同时对那英明一世的太宗皇帝产生了轻视之心,她暗自想,若她是太宗,若不将武后引为得力臂助多加宠爱,一定要当时就杀了她以绝后患。不能用之又不能防之,太宗皇帝在婉儿心中的形象沦为了一个凡夫俗子。 
 
 上官婉儿很清楚,武后的刚烈性情并不因为感业寺的两年女尼生涯而有所改变,事实证明她驭人之道与驭马完全相同。现在对于太子的惩戒便是鞭扑之法,若太子执意反抗到底,只怕那催命剑刃就终会刺进他的喉咙。 
 
 照例处理完当日政务后武后去仁寿殿探望天皇,自太子弘死后天皇李治的风疾日益严重,两耳轰鸣目不见物。那个孩子是他的最爱,弘的死让他的心一直在滴血,又或者折磨他的病因是他得知某种真相,却无法为爱子的死一伸公道的负疚之情。 
 
 天皇躺在榻上,一张脸病弱疲惫,头发已经花白并且凌乱,武后上榻跪下,握住天皇的手,那是一只年老的手,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圆胖,发皱的皮肤上浮动着蝶影般的色斑。与天后如脂的细滑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无法相信天皇比天后还小了三岁。武后轻声问:“大家,今日可好些了?” 
 
 皇帝叹息一声:“还是昏晕的厉害。” 
 
 武后的手指爱怜地为皇帝梳理乱发,即使岁月让人无法相信爱情,但武后坚信她和皇帝是相爱过的。她永生都记得感业寺的漫漫长夜中她是以怎样虔诚的心去呼唤,祈望神明能把她的声音带到那个少年皇帝的梦中,当李治神奇地出现在感业寺时,她激动地热泪长流,那一刻她真心地愿意与这个眉眼温柔如春水的男人相伴终生,为他生儿育女。只是这些绮丽天真的感情早已淹没在皇帝与皇后的身份里。武后安慰道:“妾听说巴蜀有位神医叫秦鸣鹤,擅长以针灸治风疾,妾已派人去接他,这几日就到了。” 
 
 皇帝苦笑一下:“好多年都这样,那些神医,也不过如此罢……对了,媚娘,六哥到东都了么?” 
 
 六哥是李贤的乳名,武后听皇帝还是如此称呼,淡淡一笑道:“想来是在路上了。” 
 
 皇帝道:“媚娘,朕想来想去,六哥是不会有谋逆之心的,朕这个样子,过不了多久江山就是他的了,他为什么还要谋逆呢?那些兵器……大概只是他一时不知检点,留着玩儿,没有按期缴纳,至于那个明崇俨的案子,更可能是小人嫁祸,你千万莫要冤枉了六哥。” 
 
 武后“嗯”得一声:“等太子到了,妾会好生和他谈谈。”武后转言去说皇帝的病情。 
 
 侍立在旁的宫人们今日都目睹了太子受笞的惨状,心下只是发寒,却无一人敢多嘴。皇帝的心智并没有糊涂,他对太子贤的案情判断一语中的,可惜多年来对武后的依赖和病痛的折磨让他懒于去亲自查问什么,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完全相信皇后,但他除了皇后又无人可信。 惊醒李贤的是磅礴沉郁的钟声,李贤猛得睁开眼睛,被那千钧之力震得灵魂出窍,物我两忘。那宏大而无欲的声音自天宇深处传来,骤鸣时如海潮激荡,波浪涛天,紧接着似湖水荡漾,涟漪四散,再下来象清风拂面,余韵袅袅……磅礴、邀越、雄浑、轻柔次第而来,只此一声,便可以使人有万千感受,齐聚心头,只此一声,又可以使人卸下千钧重负,身心空灵。 
 
 他怔忡半晌,才醒悟过来那是白马寺和洛阳宫的晨钟同时敲响,他想起自己原来是身在东都,再稍稍一动,下身还在一波波的传来疼痛告诉他那耻辱的经历并非梦境。 
 
 守在榻边的高政见他醒来,忙凑过来轻唤一声:“郎君……”李贤已抬手止住他说话,侧耳倾听那悠扬钟声,东都有“暮鼓晨钟”之名,这晨钟便是指白马寺的钟声,只可惜自己从前来洛阳都是行色匆匆,因着天后的缘故对这个地方毫无眷恋之情,这钟声竟是从没有好好倾听过,现在却被一种神秘的流转所震惊和感动,那是时间深处的荒凉。 
 
 那钟声自汉以来敲了五百年,听钟的人一代一代的死亡了,敲钟的人一代一代的更换,只有它的声音似乎从未改变,没有放肆和张扬,始终包涵着巨大的隐忍。李贤忽然觉得心里疼痛,他现在所坚持的一切,过得五百年,可有人懂得。行树演法,风树作乐;微妙法音,闻正法乐;自念三宝,得正念乐。是这钟声无情,还是他太多情。 
 
 只是他终究放不下,放不下身为李氏子孙的骄傲,放不下祖宗先贤附于他的责任,这骄傲和责任也是沉重的束缚和负荷,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步履维艰地挣扎。若不是它,大约也不至于和母后到了生死相搏的地步,哪怕他真的不是武后的儿子,他亦愿意相信,愿意像儿子一样爱她,一生一世,母亲不似妻子,只得一个,去了不再来,谁肯做孤儿。只是权利太辉煌太美丽,他和武后都抛弃不了,又太沉重,他们都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 
 
 李贤的眼眶慢慢湿润,高政红着眼睛问:“郎君,可疼得好些?”又伸出手去试他的额头。李贤淡淡侧脸避过,他不愿提起昨天的那场耻辱,将脸伏在镶玉鎏金的枕头上,那枕头里还有安息香淡淡的味道。一侧脸间,却忽然看到枕边就放着那本《孝子传》,深蓝色的封皮上有一道裂痕,那是自己临昏晕前撕破的,显然已被高政小心地粘补过。还是可以看到那条缝隙,像是他和武后之间的裂痕,是宿命的伤口,无法修补。 
 
 李贤想到武后临走前扔下的那句话,只觉全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他听见自己的牙齿都在作响,一把抓过那本书,凝聚起全身力气一撕两半。 
 
 “郎君!”高政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拾起书册,劝慰道:“郎君,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们现在人在东都,四处都是他人耳目,郎君还是稍稍忍耐,只要能见到天皇陛下,一切都好办了……” 
 
 “你是说让我背这样的东西,然后屈膝给她做孝子?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李贤的冷笑忽然带上了苦涩,他握住高政的手,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已故的韩国夫人……” 
 
 高政吓得忙捂住李贤的嘴:“郎君不要乱讲……这些蜚短流长,如何信得?” 
 
 李贤的手指冰冷乏力,涩然道:“她是如何待我,你看看便知。若传言是真,我的生身母亲便是死于她手下,你叫我如何忍耐做她的孝子?” 
 
 高政一颗心砰砰乱跳,他今日方知折磨太子的,不光是武后压在他头顶的那只手,还有这隐秘的身世猜疑。流言是野草,在忧郁阴暗的空气里疯狂生长,他无从去判断这流言是真是假。高政沉默片刻轻声道:“郎君是谁的儿子并不重要,只要保住储君之位,落霞终究不能与朝阳争辉,这天下,还是郎君的。” 
 
 李贤淡淡一笑,笑容里含着讥诮,不知是嘲讽高政还是嘲讽自己:“你以为只要见到皇上,就能保住储君之位么?天后是古往今来罕有的能凌驾于帝王之上的女人,她已下定决心废我,大唐是不会有太子即位的。” 
 
 高政被他说得几乎泪下,他已不知自己两年来在太子耳边不断诉说武后陷害长孙无忌的狠辣专断,究竟是帮了太子还是害了他,他只有对武后的敌意,却没有能与她抗衡的才智。一个人人都不愿承认的事实现在却摆在他们眼前,被天后软禁的不仅仅是太子,还有那受万民景仰的皇帝,她亲手编织的罗网早已套住了那个怯懦的皇帝。 
 
 李贤深深吸了口气,他奋力撑起身子,咬牙道:“但是……我还是要见陛下……你帮我做件事……” 
 
 高政只觉他的呼吸晕在自己手上都是滚烫的,连忙道:“郎君尽管吩咐。” 
 
 李贤看看左右,终究是不放心,撑着身子想要半坐起来,高政不敢让他动,忙伏下道:“郎君在我耳旁说。” 
 
 李贤叹了口气,想想自己现在连行动都艰难,一切要托付给高政,明知他可能无法胜任,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心下又多一层凄凉。在高政耳边轻声道:“你的伯父,高审行任户部侍郎,在东都吧?你想办法联络上他,先弄清楚,陛下在不在东都,还有没有临朝。若他可信,我再写封信,请他带给陛下,我猜陛下并不知道我这里的事情。” 
 
 他一边说高政一边点头,叩了个头道:“我这就去办。” 
 
 李贤忙拉住他,道:“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带来的人不多,一言一行都在天后掌握中,你那个伯父,也未必愿意帮忙……一切小心行事,千万试探几次,拿准了再开口,难为你了……” 
 
 高政含泪道:“看着郎君受这样苦楚,我不能以身代之,已是万死之罪,何敢爱身惜命?我一家皆是忠义之臣,郎君尽可放心。” 
 
 李贤疲惫地点点头,他还是有很多不放心,又听他提到死字,总觉得有些不祥,但眼下可托付之人只剩他一个,虽是冒险,也不能坐以待毙。他身上的伤敷了药,不似初受杖时那般难以忍受,但仍是一阵阵火灼般疼得心里发恼,想到三日后还要应付一场折磨,强打精神道:“你给我拿些吃的来,再把药拿来。” 
 
 高政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看看李贤消瘦的面颊和眼下的青影,颤声道:“郎君,你再经不得刑杖了,不如……” 
 
 李贤脸色苍白如雪,嘴角上却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敢打死我的,她即使能亲手毒死儿子,扼死女儿,但是她不敢告诉天下人那是她做的……所以,她没有办法强迫我叫她母亲,这个世上,有她做不到的事情。”李贤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郁的暗光让高政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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