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之间的秘密_moon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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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拿我们这帮孩子撒气。 
     一天傍晚,我和侄子放鸭子回来,我对母亲说,侄子用棍子撵鸭子把鸭子都撵瘸了,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了。 
     说完,母亲到后山抱柴火去了,而父亲却像抓小鸡似的把我拎到炕上,扒掉我的裤子抡起大鞋底子就打开了,边打边骂:“败家的孩子,我让你再告状!我让你再告状……” 
     开始,我还能像杀猪似的号叫,后来干脆哭都哭不出来了,直到母亲回来,才把我从鞋底子下解救出来。 
     一连三天,我不敢坐炕,只能趴着。看到我肿得老高像紫茄子似的屁股,母亲和姐姐都哭了。 
     母亲一边用小勺搅和着高粱米粥,一边哄我:“小狗儿等等,小狗儿等等……” 
     小时候,母亲每次喂我总是叫我“小狗等等”,哄我睡觉,也总是哼着“秫秸叶,刮大风,唱个歌,给狗听”的歌谣。我感到特亲切,长大以后才笑着问母亲:“妈,小时候你为啥总叫我小狗?” 
     母亲说:“你本来就是小狗崽儿嘛。那时候的孩子都跟狗崽儿似的。” 
     挨打以后,我害怕见父亲,一看见他就吓得躲到母亲身后。 
     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最稀罕你了。你睡着了,他来看过你好几回呢。” 
     那我也不理父亲。 
     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发脾气了,又向河边走去,动身时他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立刻又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走了。父亲回头把我抱了起来。 
     到了小溪边,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脱了鞋,还把我的小黑脚丫送到他嘴边亲了亲。这一特殊的亲昵动作令我终生难忘。那个时代的孩子很少能享受到这种父爱。 
     那天晚间,我睡着了,是父亲把我背回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父女俩就更默契了。 
     父亲一生气就躺在炕上不起来,到吃饭了谁也不敢叫他。母亲只好让我去叫。我双手搬着父亲的脑袋,累得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好爸爸,快起来吃饭吧!噢,别生气了!” 
     父亲却撅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还得吃这败家的饭……” 
     “那你就别吃好了!”因为有小溪边的默契,所以我敢笑嘻嘻地顶他一句。 
     父亲则撅着嘴巴故作严肃地瞪我一眼,就算消气了。 
     一看到父亲不高兴,我就给他唱《苏武牧羊》、《渔翁乐陶陶》。父亲常常摸着我脑袋发着感慨:“嗨,可惜呀!我老儿子不是男的,要是个男的肯定会有出息。” 
     偶尔,父亲高兴了,就伸着剃光头的脑袋喊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笨儿露,要不长大了像苏小妹似的,谁要你呀?” 
     我就伸出大笨儿露乐颠颠地跟父亲顶脑门儿,累得我满脸通红也顶不过他。 
     顶完脑门儿,父亲就给我讲苏东坡和苏小妹用打油诗戏谑对方的故事。苏东坡说苏小妹的额头大,说她:“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苏小妹则回敬脸长的哥哥:“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 
     不过,父亲高兴的时候不多,即使高兴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几句人生感叹:“嗨,人们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清是咋回事。” 
     后来,随着家境越来越贫困,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坏。我跟父亲的默契也越来越少了。但父亲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时不时叩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长大以后,有一次趁父亲在喝酒的兴头上,我问父亲:“爸,你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为什么总是没有高兴的时候?” 
     “唉……”父亲长叹一声,“你爸这辈子活得窝囊啊!一辈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唉,不说喽,说什么都没用喽!喝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 
     直到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才向我讲出父亲年轻时的罗曼史…… 
     父亲是四个兄弟中的老大,读过五年私塾,写一手好字,看过不少古书,能背诵《三字经》、《诗经》等许多古诗词。由于家穷,他十五岁娶第一个妻子时就不称心,娶我母亲仍然不称心,但母亲家里有钱他只好认了。 
     父亲被张作霖的部下抓去当兵不久,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调他到队部,至于是团部还是连部母亲也没搞清,做抄抄写写的差事。穿上军装的父亲,仪表堂堂,帅气十足,一位长官的女儿爱上了他。父亲回家时,带回来一对绣着“爱国男儿”的枕头,还带回一块怀表…… 
     “是我爸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块怀表吗?”我问母亲。 
     母亲叼着烟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你爸买的,还是那女的送的,可他一直不肯离身。你爸死那天,我想让你们把怀表跟他一块扔进炼人炉里烧喽,让它到阴间去陪伴他,可你们不让……” 
     听到这里,我不禁对母亲的宽容与大度生出几分敬意。 
     “妈,你见过那女人的照片吗?”我试探着问母亲。 
     “见过,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母亲抬起手来,习惯地擦拭着那只经常淌泪的瞎眼,“我知道你爸心里憋屈。我比他大六岁不说,又瞎了一只眼睛。他要是在军队里继续干下去肯定能不错。可他没丧良心……你爸这辈子总想出人头地,可到死也只是一个小草民。嗨,我和你爸这辈子活得都挺窝囊,我要是不瞎了一只眼睛,也不会嫁给你爸……” 
     我本以为父母那代人,只有婚姻,没有爱情,更不会有我们这代人那样的炽热之恋。没想到我的父亲还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爱情,而且成为他一生刻骨铭心的遗憾。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对一个孩子发出莫名其妙的感慨。因为他无人可倾诉,只能对我这个狗屁不懂的孩子说说。想起父亲那一声声沉重得如同大山般的叹息,我想他心灵深处该隐藏着多么深重的痛苦啊! 
 创作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本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农民,却有着满脑子文人墨客的情调。他不认同命运的安排,却又无力抗争。他的性格刚烈,却又心慈面软,心地善良。谁有事求到他,他头拱地也要帮人家办好。母亲给他炸一个鸡蛋酱,他也要把我们这帮孩子都叫过去每人尝一口。这帮孩子像小燕儿似的跑到他面前,张大嘴巴等着他喂一口鸡蛋酱。这在那个年代的父辈中是很少有的。在父亲身上,我找到了自己天性善良的基因。父亲一辈子总想过体面日子,却始终未能如愿。他一个底层的小草民,没有勇气冲破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就像母亲说的“你爸始终没丧良心”,只能在抱怨与叹息中度过一生。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苦苦地挣扎了一辈子。这是他人生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剧。 
 母亲对我讲述这段往事时,似乎很平静,可我从她那只混浊而无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她内心的痛苦。其实,母亲的一生活得更苦、更难,她只是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从不外露而已。她只是比父亲更能面对现实、更能承受苦难罢了。她总是用她瘦小的身躯为父亲、为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抵挡着灾难,使这个家闯过一次又一次难关。在母亲身上,我看到了那代妇女不畏强暴、敢于承受苦难的个性,同时也找到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二十八 
     一年到头,只有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才能看到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谁都不许说错话,屋里屋外到处都贴着父亲写的对联,鸡架上写的是“金鸡满架,有蛋不下”,横批是“家藏万贯”。车辕上写着“车行千里远,上坎不用赶”,横批是“大吉大利”。 
     半夜时分,父亲抹上用猪油做的胰子,在铜盆里洗完手,然后亲自上香、上供,接财神…… 
     接神时,父亲打着母亲做的灯笼房前房后地高喊:“发财!发财!发财!”我们这帮孩子也呼呼啦啦地跟在他身后,也跟着喊“发财!发财!发财!” 
     可是,无论父亲多么渴望发财,家里却是越来越穷,一家老小起早贪黑地忙活一年,到头来仍然填不饱肚子。 
     后来,父亲一生气就跑到山外去耍钱,一走好几天都不回家,因而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张洋子”。直到今天,那一带仍然管我家的山沟叫张洋子沟。 
     有一次,父亲三天三夜没回家了。到第四天傍晚,母亲拎着一根大铁棍子走出了家门,走出好远,我还听到山道上传来“当啷、当啷”的铁棍子声。 
     睡到半夜,我忽然被一阵“啪啪”声惊醒了,睁眼一看,只见父亲把母亲摁倒在地上,正用鸡毛掸子抽我母亲呢。二姐和三姐都跪在母亲身边哭呢。 
     我急忙跳下地也跪在姐姐身边。我们姐仨直溜溜地跪着,哭着哀求父亲:“爸,求你别打我妈了,要打就打我们吧!”我抱住父亲的大腿哀求他:“好爸,求你别打我妈了,你打我吧!” 
     父亲举起鸡毛掸子真要打我,可他看我光溜溜的小样儿不忍心下手,把掸子一扔,起身走了出去。 
     看到母亲全身被抽得一道道血檩子,我心疼得哭起来。母亲却没掉一滴眼泪,急忙说:“快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走了?快把他拽回来!” 
     我们姐仨急忙跑到小溪边,看到父亲又躺在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呢,好说歹说,总算把他拽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母亲又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快吃早饭时,二姐在院子里看见山下来了三个人,母亲一听,急忙让父亲快从后窗跳出去……原来,父亲打牌输得很惨,把全部家当都卖掉也还不上赌债了。 
     果然是来要债的,三人进屋不见父亲就跟母亲要钱。母亲说没钱。三个讨债的就直奔我家牛圈…… 
     母亲火了。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发火,只见她又瘦又小的身子往牛圈门口一站,双手叉腰,大声喊道:“我看你们今天谁敢动我家大牛!雅琴、雅艳、雅文、淑娥、延生,都过来!”大姐出嫁了,哥嫂串亲戚没在家,家里只剩下两个侄子。 
     听到母亲的召唤,我们这帮孩子呼呼啦啦地跑到母亲身边,学着母亲的样子,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像一排小兵似的,保卫着我家的牛圈,保卫着我们的家园…… 
     看到这场面,三个讨债者面面相觑,几次想闯进牛圈又犹豫了,末了,给母亲留下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悻悻地下山了。 
     讨债的走后,母亲对我说:“去,上后山叫你爸回家吃饭!” 
     我上山找到父亲,只见他满脸是泪…… 
     从这以后,父亲再也不出去耍钱了。这年秋天,父亲卖掉一年收成的黄豆,才勉强还上那笔赌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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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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