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抬头”了,写一篇凑凑趣儿_ak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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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风雨回龙镇
         回龙镇正当水陆枢纽,沧水滔滔东去,在这里突然收束,河面宽仅两丈余,水势湍急。河道折转向西南里许,再复还东,恰似蛟龙摆尾一般,因此名为“回龙湾”。过了这湾,复又是数十丈开的阔水面,水势也平缓许多。码头建在河道转弯回缓处,对面是座龙王庙。这座小镇依水而建,因河而兴,因湾而名,一年到头,风调雨顺的功劳都得记在龙王爷脑袋上,因此这龙王庙香火着实的鼎盛。小庙不过是山门、大殿、后堂,通 共两个院子,局势并不大,却因建在码头对面,占尽地利,因此显得不同凡响。既是市镇的黄金地带,庙两边就有人作买作卖,店铺林立,好不热闹。
 
 
 
 
         这年正是夏末七月初的天气,连日阴雨不断,回龙湾河水暴涨,又兼着风大,河水声如雷鸣,势若奔马。来往船只到了这里,船老大吼的惊天动地,水手们个个胆战心惊,不敢稍有差池。龙王庙里,居民每天顶香祈愿,络绎不绝。这天中午,大家正在庙里烧香,忽听外面震天价呐喊。有那好事的飞跑出去打探,不一会儿跑进来告诉众人:河里又翻了一条摆渡船,许多人和行李都落在水里!众人听了,顾不得龙王爷爷,一哄而出,都抢去河边看热闹。
         大航船已然龙骨朝天,水里探头探脑、拚命挣扎的,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偏赶上这天风又大,河水湍急,好多小船都不敢离岸,只有几个年轻人胆大,跳在水里捞人寻东西;众人只好往水里撇绳子、抛竹竿,搭救落水客人,忙乱了有大半个时辰才算完事。大致计点,有七八个人没了踪影;行李货物也不见了一多半。众人挤在码头上,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却是无法可想;船上原就有本地人外出返乡的,便各自回家去了。其余各人只好冒着雨,分头自寻出路,渐渐的散了。
         却说庙旁边有个小饭馆,是个二荤铺,卖些米面饭食,连象样的炒菜都没有。掌柜的是个小寡妇,面食手艺不错。她婆家姓纪,人们都叫她纪大娘子。女人二十六七的年纪,粗胳膊圆腿宽身板,胖墩墩儿的,长着一张娃娃脸,成天笑嘻嘻的,为人很是和气。她三年前没了丈夫,守着个六岁的儿子小宝,自己开个小饭铺,虽然发不了大财,但仗着位置好,饭食又实在,不弄虚头哄人,所以生意蛮不错。也亏她身体强壮,又当老板娘、又当店小二,倒也支应得来。
         这阵子天气不好,客人比往常少很多,她闲来无事,一边看着小宝玩耍,一边把他的小衣服用找出来的碎布头加长。孩子长的快,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短了一大截。正做着活,忽然外面闹嚷,她想出去探问;听说是码头翻了船——河边住着,这也是常有的事;便撑开窗扇,抱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便又回去去作自己的事情。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有客人上门,要汤要面的,纪大娘子顿时忙碌起来。
         好半天,才答对完客人,刚要直直腰,小宝又喊起饿来,她连忙去灶上捡了个大热包子,使个碗垫着,拿给儿子吃。一回头,却见外面窗边上,侧立着个年轻人,瘦瘦的身材,穿一身旧蓝衫,戴着秀才的头巾,也是破蔽不堪,浑身都湿透了,窝着身子,不时把衣袖去抹脸上的雨水。却又不肯站在窗扇下;想是怕挡着屋里人的视线,惹人厌恶。
         纪大娘子的死鬼丈夫也是秀才,看见秀才那寒酸模样,不由得心生恻隐,走到窗边,轻叩窗棂,道:“这位相公,进来避雨吧。”那人听了,回过身来,见是老板娘,先是一愣,忙拱手道:“在、在下无礼,想是挡了大嫂的窗户?我,我这就走。”大娘子忙道:“相公快不要多心;我是看相公又没有雨伞、蓑衣,这大雨号天的,不要淋出病来,请相公进来避一避;怎敢嫌恶相公?”秀才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多谢大嫂,我不吃饭;若是不碍事,容我在窗下躲避片刻就、就好。”实在冷的厉害,说话都直打哆嗦。
         大娘子笑道:“相公说哪里话?谁又是顶着房子出门的?吃不吃饭,有什么要紧?相公请进来坐坐不妨。”一面说着,就回身掇只板凳放在灶旁,招呼秀才:“相公请进来坐罢,火边暖和。”一个食客也劝道:“这位相公,老板娘好心请你烤烤火,你又何苦推托?反伤了她一片好意!”秀才想了想,又确实冷的难熬,强笑道:“既、既然这样,在下就不客气了;多些大… …老板娘。”毕竟哆嗦着作了个揖,才捱到灶边坐下。
         这雨淅淅沥沥的,看不出有放晴的意思。食客们用过饭,都不起身,就在座头上闲聊。大娘子看那秀才,虽然坐在灶边,看那衣裳一时难干,依旧浑身发抖。想了一想,便倒了碗热水端过去,“相公,喝口热水吧。”秀才饥寒交迫,等不得这一声,含含糊糊的道声谢,双手接过,也顾不得烫,“唏溜唏溜”的喝个碗底朝天。纪大娘子见了,忙添了一碗,秀才又喝光了。
         小宝吃了包子,举着空碗还要,大娘子忙又捡给他。不经意间,看见秀才相公两眼死盯着小宝手中的大包子,喉结疙瘩一动一动的咽吐沫,恍然大悟——敢情是饿急了!所谓“送佛送到西”,大娘子忙又取只碗,捡了两个大包子,放在灶边,低声道:“相公想是饿了,请胡乱用两个吧。”那秀才着实已经是前心贴了后心,见了包子,却不由得两颊飞红(这还得感谢那两碗热水哩!),双手风车似的乱摆,嘴里都语无伦次了。“不不不、使不得!不饿不饿;哎呀呀!多谢大嫂,这这;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他这一嚷,大家目光都转向这边,倒把纪大娘子闹了个满脸通红。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索性放大音量:“先夫也是读书人,和相公斯文一脉,请不必客气。”说完,转身走开了。
         那秀才见大家都往这边看,也自觉失态;老板娘又走开了,眼看着这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吃不是,不吃也不是,好不尴尬。一个尖酸刻薄的家伙笑道:“这位相公,快吃呀!老板娘亲手捡的大包子,管保又香又甜哩!不吃白不吃啊!”话一出口,食客们哄堂大笑,大娘子和秀才的脸都红了。一个老成的客人听了不快,站起身道:“这位老兄,眼见得这相公一时不便;老板娘好心请他吃包子,分明是一片美意,你怎么反说这样的话打趣她?也罢,所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老板娘,再给相公来碗热汤,连那两个包子,都算我的账!”众人方才哄笑,听了他的话,都有些不好意思;见他如此,便有人带头鼓掌,喝起彩来。
         秀才见此情形,再谦让就不象了,只好红着脸道谢。大娘子谦道:“怎好让您破费?还是我来吧。”那客人一副义薄云天的架势,怀里摸出一把铜钿,往桌上一拍,眼睛看着那尖酸家伙大声道:“老板娘,你不必推让;我是看见路不平,就誓要铲它一铲!今天这个东道我还做定了!相公,你只领老板娘的情就是!”秀才此时无话可讲,只好又站起来拱手称谢。那刻薄家伙想回话,却见大家都瞪着他,自知众怒难犯,只得讪笑道:“开句玩笑也当真?”说着,掏钱会账,也等不得放晴,顶着雨跑了。
         那客人冲他背影轻“呸”了一声,索性请秀才过来同桌,把自己的吃食请他一起用。大娘子重新捡了四个大包子,热热的盛了一大碗杂碎汤;想一想,又炒了四个鸡蛋,一齐端上来。那客人和秀才又和她客气一番,才落了坐,俩人边吃边唠家常。
         原来这秀才姓傅,双名玉聪,今年二十九岁,这次是往省城参加乡试,却不料遇风翻船。被人救得上岸,只剩他个空身人,行李、笔砚等都付之东流了。食客们听了,都叹息不已。直到申初时分,雨渐渐止住,天上出了彩虹,众人才纷纷起身,会账出门;那客人到底算还了秀才那份,和他拱手作别,自奔前途。
 
 
         人去店空,只剩下老板娘母子和秀才三人。秀才虽然吃饱了,却依旧是进退两难。他家在本省北界边,离省城四百多里路程。家中务农为生,并不富裕,实指望他能考出来,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他连考三届,却总是名落孙山。这次出来,家中把口粮都卖了,才凑足盘缠,好容易捱到这里,却偏偏又遭了这一劫。往前走没盘缠,返回去更是“遥遥”,因此呆坐在桌边发愣。
         大娘子问明就里,也是不住的叹息,对秀才道:“小妇人先夫也是秀才,可惜命短,不曾中举。我想这里去省城只有不到六十里路,拚着走,也不过一两天光景。我家还有先夫留下的笔砚,我再给相公凑点儿盘缠;已经到了这里,好歹去下了场子,也不虚此行。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在这一科发迹了也说不定哩!”一席话,说的秀才两眼放光,嘴里却只逊谢:“哪有这个道理?是学生自己命苦,怎好拖累大嫂。”大娘子叹道:“小妇人就想帮也是有限的,相公不嫌弃就好。今天天色晚了,我是个女流,不好留相公歇宿。后街谢二伯开着小客店,我使个人送你去,和他说明白了,好歹对付一夜;店钱我自给他。”
         傅秀才听到这里,不由得两眼垂泪,当即站起身,整装理冠,推金山、倒玉柱,大礼拜谢。大娘子搀扶不及,连忙侧身避过,还礼不迭。闹罢虚文,进屋把丈夫的笔砚等搬出来,请秀才自行拣选;又把丈夫的两件旧衣服——让他去客店替换湿衣;二百大钱,连同笔砚等家什打了一个小包。拿把雨伞,叫邻居家一个小小子,抓把花生米香他嘴,让他送秀才去谢二伯家住宿。送到门口,还不忘叮嘱秀才,晚饭回店里吃——客店的饭贵!
 
 
 
 
         算来天地众生,就属人最不禁老。转眼间,小宝已经十岁,取个学名,叫纪念祖,送在私塾里读书去了。大娘子年届三旬,倒并没怎么见老。每天忙里忙外的操持店面;遇有客人专点她做的面时,她也亲自下厨。小店的生意还不错,她又赁下旁边一间铺面,雇了厨师、伙计,也开始卖酒、卖炒菜了。有人出三百两银子要顶她的店,她却笑笑不肯;这样好的生意,换了你,你干不干?自家孤儿寡母的,小宝才十岁,以后成家立业,哪里不要银子?不趁现在自己能动,赶紧抓挠几个,等老了喝西北风?!
 
 
         这天上午,进来两个穿黑短衣的汉子,背着个包裹,风尘仆仆的样子。俩人找张靠窗的桌子坐了,点了两样小炒,要了壶酒,又要了两碗面,并说要吃老板娘亲手做的。其中一个客人打开包裹,里面有几串铜钱,还有四个亮晶晶的大锭子。那人拿钱会账,大娘子忙道:“客人恁的着急,吃完了再算也不迟。出门在外,钱财须要仔细哩!”说着,也就收了。大娘子的面镇上闻名,象这样的客人多了,因此成天的围裙不离身,收了钱,就连忙进了厨房。
         不一会面上来,俩人端起碗,边吃边赞。大娘子笑着谦逊,又叫小二:“给二位上壶好茶!”话音未落,却见其中一个忽然脸上变色,面碗“嚯啷”一声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另一个也丢了筷子,双手抱着肚子,哎哟不止。叫不上两、三声,就都歪在座上,口闭眼合,昏了过去。大娘子手足无措,连忙呼唤伙计们出来。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喧嚷,几个人抢进店来。一个外号叫“贺泥鳅”的中年人挤到跟前,先扒开眼皮看看,又搭了脉息,叫道:“不好了,这是中了毒了!”大娘子也慌了手脚,揉着围裙满地转,只是一连声的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有人便道:“快送去找郎中,不要弄出人命来!”大娘子听了,忙央告大伙,抬起俩人去找大夫。
         镇上有名的郎中“洪半仙”给俩人各灌下一丸黑漆漆的药,没一碗茶的工夫,俩人醒转来,连呕带吐的折腾了一气,终于呻吟出声了。大娘子先合掌念了声佛,刚想询问俩人的状况,却听外面一阵喧嚷,四个乡丁闯了进来,对大娘子道:“你的店里毒翻了人,镇长叫你去问话!”不容分说,拥了大娘子,脚不点地的押往镇公所。贺泥鳅招呼众人,搀了两个客人,也尾在后面。一路闹闹吵吵,引来不少人围观;小镇难得有点子新鲜事,众人热情高涨,一直跟到镇公所。
 
 
         这里要说明一下;回龙镇地处交通要道,却是本县辖区内最远的一个镇子,再向前过了回龙闸就出县界了!县治离此足有五十里水路,百姓们遇有诉讼等事,邻县又不受理,就只有到镇公所解决。也因为这样,县里特别选了本地三家上户缙绅,让他们轮流当镇长,每家两年;并且颁给一纸文书,凡邻里矛盾、客商争竞等等民事纠纷,镇长可以全权处置。百姓们对此也颇为拥护;毕竟为了仨瓜俩枣的,实在犯不着大老远的跑到县里去。
 
 
         镇公所在西头原来的鹿家祠堂。现在鹿家已经破败,祠堂里牌位等物都已撤走,连门额都换成了镇公所的牌子。正厅上设着条案,现任镇长姓富(一听就是有钱人),在案后正襟危坐,见纪大娘子和乡丁进来,便板起面孔道:“纪家的,你怎么在饭食中下药毒害客人,是何居心?!”大娘子子叫起屈来,“富大爷呀!我是个开饭馆的,成年八辈子的招待客商,人家说句饭菜孬都吓的要死,怎么敢下药害人呐?请您老人家一定要明察呀!”
         富镇长抹了下八字须,皱眉道:“既然没有下药,那客人怎么会毒倒?”大娘子只是叫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贺泥鳅和那伙人都在厅边看审,忽然说道:“别是那客人露了白,见财起意吧?”大娘子听了,忙回身喝道:“死泥鳅!说的什么鬼话?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可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况且青天白日,怎会蠢到当众下药害人?”贺泥鳅嘿嘿一笑,却不争辩。
         富镇长见说,便问那两个客人,“你们带了什么财物?”那算账的客人这时倒象是全好了,拱手朗声道:“回大爷,小的两个是替人收欠账的,才收得二百两银子在这里。”“你们的银子,她可曾看见么?”那客人道:“小的会账时,老板娘是看见的。”大娘子忙叫道:“看是看见,可也不能说是我因此害人呀!再说,我还提醒你们别露财哩!”镇长道:“这样说,你们会账时,还不曾吃面?”
 
 
         大娘子为人一向坦荡,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掉进了陷阱里。她不是个“急中生智”的人,具体怎么回事,一时想不清楚,只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听镇长喝道:“纪家的,人是在你店里吃坏的,你总脱不了干系!你说,是不是见财起意,故此下药?”大娘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手打掌的叫起撞天屈来!富大爷脸一沉,“放肆!这里是镇公所,岂是你撒泼的地方?”大娘子脑中突然一闪,没头没脑的来了句:“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富大爷大怒,一拍桌子:“来人,把这个泼妇摁倒,先抽她三十条子再说!”
 
 
         镇公所不是衙门,因此没有刑杖。但是处理纠纷,有时免不了要进行些必要的惩处;县太爷就根据五刑之一的“笞”,命人特制了一批竹蔑——条子,封在镇公所作为处罚的刑具。这条子是三根四尺来长、小拇指粗细的柳枝拧成的麻花劲儿,用来打 屁股那是相当的疼!乡间村夫村妇,就有纠纷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过节,基本上劝和劝和、再大不了威吓两句也就罢了,这东西倒难得发市;今天大概是给骂急了眼,才下令把家伙儿搬了出来。乡丁得令,把大娘子薅领子搡在地上,一个蹁腿骑上她的后背,一个就势拢住她双腿,坐在自己屁股下面。手伸到大娘子腰间解开汗巾;大娘子奋力挣扎,正想把身上的乡丁掀掉;忽觉屁股发凉,一呆之下,才发现是裤子给扒了下去。
         不等她开口抗 议,柳条子就“嗖”的抽了下来。纪大娘子是秀才老婆,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受这样的刑辱,一时还没缓过神来。耳听“噼啪”脆响,光屁股上已经挨了两下,她才叫唤出声。女人自从守寡,家里外头就全靠自己操持,是以身板着实健壮;而且她原来就挺胖,大屁股肉滚滚的,几条子下来,已是紫红纵横。论起捱打,胖人比瘦人更不禁疼。大娘子疼的嘶声喊叫,浑身乱扭,双手在地上擂鼓般捶打。
         到底是身大力不亏;她这一通乱折腾,背上的乡丁一个没坐稳,合身扑到压脚的乡丁怀里,俩人一起滚到地上。大娘子一咕噜身爬起来,双手在火辣辣的大屁股上搓了几搓;忽见众人都在看自己,脸上一阵发烧,连忙提上裤子,朝富大爷哭嚷道:“我家相公是进了学的秀才,你怎敢平白叫人打我?何况我是良家女子,又没有犯了奸 淫律条,你凭什么叫人剥我衣衫?今天这事你不说清楚,我和你到北京打官司去!”
         厅下众人各怀心腹事,面面相觑。富大爷一时失计,被她抓住把柄,张口结舌片刻,恼羞成怒。一拍桌子,喝道:“莫说你是个死鬼秀才的老婆,就是欢蹦乱跳、新鲜热辣的相公太太,凭你跟本镇长叫嚣,我就打得你!”叫乡丁:“抓起来捆结实,给我剥光了打!有事大爷我担着——看她厉害还是我厉害!”乡丁们得令,扯条懒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大娘子拖上去捆了,裤子扒掉,整个下身都给晾了出来。
         因是得了镇长大爷的吩咐,这番再打,乡丁更分外的卖力。大娘子也算强横,被打的鬼哭狼嚎,嘴里却只不住的咒骂富大爷。富大爷把心一横:左右也是左右、今天就是今天了——他就是这镇上的“天”!命乡丁:“堵上嘴,加力重打!”这时已不是刚才说“教训”她的三十记了,四个乡丁轮流上阵,也不管数目,没头没脑的就是个打!转眼工夫,早抽了二百多条子,大娘子疼的屁滚尿流,大屁股上笞痕交错,红成一片;有几处已经冒了血花。
 
 
         正闹的不可开交,忽听厅外有人高喊:“闪开!”人群一乱,二龙分水势闪开一条胡同,一个精壮青年飞步抢进来。小伙子二十上下的年纪,瓜皮帽、青布大衫,眉宇间英气勃勃。人未到,先大喝了一声:“住手!”乡丁被他的气势震慑,连忙停下手,退到一旁。富大爷也是一惊,他久历场面,见来者不善,忙问道:“你;请问,你有什么贵干?”口气先和缓下来。
         小伙子拱手问道:“您是镇长老爷?”富大爷连忙也抱拳还礼,“不敢当,小老儿就是富某;奉知县大人之命,代管此处地方。您,有何见教?”先把知县抬出来,口气越发的客气了。小伙子扫了一眼,见大娘子满头大汗,嘴里塞着手巾,背、腰、腿、踝四道绑绳,捆的粽子仿佛。满屁股笞痕交错、青肿红亮,当真是有血有肉有真相,就是没有好地方!不禁皱了下眉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走到富大爷案前,在他眼前一亮,又揣回怀里。轻声道:“请富老爷退、堂—-”故意把“堂”字拉个长声。富大爷只看了一眼,登时变了脸色,忙不迭的道:“快请!您请、请到后面、到后面!”又叫人放起大娘子,先押在耳房去。
 
 
         你道他为什么这样慌张,原来那小伙子的信封落款,清清楚楚写着“钦命巡按”的字样,下面是一颗红彤彤的关防:巡按御史!这样的大帽子,慢说他一个小小的镇长,就是督抚大人见了,也要毛骨悚然哩!小伙子叫他退堂,他能不赶紧退堂吗?
         让到后面,和小伙子分宾主坐下,屏退左右,只留一个心腹伺候。富大爷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贵姓?”小伙子一笑,“富老爷不必客气,在下冯立胜,御史大人的亲随伴当;‘大人’二字,却是担当不起。”富大爷忙陪笑道:“原来是冯爷,久仰久仰!御史大人驾临,不知有什么吩咐,冯爷可方便透露一二么?”他是地头蛇,先前也曾作过两任县令,官场之事熟谙于心,因此希望探探口风。
         冯立胜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不便;大人此来,是要访一位故旧,原不想惊动地方。只是来的不巧,寻访不着,又见富大爷审这案子有些、有些,这个这个… …”他故意停住,笑眯眯的看着富大爷;富大爷陪笑道:“冯爷直言无妨!”“似乎这个有逼良为盗之意!”话一出口,脸也猛的沉了下来。富大爷冷汗立刻流遍全身,忙站起来,连连打躬谢罪:“小老儿昏聩、小老儿昏聩!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冯爷、请冯大爷指教!”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冯立胜哈哈大笑,心下暗服御史大人高明。起身离座,伸手扶起镇长大人,道:“请起、快请坐。大人有一事不明,命在下在富老爷台前请教。”富大爷连忙又站起来:“岂敢岂敢!大人有何吩咐,请冯爷训示!”冯立胜两眼逼视过去,一字一顿的问道:“大人不明白,只凭那老板娘见过客人的银子,富老爷如何就一口咬定,是她图财害命呢?”
         富大爷腿发软,差点又跪下。强摄心神,回道:“大人、冯爷明鉴;小老儿只是因事问事,并没有认定她是‘图财害命’!就是当厅责打,也只是因为她无理搅闹,略示惩处而已;还请冯爷在大人面前善为开解,小老儿先行谢过。”说着又深施一礼;对心腹丢个眼色,那小子连忙跑进去,转眼又跑出来,捧着一个大大的封套,双手递到冯力胜面前。富大爷强挤出一脸谄笑:“这是三百两银票;小小意思,权为一茶之敬,请冯爷笑纳!”——这老油条,后面常年备着银票。
         冯立胜略一思忖,伸手接过,纳入怀中。仰脸打个哈哈,道:“富老爷这可真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哈哈哈!”富大爷脸一红,心却放了下来;无可置答,只好陪着干笑两声。“富老爷盛情,在下不胜感激。好吧,我一定把您的‘美意’带到!”说着站起身,却又沉吟道:“那个老板娘… …”富大爷不知他的用意,只好看着他的脸色,反问道:“冯爷的意思?”冯立胜淡淡的道:“不瞒富老爷,这位老板娘,就是我们大人要访的‘故人’!”富大爷眼一黑、腿一软,“扑通”坐到地上。
 
 
         原来这位御使大人,就是曾在此落难的秀才傅玉聪!你还别说,他还真应了老板娘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年他在回龙镇得纪大娘子救济;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道是“哀兵必胜”!到省城下了场,果然妙笔生花,三篇文字作的花团锦簇一般。到发榜那天,巍然高中!当下投手本,拜了知县为老师。知县年过五旬,没有子嗣。看了他的文章,觉得有飞腾之意,就认他为义子,留在衙中读书。你说,这不是喜从天降么!
         第二年开春,县太爷打点盘缠,派个书童跟着,上京城会试。临行,又给自己在京同年中发达的,写了几封书函,让他按家投递。说到底,这也是傅秀才时运到了!进京之后,先投了书信,就有和他干爹交厚的一个员外郎,把他安置在家里,待时入闱。他也没辜负众人的期望,真的就中了二甲第五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吏部分选,恰就派在那员外郎手下。
         果然是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挡!他上有干爹的挚友罩着,下靠自己努力钻营,竟然进了都察院!荏苒三年,混到正六品监察御使的位置。今年恰是“京察”之期,吏部会同都察院上了一本,由三法司派员,连同都察院各道监察御使下去暗访,定于立冬前回京覆命——上头准了。傅御使又找了“领导”,自愿往这边来;一则得官后还没有回乡,二来借此机会看望干爹——老爷子因为官声不错,又留了一任。
         就这样,御使大人公私兼顾,带着贴身伴当的冯立胜,和另外四个精干手下,乔装改扮,往家乡而来。一路上,也搜集了一些当地官员的资料,好的坏的,都详细记录在册。这天来到回龙镇,弃舟登岸,天才近午。想起纪大娘子,实在是自己命中的贵人!如今到了这里,正好顺便探望,好好报答一番。他带着手下先寻客栈——就找到谢二伯家。手下见大人对此地甚是熟稔,倒是大出意外。
 
 
         傅大人居移气、养移体,况且又蓄了两抹胡须,早非旧日模样,谢二伯老眼昏花,哪里还认得?况且也想不到。他安顿了手下,只带冯立胜,绕出前街,去看纪大娘子。谁知找到前面,两间门脸的铺面里,却是乱糟糟一团!掌柜的、大师傅、店小二等一干十来个人,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吵成一片。傅御使凑到跟前一问,才晓得老板娘刚刚被抓走了。
 
 
 
 
         晚饭前,老板娘被富大爷派人抬了回来。女人的屁股已经上过药,还是血糊糊的,被也没法盖,趴在床板上哭的死去活来。小宝从学堂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守在妈妈的身边,就剩了一个哭,街坊二婶就把他领回家去照看。另外几个平素和大娘子关系不错的女人挤了一屋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咒骂富镇长,一面絮絮叨叨的劝慰。
         大娘子这回好惨!就象她说的,一个良家妇女,大庭广众之下,给剥的赤条条的,让人拿条子把大屁股抽了个稀乎儿烂;委屈不委屈且不说,今后可怎么见人?!而且直到现在,她也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冤枉的她?又是谁救的她?自己稀哩糊涂给抓了去,又不清不楚就给放了回来,这真是让人烧香都找不着庙门!
         门口脚步响,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老板娘在吗?”女人们立刻停止了咒骂,其中一个应道:“纪姐在;外面是哪位?”“小人奉家主之命,前来探望老板娘,不知老板娘方便么?”纪大娘子脸一红,忙跟旁边的人使眼色。那人便扯条单子帮她掩在屁股上,答道:“大姐不便迎接,请您进来罢。”门帘一挑,一个精壮青年迈步进屋,四下一扫,朝大娘子作了个揖:“小人冯立胜,奉主人之命,拜问大娘子金安。”深深的磕下头去。
         大娘子见了,连忙撑起身子,叫道:“这可不敢当;哎哟!”牵动伤口,不禁呻吟起来。冯立胜连忙站起,抢到床边,道:“大娘子曾于家主人有恩,小人奉命来拜,您老望安就是。”一面说,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上好的‘棒疮散’,烦请哪位大姐跟我去一下,拿温黄酒调匀了,给大娘子敷上,真有奇效的!”一个女人道:“大姐已经上了药了。”冯立胜道:“烧些温水,把先前那药洗干净,再涂这药。”
         冯爷原来

第2回

是皂隶出身,配得有棒疮灵药,在吃官刑的人那儿找钱使的。这时见主人关切,忙拿了出来。嘱咐罢,又对大娘子一躬:“小的在外面等候,过一会儿再来回话。”说完,施礼退出屋去。这里是饭店,黄酒、米酒都现成。那女人取只大碗,温了一碗酒;冯立胜亲自调了药,让她拿进去。女人应了,屋里喊出两个女人,去厨下弄热水;又掇两张凳子,请冯立胜坐,叫来大师傅陪着说话,自己才进屋照看大娘子。
         这俩女人还真实在,烧了满满一锅热水,倒在一只大木盆里抬了来。另几个女人见了,都笑她们:“这么多水,别说洗屁股,洗澡都够了。”说笑间,掩了房门,扶掖大娘子起来,帮她挪在床边伏好——怕水弄湿床铺。两个女人找来干净细布,蘸了热水,给她擦洗屁股上糊的药。湿布沾上屁股,大娘子就是一“哎哟”;疼还在其次,主要是这模样让她想起白天的屈辱,不禁又抽噎起来。女人只道弄疼了她,忙一边安慰,一边加着小心,轻轻的擦拭。
         要说这活儿还真得女人干——心细!擦的一丝不苟,连流到腚沟儿里的那点儿药末儿都给擦干净了;重新扶她上床趴好。洗去药糊的屁股,笞痕已由紫红变成了乌青,其中不下十几道,旁边的皮肤已经破损——这条子虽然比不了刑杖,可毕竟是抽了二百多;好在内伤不重。众女人看了,都不禁摇头叹气,又把富大爷诅咒一番。先那女人拿只调羹,把药糊舀在大娘子屁股上,大娘子“啊!”的一声大叫,几乎从地上蹦起来。
         冯立胜正和大师傅闲话,听见屋里的动静,忙站起来,拍着门板,大声道:“小人该死!这药有些霸道,请大娘子忍耐片刻,就好的!”大娘子“哎哟”连连,颤声应道:“哎,好、好。”重又趴下,对女人道:“妹子,来罢!”女人蹲下去,把嘴凑在她屁股边,“嘘嘘”的吹着(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象泥瓦匠抹灰似的,把药摊匀、整平。大娘子只觉得满屁股如同蜂蛰蚁啮般酸痒痛胀,说不清是个啥滋味。嘴里咬着枕巾,手指紧抠床沿,大屁股狠狠的夹着,又疼出一身汗。
         这药还真是神奇,敷上没一盏茶的工夫,难受的滋味便渐渐退去,一阵透体的清凉,过电似的,从屁股蛋儿扩散到全身,又重新钻回心底,畅快的汗毛孔都要唱起来歌来。大娘子长出了一口气,惬意的直想就此睡过去;因冯立胜还在外面,只好叫女人拿条手巾给她搭在屁股上,再把被单盖好。自己又看看,才撑起身子,对门外道:“请冯爷进来罢!”
 
 
         这老话说的好:干什么吆喝什么;真是不假!傅御使只和店里人聊了一阵,就发觉这其中大有文章。不当不正的,两个客人来吃面;吃了面,客人马上就躺倒;刚倒下,马上有人冲进来喊“中毒”!客人才送去看郎中,镇公所马上就来抓人。这一切的一切,岂非巧的有些太巧了!何况青天白日的,又在自家的饭店,这样一个人流喧嚷的热闹所在,众目睽睽之下,纪氏(他也不知道老板娘姓什么,姑且就这么叫)公然下毒、谋财害命!岂非脑子进了水?!
         基于此,他当即和冯立胜赶去镇公所,正看见富大爷拷打老板娘。御使因是微服,便把印有自己的关防的信封交给冯立胜,又告诉他如此如此,让他进去阻止。自己车转身,径回谢二伯的客栈,写张条子,叫过一个护卫,命他揣了,快马赶去县衙知会县令。再让另外三个护卫出去,分头打听有关的线索,晚饭时回报。一切安排就绪,傅玉聪傅大人坐到桌边,跷着二郎腿,端起茶碗,不由得微微冷笑。
 
 
         官大一级压死人!知县接到御使大人手谕,屁滚尿流!连夜召集人手,打扫馆舍。天一亮,写了手本,派师爷押两条大船,陪同护卫,赶去回龙镇迎请御使大人过衙。又把各路人马撒出去,仔细查访,务要得到确切消息。一面标了硃签,命班头带一伙衙役,从旱路去镇上,就驻扎在镇公所,等候和查访的人员联络,再作道理。
         师爷到了镇上,拜见傅御使,呈上知县的手本。御使只笑了笑,说自己且在这里住着,等案子有了眉目再说。师爷吓的冷汗直流——他和知县都跟富大爷有瓜葛。这事虽然不知详情,但就老富的为人来看,十有八九,冤案的成分居多!又不敢强求,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御使移驾,到好一点的客栈歇息;御使又笑着谢绝了。师爷无奈,只好命人回报知县;暗中和谢老二说了,将别的客人都“请”出去,自己和带的人住进来陪着。
         知县得报,知道事情不妙。连忙把公务交代给县丞,自己带上随从,骑马赶到回龙镇。也不去见御使,直接就去镇公所,传来富镇长,在后面问得的确;恰在这时,手下听说老爷到了,纷纷前来参见,报告所查情形。知县拍桌打凳,指着鼻子先把富大爷骂了个狗血喷头!第二天一早,就在镇公所现场办公。分派人手,将涉案人等一一拘拿到厅,当场审断!知县大老爷亲自在镇上审案,回龙镇人民还是头一次见到——更多的人连知县大老爷的金面都是头次看见;大家奔走相告,聚在镇公所外面,简直比赶集还热闹。
 
 
         这案子说起来真是不复杂。镇上有家归姓大户,如今的家长是归二爷。这位二爷是个大烟鬼兼痨病鬼,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多天是在家里窝着,家事都由他太太归二奶奶打理。这位二奶奶虽是个女流,却精明强干,家里外面,头头是道,把家业管理的有条不紊。因看准了码头那儿是块风水宝地,就想在那儿搞个“一条龙”产业,把全镇的首户揽到自家名下。她已经派人和周边的商户谈过,好多家都答应了;一是归家势大,二则她给的钱也确实不少。只有两三家不愿意,其中就有纪大娘子。
         这几家不走,归二奶奶的宏伟蓝图就无法实施。为此,她决定软硬兼施,一面又和富大爷通气,使了上千的银子,请他出面;另一方面,找来地痞贺泥鳅,让他纠集一伙子人,在适当的时候,出手闹事,配合自己行动。于是,在数次——包括富大爷出马(所以大娘子才骂出“一丘之貉”的话)——“劝说”无效之后,就有了“吃面中毒”那一幕。那两个客人,就是贺泥鳅从外地找来的光棍,一个叫刘仁,一个叫庞自启。这俩小子真成!听说知县来亲审,连夜就撒丫子了。
 
 
         众人到厅,也没用上刑,一个个就都招认了;富大爷都已经招了,别人抵赖还有什么用?案情明确,知县不敢擅自做主。把经过详细写成文书,派师爷专程送去客栈,请御使大人定夺。傅大人看了文书,对师爷笑道:“贵县果然了得!弹指之间,便审的如此周全,厉害!厉害!”师爷不知他说的是好话还是反话,不敢接口,只得陪着笑脸,替知县连称“不敢当”。御使让他起来,赏了座,屏退左右,和他细说自己的想法。
  
 
 
         三天后的早晨,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傅御使身着常服,带着护卫们来到纪大娘子的饭店。大娘子屁股本来伤势就不很重,再经过精心调理,已经不碍事了。冯立胜头天晚上就来通知她,说自己的主人要来拜会;只是不说是谁。大娘子因受过人家的好处,不能怠慢,赶紧叫人打扫店堂,准备饭菜。自己沐浴梳妆,换上鲜亮衣服,早早在店中等候;连小宝也没去学堂。
         辰时不到,回避牌开道,一干人等抬着大箱小笼,鼓乐喧天、前呼后拥的来到门外。冯立胜站在门口高声通报:“钦命巡按四府、都察院监察御使傅玉聪大人来拜!”大娘子连忙迎出门来,放眼看去,全不认得,也没有穿官袍的,不由得愣在当场。她早把接济傅秀才的事忘了;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当回事!现在的傅老爷,气宇轩昂,哪有半点旧时的光景?见她愣着,冯立胜连忙引见:“这位就是我家大人。”傅大人这时才抢上一步,长揖到地,口称“恩嫂”,就势跪了下去。纪大娘子惊的几乎“魂飞魄散”了!御使老爷跪自己?这不是折自己的寿吗?!她连忙也跪下去磕头,连叫“折杀小妇人了!折杀小妇人了!”傅大人作足了戏文,这才站起,命人搀起纪大娘子,进屋落座。
         坐下攀谈,大娘子才闹明白,原来这就是当年那个饥寒交迫的穷秀才呀!这次救自己的也是他!当 真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不胜感慨之至。弄清了身份,大娘子忙站起身,要重新参见。御使连忙请住,命护卫摆下香案,就在堂屋里,拜大娘子为“义嫂”,认小宝为侄儿。随后,命人献上箱笼礼物,又手书“雪中送炭”中堂一幅;大娘子千恩万谢,收了进去。围观众人交头接耳,艳羡不已。
         傅大人着实和蔼,把小宝搂在身边,和大娘子谈笑风声,畅叙别后情形。聊到近午,大娘子叫人备饭;又亲自下厨,给御使单做了一碗自己的拿手面。面端上来,御使做态在碗边使劲一嗅,打趣道:“恩嫂,小弟吃了这面,不会又给麻翻了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纪大娘子脸上一红——这几天谁一提到面,她就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被人家扒光了打屁股的丑态。
         见她脸上变色,御使就发觉玩笑过了,连忙岔开话题。“恩嫂,小弟公务在身,明日就要启程。待我公事完结,便差人来接恩嫂和侄儿进京。”大娘子忙道:“大人快别这样;小妇人是山野草民,在京城怕住不惯,就在这里蛮好了。”“恩嫂怎的还是‘大人’长、‘老爷’短的?再要如此见外,小弟可要不高兴了!当初若不是恩嫂高义,小弟焉有今日?”大娘子陪笑告罪道:“既然这样,小妇人就大胆了。贤弟有这份心,愚嫂就感激不尽了。本想留你多盘桓几天,可你是官身,我也不敢强留;水酒一杯,祝贤弟一帆风顺,官运亨通!”一饮而尽。她是秀才娘子,嘴头子也颇来得。
         傅御使也喝了,道:“恩嫂救小弟于无助之境,此恩终身不敢少忘。此间事情尚未了结,我已经知会了你们县令,再留一个人在这里,料无差错的。莫说是恩嫂,就是寻常百姓,无辜遭受摧辱,小弟身为监察御使,也须放他们不过!”最后这句是说给外面百姓们听的;嗓音洪亮,掷地有声。“明天早上,知县在镇公所审结此案,到时候会派人来请恩嫂;恩嫂只管放心前去,一切有我!”
         这顿饭直吃了两个多时辰;围观百姓不肯散去,都在门口看稀罕。大娘子见大家都饿着,忙叫后面预备包子,每人两个,外加一碗汤。御使见了,想起自己当年,又是一番感叹。宴罢,和大娘子洒泪而别。临行前,又乘兴写下“义庐”二字,命人做成匾额,送给大娘子当饭店的招牌。
 
 
 
 
         第二天一早,县令果然派了个班头,带着一乘软轿来接大娘子去听审。抬到镇公所,师爷代表知县相公降阶相迎,把大娘子直让到厅上,在县令的条案边设了座。大娘子屁股虽然早已经不疼了,可县令要拍御使大人的马屁,当着大娘子的面,又吩咐人特意多加了两层厚垫子。衙役们早早的就在门前打好了场子,各执器械,在周围弹压。百姓们都在圈外,围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卯时三刻,“扑通通”三个火铳过后,知县老爷全副冠戴,大摇大摆的升了座。待众人参见后,把县里带来的惊堂木一拍:“带犯妇归卢氏、奸棍贺云龙、罪民富有璋上堂!”随着一阵“哗啷”声,归二奶奶是正身,躲避不过,和贺泥鳅手带桎梏,项挂锁链;富大爷青衣小帽,在衙役的押解下,上厅跪下。案情实在没什么说的,知县装模作样的走个过场,就开始宣判。
         “查犯妇归卢氏,年四十五岁,本处人氏。以谋地为因、纠合… …(介绍案情)等事;诬人谋财害命,按律反坐!为肃纲纪、儆示奸宄,将归卢氏去衣笞五百,杖八十,拟绞监候!并罚白银千两,以偿纪王氏。此判!”听到这里,归二奶奶两眼一翻,烂泥似的堆在地上,昏了过去。早有衙役上厅,揪头发薅起来,左右开弓一顿嘴巴,把二奶奶硬生生打醒,扯出厅外。
         其实以她的罪过,绞监候是不屈的;但再加上打 屁股,就有“非刑”的嫌疑了!说到底,这都是傅御使的主意,为了给她的“恩嫂”出气;县大老爷官卑职小,不过照令而行罢了。百姓们却都很兴奋!毕竟象归二奶奶这种人物,平时想看个小指头都难得机会,今天竟然可以看见光屁股,岂非大快人心的美事!因此听老爷判罢,有不少人就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
         归二奶奶这才是应了那句俗话——发昏当不了死!只要不死,这顿屁板子是说什么也逃不掉了!外面早准备好了;“上头放个屁,下面唱台戏”,自古就是官场的优良传统。御使大人交办的事情,县太爷自然要不遗余力的办好。也因为这个原因,才拖到今天来审判。刑架是特别赶制的,状如一艘舢板的龙骨,倒扣在地上,上面用粗麻布覆了几层。据师爷说,这样子安排,人趴在上面,不仅硌的难受,而且四肢分搭在两侧,下体更会充分暴露,也才能更好的实现御使大人羞辱犯人、给大娘子出气的意图。
         去衣,按那时候的标准答案,就是扒裤子的意思。可对于领导的指示,属下岂能不足尺加三的执行?太爷一声令下,衙役们七手八脚,转眼之间,把归二奶奶扒了个溜溜光,扎手舞脚的、大字形捆牢在“刑架”上。归二奶奶虽然四十多岁,可一向锦衣玉食,身体保养的非常好。细皮嫩肉,胸高腰壮,腿粗屁股大,浑身连个痦子、黑点儿都没有,白的都晃眼睛!
         她此时被绑在刑架上,心如死灰,倒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其实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等那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降临、可又一定会突然降临的——死!这几天她在充当监牢的小黑屋里,前思后想,却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憨呵呵的小寡妇,怎么会有那么硬的靠山,连县太爷都惊动了!这几年,她走富大爷的门路,家业闹的着实的兴旺。没想到阴沟翻船;一个小小的饭店,就把自己打回了原形!追根究底,还是吃了没有靠山的亏呀!
         “啪!”“哎呀!”条子抽到屁股上,二奶奶的精神从迷离状态被扯回到现实。说实在的,不管高低贵贱,这柳条子抽屁股,痛楚的滋味并无二致。衙役得了指示,要打足五百——照大娘子的数目加倍,还要追加八十大板;一定让她受尽折磨、受尽羞辱才行!因此在行刑期间,一定要把握分寸,尽量不要让她昏晕;当然,更不能把她打死!要是不能顺利上绞架,御使大人怪罪下来,老爷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啪!啪!啪!”“啊!啊!啊!”鞭声脆脆、哀号凄凄,转眼已经打了近百,二奶奶白花花的大屁股上,密密麻麻都是红檩子,都看不出本色了。衙役们虽然不常用这东西,可一法通、百法通,稍加适应,很快就掌握了技术要领。柳条子不疾不徐,把二奶奶揍的天灵盖中冒火、屁 股眼儿里蹿烟,疼的心肝五脏直劲儿往一块儿抽抽,可神智偏偏越来越清醒!她先前还能扯着脖子叫,打到后来,就光是一打一哼哼——嗓子早哑了!
         大娘子高坐厅上,欣赏二奶奶的惨象,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她并不是不恨这个女人——要不是她陷害,自己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可看着她赤身露体,当众受刑,同为女人,总觉得不太舒服。几次想开口跟县太爷求情,可自己一介草民,实在不敢随便和老爷搭话。只好皱着眉头,在心中暗暗的叹息。
         在她内心斗争的工夫,一百下鞭笞已毕,下一拨的两个衙役拎着条子又上了场,就要继续行刑。大娘子一咬牙,起身面对县太爷,双膝跪倒:“大老爷在上,民妇有一言回禀。”太爷见御使大人的“恩嫂”下跪,连忙离座站起,“大嫂快起,有话起来说!快请坐。”大娘子只得又归座,搓着手道:“求大老爷开恩,饶了那归家奶奶罢。”此言一出,厅里厅外,无不诧异。知县沉吟道:“大嫂这话,实在叫下官为难;敢问大嫂,究是何意?”
         纪大娘子能有何意?她天性厚道,见归二奶奶受苦,心里不是滋味,故此求情。县太爷问她,只好肚里斟酌一阵,回道:“大老爷容禀;这归家奶奶虽是陷害小妇人,到底不曾害了我性命;况且老圣人的话,‘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想,大老爷判了她绞刑,也就算罪有应得。这打 屁股嘛,也打了一阵了,余下的就免了罢!”说完,悄悄抬眼看知县的表情,心里忐忑不安。
         知县不过是顺御使的情,归二奶奶是死是活,哪里放在他心上?况且他坐在这里,还得看着打这么个半大老婆子的屁股——五百条子、八十刑杖,不得打到下午去呀?!听她这样说,正合心意;只不过御使那里,还得有个交代才好。眼珠儿一转,计上心头,打个哈哈道:“既然大嫂开了金口,下官也不好驳回。这样吧,所余四百下鞭笞,就折合四十大板,加上原判八十,合计一百二十板;左右的,换刑杖、给我重重的打!”
         说到打板子,那才是这帮哥们儿的本工!毛竹大板抡起来,那气势就不是条子能比的;“啪嚓!”一杖着臀,归二奶奶叫哑的嗓子立刻发出一声长嚎,把围观的百姓们都惊的一悚。二奶奶刚才还只是红艳艳的屁股,立刻浮起一道巴掌宽的乌紫;衙役顺手又是一杖,二奶奶半拉屁股就成黑的了!大娘子见太爷准了她的情,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那大板子砸夯似的擂到二奶奶“饱经忧患”的屁股上,心里又是一惊;却不敢再求,只好闭上眼睛不看,来个掩耳盗铃。
         拾掇二奶奶这号的,毛竹大板不消十板、八板,就能把她屁股揍个万朵桃花开!可师爷事先交代过,一定要让她“受罪”;因此这些衙役,拿出浑身解数,两条刑杖上下翻飞,二十板子,把二奶奶的大白屁股打成个黑锅底,肿起老高,却是一丝油皮儿都没破——真好功夫!二奶奶象才从浴盆里捞出来的,浑身水淋淋,汗水把身下的麻布洇湿了一大片——外人看不见,粗麻布把奶头都磨烂了!
         这些衙役就象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换上下一拨,还是如法炮制;一板一眼,打的细致入微。二奶奶叫唤的都不是人声了!俩屁股蛋子黑黢燎光,象刷了漆一样,高出身体少说有半尺。她本身皮肤白,上下对照,这黑屁股简直就不该是她的!二奶奶气息奄奄,汗都黏了。她出身大户人家,后来嫁入归门,又作了掌家奶奶,始终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这样大板子打 屁股的遭遇,真是梦里也不曾有过的。班头见势不妙,忙和师爷通气。师爷也看出问题,便吩咐:“火候也差不多了,‘切’罢。”切就是破皮放血的意思。
         有命令就好办;班头暗暗传下话去,弟兄们一体凛遵,遵行不误。“噼啪”两声脆响过后,二奶奶的大黑屁股忽然有了变化;原来黑漆锃亮的锅底中 央,猛的拱起一条“屋脊”,象是束上了一条腰带。慢着!还没容观众们品评猜测,那条脊忽然左右一分,一道血泉象扇子面一样喷了出来,洒的后背、大腿一片红。观众们一阵喧哗,有几个心理阴暗的,这工夫却美的直跳,拍着巴掌叫起好来!
         淤血释放出来,肿胀的大屁股基本上恢复了原形。可刑罚还在继续,毛竹大板此起彼落,每次挥出,总要带起一片血雾。二奶奶照旧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感受着痛苦的滋味。衙役们也不傻,这屁股,要能挺完一百二十大板才怪!为了下面的“阶级兄弟”,俩人不约而同的把板子向下移去——屁股不行了,还有大腿嘛!到这一拨完活儿,二奶奶的两条大腿的上半段也成了血葫芦了。
         下面的兄弟见了,大家心照不宣,招呼两板屁股、照顾两板大腿;反正大家本是“同根生”,原也不该厚此薄彼!尽管衙役们已经加了十二分的小心,可归二奶奶屁股的承受力实在是太“水”!强挺完八十杖,就把头一歪、腿一蹬,嘴巴张两张,吐出一丝长气,屁股 眼儿里“噗噜噜”的撒了一串响屁,就此“驾鹤西游”了!
         衙役着忙,回禀知县。知县虽感诧异,却也并不慌张;因她罪行清楚,口词俱在,依律就该判死罪,虽未经刑部核准,但也算不得“无供刑毙”;一个待决死囚,报个“瘐毙”,按当时官场通行的规矩,上司是不会、也不能追究的。况且按照御使大人的意思,她罪也受了,丑也丢了,早死晚死,无非是个时间问题。当下和师爷一商议,弄口薄皮棺材盛殓起来,发还家属,自去安葬。这种情形,家属也知道奈何不得别人,只好哭哭啼啼的搭了尸身回家,另选上好的棺木殡葬。
 
 
         发落了归二奶奶,才轮到剩下的犯人。知县耐着性子坐了大半晌,这时总算有了盼头儿!忙打起精神,拿出写好的判词,连珠价念下去。两个光棍刘仁、庞自启在逃,行文其原籍衙门,切实拘捕问罪。贺泥鳅贪图小利,擅兴词讼,设计构陷良人;着杖一百,流放关外,永不许还乡。富某身为镇长,代有司行权,却贪贿枉法;着革去镇长、终身不准充役。赃银缴库,另罚白银五百两,补偿纪王氏。就富大爷的所作所为,这可算是够轻的了!知县只道御使是念在一笔写不出两个“富”字,因此为情;却不料此“富”非彼“傅”,是他自己瞎猜罢了。
         其实御使这样做自有他的算计。此事若一味的根究,当然也可以把姓富的判上几年。可那样的话,大娘子不过是出口怨气,毫无实惠可言。因此他只把富大爷定个“贪渎”,革职、罚银了事。这样一来,大娘子得了一大笔银子,算是聊以补报;富某人破财搪灾,还得对他感恩戴德,也算得了教训;县里有赃银罚没,顺带发笔小财;同时不细追究,也是卖县太爷一个面子。他自己从未和那姓富的谋面,贿赂冯立胜的三百两银子,只作不知,干落腰包,皆大欢喜!贿赂现任官员,乃是死罪;谅他也不敢来啰嗦!
 
 
 
 
         这事自然轰动了全镇;其深远的影响,甚至都波及到全县,大娘子的生意又因此着实红火了一阵。百姓们评头论足之余,自不免要赞叹一番,说什么老天有眼、青天再世之类。当然,也有不和谐的音符;就有人说,若不是纪大娘子无意中接济过傅秀才,那傅秀才又飞黄腾达,摇身变成了御使老爷,偏偏又鬼使神差的这时候来到回龙镇;就凭着富大爷和归家的势力,老天爷那眼睛还不闭的死死的?!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事要说是“好人有好报”,只怕还沾点儿边儿罢!

几乎病了一正月,最近总算有点精神;这点儿东西,写了五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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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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