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金陵自古帝王都,秦淮自古佳丽地,玉树后庭花,唱亡了一朝又一朝,胭脂井上的血痕,早被岁月消磨干净。人处在繁华深处,总以为这繁华和快乐会持久下去,乐极生悲的道理人人都懂,但极少会放在自己身上去想象。
栖霞寺里那个疯和尚,曾给我写了一句诗,“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我不解,拿来回,玉京姐姐笑着对我说,这是苏东坡点化琴操的禅机,难道他想度你出家?那个时候次尾就在我身边,我望着他笑,说,你死了,我就出家。次尾拍拍我的头发说,不要闹。
我们都以为那是一句戏言,可是现在,次尾死了,那个疯和尚也死了,玉京姐姐都去出家了,我依然留在红尘中。
国亡了,金陵变成了一座烟雨愁城,兵戈战火烧毁了青溪上的板桥,烧毁了桃叶渡的杨柳,从前清明之日,扫墓的男男女女填城溢巷,现在只剩下十里荒坟。江上的渔船都被收拾干净,莫愁湖到了夜晚,不再有画舫的灯火,只听见呜呜的风,好似哭声。莫愁,莫愁,若是不愁,为何要叫这样一个名字呢?
然而来我家的客人并不少,因为曾经的南曲十六楼,只剩下我这一座庭院还垂着湘帘绣幕,还维持着南曲中的规矩。许多人到这里来,听一曲歌,喝一杯酒,留下数首诗,便觉得可以和琵琶行齐名,喝醉的时候,可以把心中的黍离之痛哭出来。在旁人看来,我也如同商女吧,又或者是蜀妓,因为我连朝廷的官员也接待。我这里来过反清的顾炎武黄宗羲,也来过陈名夏谢象三这样的降清新贵,谁也猜不到,陈名夏被我打哭了,抱着我喊“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我也会放下藤条,轻轻抚摸他脸上的泪水,抚摸他剃得青亮的前额,一如当年我抱住次尾一样,爱怜,温柔。那一刻,我是真的可怜他的,这本是一个谁都无法决定生死的年头,我怨恨过次尾的死,又凭什么责怪陈名夏的生呢?
到我这里来的人只有两个目的,一种是赎罪,如同陈名夏,他们心底的罪,无法用语言用文字表达,只能求助于疼痛,藤条抽在苍白的肌肤上,他们便以为这疼痛可以抵消叛国负友的愧疚。一种是买醉,如同余怀,醉乡路稳宜频到,不管是醉于歌醉于酒还是醉于色的人,红牙碧串妙舞清歌中都以为他们回到了从前,以为鼎湖之变,舆图换稿都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却始终喝不醉,苏昆生说他在秦淮河边五十年,少有见酒量如我的女子,我喝酒喝到四肢无力不能动弹,心里依然清醒地疼痛。干娘对我说,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我们只是浮世中离合悲欢的看客,他们来了又离去,不要指望留下什么。我原以为,干娘是想劝我对次尾放手,却不料,不光是人,连家国都是如此,昨夜笙歌容易散,这家国也同摆酒设宴一样。
那个疯和尚说,我是观世音转世,降入红尘超度苍生,我笑着问他,我把苍生超度尽了,剩下谁来超度我呢?他合掌说,爱河干枯,令汝解脱。我初以为他真的是从爱河中跳出来的智者,在他死后,干娘才告诉我,他是为了赎一段罪孽才留在栖霞山。连他都沉溺下去了,于是我不再指望谁来超度我。
爱河,可是楼下的秦淮河么?当年,无数女子的胭脂倾入河中,后来,无数义士的鲜血流入河中,我记得那红色随着波光跳动远去。
这就是红尘。
我是秦淮名妓寇白门,天下出名的东西多得很,名士,名儒,名花,名酒,唯独名妓,在赞赏后边,有嘲讽。
我曾经专门请教过次尾(吴应箕,字次尾),“娼妓”这个词从何而来。次尾说,娼这个字由“倡”化来,东汉许慎的《说文》中,只有“倡”而没有“娼”,可见“娼”字出现得很晚,《说文》中“倡”的解释是“倡,女乐”,是指擅长音乐和舞蹈之人,且不论男女,《汉书—李延年传》中就说,延年“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而“妓”字,魏时张揖的《埤仓》说“妓,美女也”。我又问次尾,那究竟是从何时起,这两个字是专指我们的?次尾摇摇头,说,不可考,大约是六朝时吧。我笑起来,果然是一个祸水亡国的时候。
次尾就是吴应箕,那个时候,他在复社中的地位仅次于张天如,是天下名士领袖,大家都说他淹通经史,二十一史熟蕴于胸。我想,他应当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字的起源变迁,他只是不愿意深谈,捡一些好听的说,是安慰我,怕我不快,亦或是他自己不快。我的身份,始终是横亘在我们之前的一条河流,他屡次劝我不要在意,却不知道,最在意的反倒是他。
他是我所交往的男子中,待我最薄的人,次尾家境清贫,当然没有十斛珍珠买娉婷的能力,我不责怪他。但即使是床第之上,他也是有些拘谨的,我纵情的时候,他总是怀着淡淡的怜悯劝我,白门,不要太尽兴,我依然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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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说,白门,我以前从不知道,风尘中竟有如此一往情深者,如小宛对辟疆(冒襄,字辟疆),如香君对朝宗(侯方域,字朝宗),如你对次尾。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黯淡,他应该是想起了玉京姐姐,本来他也有一个一往情深的机会,是他自己拒绝。我不说话,隔着桌子望着他,他已经剃发,但头皮没有刮干净,长出短短的半苍的头发,有潦倒的味道。半醉的时候,吴伟业说,白门,我送你几首诗吧。我笑着说好,他心底有太多的故事要说,又羞于出口,便只好写诗。
铺开纸,我为他研磨,还是祁止祥(祁豸佳,字止祥)送我的歙砚,这是一块酥润如玉的石头,玛瑙般的红色里有隐隐的白丝,墨汁寂静无声地流淌,泪水一般地晕开,似乎有轻烟袅袅,让我想起傍晚时分的青溪。砚的一侧是张岱亲刻的铭文,我轻叹了口气,自他弟弟祁彪佳投水殉国后,止祥便隐居于梅市,每日与老僧蒲团相对,谈世外烟霞,听说朝廷礼聘他出山,被他拒绝了。而宗子(张岱,字宗子)——我已经近五年没有他的音讯了,不知是生是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繁华,那么多的情意,全都消失不见。
南内无人吹洞箫,莫愁湖畔马蹄骄。殿前伐尽灵和柳,谁与萧娘斗舞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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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公转徒致千金,一舸西施计自深。今日只因勾践死,难将红粉结同心。
……
他写得很快,黑色的墨水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留下痕迹,这情景又让我想起次尾……次尾沉默寡言,我们交往三载,他从未有一首诗送给我,我曾经看到侯方域题在香君扇头的诗,看见龚鼎孳题在眉生姐姐画卷上的诗,也有一丝嫉妒,若是次尾写来,会比他们写得都好,可是他的文字里,始终没有我的影子。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不懂写诗并不是最诚恳的表白,文人们的诗句里,看似是赞美我们,其实主角从来都是他们自己。侯方域赠给香君的诗还在扇头,可是香君已经在荒凉的村落里死去,她一生未得到一个正式的名分,她为侯方域生的孩子,不能入侯家家谱。一往情深,并不是两个人的事。
我终于懂了次尾爱我的方式,落落疏离,却生死以之。如今他作古十载,我们终于疏到无可再疏之处,我依然记得他,他手上的墨香,他沉稳的心跳,他转过脸去,不看我,眼下的一片青影……一切仿佛如昨日。 `
我不再去看吴伟业写得什么,那不过是他在诉说自己心中的故事,我的故事,他不了解,也不懂,我抬起头,恍惚中看到止祥的楼船从秦淮河上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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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故事总要有个开端处,就像每一天总要有个早晨,天明睁眼,如同婴儿的降生,是一种无法拒绝的开端。若是每个人出生前,便有智慧,便被告知,这一生下来,从此坠入红尘,开始吃苦,他可还愿意出生?我想,还是愿意的,所有的疼痛,必要亲身领受一次,才能从中检点出幸福。我问过止祥,为何喜欢被我打屁股,他说,他也畏惧疼痛,只是在疼痛慢慢散去的时候,会很温暖,就是这样无知又勇敢的孩子。
止祥再次来金陵看我,是在崇祯戊寅年的春天。 `
我在天亮的时候睁开眼睛,知道时辰还早,外头静悄悄的,早春的太阳,把窗修竹斑斑驳驳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同一副淡淡的水墨画。屋里有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荡,这香味来自桌案上的白玉牡丹香薰,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也来自铜盆里的炭火,这样上等的梅花炭,不但没有烟尘,反含了香料,这小小的一盆烧一夜,便是五钱银子。已经入春了,我对妈妈说,可以把火盆撤了,可妈说,倒春寒厉害,我们又不是烧不起。是,我们这里是销金窟。
` 妓女的晨昏是颠倒的,行院中大都是晚上行乐,白天睡觉,晚上有时通宵达旦,所以起床都很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我们无缘,通常是停午时分我们起床梳妆用点心,到我们吃第二顿饭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将暮。这不能怪我们,哪个男人是早晨来妓院的?
可是我今晨却醒得格外早,昨晚的宴会是在贞娘的媚香楼。贞娘叫李贞丽,她的假女香君和我从小一处玩,一处学曲子,贞娘和陈贞慧(陈贞慧,字定生)相恋近十年,因为陈贞慧的关系,复社在金陵的聚会,大多是在她家,连张溥和夏允彝都曾在媚香楼上为贞娘题诗。我有时奇怪,问妈妈,贞娘为什么不嫁给定生?妈妈说,许是贞丽不在乎吧。 `
云间陈子龙来到金陵,他领袖的几社在去年的虎丘大会中并入复社,这次来是拜会次尾和定生,商议些社中的事。东林亡在魏忠贤手上,次尾他们又兴起了复社,魏忠贤死了,东林的创始人顾宪成他们也死了,可争执还要继续下去。有时候我真钦佩读书人的那种执着,黄宗羲的父亲死了,他安葬了父亲,一转身继续骂魏忠贤的党羽。
近来温体任被罢相,周延儒入阁,对复社来说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复社倾尽全力终于推倒了这个浙党奸相,周延儒早年因为温体仁的排挤而下野,又是张溥吴伟业等人的老师,他这一次的入阁,便是得复社相助之力。复社出钱出力,让周延儒当上了宰相,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陈子龙这次来金陵,便是和次尾他们商量这一份“账单”。我听了一些,大约是要罢黜锦衣卫狱、启用钱谦益等东林旧人,总是好事吧,希望天下从此太平。 ~
我有时觉得好笑,议论这些事的人,都没有显要的功名,陈子龙去年才中了进士,可是还未授官,就赶上母丧,丁忧在家。次尾和定生现在还是个秀才,考了几回都还没有中举,复社的领袖张溥也是几年前才中的进士,现在不过是个六品官,可是他们却能决定朝堂的方向。
我喜欢听他们说话,那些话语中有忧国忧民的悲悯,也有不切实际地幻想,有时候觉得,这些大我许多,满腹诗书的男人,真像一群孩子。
陈子龙三年前和柳如是相爱,却因为家中妻子祖母反对的缘故,又匆匆分手,像一曲弹得正欢快的曲子戛然断弦。柳如是一条扁舟载着诗酒飘荡于江湖,路过金陵曾和妈妈喝过一次酒,才二十岁的一个女子。以前听说她穿着男装访陈子龙的事情,总以为是个身材硕秀的女郎,却不料极为娇小玲珑,椭圆形的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深秋的季节,只穿一件非常单薄的裙衫——后来妈妈告诉我,柳如是一直服食微量砒霜来保持身体温暖,故而在冬天也可以穿得很少。她的样子非常温柔,我想不出她是怎么骂出来“风尘中不遍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这样豪迈的话。
画舫悠悠地飘在河上,我为她们两个布菜斟酒,妈妈问她,恨陈卧子么?柳如是侧卧在船中竹榻上,以手支额,望着杯中滟涟的酒光,眼中有淡淡的沧桑,但是却没有悲哀,那一刻我相信了传说。她摇头:“不恨,他不欠我的。”妈妈还有些不平道:“你们这样一拍两散,他是干净了,回家做孝子,你怎么办?归家院是不能再回去了,难道便在这水上飘一世么?”柳如是笑起来:“漂到哪儿是哪儿吧,遇上个喜欢的,就嫁了,遇不上,就等着有一天,和这船一起沉到水底去,多么干净。”
(四)
昨晚我看着陈子龙,脑海中回荡的是柳如是淡淡的微笑,我想知道,陈子龙是否还爱她。可是整个晚上他们都在说正事,陈子龙对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绝口不提,我也就不知道,他是太过绝情还是用情太深。陈子龙和次尾的气质非常像,诚恳却又深沉的男子,所有的感情和回忆深锁在他们心底,高贵地不可探测。
起更的时候,陈子龙说他要回去,他暂时住在定生家里,定生的家在成贤街的莲花桥边,和贞娘的媚香楼隔河相望。定生知道陈子龙不肯宿在媚香楼,也就舍了贞娘,要送他回去。定生对次尾道:“白门由你来送。” `
次尾却道:“我的《十策》想请卧子(陈子龙,字卧子)斧正一下,我和你们一道。白门请密之(方以智,字密之)送一程吧。”
我觉得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努力想让嘴角松弛下来,道:“没有几步路,我自己有船,不必送。” `
贞娘有些愤愤道:“哪有让人家囡囡自己回去的道理!”
后来还是密之送我,其实密之、次尾、孙临这一票人,我是先认识密之的。密之和定生是好友,那时我刚刚上头,开始接客,贞娘我引见给密之。密之在我家厮混的时候,他的妹夫孙临听我说了月生(王月,字月生,又字微波)姐,去拜访后惊为天人,带着月生姐钻进栖霞山雪洞,一个多月都没出来。去年密之带我去虎丘参加他们的复社大会,我才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吴应箕。
次尾算不上公子,他是贵池人,因为家乡为贼所乱,寓居金陵,考了六次都没有中举。他的文章拿到坊间去,书商连夜刊刻,第二天就抢购一空,成贤街许多书商都靠他吃饭,可是不知为何,他依然清贫。
我十四岁的时候由山阴世家公子祁止祥梳拢,到现在,如果是生客,拜访我的见面礼要在二十两以上。妈妈从不为难我接客,我看不上的伧父大贾,不用我说,即使出再多的钱妈妈也替我拦了,我喜欢的人,像次尾,妈妈知道他的家境,任由我把他带回家,一文钱不出,一样酒饭殷勤。妈妈说,即使做这一行,也是要讲格调的,若是为了眼前一点薄利,什么样的人都让进家门,过不了一两年,人家玩腻了,就没人来了。反倒是挡驾的人越多越显出身份,追捧的人越多,上赶的人也越多。果然,因为我的缘故,寇家姐妹的名气在秦淮上也渐渐散播开来。
可是次尾依然很少到我家里来,我知道他是太高傲的人。我们两个拖到现在,孙临和月生姐都如胶似漆了,密之也另有了欢悦之人,我和次尾依然是这个样子,他连送我回家都回避。
我终究还是坐密之的船回家的,他在金陵虽也是寓居,但桐城贵公子,有园林有水阁有画舫。妈妈虽然不嫌贫爱富,却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放开密之,却选了沉默寡言的吴应箕。
船到我家门口的时候,密之先上岸去,将我抱上去,我站定道:“多谢,夜行船不易,你路上当心。”密之有些诧异:“不请我进去?”我摇头道:“今晚算了,改天我谢你。”听他们说了半日的话,不知为何有些疲倦。
密之笑笑道:“你若是心情不好,我陪你玩玩那个,让你快活快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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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密之其实并不喜欢那个游戏,以前他住在我家的时候,玩过几次,都是他迁就我,由着我闹,若在平时,他这样说我求之不得,可是今晚我只觉得胸口憋闷,忽然按捺不住道:“谁心情不好了!谁离了谁不能活么!”
密之大约少见我发脾气,愣了一下,轻轻握住我肩膀道:“白门,是我失言。”
密之虽是替人受过,但我骂过人后也冷静下来,知道了自己的失态,低头道:“对不起,是明日止祥的船到燕子矶,我要去接他,今晚熬不得夜。”其实止祥说他傍晚时分才到,我只是不想让密之进去,次尾不肯来,我便宁可冷清一夜,也不愿找个替代品,否则便是亏负了密之,亏负了次尾,更亏负了我自己。 ~
密之“哦”得一声,又笑笑道:“那你进去吧,我也就回去了。”我点点头,向前走去,不曾回头,我知道密之还站在岸边看我,他一直保持这个习惯,虽然短短的这几步路,不会有任何危险,但这是一种关怀,我懂得领情。密之这个人,不论做情郎还是做朋友,都是极出色的,虽然是我先负了他。 ~ ~
` 妈妈看我一个人进来,诧异道:“怎么这样早回来?”我不愿多说:“卧子先生要早些回去,就散了。”我一边说话一边往自己房里走,妈妈还追着问:“那谁送你回来的?”我才知道回到家也不得轻松,随口道:“密之。”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露台上,春夜河上的风真的有些冷,我用双手把自己抱起来,忽然想起柳如是,她现在到了哪里,还在水上么?她真的不冷么?为什么要靠砒霜这样自虐的方式来温暖自己呢?这天下真的没有一个怀抱可以栖息么?
往河里看,密之的船缓缓远去,却不是他家方向,我看见那一船灯火在李十娘家的岸边停下,心里轻轻笑起来,是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寇白门,你以为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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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清晨的静谧中想着昨夜的事,忽然听见宁儿的声音:“张魁官来!阿弥陀佛!”宁儿是我养的一只白鹦鹉,教了它一年,已经能念“床前明月光”了,我不禁一笑,这句话也不知是谁教它的,竟是第一次听说。
张魁,字修我,是魏国公府中的吹箫清客,与魏国公有龙阳之好,若说男人生成他这样,也真让女人惭愧了。他长得漂亮,我们这帮姐妹也不避讳他,常常拉他一起玩闹。他更有个人人待见的习惯,凡是跟他熟识的妓家,他便每天早上到人家家去,趁着我们还没起床,插好瓶花,点起炉香,洗净岕片,拂拭琴几,摆放衣桁,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像贞娘的媚香楼和眉生姐的眉楼,有时候客人闹得杯盘狼藉,早上起来一看,已经收拾地纤尘不染。因有这个好处,各家的丫头小厮都极喜欢他,连狗儿见了他都不叫,我们尽可以放心地把家中钥匙给他。大约我从前都睡过去了,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
门口有了极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推门声,似乎有人进来了,我有些奇怪,难道他还每天早上还到我卧房来打扫么?想想,反正他是个“短袖”,被他看见了也没什么关系,我索性装睡,免得他还以为是自己吵醒了我。
脚步在我床边停下,我忽然听见很近很近的呼吸声,就在我耳边,刚要睁开眼睛看,一双温润的唇已经贴在了我脸颊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打,那人哎呦一声,我睁开眼,站在我床前的少年一样的俊秀,却不是张魁,而是魏国公的弟弟,中山府的公子徐青君。他摸摸脸笑道:“想不到你睡着还挺警醒的。”
我坐了起来,拿被子遮住身子,沉着脸问:“这大早上的,你跑来做什么?”青君笑道:“我这几天来找你,你妈都说你出去了,我想你得慌,只好这早晚儿来,赶早不赶晚么,正好看到海棠春睡。”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在我床边坐下,笑道:“我央了魁官,让他带我进来的,我提前来把你订下,不信还有人比我更早……” `
他未说完,我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订我?”又向外高声喝道:“张魁!给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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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听见我的声音,以为我起了,叫了起来:“小珠!小珠!姑娘起了,端水去!端水去!”
青君大约觉得有些不对,讪讪道:“你怎么了?”我一肚子火气从昨晚憋到现在,他这个时候来,也只能自认倒霉。这火不能对密之发,不能对次尾发,不能对妈妈发,还不让我对这个涎脸涎皮的徐青君发么?反正从去年秋天他开始纠缠我,我对他就从未有过好脸色。
有一些词用在徐青君身上是恰到好处的,什么“纨绔子弟”,什么“不学无术“,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若论长相,徐青君确实不输密之,他的曲子也吹得好,琴也弹得好,戏也串得好,懂一点音乐,懂一点书画,懂一点诗文,不是目不识丁的粗人。但是他所缺乏的,正是我最看重次尾密之的东西,身为男子的志气。从小的金装玉裹,让他对人世间的苦难无法感知,所以没有任何的担当,对将来的人生,也没有任何的想象。
张魁从外头进来,我妈听见声音,也披着衣裳进来了,后头跟着小珠,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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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妈,咱家有贼。”
小珠吓了一跳:“贼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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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指徐青君和张魁道:“这两个便是,天不亮摸进我房里,不是贼是什么?”
张魁忙道:“湄娘冤枉!我每日都来的,不信你问外婆(外人对妓家的假母称外婆,出自板桥杂记),这钥匙还是外婆给我的,只是往常你睡着不知罢了。”张魁不止长得漂亮,举止在斯文中有些微的羞涩,动不动就红脸。
我哼道:“妈,你给他钥匙,便是让他大早上什么人都往我房里带?”
妈大约也是看出怎么回事,笑着对徐青君道:“徐公子,您来早了,我们院中这个时辰还没起呢,您先到前厅坐坐,让白门梳妆再出去见您好么?”
看这妈妈对他毕恭毕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受了极大的委屈,有格调又怎样,心疼我又怎样,遇到这样有权势的勋贵,还不是要我去卖笑?他比起次尾,除了投胎找了个好爹外,简直是云泥之别,但他就可以大清早闯进我的卧房。我的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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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眶发酸,嗔道:“谁说要见他了!谁家是这个时辰见客的规矩!小珠,去,在门上给我贴张字条,革除蔑片儿相公张魁官儿一枚,再让人告诉贞娘和顾姐姐家,就说张魁官儿在我这里做贼,谁家再放他进去,我从此就不登门了!”反正是无理取闹么,我没接客之前学的就有撒娇一门学问。
小珠为难地看着妈妈笑,张魁也有些慌了,向徐青君道:“二公子,您可得替我说句话。”徐青君站起来,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道:“白门,白门,好湄娘,别生气,原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这还睡着,扰着你了。是我硬逼着魁官儿带我来的,他吃我家的饭,不好不替我办事儿,你罚我吧,好吧?罚什么我都认。”小珠笑道:“姐姐前日看中了一把唐寅的扇子,在古董店老胡手里,三十两银子都不肯让,不如姐夫想法子弄来,就算给姐姐赔罪了。”徐青君如释重负地笑道:“这好办,这个好办!”
小珠管来的人都叫姐夫,这是院中的规矩,但今天我听来却格外刺耳,她向徐青君索扇子,或许是想给我占便宜,却让我的脾气发成了一个尴尬的落局,似乎我不过是想赚些财物。这就是妓女本性,说到底为的只是缠头。
` 我的心里空落的很,被小珠一打岔,连再发火都不能,自嘲地一笑,眼泪已经坠落,我羞愧起来,把脸埋在被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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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君摇着我的肩,惶恐道:“白门,白门,你怎么了?你不想要扇子,那要什么都行,你打我一顿都成!”我和他玩过几次那个游戏,现在他“打我一顿”这种话倒也说得琅琅上口。张魁也连连赔罪:“好湄娘,要是国公爷知道我惹着了你,还不打断我的腿,您好歹超生。” ~
~ 我一抹眼泪,抬头道:“好,那你让国公爷打断你的腿,抬来我看,我便赦了你。”张魁一惊,随即也悟出我是玩笑,笑道:“还是不要的好,我的腿断了,以后谁来给湄娘吹箫点香炉呢?”
也许是哭过之后舒服了,知道今日这事并不大,一味胡闹下去,连妈妈也不好收场,撒娇最关键的便是知道何时收手,才能让人如嚼橄榄般回味无穷。我看着站在床前惶恐不安的魁官和徐青君,倒真的有些蒹葭倚玉树的风姿,青君的赔罪给了我一个提示,他我是打过好几次了,没什么新鲜感,可是张魁因为不近女色,一直没有机会。这么俊俏的潘安宋玉,不拖翻了岂非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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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自己的坏主意好笑,却仍旧板着脸问:“你说的,罚什么都凭我?”徐青君点头道:“嗯嗯!要我的命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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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回
“你的命值几个钱?”我淡淡地应了他一句,披上衣衫道:“妈,你带小珠出去,带上门,我要发落这两个人。”妈妈笑道:“那我先给你们弄点心去,徐公子想吃什么?”徐青君笑道:“白门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外婆和妹妹先避一避,容我给白门陪了罪就出去。”他扶着妈妈到门口,我看见他把一张纸塞到妈妈手中,我知道那是银票。
我没有穿裙子,就是一条白绫素裤,光脚穿鞋下床,徐青君回身看到,忙又拉过一件半臂给我罩上道:“乖乖,快穿上衣裳再下来,这天气受凉不是玩的。”我推开他,到妆台前从妆奁盒里拿出钥匙,开了柜子的门,取出一个描金龙凤的琴盒。
徐青君立刻苦了脸:“又是罚这个……”
“你不愿意?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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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势要将盒子放回去,徐青君忙从后头抱住我,央道:“愿意愿意,我求你还来不及。”他转头向张魁道:“魁官儿,你也先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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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他还没明白我的“恶意”,我忍着笑道:“谁让他出去了?今儿正犯是他,我要先处置他。”徐青君惊得半张着嘴,我蹙眉道:“嘴合上!丑死了!”徐青君赶紧合上嘴,在我耳旁道:“白门,魁官儿和我不一样,他不好这口儿的,你别吓着他。” `
他不好这口儿,我好就行,他们自己送上门儿,还正赶上我心情不好,就怪不得我了。
我斜睨着徐青君笑道:“他那个地方也和你不一样么?我想看看。”徐青君抱着我的手臂一紧,便向我眼睛上吻去,道:“你真是个小妖精……”我也不挣扎,只是淡笑道:“犯上作乱,加二十,为他求情,加二十,故意拖延……”徐青君一把捂住我的嘴道:“好了好了,别加了,这大清早的,你总不能让我在你房里趴一天吧!”
“ ` 我笑道:“那你依我了?”徐青君苦笑道:“你就是我前世的娘!”
张魁听了半日,怕是还不着边际,问徐青君:“二公子,你们……在说什么?”
我扑哧一笑,张魁这样傻傻的样子还真有些可爱,大清早就有美少年送上门来,也算是对我昨夜委屈的一种补偿吧。反正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忧愁何其多,我再不自己找点快乐,真要憋死自己不成?我笑道:“你教他怎么做,我去穿衣裳。”
春寒料峭,我果然觉得有些冷。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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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君拍拍张魁的肩道:“魁官儿,你回去送你一支上好的玉箫,今儿就委屈你一下……你,你先把裤子脱了吧。”
这一回轮到张魁的嘴合不上了,不过他这神情比徐青君好看,涨红了脸道:“二公子……”徐青君有些惭愧地笑笑道:“我们自己说了任打任罚么,就让白门打几下出气好了。”张魁讷讷道:“要打……打就是了……为什么要……” `
我心里暗暗好笑,这个理由很难出口。对我来说,要求挨打的男子脱下裤子,并不是为了增强疼痛,而是欣赏那种英俊男子的羞涩、恐惧和无力感。我喜欢臀部笞打下的红色,就如同男人喜欢女子害羞时的红颊,这一切的美丽在穿着衣服的时候都不可能存在。衣衫是男人身份的象征,是他们的伪装,徐青君穿着这一身华服,腰围玉带,就是中山公子,密之戴着进贤冠,是在提醒别人,他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他们衣冠楚楚地面对我时,再怎么风雅,怎么怜香惜玉,也不能掩盖嫖客的本质,可是在脱下衣衫甘愿受我笞打的时候,便是将所有的伪装都放下,将整个身体和全部尊严都坦荡地交到我手上。我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想要报复,我不恨他们,一点也不恨,只是我喜欢英俊的男子在我面前卸下所有的伪装,才能让我无所顾忌地去爱。
徐青君大约也编不出一个冠冕地理由,只能强词夺理道:“湄娘那样柔荑小手,隔着裤子那还叫打么?来吧,来吧,湄娘和我又不是外人……”他硬把张魁往床边拖,嘴里还安慰人家:“你别怕,也不疼的……”
我差点笑出来,抬眼看了徐青君一眼,他立刻噎住了,如此藐视我的技艺,等下他肯定为这句话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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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琴盒,里边有一些我找人精心制作藤条,镂花的木板,刻着诗句的竹板,让不明就里的人看去,也许会误会成写字的镇尺,作画的臂搁,而不会和打屁股的刑具联系起来。我喜欢风雅,风雅是我们区别于靠皮肉维生的下等妓女资本,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我从出生开始便被训练如何成为“名妓“,风雅几乎已经成为流淌在我血液里的本能。前朝对妓女的品评,重才不重色,名妓珠帘秀是个驼背,天然秀是个瞎子。到了本朝,这些自诩为名士的男人对女人的美丽作了前所未有的精湛研究,对我们的要求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想要成为名妓,必须具备“品、韵、才、色”,这和普通人家女儿的“德、容、言、工”一样重要,我们要学的东西也比任何一个朝代的青楼女子都多。
想了想,就如徐青君所说,张魁是第一次,别真吓着了他,我有些遗憾地放下藤条,转头笑问:“魁官儿,游妓皆秾李的下一句是什么?”张魁正手忙脚乱维护自己的汗巾,还是想也不想就接口道:“行歌尽落梅。”
这小傻瓜这样心甘情愿就入了我的圈套啊,我笑道:“好啊,那我们今儿就奏‘落梅风(曲牌名)’。”我找出那块镂刻着梅花的板子,回身一看张魁已被徐青君按在床上了,张魁上身伏在我还没有叠起的被子上,跪在脚杌子上还身子乱挣,叫道:“二公子,有东西……我胸口下有东西,硌得疼,您容我取出来……”徐青君反扭着他的手臂笑道:“湄娘的鸳鸯被,没几个人有福气闻一闻,你就老实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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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过去手往魁官胸口下一探,摸出个鎏金香薰球来,这原是我熏被子的。我笑得喘气,把香球丢到一边,捏捏徐青君的耳朵道:“嗯,你今日很乖,刚才加的给你抿去二十,再送你张免二十的铁券,下次你再犯错儿,可以拿这个抵消。”徐青君笑道:“我好容易才把他拖翻,还不知回去怎么跟我哥哥交待呢,免二十太少了,至少要免一百。” ~
我点头道:“使得,下次我本想打一百的时候,就改打五百好了。”徐青君吐了下舌头道:“罢罢,还是免二十吧。”我侧身坐在床边,从枕头下拉过条丝绦将头发随便绾了一下,徐青君痴痴地看着我,叹道:“白门,我每次看到你这样淡扫娥眉的样子,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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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摸了下张魁红如胭脂的脸,问:“你自己说,可该罚?”张魁嗫嗫道:“该罚……可是……”我笑道:“你是自己认罪,我就手下留点情好了。”我把板子放在一旁,伸手去解他的汗巾儿,张魁现在也不挣扎了,只是半求饶半呻吟地叫了一声:“湄娘……”
将直缀的下摆撩起,示意徐青君帮我按着,茜红绫的汗巾光滑如同流水,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我抿嘴一笑,将汗巾解下。因为离得近,我还闻到张魁头发上淡淡的迦南香味儿,这是一种适合男子的香料,清贵,淡薄,没有茉莉花香浓郁萎靡的感觉。我喜欢这样懂得洁净,懂得衣饰搭配的男子。这还是早春时候,张魁穿着夹裤,所以裤子并没有随着汗巾的解开而自己落下,我把夹裤并着内中素裤一并缓缓地褪到他大腿处。这是一个我经常做的动作,可以做得异常轻柔优雅,我知道这时候不能着急,要珍重,缓慢,让男子在恐惧中有期待,在情欲中有温情,等待是一件最美丽的事,不管是疼痛前的等待,还是云雨前的等待。
我的手轻轻抚摸过张魁玉琢般的臀丘,那臀丘在一颤之后随即缩紧,我怀着赞美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毛诗中的那首《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敢于这样用歌去赞美一只赤身露体的狐狸,也只有摇荡着风情的《卫风》了,少女看到没有穿下衣的狐狸,心中填溢着忧伤的爱怜。自古以来赞美女人酥胸金莲的诗篇多得很,赞美男子赤裸身体的便只这一首,也真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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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手轻轻按着他的脊背,右手拿板子放在他臀上,可以感觉到这个身体的紧张,甚至有轻微的战栗,我笑起来,这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还是身体对情欲有了反应?这两种感觉被责打的部位混淆起来,有种哀伤的美感,要是我打他手板或是脊背,就没有这种美丽了。我并不觉得这是淫荡或粗暴,我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他们,而是沉迷于他们疼痛中的那种气质,屈从中包含着挑战,驯服中隐含着对抗,这是同云雨一样醉人的感情交流方式。我要受我笞打的男人心甘情愿,因为甘愿,便与公堂上的刑杖有了区别,若不甘愿,那么感情便无法交汇。
板子稍停了一刻,然后扬起,重重地打在张魁左臀上,我手下的身体有一个向上蹿的动作,张魁脸埋在被子里,连耳朵都是红的,还没有呻吟声,我知道这个疼痛还在他承受力内,他还是脸皮儿薄啊。白皙的肌肤上浮起一片淡淡粉红,中间有几朵颜色依然白皙的梅花,红色是深情,白色是天真,白雪红梅是美丽,反其色用之,一样别有风情。 `
徐青君笑道:“果然是落梅风。”
因为板子短,我就这样一边一下地打,每打一下,就把板子放在那粉色的肌肤上停顿片刻,我知道他的疼痛和紧张。一年多以来,我已经可以将他们的等待时间控制到恰到好处,让他们在最紧张最期待的时候印下疼痛,太快是种浪费,太慢又会让他们觉得失望。我一边看着一片片红痕在他的肌肤上浮起,再被另一层红痕覆盖,张魁开始喘气,大约二十多下过后,他轻轻“哎呦”了一声,哀求道:“湄娘……疼得很……”
我忍着笑哼道:“这才几下?”手依然按着他的脊背,但是站起来和徐青君换了个位置,既然他是自愿把身体交给我,那么何时开始,何时停止,便应该我说了算,如果他一叫疼我就停手,那这游戏就完全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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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子再落下时,张魁已经忍不住呻吟,徐青君和我要费些力气才能按住他。又打了十来下,我听见他的呻吟中有了哽咽的味道,心中暗叹气,真是不禁打,才这几下就哭了。我放下扳子,甩甩有些酸痛的手臂笑道:“好了,起来吧!”
徐青君摇头道:“我还少见你这么温柔……”放开了按着张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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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魁长舒了口气,喘着气直起身子,睫毛上挂着泪,还回手揉了揉发红的屁股,提起裤子的时候咬牙“嘶”得一声,委屈地看了看我。
这样的神情让我又来了兴致,拍了一下我的腿道:“过来。”
张魁大吃一惊:“还打?!不是说好了么!都四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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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哈“得笑出来:“你还在底下数数啊!板子打完了,下边的容你趴在我腿上,用手。” ~
徐青君凑过脸来笑道:“等下我就直接是这个姿势好了。”我白他一眼:“这个姿势不好用藤条的。”徐青君嚷道:“你不能厚此薄彼!”
刚才那一顿板子似乎让张魁驯顺了许多,他虽满脸的不情愿,却是真地提着裤子,磨磨蹭蹭过来了,我一把将他拉倒在我怀里,把他刚才忍痛提起的裤子又褪下去,那方才温润如玉的肌肤已经变成了炽热的红。
徐青君曾经问我,为什么不先用手,再借助其它工具,我笑问他,你小时候,是将最好吃的糖留在最后,还是先吃掉?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大约是他随心所欲惯了,从来没有经历过需要选择的生活,徐青君是那种穷人吃不上野菜他让人家去喝肉粥的人。我又问他,你是希望我打完你后,将你搂在怀里哄哄,还是扔到一边,这下他回答的很干脆。我喜欢用手的原因,一来是在用其它工具打过的肌肤对疼痛异常敏感,我用较小的力气便能达到满意的效果,二来是这种方式太近于爱抚,我留在最后,可以根据他们前面的表现,来决定是否要给予这项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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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魁趴在我腿上,两手撑着地,腿绷得紧紧地,我揉揉他通红的屁股,帮助他放松,张魁喘息着低声道:“湄娘……你要打,就快一点……打完就放了我好么?”我笑起来:“你怎么比我还着急啊?”
“我……”
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我扬起巴掌拍在他臀丘上,张魁“啊”得叫了一声,上身便要抬起来,也许他没有想到,我用手也可以让他这样痛。我摸摸他的脖子,那里居然都是汗水,他在我的抚摸下又平静下来,我问他:“不要乱动好么?”张魁低声道:“我……我不知道……很疼……”
` 我笑了一下,他估计已经被我打糊涂了,忘记这场笞打开始的理由是惩罚,看他这样配合,我就不再留情,用左臂压住他的背,右手用力毫不间歇地打下去。张魁果然在努力地维持伏在我腿上的姿势,却控制不住两腿上翘和身体的蠕动,张魁的皮肤和身材非常诱人,白皙的臀部到修长的的双腿上连一颗痣都没有。我对他和魏国公的夜晚有些想入非非,哎,这样的男人去做断袖,真可惜了。为了这个念头,我不顾手臂的酸软和掌心的烫痛,又用尽全力拍下一掌,张魁全身一挺,叫道:“湄娘!”
我再次减轻了些力道,张魁原本哎哎呀呀的呻吟变成了对我的呼唤:“湄娘,湄娘……”他的颤动,他口中溢出的低低呻吟,我印在他已经通红的肌肤上的手印儿,他头发上的香味儿被汗水蒸腾,让这清晨的卧房充满了某种欲望的提示,我被他叫得愣了愣,手掌轻轻放在他臀上,有些抬不起来。忽然想起,我这样欺负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似乎是因为他们吵了我睡觉,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醒了,若放在平时,我就算要玩,也只会跟徐青君玩,为什么要揪着张魁不放呢?
归根到底,我知道张魁是安全的,我打了他,他不会恼怒,也不会向我求欢,而我知道他性子温和,可以容忍我的胡闹,所以我尽管拿他出气。我打他和打密之打徐青君是不同的,我不喜欢徐青君,但是打他的时候,还是会有爱怜,会因为确信他是爱我的而感到满足,那么我至少也是有付出的。而对于张魁,我们的感情是两条绝不交通的河流,那这样的笞打,这样呻吟和呼唤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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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手,听见自己声音里的黯淡:“魁官儿,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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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魁可能发现了我声音中明显地落寞,喘着气道:“我……我不乱动了就是,湄娘你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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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的情绪是如此容易地被探知,密之看出来了,张魁看出来了,也许妈妈和徐青君都看出来了,才会如此纵容我。为什么那个人就是看不出来呢?我感念他们的关怀,因为没有情欲在里边,让这关怀单纯到亲情的地步,身处青楼欢场,还有这样几个人怜惜我,让我觉得温暖。
我笑了笑,轻轻为他掩上裤子,扶起他道:“就罚你这么多。”张魁才满面通红地站起来,他还有些站不稳,扶着床边试着动了动腿,才自己拿过汗巾系上。
徐青君笑道:“底下的你就不用看了,你先到外头前厅等等我。”张魁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依然通红,我才发现原来肤色干净的男人最容易红脸。他站在门口,还有些不确定:“你真的不生气了?”
我笑着摇摇头,他才拉开门出去。徐青君顺势伏在我怀里道:“白门,就让我这样挨好么?就算用藤条,你也不是没这样打过。”
我随手拉下系头发的丝绦,推开他道:“我今儿不打你了。”
徐青君诧异地抬起头,倒是轮到我有些惭愧,道:“今儿我要出门,不能陪你,容你赊着吧。”
徐青君大是不忿:“你怎么又要出门!我都来这么早了,你好意思赶我走?”
我走到妆台前梳头:“可是人家一个月前就订下了,止祥今日到金陵,我得去接他。”
“止祥是谁?”连山阴世家都没听说过,他果然孤陋寡闻。
“就是祁豸佳。凭我贫过谁去,也不能贫了他,他是梳拢我的人。”
` 所谓梳拢,就是我的第一个客人,曲中少女第一次接客很慎重,要客人置办衣饰酒席,规模如同娶亲,这梳拢之客,也就具有了“故人”的意义。梳拢客的身份也直接影响着这女子日后的名望,我现在能够在秦淮立足,也跟山阴祁家名重天下,以及止祥的风流才调有关。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
~ ~“两年前。妈妈知道他要到金陵来,提前两个月就请了苏昆生教我止祥的新戏,《眉头眼角》中的一出。止祥是个戏痴,推敲音律如同咬定嚼铁,一字不放过,就是那七支曲子,我没日没夜地练,唱得快要吐了。等止祥来了,眉生姐姐对他说,此间有个小姑娘很喜欢他的戏,推我上去串,我一开口,他眼睛就亮了,后来便从眉楼搬到我家去。”
徐青君有些奇怪:“凭你的才貌,用得着这么上赶着去找他?十四岁,也太早了,你看媚香楼的李香现在还没有上头。”
我淡笑道:“我家如何和她比?贞娘一个人周旋,便足以维持媚香楼,香君待价而沽,没必要那么着。我家里妈妈已经老了,底下的几个妹妹又小,我仅靠唱几首曲子,养不起这一院子人。”
~虽然我不喜欢徐青君,可是不避讳跟他说这些事,我们最隐秘的东西都曾暴露在对方眼下。徐青君垂首不语,过了片刻站起来,走到我身后坐下,拥着我的腰肢,把脸埋在我脖子上轻轻道:“我真后悔,我只晚他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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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镜子里的美丽容颜微笑,但是呼吸有些颤抖,我是想哭吗? `
现在我可以对徐青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可以拿起藤条打两下,但两年前,确实是我家不敢高攀中山府的公子。
~ 我回过手去轻轻抚摸徐青君的脸,也是细嫩光滑的肌肤,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我仿佛看见那个神情忐忑地小姑娘,踏上眉楼的红氍毹上,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审视下努力唱好每一个音节,想要取悦他,她的心情可是甘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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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有对徐青君这样假以颜色,但现在他的拥抱和亲吻让我有酸楚的心痛,我闭上眼睛,也许两年前他如此温柔地对我,会让我爱上他,可是他毕竟晚了一步。止祥是个耐不住静的人,一年四季都在到处游玩,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他对每一个交往的女人都是见面时如胶似漆,不见时相忘于江湖。那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离开了秦淮,他如同我生命中的一只蝴蝶,来得快去得快,又或者他仅仅是一剂药引,把我身上最美丽的东西引诱出来,让我完成了蜕变。两年中我认识了太多的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男欢女爱,现在的寇白门,已经不会因为这样肤浅空洞的温柔爱上一个人。
我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拍拍徐青君的脸道:“起来,我肚子饿了,要梳洗了。”
我登上画舫去接止祥,沿河的杨柳枝条轻轻地拂过我的面颊。船出了钞库街,缓缓向武定桥驶去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
` 金陵在春天最美丽的,是杨柳。河岸也好,古庙也好,破屋也好,冷巷也好,有那么两三株杨柳,就有了情思飘渺的味道。曾经有一个人,他的爱妾被旁人夺走,他写了首诗,将他的爱妾比做章台柳,从此后章台柳便成了青楼女子的代称。其实那个女子并没有背叛他,保不住女人的是男人,但转过脸来责怪女人不贞的也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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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妓女两个字,如同黥在脸上的烙印般不可磨灭,不可原谅。
本朝狎妓之风,是从洪武年间开始,朝廷建十六楼以处官妓。听次尾讲史,那个时候每年每天都在杀人,洪武一朝杀了几万人,永乐开国又杀了几万人,被杀官员的妻女籍没入官,便去填充青楼。那么多的春装少妇,红楼闺秀,一夜之间就失了亲人失了贞操,思妇楼头的杨柳化作无边飞絮,昨日里那些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幽怨,也都成了奢侈的想象。不知这些女子地下与丈夫相见,会不会被指责一句,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 `
洪武年间的官妓教坊已经湮没荒废,现在的金陵青楼,分南市、珠市及曲中三处,妓女如同货物,有优劣妍媸之分。南市便是那些下等妓女的居所,听说她们每晚要到茶楼去拉客,拉不到的,便受鸨母打骂冻饿。珠市在内桥旁,与曲中临近,却不临河,金陵人喜欢水,河房一带,雕栏画槛,绮窗丝障,朱市却是曲巷逶迤房屋低矮。因为失了地利,朱市的妓女历来不敢与曲中相比,曲中的女子自矜身份,也不与她们往来。但月生姐姐是例外,我家是曲中最后一道门户,和朱市的王月家临近,所以我是曲中唯一一个和她结为姐妹的女子。我喜欢她的如建兰初开的容色,她孤梅冷月一样的气质,我对于沉默而深情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着迷。
青楼中最上等的,也就是我所居的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一家家的河房栉比鳞次。中间隔着一条河,对面便是贡院,每三年一度到南闱前后,也是我们青楼最热闹的时候,四方而来的应试秀才一个个忙着选色征歌,有的人即使没考上,也留恋在某个女子家里不走了,直到囊中金尽才落魄而去。想起来好笑,朝廷这样安排,本来就没打算让秀才们好好念书,有我们灯火楼船夜夜笙歌,连和尚都没定力青灯黄卷了,何况这些馋虫?
我坐在围栏边,望着岸上缓缓退去的一家家绣楼,卞玉京姐妹家,尹文家,李湘真家,顾眉的眉楼和贞娘家的媚香楼。有刚刚沐浴的女郎坐在露台上梳头,秀发滴水,曲中女子从不怕素面见人,这亦是揽客的一种方式,洗尽铅华才是天真,能够不用脂粉是骄傲的事。也有婉转的水磨腔和丝竹之声传出,这是还未成名的妹妹们在练曲儿,近三十年来,昆腔风靡南北,不会唱曲的妓女,连南市都呆不下去。生在粉黛围,身陷莺花队,一串歌喉便是赚钱的资本。我想起自己当年苦练曲子的时候,也许她们也在做着用歌喉系住哪家王孙玉骢的梦,她们应当是羡慕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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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路上,有挽着双鬟的少女和油头半臂的少年挎着小篮,叫卖逼汗草、茉莉花,各家的小丫头出来你推我攘地买。这是一种淫媚的花,中午的时候含苞,到夜晚才开,那种香味被汗气一蒸,对于陷入情欲的男女是一种很撩人的刺激。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料,不在街头叫卖,专门有人送到各家各院去,女人把这种香料藏在贴身的小衣里,可以让男人心神荡漾,不过曲中有名号的妓女自视都很高,极少使用这种下作的方式揽客。我曾经想过要对次尾用,终究是怕被他发现,没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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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朵芍药花掷在我脚边,抬头一看,是岸上一个男子在对我笑,我笑着捡起那朵花,他脸上的笑喜色更浓。我摘下那一片片柔嫩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便零落入水,岸上围观的人哄笑起来,那人也怏怏地走开。
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我知道自己的无情,这无情也是谋生的一种手段,妓女过了十八岁,便如瓜果过了行市,要委曲求全,而我这样的年龄,越是无情越招人青睐。
我一笑,亮起喉咙开始唱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我从小和香君一起,跟周如松学的《玉茗堂四梦》,周教习说,这曲皂罗袍香君比我唱的好,这首曲子的真谛不在繁华,而在寂寞,所以“美景奈何天”五个字,要一板一板慢慢地唱,“丝”字要压在嗓子内唱。这一两年,苏昆生说,我已经比香君唱得好了,我的声音里,有明亮的忧伤。我却不愿在香君面前唱了,上了头,却要对别人自承寂寞,是一件羞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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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人都站住了,我一句收住,两岸欢声雷动,我忽然有了一种如醉酒般的熏熏之感,将来的事会怎样呢?马湘兰当年是秦淮花魁,可是为了一个王稚登,爱了一生,等了
第3回
一生,却始终得不着他。我们想要金钱,想要芸芸众生的追捧,都很容易,唯独没有权力祈求一个男人的感情。
接着唱下去: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
画舫缓缓驶远,过了聚宝门水关,把那些掌声,欢笑都留在后边,我的明亮忧伤的歌声也留在后边,那些欢笑与我无关,我的寂寞也与他们无关。
~ 船到了桃叶渡,这里是十里秦淮与青溪的汇合之处,止祥便让我在这里等他,岸边已经泊了一些船,送往迎来,有人在笑,有人在哭。青溪北岸是繁华地,南岸的东关头却是乞儿聚集之所,这边唱水磨腔,那边喊莲花落,真的是天上人间,乐者至乐,哀者至哀。金陵这个城市有太多的兴亡,所以在繁华里头总有讽刺,宋人讽刺人家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更有后人唱山外青山楼外楼,燕子换了一家又一家,早不记得上一个主人是姓王姓谢,不知道将来由谁来唱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兴亡的轮回里头,知道逃不过,也无力改变什么,索性就繁华到底,与其常忧天从西北倾,不如醉生梦死,沉醉的时候会比较不疼,这里曾有个天子给自己起徽号叫“无愁”,有一个湖的名字,叫莫愁。
我上岸去,渡口潮湿的草丛里,有一些紫色的野花,我叫不出名字,弯腰摘下一朵,小珠扶住我:“姐姐小心,别滑到了。”
我慎重而缓慢地踩踏上去,感觉带着水珠的草茎在我的云锦绣鞋下扭曲,寂静地流出汁液,疼痛,却没有任何声音,在柔弱中有桀骜的生命力。让我想起和止祥的第一个夜晚,我越是疼,越是紧紧地抱着他,扭曲着身体,攀附在他身上,他亲吻着我眼角的泪水说,你真勇敢。
一条船上的艄公开腔唱道: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情书未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病未去,花开恨未开。倚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心想着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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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时下流行于市井的《桂枝儿》,词太俚俗,曲中都不肯唱,现在听那沧桑的声音唱来,仿佛来自时间深处,模糊了朝代。我忽然有些发抖,我在这里接止祥,却知道他终究会走,相聚是为了分别,什么时候轮到我送次尾?等我把他们都送走了,是谁来送我?又或者,如柳如是说的,和船一起沉下去,多么干净。
小珠却欢快地喊起来:“来了来了!那船头不是祁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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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高大巍峨的楼船缓缓而来,两旁的小舟不得不侧过去让道,船头站了两个衣袂飘飘的男子,其中一个是止祥。我一眼便认得他,时间对于女人至为残酷,可对于男人,却似乎可以停滞不变,从我听说止祥以来,他的生活内容,便是诗酒歌舞,娈童美姬,他始终维持着少年人的兴致和快乐。
我看见止祥在对我招手,便在小珠的搀扶下往回走,不管我现在交往了谁,喜欢了谁,止祥对我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用三百两银子的梳拢聘礼,在我的生命里打下烙印,钱财对他如泥土,他可以来了就走,却剥夺了我再被旁人爱的权利。然而我亦不恨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第一个享用我的男人,也是第一个被我打的男人,我现在对情爱的认知,还有追求快乐的方式,都因他而来。他对于我的作用,也许仅仅是把我带到一个路口,然后他就知趣地闪开,好走不送,不管前边风景如何,他不会陪我走下去。
我上了他的船,他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就去摸小珠的头发,笑道:“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不等小珠回答,又问我:“你做什么跑到岸上去了?”我一笑,拈起那朵花道:“去摘这个,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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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的接过,但随即对身边的男子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寇白门。白门,这是我表兄,张陶庵。”
我敛首一礼:“张先生万福。” `
那人一抱拳,点头笑道:“不敢,张岱,字宗子,姑娘称我的字就好。”他说话的时候,眼光从我身上一转既过,但那光芒让我想起次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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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个人就是张岱,山阴张家我当然了解,他曾祖父是状元,祖父官至广西参议,父亲是鲁王府的长史,张家和祁家俱是山阴巨族。止祥的弟弟祁彪佳十九岁就中进士,妻子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一时天下皆称“金童玉女”。只是止祥的功名只到举人,他自己的意思,也懒得再考了,用他的话说,送他个宰相都不要。他说,宰相的姬妾不过数十人,而他畅游天下,扬州、金陵、姑苏各处美女均视他如潘安,眉目含情,招手挥帕,他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中意的服侍他,宰相又岂能如他这般随心所欲的快活。
止祥笑道:“你们俩尽客气什么,白门又不是外人,她就叫表哥也使得。”
他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那朵紫色的小花从他的指缝漫不经心地滑下,跌落在地,再被风一吹,就飘到水中。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朵花,心里轻轻叹气,流水落花,这报应来得好快。
我悄悄问止祥:“可否今晚让张先生宿在我家?”止祥笑道:“有我还不够么?”我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耳朵,道:“我家里两个妹妹去年也上头了。”张岱这样的人才,我当然想给妹妹们揽进门。止祥才笑道:“你真是贪心不足,宗子的族叔是隆平伯张拱薇,这次来便是应隆平伯之邀,我不好硬把他往你家拐。何况,人家在杭州有相好儿,唱高腔的女伶朱楚生,嘿,那可真是个绝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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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止祥也有,只是他的故事太多了一点,我不知张岱是否和他这个表弟一样。果然,张岱问我的一句话,让我笑了出来。
他问:“寇姑娘,向你打听个人。”
我笑道:“好啊。”张岱的格调应该不会太低,曲中珠市的女子我叫不上名字的还真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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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道:“闵老子,闵汶水,周墨农跟我说,闵老子的茶一般人喝不到,我想去拜访他。姑娘知道他住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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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没想到他是跟我打听个老头,闵汶水从十岁起在桃叶渡摆茶摊儿,现在七十多岁高龄,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出名的茶商。他自己大隐于市,每日与二三知己品茶,这二三知己里,竟然就有王月。我曾有幸被月生姐姐带到闵汶水家看过他们俩喝茶,两人对面而坐,闵汶水慢条斯理地沏茶,月生姐静静地等,茶沏好了,静静地饮,一个多时辰两人居然一句话都没说,月生姐又带着我离去。那间茶室对我来说,充满着神秘的气息,闵汶水已经到了半仙半道的境界,难怪一般人不敢进他的门。我不好拂了张岱的兴,道:“张先生刚到,还是休息一下,闵老子那个人性情怪癖,过两日我请王月带张先生去好么?”
止祥笑道:“白门是怕表哥吃闭门羹吧?你小瞧他了,他的舌头是我们山阴一宝,随便一瓢水,他尝一口就能说出地方来,品茶的功夫闵老子未必是他对手。你还不知道吧,你喜欢的兰雪茶,就是他的独创的烘培法,这几年已俨然有取松萝茶而代之的势头了。”
` 我笑起来,果然是我当了井底蛙,张岱应该和止祥是一类人,他们虽然也和普通的纨绔子弟一样风流,浪荡,奢侈,但是玩什么成什么,那些旷世的才调在寻常游戏中熠熠地放射着光华,他们在纨绔之外就有了另一个名字——名士。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但次尾不同,他粗茶淡饭,对歌舞也没什么兴趣,连我都不知,自己是为何喜欢他,他和我,和我身边的人迥然不同,任谁看来我都是和密之的共同喜好比较多。次尾是我生活界限之外的男人,也许接近他是出于好奇,但他身上特有的坚定、洁净、谦和、沉默,让我不可自制地想要和他在一起。我是喧嚣风尘中的妓女,每日和男人调笑,却爱上了一个洁净沉默的男子。
我把闵汶水的居处告诉张岱,他便带着两个书童下船,止祥才搂着我问:“家里可好?”那一刻我有些迷茫,不知道他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若说是因为那次梳拢,那么他和眉生姐相识在先,他在金陵梳拢过的女子也不止我一个,为何偏偏指名让我来接?若说他真喜欢我什么,可是我们两年不见,见了面也只是问一句家里可好。
我笑道:“你在杭州不曾听说我的名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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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笑道:“当炉寻卞赛,花底出陈圆。依依白门柳,娟娟月宫仙。两年不见,你很出息。”
这是时下流行的一首歪诗,说的是几个名妓,卞赛就是玉京姐姐,和我毗邻,陈圆是苏州名妓陈圆圆,白门柳说的是我和柳如是,月中仙便是月生姐,我何其有幸,跟她们相提并论。但被人称赞当妓女当得出色,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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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笑道:“这就证明我家好得很,虽然不到日进斗金,至少衣食无忧,妈妈备下酒菜,今日回了所有生熟帖子,专门答谢你这个‘恩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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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笑道:“我们还是不去你家了,你今晚就留在我船上,省得我一下船,来一帮故旧接风,你家就不得安生了。”他的故旧里,大多与我同行。
我哼了声道:“今晚你敢见故旧,我就凿了你的船,和你同赴水府,找屈大夫去!” `
止祥大乐,笑道:“你果然进益不少!连吃醋都学会了。”虽然我对止祥的情谊还比不上密之,但我宁可让他觉得我比他还热切。男人都希望有人思恋,有人重视,那是一种肯定,哪怕这个女人一转身便笑着数钱,面对面的时候,依然会对那些肠断白蘋洲之类的幽怨感动。
` ~走进止祥的楼船,有一个模样娇媚的孩子偎上来,攀着止祥的手臂叫“相公”,他要不开口说话,我真以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他那身衣裳艳得连我都不好意思穿。止祥捏捏他的鼻子笑道:“今晚寇姑娘留下,你去把那坛二十年的花雕烫了拿来。”那男孩儿直直盯着我看了片刻,撅起嘴来,一跺脚道:“才不!”转身就跑,转身的动作还带着少女的扭捏,很快听着“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应当是止祥的那坛宝贝花雕。
止祥毫不介意,笑着对我解释:“这是阿宝,正跟我学戏,宗子送了他一个雅号,叫‘迦陵鸟’。”我诧异道:“你什么时候有这癖好了?”阿宝的妖媚是从矫揉造作里来,好比南市浓妆艳抹的下等妓女,人家张魁也是断袖,却是斯文中带着淳朴,让人心生亲近,止祥的格调不低,真不知看上这阿宝什么了。
止祥笑道:“你还不知道阿宝的好处,这孩子娇痴无赖,故作羞涩,除了唱曲儿,就没听过我一句话,还得让我一天到晚哄着他。好像吃烟酒一般,吃进去时如鲠在喉般无奈,回味起来却温润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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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脸色一沉,转身就往外走,止祥拉住我笑道:“你跟他计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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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娈童给了我脸色看,你还一个劲儿地在我面前夸他,我不敢派你的不是,自己躲开总成了吧?再连这个都不许,我就去投河。”我一边说一边往船舱外走,如果他喜欢,我尽可以有千百种撒娇的方式,装一个嫉妒的女人很容易,我绝对比那个阿宝更高明。
他一把抱住我,嘴唇蹭着我的耳朵,笑道:“是我的错,是我错了,好不好?”一天之内竟然有三个俊美男子跟我说这句话,我躺在他怀里,不再硬挣着要出去,笑道:“知错了,怎么罚?”
他笑道:“我船里有行头,要不要我串一回玉堂春,脖子上戴个木枷跟你请罪?”我哼道:“木枷也是假的,既然是认罚,便要罚点真格的。” `
他愣了愣,继而低低地笑了一声,咬了下我的耳垂道:“你这个坏小囡,还记得那个?你今晚想玩儿?”
我笑道:“是你想玩儿才对吧?”
他把我横抱起来,嗅着我身上的香道:“那还等什么?我船里不光有玉堂春的木枷,还有廉颇的荆条……”
他抱着我要往里走,我却挣了一下道:“上我家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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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里不止有荆条,还有雕着梅花的板子,打了清油的竹鞭,药水煮过的柳枝,我在瓶子里还养了一根藤条,鲜嫩柔软,肯定比你船上的东西富裕。”我心里叹气,这游戏还是他教我的,可是隔了两年他仍然是荆条,看来他虽然喜好这个,这方面的想象力却远不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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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神情比第一次我开腔亮出喉咙还要震慑,他舌头都有些结巴地问:“你……说什么?” ~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是我打你,所以地方、刑具、数目、姿势、轻重都由我说了算,你要做的事就是乖乖亮出屁股。” `
止祥笑着蹙眉道:“你打过很多男人么?”
我一笑,他的话中有些许醋意,可惜他只是梳拢了我,还没有盖个金屋把我养起来。我笑道:“没有你想得多。”我扳着指头数道“你是第一个,桐城方以智是第二个,孙临我和他玩过一次,但现在他是月生姐的人了,不能再动。陈洪绶在我家教我画画的时玩过几次,挨得最多的是魏国公府的徐青君,今儿早上还打了吹箫的张魁,是我白赚的。”我摸摸止祥的脸笑道:“我的门槛高的很,交情不深的不打,生得不俊的不打,没读过书的也不打。”
止祥哈哈笑道:“我祁豸佳居然能得美人另眼相看,真是艳福齐天啊!”他向外高声吩咐:“开船!寇娘子家!”
妈妈的酒菜备得很精致,名酒佳茶,饧糖小菜,曲中菜肴以新奇清淡取胜,颠倒时令的樱桃柑橘,海错江瑶,都是外间难买之物。关了院门,一家人围着止祥忙活,以表明他的特殊身份。我们知恩图报,止祥自然也不会让妈妈失望。
~ 用过晚饭,我先把他推上我的妆楼沐浴。虽然在青楼,我对男人还是有一点洁癖,水是最干净地东西,我用香料在水中炮制出我喜欢的味道,可以去除他们身上原本的痕迹。不管他们一个时辰前跟哪个美人或娈童睡过,面对我的时候,都如婴儿初生般洁净芳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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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闭的房间被热气氤氲得如烟如雾,瓶子里开着建兰,这是一种大雅不群的花,香气也只是淡淡,与盘子里的佛手木瓜同静好。我喜欢这种味道,王者之香,湘君之佩,没有任何的媚俗在里头,心不静的人是闻不到那香气的,它不用取悦任何人。
我把一盏乳酪递给止祥,为他拿捏肩膀,那里的肌肤还是如两年前一样细腻光洁,我想起来,他到底是多大?我从未问过他的年龄,而他又似乎永远年轻。止祥具备一个美男子的所有条件,修长俊逸,肩膀宽宽,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纤细,富家子弟的洒脱和读书人的华贵相得益彰。变一个有财主出来很容易,兴许哪个庄稼汉锄地都能挖出个聚宝盆来,但那也就是个暴发户。作养一个止祥张岱这样气质的公子,至少要三世富贵,周围亲戚交游还都要很有格调才成。 ~
手在他身体上游动,我忽然有些嫉妒,再过五年,我过了二十岁,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可他依旧年轻潇洒,受女人爱慕。我低头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他“嘶”得一声,却是不躲,笑道:“这么急就想吃了我?”
` “是,吞下肚去,就不怕你走。”
他握住我的手道:“白门,你这两年变化好大,你还不到十六吧?怎么眼中就有暮气?你是不是喜欢了什么人?”他真是敏锐,知道什么东西最容易让女人变老。我偎在他水淋淋的肩头,接着逗他道:“是你啊,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他哗啦一声站起来,溅了我一身水,笑道:“别糊弄我了,两年前你说这话我还信个三分。是不是方以智?我听说他是你家座上宾。”
他连这个都听说了?是旁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打听?一个小小的青楼女子,用得着祁公子这样上心吗?我笑道:“江南四公子之一,桐城世家,他爹又刚升湖广巡抚,他要是喜欢我,我提着金缕鞋就跑去了。人家现在是雪衣姐姐的入幕之宾。”我如何解释,是我把密之赶走,密之送我回来,我连茶都没让人家喝一口,我怎么觉得自己很傻呢?
止祥的眼里有疑惑也有审视:“那是谁?那个人对你不好吗?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开心呢?谁欺负你了,我替你揍他。”我的情郎为我的爱情抱不平,不知是我太负义还是他太大度。我笑着伸手过去在他身后的那个地方轻击一掌,道:“还轮不到你充荆轲聂政,你当心自己是正经。”他拥着我哈哈笑道:“须作一身拼尽君今日欢,荆轲聂政哪有我知情识趣?”我心里暗叹,这条月华裙又毁了。
到了我的房里,止祥又让妈妈备了几样果子小菜,烫了一壶他带来的花雕酒,我们两个都侧卧在榻上,他斟给我道:“尝尝我家乡的黄酒,不用喝下去就能醉人,我的船上时常备着几坛。”呵,原来阿宝扔下去的不是绝无仅有,所以他不可惜。我拿起杯子凑到唇边,滚烫的酒气蒸腾起来,浓郁的酒香从鼻子直上天灵,真的有些熏熏。他家乡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回去。
止祥也不说话,只闭着眼睛慢慢地咂那杯中的酒,静默地如同回忆。灯下看去,他的脸颊上笼罩了两片温暖的红,我笑道:“一钱银子,买你刚才的念头。”他睁眼,含着三分醉意看着我笑:“我在想,你会用什么东西伺候我。”
我去拿琴盒,止祥静静地趴在床上闭目等待,那神情如同沉睡,还在做什么美梦。我没有打扰他,慢慢地褪下他的中衣,臀部的肌肤和肩头的一样白皙漂亮,柔软还要过之,一寸寸都是青春。人的身体上,这个地方最接近婴儿,因为有羞耻的含义,所以单纯无辜。我忽然心疼,他刚刚下船,还喝了点酒,也许他累了,也许他已经醉了,也许他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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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伏在他背上,轻轻吻他:“你真的,想要吗?”他惬意地哼了一声:“要不我为什么来找你?白门,和我玩的几个女孩子里,你的手艺最好了。”我沉默了一下,从他身上起来,随即为自己的失落好笑,我并不爱他,为什么对他要求更多,人心真是贪得无厌。原来我让他高看一眼的,是我给予他的疼痛,那么我该当让他满意。他是拿着银子来我家的客人,他要一个少女的贞操,我要毫不保留地给他,他要疼痛,我也必须伺候地他舒服。我应该知足,虽然一样是服侍,至少他如此大方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我,让我为所欲为。
如同第一夜,妈妈在我的主腰里藏的香料,被他笑着用两个指头拎出来,说,小囡,你不必这样,你不知自己有多美。我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半裸着身子面对这个还很陌生的男人,手足无措。让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学会如何讨一个男人欢心,瞻望他的鼻子眼睛做人,知道他能决定自己将来的生活,压力太大,难免会出错。 ~ `
他将我抱上床,趺坐在我对面凝视我,我红了脸低下头,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管之前学了多少东西,还是会害怕的。他却递给我一根荆条,告诉我使用的方法,我惊愕地问他:“你怎么有这癖好?”止祥笑着说:“我的癖好多得很,以后慢慢告诉你,没有癖好的人不可交,是没有深情的,没有瑕疵的人也不可交,是没有真性的。小囡,你有癖好么?”
`我在那个晚上了解了自己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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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恐惧不甘,在止祥自己褪下裤子,温顺地伏在我腿上时,如春水流过冬日的残冰一样,统统消融。这个动作,比肌肤之亲更有亲密感和相互依存感,我确信自己是被尊重的,被这个英俊的男子怜爱,信赖。荆条抽打出的淡红色伤痕,他低微的呻吟,都让我的腹内像含了一包火,我在快乐中丢掉了荆条,开始用手拍打,后来止祥笑对我说,原来我可以无师自通。
我就是在那种快乐中将自己交付他,虽然也很疼,也会流血,但我没有往日面对客人的羞耻,我至少觉得,这是公平的情感交换。原来和不爱的人在一起,抚摸可以变成折磨,而只要有爱,折磨也可以变成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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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盒子,止祥才睁眼,拨拉了一下我盒中的东西,咂舌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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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了那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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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出三样,竹板、竹鞭、竹篦,止祥抚摸着被清油打磨得光滑的苍绿竹鞭,转头笑问我:“为什么都是竹子,有什么说头么?”我低吟道:“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妓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
他把我的手和竹鞭一起握住,轻轻道:“白门,你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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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笑道:“所以今夜要尽兴啊!”我把他揽到怀中: “你真的想好了?我可是个聪明学生。”止祥脸枕着手背,脸上的笑倒是满惬意的,极轻松地道:“你本就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太聪明了一点——不过也别太低估我,上一次,不就是我吃了你么?”
~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想,聪明对女人是否是件好事?谢道韫也聪明,但她的聪明可以用在冬天看雪花上,谁让我没个当宰相的叔叔。曲中女子的聪明要用来笼络男人,察言观色,筹措衣食,有时还需骗人。妈妈说,最聪明的人不是骗别人,是连自己也能骗,诸葛亮摆空城计,就是先骗了自己,让自己也觉得手握雄兵,才能用琴声骗司马懿。我们面对任何一个男人时,都要让自己以为,是爱他的。
` ~我可以爱很多人,但会让我感到寂寞的,只有一个。那么现在,我也是在骗自己么?我用左手环住止祥的腰身,道:“每种二十下,但是用手挡的和乱动的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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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可能一时还对这个数目没算明白,道:“稍等等,让我……”我笑道:“从现在起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手中的竹板破风挥下去,极为清脆的一声,止祥的嘴突然抿紧,原本放松的臀部也绷紧了,我笑笑,道:“止祥,我们聊聊吧。”
他有些愕然地睁眼,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嗯——?”,我又用力挥下一板:“回答我!”止祥“呃”地低呼了一声,压着嗓子道:“好……聊,什么?”他竭力想让脸上维持一丝笑意,可是呲牙咧嘴跟哭似的,我则是竭力忍住不笑,祁止祥连话都说不顺畅的样子,没几个人有幸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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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喜欢疼痛?是因为日子过得太舒坦吗?”我一边问,一边又打下一板,白嫩的肌肤上浮起三片淡淡的红,轻轻抚摸,边缘会比完好的地方略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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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啊……疼过,以后,很温暖……啊……”
~ 我抱着他腰身的手感到,他在用力把膝盖抵在床上,这是他在疼痛中强迫自己维持这个姿势。他很听我的话。他的话不断被我的板子打断,呼吸粗重,说两个字就停下,还伴随着低低的呻吟,却依旧想对我解释清楚。我打得不快,掌握着节奏,不想让疾风骤雨的疼痛阻碍他的思路,这是他对自己的挑战,对自己的审视。如同攀登一座高山,口干舌燥,四肢酸软,每行一步都是疼痛,却依然要执着地向上,我帮助他去寻找山顶的那一片风景。
“最疼的时候……过去,哎呀!……好像,那里,被棉被,覆盖……哎呀!被人,拥抱……哎呀!几下了?”
因为我很均匀地选择了落板的地方,现在他屁股上似被一片红云覆盖,我用手感受了一下那里的“温暖”,果然比我的体温更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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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十二下,放心,我不会坑你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个?”他是我的启蒙,让我懂得欣赏男人的美丽,我亦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让他对这种疼痛和温暖如此依恋。是一个女人么?
见他不答,我又挥下一板:“说话!”我不在乎这个时候对他无礼,这如同我们登台串戏一样,本
第4回
就是让大家做一回梦里人,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唱的那一刻会相信自己的故事,沉溺其中。一旦卸去装饰摘了行头,各自恢复本来面目,谁都知道《会真记》的结局,不是张生和莺莺有情的终成了眷属,而是元稹娶了宰相之女。现实太冷淡太无情,所以才会有戏,那些丰盛的感情,要到想象中去寻。
止祥痛叫一声,对我的粗暴抗议:“让我想想么!”
可是等二十下竹板打完,他也没想起来,尽顾着叫痛了,我放下板子,用他的冰绡汗巾拭去他颈部和脸上的汗水,从他身下抽出腿来,坐在他身边柔声道:“现在想起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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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止祥喘着粗气,背脊深深起伏,眼中有迷茫,他脸上很少有这种神色,白日展示人前的,永远是那个带着玩世不恭笑容的祁公子。他低声道:“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已经仙逝,是一个姨娘抚养我,有一次,我偷了她的主腰,剪成一条条,去绑鹦鹉。她打了我,按在腿上,脱下裤子,虽是用巴掌,但我记得挺疼……”
他忽然噤住,他本来就满脸通红,我无法分辨他现在是否因为羞愧而红脸,但我的确在他眼中看到羞怯,不是为当年的恶作剧,而是为触摸到他心底的秘密。有一些感情,比褪下裤子更让人敏感,羞惭,更无法忘怀。我已经握着竹鞭,却没有打断他,只是轻轻抚摸着他被我打得红肿的臀部。
止祥似乎决定把他心底的事跟我说一说:“……当时,我觉得受了大侮辱,哭得天昏地暗,可是哭完,我自己躲起来,用手去抚摸那里,还记得那灼热……心中乱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想再次尝试……以后,我常常捣蛋,想惹恼她,让她打我……”
我抱着膝静静地想,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年轻吗?美丽吗?又或者,止祥天性里是有这癖好的,她只是让他了解自己,一如他对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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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我沉吟,转头问我:“是不是觉得好笑?”他少有跟我说话脸上不带笑意的时候。
我笑道:“我一定让你重温旧梦,保证刻骨铭心。”我跪起身,把床角的两床被子都挪过来,垫在他腹下,止祥便成了一个臀部高翘的跪伏姿势,那两瓣臀丘经过这片刻的放松,血液回流,是比方才更加艳丽的桃红,灼灼其华。
我把竹鞭比在止祥红肿的肌肤上,那根竹子还是去年折下,我向张魁打听了他怎样让竹箫保持颜色的法子,他告诉我,先在加了鸡油的锅里煮,然后用冷水淬,再打上清漆,便可以一直嶙峋翠绿,他不知道我要用来做什么。油锅,冷水,水深火热,如此残酷的法子,可以维系住美丽,好像死亡,苏小小死的时候十九岁,隔了千年,人们唱起她的“西陵松柏下”依然神往。我看着自己拿着竹鞭的手,细长的手指,关节有微微的突起,手背的颜色像阳春的白雪,白中有微微的红润,和竹鞭的翠绿相映成趣。我想起李白的诗,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我若是止祥,一定回家去,守着妻儿,慢慢变老,也是甘愿。 ~
我的手臂休息了一阵,又恢复力气,竹鞭“嗖”得抽上去,止祥的脖子猛然向起一仰,手便回来捂住被打的地方。我没有阻止他,只是淡笑:“方才那下不算数。”既然是游戏,便要有些规则,如同《千金记》里霸王回营看虞姬,规定是走七步,多一步少一步,看戏的都会发出嘘声,若想要梦境成真,便要自己先认真。
止祥强笑着道:“你真的……与众不同……”他慢慢把手收回去,那道白色的鞭痕在一片粉红中格外显眼,我知道要过一会儿才能变成暗红。其实我已经手下留情,考虑到肿胀灼热的肌肤会让这种锐痛变本加厉,没有让竹鞭的鞭梢着肉,否则可能七八下变会出血。我那次用鞭梢打了徐青君两下,他疼得从床上滚了下去,说好像刀尖剜肉一样。止祥很紧张,双手握拳,臀上的肌肉时而收紧,时而放松,他的身体对竹鞭的抽打还陌生,他在害怕,怕自己承受不住,却依然想要尝试。好比一个孩子,越是告诉他不要玩火,他越对那灿烂温暖的东西着迷,一定要伸手出去,被烫一下才甘心。又如深闺中的莺莺,从小圣人之书读了很多,依然忍不住自己抱了棉被跑到张生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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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很多痛苦,若不亲身尝试,如何得知?若是因为羞怯恐惧、因为不敢表达而畏缩,世间该丧失多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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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鞭一下下地挥动,我一边注视他臀上鞭痕的颜色,一边回头去看他因疼痛而扭曲的神情,倾听他压抑在喉咙里的痛叫。我想,我还是有一点残忍的,喜欢通过别人的痛苦来体会那份深情,那份凄美。我串戏时更喜欢妆生角,和小宛搭对儿唱《紫钗记》,站在一旁,看着她扮的霍小玉为情憔悴,贫穷,疾病,寂寞,世态炎凉,将这柔弱的女孩子剥皮拆骨般折磨,却依然在爱,百死无悔。我的眼眶会湿热,想要落泪,用手按住胸口,感觉里边快要破碎的跳动,如同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被某种悲怆和欣喜击中,在美丽与感动面前无能为力。
十下——连带我讹他的第一下,十一下竹鞭打完,我又换到他身体的另一边,这时候他右边臀上的伤痕比左边重,鞭痕已经变成暗红,我的指尖轻轻抚上去,他的腿都会一颤。那细长的红痕让我想起有一些诗词,会赞颂欢爱时男子身体上被美人抓出的血痕。又让我想起“晓霞妆”,相传是魏文帝曹丕宫中的一个叫薛夜来的宫女,一天夜里,曹丕在灯下读书,薛夜来走近,不慎撞在水晶屏风上,顿时额头鲜血直流,伤处如朝霞将散,愈后仍留下两道疤痕,曹丕反倒宠爱她了。别的宫女模仿,用胭脂在脸部画上这种血痕,后来变成了一种流行的妆式——斜红。看来对疼痛之美的嗜好古已有之,有的人希望用受伤的方式换取关注和疼爱,有的人看到别人的疼痛会心生怜惜,男女皆然,不独是我和止祥的怪癖,只是我们两个的手段更激烈坦然,没有任何的羞怯的遮掩。
这十鞭他似已痛得忍受不住,不但两腿乱踢,身子挣扎着要向前爬,手回来挡了两次,多赚两鞭不说,还被我不小心一鞭抽在手背上。打完的时候止祥几乎瘫软,身下的棉被也被他拱得乱七八糟,他身上的中衣是吴地柔软的丝绸,吸了汗水后几乎变成了透明,紧紧地贴在肌肤上,他的身体便如全然〖赤.裸〗了一般。
魏宫的宫女因为寂寞,渴望皇帝的临幸,刻意装出受伤的样子来,那止祥对自己这样狠心地伤害,又想得到什么呢?风流如他,也会寂寞吗?
我凑过头去,轻轻亲吻他脸上的汗水,他的脸色更加通红,只嘴唇有些苍白,大口大口地喘气,我问他:“怎样?”我在试探他会不会求饶。
他低低道:“还好……像是被抽到天上,又狠狠摔下来……”他的嘴唇上面有齿痕,我知道他刚才忍得艰难,一时心软,斟了一杯热酒递给他,柔声道:“小心着凉。”他的嘴唇还在颤抖,小口地咂着酒,他垂下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他睫毛上有晶莹的光泽闪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喝的,一定是滚烫的黄酒。
他看我转动着手腕,还因为忍痛而抿着的嘴角拉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手疼了?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我笑:“好让我卯足了劲儿打你?”他面色一滞,大约他忘了我们还有二十下竹篦的契约。
我叹了口气,他傻傻的样子比白天可爱。我忽然想继续和他聊,今晚他在疼痛的摧残下没有力气再把自己打扮成那个山阴世家公子,给了我一个机会了解他,他是我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个男人,我对他却所知甚少。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你的妻子,还有儿女,可曾埋怨?”我知道他在山阴是有妻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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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避免埋怨的最好法子,就是走远了听不见。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原来他比我还残酷,我打他,只疼几天,天一亮穿上裤子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他对别人的伤害,却是一生一世。家园,手足,娇妻,儿女,那么多象征着安定美满,许多人做梦都求不了的东西,就被他这样弃如敝屣,我在一瞬间心理平衡,他确实该打。
“没有什么地方,想让你留下来么?”我想不明白,我从小在金陵出生,在金陵长大,虽然出卖色相,但觉得不必漂泊,是一种幸福,我不羡慕柳如是。就算是掠水飞鸿,也终需收拢翅膀,他为什么不会觉得疲倦。
他转头看着我坏笑:“你是不是想嫁我?”
我吊了脸,在他“晓霞妆”的屁股上又补了一巴掌,止祥“嗷”一声痛叫:“这个抵一下!”我拿起竹篦道:“这个算我附送的,添头。”
竹篦着肉的那一头,是劈破的,所以抽上去有散乱的伤痕,徐青君说,这个打上去感觉是针扎一般,其实并没有竹鞭那种呼啸而来的疼痛可怕。但是此刻对于止祥来说,不要说是竹篦,就是蒲鞭也承受不起了,在我的笞打下,他从挣扎呼痛,到最后终于哭了出来。他臀上有一些细细的棱子,凌乱地分不出经纬,将原来竹鞭打出的整齐伤痕也覆盖住。这便是我留在最后使用它的原因,我喜欢那伤痕,让我想起女子被风吹乱的发丝,本朝流行的堕马髻,抛家髻,就是以乱为美。
~
我把垫在他身下的被子取走,让他平趴在床上,放松双腿,他一身的汗水,便如刚从雨中走过,泪水混着汗水,在脸上汇成细细的水流淌下。他湿淋淋趴在床上喘气的样子,像一条被水冲上了岸的鱼。我费力地给他把那件中衣脱下,把他脊背上的汗水拭去,又拉过棉被给他盖上,道:“我去打水,给你冷敷一下,会疼得好些。”
~ 打人其实也是件辛苦事,今晚打了六十多下,我的手腕酸疼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挨打的只要趴那里,打人的却需要准备刑具,控制力道,观察着他的神情来判断什么时候必须停下,打完了,还得伺候他擦身上药。
他忽然抱住我,双手环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怀里开始哭泣,先是压抑的,后来逐渐放声,我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儿,迟疑地去抚摸他的脸。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和挨打时哽咽的呻吟不同,只是崩溃的哭泣,他内心深处的脆弱和疲倦,终于借着我给予的疼痛发泄出来。我知道男人的泪水里有深刻的羞耻心,他们宁可被打屁股,也不愿哭泣,因为那种被压抑的感情太深,一旦裸露出来,就容易受到伤害。
在这个家国飘摇的时候,有责任感的男人都要学会在重大事端面前若无其事,止祥自己科第不中,他弟弟被当权陷害罢官,两个人闲云野鹤般带着家班到处听戏;密之和孙临的家乡被流贼所毁,密之的姐姐和姐夫死难,他们避难南京一样诗酒狎妓;次尾五次南闱落第,一腔报国的大志,一年年的落空,依然在为复社奔走。把自己的痛楚隐藏起来才能做事。
~ 我想帮他们放松,想让他们在我怀中,将内心深处的柔弱释放,我爱怜他们无助地如同婴儿一样的呼叫,我怕那些东西积累太重,会把他们摧垮。止祥把我的身子往下拉,我脱去衣衫,慢慢躺下,不顾他烂桃儿一样的屁股,将他紧紧拥抱,他不是需要这些吗?也许他明日就要飞走,我甘心今夜让他在我的身体上栖息。
结束之后我筋疲力尽,不光是身体,还有精神,闭着眼睛想睡觉,止祥在后边侧卧着抱住我,轻轻唤道:“白门。”我脑子里模糊一片,只淡淡回应:“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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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聊聊好么?” `
“哈,”这话绕了一圈又回到我这儿,我一笑登时清醒了,“你还没挨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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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道:“不,不是打我,就是我们这样躺着,说说话。我疼,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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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除了他趴下挨打的时候,别的事情我都得听他的,谁让他是我衣食父母。何况他这样一说,我心怀歉疚,不说话也睡不着了,算了,大不了明天睡够,料得徐青君也不敢再偷进我房里来。
“好,我们继续聊,我想知道你那个姨娘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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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我不想再提,白门,我们聊聊你吧,我觉得两年时间,我似乎从未认识你。”
我笑着转过身,拨弄着他的耳垂,笑道:“我要为客人保密,好比今夜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免得日后你们相见,彼此尴尬。”
止祥摇头:“不是你的客人,你总还有自己的生活,你几岁来了寇妈妈这里,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每天做些什么,你的戏是跟谁学的,喜欢哪种字体,喜欢吃什么东西,都可以对我说说,白门,除了你的美丽聪明,我对你一无所知。”他的声音诚恳,像一个和我失散多年的亲人,温暖,亲切。
我沉默片刻,随即一笑,原来我们两个根本是陌路:“你想要什么?想听我的身世,为我唏嘘两声么?好,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莺莺和张生成就好事,张生却不知所踪,只能生下一个没有姓氏的孩子。你听我的名字,寇湄,寇白门,我就出生在白门的一条船上,上不见青天下不履黄土,她没有抱我一抱就转交给了我现在的妈妈。祁大公子,你准备好咏叹红颜薄命的诗句了么?”
止祥的脸僵住,尴尬地笑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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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了怔,我从未想过这件事,因为我对自己眼下的境况很清楚,几个妹妹还未当家,我必须维持现状,心里隐约的渴望,不过是次尾对我好一些,我们在一起的夜晚,多一些便好。将来呢?如果次尾愿意娶我,我要搬到他小小的寓所去,为他洗衣做饭,忙碌完一天,看着他在灯下读书写文章,递给他一盏茶,他回头看我,不说话,只轻轻摸索我的手。他始终是沉默的男子,不善表达。那样是否会很幸福?至少是不一样的天地。 `
我无法将这些告诉止祥,只是笑笑:“吃饱。”
“吃饱——?”止祥眼睛大睁,不能理解,在这个问题上他和徐青君晋惠帝属一路货色,活该晋惠帝被挟持被凌辱被毒死,而我对他们两个只是打打屁股,很慈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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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你生下来时家里就有金山银山,挥霍一世也未见得会完,但很多人是不同的,江边的纤夫天不亮的时候便要出工,我们则是漏过五鼓还不能睡觉。宋徽宗到李师师家感叹人家吃得比他还好,李师师正眼都不看他,但一亮出身份来李师师照样要跪拜谢罪。止祥,这世上真正饿死的人不多,但能够不受逼迫就吃饱的人却很少。”
~ 止祥道:“那么,让你不再受逼迫需要多少钱?一千两够不够?”
我笑:“你太小瞧我了,贞娘在媚香楼抹牌,一夜输一千两眉头都不皱一皱,也许过得几年,你一千两银子未必能上我的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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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看着我:“好,三千?五千?还是一万?你妈妈多少钱肯放你走?说个数目出来,我客中略拮据些,但宗子可帮我筹措。”
这回轮到我怔住,我用手肘支起下巴,一头长发垂在枕上,我笑道:“你不会是想娶我吧?”
止祥把我的头发缠在他手臂上,笑道:“女子重前夫,饮水思源叶落归根,不好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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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猛然一跳,赞过我美的男人很多,但说出想娶我的还是第一个,徐青君所希望的只是能天天粘在我家,或者接我到他的园子里,这话密之没说过,次尾也没说过。但止祥说话的神情总带笑意,让我不能确定,我笑道:“你喜欢我什么?”
他眯了一下眼睛,似在琢磨:“不大清楚,你给我的感觉,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
我笑起来:“那是因为她们都舍不得像我这样狠心打你,你要是喜欢我这双手,千万慎重。娶我回去,你那个地方每天都会姹紫嫣红开遍,还是这样偶尔来玩一次,好歹有个养伤的机会。”
止祥握住我的手看,那只刚刚打过他的手,躺在他手中显得素净纤细,他低声道:“白门,我刚才想,我们都会老,你老的时候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我老的时候何尝好过?就算端着大盘黄金,那些小姑娘也不会再喜欢我,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总有更俊美更有才华的子弟长大,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何必跟他们争,自取其辱?”
我哈得笑了出来:“没想到嫖客也有白头翁之叹。”
他捂住我的嘴,有些艰难地欠起身来,道:“别用那个字……白门,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想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那里有你在。好不好——呢?”
我倒抽一口冷气,他最后四个字,说得如同恳求,让我有些眩晕,他是真的,想娶我?
我不说话,很多事情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曲中女子如果愿意,可以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不空,却很少有机会得到止祥这样身份人的求恳。柳如是容貌胜过我,才华胜过我,名气更是我无法望其颈背,到现在都没嫁出去。当年有痴情如宋徵舆冬冷寒天为她趟水,有陈子龙情真意切相处三载,这两人在面对婚嫁的时候却都畏缩了。
止祥是风流,但来我家中的男人又有哪个忠贞?我不必为他有多少个女人吃醋。他只要保证我衣食无忧,将来就算对我失了兴趣,我好歹也算他的妾侍,依止祥的慷慨,亦不会太薄待我,可以在他山阴的家中给我一间房屋一寸土地,供我慢慢变老,慢慢死去。受他一个人的气,总比受天下所有男人的气来得容易。
但就这样放弃了吗?那个冷淡的,沉默的男人,隐含了我所有的渴望和想象,我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静如水。柳如是说,她还是要找一个喜欢的人嫁,找不到,就和船一起沉入水中,多么干净。我还不到十六岁,我和次尾的机会还多得很,也许下一科他就会中试……其实他中不中没关系,我只要再做两三年,就可以攒足够的钱留给妈妈,妈妈不会难为我,次尾也会接受我的好意——我不信他能对一个爱他的女人永远骄傲。 `
我用力摇摇头,没什么好可惜,至多是当做了场梦,我不觉得愧对止祥,他对我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很快就会有别的女人给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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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的声音很生涩:“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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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坦然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反正已经得罪,就不怕得罪到底。
“不是方以智?”
“不是,是吴应箕,你应当听说过。”我不想使自己表现得肤浅,但说到这个名字,总是禁不住会带上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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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哈”得一笑道:“原来是他,复社领袖,南都名士,你喜欢他什么?文章比我出色?还是床上比我出色?”
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嫉妒,他对我的在乎有些超出我的想象,我笑道:“我喜欢他,因为他和你不是一类男人,我想试试,我的下半辈子,有另一个活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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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祥嗤笑:“男人骨子里都一样,只有玩得起的和玩不起的,玩不起的或许囊中羞涩,或许是被名教所缚,沽名钓誉之徒最为可厌。你对他一往情深,他怎么还允许你跟我上床?”`
我“呼”得一声揭开覆盖住我们〖赤.裸〗身体的被子,他花了钱为我梳拢,花了钱来我家,他可以侮辱我,但是他凭什么侮辱次尾?我就这么〖赤.身〗〖裸.体〗跳下床,指着他吼叫:“祁豸佳,我不是你买下的玩物,在这张床上你想干什么都行,但除此之外的事情不劳你挂怀!你今天给了妈妈多少银子,我找给你!你梳拢我花了三百两是吧,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当时才十四岁!你希望这个女人从十四岁开始,一辈子都被你毁掉!”我说到这里,忽然热泪盈眶,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恨他的,可是他提到次尾的那种语调,让我愤怒地一片昏乱,如果我先遇到的是次尾,如果我遇到次尾的时候尚是个干净身子……
烦躁和愤恨堵在我胸口,快让我憋死了,我一眼看见还放在桌上的几样竹子,想也不想就顺手提过那根竹鞭。止祥本就是侧卧,我在他肩头一按,就把他按翻过来。他臀上粗粗细细的伤痕因为凝血的缘故,都变成了紫色,几道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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