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BL慎入] 作者:瞬夕__lxl524

本站致力营造轻松、舒适的交友环境。
另有小说阅读站点,网罗包括训诫文、腐文在内的全网书源。

第1回

百度【潇湘溪苑吧】
 
     
 
 周绍白接着电话的时候,正把一打子衣服从旅行箱里拿出来丢床上。
 康维在电话里直上火:“你说这事儿闹的,跟《荧幕内外》合作多少回了,一直都陈凌负责摄影的,这次开机仪式就准了他们社里来人给个独家,这都,这会儿才来说换个摄影师!谁知道给弄个什么样儿的人来,到时又弄出一堆子烂片来。现在倒好,会按个快门都敢叫摄影师,上回那新人,快门按得嚓嚓的,那个利索,五分钟拍了总得有八百来张吧……”
 周绍白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我说您能别操这么些心么?人总有些不得已的理由,都知道你规矩大挑剔多,比谁都难缠,这才事先给你打个招呼吧。我也就一戏子,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哪儿一采访还得指定御用摄影师了。”
 那头的声音就冷了下来:“跟你说多少回了,甭把那俩字儿挂嘴边上!我规矩大,我会挑剔,要不是你总这副懒散模样儿,什么都不在乎,我能操这么大心?你也不比那些十多岁的小孩儿,有着大把青春咋整都成!让你注意着保养,注意明星形象,你说你听过几回?我可告诉你,这回开机仪式你给我打起点儿精神来,要再跟上回似的,站着都能瞌睡还让周刊逮个头条,就啥也甭说,自个儿上我房里取活儿!”
 这最后一句话硬是生生逼出周绍白一身冷汗来。想想仨月前那次近乎惨痛不堪回首的经历,当下挂了电话就往箱子里寻摸咖啡。
 等把自个儿拾掇齐整了,下了楼就直奔化妆室。这次接的片叫《过往》,讲的都是咸丰年间的事儿,周绍白是男一号,演一旦角,为着宣传,开机拜神就得上戏妆。投资方是出了名老奸巨猾的,说是怕打扰封锁了一切消息,可又似有似无地给传媒漏着一句两句的,这不就一开机拜神,还故作神秘地就许了一家平面媒体来采访,反倒闹得各大媒体好奇心沸沸扬扬的,都揣摩了好一阵子周绍白的新造型,平白为这还没开机的新戏做大了宣传。
 等化妆师小美给他细细勾上脸,带上行头,披挂上戏衣,周绍白两眼一扫镜子,自个儿也有些愣怔。心里顿时活络起来,调皮劲儿上来,斜斜地,对着镜子飞了个眼色,微微低下头去,眼波辗转流曵,还真有了些倾国倾城的味道。
 忽就听到咔嚓咔嚓两声快门,警觉地一回头,却是个陌生男子,挎着的摄影包上还有《荧幕内外》那个显眼的红色Logo,想是顶替陈凌的摄影师。见他回头,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却连脖子都红了,又低头摆弄起手里的照相机来。
 周绍白摇了摇头,知道准又是个新人,也不懂得套个近乎。康维那挑剔劲儿,是最看不得不打招呼抢拍的,要让他知道了,还不定得怎么闹呢。
 才一寻思,果然听到康维咋咋呼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干什么的干什么的?!谁准你拍照了?!全都给我删了!”
 那人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有些愣愣的,使劲儿低着头,手足无措的样子。
 康维气得脖子都粗了:“嗨,说你呐!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的?谁带你来的?没教过你规矩?”
 正吵着,就见着谢飞风风火火跑来拉架:“哎,康哥康哥,这是咱社里一新人,不知道您的规矩,可在摄影这行当里也算小有名气了,拍出来的片子准成,我保准他不是故意偷拍,准是看着一特棒的镜头,来不及打招呼就先抢上了。”一边又推那男子,“你还愣着干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康维先生,你拍的那就是大明星周绍白,你这么贸贸然就按快门,这会儿连声抱歉还要我教?”
 那男子这才抬起头来,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说:“对……对不起您周先生,我真不知道是您,刚看您对着镜子的镜头特漂亮,实在忍不住手就按了……真对不起……周先生您……”
 周绍白细看去,那人的眼角竟是有些湿了,心下也不由得诧异,不就是被吼上几句,怎么一大男人就这么弱了,一吓唬就哭,也忒没骨气了,跟吃棒棒糖那小孩儿似的。
 可就这时光,头顶拉着电线临时挂上的灯泡儿晃了两下,传来些轻微不可闻的咿呀声。周遭康大经纪人的吼叫、谢大记者的周全、零零碎碎的喧闹声儿,好像都在猛然间退出了老远去,那人的眼睛,在明晦参差间落了细碎的光影,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满满的歉意……和说不上的激动,直透着一股子诚恳的执着。
 周绍白蓦然地就心软了,回头看着康维:“算了,也没拍到什么。”眼见着康维又要跳起来骂自个儿,忙转头勾起嘴角问人:“哎,你叫什么名儿?”
 看那人嘴唇动了两下,又紧紧闭上了,头却埋得更低了。
 良久良久,才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袁子云。”

开机仪式没什么出奇的噱头,不过是例行的切肉拜神。唯周绍白只觉得无时无刻,总有亮晶晶如惊惶小兽般的眼神在身周梭巡。
 回过头去,太阳强烈的光线让他微微眯起了眼。袁子云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模糊着。
 心中突然一动,恍恍惚惚,曾经的曾经,久远到不可知的某个年代,似乎有过一张意气风发的容颜,缀着细密的汗珠,在灿烂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笑得前仰后合,险险便要撞上身后胡同口灰白斑驳的砖墙。
 那是谁呢?许是小时候的同学罢。周绍白微微出神了一刻,在记忆里寻摸了几圈,也没个结果,便丢开不想了。
 待回过神来,就看到谢飞似笑非笑的眼神:“大明星想什么那么出神呢?可够敬业的,这开没开拍就开始揣摩角色心理了?”
 周绍白莫名其妙地看回去,谢飞索性笑出声来:“我问题都问两遍了,敢情大明星一个字儿都没听见?我说,得亏咱和大明星多年交情合作无间了,要随便换个谁,还不得哭着说您给脸色摆明星谱呢?明儿报上还不定得怎么说呢。”
 周绍白心里咯噔一下。谢飞说起来也算是个资深圈内人,周绍白新出道那会儿,处处受挤兑,家家报社都极尽讽刺,甚至有评论说他是“娱乐圈一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快餐”。单单谢飞力排众议,《荧幕内外》三个版面不卑不亢的中肯褒扬,配着陈凌的硬照,最终一句“他若是想红,能超过所有人”,让周绍白记了七年。
 这会儿这话,摆明了是敲打他,周绍白心虚地偏了偏视线,果然见到康维脸色难看之极,狠狠地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接下来的时间周绍白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敢走神,心里也清楚只刚才那出,“康大善人”晚上就饶不了自己,也只得小心翼翼,总算到了仪式正式结束,完成个人专访,都没再出状况。
 笑容维持到房间门口才垮了下来,打开门扶着头,狠狠地扑到了床上,烙饼一样翻来翻去。
 没多久,就听到房里电话唧唧响,提起来,康维的声音温柔得能挤出水来:“亲爱的,您能来隔壁屋里一趟么?”
 
 康维的房门没锁,周绍白磨磨蹭蹭从半开的门缝里探了探脑袋,康维正抱着笔记本玩祖玛,书桌旁边老高一堆书,最上边儿黑呼呼跟木炭似的一条,顿时吓得呼地就把脑袋缩回去,刷一声关上门。
 手还没来得及从把手上移开,门又开了,自个儿的手肘被人温柔地拽着,下一秒就给直接甩到了床上。这回门咔嗒就给反锁了。
 周绍白抱着脑袋在床上扭来扭去:“您就不敢饶我一回么?明儿就正式开拍了!”
 康维微笑,坐在床边摸摸他的脑袋:“我是顶心软的,我最信奉用温和有爱的教育方式,创造出演艺圈的耀眼星辰。看你那么痛苦,今儿就不罚了吧。哦,对了,等下晚上的开机宴,你把柜子里那个写着牛鬼蛇神的高帽子带下去唱个歌吧,上回用完我没舍得丢。放心,沈大导演反间谍能力在甭说在圈内,在国安部都小有名气,没哪个狗仔敢在他的辉煌战绩下撒野……”
 周绍白一跳两丈高:“我错了还不成么?”
 康维站起来,慢悠悠地踱了两步,把那条“木炭”掂手里头,继续微笑。
 周绍白狠狠地扑棱了一下自己已经变成鸟窝的脑袋,认命地爬回床上,别别扭扭地解皮带。整五分钟都没见实质进展。康维倒也耐心,只时不时地把那“木炭”在桌子边敲上两下,节奏性还挺强。
 听着木炭打击乐从小夜曲进化成R&B最终直接变成了《命运》,周绍白终于一咬牙,裤子褪了半截,挂在大腿上,顺手抻着一枕头,往脑袋上一压,便不动了。

康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故意不紧不慢地踱到床边,作痛心疾首状:“我是个宽容的导师,在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确有利于公司内部的和谐稳定。”周绍白大喜,从枕头下边把脑袋挖出来,还没来得开口,就觉得光屁[bd]股上挨了狠狠的一下,勾起一半的嘴角硬生生耷拉下来变成了惨叫。
 康维充耳不闻,曲起手指敲了敲戒尺:“但更多时候,我依然坚相适度的体[bd]罚可以有效增进一名艺人的自我认同感和社会使命感。这就是中国式教育,老祖宗的传统。”
 说着,随手顺走了被周绍白丢开的枕头……塞在他身子下边。
 无意间丢失保护的周绍白可怜巴巴地扭着脑袋看看康维,又看看自己身后红艳艳光灿灿一条三脂宽的烙印,再看看康维,康维不为所动地把戒尺又搁回他屁[bd]股上。
 周绍白悲痛欲绝地抱住了脑袋,狠狠把惨叫压在嗓子眼上,一边谨慎地选择适当的时机发出适当的呜咽声,一边在心里痛骂康大善人。
 康维看着尺子下飞速肿起来的五条通红伤痕,满意地点点头:“我想经过刚才的热身运动,你应该能够更好地接受接下来的一系列以教育为最终目的的行动。”
 周绍白大惊失色,康维手腕一翻,砸了一下狠的。
 “三十下。”他不紧不慢地按住了周绍白企图逃跑的身子,又一下狠抽,“自个儿记着数。”
 周绍白只觉身后酸麻肿胀,在挨了七八下之后,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扭向身后,嘬着牙花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毫无意外的斑斓色彩,跟开了染坊塞的。脑子一热,振臂疾呼:“要文[bd]斗不要武[bd]斗!”
 康维微笑:“很好,帽子就在柜子里,我绝对拥护你选择的权利,你知道,我是顶会心软的。”
 周绍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继续抱着脑袋装鸵鸟。康维继续微笑,然后……举起戒尺狠狠的一下砸在了肿得最高的伤痕上。
 周绍白嘶嘶啊啊地倒抽凉气,嘴角抽搐暗暗赞叹:“全球经纪人的楷模!”又挨了十来下,眼珠一转,放声大哭,顿时感觉身后没了动静,再过一会儿,啪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周绍白从手臂下露出一只眼睛,床边果然已经没有了人,就吐着舌头探出脑袋,一抹眼泪,手向身后探去。霍,这肿得,屁[bd]股能多出三斤肉来。
 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会儿,效果非常好……更疼了。正琢磨着要怎么办才好,就听到门边一声冷笑,吓得手刷地缩了回去。
 一条冰冷的毛巾覆在了光屁[bd]股上,周绍白扭头嘻嘻直乐,康维又顺手一巴掌拍下去:“好样儿的,多大岁数了你还真好意思哭得出来,我可给你记着了,下回甭说哭,就算你咬舌自尽,我鞭尸也把你该挨的数打完。”
 周绍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要能站起来准撒腿就跑了。

袁子云舒舒服服地蹭在椅子上,往电脑上倒照片。屏幕上浮光掠影,粉霞艳光,瑰丽莫名……尽是一个人的脸,带着些天真的兴奋,以及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半分迷惘半分亲切半分熟习,幻成旧时月色——
 绕过东四牌楼往南路拐,一抬头能见着泰华园外老大的戏报,大红纸、碎金点儿:《会审》,周云卿。小戏园子,里头乱得叫人心烦,卖烟卷儿的,提壶冲水的,热手巾把子飞来飞去,还有熬鹰的、那鸟扑棱着翅膀没个安生。也没个座,就自个儿寻了个空处站定了,纯为挤个热闹。
 胡琴声咿呀半晌,大红的幔子扯起一角。
 当下如遭雷击,魂灵儿飞出去老远,透着层层叠叠的人群缝隙往台上看去,那人一双眸子飞若流丹、澄若秋水,水袖轻曵,缓缓吐字。周遭的空气都混沌暧昧起来,微微颤动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作者插花:泰华园算不上纯正的戏园子,在东四牌楼南路东,虽比不上芳草园,但生意是极发达的,只可惜光绪庚子后便毁了。这里就是拿来一用。)
 
 袁子云回过神来,微笑地把满桌子堆着的版面草图推到一边,摊开大本子,慢条斯理地写下五个大字标题:计划书草案。刷刷刷写了半晌,啪地合上本子,往抽屉里一搁,转身就出了编辑部。
 什么计划书?天知地知袁子云知,这儿就透露个中心思想,四个字:坑蒙拐骗。
 啥?这样损了点儿?甭忘了多少年前就有过一句经典:革(bd)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精辟!
 
 袁子云站在剧组包下的大院子门口探头探脑,没两分钟,出来一大妈,提溜着老大两包衣服:“干嘛的?”。袁子云陪着笑,往大妈兜里塞了张钞票:“我是影迷,来看看周绍白,您偷偷放我进去,我讨个签名就出来。”大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一撇嘴颇为不屑:“头一次见您这样的大男人来追星,够时尚的。” 再一扬脑袋:“进去吧”。
 袁子云使劲儿扯了扯衣服,满意地看着身上那件衬衫……皱成了咸菜,低着头,可怜巴巴地靠着墙角蹭过去。
 周绍白吃完午饭没敢坐下休息,瘸着腿在院里散步晒太阳,一抬头就见一大男人,浑身透着颓唐,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可不就是那个摄影记者。见着自己了,泪珠子在眼眶里头滚了几滚,闷声闷气地说:“周先生,我工作丢了……”
 周绍白一愣,再一想:“就为昨儿偷拍那事儿?”
 袁子云抱着脑袋“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嗫嚅着:“周先生,我……我……我有句冒昧的话,怕唐突了您,不知道该不该说。”没等周绍白回答,一气儿说下去了——就怕周绍白这傻小子给来一句“那就别说了”,“您这么一大明星,身边也没个助理,总得康先生跟着奔波,不如……收了我做您助理成么?”犹豫了一下又补了句,“我很仰慕您,真的。”这句话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周绍白刚想开口,袁子云又把话拦下来:“我在《荧幕内外》也呆了一阵子了,我懂规矩,也知道助理该做些什么,您信我!”
 周绍白看看他,心里想着你真懂规矩昨儿怎么能偷拍闹得连工作都丢了,我信你才怪。可偏偏粘上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有着些说不出的亲切熟悉。不知怎么的就点了头:“成吧,不过我得和康维商量下,他应了才行。你也甭着急,留个电话给我,先回去吧,要真能成我给你电话。”
 说完之后,暗自骄傲:“我是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
 真是因为同情心?谁管得着啊,反正他自个儿相信就行了。
 袁子云心情愉悦地出了院门,打了个车就奔编辑部。干嘛去?他不是让编辑部开除了么?他的话您也信?

晚饭时周绍白就跟康维提了这事儿,听说是要的袁子云,康维便有些反对:“就那个?一看就什么规矩都不懂的,没经验没资历,要了也尽是添乱。”
 周绍白却不以为然:“哪个不是从新人开始一步步走过来的,何况我身边总有你看着。我看他倒是个心细的,况且杂志社那工作也是因为咱们才丢的……”停顿了一下,有些无赖地说,“你要真不答应,我就直接找Wilson说去。要个助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准能应。”
 康维狠狠地扑棱了一下他的脑袋:“好样儿的,这算是威胁我?”
 周绍白一吐舌头不说话了。康维语气软了下来,又说:“就知道你准又是心软应了人家了。算了,应了就应了吧。”
 周绍白大喜,刚要给袁子云打电话,康维一伸手把电话按了:“等等再打。我可先得把话说清楚了,这助理是你自个儿挑的,你就得自个儿负起责任看好他,该教的都得教会了,要闹出什么乱子来……”伸手指指周绍白的坐立不安的某部位,“你背。”说完,放下饭盒转身就走,出了门又回过头来:“对了,忘了说了,出于对本公司艺人身体健康营养均衡的考虑,你藏菜叶子底下的胡萝卜最好给我吃干净了。”
 周绍白看着康维优雅的背影,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袁子云坐在谢飞面前,满面愁苦:“谢姐,我也不知道周绍白能这么记仇,也不知哪儿打听来我的电话……”斜睨着眼看谢飞,大有“是不是你透露出去”的质问意味,被谢飞狠狠白了一眼,才又接下去说,“昨儿打了电话给我,非说我惹恼了导演,还特好心地出主意,要我去剧组做苦工,说是导演不消气就得告我们社……” 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谢飞的神情。
 谢飞气得抬手就想打他脑袋,到底还是放下手来,用力把桌上一堆照片一甩:“行了,你去吧,这事儿我给你瞒着,会想法儿给你办停薪留职。”想想还是不甘心,在他背上狠拍了几下,才算出了气。
 
 袁子云憋着笑整理桌上那一堆散乱的照片——那张“罪魁祸首”早已经洗了出来,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周绍白的脸勾得绚丽,油彩层层叠叠地覆在脸上。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带了些眷恋地看着镜子里有些模糊的自己的脸。头顶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的轮廓,熠熠生光,仿若站在舞台聚光灯下,一派单纯的喜悦。
 便也想起了那天去剧组,虽说周绍白努力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从他僵硬的站姿上,袁子云不难想象前一天发生了些什么。思绪顿时又飞出了老远去——
 
 那一日戏唱了半截,台上的苏三便错了词儿。偏那唱王金龙的小生是个好翻场(1)的,当下便乐了,台下原是没发现的,这一来顿时一片倒好,更有些促狭的怪声尖叫起来:“下台喽!”。那苏三跪在台上大窘,无地自容一般,不敢哭,也不敢笑,只是径自唱了下去,许是急着逃下台去,越唱越快,连胡琴都险险跟不上了。
 袁子云笑着,便有些着迷。
 下了戏,同来的王家公子桓定邀了袁子云一同去打茶围,说是也请了今儿戏班的几位角儿。待在席上坐定了,便飞笺叫条子。桓定原是朱紫仙的老斗 (2),见袁子云神色,心中也略略有些明白,知他上了心,便自顾同他说着闲话:“云卿是紫仙的徒儿,打小是给捡来的,紫仙看他长得齐整,就尽了心的教他。那孩子也争气,小小年纪就在堂子(3)里出挑儿。差不多前年吧,就开始上台,初时不过踏踏台毯,慢慢就去些小配脚(4),渐渐地也挣出些名堂来。今儿却是头一遭去这苏三,照说是有些快了,但紫仙原有栽培他的意思。这孩子怕是紧张了,说来那大段唱腔,跪台上得唱三刻钟,却也怪不得他错了词儿。”
 袁子云只是听着,却不答话。桓定知道他脾气,也不以为意。
 又待得片刻,朱紫仙便到了,袁子云细看去,却是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倒也眉清目秀。另有几位堂子里的角儿也都到了,只不见那周云卿。桓定问起,朱紫仙望了他一眼,才说:“今儿坍了台,哪儿还容他这般舒服,赶着出条子,这才罚在院里跪着呢,一会儿散了席会去便有他受的了,所以这会儿来不了,却要请王公子见谅了。”
 桓定知他疼云卿,这般只是个托词,无非不想让他沾染上这些个风气,也是保护的意思。当下也不多说。袁子云却着实有些担心了,整场宴席只是坐立不安。
 散席后,朱紫仙叫了车子才离开,袁子云便巴巴地向桓定打听朱紫仙的下处(5),被桓定好一番笑讽,才陪了他同去了。

袁子云就有些怜惜,走近几步,瞧得真切了,顿时……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这哪儿是冻得打颤,分明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呢。便站在他身后,顶着嗓子“吭吭”咳嗽了两声,就见跪着的那个猛地身子一僵,背脊瞬间挺得笔直,双眼平视前方。隔了一会儿,见身后没了声响,便微微偏了脑袋偷偷斜了眼睛往后看去,这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根本就不是朱紫仙,身子就垮了下来,狠狠地对着袁子云翻了一个白眼。
 袁子云失笑,刚要开口,就听朱紫仙在不远处慢条斯理的声音:“云卿,我刚在屋里思量良久,也不能决定要怎么罚你。不如你自己说说?”
 周云卿身子又是一僵,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回是真的了,缓缓回过头去,朱紫仙似笑非笑地靠在门边,看也不看他,只向袁子云作了一揖:“紫仙代这孩子多谢袁公子厚爱,只不得不辜负公子的一番善意了。在我这堂号里,做错事原是必要罚的,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这也是为着栽培孩子成才,还请袁公子万勿见怪。”
 袁子云正一正自己的衣襟,一本正经地抱拳作揖:“袁某受教,却有个不情之请。袁某自小深受家严家慈宠溺,却未有幸得遇严师如您这般,致使惫懒不勤,一事无成。不知今日可否容袁某留下,也好学习一二,以此鞭策向上,孜孜不倦。”
 朱紫仙深深看了他一眼,袁子云微笑着回看。俩人眼神交流足有半刻钟时间,朱紫仙微笑起来:“如此,在下便在袁公子面前唐突一回了。”
 跪着的那个一听,脑袋刷地抬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朱紫仙,却被朱紫仙冰冷的眼神瞪回去,吓得脑袋刷地又垂了下去,“咚”地一声砸在面前的墙上,稀溜溜倒抽一口凉气。
     
 桓定因有些醉意,就先回转了。袁子云在内堂坐定,环顾四周。这屋布置得颇为素净,只南墙上悬了一幅字。再看屋内几人,朱紫仙面覆冰霜,正襟危坐;小福战战兢兢,满脸不忍;周云卿……周云卿乖乖地跪在师父面前,一双大眼吧嗒吧嗒的,眼瞅着泪珠儿就要往下掉。突然上前抱住朱紫仙,带着哭腔大叫:“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偷懒了,您饶了我吧。”见朱紫仙不为所动,索性一抹眼泪号哭起来:“师父……我……师父……”抽抽噎噎地直招人心疼。
 袁子云抬腿迈步上前……搬了把椅子坐下,一本正经地看他表演。
 周云卿撇撇嘴,实在装不下去了,朱紫仙这才开口:“小福,取家伙去。”
 小福哆哆嗦嗦地从柜子里捧出条两尺来长的檀木板子,那板子磨得油光发亮的,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怕是没少用。
 周云卿知道逃不了了,抹了一把眼泪,带着一副泫然的表情,蹭到角落里把板凳搬到屋子中间,大义凛然地褪了半截裤子跟那儿趴着了。
 小福犹犹豫豫地拽了板子不敢递上去,朱紫仙站起来,斜睨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云卿买切糕那回,谁帮他翻的墙。今儿是不想动你,你也甭招我。” 一伸手抻走了小福送到跟前的板子,随手就狠狠一下甩下去。小福……小福没事儿,周云卿猝不及防,嗷唔一声惨叫,抱着板凳头的俩手翻腾着,就往后去捂屁股。
 袁子云坐在旁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半杯茶全倒自个儿长衫下摆上了。
 朱紫仙拉长了脸吩咐:“小福,把他手按住了。”
 小福不敢怠慢,毫无歧义地执行了师父的吩咐。可怜周云卿双手没了自由,也不敢着力挣扎,只啃着板凳头死挨身后一下重过一下的板子,涕泪滂沱,这会儿可是货真价实的了。
 看着周云卿身后不大会儿就红红肿肿的一片,渐渐现出些淤紫来,高高肿起的一条条板痕又让朱紫仙狠狠地拍平下去,一直故作镇定假装看热闹的袁子云再也抗不下去了,抚了抚……还在滴水的衣摆,笑眯眯地开口:“《左传》有云,宽以济猛,猛以济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紫仙先生一片苦心,罚到这般再要下手,却也有违了教导初衷。不若宽以济猛,此番便饶了他罢。”
 朱紫仙停了手,想了想,又不间歇地狠抽了五六下,这才抛下板子,厉声道:“原要罚你一百,今日姑且只打这五十板,若非袁公子为你求情,你休想如此轻易过关。下回再犯,加罚一百。”
 周云卿冷汗淋漓趴在板凳上,直抱怨袁子云如何拖到这会儿才开口。却是终于逃过此劫,知道师父说罚一百绝非随口唬人,今日确是轻饶了,心头也着实送了一口气。
 这一顿揍,让周云卿趴了足有五六天没下床。
 
 
 袁子云扛着纸箱坐上车,想着前日周绍白一瘸一拐还故作若无其事的怪模样,脸上漾出笑来。靠在车窗上良久,眼睛里却又渐渐浮上一层雾气,泪滴滚落。
 他凝视着放在面前的照片,跌坐在驾驶座上,轻轻地说:“这一回,我总要保你周全。”

袁子云放下双肩大背包、展开蓝色帆布椅子,把一切都布置妥当,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周绍白已经穿戴完毕了。
 这时还不到七点,温暖的金红色笼了一天一地,他一身月白长衫站在悬崖边,雀跃地拉着康维指着远处不知说些什么,袁子云刹那间仿佛听到一个声音,新鲜的喜悦中带着眷恋:“小时候,师父天天拿板子赶着晨起汗嗓练功,可这些年,云卿暮暮笙歌,迎来送往,耽搁了正经功夫不说,连这日出,竟也是许久未见了……”
 袁子云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把那声音丢开。远远地听到周绍白喊他:“子云,快来这里看日出!天哪,我多少年没这么早起了。”紧随其后的是康维的一声冷笑。一抬头,太阳正正挣出云层,金灿灿的阳光刷地洒了下来,周绍白避开康维,背对着太阳,调皮地朝自己吐出一小截舌头,他的身周被阳光勾出一圈浅浅金色,眼睛因为喜悦微微眯了起来,也因为喜悦闪闪发光。
 袁子云的心突然就咚的一声沉静下来。
     
     
 康维原就只是因为公司助理集体跳槽才临时顶替,早在袁子云“走马上任”一个星期后就甩手了剧组的一切事务。今天却凑巧与某服装品牌谈妥了一项代言,心血来潮来探班——或者,用周绍白的话来说,纯粹是来考核俩人工作情况的。袁子云落得清闲,心里一动,仔细寻摸了一个角落,站定下来。
 今天的戏拍得异常不顺利,是整个本子里接近尾声的一场冲突——拍电影就是这样古怪,将一段段故事生生割开,含混地跳跃着,再一一剪断,东拼西凑,凑出一场完整的人生。
 男二号陈迪狠狠地拽住周绍白的衣襟:“你能有什么本事?不要无理取闹!”
 周绍白咬着牙,双眼一瞪:“我无理取闹?……”
 还没说完,导演就喊了卡,叫过去说了好久,再拍,依然没过。接下来反复数次,终于,周绍白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抱起脑袋佝偻起身子。所有人都远远看着他,整个现场只听到机子在轨道上推动归位的咔咔声。
 也就两分钟,周绍白蹙眉抬头:“我想这次可以了。”
 再开拍,陈迪怒气冲冲,满脸不耐:“你能有什么本事?你不要无理取闹!”
 周绍白咬一咬下唇,目光凌厉——却不瞪向陈迪,而是微微垂下眼睛,直直地看着不远处一丛野草。良久,冷笑一声,声音沉静:“是,我无理取闹,百无一用。你放开我,我走就是了。”一根一根,缓缓掰开陈迪拽着他衣襟的手指,转过身去。
 陈迪愣怔了一下,微微有些惊讶——

第2回

也许是入戏,也许,是因为这些原不在剧本中。然而这惊讶在这里,恰到好处。但即刻镇定了,转身,先他离开,步履坚定。走来十来步,终究不舍,回头看去。
 周绍白背对着镜头,深深垂着头,没有愤懑,没有不平,全身上下都写着心灰意冷,以及被背叛的失望与不甘。
 他慢慢蹲下来,用力地抱住自己的头。
 
 镜头很短。导演喊卡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大声叫好。的确,周绍白一站到镜头下,就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光彩,张力惊人。
 袁子云全身无力地靠在树上,一动不动。
 就在前一刻,周绍白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也许连康维都没有发现,他侧了一侧脖子,在肩头,蹭干了已经流到下巴的眼泪。

再拍下一个镜头的时候,周绍白就开始怎么都进入不了状况,不停NG,勉强了十几个小时,一个成功的镜头都没有。导演脸色乌黑,大手一挥:“收工!”
 周绍白偷偷看康维。得,温文尔雅的微笑……怎么看怎么心寒。
 当天晚上,康维理都没理他,吃了晚饭直接回房锁门。周绍白砸门……没砸开。灰溜溜地也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依然如故,心绪无比混乱,不是背错台词就是没有情绪,最后索性一脚踩在陈迪脚上,痛的陈迪呜哇大叫,身子往旁边一侧,直接撞在女一号林小娜身上,林小娜猝不及防,猛地一歪,咔吧一声,当场光荣负伤——脚扭了,肿得足有三寸来高。
 康维面无表情。
 周绍白悲哀地看着林小娜的脚,趁人不备偷偷伸手蹭了蹭自己身后,计算着晚上这儿能不能肿得超过她的脚脖子。
 收工后,心神不定地吃了晚饭,撒腿直奔康维的房间。
      得,这一回,康维一脚把他踢出房间,直接当着他的面甩上门,咚地一声撞他鼻子上。
 周绍白揉着鼻子回房,心中忐忑,愣是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脸色苍白,眼圈乌黑,鼻子通红。
 导演直接给气乐了,大吼一声,放假一天。
 如此这般折腾了足有小一个礼拜,拍成了仨镜头。袁子云束手旁观,心底偷笑。
 深夜,袁子云领了第二天的通告,和周绍白凑在一起研究。通告上一片空白,下午和晚上俩栏里头都缀了个签名,个性十足。周绍白看了七年,再熟悉不过,就一个字,“康”。
 心慌意乱之下,周绍白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终于要算总账了”。立马抬头用眼神向袁子云求救。袁子云脸色肃然,眼神里就俩词儿:万分同情,自求多福。然后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周绍白暗暗咬牙:“得,全球助理的楷模!”
 一晚上望着月亮发呆,到了凌晨脑袋一歪睡着了,直睡到中午十二点。醒过来没敢出门,在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压得大床吱吱呀呀直呻吟。
 没过五分钟,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周绍白刷地抓过被子蒙住头试图装睡——没抢到,被康维直接扔柜子里去了。

周绍白手脚并用往枕头下面躲。
 嗯?枕头?没错,众所周知,一叶障目这一行为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我们姑且认为小周同学正在试图以科学发展的眼光重新实践与诠释这一成语。
 当然,书生的结局甚为悲惨,小周同学也好不到哪里去。康维伸手一捞,抓住他的脚脖子就给拽了回来,一巴掌砸在身后。
 然后……然后,没动静了。周绍白浑身僵硬,半晌扭过脖子,一堆衣服劈头盖脑摔到头上:“十分钟内洗漱完毕跟我走。”
 周绍白一头雾水,手上不敢怠慢,三下两下套好衣服跑去洗漱,脑子也没歇着:这是要怎么着?难道是要带出去打?不对呀,康维素来具备“关门教子”的良好习惯,啊呸呸,谁是他儿子!他是我孙子!
 得,这一琢磨,更乱了。
 战战兢兢跟在康维身后上了车,驾驶座上……袁子云正襟危坐,神情凝重。
 周绍白俩眼发直俩手发颤,脑子里“嗡”地一声,跳起来撒腿就跑……没跑出去,让康维直接提起来扔车上了。
 这阵势,是要杀鸡儆猴哪?好嘛!当着助理的面光屁股挨打,我也算是古今中外第一人了。周绍白破罐子破摔,抱起脑袋往后座一蜷,没过两分钟……这位,着了(1)。
 被袁子云叫醒的时候,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周绍白看着袁子云严肃地从后备箱里提出自己惯常带着的大包,再看一看车外——JS品牌发布会?一拍脑袋,白担心了那么久,彻底把康维签下的代言合约给忘干净了。
 这一来,心情顿时大为舒畅,推开车门跳下去。见对方代表已经侯在门口,脸上瞬间挂上标准周氏微笑,大方得体地握手寒暄。
 
 得承认,康维的“温和有爱的教育方式”作用十分明显,在绝大多数,周先生的风度气质完美得无可挑剔赏心悦目。发布会上大明星笑容儒雅、十足书卷气,高歌一曲代表作《相遇》后九十度鞠躬,绅士风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绍白的Fans团体向来以低调稳重出名,风范丝毫不逊于大明星自己,台下没有小女生的放肆尖叫,只是从轰轰烈烈响了半分多钟的热烈掌声中能听出她们的激动。
 发布会后是例行的酒会。可怜周绍白一起床就被康维直接押解来现场,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下肚,一走进宴会厅就两眼发光。袁子云跟在身边看得分明,暗暗好笑。康维走在另一边也看得分明……却拖着他直接扎人堆里去了。
 周绍白暗暗叫苦,眼神一错,正见自己的Fans群也进了酒会,离着自己不远,居然……居然没往自己这边看,带队的阿rain低头猛吃。周绍白故作亲切地特意绕路过去,按一按阿rain的肩膀,压低声音:“帮我偷点找机会给我。”阿rain头也不抬,把蛋糕上一块菠萝塞进嘴里:“你应酬去吧,我晓得。” 
 周绍白心中大喜:“全球Fans的楷模!”继续一本正经保持微笑跟着康维和记者、服装公司高层、嘉宾一一握手敬酒。
 JS的总经理满脸敬佩:“康先生年轻有为雍容大度,周先生温文尔雅天赋绝佳,你们俩的合作实实在在相得益彰。”
 周绍白微笑着谦逊,也跟着夸两句康维,心底嗤笑:“雍容大度?没错,康大善人能面不改色气质优雅地把你整个儿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吐出来!”
 好不容易觑了个空子,阿rain通过袁子云塞过来一包东西,周绍白瞄了一眼,大喜过望,好孩子够聪明,不是酒会上的那些华丽的点心,一看就是从Fans包里搜罗出来的带着独立包装的蛋糕饼干,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尤其适合藏在身上。
 刚刚动作迅速地把一堆东(这个字是东的反方向,为了过审核不得已如此表述= =)藏好,康维就过来抓人了。周绍白笑得一脸坦然,袁子云笑得满脸恭敬,跟着康维继续往人堆里扎。结果——
 JS副董与周绍白亲切握手,为表示礼貌用力摇了两下,只听咔嚓一声,袖子里的饼干断了,咚地滑到了地板上,低头看的时候,领口滑出来一块蛋糕。周绍白尴尬地笑笑,伸手去捡,才一弯腰,哗啦啦从口袋里往外掉饼干。
 所有人同时石化。

房间里,周绍白扑倒在康维身上痛哭流涕:“主上!求主上法外施恩网开一面,在下从此定当谨言慎行行为端正正本清源源源不断……”
 康维温柔地扶起他,替他理理头发:“绍白,你该好好学学成语了。”
 周绍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哭得更大声了:“太君!我是第一良民的干活!”
 康维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扶他到床上坐下,然后,严肃认真而又极其真诚地看着他说:“哟—西!”
 周绍白勇敢地看了他五秒钟,微微一笑地跳起来撒腿就跑,唰地把房门拉开。
 康维也不追,不紧不慢地坐在靠坐在床头看着他。
 周绍白和门外捧着戒尺的袁子云对视半分钟,面无表情地把门砰地关上了,咔嗒咔嗒上了两道锁,转身回归原位。
 康维莞尔,拍拍他脑袋:“去,把门打开,让子云进来。当然,这是你的房间,你绝对拥有拒绝外人入内的权利,不过你知道,子云顶有耐心,你要不让他进来他就能一直托着东西等在你门口。过道上人来人往的,这孩子又是个死心眼儿……唉,其实整个剧组大家都没什么好奇心,见到了也未必会有追根究底的欲望……”话没说完,周绍白冲到门口一把把袁子云拉进屋里,泫然欲滴地反锁了门。

康维抬头笑得优雅之极:“子云,你可曾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
 袁子云微微点头:“正是。郭沫若同志曾经说过,入于污泥而不染、不受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侵蚀,是最难能可贵的革命品质。”
 康维击节赞叹不已:“革命先辈的见解果然精辟!人无礼无以立,正所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修身方可齐家,齐家方可治国平天下。当今中国,近有高丽虎视眈眈,远有美帝阴谋陷害,身为祖国[这也要审核?]母亲养育的子女,正应深深扎根五千年的文化礼仪,厚积薄发,养浩然正气,时刻准备为祖国[这也要审核?]母亲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袁子云脸色肃穆:“君子多欲则念慕富贵,枉道速祸。今日听先生一席教导,深有感触,下定决心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将一切腐朽罪恶的思想彻底摒弃!”
 得,周绍白同志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这么给定性成道德败坏、奢靡无度、贪婪无耻、里通外国、反Down[请读谐音中文字]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汉奸了。

得,周绍白同志一失足成千古恨,就这么给定性成道德败坏、奢靡无度、贪婪无耻、里通外国、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汉奸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周绍白额头嗞啦嗞啦直冒冷汗,眼前一黑,血溅三尺,轰然倒在大床上。
 康维坐在床上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觉得手下的身子即刻瑟缩,随后一阵颤抖,只得收回了手,长长叹了口气:“绍白,这些日子究竟怎么了?”
 颤抖着的身子猛地一僵,没了动静。
 康维缓缓地把他的脑袋从枕头底下挖出来,周绍白眼神空洞笑容凄迷:“维哥哥,我错了,你罚我。”
 康维喉头一哽。
 十多岁初出道的那个小男孩子,唱歌遭人诟病,演戏乏人捧场,一次在外头做完节目消失了一夜。凌晨在公司楼梯口拣到他,鼻青脸肿满身酒气落拓不堪。
 清醒后哄骗威胁手段用尽,他也不肯交代去向,最后被康维一顿好揍,塑料尺子断了两把,小孩儿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也只是这么软软地一句话:“维哥哥,我错了,你罚我。”
 当晚某八卦报纸出街,头条赫然是圈内臭名昭着的某投资商,带着周绍白进酒吧的背影。报纸影射连连,却没指名道姓。只是周绍白那套衣服是康维亲自设计,又岂有不识的。
 第二天报纸社会版上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声称某人工作至深夜返家,途中遇劫受伤,呼吁市民外出注意安全云云。
 康维心下有数,自此尽兴着力为他铺平道路。
 大半年后某人意图强【审核】暴被捕,牵扯出多年来数十起猥亵罪案,多名被害者作证,丑闻风头一时无双。虽则最终自有人保他,却因家中真正大家长震怒,发配美洲,再不能兴风作浪。
 周绍白心下也有数,自此奋发图强,一心向上。
 那件事造成的唯一后果就是康维从爷爷那里把祖传的老红木裁缝尺子骗到了手,不环保不结实的塑料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康维揉了揉周绍白的脑袋,抬头使了个颜色。袁子云乖觉地把尺子放在床边,转身走了,还不忘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康维一伸手抻下周绍白的裤子,觉得趴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轻轻拍了拍示意他放松,随即尺子就搁上了屁股,毫无预警地狠砸了一下。
 果然如预计的一样,周绍白死忍了下来,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康维的声音难得的严肃:“周绍白,这一下是打你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缺乏应有的敬业精神!”
 顿了片刻,眼看着刚刚抽打过的地方,一条三指宽的肿痕慢慢浮起,瞄准了位置,照着同一处又砸一下:“这一下,是打你对我的不信任,以为伪装的若无其事能骗过我的眼睛!”
 周绍白依然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
 康维掂了掂手里的尺子,再次照着已经血红的肿痕来了一下更狠的:“这一下,周绍白,是要告诉你,疼痛和惩罚并不能帮你逃避事实,更不能帮你欺骗自己!”
 咣当一声,尺子被扔在了桌上,康维又揉了揉周绍白的脑袋:“明天上午有两场要拍,下午是京剧院的老师来教戏。今晚没事,你好好想想。”跨出房门前,回过头来笑容和煦:“绍白,不管是什么事,我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
 屋内的小孩儿身形巨震,然后终于缓缓放松下来。抬起头,桌上的尺子不见了。
 
 康维揣着尺子慢悠悠踱着步子往回走,在楼梯口一拐弯,踢到了缩成一团的人形物体。
 好嘛,俩破小孩儿,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带着满脸“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康大善人伸手提起了这个,扯进了自己的房间,往地上一丢,慢悠悠地煮上咖啡,在圈椅上一靠,尺子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和蔼可亲地看着他:“说说吧。”
 袁子云瞪着老红木尺子,满脸惊恐,干笑着:“说……说……说什么呀康哥?”
 康维笑了笑,端起咖啡,闻了闻又放下,低头问他:“喝咖啡吗?”
 袁子云缩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打着哆嗦连连摇头,心底暗暗赞叹:“不动声色杀人无形,康大善人名不虚传!”
 康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行了,别担心了,绍白没事,我没怎么罚他。”
 袁子云大惊失色,蹦起三尺多高,看了看康维,又颓然倒地:“我真的表现得那么明显?”
 康维缓缓摇头:“不,我只是猜测。至少绍白绝对看不出。”
 袁子云脸色灰败,慢慢坐倒在地,脑袋埋在膝盖里良久,抬起头来,笑得云淡风清:“康先生,打草惊蛇,疑以叩实,察而后动,端的好计策。”
 康维微笑:“可你不像绍白那么好骗。”
 袁子云站起身来,沉吟片刻:“继续维持平衡,直到绍白自己做出选择?”
 康维含笑点头:“你确实很聪明。”
 袁子云深深一揖,神色肃然:“一言为定。”转身出了房门。
 康维端起咖啡,眯着眼睛尝了一口,温暖地笑了起来。

早春三月,莺飞草长,胡同外头孩子们打打闹闹,拍手唱歌谣的声音被风慢悠悠地送进来,细细碎碎的,听不太分明,
 险些被两大列强瓜分的周绍白同学这会儿正满脸哀怨地被个老头儿关在院子里说戏,散射的眼神直看着墙外倏忽飞过的大风筝,被袁子云警告地踢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袁子云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反正导演也准备了俩替身,真学不了就甭跟这儿受罪了。”
 周绍白怒拍桌子:“你看不起我!”蹲在地上呜呜哭。
 袁子云手扶额头满脸黑线,康维阴测测地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子云,你看书挺多的,知不知道早先坐科,碰上教不会的学生有什么法子?”
 袁子云脑门上一滴冷汗,一言不发跳起来夹着周绍白就跑。半晌俩人齐齐绕到门口蹲墙角偷听,康维的声音雍容谦和:“苏大爷,今儿耽搁您一下午,那孩子心不在焉的,没气着您吧?晚上我好好教训他,您别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老头儿沉吟良久:“康先生,你说这孩子没学过?平日里连戏都不听?”
 没听见康维的回答,想必是在点头。
 老头儿的声音犹豫了:“刚才我示范了些让他跟着学,看他的身段声腔,像是下过苦功打基础的,灵气十足,甭说用替身,怕是连唱都用不着配音的。”
 袁子云看看周绍白,后者趴在地上扒门框,抠得木头吱吱嘎嘎响。一回头对上袁子云的眼神,压低了声音满脸严肃:“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得大成者什么最重要?天赋!居里夫人怎么说来着?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天赋是用来作某种事情的。人类文化的推动在于不断牺牲的勇气。作为一名娱乐文化事业工作者,虽然我已经在某一领域取得了一定的声望与成就,但为了传统戏曲的发扬光大与推陈出新,我必须以一种革命的精神,牺牲我现有的成就,到一个崭新的领域中,发出我的光和热,忠诚地为伟大的戏曲复兴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忽听到上方有个温和的声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子云抱着脑袋说:“意思是,他要退出娱乐圈去唱戏。”
 那个声音越发亲切:“哦?”这一个哦字打了足有七八个拐,才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
 蹲着的两个浑身颤抖。袁子云跳起来:“我我我我去问问什么时候放饭。”周绍白僵着脸挤出个笑容来,唰地也窜没影了,连借口都没来得及找。
 康维挪开脚,捡起踩在脚下的小玉坠子,笑得意味深长。

第二天大清早,周绍白睡得迷迷糊糊的,袁子云顶着俩黑眼圈踹门进来,一把掀了他被子拿枕头狂砸:“我就睡你隔壁屋,你大半夜不睡觉咿咿呀呀唱什么戏?还非踩得地板嘎吱嘎吱响?这楼阴森森的都恨不得直接列为保护级文物了!……”
 周绍白躲在被窝里一边闷笑一边喊救命,袁子云狰狞地掐住他脖子摇晃:“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
 周绍白抬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翘起兰花指使劲儿戳了他一下:“你这个狠心短命鬼,人家不依啦!”
 袁子云一阵哆嗦,哗啦一声就直接趴床上了。周绍白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压得喘不过气来,四肢并用好不容易爬出被子,一抬头,惊悚地又唰地缩了回去。
 ……门口以导演为首,一个个穿着睡衣蹲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美指笑得直发抖,居然还记得拿出手机来拍照!林小娜什么淑女形象都不顾了,坐在地上笑得最大声,还直嚷嚷:“绍白,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富有娱乐性。”
 周绍白从被子后面露出个脑袋,打量了好一会儿——康维……居然不在!大喜过望,羞答答地抛了个媚眼:“你们这群死不要脸的偷窥狂,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人家是为了伟大的中国文化事业做出的牺牲!”
 得,刚刚试图爬起来的袁子云脚下一软又趴下了,门口猛地一静,继而哄堂大笑,东歪西倒压成一堆。
 闹腾得正欢,康维施施然走来,手里攥着手机,笑着跨过一堆人,走到床边敲桌子:“子云,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儿安排给你。”
 周绍白脑门上一滴冷汗,看着康维嘿嘿嘿干笑。康维笑笑,扑棱了一下他乱蓬蓬毛茸茸的脑袋:“快起床洗洗,我跟子云先说点儿事,你待会儿自己直接去吃早饭,甭等我们。”
 看看门口那伙都差不多散了,想了想又说:“公司有事,我今儿就得回去,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来。阿rain之前说想和几个小朋友来探班,我给导演打过招呼了,她们今天上午就过来。另外,京剧院的训练我让取消了,这几天的通告可能会因为训练取消有变化,子云会给你说。”
 周绍白看了他半晌,勉强笑了笑:“康维,你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康维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打不怕是不是?什么话都敢胡说!”静默片刻,“公司发生了点麻烦事儿,我处理完就过来。这些日子你心里有事,我知道,但沈导演是个能人,你当时闹着要试镜,连我也没想到真能选上你。既然接了,总得专心努力,其他的事儿就先搁下。这些年,你自个儿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自个儿最清楚。”
 周绍白咬着嘴唇不说话。
 康维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笑一笑,转身先出了门。
 袁子云站起来,看了看周绍白。周绍白轻轻地说:“他今天心情很不好,这次怕是麻烦不小。”
 袁子云没有说话。
 周绍白叹了口气,跳起来三下两下穿好衣服,推他出门:“快去,等着你呢。”
 突然想起来,又追出去:“子云,告诉康维,一把年纪了,别再跟上回似的没日没夜拼命,回头又让人送医院急救去!”

袁子云回到剧组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周绍白刚好顺利过了一条,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啃巧克力。阿rain带着两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蹲在旁边,一脸不可思议的崇拜:“偶像!天才啊!你这也扮得太像了!没听说你学过戏啊。”周绍白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这不是天才,是勤奋!普通群众成天羡慕圈内生活风光旖旎多姿多彩,但事实上呢?闻鸡起舞囊萤映雪,你们看到的一分钟,使我们用几百几千分钟换来的!”长叹一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哎,阿rain,今儿不是周末,这俩小孩不会是逃学了吧?”
 阿rain面不改色地胡掰:“你记错了,今天星期天。”可俩小女孩儿早被唬得一愣一愣了,缩手缩脚地使劲儿拽她衣服,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鼓起勇气说:“嗯,这个,既然绍白拍戏那么辛苦,我们签名也签了,合影也拍了,还是不打扰你工作了,今天真的很谢谢你,我们先回去了……”拖着阿rain落荒而逃。
 袁子云走到他身边一脚踹过去:“真亏你说得出口!这谎撒得也不怕天打雷劈。闻鸡起舞囊萤映雪?你看过小娜的本子没有?上头功课做得密密麻麻的!你要能从你那本子上找出一个你写的字来,都算你是受过罪了!”
 周绍白保持沉默= =|||。
 吃午饭的时候周绍白抱着饭盒满脸哀怨地拿筷子戳剩菜:“我真的吃不下胡萝卜!”袁子云板着脸吓唬他:“康哥走之前订的菜单,让我看着你吃完。”周绍白眼珠子一骨碌,涎着脸凑到他旁边,唰地把小半盒子胡萝卜都扣他饭盒里,一转身三窜两窜不见了人影。
 袁子云托着饭盒无奈地摇摇头,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吃,电话突然响起来,就索性把一团糟的饭盒随手丢进了垃圾袋,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阿rain慌乱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发着抖:“子云,刚刚电台娱乐节目突然插播紧急新闻,说……方景苓在家中烧炭自杀,今天清晨被发现,现在还在医院抢救……”袁子云心里“ 咯噔”一声,心想公司到底还是没能封锁住消息,扣了电话就跳起来去找周绍白。
 足足转了大半个小时也没见着人影,打电话也总是不在服务区,袁子云心下愈发烦躁不安,看了看表下午的通告时间差不多了,只得放弃找人,先回剧组编个理由向导演请假。
 一跨进院门,就看到遍寻不见的小祖宗乐滋滋地歪在椅子上继续啃那块巧克力,看到他进来了,笑呵呵地直招手。
 袁子云顿时满脸黑线,咬牙切齿地冲过去拿起本子劈头盖脑地打,周绍白哇哇惨叫着跳起来就跑,导演微笑着过来打圆场:“行了行了,绍白你快补补妆,下一场就是你的。”
 这是场独白。站在镜头前的周绍白全然收了刚刚的嬉皮笑脸,微微垂着头,看不到眼神。身子软软地倚在墙上,叼着烟一动不动。烟灰越来越长,终于砸在身上,细小的颗粒四处飞扬。他狠狠地从嘴里取下烟,手有些神经质地抖着,无意识地在墙上碾灭了烟,又扔在地上,使劲用脚踏着。愣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取出烟来叼上,摸出打火机,一下,再一下,再一下。火星只闪了闪,又灭了。他狠狠地把打火机甩在地上,顺着墙软软地坐倒在地,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天,嘴里喃喃地骂着,起初什么也听不清,可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索性带着哭腔吼出来:“你逞什么能!一次让人救了,两次让人救了,你还玩上瘾了!有意思吗?医院还抢救什么?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卡!”导演大声叫起来,“绍白,台词错了,应该是‘还救你出来干什么?我巴不得你让鬼子毙了!’”
 袁子云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周绍白慢慢站起身来,脸色惨白地冲导演嘿嘿一乐,一抬腿出了院门,走了。
 摄像回头看看剧务,剧务回头看看编导,编导回头看看导演。导演回头……没人可看了,闭着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挥挥手:“收摊子,今天下午休息。”
 
 袁子云绕到院子后边,午后的太阳光洒了一天一地,周绍白蹲在墙角的阴凉地,还在嘎嘣嘎嘣地啃巧克力。
 袁子云轻轻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问:“在干什么?”
 周绍白的眼神飘过来,一脸天真地龇牙冲着他乐:“你也是蒲公英吗?”
 袁子云垂下眼睛,胡噜了一下他的头发:“嗯,我也是蒲公英。”
 周绍白歪着脑袋打量他:“那,你也是让风吹过来的?”
 袁子云点头:“对,我也是让风吹过来的。”
 周绍白眼神慢慢转回去,又咬了一口巧克力:“咱们蒲公英真可怜,想去哪儿自个儿都做不了主,全凭着风带过来带过去,没魂儿一样,带到哪儿就是哪儿,带给谁就是谁。”
 袁子伸手,慢慢把他揽在怀里:“那你现在想去哪儿?我告诉风让他带你去。”
 周绍白蹭在他胸口,扑腾了一下,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珠子直直地看着他:“我想去城里看看高楼大厦。”然后,使劲儿地把脑袋扎进他怀里,沉默了片刻,小声哭起来:“子云,我想回市里去,可是这儿没车回去。我中午去偷剧组的车了,可是,可是我开不了,我撞了车之后就摸不了方向盘了。子云,你带我回去……”
 袁子云的心像是被东西扎了一下一样,钝钝的痛着。他紧了紧手臂,轻轻地拍着周绍白的后背:“好,我带你回去。”
     
 
 阿rain还在唧唧唧唧地胡掰:“……哎,你都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你,当时脑子里就俩字儿:妖孽!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人呢。后来就想,人生苦短,在我短暂的生命中,我总得让自己可着心性任性地干点什么,这样,等我老了,就能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我临死的时候我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于是一拍桌子,决定追星了。”
 周绍白哈哈大笑,抬脚就虚踹过去:“怎么着,你就当我是一文盲?我年轻的时候,保尔柯察金背得可比谁都顺溜呢,现在,你个小孩儿倒来耍着我玩是吧……你们都耍着我玩儿是吧,都当我是傻的是吧……我……我就一下九流的戏子,让你们一群大爷姑奶奶耍着玩!”
 袁子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儿了,周绍白的声音都岔了,起初还当他是乐的,可这话越说越不对了,刚站起来,砰地一声,周绍白把手里的杯子砸地上了。
 四周陡然静了下来。袁子云低仰起脑袋,使劲儿把眼泪逼回去。高远的天空干净得纤尘不染,却蓝得不那么纯澈,微微泛了白,像是洗旧了的布——像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犟脾气的孩子砸了笔洗的那个春天。
 碎了的杯子就躺在了脚底下,水缓缓地流出来,在泥地上一混,浊成了浆,又一点一点地渗进了地里,不留痕迹。
 袁子云只觉得全身乏力,一身的精魂都随着满头满身的汗,哗哗地往外流着。
 真是,他在这圈子里头趟了七年了,怎么都忘了呢?他顶擅长的,不就是用一个缺心眼儿的外壳来护着自己那颗完整的心——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谁能瞒得了他?所有的问题,

第3回

不在于他知道不知道,只在于他想不想知道。

袁子云横冲直撞地把偷来的道具车开上山道,周绍白在副驾驶上缩成一团,死死地盯着前方。阳光隔着山道两旁的树,从车窗外流进来,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光和影交替地飞掠而过,看起来有些不真实。袁子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侧着身子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安全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周绍白把脸埋在他肩头,噗噗地往下掉眼泪。
 袁子云沉默地开着车,想着早上康维告诉他的故事。
 其实是个挺狗血的段子,之前或多或少的,袁子云也从八卦小报的照片上猜到过些蛛丝马迹,只内情没那么详细罢了。
 方景苓在十多年前也风光一时,也曾经有些小姑娘为他要死要活的,最鼎盛的时期,排行榜前三位都是他的歌,演唱会连开八场,场场爆满。只是他本身是个有才华的创作型歌手,自命清高,不愿意迎着大众口味去唱口水歌,又实在缺乏拍电影的天赋,唱片销量就日益下滑,最后慢慢沉寂下去。渐渐地就老了,这圈子从不缺新人,时间长了,就慢慢没人记得了,最终沦落得连置装费都拿不出。
 周绍白刚进公司那会儿,就是方景苓的经纪人带的他。这人挺不地道,周绍白头一炮没打响,方景苓那儿又没多少赚头,为着抽成,就起了邪念骗着俩人接了电影约。签了合同开拍后,才知道是三[百]级片。周绍白知道要是自个儿的要是真拍了,还没起步的演艺事业就等于是彻底毁了,于是抵死不从。方景苓原本是彻底灰了心不打算反抗了,看他要死要活的,也是一时心软,就去公司大闹了一通。他在公司多年,手里总有些把柄,就此毁了约,连带着就等于救了周绍白。
 高层一气之下索性将方景苓彻底雪藏。而周绍白运气好,不久之后就转给了康维带。这孩子纯良,心里总念叨着方景苓救的他,死心塌地地有时间就跟他腻在一块儿。时间长了,居然就有了感情。圈子里这样的事儿原也常见,可周绍白从一开始给树立的就是循规蹈矩斯文清纯的邻家乖仔形象,那会儿大众的观念也毕竟没如今开放,公司自然极力阻止。可周绍白实在死心眼儿,怎么劝都说不听,康维发狠动过几次手,他索性耍起无赖,说是宁愿退出这圈子也非得在一起。康维无奈且心疼,也只得随他去了。
 结果之后好几回让人拍着俩人同进同出的照片,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是让八卦小报和之前投资商那事儿一联系,话自然就不怎么好听了。
 第二年公司和方景苓约满,就没有再续约,其他几家公司也都没有肯签他的。方景苓本来性子就有些软弱,沦落至此,就将一切前因后果都怪罪到周绍白身上,俩人就此撕破了脸。周绍白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也亏得康维,才算是渐渐走出来,只是打击到底不小,再也没见他和谁特别接近过,总是客客气气和所有人维持着礼貌的距离。方景苓却没那么幸运,后来竟开始吸粉,逐渐潦倒穷困,两次试图自杀,都被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上一回也就是大半年前,半夜里头在后海边上往下扎,让过路的给救了去医院。他早就没有朋友了,也就周绍白偶尔会周济他一些。医院里联系不到他家人,在手机里找着周绍白的电话,就直接通知了他。周绍白那会儿在天津拍戏,半夜里接着电话也不告诉康维,自己独个儿开了车就往北京赶。本来那戏日程挺紧,他都拍了两宿没睡了,在高速路上一个分神,直接撞到了护栏上,幸好偷的是康维的车,安全性能高,断了两根肋骨,没出什么大事。只是从此之后一碰方向盘就发抖,再也开不了车,康维为着安全,连他的驾照都给没收了。
 
 康维说完故事的时候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告诉袁子云,早上接到公司电话,方景苓在家里自杀,桌上留了血[百]书,详细内容不太清楚,总之是说公司逼他走到这一步,似乎也提到了周绍白。这次赶回去就是得处理这件事儿。
 关上车门发动车子的时候,康维从车窗探出头来对他喊:“公司会尽量对传媒封[百]锁[度]消息,可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你千万瞒着绍白,要是他真知道了,你就看着他不许他离开剧组。这孩子一冲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会儿他要是去医院一露面,后边的事情就复杂了。”
 那会儿的山风呼呼地吹过去,卷着满地的草叶飞得老高,飘飘扬扬地舞动着。康维紧紧地皱着眉,满脸倦容。袁子云突然觉得心里疼得发慌。这么些年,这么难的路,都是眼前这个人,扶着周绍白一步一步走过来,而自己呢,自以为永不磨灭的那些烙印,自以为跨越生死的那些信念,自以为生生世世的那些坚持,在这样实实在在的庇佑和支持下,成为了毫不实际的无谓浪漫,显得苍白无力。
 他腾出手,揽了揽靠在肩头的小孩儿,轻轻地说:“别哭,坚强些。康维够累的了,别再让他为你担心了。”

袁子云把车停在医院对街,周绍白开门抬腿下车,被他一把揪住,指指对面大门口守株待兔的一堆记者,压低了声音问:“你打算就这么闯进去?”
 周绍白一言不发,使劲摔袖子,没摔开,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抬手腕低头一口咬上去。
 袁子云没防着有这招,惨叫了半声又立马克制住,用力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放软了声音:“你松口,我不拦着你。”
 周绍白扭头又往车外冲,袁子云从背后扑上去,紧紧箍住他的腰。周绍白拼了命地扑打挣扎挣扎,最后手肘死命往后一杵,正结结实实砸在胃上。袁子云疼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忍无可忍咬着牙一巴掌砸他脑袋上:“你闹够没有!”
 周绍白回头,双眼血红:“你出尔反尔!你自个儿说不拦着我的!”
 袁子云怒极反笑,松开手使劲一搡他背脊:“行!你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康维不眠不休奔波劳碌都是该他的是吧?”
 周绍白攥着拳头咬紧了腮帮子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挑眉瞪回去。僵持半晌,周绍白慢慢缩回来,拼尽力气一带车门,砰地一声,震得整辆车都跟着打颤,忽然地就泄了气,软软地仰着脑袋,看着车顶。
 车里边照不进阳光,可窗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看得到空气中飞舞着的细小尘土。隔着的大街上,一辆辆车擦身飞驰而过,偶尔有行人路过,好奇地看看他们的车指指点点,又继续自己的行程。
 那个阳光下的世界,在沙尘的蒸腾下,如同梦境虚幻。一明一暗,阴阳相隔。周绍白可以站在聚光灯下俾睨一切,却再也不能在这时候,坦然地走出这个阴暗角落,去见一见揪着心的那个人。
 
 时间慢慢地耗着,窗外指指点点行人越来越多,有些索性站下不动了,好奇地凑近来看,连对面的记者都开始注意起这边来。
 周绍白满脸疑惑地看看袁子云,袁子云一脸无辜地看看周绍白,正琢磨着这么低调一车怎么也会让人盯上,兜里的手机就唱上了。
 袁子云都没来得及把电话凑耳朵边上,就听到康维咬牙切齿地声音传过来:“一分钟内把车给我有多远开多远。”
 袁子云唰地跳起来,脑袋咚地撞车顶上,龇牙咧嘴恭恭敬敬地问:“你你你怎么知道……”
 康维在电话那头都乐了:“废话!多新鲜呐,没见你正前方搁着剧组大名?”
 袁子云俩眼迅速一溜车玻璃,再看看十来米开外那辆熟悉的X5,嘴角抽搐了几下,把电话随手甩给周绍白,一滋油门落荒而逃。
 开了没多久,就见周绍白扣了电话,脑袋上一堆黑线地扭过脸来:“康维让咱们直接回剧组,他在后头跟着。”
 袁子云瞟了一眼反光镜,猛地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
 
 才停稳了车,道具组的小文哧溜冲过来扑到车头上:“两位祖宗,你们可算回来了,无缘无故车就不见了,可没把我急死。幸好康哥及时打了个电话回来,我差点都报警了。”
 周绍白打开车门,哆嗦着探了探脑袋,康维往门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伸手拍了拍周绍白的脑袋:“我顶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充分拥有自我决断能力,完全不为他人的看法和意见所左右,不断致力于一次又一次地冲破强加于你们身上的桎梏与束缚,这种革命大无畏的精神在你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来,下车吧,该把车还给人家了。”
 周绍白扒在袁子云脖子上死活不松手。
 康维往车里看看,对着袁子云微微一笑,袁子云只觉得浑身一阵发寒,一低头,扛着周绍白就钻下了车,直往楼上冲,到了房间把周绍白往床上一丢,转身开溜。跑了几步……没挪窝,周绍白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死拽着他衣角:“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袁子云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退到五米开外,沉痛一步三回头:“牺牲你一个,解放全中国,你就安息吧。”
 康维乐呵呵地站在门外看俩人出洋相,轻轻鼓了鼓掌。
 袁子云大惊失色,没来得及冲出去,咣当一声,康维就把门砸上了,锁得严严实实。

周绍白在化妆间里头耗了足有仨小时,才被恩准刑满释放,懒洋洋地披着戏衣甩着袖子踱出来,看看头顶的大太阳晒得慌,就转悠了小半圈寻了个墙角,舒展舒展身子,大大咧咧地往泥地上一坐,靠着墙根就眯上了眼睛。
 正睡得香呢,被人拧着耳朵提起来。周绍白一边嘶嘶喊痛一边艰难地转过身去,热情澎湃地一把抱住身后的人:“皇上,见到您真亲切。”
 康维笑眯眯地把他从身上扒下来,温和地问:“累了?没睡醒?”
 周绍白哀怨地抬眼皮:“军座您英明,今有共[百度]匪作乱,处心积虑丧心病狂,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将我劫持妄图阴谋陷害。幸而我对党国忠心耿耿,危难时刻奋起反抗,经过一番出生入死的险恶斗争,最终以一己之力逃出生天,成功维护了党国的宝贵财产。”
 康维严肃地点点头,表扬周绍白同学:“小白,你的思维敏捷度近期有明显进步。”
 周绍白立正敬礼:“誓为党国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康维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同志要求上进是好事,但也要注意保存实力。昨天晚上你又没睡,在使用高科技模拟战争训练仪开展学习,对吧?我凌晨三点多还听到你为又攻克了一个新的学术难关发出的由衷喝彩。”
 周绍白牙根发酸头皮发麻,偷偷擦了把冷汗。
 康维看看他,微微皱眉说:“绍白,你脸色很差。作为一个体贴的经纪人,我不能让你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下,去面对一群等了你快半个小时的记者,说实话,三个月前你当众突发因过度疲劳导致的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已经令我十分担心了。的确,那次为各大传媒提供了足足两天的头条,也引发了一系列针对健康与艺德的辩证思考,但我并不以为那是一种理想的宣传方式。我建议你现在最好还是回房去休息,我会负责向剧组解释你之后五天无法参加工作的原因。”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实在太容易心软了。”
 五……五天?!周绍白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成功吓晕了。
 康维同情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小白同学,扬声喊人:“沈导演!”
 沈荣臻从墙角后边闪出来,摇着头对康维说:“康大善人,不厚道啊。他明明只是打了个盹,都没到10分钟。”
 康维装傻:“是吗?可能我的表又出毛病了,我得去修修。人就交给你了,带走吧。”
 周绍白气得跳起来,梗着脖子喊:“皇上,我在您身边服侍多年,怎么从来没见过您的表?”被沈荣臻掐着脖子拖走了。
 
 等慢吞吞踱到院里,剧组成员就都到得差不多了,周绍白强打着精神加入队伍。之后无非就是例行的拜神、切烧肉,摆起些姿势来供媒体拍照。周绍白无精打采呵欠连天,草草地应付着,偏偏身为男主角,穿着一身沉甸甸的靠,被媒体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紧追不舍。直折磨了大半个小时,记者们开始分别逮人单独采访,趁着一时的松懈,周绍白偷偷摸摸溜到冷冷清清的供桌前,小心翼翼左右寻摸了几圈,没人注意,抓起两块烧肉,一转身窜进了化妆间,往凳子上一坐张口就啃。
 没一会儿肉全下了肚子,他随手在桌上摸了张纸擦擦手,俩眼一扫镜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愣怔。心里头的骄傲活泛起来,一扭头,斜斜的对着镜子飞了个颜色,微微低下头去,眉目英挺如画,眼波辗转流曵,还真有些儒雅潇洒的味道。

没一会儿肉全下了肚子,周绍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在桌上摸了张纸擦擦手,无意中俩眼一扫镜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愣怔。心里头的骄傲活泛起来,一扭头,斜斜的对着镜子挑眉飞了个颜色,微微低下头去,眉目英挺如画,眼波辗转流曵,还真有些儒雅潇洒的味道——如果忽略嘴角边那片油汪汪的话。
 正自我欣赏得入神,忽然听身后咔嚓咔嚓两声快门,周绍白一惊,警觉地回头,闪光灯唰地一亮,猝不及防被刺得头昏眼花,顿时大怒,眯起眼睛冷着脸拍桌子:“你!干什么的?谁准你闯进来的?懂不懂点儿礼义廉耻?‮拍偷‬!”冷哼一声,“全都给我删了!”
 对方一愣,仔细观察片刻,确定左右无人,当机立断,一转身撒腿就跑。周绍白火气腾腾往上冒,咬牙切齿地扑上去,手脚并用把他压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地上那个用力挣扎了几下,使劲把他掀翻在地,迅速跳起来企图继续逃窜,冷不丁被趴着的周绍白一拉左腿,站立不稳,在惯性作用下猛地向前直摔出去,慌乱间赶紧伸手护住照相机,结果咣当一声一头撞在梳妆台上,耳边就听到稀里哗啦声响不断,好不容易爬起来一看,好么,镜子给砸了,一地的碎玻璃。
 还趴在地上的周绍白一声惨叫:“啊——这是沈导演搬来的道具!”
 站着的那位一听,一跺脚扭头又要逃,都跨出门槛了,不知为什么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周同学两眼发直,傻乎乎地坐在满满当当的碎玻璃中间,嘴里嘟嘟囔囔地嘀咕着“怎么办怎么办……五天,五天……”,俩手还不老实,无意识地在地上画圈圈。眼看着要血溅当场,那位心里一颤,一咬牙,走回去伸手把他拉起来。
 周绍白才站稳,回过神来,立马翻脸不认人,劈头盖脑一阵乱拳。那位一时好心被无耻利用了,怒不可遏,抬脚就要踹,可悬了半晌……没踹出去,又放下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双手一抱头,索性任他捶打。周绍白一上午的郁闷都发泄在他身上了,正咬着牙用劲儿,有人在背后啪啪啪地鼓掌:“周先生气势如虹豪气冲天,利用‮力暴‬来解决阶级间的冲突,从而达到‮压镇‬弱势群体的目的,实乃大将之才。”
 周绍白僵直着身子,狠狠地一哆嗦,缓缓扭过头去。康维抱着胳臂,好整以暇地走进来,踢了踢地上的烂木头碎玻璃,笑眯眯地看着他。
 挨打的那位见机不可失,悄无声息地沿着墙根慢慢往外蠕动,堪堪走到门口,正打算一个箭步窜出去,康维在背后慢悠悠地问:“你是《荧幕内外》新来的助理摄影师吧?谢大记者在外头转悠了半天找你呢。她想给绍白做个专访,正好我带你们一块儿过去。”
 门口那位一个踉跄,无可奈何地站住了。

康维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一抬脚出了门。屋里两位对望了一眼,一个咬牙切齿垂头丧气,一个不甘不愿萎靡不振,一起撇了撇嘴,磨磨蹭蹭跟了上去。结果康维才一拐弯,这俩就掐上了。背了照相机的文艺青年没有堤防罪恶的黑手,一个没注意,眼前一黑,就被厚厚一叠剧本拍平在墙上。周绍白把手里的剧本一丢,狞笑着扑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给我把照片删了!”
 谢飞优雅地捧着杯茶坐在拐角的桌子边,慢条斯理地问康维:“你说找着子云了,怎么人还没来?”
 新晋青年摄影师袁子云一巴掌推开周绍白,溜着墙根飘过去请安。周绍白叉着腰指着他的背影大声嗤笑。康维看看一脸不爽的袁子云说:“…………嗯哼。”
 笑声戛然而止,没半分钟,溜着墙根又过来一个。
 
 一个半小时后,谢飞痛苦地按着太阳穴拍桌子:“周绍白,你还有完没有?我才问了一句‘为什么会接这部电影’,你倒好,这会儿都给我说到《时间简史》了,这都挨得上么?”
 周绍白睁着圆溜溜的纯真大眼睛依恋地仰望谢飞:“谢姐,咱好久没见了,我特想您,今儿有机会咱就多聊聊…… 要不您一会儿留下来,晚上我请你吃日本菜!”
 谢飞满头黑线噼里啪啦往下掉:“周大少爷,太假了啊……这儿是荒郊!”
 康维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周绍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哭丧着脸哀求地看着谢飞。谢飞叹了口气,一咬牙一跺脚……站起来拖着袁子云就告辞:“康维,我看今儿就到这了,我先回去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栽倒在桌上脸色青白的周绍白,“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
 
 吃晚饭的时候周绍白第一个冲过去,匆匆忙忙吞了几口,就丢了饭盒,几步窜到走廊里,趁着没人注意,躲到了碗口粗的道具树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头侦察。
 果然没过一会儿,康维就踱着步子出了房间下了楼,直往餐车方向走去。周绍白大喜,眼看着他就要出大门,突然又站住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道具堆。周绍白猛地一惊,冷汗全下来了,僵立着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心噌噌直跳。
 康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莫名地笑了一下,转身出了门。周绍白呼地松了一口气,偷偷摸摸地挪到了楼梯口,一个箭步就窜上了楼。正要开门进房间,有人在背后温和地说:“吃饱了?那休息半个小时之后到我房间来。”
 周绍白猛然抬头,两眼一翻就咕咚瘫在地上了。

三十分钟后,周绍白端着杯茶,小心翼翼地蹭到康维房门口,抖抖索索徘徊了半晌……没敢敲门,痛苦地抱着脑袋天人交战。突然感觉有东西扑到了他的脚背上,一低头大喜过望,丢开茶杯就蹲下去一把搂住:“瓦西里同志,现在是革命最黑暗的时刻,但我就知道你会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大灰猫瓦西里打了个喷嚏,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优雅地抬起了爪子,轻轻一推,房门……房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周绍白回头看了看,面不改色地把猫往地上一丢,站起来转身就跑。
 康维在屋里心情愉快地喊:“绍白,你要下楼?正好沈导演说了,想找你谈谈关于梳妆台的赔偿问题……”周绍白一个踉跄,猛地站住,嘴角抽搐了几下,转过身一脸谄笑,打着哈哈走进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革命叛徒瓦西里同志趴在抱着电脑的康维身边,朝他悠闲地打了个哈欠。周绍白暴,满脸的谄笑都变成了鄙视,怒火熊熊燃烧。
 康维头也不抬,指指沙发:“坐。”
 周绍白两腿瑟瑟发抖地坐下了。
 “其实我真的很忙。”康维边说边敲鼠标,“身为一名优秀的金牌经纪人,我要为你制定合理的时间表,要为你拟定适当的发展路线,要为你不断寻找新的机遇,要为你调查分析当前的艺坛形势,要为你结交各方面传播媒体,要为你防止一切的负面消息……”抬起头来,危言正色,“如今还要为你处理在公共场合斗殴导致严重破坏集体财产这一恶性事件!”
 周绍白腿一软,险些跪下去,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康维放下电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周绍白硬撑着坐直,战战兢兢地抬头,说话都结巴了:“对……对不起,我错了……我下回,不不,没有下回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但是明天……明天就开拍了……导演说了,一天十来万的剧组费,谁耽搁就劈死谁……”
 康维点点头:“懂得利用有利资源来开脱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了。不错,进步很大嘛。”
 周绍白一个没坐稳,哗啦瘫倒在沙发上。
 康维微笑起来,和蔼可亲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是顶容易心软的,我从来都信奉要用温和有爱的教育方式,创造出演艺圈的耀眼星辰。今天这事儿就算了吧……”
 周绍白到吸一口凉气,疑心自己突然穿越了……要不然就一定是康维让外星人附身了,嘴巴张得都看得到小舌头了,不可思议地瞪着康维。趴在桌上半睡半醒的瓦西里同志也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满脸戒备地朝着康维弓起了身子。
 康维笑意更深了,接着说:“嗯,打架这事儿就算了,不过你明天一早去道具组报道,损坏公物总得要赔的,陈叔会带你去后山砍树重新做个梳妆台。工具由道具组负责提供。”
 周绍白嘴巴合上了,开始吐血。瓦西里同志一甩尾巴,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半眯起眼睛又趴下睡了。
 “康维,我是优雅纤弱的偶像明星,砍树这种粗活不是我的专长!”周绍白噌地跳起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瓦西里抬了抬眼皮,无奈地看看这位不知死活的“偶像明星”,摇摇脑袋。
 康维对他这种勇于发现自身缺陷的态度深以为然:“没错,你的确有点弱不禁风。这样吧,明天开始每天早上先跑步一小时锻炼身体,然后再去砍树。”
 瓦西里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跳下桌子走了。周绍白颓然坐倒在沙发上,痛苦地抱起脑袋:“我我我我错了我认罚还不成么!”

康维一挑眉毛,赞赏地笑了起来,慢悠悠踱到房门口,利索地咔哒把门反锁了。
 周绍白哀怨地爬到书桌旁,拉开抽屉,发着抖用两根手指头拎出老红木尺子。其间不小心一抬头,发现桌上的电脑赫然是祖玛通关界面,顿时额头上青筋乱跳,苦大仇深地对着那位 “其实真的很忙”的金牌经纪人翻白眼。
 康维踱着方步走回来,喝了一口茶。
 周绍白唰地跳了起来,倒退几步,双手托起尺子高举过头:“求皇上开恩从轻发落!”
 康维接过尺子:“爱卿虽情有可原,然国家之法不可废,朕也十分为难啊。”
 周绍白脚下一软,认命地爬到床上趴下。康维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茶,扬起脑袋轻轻“嗯”了一声,尾音袅袅娜娜地直飘上房顶。周绍白狠狠地打了个冷战,手扶在皮带上悲壮地仰望天花板,终于一咬牙把裤子褪了半截,挂在大腿上,脸烧得腾腾冒火,一头把脑袋扎进枕头下边去了。
 康维站在床边,悠悠叹了口气:“其实我实在是个宽容的经纪人,在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的确有利于公司内部的和谐稳定。”周绍白如奉纶音,喜出望外,刚把脑袋从枕头下挖出来,突然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扭过头,观察康维的脸色。
 康维嘴角抽了一抽,满意地笑起来:有长进,居然学会不轻信人言了。
 于是身为金牌经纪人,为了不打击周绍白同学首次识破阴谋的成就感,康维手腕一翻,狠狠的一下砸在了他的身后。
 周绍白一声惨叫,气急败坏地跳起来,颤颤地伸手指着康维说不出话来。
 康维脸色一肃,曲起手指敲了敲戒尺:“但更多时候,我依然坚信适度的体罚可以有效增进一名艺人的自我认同感和社会使命感。这就是中国式教育,老祖宗的传统!”
 周绍白同学不抖了,悲愤地扑倒在床上装死。
 康维温和地拍拍他的腰,顺手拿起枕头往他身子下一塞。得,这回屁股算是上了供桌了,能不能完整地下来……那得看我们康大善人的心情。
 现在,康大善人笑得很灿烂,表示他的心情非常好。
 通常来说,当康大善人心情非常好的时候,周绍白同学总是能得到非常完美的教育与培养。
 周绍白悲伤地扭头,眨着小鹿斑比一样的大眼睛里,忧郁地看着自己臀上飞速肿起来的一道鲜红烙印。康维不为所动,铁面无私地把尺子又搁回了他紧绷的屁股上。
 周绍白抽着鼻子抱住了脑袋,呜呜咽咽地忍着身后一下一下的重击。虽然康维从来没有明确给他定下什么规矩,但他到底没有胆量反抗——开玩笑,康大善人,那是整个圈子里出了名的心软仁慈啊。挑战他的权威,那不是有胆量,那简直是……脑子被枪打过了。
 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周绍白只觉得身后又酸又麻又胀,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在三番四次地抑制住不由自主想要伸手背后护住屁股的欲望后,终于还是咬紧牙关鼓起勇气,抬起半个身子扭头往后望了望,嘴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两瓣臀红红肿肿的,不规则地散布着高高低低的棱子。一下子不再出声了,慢慢地趴回原处。
 康维停了手,不顾他的闪躲,用力扳起他埋进臂弯的脑袋,看了半晌,坐到床边:“觉得委屈了?”
 周绍白垂着眼睛咬着嘴唇不说话。
 康维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小子,遇到偷[百度]拍就动手打架,是谁教你的?我知道打架的事儿不能全怪你,但你要记住,大众传媒控制着整个舆论的导向,像你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人起了肢体冲突,舆论的同情心永远不会在你这边。一旦对方对你造成了侵犯,冲突无可避免,身为焦点,就更得学会在众目睽睽下大义凛然雍容大度,将对方反衬得卑鄙猥琐一无是处。至于如何出这口气,方法数不胜数,而在公共场合使用武力,那是最为愚蠢的一种。”
 周绍白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道德标准?”
 康维正色回答:“以君子之道待君子,以小人之道待小人。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周绍白思量片刻,颓然趴倒。
 康维微笑起来,伸手在他臀上揉了揉:“疼吗?”
 周绍白蓦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脸腾地又烧起来,脑袋唰地埋到枕头下面,含糊不清地回嘴:“废话,你挨几下试试。”突然感到硬邦邦的尺子又抵在屁股上了,顿时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扭头瞪着康维。康维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他:“咱还有一笔账一块儿清了吧。上上个月挨打的时候,记不记得我怎么说的?”
 周绍白默默回忆了十来秒,突然脸色一僵,不顾身后疼痛难忍,手脚并用就往床的另一边爬。康维不紧不慢地按住他的身子,啪地一下狠抽:“不错,有两个月没教育了,胆子见长了,睡我隔壁都敢给我通宵打游戏,很有革命大无畏精神嘛。”
 周绍白啊啊啊地惨叫救命,突然一顿,仔细听了听——门口传来嘎吱嘎吱的挠门声,顿时惊喜地大叫:“瓦西里,快……快来救救列宁同志,快去通知捷尔仁斯同志,布哈林在对列宁同志施暴!”康维手一颤,对着门外“嗯哼”一声咳嗽。…………挠门声戛然而止。
 康维满意地笑了笑,举起尺子……狠狠地一下砸在了肿得最高的一条伤痕上。
 周绍白嘶地倒吸一口凉气,嘴角抽搐暗暗赞叹:“全球经纪人的楷模!”又挨了几下狠抽,实在忍不住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抹着眼泪放声大哭。
 才一出声,就觉得身后没了动静,周绍白心中暗喜,却不敢怠慢,越哭越响,抽抽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没一会儿,就听到开门声,关门声,走廊里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周绍白抹着眼泪偷偷往外看,床边果然已经没有人了,一吐舌头探出脑袋来,先回头望望身后,

第4回

悲痛地一闭眼——臀上红得透亮,夹着好几抹泛紫的僵痕,肿得足足能多出三斤肉来。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过去,龇牙咧嘴地揉了好一会儿,效果非常好……更疼了。正琢磨着要怎么办才好,就听到门咔嚓开了,传来一声冷笑,顿时吓得一个激灵,手刷地缩了回去。
 一条冰凉的毛巾覆到了屁股上,康维隔着毛巾揉了两下。周绍白抱着脑袋没敢抬头。
 又过了一会儿,毛巾给拿走了,清清凉凉的药膏敷了上去。周绍白无声地弯了嘴角,红着脸扭头讪笑着看看康维。康维面不改色,顺手又一巴掌拍了上去:“好样儿的,多大岁数了你还真好意思哭得出来,我可给你记着了,再有下回你给我试试看。”
 周绍白在枕头上蹭了蹭,温暖地笑出了声。

袁子云靠在椅子上,端起办公桌上的咖啡,品了一口,满意地笑了起来。
 面前的电脑上,满满的一整屏都是在剧组拍的照片,浮光掠影,粉霞艳光,莫名瑰丽。周绍白的脸上带着些天真的兴奋,以及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半分迷惘半分亲切半分熟习,慢慢幻成了旧时月色——
 
 十一岁的那年春天,祖父六十大寿,父亲请了个小戏班子来家唱堂会。家中大哥开明,袁子云自小上的是新学堂,似懂非懂地听来了一肚子的新言论,自觉思想进步,便总也不待见那些才子佳人热热闹闹的一出又一出。大寿那日,拜完寿后就没耐烦留着,因惦记着借了先生的书,过几天得还了,便寻了个借口回房念书去了。
 坐了一阵子只觉口渴,喊下人也没人应,想来是都偷懒溜去看戏了。袁子云无奈丢下书,推门而出,猛听到后院的戏台传来阵阵彩声,只是隔着堵院墙,那声音显得闷闷的遥不可及,反倒增了几许诱惑。一时好奇心起,索性关了房门绕去了后院。
 一推院门探进头去,惊鸿一瞥间,但见咿呀半晌的胡琴一个似段非断的连音,大红的绸幔子扯起一角。
 那一刻如遭雷击,魂灵儿飞出去老远,小小的男孩子透着层层叠叠桌椅人群的缝隙往台上看去,那是个坐科的小学徒,在后院打过几回照面,和他是一般大的,可这会儿却在台上英姿玉立,扮相略显稚嫩,独独一双眸子精光四射,飞若流丹、澄若秋水,缓缓吐字,声如裂帛,一张口就是个碰头彩。
 那一刻他在台下抬头仰慕地看着他,小小的男孩子纵然万事不明,也晓得有些什么已经在猝不及防间,悄悄的发生了,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混沌暧昧起来,微微颤动着。
 那一刻,他第一次见到他。当他是十一岁,当他也是十一岁。
 
 袁子云回过神来,啪地合上了电脑,微笑着拿起手边的合同书,折了几折,随手夹进了包里;又在桌上匆匆拟好的报告上签上了名,塞进大信封,丢在了主编的办公桌上。
 接下来的时间,袁先生一边快速地整理桌上的杂物,一边神情紧张地直瞪着大门,等一把抱起电脑准备胜利逃亡的时候,总计历时两分半。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谢飞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抬脚往凳子上一搁,再一伸手把大门一挡,浑身散发着“一夫(?)当关”的豪情霸气。袁子云一个急刹车,打着哈哈就想从门缝里溜出去,谢飞叉着腰冷飕飕地抛过来一句:“甭费劲了,你又不是皮影。”
 袁子云瞪着眼睛地把电脑往桌上一拍,一梗脖子:“你想怎么着吧。”
 谢飞怒气隐现:“成!敢跟我叫板了。你说我想怎么着吧。”
 袁子云双臂抱在胸前,往墙上一靠,一脸挑衅:“晚了,辞职报告我已经交了,和星谊的合同也已经签了。”
 谢飞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袁子云惨呼一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
 “你的辞职报告你以为孙老敢收?要不是他急召我能这么快赶回来?至于新的合同,我绝对不相信你就能在这样两天里循正当途径进入星谊,把你弄进去的人,自然也有本事把你踢出来!”
 袁子云半晌没有说话,良久,闷闷的声音万分苦涩:“姐,你都知道了。”
 谢飞身子一软,顺势坐了下来,扑棱了几下他的脑袋,苦笑起来:“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打算?子皓哥要是知道你这样胡闹,能把你打死。”
 袁子云的头埋得更低了:“也没什么打算,不过走一步看一步。”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袁子云扑哧一声笑出来:“姐,这么老套狗血的台词,也亏你说得出口。”
 谢飞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哪?”
 袁子云抬头,满脸恍惚的微笑:“姐,真的晚了,来不及了。在我看到他的时候,该发生的就已经发生了。”
 谢飞气得咬牙切齿,一抬手又要打,可到底舍不得,只得狠狠地推了一下他的脑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袁子云抱起电脑,一伸手,把一张照片送到谢飞眼皮底下:“给,我最成功的一张作品,送你做纪念了。”
 谢飞愣了一下,躺在手中的那张照片,正是惹出一场战事的罪魁祸首,可那一瞬偷[百度]拍的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绚丽的油彩层层叠叠地覆在周绍白的脸上,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带了些眷恋地看着镜子里有些模糊的自己。头顶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令他在一片黑暗的背景色中熠熠生光,仿若独立在舞台聚光灯下,一派单纯的喜悦。
 
 袁子云走出杂志社的大门,回首毫无眷恋地笑了一笑。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两下,他胸有成竹地掏出来,果然是谢飞的短信:“子皓和舅舅那里我给你瞒着,好自为之。”
 抬起头,阳光灿烂得刺眼,暖暖地包裹住了整个身子。袁子云就这么带着一点点的歉疚和更多的得意,把杂志社甩在了身后。
 
 追求真爱是一门严肃的学问,是一次颠覆性的革[百度]命。多少年前就已经有过一句经典:革[百度]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杂志社的小小战役中,袁先生主动出击,成功利用了自家亲表姐的疼爱,当然,用袁先生的话说是“展现了谢女士生命中充满爱的一面”,顺利得到了庇护和支持。
 至于接下来的漫漫征途……袁先生一点也不担心,在他之前20多年的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四门功课——坑蒙拐骗。
 可怜周同学尚未有幸得知自己流年不利,已经成为某人的目标猎物。

大寿那天晚上,趁着整个戏班兵荒马乱整理行头砌末,袁子云偷偷窜进后台,一进门就险些被衣箱子绊了脚。班主远远瞅见,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把扶住:“哎哟我的小少爷,您咋跑这儿来了?这乱得,看摔了撞了。”
 袁子云笑嘻嘻地拉着班主:“刚刚在台上,唱吕布的是谁呀?”
 班主知道这位小少爷是素不听戏的,遭这一问倒是受宠若惊,大声地招呼着:“云卿,过来见见袁家小少爷。”
 身在五子行的戏园子,周云卿见惯了大少爷们吆五喝六的嘴脸,见惯了班主师兄点头哈腰的奉承,待到临了自己头上,明知总少不了场面上的应酬,可到底敌不过傲气心性,只过来冷冷一揖,一言不发。袁子云看他脸上油彩尚未擦净,两条雉尾骄傲地竖了老高,调皮心起,一伸手就去扯那翎子。
 周云卿只道他有意轻薄,厌恶地一掌拍开他的手,袁子云惊了一跳,倒退几步,站立不稳,哗啦一声摔倒在地,正压在一堆灯笼扇子上,半天挣扎不起来。
 班主吓得丢了半条老命,抖抖索索,小心翼翼地扶起袁子云。周云卿原没想伤他,这会儿心里也害怕起来,脸都白了,却还死撑着不肯开口。袁子云何尝受过这般对待,气鼓鼓地站稳了刚想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人慢条斯理地喊:“云卿,闹腾什么呢?”
 周云卿顿时变了脸色,浑身僵直,狠狠地瞪了袁子云一眼,颤抖着转过身去,恭恭敬敬地低头:“师父,您来了。”
 三天后袁子云巴巴地赶去了石头胡同,周云卿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一见他来又羞又气,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便不再理他了。
 
 “对于容易心软的小心眼儿,”袁子云坐在星谊的会客室里自言自语。“首要任务就是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康维一推门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玩味地看着他。
 袁家小少爷立时三刻正襟危坐,诚恳而仰慕地看着眼前的大人物。
 康维笑了一笑:“谢飞居然肯放你辞职?”
 袁子云挺了挺背脊:“长期局限于由他人铺平道路的职业生涯将会为我的人生与人格造成无可弥补的巨大缺憾,我只是尝试着走出圈子,以我的个人行为对事业包办这一扭曲的教育模式发出抗争,在更广阔的天地中实践我的理想。”
 康维面不改色地往嘴里丢了一块水果:“理想远大,勇气可嘉,然而道路异常艰难。革命悲壮惨烈,群众却往往冷漠愚妄,挑战中国式的教育误区,前景堪忧。”放下果叉,鼓励地看着他,“当然,思想的传承与创新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要摆脱溺爱枷锁的精神桎梏,你的行为具有划时代的巨大意义。所以,”康维正视他,神情肃穆,“我很荣幸能为一名追求思想解放的年轻人提供革命的土壤。”
 袁子云听得一头冷汗,坐立不安,尴尬地对着康维讪笑。
 康维站起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恭喜你,从这一刻开始,你已经走上了一步一步接近理想的光明大道了。”

袁子云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康大善人在身边笑得和蔼可亲,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抬头无声地盯着挂在倒车镜上的毛‮像席主‬章:“我是不是入了虎穴了?”毛主席精神矍铄满脸悲悯:“你是深入到帝国主义心脏去,处在别人的包围之中,是孤军深入,我送你两句话,一句是古人讲的,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另一句是阿庆嫂讲的,叫做‘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袁子云郁卒,半死不活地倒在座椅上,左思右想,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那个,康先生,上次拍照那事儿……”
 “叫我名字就可以。”康维打断了他的话,“我完全理解一名身处叛逆期的热血青年急于求成的迫切心态。”袁子云松了一口气。“不过,”康维话锋一转,“原本就身为公众焦点的愤怒青年,对这种事情的敏感度与憎恨度可能会小小地超出你的想象。对了,绍白还是个孩子,所以,”康维含义不明地微笑起来,“ 他很记仇。”
 
 等到袁子云进了拍摄基地的大院子,才终于理解了康维那句话的含义。
 周绍白一看到他,猛然倒退几步,揉着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得仔仔细细,然后满院子乱窜找板砖,最后在墙角捡到大半块不知谁丢在那里的年糕(?!),估计搁得时间长了,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勉强符合标准,嗨地一声就纵身直奔袁子云而来。
 袁子云看得瞠目结舌,呆呆地掉头问康维:“董存瑞?”
 康维低头:“咳。”
 周绍白抖了一抖,年糕掉在地上。
 康维满意地笑了:“绍白,这是公司派给你的全职助理。”
 周绍白斜眼望天:“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康维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何况子云善于察言观色趋利避害见风使舵投机钻营,不仅口齿伶俐油嘴滑舌,还具备了彻底的掠夺性与欺骗性,年纪轻轻就已经达到了厚颜无耻的精神高度,对你今后在娱乐圈的发展会大有帮助。”
 袁子云脑袋上一堆黑线。
 周绍白撇了撇嘴:“即然这样,就勉为其难,留着当个使唤丫头吧。”
 >_<
 
 晚上,周绍白热情洋溢地准备了接风宴,将新助理引入酒席,斯文地拱一拱手:“袁兄,地处荒野,身无长物,尝闻子瞻言三白饭之美更甚于人间八珍,冒昧以此待客,招待不周,尚祈海涵。”
 袁子云看着桌上的一碟白盐,一碟白萝卜,一碗白米饭,再看看地上的一箱白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周绍白微笑着斟满一杯酒送到袁子云嘴边:“袁少爷,您就喝一杯吧。”
 袁子云一颤,喝干了酒杯。一抬头,一筷子萝卜送到了嘴边:“袁少爷,您吃菜。”
 康维面无表情地看看周绍白:“绍白,红牌阿姑非你莫属。明天就给我接客去。”
 周绍白嘎嘎怪笑:“讨厌,小女子卖身不卖艺!”
 康维按着太阳穴回房了,眼不见心不烦。
 袁子云在被灌下一斤半白酒后,倒地不起。意识消失前想起康维在星谊说的那句“前景堪忧”,还来不及顶礼膜拜,就彻底失去了知觉,周绍白顺着楼梯把他拖到二楼房间他都没醒,被狠狠地一脚踹进了几个月没人打扫过的床底。

【修文强迫症】接221楼
 
 第6章
 袁子云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一片漆黑,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在疼,头更是痛得像是被煮沸了脑浆一般。他挣扎着抬了抬手,咚地一声撞到了上方坚硬的木板。脑子停顿了几秒,下一个瞬间,铺天盖地的恐怖把他淹没了:这是棺材?我被活埋了?
 惊疑不定间,一股阴风直扑胸口而来,袁子云只觉得胸口一沉,双眼正对上了两簇蓝绿色的鬼火,猛吸了一口凉气,牙齿咯咯嗒嗒不停打架,终于掌不住凄厉地惨叫起来。
 猛然间就听到哗啦一声响,一片刺眼的光明唰地蔓延进来。袁子云本能地抬手遮了遮眼睛,微微侧过头——康维左手提着床幔,右手伸向自己,笑得温暖恬淡:“醒了?那就出来吧。”
 袁子云费劲地连滚带爬挪出床底,靠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气。康维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挂在袁子云胸口上的忠实警卫员瓦西里同志扒下来,又摘掉他头发上一大片蜘蛛网:“快去洗漱,八点多了,剧组都开工了,今天上午有绍白的戏。”
 周绍白在康维背后阴测测地探出脑袋:“袁子云,你存在严重的作风问题,你最好老实交代,昨晚你对纯洁的革命战士瓦西里做了些什么无耻勾当?”
 瓦西里蜷在地上,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努力地向袁子云展露出一个充满阶级友谊的微笑。
 周绍白大悲,哀怨地蹲在地上捧起他毛茸茸的脸:“瓦西里同志,我对你很失望,你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堕落,这么轻易就被万恶的资本主义所腐蚀呢?”
 瓦西里羞愧地低下了头,小声却异常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喵喵喵喵喵!”
 周绍白疼惜地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儿,年轻人不要怕犯错误,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
 瓦西里激动地热泪盈眶,掏心掏肺地表示自己对组织的无限忠诚:“喵喵喵!喵喵!”
 康维神情自若地掏出PDA看了看:“绍白,现在八点五十二,通告写的是九点,咱还是老规矩,迟到一分钟算五下。”
 周绍白跳起来就窜出门去。瓦西里同志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喵——”
 康维瞥了一眼彻底石化的袁子云:“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强调“绝不迟到”的规矩?”
 袁子云转身一头扎进浴室。
 
 九点整,两大敌对阵营在院子里迎头相遇,其中一方以压迫性态度主动宣战,现场剑拔弩张形成对峙局面。
 袁子云没来得及吃早饭,抱着康维塞给他的蛋挞,蹲在周绍白身边啃得万分投入。
 周绍白温柔地伸出手来,暧昧地勾起他的一绺额发,在手指间缠缠绕绕,语调轻柔娇媚:“子云,你的头发真漂亮,就像昨晚上你的枕边人,那一头短发跟丝缎一样……”
 整个院子肃静,目光唰地一声都扫了过来。袁子云身子一震手一抖,半块蛋挞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噎得直翻白眼。
 周绍白利索地打开一瓶矿泉水送到他嘴边:“子云,快喝一口,别伤了自己。”
 袁子云直着脖子连喝三大口,神情疑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这是什么矿泉水?”
 周绍白举起瓶子对着太阳打量了半晌:“富含锶、钙、钼、镁、锌、碘、铁、镁元素的第四系松散岩类孔隙水,与无污染的优质高粱,经过清蒸二次清技艺加工而成的中国传统饮品……”话没说完,袁子云已经眼神迷离懵懵懂懂,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了。
 周绍白哈哈大笑,举起手里的剧本,正打算劈头盖脑打下去,突然迟疑了,手停在半空中,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低头仔细看看地上的袁子云,双眉纠结神情痛苦,脸色煞白牙关紧咬,身子蜷得如虾米一般,双手紧紧护着……胃!周绍白脸色大变,跳起来一脚踢开椅子,蹲下身子把他艰难地架起来,直着嗓子就嚷:“快叫救护车!”
 正手足无措间,听到动静的康维一路跑来,把他接到自己怀中。袁子云缩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声音沙哑勉强开口:“不用去医院,我没事……康维,背包侧袋白色药片。”
 康维扶着他慢慢蹭到椅子上坐下,周绍白一个箭步窜出去手忙脚乱地找到药,又随手抓起一瓶矿泉水,一起递给了袁子云。袁子云没有伸手接,脸上吃力地露出个疲惫而宠溺的微笑:“绍白,一定要用清水才能吞药,这汾酒……我禁不起了……”
 康维一听,颇有深意地抬起眼睛看了周绍白一眼。
 周绍白这才发现偏巧又把那瓶“第四系松散岩类孔隙水”拿了过来,气得一巴掌拍到自己脑袋上,风风火火地跑到剧务那儿,才算斟来一大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服侍袁子云吞了药,这才和康维一起,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回了房。
 
 过了足有半个多小时袁子云才缓过劲来,往旁边挪了挪,蹭近了一直守在床边心神恍惚满脸歉疚几乎红了眼圈的周绍白,叹了口气:“我没事,只是胃炎,老毛病了,你不用自责。”
 周绍白没有说话,拿了两个枕头扶他靠坐起来。
 袁子云抱歉地朝他笑了笑:“对不起,吓到你了。”
 周绍白掉头就出了门,没一会儿,端回来一碗热乎乎的藕粉:“熬粥太慢,你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怕你受不住,先喝碗藕粉垫垫。”
 然后,是他压得极低极低却依然听得出浓浓懊悔不忍的声音:“对不起……”
 袁子云垂下眼睛,脸上突然明亮起来,染出了一片温暖灿烂的笑容。
 
 收拾了碗勺一出房门,周绍白就垮了,腿软得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
 瓦西里无声无息地走过来,轻轻甩一下尾巴,在他身边趴了下来。
 周绍白一把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柔软如丝缎温暖如阳光的灰毛中,含着笑说:“瓦西里,你知不知道突然看到一个人,因为你的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在你面前倒下去,是多可怕的经历。”眼泪慢慢洇湿了一小圈绒毛,他哽咽着:“瓦西里,我今天,差点杀了一个人。”
 瓦西里在他身上安慰般地蹭了蹭,静静地在他怀里蜷成了小小的一个球。

康维是端粥上来的时候,才在走廊里捡到不知坐了多久的周绍白,也不多说,只顺势一脚把他踹进了袁子云的房间。
 袁子云大口大口喝完了粥,抬头看看坐在沙发上悠闲看书的康维,再看看缩在墙角神情微妙的周绍白,只觉得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把碗一放,走到沙发边赔了个笑脸刚想开口,康维目光往他身上一溜,笑容顿失,一转身也缩到墙角边去了。
 周绍白看也不看他,腾地一声站起来:“康维,我……今天是我过分了,我也后悔了,幸好他没事。所以你要……”突然意识到身边的袁子云,尴尬地噎了一下,“我都认了,但是咱能不在这儿吗?”
 康维把书啪地一合,环顾了一圈,对他微微一笑:“这地方不错啊,家具齐全,干净整洁,通风透亮,小巧舒适,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周绍白喉咙一哽,扭头去看袁子云:“你能不能先去我房里休息?”
 康维慢悠悠地把书往桌上一丢:“病人不适宜过多运动,我建议子云还是留在自己的房间比较合适。”
 周绍白瞪着康维看了许久,终于狠狠地一跺脚,打开门就冲了出去。袁子云一伸手没拉住,疑惑地扭头看向康维。康维神情沉静,笑眯眯地又把书抱了起来。
 才片刻,周绍白煞白着脸又冲了回来,左手攥得死紧,骨节突兀,青筋隐现,冷笑一声,把手上的东西惊天动地地往书桌上一拍,一言不发地杵在旁边。
 袁子云看着书桌上的老红木尺子,喉咙发紧,心头巨震,慢慢抬眼看向康维。
 康维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对着周绍白的表情细细观察了许久,突然放下书站起来,半拖半哄地把他往沙发上一按,蹲在旁边看着他的眼睛:“怄气了?”
 周绍白死死咬着牙把头扭向一边。
 康维了然地叹气:“绍白,我没有偏心任何人,即使真有,袒护的那个也一直是你。”
 周绍白不屑地一撇嘴,大声嗤笑:“那是,您向来拥有公平正义的高尚灵魂!”
 康维失笑,也往沙发上一坐,顺手端了书桌上的茶塞到周绍白手里:“你刚才自己说认罚的,怎么又闹别扭了?”
 周绍白毫不领情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士可杀不可辱!”
 康维惊讶,拿起杯子,晃了两下又放下,从口袋里掏出块巧克力又塞到周绍白手里:“这话怎么说?”
 周绍白吭哧咬了一大口巧克力:“我做错事了我认罚,我也向他道过歉了,你怎么可以在外人面前这样……这样……”
 康维微笑:“哦?子云算是外人吗?”
 周绍白把巧克力往桌上一丢,瞪着眼睛大怒:“康维,我知道,你跟他表姐是老朋友就包庇他,可我曾经也是受害者,你非得用这种法子大义灭亲讨好他?”
 康维愕然皱眉:“我讨好他?昨晚上明知道你故意折腾子云,我拦你了吗?”
 周绍白的火气被生生卡在喉咙口,憋了半晌,甩出一句:“可上回他偷[百度]拍他砸坏道具,挨板子起不了床的那个是我!这就是你所谓的袒护?”
 袁子云身子狠狠地一震,目光移到桌上的尺子上,转而又看看周绍白,一脸懊悔。
 康维嘴角噙笑,揉了揉周绍白的头发:“上回我是为了道具的事儿打的你吗?”周绍白突然想起康维的“道德标准”,嘴角抽了几下,没了声音。
 康维莞尔,扳过他的脑袋,正色说:“绍白,一直以来你都不是因为被偷[百度]拍而记仇,只是愤愤不平认为我故意偏袒他对不对?”
 周绍白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康维微微一笑拍拍他:“惯性思维的表象印象往往影响我们去深度审视和认识隐藏其后的真理,摆脱得俗情,减除得物累,方可超胜境。看来,增强透明度确实是提高效率的重要举措。”
 周绍白茫然抬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子云敲敲额头,无奈地说:“就是希望你以后有话直说,别疑神疑鬼的!”
 周绍白气结,康维呵呵一笑,顺手掂起桌上的尺子:“好了,那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算算今天这笔帐了?”
 周绍白大骇失色,一翻身从沙发上滚下来,冷汗刷刷往下淌:“还……还是要打?”
 康维侧头沉思:“你自己说做错了事认罚的。”
 周绍白跳起来噌噌噌往门口逃:“子云他没没事了,我我我先回去了。”
 康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人总有些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无论那会是怎样的后果,无论任何阻难、危险与压力,这就是人类道德之本。”
 周绍白垂头丧气呜呜痛哭,袁子云眉头紧蹙踌躇再三,终于开口:“康维,联合国有公约,任何人不得受酷刑或其它形式的残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处罚。”
 康维一愣,然后笑意盈盈:“可我记得那是《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一指周绍白,“你觉得他还算儿童的范畴吗?”又顿了一下,若有所思,“而且,在斯坦福念法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袁子皓先生是坚定的传统体罚教育拥护者。”
 袁子云大惊,眼前发黑遍体生寒,身子不停哆嗦:“你……你认识我哥?”
 康维轻笑:“数载同窗,情谊深厚。”
 袁子云吐血倒地,喃喃自语:“地球太危险了,我还是回火星吧……”
 康维安慰地拍拍他,眼神又飘回到周绍白身上。
 周绍白悲从中来,抽抽搭搭地蹭回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康维。
 袁子云呼啦一声从地板上爬起来,犹犹豫豫地拦在周绍白面前:“嗯……康维,昨晚上绍白没逼过我,是我明知道自己有胃炎还过量饮酒,这笔帐该我担下的……”
 康维眉毛一挑,周绍白挣扎了一会儿,伸手推开他,闷声闷气地骂:“二了吧唧的,谁要你多管闲事,挨打挺有劲是吧,这也抢着上?”
 康维哈哈大笑,掂起尺子在俩孩子脑袋上一人给了一下:“虽然逞强好胜的个人英雄主义并不可取,但看在你们勇于承担的份上,今天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康维满意地看着俩人脸色一僵,“如果下回再让我抓着什么把柄,连今天的这份一起算。”
 周绍白和袁子云无精打采地松了一口气。
 康维揣着尺子走了,跨出门前突然回头,笑容温暖:“你们要记住,Artist同助理是要彼此信任彼此尊重彼此理解彼此协作彼此依靠的。别让我失望。”
 俩孩子身形巨震,互相看了一眼,笑容慢慢漾进了眼睛。

袁子云一日忽然有了兴致,还不到六点就早早起身,偷偷赶去陶然亭。天还没亮起来,东边微微有了酡红,早起的生意人在灰灰的胡同里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绵长悠远。
 揣着书包一路奔着跳着,心里头有些涨涨的东西,像要溢出来一样。还没到城墙根,就听到初春微凉的风送来咿呀的胡琴声,接着就是周云卿清亮的嗓音:“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还是个孩子呢,懂得些什么韶光流年,却偏偏唱得跌宕婉转凄凉磅礴。袁子云赖在窑台儿茶馆安安静静地听着,周云卿见他来了,只望一望飞个眼色,师父盯着也不敢分心,脸上倒是止不住的笑模样往外溢。直到袁家的佣人匆匆寻来,好一通责怪,袁子云才背了书包蹦跳着下了土岗子,遥遥地朝着城墙根喊:“嗳,我明儿还来听你唱!”。
 
 “Camera!”
 沈荣臻一声断喝,袁子云才恍然回神。这会儿已经入夏了,阳光温柔地覆在泥地上,微微蒸出些许暑气,和着墙角蔷薇的香气,浑沌不清地酿成酽得醉人的味道。山上大约是有孩子在嬉闹,喧哗笑语随了风高高低低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听不太分明。
 袁子云微微偏了视线,周绍白穿着戏服,执着马鞭长枪,慢悠悠边走边左顾右盼前后眺望,月白长衫在不大的风中缓缓曳动,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偶尔会拂过地上零星的长长短短的野花,发出些微不可闻的悉索声。猛然间他手挽枪花,一个转身打马亮相,阳光撒成细碎的金屑,活泼泼地在他短短的头发上跳跃,晃出点点滴滴明亮的虚幻来。
 袁子云的心在这样跳动着的金红中,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
 
 周绍白丢了手里的道具,喘着粗气跑回来,满脸哀怨蹲在地上呜呜哭。
 袁子云把他提起来丢到椅子上,塞了瓶矿泉水给他:“大明星这就受不了累了?”
 周绍白拍着桌子义愤填膺:“就这么一小段,来来回[百度]回折腾我多少遍了,真要拍到舞台上的镜头,还不得弄死我。”
 袁子云长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反正导演也准备了俩替身,真演不了就甭跟这儿受罪了。”
 身后

第5回

传来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周先生,其实,看您那身段,虽说有些生涩,可真不像初学的,灵气十足,倒似下过苦功打基础的……”
 袁子云一扭头,从京剧院请来艺术指导苏大爷站在背后若有所思地酹胡子。再扭头,周绍白不见了。
 转悠了一大圈,袁子云才算是在后院墙角逮到人,大明星趴在地上扒门框,抠得木头门吱吱嘎嘎响。袁子云又好气又好笑地蹲到他旁边,周绍白一回头对上他的眼神,立时压低了声音满脸严肃:“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得大成者什么最重要?天赋!居里夫人怎么说来着?我们必须相信我们的天赋是用来作某种事情的。人类文化的推动在于不断牺牲的勇气。作为一名娱乐文化事业工作者,我已经在某一领域取得了一定的声望与成就,但如今有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不是该为了传统戏曲的发扬光大与推陈出新,以一种革命的精神,牺牲我现有的成就,到一个崭新的领域中,发出我的光和热,忠诚地为伟大的戏曲复兴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袁子云气得一巴掌盖在他脑袋上:“如果你说这话的时候能把嘴里偷吃的巧克力咽下去,我大概还能考虑相信你。前俩礼拜脸都肿成那样了还嫌不够呢?这大热的天气,也不怕上火,才好了几天又不安分,真想康维动板子是怎么的?”
 周绍白身子一歪,抱着脑袋哎哟哎哟直叫唤,忽听上方有个温和的声音问:“关于那个严肃的问题,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袁子云打了个哆嗦:“他的意思是说,他要退出娱乐圈去唱戏……”
 那个声音越发亲切:“哦?”这一个哦字打了足有七八个拐,才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
 蹲着的两个浑身颤抖,袁子云跳起来:“我我我我去问问什么时候放饭。”一步才跨出,就被康维拽着领子提回来:“别急着走,我有事儿要你帮忙。”
 周绍白僵着脸挤出个笑容来,脑门上一滴冷汗,看着康维嘿嘿干笑。康维扑棱了一下他乱蓬蓬的脑袋,笑眯眯地一伸手,从他兜里掏走了半块巧克力:“学不乖啊……”周绍白撒腿要跑,康维也不拦着,朝他背后喊:“公司有事,我今儿就得回去,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周绍白猛地一个趔趄,犹豫了一下,垂着脑袋又晃悠回来。康维拍拍他的肩膀:“这阵子子云会陪着你,我知道他惯着你,你自个儿也别太闹腾。前俩礼拜上火落下的戏,这些日子都得补上,通告排得挺紧,子云都会给你安排好,有什么事儿你就告诉他,他能做得了主。”
 周绍白看了他半晌,勉强笑了笑:“康维,你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康维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下:“打不怕是不是?什么话都敢胡说!”静默片刻,“沈荣臻是个能人,选角的时候你闹着要试镜,连我也没想到真能选上,既然接了,总得专心努力,该做的功课都好好做。公司里那些麻烦事儿……我一处理完就过来。”
 周绍白咬着嘴唇不说话。
 康维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笑一笑,喊袁子云:“帮我一起去把房里的两个包搬车上去。”
 袁子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了看周绍白。周绍白轻轻地说:“他今天心情很不好,这次公司里的麻烦怕是不小。”
 袁子云没有说话。
 周绍白叹了口气,跳起来三抓两抓理了理头发,用力推了推袁子云:“快去,等着你呢。”
 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急急忙忙追上去:“子云,告诉康维,一把年纪了,别再跟上回似的没日没夜拼命,回头又让人送医院急救去!”

袁子云回片场的时候,已经放午饭了。
 周绍白五官皱成一团,一边抓着鸡腿啃得满脸油光,一边忿忿地又拍桌子又摔碗:“罪恶!罪恶!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莲子汤这种邪恶的存在!”
 袁子云自顾自挑了一盒饭,板着脸吓唬他:“康维特意让人给你做的,关照我看着你喝完,这玩意儿败火。见天地偷吃巧克力,再上一回火沈导演能直接把你踢出剧组!”
 “这就是赤果果的压迫!”周绍白又摔了一个碗——反正是不锈钢的摔不坏,“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毛主席说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这都挨得上吗?袁子云一愣。周绍白乐呵呵地凑到他身边,刷地吧小半碗莲子汤都扣他饭盒里了,三窜两窜就没了影子。
 袁子云哭笑不得地看着没吃几口的盒饭,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填饱肚子,电话突然响起来,就索性把一团糟的饭盒随手丢进了回收箱,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Fansclub负责人阿Rain慌乱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发着抖:“子云,刚刚电台娱乐节目突然插播紧急新闻,说……方景苓在家中烧炭自杀,今天清晨被发现,现在还在医院抢救……留的遗书里好像牵扯了绍白……” 袁子云心里“咯噔”一声,暗叹公司到底还是没能封锁住消息,扣了电话就跳起来去找周绍白。
 前院后院房间都看了,没人,手机也关上了。回到片场等了一刻来钟,袁子云坐不住了,白着脸拉了道具组的小文吩咐:“我去后山找找,人要是回来了你给我打电话。”
 在大太阳底下足足转了快一个小时也没结果,袁子云晒得头昏眼花一身油汗,心下愈发烦躁不安,掏出手机拨了康维的号码犹豫半晌,还是没拨出去。看看时间下午的通告也差不多了,正考虑着要不要向沈荣臻坦白,小文的电话来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遍寻不见的小祖宗乐滋滋歪在椅子上啃巧克力——康维明明都搜干净了,天晓得他从哪儿弄来的。一见袁子云回来,心急慌忙地就把巧克力往口袋里揣,唬得沈荣臻直跺脚:“小心小心!别弄脏戏服!那是白的!”
 袁子云顿时满脸黑线,咬牙切齿地冲过去,一把把人揪起来拎到拐角后边,反手按在墙上,抢过他手上的本子卷起来对准屁股就是一顿狠抽,周绍白哇哇惨叫着跳起来就要跑,袁子云还是不解气,顺手捡了道具组扔在地上的刀坯子又是一下狠的。周绍白疼得呜呜直叫唤,打人的那位心也疼了手也软了,一甩手丢了刀坯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绷住脸恶狠狠地威胁:“别以为就这么完了!你等着康维回来收拾你!”
 老好人(?)沈荣臻看够了戏,这时候才微笑着过来打圆场:“行了行了,绍白你快补补妆,下一场就是你的。”
 
 那是场独白戏。
 站在镜头前的周绍白全然收了刚刚的嬉皮笑脸,微微垂着头,叼着烟一动不动,身子软软地倚在墙上。阳光斜斜地从屋子后面洒下来,在他的头发上铺了一层不算明亮的光泽。他的脸藏在浓重的黑影中,看不到眼神,只看到烟头一明一灭,烟灰越来越长,终于砸在了身上,砸得粉碎,细小的烟尘颗粒在阳光中闪着微弱的金色,四处飞扬。他茫然地从嘴里取下烟,手有些神经质地抖着,无意识地在墙上碾灭了,又扔在地上,使劲用脚踏着。愣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叼上,摸出打火机,一下,再一下,再一下。火星只闪了闪,又灭了。烟没点着。他有些烦躁,狠狠地把烟甩在地上,又伸进口袋去摸,可这回摸出来的只是个空烟盒。他无奈地把揉成一团的盒子和打火机一起丢了老远,顺着墙慢慢地坐倒在地,双眼空洞无神,直直望着天,嘴里喃喃地咒骂着。起初什么也听不清,可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索性带着哭腔吼出来:“你逞什么能!一次让人救了,两次让人救了,你还玩上瘾了!这样有劲吗?医院还抢救什么?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Cut!”沈荣臻大声叫起来,“绍白,台词错了,应该是‘还救你出来干什么?我巴不得你让鬼子毙了!’”
 袁子云脑袋“嗡”地一声炸了。
 周绍白呆了一呆,慢慢站起身来,无意识地抚了抚长衫的下摆,突然抬头冲沈荣臻嘿嘿一乐,脸色惨白,接着一抬腿出了院门,走了。
 一院子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沈荣臻闭着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着剧务挥挥手,瓮声瓮气地说:“改一下时间表,先拍其他人的。”
 
 袁子云绕到院子后边,午后的太阳光洒了一天一地,周绍白蹲在墙角的阴凉地,揪着野草,又在嘎嘣嘎嘣地啃巧克力。
 袁子云轻手轻脚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在干什么?”
 周绍白的眼神飘过来,满脸天真地龇牙冲着他乐:“你也是蒲公英吗?”
 袁子云垂下眼睛,胡噜了一下他的头发:“嗯,我也是蒲公英。”
 周绍白歪着脑袋打量他:“那,你也是让风吹过来的?”
 袁子云轻轻点头:“对,我也是让风吹过来的。”
 周绍白眼神慢慢转回去,又咬了一口巧克力:“咱们蒲公英真可怜,想去哪儿自个儿都做不了主,全凭着风带过来带过去,没魂儿一样,带到哪儿就是哪儿,带给谁就是谁。”
 袁子云伸手,慢慢把他揽在怀里:“那你现在想去哪儿?我告诉风让他带你去。”
 周绍白蹭在他胸口,扑腾了一下,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珠子直直地看着他:“我想去城里看看高楼大厦。”然后,使劲儿地把脑袋扎进他怀里,沉默了片刻,终于小声哭起来:“子云,我想回市里去,可是这儿没车回去。我中午去偷道具组的车了,可是,可是我开不了,我撞了车之后就摸不了方向盘了。子云,你带我回去……”
 袁子云只觉得胸口一片温暖濡湿,心像是被东西狠狠扎了一下一样,钝钝的痛着。他紧了紧手臂,轻轻地拍着周绍白的后背:“好,我带你回去。”

袁子云横冲直撞地把偷来的道具车开上山道,周绍白在副驾驶上缩成一团,死死地盯着前方。阳光隔着山道两旁的树,从车窗外流进来,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光和影交替地飞掠而过,看起来有些不真实。袁子云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侧着身子伸手帮他调整了一下安全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周绍白把脸埋在他肩头,噗噗地往下掉眼泪。
 袁子云沉默地开着车,一言不发。
 
 上午去了后山,康维也没多说,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方景苓自杀的消息,甚至连遗书都没提起。袁子云没有多问,表姐涉足娱乐新闻多年,或多或少他总也耳闻过一些,外人说来,不过是个有点狗血有点不那么地道的段子,大抵也就是落魄英雄巧遇纯真少年,艺坛新人一心以身相许罢了,只是这戏码要是搁在一男一女身上,那就是千古佳话;不巧搁在俩男人身上,那就是演艺圈丑闻。
 其实也就是前两年周绍白才出道时闹得动静有些大,后来转了康维带他,就渐渐的不怎么听到传闻了。不过这事也就在圈子里公开,老记者们知道,但不爱说这闲话,新入行的也无从了解,周绍白又没落下什么把柄给人。想到这里,袁子云还是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那会儿的周绍白是青涩些,可自己看着照片竟是没认出来,白白耽搁了这么些日子,真正不可饶恕。
 康维简简单单地说:“公司会尽量对传媒‮息消锁封‬,可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要是绍白知道了,你一定看着他不许他离开剧组。这孩子一冲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会儿他要是去医院一露面,后边的事情就复杂了。”
 那时候袁子云正把一堆要带回公司的东西理进后备箱的时候,康维坐在大青石上安安静静地抽烟。山风呼呼地在他身边吹过去,卷着满地的草叶飞得老高,飘飘扬扬地舞动着。
 袁子云过去喊他上车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泄了一口气一样,丢了烟头,把脸埋进了自己的双手。袁子云听到他有一点点沙哑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子云,等一等再走,让我歇一下,我好像……有点累了。”
 袁子云突然觉得心里疼得发慌。这么些年,多少难的路,都是眼前这个人,扶着周绍白一步一步走过来。而自己呢,自以为永不磨灭的那些烙印,自以为跨越生死的那些信念,自以为生生世世的那些坚持,在这样实实在在的庇佑和支持下,也只是毫不实际苍白无力的无谓浪漫。
 
 袁子云腾出手,用力揽了揽靠在肩头的小孩儿,轻轻地说:“别哭,坚强些。康维够累的了,别再让他为你担心了。”
 
 车停下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对街。周绍白不管不顾地拉开门就抬腿下车,被袁子云一把揪住,指指对面大门口守株待兔的一堆记者,压低了声音问:“你打算就这么闯进去?”
 周绍白一言不发,使劲摔袖子,没摔开,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抬起手腕低头一口咬上去。袁子云没防着有这招,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放软了声音:“你先松口,我不拦着你就是。”
 周绍白扭头又往车外冲,袁子云从背后扑上去,紧紧地箍住他的腰。周绍白拉长着脸,拼了命地扑打挣扎,最后手肘死命往后一杵,正结结实实砸在胃上。袁子云疼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忍无可忍咬着牙把他反扣在座位上,看准屁股一巴掌砸下去:“你闹够没有!”
 周绍白翻身回头,双眼血红:“你出尔反尔!你自个儿说不拦着我的!你要不乐意让我去看景苓哥,装什么好人带我来这儿?”
 袁子云怒极反笑,松开手使劲一搡他背脊:“行!你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康维为了你不眠不休奔波劳碌都是该他的是吧?你现在就下去!大模大样地走进医院去,大模大样去毁了康维为你做的一切!”
 周绍白攥着拳头咬紧了腮帮子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挑眉瞪回去。僵持半晌,周绍白慢慢缩回来,拼尽力气一带车门,砰地一声,震得整辆车都跟着打颤,忽然地就泄了气,软软地靠坐在座位上,仰着脑袋,看着车顶。
 车里边沉郁阴暗,可窗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看得到空气中飞舞着的细小尘土。隔着的大街上,一辆辆车擦身飞驰而过,偶尔有行人路过,好奇地看看他们的车指指点点,又继续自己的行程。
 那个阳光下的世界,在沙尘的蒸腾下,如同梦境虚幻。一明一暗,阴阳相隔。周绍白可以站在聚光灯下俾睨一切,却再也不能在这时候,坦然地走出这个角落,去见一见揪着心的人。
 袁子云看着身边颓然的周绍白,心里一点一点的刺痛,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了好不好?我带你来也只是想让你死心。你也懂事些,康维……他总在担心你。”
 周绍白像是已经平静下来了,垂着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又耗了一会儿,窗外指指点点行人越来越多,有些索性站下不动了,好奇地凑近来看,连对面的记者都开始注意起这边来。
 周绍白满脸疑惑地看看袁子云,袁子云一脸无辜地看看周绍白,正琢磨着这么低调一车怎么也会让人盯上,兜里的手机就唱上了。
 袁子云才按了接听键,都没来得及把电话凑耳朵边上,就听到康维咬牙切齿地声音传过来:“一分钟内把车给我有多远开多远。”
 袁子云唰地跳起来,脑袋咚地撞车顶上,龇牙咧嘴恭恭敬敬地问:“你你你怎么知道……”
 康维在电话那头都乐了:“废话!多新鲜呐,没见你正前方搁着基地通行证和剧组大名?”
 袁子云俩眼迅速一溜车玻璃,再看看十来米开外那辆熟悉的X5,嘴角抽搐了几下,把电话随手甩给周绍白,一滋油门落荒而逃。
 开了没多久,就见周绍白扣了电话,脑袋上一堆黑线地扭过脸来:“康维让咱们直接回剧组,他在后头跟着。”
 袁子云瞟了一眼反光镜,猛地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

还没来得及停稳了车,道具组的小文哧溜冲过来扑到车头上痛哭:“我的祖宗,你们俩有人心啊没人性呜呜呜呜,当着我的面开走我的车,差点没撞死我嗷嗷嗷呜呜,我说袁小少爷您那驾照怎么来的啊啊呜呜呜!”
 袁子云一脸无辜地看看小文,温和地用眼神抚慰他:“我说过我有驾照吗?”
 小文抹了抹眼泪,突然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刷地跳了老高:“你们俩……你们俩给我下下下下来呜呜呜,连驾照都没没没有还开开开开走我的车!”
 周绍白阴森森的目光慢慢地扫到袁子云身上,袁子云若无其事地俩手一摊:“我也没办法,是你哭着求我带你回市里的。”
 周绍白微微一笑。袁子云娇羞地一甩手:“讨厌,干吗打听人家隐私……”
 周绍白又笑了一笑,雪白的牙齿叮地闪了一道寒光。袁子云缩了缩脖子:“其实我有驾照,就是不在我这儿……”
 “在袁子皓先生手里。自从去年连续两次撞车一次翻车记录后,袁大少无限期扣留了小少爷的驾照。”康维抱着胳臂居高临下,以资产阶级官僚主义的姿态在窗外满足了周绍白同学的好奇心。
 周绍白打开车门,哆嗦着探了探脑袋,康维往门上一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伸手摸了摸周绍白的头发:“我顶喜欢你们这样的孩子,充分拥有自我决断能力,完全不为他人的看法和意见所左右,不断致力于一次又一次地冲破强加于你们身上的桎梏与束缚,这种革命大无畏的精神在你们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来,下车吧,该把车还给人家了。”
 周绍白扒在袁子云脖子上死活不松手。
 康维往车里看看,对着袁子云亲切微笑,袁子云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一低头,扛着周绍白就钻下了车,直往楼上冲,到了房间把周绍白往床上一丢,转身开溜。跑了几步……没挪窝,周绍白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死拽着他衣角:“袁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袁子云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退到五米开外,沉痛地一步三回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康维乐呵呵地站在门外看俩人出洋相,轻轻鼓了鼓掌。
 袁子云大惊失色,没来得及冲出去,咣当一声,康维就把门砸上了,锁得严严实实。
 袁子云擦擦冷汗,讪笑着慰问康维:“你累了吧?事情解决了?”
 康维微微颔首:“没事了,人救回来了,媒体那里也搞定了。医院里今天很热闹,你们错过了一场好戏,很是可惜啊。要是当时进去了,一定能为这场娱乐盛事添砖加瓦。咦,子云你很冷吗?”
 袁子云缩在角落里拼命摇头。
 “不冷你抖什么?”
 袁子云军姿立正:“报报报告,我锻锻锻锻炼身身身体。”
 康维表扬他:“不错,强健体魄,保家卫国。”走到床边坐下来,“今天一场鏖战,我凭借凛然大义与浩然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服方先生接受留学深造的建议。”
 袁子云打了个冷战,断定康大善人其实采取了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无耻手段兵不血刃地拿下一城。
 周绍白一跃而起,神情肃然正视康维,袁子云讶然地发现他眼睛里居然有几分如释重负。康维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周绍白呼出一口气,瘫坐在床上。
 康维伸了个懒腰:“我累了,回房去睡会儿。”周绍白和袁子云对视一眼,无声无息地咧开嘴喜出望外。
 康维眼光一闪:“吃晚饭的时候叫醒我。”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站起来,“文化体制正在进行改革,税收扶持政策已经出台……”
 俩孩子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
 康维了然地笑了笑:“为了进一步增强文化娱乐企业的竞争力,提高文化实力,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娱乐大发展大繁荣,我认为提高从业人员素质、实现整体产业水平的健康发展已经迫在眉睫。而只有在关心爱护的同时开展严格教育,才能培养出适应当前社会的优秀人才。”站在门口,沉思片刻,“你们觉得晚上八点左右来我房间接受教育怎么样?”
 周绍白和袁子云血溅三尺,两缕香魂随风散。

北京时间二十点,夜色流动,万家灯火,一整天的奔波劳碌繁忙喧嚣被悄悄地掩在夜幕中。这是一个属于享受的时刻,一个属于温情的时刻:沈荣臻同志乐呵呵地抱着茶壶等待狗血连续剧,小文小朋友哭累了爬到床上睡着了,苏大爷揣着半导体收音机美滋滋边听戏边跟着唱上两嗓子……周绍白和袁子云沿着墙根向白公馆渣滓洞挺进。
 袁子云雄赳赳气昂昂地刚要推门,突然被横向冲来的黑影撞了个大跟头,扑通一声压垮在走廊里。
 周绍白悲愤莫名地把瓦西里同志从袁子云身上扒下来:“怎么又是你?”
 “…………”
 “又是康维派你来带我们进去的?”
 “喵!”
 “瓦西里同志!”周绍白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你这个革命的叛徒!经过讨论,中国共‮党产‬全国代表会议一致决议,永久开除你的党籍!”
 革命叛徒垂头丧气地走了。周绍白扬眉吐气地一抬头,得,门又开了,康维头也不抬地抱着电脑陷在沙发里,优雅地吩咐:“两位同志,完成党内清理后请进来,随手锁门。”
 袁子云夹着周绍白战战兢兢进了房,关门,下锁。周绍白赖在地上大哭:“连长,我家可有七十岁的老母,这上有天,下有地……”
 康维啪地合上电脑,冷冷地说:“袁子云同志,组织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将这个混入我党的特务就地正法。”
 袁子云擦擦一脑袋冷汗,干笑了两声。
 康维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先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喝了两口,放下杯子,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喊:“袁子云同志,出列!”
 袁子云立正,跨前一步。
 康维指指周绍白:“丢到床上去,手脚捆好,没绳子就人肉捆绑。”
 袁子云利索地把周绍白拖到床上,压住半个身子。周绍白阴森森地抬头:“卑鄙啊……”
 袁子云满脸沉痛:“为了革命,为了新中国,你就安息吧。”

康维又喝了一口咖啡,施施然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慢条斯理地翻抽屉。
 周绍白听得直发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塔吉克的鞭子不是打自己人的!”
 康维背着手走到床边,压住他满天乱蹬的脚,举起尺子就重重给了他一下。
 周绍白一声惨叫,差点跳起来,被袁子云紧紧箍住了。
 康维神情严肃:“影视文化高度发达的当今社会,职业道德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是影视艺术的立足点和奠基石。如果继续放纵你败坏艺德,必定导致艺术的价值沦丧,从而引发精神文明建设的坍塌。”
 周绍白正听得云里雾里,屁股上又挨了一下,疼得直哆嗦。袁子云身子一颤手一软,周绍白噌噌爬出老远,一翻身下了床,护住身后,带着哭腔问康维:“这话什…什什么意思啊?”
 康维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的尺子指着床边:“乖,趴回来。”
 周绍白不敢不从,揉揉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床上蠕动。袁子云叹了口气,一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康维,偷吃巧克力的事,我中午动过手了。”
 康维眉毛一扬。
 袁子云低头认罪:“那时候你不在,我一着急就……就没忍住。就在后院里头,拿道具组丢那儿的刀坯子打的……沈导演也看见了。”
 康维打量了他半晌,懒洋洋地把尺子一丢:“一事不二罚,既然这样,绍白你可以回去了。”
 周绍白眨眼睛:“啊?”
 “以后再敢抢小文的巧克力,”康维在沙发上坐下来,“你就直接向沈荣臻请五天假。”
 周绍白继续眨眼睛:“啊?”
 袁子云提着他的后领子就往门外走,不幸才刚跨出门就让康维拖回去了,房门砰地砸上了,又喀嚓喀嚓落了锁。
 周绍白呆呆地站在走廊里看着关得严丝合缝的房门眨眼睛:“……啊?”
 
 袁子云头皮发麻,缩在角落里颤抖。康维悠闲地赖在沙发上继续敲鼠标,许久,端起杯子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朝袁子云一笑:“咖啡很香,我再煮一壶,你喝吗?”
 袁子云利索地跳起来,乖巧地取咖啡壶、放咖啡粉、点酒精灯、过滤,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杯滴滴香浓咖啡端到康维面前。
 康维品了一小口,拍拍他的肩膀赞许:“子云,人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文能巧言令色真作假,武能无照驾驶偷砸抢。文武双全,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袁子云腿一软,强撑着谄笑胁肩:“还得靠皇上您栽培。”
 康维正襟危坐点了点头:“那好,小袁子。”
 袁子云垂手肃立:“喳!”
 康维果断地一挥手:“把尺子捡起来,趴床上准备吧。”
 袁子云瞠目结舌,眼睛眨了好几下:“……啊?”
 康维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袁子云拍桌子暴走,可见已经吓得精神错乱了:“康维,我我我我们无产阶级有自己的英雄气概,有自己的骨气,这就是决不向任何恶势力低头!”
 康维眼皮跳了几下,蹙眉颔首:“我差点忘了,你本科读的中文系?”
 袁子云傲然挺立:“那那又怎怎怎么样!”
 康维微笑:“你哥来信了,要不要一起看?”
 袁子云抬头,电脑屏幕上寥寥几行:
 兄见信如晤:
 日前忽闻吾弟子云随兄左右,此子甚自负,凶强任侠,为祸一方,奸同鬼蜮,行若狐鼠。然吾爱之重之,常为寒心。盼兄严以教之,加以夏楚收其威,令其肖。切切。
 弟顿首拜谢。
 “狼狼狼狈为奸的无耻行为!”袁子云拍桌子下定论。
 康维眯起眼睛打量他。袁子云警觉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嗖地窜到墙角立正。
 康维温和地笑了:“儒家伦理视孝悌为仁之根本,兄爱而友,弟敬而顺。五伦第四,长幼有序,长兄如父。我也没想到你有如此勇气挑战儒家文化,我很欣赏你。你看我们是不是和子皓交流一下,让他也为你的学术成就高兴一下?”
 袁子云额头上青筋乱蹦,悲愤地握拳望天,然后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闭着眼睛趴下了。
 康维慢悠悠踱到床边,同情地揉了揉袁子云的脑袋:“我是顶会心软的——绍白告诉过你没有?温和宽容的教育方式是我至为推行的。”

袁子云打着哆嗦暗暗赞叹:“不动声色杀人无形,康大善人名不虚传!”
 康维抄起丢在床上的尺子:“严而不厉,爱而不溺。我不会狠罚你,不过既然做错了事,总是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腰。“子皓没给你做下规矩吗?”
 袁子云抱着脑袋装聋。
 康维轻笑一声:“子皓要你背过《弟子规》吧?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
 袁子云翻身瞪着康维良久,一闭眼认命地伸手褪下裤子,顿时全身腾腾发红,燃起熊熊火焰。
 康维按着他,从腰下到腿根,狠狠地拍了十来下:“无照驾驶,车是抢来的,走的是盘山道,你猜子皓知道了会怎么做?”
 袁子云疼得直抽气,咬着牙不敢开口。
 康维满意地看着迅速肿起来的烙痕,接下来的十来下都抽在了其中一条‮海“:上‬岳尚可倾,口诺终不移。中午的时候你怎么答应我的?子皓教了那么多年连起码的守信都做不到?”
 袁子云开始不由自主地挣扎,只得把手紧紧压在下巴下面,防着自己去护着身后。结果猝不及防地,下一条烙痕上又被砸了十来下。
 “过度的纵容是一种侵害。你自己想一想,为绍白瞒了多少事,担了多少事。不追究不代表一无所知,今天他到底挨了多少,你清楚,我也清楚。”
 袁子云死死咬住嘴唇,无言可对。
 身后的重击不再落下了,袁子云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所谓“心软”还是有理有据,康大善人比起被妖魔化了的袁子皓来,的确留了情面

第6回


 结果康维恶魔般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来:“今天就罚这三条,其实我相信你心里也都清楚。接下来的惩罚过程我不会再多说道理,每条再各挨二十下,今儿的事就算完。”
 袁子云抱着脑袋咚咚撞床:康大善人的确不是妖魔,那是妖魔他祖宗!道德高尚人格纯粹,秉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百年难逢千年难遇。
 这六十下挨得艰辛无比,袁子云生生疼出一身又一身冷汗,几疑自己是被那碓来舂,锯来解,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偏偏又实在拉不下脸来求饶,只得咬着牙硬挺,其精神堪比黄继光刘胡兰劳动模范王进喜(?嗯?有他什么事?),到了最后尺子直接砸在一道道紫红色的僵痕上,也终于忍不住呜呜惨叫,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只有康大善人不为所动。
 好不容易捱到最后,康维笑眯眯地理了理袁子云的头发:“国无法而不治,民无法而不立。我很欣慰你可以勇敢坚强地承担责任。”然后至狠的一下直抽上去,袁子云鬼哭狼嚎。
 “记住今天的教育。”康维把尺子收回抽屉里,“你哥在资本主义世界很为你挂心。”
 袁子云想起中午严肃地教育周绍白“别让康维为你担心”,顿时哭笑不得地瘫在了床上。

天知道袁子云最终是凭怎样的毅力站起来的,扶着墙爬回了自己的房间,眼神涣散地扑倒在床上,然后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跳起来,疼得差点没了进气。
 好不容易从包里翻出手机,一看屏幕:号码隐藏,心里有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神秘领袖。立时三刻恭恭敬敬按下接听键,对着电话字正腔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Phone You Dialed Is Not Be Answer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 不等对方回应就挂了机,龇牙一笑,表扬自己:“有种!”
 心有余悸地翻看通话记录,足足7个未接电话,呼叫方是一连串的空白,这时候才突然省悟:“我哥为什么会给康维写那封信?!”
 还没来得及分析种种可能,手里的电话又开始呜哇乱叫。袁子云勉强镇定心神,对着手机亲亲热热地叫:“哥,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叫得比他还亲热:“宝宝,哥也想你了。要不哥今晚就订机票回来看你好不?”
 袁子云一抖,努力告诫自己:“电话那边是一头比康维更黑的老狐狸,战略必须调整。”
 袁子皓拿肉麻当有趣:“宝宝,你怎么不说话了?哥马~上~就去订机票好~不~好~?”
 袁子云干笑了两声,严肃地说:“哥,工作时间谢绝外人来访。”
 大少爷轻笑:“哦?康维什么时候定了这规矩了?对了,你换工作也不告诉我,接到沈荣臻电话的时候我很是惊喜啊。转战南北干革命,祖国山河一片红,无论扎根在哪里,都要踏踏实实搞建设啊。”
 袁子云开始抽鼻子:“哥,我……”
 “你的革命理论我都听说了,”袁大少完全不给弟弟说话的机会,“年轻人很有志气嘛!好好跟着康维干,他可是老红军老八路,才华横溢气吞山河额,道貌岸然笑里藏刀,巧舌如簧道德沦丧,最擅长将问题无限拔高,用道德、伦理、法律三座大山压倒对手,以彻底的侵略性、攻击性和伪装性闻名全校,我至今犹记其横扫美利坚合众国的迷人风范啊。”
 袁子云哆嗦得快连电话都拿不住了,心里暗骂:“沆瀣一气!一头老狐狸一个老妖怪!”
 袁子皓温柔地安慰:“宝宝,康维欺负你的话,告诉哥,哥疼你,一定替你出气。”
 做弟弟的一点也不领情,腹诽:“告诉你?告诉你我还有活路吗?你那是疼我还是打算让我疼呢?”嘴上可不敢说出来,嗯嗯啊啊地一边敷衍一边往浴室挪动。期间由于全神贯注于战略防御,不幸被地上的背包绊了脚牵了伤,疼得稀溜溜倒抽一口凉气。
 袁大少话语一顿,笑意盈盈地问:“宝宝,今天挨打了?”
 袁子云用脚趾头都能听出哥哥的幸灾乐祸,悲愤暴走。
 袁大少十分享受欺压弟弟的乐趣:“挨了多少?还疼不?”
 袁子云小声嗫嚅:“大概90下吧……”
 电话那头笑出了声:“大概?你自个儿都没数清楚?”
 袁子云愤怒了:“哥!疼得迷迷糊糊了,谁还记得数?反正听康维的意思就是打了90。”
 袁子皓笑眯眯地安抚弟弟:“乖,多挨几次,习惯了就能数清了。”
 袁子云吐血三升。
 大少爷的关心无微不至:“我估摸康维下手,你怎么也得趴上三四天,有人照顾吗?用不用我来看看你?”
 袁子云惊:“不用不用没那么严重,打完我就自己回的房。”
 “哦?”袁大少惊讶,对于自家弟弟依然可以直立行走这一结果表示万分遗憾,“康维还真成大善人了?才几年不见就心软成这样了?对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儿犯在他手上?”
 袁子云哪里敢说,含含糊糊地东拉西扯。袁大少眉开眼笑:“宝宝,我想我还是亲自飞回来照顾你比较合适。”
 袁子云惨叫:“我说我说!”想了一想,避重就轻,“我就是没听康维的话,开车带了个演员回了趟市区,又帮着人瞒了些小错。”
 电话那头思量片刻,斩钉截铁:“无照驾驶,言而无信,徇私枉法。”温柔地笑了一声,“康维也太纵容你了,我真是不放心把你交给他。这三条罪要是犯在我手上……”
 袁子云仰天悲鸣。袁子皓哈哈大笑:“行了行了,这回既然康维都放过你了,我就不插手了。至于以后……”停顿了一下,笑了笑,“关于犯罪打击力度的问题,我会和康维详细沟通的。”突然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忘了告诉你,无人接听的时候是女声提示。这一招你用得很不聪明。”
 袁子云挂了电话欲哭无泪,对于自己的黑暗前景表示无限绝望。
 
 第二天一早周绍白垂头丧气钻到袁子云房间里,可怜的小助理被他哥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这会儿连眼睛都没睁开。
 大明星趴在袁子云身上呜呜哭:“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康维一直都包庇你,我不知道他居然对你也会动板子……”
 袁子云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把他顶开:“死远点。你试试看再说一遍康维包庇我?”
 周绍白看看袁子云的表情,明智地拼命摇头,哭都不敢哭了。
 袁子云缓了缓,深呼吸,再深呼吸,勉强动了动,立刻疼得歪了嘴。手探过去摸了摸,似乎肿得比昨晚更厉害了。抓起手机看看时间,想起康维的规矩:迟到一分钟算五下,只好无奈地咬紧了牙关,一边悲叹一边抽气一边强撑着扶住墙一点一点往床下蹭。
 结果万里长征过半,被周大明星一个飞扑又压回了起点。
 袁子云暴怒,扭头瞪眼呼呼冒火。
 周绍白嘴都咧到耳根上了,乐滋滋宣读康维的最高指示:罚犯罪人袁子云、周绍白在房间内禁闭一日,不得外出,无需参加工作,三餐由专人送入。钦此。
 袁子云松了一口气,舒舒服服地趴回枕头上,看看一脸愧疚满屋子乱窜的周绍白,温暖的笑意慢慢地在脸上化开了。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0
评论 抢沙发
头像
欢迎评论!若上传图片,请点击左侧导航栏的图床工具,获取图片链接。
提交
头像

昵称

取消
昵称表情代码图片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