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序章
他老了,很老很老,算到今年已经整整一百零一岁了。腿脚早已不灵便,每天除了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双脚因为许久不沾地气而变得浮肿,肌肉萎缩的腿藏在裤腿里显得空荡荡的。手背爬满了青筋和皱纹,灰色的指甲和暗淡的皮肤仿佛积存了几个世纪的尘灰,枯干的不像是鲜活的生命体。
老态龙钟。他突然想起这四个字,有些厌恶的不去看自己的手,想推轮椅出去走走,才发觉羸弱的胳膊早已不堪此负。他摇摇头,最近脑子总是迷迷糊糊的,时常分不清现在和从前,自己推轮椅走动,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苏菲!”他颤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苍老的呼唤。
一个高大的华裔姑娘匆匆推门进来,高跟皮鞋磕着地板撒下一串脆响。她温柔的贴近他的耳朵:“先生,有什么吩咐?”
年轻真好,年轻的脚步都是欢快而蓬勃的。他冲着姑娘笑笑,尽管视力的退化只能给他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仍然能感受到姑娘脸上暖暖的笑意,就像夏威夷十月的天气,没有灼人的阳光,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样的笑容,似曾相识。那个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大半辈子的女人,总是含着暖暖的浅笑,站在他的阴影里。直到有一天他轰然倒塌,这个阴影里的女人,却像一株柔韧的藤萝,支撑起他支离破碎的后半辈子。
他闭上眼睛,幽幽的说,“你很像一个人。”
姑娘“咯咯”的笑:“您说过好多次了,我像夫人年轻的时候。”
真是老了,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他自嘲的笑,近些年的事,大多是过了就忘,年轻时的日子却是一天天的清晰起来,思维绕过岁月的河滩,又溯向了记忆的源头。
“苏菲,推我去海边走走。”
清凉的海风带着一丝咸腥的味道,阳光舒爽的照着,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情,不焦灼,不张扬,连身上的汗都是滑润柔腻的。远远的海面上,有一抹闪光的白,他眯缝着眼,“那是什么?”
“那是还没靠岸的游轮。”苏菲答道。
“游轮……”他的视线投向那抹白色,尽管他根本看不真切,眼神渐渐空洞,像是穿过那片白伸向了更远的地方,“我和她,就相遇在游轮上……”
“是夫人吗?”苏菲问。
他轻轻摇头,不是夫人,不是那个浅笑的女子。另一张女人的面孔渐渐清晰,雕像一般完美的轮廓和清冷的神情,乌黑的眸子里藏着最深邃的思想和最缜密的心机。他低低的自语:“她叫美绮……我的美绮……”
“美绮?”苏菲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很意外。
他没有再作解释,他不愿意再发出一点声响去打扰这份遥远的思念。夫人和美绮,两个不同的女人,两种不同的思念:对夫人的想念,是随时随地的,饭菜不合口了,身子不舒服了,任何一件细小的琐事,都会想起她。而对美绮的想念,是一种虔诚的祷告,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只有在某个触动心灵的时刻,关上周遭的喧嚣,只剩下自己和她的回忆,在灵魂的河床上肆意流淌,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一种对自己奢侈的纵容。
记忆流淌到了他二十六岁的那个冬夜,她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吻,决绝的转身离开。他追到门边,她裹着长长的白色裘皮大衣,站在厚厚的雪地里,夜风吹乱了飘舞的雪花,将她瘦削的背影模糊成了天地间的一片影子,寂寥得仿佛要融进这满世界的冰雪里。她没有回头,就这么背对着他,隔着漫天的风雪,她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度:“你进去吧,外面下着雪,很冷,小心你膝盖的旧伤。你等不到我回头的,我不会回头,正如你不会追上来一样。就把彼此所有的记忆,都埋进这雪堆,随它化了去吧。”
随它化了去……他想起了北平的雪,面粉一样的白,敦厚绵实,落地三天不化,有些阴冷处,甚至要到开春,要到新草抽芽的时候,才慢慢蜕去雪色。离开北平已经六十六年了,北平的雪也化了六十六回,那个冬夜的记忆却依然藏在每一年飘落的雪花里,随着层层覆盖的积雪,一次次的还原、成形……后来,他辗转了很多的地方,却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雪。上海,雪是晶莹湿润的,带着薄薄的暖意,在粘地的一刹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湘西,雪是若有若无的,好象落在手心的是有形的结晶,定睛看去,却只有一滴温柔的小水珠。新竹,雪往往裹胁在骤雨里,让人来不及辨别。而夏威夷,根本就没有雪。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因为北平的雪,那样的结实厚重,才把他和她的记忆,保存得这么完好。
他眯起双眼,神思渐渐恍惚:北平,那是民国十三年的冬天……[ 此帖被空气与伤害在2013-01-06 22:17重新编辑 ]
第一卷:自古英雄出少年
一
冬夜,北平蔡公馆。
黑色福特汽车缓缓停下,他掀开帘子的一角,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蔡公馆里灯火辉煌,高大的罗马柱、精致的巴洛克浮雕、光滑的大理石台阶都浸染在金色的光影里。门口熙熙攘攘的挤满了各色牌子的轿车,福特、奔驰、道奇,雪佛兰,奥斯汀……衣冠楚楚的绅士们挽着身边女眷的纤腰,挥着手杖,叼着雪茄,鱼贯而入。经过大厅时,大多数人都要和门口站着的一位身穿黑色绸衫的中年男子寒暄几句,这个男子,正是蔡公馆的主人,蔡纯湘。此公极其热衷于结交名流显贵,北平每有十场舞会,便有不下四场是在蔡公馆。说起来,这个蔡纯湘和他还沾了点亲,他的一个弟媳妇便是蔡家的二小姐。不过,他的父亲常复林是当今中国头号实权军阀,人称“东北王”,常老帅娶了八房姨太太,儿女众多。这种亲戚关系,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平日里要是不留心去想,往往是记不起来的。
他放下帘子,紧了紧领口的风纪扣,肩上那一对纯金的中将肩章在昏暗中划过两道流光。他握住把手,轻巧的钻出了车门。脚上沉重的军靴刚一落地,周围人群立时一片愕然,所有人的眼光这一刻都在他身上聚焦。他嘴角扬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自从挥师入关以来,这种轰动效应几乎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公开露面,早就习以为常了。毕竟,在蔡公馆今晚的客人中,二十三岁的他实在年轻的太过扎眼。然而,仅仅过了几秒种,周围的人便开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很显然,那一对纯金的肩章第一时间透露了他的身份:放眼全中国,能够二十三岁授中将军衔的,除了东北王的公子常毅卿,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蔡纯湘已经笑呵呵的迎上来了,足见常毅卿在邀请的宾客中分量极重。山海关一战,二十万东北军大败直系军阀孙沛芳,不仅为常复林赢得热河、天津两块地盘,也使得二十三岁的常毅卿一战扬名,成为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这个时候,莫说蔡纯湘,就是刚刚成立的直隶临时政府,恐怕也不敢轻慢了这位手握重兵的少年将军。
“毅卿!你能来,真是给我蔡某人面子啊!”蔡纯湘满脸堆笑,双手握上将军的右手。
“蔡伯伯您太客气了。”常毅卿也把左手盖了上去,“咱们是亲戚嘛!要是在东北,我还得管您叫一声大爹呢!”
“怪不得沁瑶说她三哥有本事,脾气也好,是个一等一的人尖子啊!”蔡纯湘轻轻拍着毅卿的手背,沁瑶就是那蔡家二小姐的闺名。
毅卿没搭理他,大帅府的深宅大院,可不是区区蔡公馆所能比的。这个名唤沁瑶的弟妹,也就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匆匆见过几面,模样都未曾看真切。毅卿心想:老子的本事脾气是大是小,什么时候轮得上你蔡某人妄加评论。
蔡纯湘见他不说话,又笑着说,“毅卿,你初来北平,地头上还不熟。今晚可是个好机会,我特意把北平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了,一会儿挨个儿介绍给你认识。”
“多谢蔡伯伯。”毅卿看了看门前长长的车龙,估计北平城里跑的汽车有一半都集中在这里了,黑色加长福特在车龙中还是很惹眼的。“不知道哪辆是马玉沣的车。”他心里嘀咕着,直奉大战之后,直系将领马玉沣联合皖系的段纪文一举推翻了直隶军阀孙沛芳,赶走了窝在紫禁城里的满清小朝廷,组建了直隶临时政府,他对这个敢叫孙沛芳阴沟里翻船的马将军很是待见。放眼现在的北平城,能让他常将军有兴趣结交的,一个是马玉沣,一个是段纪文,还有一个,就是轰走末代皇帝的大老粗鹿中霖。
大厅里一片衣香鬓影,舞池中一对对男女亲昵的抱着,踩着暧昧的圆舞曲,扭动着,旋转着。毅卿的眼睛飞快的扫过凑成一堆堆的各色人等,竟没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穿军装的宾客。他侧过头问:“今晚来的都是哪路的名流?”
“都是北平城里有头脸的人。”蔡纯湘还是那句,跟没说一样。
毅卿不耐烦的皱皱眉,干脆直接点名:“马玉沣将军来了么?”
“没来,蔡某与他交情不深,所以……”
“那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呢?”
“段主席……也没来。”
“罢了罢了……”毅卿没好气的挥挥手,看来蔡纯湘说的话是大有水分,“那……北平警备司令鹿中霖呢?”
“鹿司令军务繁忙……”
“蔡伯伯,我现在很想知道,都来了哪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毅卿微笑着,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蔡纯湘。
蔡纯湘突然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毅卿,你真是聪明的很啊,看来是瞒不住你了。今晚来的多是京津两地商会的老板和各国驻华的领事、商务参赞。蔡某在两地有几处实业,想借毅卿你这杆大旗汇汇人气。”
果不其然。毅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径直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男女,声音清朗上扬,透着傲气:“蔡伯伯若是要我来捧场,直说便是,何必虚晃出那么大的阵势。如今我一身不合时宜的戎装,跳舞也是不伦不类。不如我上台发表个声明,我常毅卿是蔡纯湘先生的亲家侄,省得一个个的见面,我也好早完事早走人。”
蔡纯湘尴尬的咳嗽了两声,连连赔笑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毅卿要是不愿意见这些商会的人,就到雅座里休息一会,我不让他们过来打扰就是。就当给伯伯个面子。”
毅卿想了想,如果他真就这么拂袖而去,那蔡纯湘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凡事还是留个余地的好。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坐会儿吧。”心想以后这老先生恐怕再也不会提他“脾气好”的事了。
雅座区已经有几个人落座,围着U形沙发聊得热火朝天。毅卿扫了一眼,光线昏暗,只看出紧外头的是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
“他们是什么人?”毅卿问。
“是领事馆的外籍官员和几个留过洋的商会老板。”
毅卿没说话,径直走到偏角的沙发坐下,和他们隔开了一排,蔡纯湘招呼着侍者上完酒水茶点,也陪着坐下。
又一轮的舞曲开始,毅卿无聊的掏出雪茄盒,挑了一支点上,一缕清烟袅然升起,他一侧眼,看见蔡纯湘正心不在焉的看着舞池里成双成对的男女,便递了烟盒过去:“来一支?”
蔡纯湘有点受宠若惊,赶紧拿了一支,凑近鼻子闻了闻:“纯正的哈瓦那烟丝,好烟啊。”
毅卿却只抬抬眉毛,口里连着吐出一串烟圈,漫不经心的接话,“这是去年我去日本观秋操时,外务省送的。”
“毅卿的东西,自然都是有来历的。”蔡纯湘划燃洋火,小心的点上雪茄。
“蔡伯伯近来玩的什么生意?”毅卿随口挑起话题,既然坐下了,总得聊点什么。
“做生意对你来说是玩票,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可是养家糊口的。”蔡纯湘看看周围,“最近不过是跑跑码头,顺带照看照看天津的两家染织厂,没什么名堂。”
“现如今跑码头这么赚钱啊?听得我都心痒痒了。”毅卿故意抬头环顾大厅,几丈高的穹顶上,数盏硕大的水晶灯正放出夺目的光华。
蔡纯湘不好意思的干笑:“这两年办实业运气好,赚了一点钱。”
老狐狸……毅卿在心里骂了一句:早知道他蔡纯湘捞钱是“黑白通吃、五毒俱全”,赌场、妓院、鸦片、军火,什么来钱做什么。染织厂和码头的那点利润估计还不够打点黑白两道的呢,居然还好意思堂而皇之的谈什么实业。他常毅卿平日最瞧不起这种假正经的货色,敢做便要敢当,就拿他拜过把子的兄弟杜月衡来说吧,虽然是个小混混出身的黑帮头子,但能扛下大半个上海滩,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入了他常大公子的法眼。
正想着,却听隔座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依我看,今日之中国,能挽大厦于将倾的,唯有军人;能立于颠峰者,也唯有军人。”
毅卿好奇的朝隔座那堆人看去,黑忽忽的辨不真切,那个女声还在继续:“政府当前的要务,是统一。要统一便要消除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以国党的实力,要肃清全中国的军阀,其艰难恐怕不下于上青天。我看马玉沣将军的这次兵变倒不失为一个转机。”
一个男声附和道:“是啊,听说马将军要请国党领袖孙重山来北平主政,直系算是彻底完了。”
“我看未必,直系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罢了。”还是那个女声,“不过我觉得这倒不失为一种统一国家的好方式。由各地军阀的利益代言人来分享政府实权,达成至少是表面上的统一,化军事冲突为政治分歧,能减少很多内耗呢。”
这个女声和缓从容,又富有张弛的节奏感,听的出来,她是这群人谈话的中心,连毅卿也不自觉的被吸引了,竖着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现在马将军已经第一个吃了螃蟹,如果再有一批实力雄厚的地方军阀响应,那国家一统就有希望了。”
“那谁会是第二个吃螃蟹的人呢?”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毅卿刚懈下精神想抽口烟,那个女声又起:“常毅卿若是掌了东北,倒有可能。”
他身子一振,居然说到他头上来了,于是加倍留心听着。
“为什么是他?”又一个男声。
“他虽然是个准军阀,但手底下有二十万的兵力,论实力远远超过全国大部分的地方军阀,西北王梁成虎手下也不过五万人马,可见常毅卿的分量之重。况且他是受了新式军校教育的年轻将领,与固步自封的老牌军阀在观念上有很大差异,是最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那女声停了一下,竟叹起气来,“听说常复林为人固执的很,恐怕常毅卿这个二世主,也做不了他老爹的主啊!”
毅卿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区区女流,就敢谈论国家大事,还对常大帅评头论足,真是不知深浅。“蔡伯伯,”他侧身问,“隔座说话的是哪位太太?”
蔡纯湘赶紧挺直了身子回话,“那不是谁家的太太,是沈家二小姐,还未出阁呢。”
“沈家二小姐?”他又问,“哪个沈家?”
“上海富商沈嘉澍家。”蔡纯湘补充道,“就是国党领袖孙重山夫人沈美晴的妹妹。”
“哦……原来是孙先生的妻妹。”毅卿点点头,怪不得喜欢指点江山,原来是“职业革命家”的小姨子。
他端起酒杯,冲着蔡纯湘扬扬下巴:“人家沈二小姐都把我捧上天了,怎么样,蔡伯伯,陪我过去敬杯酒吧。”
续上
毅卿慢慢悠悠的走到隔座的沙发前,讨论声戛然而止,几个商会老板模样的人显然认识他,忙不迭的站起来,那几个洋人不明就里,也跟着起身,却没见到座间有女子。毅卿正疑惑,却瞥见有个高大的洋人身后露出一角丝缎,心想那女子必是知道出言不逊,不敢见他。
蔡纯湘赶紧帮腔:“沈小姐,别躲了,有位公子要敬你酒呢!”
只听那洋人背后传来方才说话的女声:“蔡伯伯,我今天是从马场匆匆赶来的,一身便装,逢此场合实在羞于见人,只想和几个故旧同窗聊聊天,还请这位公子不要让我难堪。”
原来是这样,看来今晚还有比他更不得体的人。毅卿的好奇心反而被勾起来了,便接着说:“沈小姐刚才言谈中对我如此褒扬,难道就不给我常毅卿一个答谢的机会么?”
“常毅卿?”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沙发的昏暗中站起,白绸衬衫,马裤军靴,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是个女子。等走近几步,她的面容呈现在华丽的金色灯影下,毅卿脱口而出:“是你?”
“没错,是我。”沈二小姐一个美国式的耸肩,“我原本不想露面,无奈常将军盛情难却。怎么样?相见不如不见吧?”
记忆把毅卿一下子拉回到三天前:
三天前,塘沽码头。
他刚刚带兵接掌天津防务,决定以最隆重威风的方式来迎接乘坐“圣玛丽号”游轮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胞弟述卿,顺便也告诉全天津的老百姓和“圣玛丽号”上的所有人,天津已经是他常毅卿的囊中之物了。
“圣玛丽号”在长长的鸣笛声中靠岸,舷梯刚一放下,士兵们便飞快的冲上甲板,把正要往外涌的客人们堵在舱内。他的军靴踏着舷梯发出沉重的钝响,最后“哐”的一声踩到了甲板上,舱门口的客人早已嚷嚷起来了,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愤怒或迷惑的脸,轻蔑的笑笑,高声道:“今天是舍弟述卿学成回国的日子,我常毅卿作为兄长,又恰逢接手天津防务之便利,故安排了接风宴席。请各位稍安毋躁,配合常某让舍弟先行下船,耽误各位一点时间,常某不胜感激。”
客人们一听是常毅卿,又接掌了天津防务,就都不做声了。他满意的点点头,对身边的副官道:“去头等舱23号房间,请述卿少爷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女声响起:“都是‘圣玛丽号’的客人,凭什么不让我们下船!”
他寻声望去,只见头等舱的门口,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从士兵包围的空隙中探出头来,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不满的盯着他看。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慢慢走到那个女学生面前,把脸俯向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女学生看着他逼近的脸,似有一刻迟疑,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不满的神情,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刚才说,都是‘圣玛丽号’的客人,凭什么不让我们下船!”
他扬扬眉毛,凭他以往的经验,只要年轻女子被他这么微笑着逼近,大都会因羞怯而紧张。而这个女学生居然敢毫不躲闪的直视他的眼睛,看来是个见过世面的。
他盯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厚重的力度,犹如滚落了一地钢珠:“就凭……我是常毅卿!”
“常将军,好威风啊!”女学生一挑眉梢,竟带着几丝轻蔑,“中国有你这样的军人,真是令四万万同胞蒙羞!”
他脸上的笑意退去,女学生的这句话,伤到了他军人的尊严,于是正色道:“四万万同胞我管不了,我只知道东北三千万百姓能吃饱穿暖,至少,不比全国任何地方差!你这样说话,我还能让你活着站在甲板上,对你已经很客气了,别不识抬举!”
“军阀习气!”女学生哼了一声。
“我常毅卿,就是如假包换的军阀。”他眯起眼睛,“没有军阀习气,还算是军阀吗?”
女学生甩过头,不再看他:“你们这些军阀,实在是中华振兴的绊脚石!”
他伸手去摸腰间的勃朗宁,想吓唬吓唬她,“你就不怕我一枪毙了你?”
女学生回头,看了一眼他掏出一半的枪,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勃朗宁M1903,口径9毫米。”
他微微有些吃惊,只听她继续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下船,凭什么说要枪毙我?”她停顿了一下,“我一不是你的属下,二不是你东北的子民。我是美国国立大学的在籍学生,你要枪毙我,请向美国驻华大使馆说明理由。”
他正要说话,见弟弟述卿过来了,便暂时不理会这个难缠的女孩子,赶紧迎上前。
六年不见,弟弟长高了,也黑了,原本肉嘟嘟的娃娃脸塑出了男子汉的刚毅线条。他欣喜的看着久违的弟弟,述卿是他唯一的同胞兄弟,生母卢氏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十岁,而述卿只有五岁。大帅府的八位姨母,各房的兄弟姐妹,争宠的心思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没有了生母的庇佑,他们兄弟俩也是看尽了他人眼色,尝遍了世情冷暖。他憋着一股劲,终于在兄弟中间脱颖而出,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长兄如父,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述卿学成归国,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哥!”述卿虽然笑着,眼里却闪着泪花,“都六年没见了!”
毅卿禁不住眼底发酸:“是六年零八十九天。”
“哥!”述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上前一把抱住毅卿,“你是数着日子盼我回来的吗?”
毅卿拿手轻轻拍着弟弟的背,又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的弟弟长得白净文秀,像个小女娃,最容易被各房的兄弟们欺负。为了弟弟,他没少和其他兄弟打架。赢的时候,他就牵着弟弟的小手回屋;有时输的很惨,弟弟就会眼泪汪汪的扑进满身是伤的他怀里,呜呜的哭,他只有忍着疼,用手拍着弟弟的背,哄他:“述卿不哭。”
“述卿不哭。”他下意识的说出这一句,述卿的身子一振,慢慢抬起头,瞳人在两汪泪水的包裹下晶莹黑亮。
毅卿笑着摇头,“哥哥糊涂了,你已经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哥哥竟然还拿小时候的话哄你。”
述卿一眨眼,两包泪水夺眶而出:“哥,小时候你为了我,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委屈。以后述卿要保护哥哥,任何人要是敢做对不起你的事,我就和他势不两立!”
“好了好了……”毅卿帮弟弟擦去脸上的泪痕,这个小卿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哭,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走吧,哥哥给你准备了一场隆重的接风宴!”
述卿这才留意到甲板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而旅客们正无奈的被堵在各个舱口。
“哥,这是……”述卿睁大了眼睛,一脸迷惑。
毅卿轻松一笑:“没什么,哥哥请他们给你让个道。”
“哥,这不好吧……”述卿的脸色沉了下来。
“没什么不好。”毅卿揽住弟弟的肩,“现在天津是哥哥的地盘,没有我的允许,‘圣玛丽号’就只能在海上漂着!让他们多等会儿又算什么!”
述卿一脸难色的欲言又止,眉头紧皱,和毅卿并肩往舷梯走去。
经过那女学生身边,毅卿侧过脸问:“这位小姐还有意见吗?”
女学生的神情已和缓许多,平静的答道:“还是让你弟弟先下船吧。”
毅卿满意的笑笑:“多谢!”
续上
一曲终了,舞池里的男女意犹未尽的散向大厅的各个角落,提琴手拉起了欢快的中场曲。
“是《闲聊波尔卡》。”沈二小姐往乐池看了一眼,“真应景啊!”
“《闲聊波尔卡》,约翰?施特劳斯的大作。”毅卿伸出手,“咱们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对!不打不相识!”沈二小姐浅握了一下他的手,“我叫沈美绮,很荣幸再次见到常将军。”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毅卿带着一贯温和暧昧的微笑,“叫我毅卿吧。”
“好,毅卿,我有个问题。”沈美绮的眼睛里闪着好奇,“你为什么要专程过来敬酒?”
“因为有个女孩子的高谈阔论,颠覆了以往我心目中中国女人的形象。”毅卿把玩着手里晶莹剔透的酒杯,“我以为,中国女人只关心如何嫁个好夫婿,而沈小姐你,似乎更关心当今的时局,而且还点了我的名。所以我想见识一下。”
“说的我像个革命女青年似的。”沈美绮笑着摇头,“其实,我和你心目中的中国女人一样,也只关心如何嫁个好夫婿。”
“哦?”这个回答出乎毅卿的意料,他开始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点意思,“嫁个好夫婿也用考虑国家的前途吗?”
美绮浅浅一笑,慢慢道来:“女孩子都想嫁个英雄做夫君,在这乱世之中,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英雄,恐怕仅看个人的禀赋是远远不够的。最关键的,要看时局能够给谁成为英雄的机遇。打个比方吧,就好比十年前土纱厂风头正劲,而十年后洋纱厂取而代之,肯定有不少土纱厂老板的太太们悔青了肠子。所以,找个好夫婿并不容易,看人品,能保平安却未必富贵;看家业,能保五年六载的衣食无忧;看行当,能保十几年的风光;而要一辈子并肩高处,就得明察时局了。”
毅卿鼓掌:“说的妙啊,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见。”
一个商会老板赶紧附和:“沈小姐的奇思妙想是层出不穷,每次聊天都让大家耳目一新啊!”
灯光暗了下来,乐队开始演奏一首新舞曲,旋律奔放,竟不是爵士舞的节奏。
周围的人开始互相打听这曲子的来路,因为太过生疏,竟没有一个人踏进舞池,气氛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蔡纯湘有些不悦:“搞什么名堂,怎么上这么一首曲子。”又赶紧向毅卿他们解释,“刚换的古巴乐师,还不了解行情。我这就让他换一首。”
“换它干吗?”毅卿伸手拦住蔡纯湘,“这是古巴名曲《西波涅》,好听的很,不要换了。”
“是古巴音乐家恩耐斯托 莱库欧纳的作品。”美绮赞赏的看着毅卿:“你对拉美音乐也很有研究啊!”
“谈不上研究,只不过拉美音乐热情直率,和我这带兵的粗人很相配。”毅卿调谐道,引得周围几人一阵笑,美绮捂着嘴,弯弯的笑眼却还粘在他脸上。
毅卿看着美绮,“这首曲子原本是首古巴民歌,歌词是这么唱的。”他轻轻的念了起来,“西波涅,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你像树林像海洋你像朝霞一样。西波涅,天下有谁能比你更美丽。”
美绮出神的听着,赞叹道:“西波涅,该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姑娘啊!”
“西波涅小姐。”毅卿冲着美绮,一手背在身后,像骑士一样的俯下身子,将另一只手平摊着伸到她面前,“能赏光和在下共舞一曲吗?”
美绮犹豫了一小会,把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上,“骑装配戎装,既然常将军愿意陪我出丑,那我就豁出去一次!”
毅卿嘴角一挑:“这是加场,专留给今晚不合时宜的人。”
美绮扑哧一笑,两人手牵手走向舞池中央。
昏暗的灯光暧昧的流转,撩人心弦的古巴舞曲像西波涅浓密弯曲的长发,缠绕着两人对视的眼波。美绮觉得自己被腰间那双有力的大手牵引着、胁从着,完成一个又一个华丽的旋转、扭摆、滑步,半支舞曲过后,她
第2回
已不由自主的有些眩晕。
“毅卿!”她低声讨饶:“慢一点好吗?”
他的舞步轻缓下来,身子却离她更近了,她一抬头,眼光正落在他的胸前,罗马呢的军装挺括的没有一丝褶皱,隐隐显露出包裹着的生机勃勃的结实线条。她赶紧转开目光,常毅卿身上那种逼人的雄性气息让她觉得心慌,作为社交场合的常客,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低低的问,高谈阔论时明亮轻快的嗓音,此时却像小磨咖啡一样醇厚。
“好久不跳快节奏的舞步了,有点头晕。”她说的是实话。
“那我跟着你。”腰间的手放松了一些。他又问:“这样可以么?”
她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听他问:“准备在北平呆多久?”
“两三个月吧。”她歪着头想了想:“等姐姐和姐夫来北平,和他们小聚一段,再回上海。”
“等孙总理来北平组阁,你就是临时政府最高长官的妻妹了。”他目光低垂,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排阴影,“到时候,我还有这个荣幸请你跳舞么?”
她沉默了片刻,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孙总理需要你的支持,临时政府也需要你的支持。”
他呵呵一笑:“临时政府真是荣幸,有你这样美丽的说客。”
她转开视线,心里暗暗后悔:眼前这个丰姿挺拔、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可是当今中国最大的军阀集团里的第二号实权人物,自己这么请求他实在是太轻率了。
他仿佛看出了什么,脸色严肃起来:“政治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但是我常毅卿最重要的信条就是:我是一个中国人。”
她惊讶的抬头,正碰上他真诚而热烈的目光,她会心的笑了:“毅卿,这是今晚你说的最感动我的一句话!”
“叫我威廉。”他又凑近她的耳朵,“最亲密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威廉……”她顺从的叫了一声,腰间一紧,又被他裹胁进奔放的古巴节奏里。
曲终人散,常毅卿居然以天津警备司令的身份陪着主人送客,蔡纯湘早已是乐的合不拢嘴,脸上容光焕发仿佛真的贴上了一层金子。出门的客人们恭敬的和毅卿握手,太太们的秋波含情脉脉的在这位少年将军俊朗的眉宇间流连。美绮安静的站在蔡纯湘身后,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毅卿的后脑勺。
“沈小姐。”蔡纯湘想起了这位总理的妻妹,“要不要我先派车送你回去。”
“不劳烦伯伯。”美绮赶紧推辞,“您先送其他客人吧,我还有个约会,没到钟点。”刚说完,就见毅卿转过头来,调皮的朝她眨了眨左眼。
“那就请沈小姐自便吧。”蔡纯湘会意的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管家。”
“谢谢伯伯。”美绮答应着,重又回到沙发区坐下。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毅卿和蔡纯湘客套了几句,就迫不及待的往沙发这边走来。
美绮见他过来,顺手递上一杯橙汁。
“你为什么不回去?”他喝了一口,在她身边坐下,“真的有约会?”
她不动声色的答:“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陪主送客。”
他爽朗的笑了几声,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笑容格外生动,好象能让周围人的心都跟着一起舒展。他的笑容慢慢被眼底的温柔收敛:“送走了所有人,我才能好好的送我想送的人。”
“老谋深算。”她笑着说。
“你是欲擒故纵。”他笑着答。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他霍的起身:“你住哪,我送你。”
她披上大衣,很自然的接受:“鼓楼,林公馆。”
二
北平林公馆。
今冬的第一场雪把北平城收拾的分外干净,像是谁拿了个巨大的笸箩满世界筛上了一层细白面儿,所有肮脏和污秽都被掩埋在冰雪之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纯洁无瑕。
美绮站在窗前,静静的看着庭院里几株早放的腊梅,迎春花一样嫩黄的花蕊,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像是春天早早埋下的伏笔。
“美绮!”背后有人叫道。
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过身:“仪华、仪君,是你们。”
林仪华是美绮在美国国立大学的同窗,也是林公馆的大小姐,父亲林寿同自革命伊始便追随孙总理,现任直隶临时政府的交通部长,仪君是她的妹妹,今年刚刚十岁。
“美晴姐说总理的情况好多了,让你不要太担心。”仪华扬扬手里的电报:“你自己看。”
美绮赶紧接过来,只见上头写着:小妹,重山风寒渐愈,已无大碍,近日将离济南北上,勿念。姐,美晴。
她明显舒了一口气:“我真怕姐夫的身体经不住旅途劳累,这下总算放心了。”又冲仪华感激的笑笑:“谢谢你仪华,给我带来这么好的消息。”
“跟我客气什么……”仪华走到窗边,和美绮并肩靠着窗棂,“听爸爸说,总理这一路走走停停,不只是来北平组阁这么简单。”
“恩!”美绮点点头,“从广州到北平,一路上派系林立,姐夫边走边停,是要争取更多地方势力的拥护。”
“已经到济南,再往北就是直隶政府的控制区了,应该不会再停留了吧。”仪华随口问道。
美绮皱起眉,“山东的韩继中,估计也在争取之列。”
“看来总理在济南也不轻松啊!”仪华感慨着,突然用胳膊碰了碰美绮:“哎!过了山东,是不是就该争取你的常毅卿了?”
“什么你的我的!”美绮嘟着嘴白了仪华一眼,“常大帅人在天津,哪轮的上他出面。”
“毅卿哥哥今天不来陪我玩了吗?”一直站在旁边只顾玩娃娃的仪君突然抬头问。
仪华扑哧一笑:“整天就念着毅卿哥哥,我和你美绮姐姐两个大活人在你面前,怎么不找我们陪你玩?”
仪君刚才在雪地里疯玩了一阵,小脸到现在还是红扑扑的,好似个瓷娃娃。她的眼珠比一般孩子都黑都大,一睁眼就显得格外无辜。听仪华这么一说,便又低下头玩娃娃,嘴里还嘟哝着:“你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毅卿哥哥的话我都能听懂。”
仪华又笑:“你毅卿哥哥说的话才难懂呢,他的心思我们都猜不着。他和你说话,是哄着你呢!”
仪君不高兴的嘟着嘴,“姐姐说的不对,他不哄我的时候,我也听的懂。”
美绮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哄你?”
仪君一时答不上来,黑眼珠左右转了几转,脸上露出倔强的神气,冒出一句:“你们不懂的!”抱着娃娃扭头便走。
仪华无奈的耸耸肩:“我这个妹妹,人小脾气倔,我是拿她没辙了。”
美绮忍俊不禁:“你啊,该向毅卿取取经。”
“向我取什么经啊?”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门一推开,身穿黑呢大衣的常毅卿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出现在门口。
“威廉!”美绮马上从靠着的窗边弹起,软绵绵的身子站得笔直,“你怎么来了?不用陪常大帅吗?”
毅卿解下驼色的围巾,随手扔在沙发上:“父亲六年没见述卿,有他陪着就够了。我正好溜个号,来看看你们。”
“我们?”仪华俏皮的眨眨眼,“看来我该自动消失了,免得常公子的关心打了对折。”
“我可没说谎。”毅卿两手一摊,无辜的睁大眼睛,“除了美绮,我也想看看你和仪君。”
“看来你和仪君还真投缘,刚才她还念叨你呢!”仪华边说边往外走,“我去稳住那小家伙,要是被她发现你来了,你们就别想好好聊天了。”
门咚得一声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了毅卿和美绮。
“对了。”美绮想起了手里的电报,“姐姐说总理的病已无大碍,准备这两天动身北上。”
“我知道。”毅卿瞟了一眼电报,却没有去接,“孙总理也给父亲发了一封电报,说是先到天津,再来北平。”
“那你父亲有什么反应?”她小心的问,天下诸侯一盘棋,眼下常复林正是那颗定盘的棋子。
“你希望他有什么反应?”他狡黠的看着她,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明知故问!”她故作嗔怒的白了他一眼。
“你就这么喜欢跟我针锋相对?”他在沙发上坐下,把手往自己身边一按,“坐到这里来,我就告诉你。”
她也不扭捏,说坐就坐,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等着他的回答。手却被他一把握住,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只露出了水葱一样雪白的指尖。
“父亲说,孙总理是个讲大义的人。”他揉捏着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神情却纯净的如同雪后的阳光,没有一丝轻佻暧昧,“他们已经约好,等孙总理到津,就地举行会谈。”
“真的?”她喜形于色,“能坐下来谈就证明有希望!”
他点点头,“父亲说过,他早厌倦了中国人打中国人,今天翻脸,明天又和好,反复无常,都是些无谓的牺牲。打到最后,谁也得不着便宜,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那依你看,他们会有大的分歧吗?”
“分歧是一定会有的。”他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她的手,“说说你的看法。”
她刚刚热乎的喜悦骤然降温,看来这颗定盘的棋子不是那么好下的,于是迟疑的回答:“是与各国列强之关系?”
“这是其一。”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还有孙先生倡导的组建民主政府。”
“民主有什么错?”她有些激动,“满清的遗毒到现在还驱之不尽,国人需要的正是民主和自由!”
他一挺身从沙发上坐直,眼睛里的深沉使她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塘沽码头的“圣玛丽号”游轮上,而他,又成为了那个霸道跋扈的少年司令。
“跟军阀谈民主,就好比让秃子理发。”他停了一下,“军阀,是不讲民主的。”
她没再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冷,便紧了紧裹着的羊毛披肩。从窗口看出去,雪早已经停了,看起来暖和的阳光透过初晴的雪霰,像是被滤掉了温度,映着白生生的雪地更加肃杀。她想起了一句老话:化雪赛过数九寒。有感而发的叹了一句:“这雪愈化愈寒,化完又冻,什么时候才能开春啊!”
作为临时政府里国党的中流砥柱之一,林寿同和夫人已于几天前赶去天津为总理打点。因此中午林公馆的饭桌上,就只有毅卿、美绮、仪华、仪君四个人。
最开心的当然是十岁的小仪君,她每夹一筷子,都要伸到毅卿面前:“毅卿哥哥,你看这个花椰菜像什么?”
“像一朵云。”
“那这海带呢?”
“像仪君的大辫子。”
仪华忍不住数落妹妹:“仪君别闹,让毅卿哥哥好好吃饭。”
“没关系,边玩边吃也挺有意思。”毅卿笑着打圆场,仪君见有人帮自己说话,脸上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气。
仪华笑着瞪了仪君一眼,又说:“毅卿,你太宠着她了。”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要人宠的时候。”毅卿心里隐隐一疼,母亲过世的时候,他正和仪君同岁,白烛流泪纸花遍地的灵堂里,五岁的述卿哭到精疲力尽,挂着满脸的泪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他一动不动的搂着弟弟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领了述卿挨个儿去给八房姨娘磕头请安。还记得当时最年轻的八姨娘挑着细细的眉毛,尖酸的点着他的额头:“都怪你娘,先时自以为读过几年书,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她这一走,多少眉高眼低都落在了你身上,聪明的话,就别再当自己是少爷!”他闭上眼,厌恶的把这景象切断在黑暗里,将思绪拉回到饭桌前:“我们都曾经是孩子,当年也曾因为不被大人理解而苦恼,现在易地而处,何苦让孩子们重复我们的烦恼呢?”
美绮坐在毅卿的正对面,她最喜欢看这个时候的毅卿,孩子气的笑容,简单有趣的说话,让人忘记了他的身份、地位、荣耀,将他身上那种令人不安的成分彻底隐去。她就这么看着,不知怎的说了句:“以后你一定是个好父亲。”
毅卿略一愣神,仪华已经抢先接过话:“常公子,美绮可是等着你表态呢!”
毅卿笑道:“如果膝下有儿有女,还能不是个好父亲?”
“咦?这是什么逻辑?”仪华不满的质疑,“如今这世道,抛儿弃女的遍地都是!”
“一儿一女谓之好,有儿有女的父亲自然是好父亲了。”美绮瞥了他一眼,顾自对仪华道,“咱们不陪他绕这些文字弯子,怪无聊的。”
“毅卿哥哥,姐姐不理你了我理你,你陪我去堆雪人吧!”仪君吃下了小半碗饭,肚子一饱,就开始不安分起来,人还在饭桌边坐着,心早就飞到庭院里去了。
毅卿摸摸小家伙的头,故作神秘的说:“哥哥一会儿要去天津,快到圣诞节了,Santa Claus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礼物,哥哥帮仪君挑一份好的。”
“为什么要去天津挑礼物呢?”仪君眨巴着迷茫的眼睛。
“因为Santa Claus从美国来,船要在天津靠岸啊。”毅卿说的煞有介事。
“好吧,那你不许让我等很久哦!”仪君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又指着窗外,“我把这些雪留着,等你回来我们再堆。”
续上
雪天路滑,毅卿一路把油门跺到底,车也不见跑。慢悠悠的晃到天津,已是傍晚六点了,距离给父亲请安还有半小时。毅卿看完表,庆幸的舒了一口气:要是被父亲发现自己无故离津,又是逃不了的一顿狠剋,真悬!
换了便服,毅卿按时到书房请安,却发现述卿已经在一边站着了。他赶紧鞠躬:“儿子给爹请安。”
常复林敷衍的哼了一声,毅卿诧异的抬起头,才发现大帅脸色铁青,阴沉得也像是要下雪似的。
他狐疑的去看述卿,只见弟弟站得分外笔直,双手紧贴裤缝,满头大汗的像是吃着劲。
“述卿,你这是干嘛?”他小声问弟弟。
述卿不说话,嘴巴倔强的嘟起,皱着眉朝大帅瞟了一眼,白多黑少。
他正猜着弟弟的意思,常复林发话了:“述卿说错了话,我罚他站‘肉夹铁’。”
毅卿这才注意到,弟弟的胳膊下面、两腿之间,各夹着一块厚厚的铸铁片。这是常家独创的罚站方法,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难受的很。铸铁片又重又硬,要不让它落地,唯一的方法只能是使劲夹着胳膊,绷着两腿。铸铁的边缘故意做得很毛糙,全是粗尖的铁刺,扎在肉里疼中带痒。罚站的时候,不许挠不许揉,连哼哼一下都是不允许的,还得站上整整一天,叫人浑身难受得直抽抽。他小时候好动,屁股整天不沾凳子,所有家法里头,最怕的就是这一招。
毅卿看着弟弟难受的样子,自己也像夹了铁片似的浑身不自在。早上父亲和弟弟还好好的,六年没见,话说的都格外亲,怎么才一天的工夫,就用上家法了?
“爹,述卿说错什么了,惹的您动家法?”毅卿强忍着心疼,想着先搞清楚原委,才好帮弟弟求情。
常复林一把将面前的书扫落在地,“喝了几年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看看这小子给我带的书,简直是在抽他老子的耳刮子!”
毅卿瞥了一眼,看清楚了几个书名,《论民主政治》、《为平等而密谋》、《资本论》……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避重就轻:“美国的学校书念的杂,小弟一知半解的,看着图个新鲜,您就别怪他了。”
“你是没看见刚才他冲我说话的样子!”常复林一拍桌子,毅卿赶紧垂下目光,等着训示,“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割据一方,拥兵自重,搞封建专制,妨碍华夏一统,还说我是开历史的倒车,一顶顶大帽子差点没把他老爹压死!”
常复林怒目瞪着述卿,“早知道留洋留出这么个东西来,还不如跟在我身边,再不济也能带一个团了!”
“你的不义之师,我不稀罕!”述卿憋的满面通红,生硬的顶撞。
“小弟!你疯了!”毅卿大惊失色,见父亲的脸上阴云密布,眼见就是一场暴风雪,赶紧上前劝道:“述卿还小,不懂事,我这就领他回去闭门思过!”
常复林一把掐住毅卿的下巴,冷冷的鹰目盯得他如入三尺冰窖,“你老子还在,还轮不到你做主!”毅卿吃痛的咧咧嘴,父亲这种阴冷的表情他太熟悉了,当年大哥闻卿擅自把松辽铁路让给日本人,审讯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的表情。那一夜,刑房里凄厉的嘶叫声、哭喊声吓得他和述卿浑身发抖,互相抱着一直坐到天亮。大哥被打断了脊椎,从此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大姨娘见儿子遭此大难,终日以泪洗面,渐渐的竟有些疯癫。府里上下见这一房大势已去,那些眼睛朝天的人自此便忽视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只有他和述卿偶尔过去看看,帮大哥剪剪胡子,帮几近失明的大姨娘装个烟袋。大姨娘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只有在抽鸦片烟的时候才安静些。大哥却只是摸着他的头不停的掉眼泪。十七岁那年,他正率部在巨流河和孙沛芳作战,家中传来消息,大姨娘和大哥从帅府高高的钟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谁也不知道瘦骨嶙峋的大姨娘是怎么把瘫痪的大哥弄上钟楼的,只知道那天下了一晚上的雪,第二天佣人们扫雪的时候,在厚厚的雪堆里发现了两具摔得七窍流血的尸体,死相僵硬恐怖,目睹的人现在说起来还是一脸的惊惧。
“爹,求您……”毅卿看着常复林结冰的眼睛,几乎是在哀求。
常复林一甩手推开毅卿,摸出腰间的勃朗宁,喀嚓一声上了膛就朝述卿走去。述卿吓懵了,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只是呆呆站着,茫然的看着黑洞洞的枪口,铸铁片接二连三的滚落,砸着地板发出一串闷响。
“爹!”毅卿凄声喊道,带着哭腔,一把抱住常复林握枪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大帅面前,双手捧着冰冷的枪口往自己额头上顶:“您要枪毙小弟,就先毙了我吧!”
常复林气得拿枪的手簌簌发抖:“一个个翅膀都硬了是吧?都不拿你们老子当回事了是吧!当年闻卿的下场你们都忘了?别以为我下不去手,舍不得枪毙你们!”
“爹!”毅卿抬起头,眼泪无声无息的爬出眼角,“儿子的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要拿回去,儿子决无二话!只求您饶过小弟,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是第一次打孙沛芳,郭军长他们几个吃了败仗,请求您枪毙他们的时候,您亲口说的。您不但没有枪毙他们,反而送他们去日本考察。郭军长一生戎马,也难免临阵犯错,何况小弟才十八岁,何况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毅卿声泪俱下,双手还是紧紧的抱着父亲手中的枪。
常复林面色似有动容,其实他摸枪只是气不过述卿死倔的态度,想压压他的气焰,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真的动了杀心。毅卿这番话倒让他对这个老三更加偏爱,第一次直奉大战,孙沛芳的十万人马轻而易举的攻占了热河、天津,把郭庭宇、杨槐林等几名老将打的溃不成军,幸亏老三和他手下的新军小子们死守山海关,才保住了关外的大片地盘。这一战之后,他就命令老三办军校,办兵工厂,组建空军海军,几年下来,做的是有声有色。今年九月,老三陆海空协同作战,一下子就收回了热河、天津,逼的直系后院起火,马玉沣率先倒戈反直,阴沟里翻船的孙沛芳只能灰溜溜的躲去了国外。对这个老三,常复林是寄予了厚望,甚至打算自己甩手人世后就将这摊子家业交给他,这会看见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为述卿求情,心早软了下来。
“起来吧!”常复林收起枪,毅卿脸上还挂着泪珠,回头冲述卿如释重负的一笑,述卿赶紧上前搀住哥哥。毅卿的膝盖受过伤,在青石地板上跪了这么久,早酸痛的没了知觉,他扶着弟弟的手,挣了两回才站起来。述卿看着哥哥微曲的关节,背过脸去,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述卿出去,老三留下。”常复林简短的命令还是一如既往的严厉。
“哥!”述卿眼泪汪汪的抱着毅卿的胳膊,像是一放手哥哥就会不见了似的。毅卿拍拍弟弟的手,柔声道:“去吧,没事了。”
述卿还磨蹭着不肯走,常复林一声厉喝:“还想挨罚?!”
“快滚!”毅卿低吼着,使劲掰开弟弟的手,连推带搡的把他轰到门边,最后一脚踹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先声明,故事有虚构的成分,不是写的张少帅,话说少帅在家那是相当得宠啊
续上
毅卿回到父亲面前,低着头等着训话。
“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对闻卿下狠手么?”常复林问道。
毅卿想不到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父亲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只好勉强回答:“我只知道是因为松辽铁路的事。”
“那只是个火引子。”常复林把头靠在椅背上,看来刚才那番折腾他也觉得累了,“你还记得闻卿擅自把铁路让给日本人后,没过多久,陈元举造反的事吗?”
“记得,您当时派了郭庭宇军长去平叛,陈元举招架不住,毁了松辽铁路,兵败自杀。”这件事毅卿记得很清楚,就在陈元举自杀的第二天,父亲就对大哥下了狠手。
“陈元举是我的好兄弟,他的死成全了我们常家。”常复林闭上眼,“你要记着,常家世世代代都要记着这个恩人!”
毅卿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父亲莫不是刚才被气糊涂了吧?
“你一定奇怪,造反怎么成了恩人。”常复林难得如此平心静气的讲话,毅卿有点意外,便点点头,等着父亲讲下去。
“你还记得你满月的时候,抓阄抓了个什么?”
“听母亲说,是个风筝。”毅卿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唤他的乳名“筝儿”,据说有个相面先生解释过,风筝天性自由骨子硬,是无法无天的霸王命,判语是强极则辱。母亲担心就帮他改了乳名,希望天天这么唤着,能把他栓住。
“你是风筝,述卿是杆笔,而闻卿,是一方帅印。”常复林讲起孩子们小时候,神情也柔和了许多,“闻卿出世的时候,我刚到奉天,手下不过一两万人马,人家客气的称一声常将军,不客气的就说我是个土匪头。当时山东的韩大帅来奉天,和我难得的投缘,知道我有个做响马时的弟兄在新疆贩玉料,就托我给他寻块上好的和田玉刻一方帅印。闻卿抓阄那天,工匠正好把雕刻成的帅印送来,我就顺手放在阄盘旁边,谁知老妈子一抱闻卿出来,他就直直朝着那帅印去了。当时你大姨娘乐开了花,连连说闻卿以后一定能做大帅,光宗耀祖。”
“后来呢?”毅卿从没听过大哥的这些事,盼着父亲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就在韩大帅的扶持下渐渐有了自己的地盘,又依靠着日本人的支持打下了整个东北。”常复林沉浸在回忆中,缓缓的讲述着,“你大姨娘看着常家一天天的发达,越发相信闻卿以后是个非凡的人物,平日里处处娇纵他。闻卿也把他娘亲的话当了真,以为自己将来是要有大作为的。到他长大成人后,更把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
这倒是真的,毅卿想起小时侯兄弟姐妹做游戏,大哥都要自己做皇帝,把弟妹们编派成满朝文武,站成一排给他磕头。
“俄国革命爆发以后,日本人对我们的要求越来越过分,恨不得三千万东北父老都去供养他们东洋人,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开始伸手要铁路、要航道、要码头。后来,俄国人看上了咱们的顺阳港,俄国在远东正缺这么个不冻港。日本人怕俄国人打顺阳港的主意,开始劝我独立,由日本扶持我当东北皇帝。”
“到现在,日本公使不也常和您提这事吗?”毅卿接口道,就在父亲来天津会晤孙总理之前,还在大帅府和日本公使福元冒大吵一架呢。
常复林轻蔑的哼了一声,“那个福元冒,以为我只要有利可图,就什么都愿意做。我却告诉他,你劝破了嘴皮子也没用,给祖宗抹黑的卖国勾当,我常复林不干!但是我们是靠着日本的支持起家的,军火、烟土、大豆,几条重要的命脉都得依靠他们,也不能完全决裂。从十年前福元冒找我商量这事的时候起,我就千方百计的打马虎眼。后来他们见我不好劝,就打起了闻卿的主意。”
毅卿的心陡然揪了起来,他感觉这些陈年往事正拨开迷雾,在眼前渐渐清晰。
“闻卿急功近利,居然听了日本人的鬼话。他以为,只要帮助日本人让我当了皇帝,以后他也就能当上皇帝。所以,他瞒着我把由他驻防的松疗铁路让给日本人运兵,想乘我巡视军营的时候扣押我,对他老子进行所谓的兵谏!”
毅卿大惊:“大哥怎会干出这种事!”
“我也不愿意相信,可他就是干了!”常复林从身后的保险箱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递给毅卿,“你看看这个,这也是你那糊涂大哥惹下的麻烦!”
毅卿一看,是一份出让松疗铁路使用权、驻防权的协定,上面赫然盖着常复林的帅印。
“另一份协定如今还在日本军部手里,他们还在和我扯皮这早不存在了的松疗铁路问题。”常复林叹了口气,“当年你大哥的举动被他所在的十一军军长陈元举发觉,陈元举连夜报告了我,我命令他当夜就把你大哥押回奉天,结果在你大哥房里,搜出了这份要命的东西,也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时候偷了我的帅印,盖下这个要毁了常家,毁了东北的红印!”
毅卿开始明白了,陈元举的叛变就是为了合理的毁掉松疗铁路,掐断这条满载着日本野心的铁路线,他看着手里的协定:“就是这张纸,赔上了陈元举的命。”
“看来接下来的事你都明白了。”常复林的语气无限伤感,“当时我左右为难,日本人不知道闻卿被抓,很快就要开始运兵。当时以我们的实力,不能和日本挑起战端,况且孙沛芳还在虎视眈眈。一旦日本开始运兵,这张协定就逼得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如果故意毁坏铁路那就是单方撕毁协议,日本人肯定会进攻我们,孙沛芳也会趁火打劫!这个时候陈元举跟我说,大帅,你平我的叛来吧,我负责把松疗铁路炸的一寸不剩!当时我就流了眼泪,你爹这辈子打过无数硬仗,可那一次,是我最憋屈、最心痛的一仗!”
常复林的眼角爬出两滴眼泪,又佯装迷了眼睛赶紧擦去,“就这样,陈元举带着一个营的士兵,在松疗铁路全线铺满了炸药,带兵去平叛的郭庭宇气愤的跟我说,陈元举自己兵败活不成,还拉上松疗铁路作垫背,实在罪大恶极!当时我是抠破了手掌心才忍住了眼泪,这件事我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越多人知道风险就越大。最后,我还是通电全军,定了陈元举为叛党首恶!”
毅卿听得早已泪水涟涟,哽咽着说:“陈元举将军是好样的!”
“他是我这辈子都亏欠的好兄弟!”常复林伸手掩饰,
第3回
但泪水已经抑制不住的涌出,他平了平情绪,问道:“你说,你大哥该不该打!想到陈元举,我真恨不得一枪毙了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人各有命,他的死总算没给祖宗丢脸。”
毅卿满腹辛酸,泪水滴在那方暗红的帅印上,像是晕开了一滩血迹。
常复林抹干眼泪,语重心长的说道,“现在述卿正是当年闻卿的年纪,冲动气盛,易受他人鼓惑。我看他对苏俄的那一套很痴迷,现在俄国人也在打咱们的主意,我是不想他成为第二个闻卿啊!”
常复林叹口气:“这些孩子里头,就数你心思正、肯用功。你是哥哥,凡事要拉着述卿些,别让他走弯路。”
毅卿点头答应着,他顿时明白了父亲的苦衷,外有强敌,内有纷争,还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大家庭,他在这一刹那突然理解了父亲的冷酷,藏在这份冷酷背后的,是风雨中苦苦的支撑,是乱世里深沉的爱。
续上
走出书房,毅卿还是心潮难平,在过道里发了会呆,想起述卿挨的那顿“肉夹铁”,不知伤的如何,便朝弟弟房间走去。
述卿正心神不宁的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叉着腰一瘸一拐的像个老头。见毅卿毫发无伤的推门进来,又惊又喜的赶紧拉了哥哥坐下。
“哥!他没怎么你吧?”述卿从头到脚的打量着毅卿,生怕哪里看不到就会少块肉似的。
“哪个他?”毅卿暗暗好笑,“罚你一顿,连爹也不愿意叫了?”
“这样冷酷无情的爹,不叫也罢!”述卿话里还是满腹委屈,“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动不动就要枪毙。去美国之前,他抖威风最多甩几下马鞭,现在变本加厉,一言不和就掏枪,就算八房姨娘卯足了劲儿生孩子,也禁不住这么毙的呀!”
“爹要是听见了,卯足了劲儿抽你倒是真的。”毅卿伸手给了弟弟一记栗子,述卿缩着头吐了吐舌头。“你见过兄弟姐妹里哪个真的被爹枪毙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毅卿见弟弟坐姿僵硬,两腿分得老开,知道这顿“肉夹铁”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便心疼的问,“伤的重不重?”
“不重!小意思!”述卿故意并腿坐好,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一抽。
弟弟的细微表情都逃不过毅卿的眼睛,他不由分说的拎起述卿的后领就往床边走:“把裤子脱了,到床上躺好!”
“哥!我没事!”述卿皱着眉头不想合作,冷不防被毅卿一把推倒在床上,揪住裤腰就往下扒。
“哥!”述卿大叫,“疼!哥……轻点!”
毅卿手脚麻利的三两下就把弟弟的裤子扯到了脚脖处,大腿内侧密密麻麻的一片刺伤,鲜红淋漓的叫人倒抽凉气。毅卿没好气的瞪着弟弟:“这叫没事?要是捂到明天,早溃烂流脓长蛆了!”
“哥!你别说的这么恶心嘛!”述卿四仰八叉的横在床上,撒娇的嘟起嘴,“我实在不想上那个金疮膏,火烧火燎的疼,不上行不行?”
“不行!”毅卿的口气坚决的没商量,“小时候给你讲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故事,‘臂血流于盘器,而公言笑自若’,那是何等的意志!而你不过上点金疮膏就怕成这样,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着便熟门熟路的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棕色的瓶子:“疼只是一时,总好过坏了伤口。”
述卿看见那瓶子眼睛都直了,突然又想起来:“这药都六年没动了,早过期了吧?”
“没过期!”毅卿在床边坐下,用指尖挑了一些药膏,“这都是你来之前,我吩咐马克大夫新准备的。”
述卿失望的扁扁嘴,突然腿上一阵烧痛,激的他直从牙缝里抽冷气,“哥!轻点……”
毅卿动作娴熟的给弟弟上药,见述卿龇牙咧嘴的怪模样,佯怒道,“嚎什么嚎!”抓起个枕头直扔过去,“咬碎了撕烂了随你,别像个娘们似的哼哼叽叽!”
述卿抱了枕头倒老实了,一双黑眼睛巴巴儿的看着哥哥在自己腿上忙活,偶尔手重,眉毛嘴巴一起抽动,却没再出声。
毅卿仔细的给弟弟上完药,见他一副痛苦难捱的样子,便扶他靠床边半坐着,“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烧的疼,又烫又痛……”述卿委委屈屈的眨着眼睛,嘴角还是撇着。
毅卿摇摇头,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这副怕疼的可怜样儿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明知会自讨苦吃还敢去顶撞老爹。毅卿看着涂了药后血糊糊油汪汪的大片伤口,自己腿上也一阵麻,于是柔声道:“烧吧,哥给你吹吹,吹吹就好了。”说罢便低头轻轻去吹弟弟腿上的伤口。
“哥……”述卿哽咽着一把扶住哥哥,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我不疼了,真的不疼。”
毅卿抚摩着自己颈弯里这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不觉双手揽住了弟弟,“你从小睡觉就爱起夜,哥哥今晚陪着你,你不用下地。”
“恩!”述卿温顺的点点头,又仰头看哥哥的下巴,“真好,又能像小时候一样聊到半夜了。”
寒冷的冬夜总是分外寂静,呼呼的风声也掩盖不了枯枝落地的喀嚓声响,黑暗里的一切动静都纤毫毕现的挑动未眠人的耳膜。
兄弟俩捂着暖和的织锦缎被,六年来头一次像小时候似的同床共眠,谁也没有睡意。
“哥!”述卿微侧过脸,见毅卿正睁了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月色投进来,映得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哥,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怎样才能睡着。”毅卿故意闭上眼睛,嘴里还装出打鼾的声音。
“睡不着就和我说说话嘛!”述卿伸手去摇哥哥的胳膊,“你这么想能睡着才怪!”
毅卿一动不动,好象真睡着了似的。
“别装了哥!”述卿摇了半天,身边还是没有动静,便半撑起身子准备去扒哥哥的眼皮,在指尖就要触到眼睑的时候,毅卿猛的睁眼,述卿轻“呀”了一声,仰翻在床。
毅卿暗自偷笑,这一招他从小就用,没想到弟弟还是会中招,他笑着搂了中套的述卿在怀,兄弟俩亲热的偎在被窝里。
“去美国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怕疼,还是会被我吓着?”毅卿刮了下弟弟的鼻头,“除了脾气见长,别的没有一点长进!”
“原来好歹我脾气还有长进呢!”述卿逗笑着耍贫嘴,“总算不是原地踏步嘛!”
“哼!我看还不如原地踏步!”毅卿看着缩在自己颈弯里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以前,爹的马鞭抽在桌子上都能把你吓得痛哭求饶,去了趟美国回来,居然顶着枪口都不讨饶,老美给你吃什么壮胆药了?”
“嘿嘿!”述卿低声笑,“我听这话怎么不像教训我呢?哥你是夸我呢吧?”
“废什么话!老哥问话,还不快快招来?”毅卿朝嬉皮笑脸的弟弟脑门上又凿了一记,述卿龇牙咧嘴的瞪着哥哥,嘴里委屈的嘟哝着:“一晚上都吃你两记栗子了!”
“我问你,那几本书是哪来的?”毅卿沉下脸,收起了嬉笑怒骂的语气。
“学校发的,人家美国学校课程杂的很……”述卿正说着,被哥哥一把打断:“你居然拿我搪塞爹的话回来搪塞我?”毅卿伸手作出要凿的样子;“尽拣你哥玩剩的,又想吃栗子了是吧!”
“好吧,我说!”述卿把头缩进被窝里,“是几个要好的同学给我的,我看写的极有道理,就带在身边,得空就翻翻。”
“那你为什么要把书拿给爹?”
“原先我没想着要把这些书拿给爹看,”述卿半张脸埋在被子下,一双眼睛还不离哥哥的手,“早饭的时候,我和爹说,给他带了几本书,其实只是些风光画册。后来我的大学同学、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叫我陪他打网球去,我一时就没顾上给爹送画册。爹心急要看,就打发郭庭宇叔叔到我房间来拿,画册在箱子里,而那几本书崭新崭新的摆在桌面上,结果就拿错了。”
“冒失鬼!”毅卿嗔怪的数落弟弟,“你知道爹是个暴急脾气,跟他说话停顿长一点他都急得拍桌子,既然说了有书要送,就该马上去拿!”想想又道:“那你为什么还和爹顶嘴!”
“我原先想着,反正他知道我看那些书也是家法难逃,就没辩解拿错书的事。结果他越说越不堪,什么歪理邪说,百蛊之毒都出来了。”述卿的声音轻下去,“我一口气没憋住,就据理力争了。”
“你这受不得委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毅卿拍拍弟弟的脸蛋,“小时侯各房的兄弟们开你的玩笑,你三言两语就恼,害的我天天为了你打架。”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把四哥的门牙打掉了,三姨娘过来要扇你,被你推倒在地磕飞两颗门牙,结果爹抄起马鞭,在你背上画了好大一幅‘跃马江山图’。”述卿兴奋的往哥哥怀里凑。
“你还有脸说!”毅卿在弟弟脸上轻拧了一把,“那时我为你挨打,你居然还有心思在一边琢磨鞭痕的形状,差点没把你哥气的吐血!如今你是大人了,心里再有受不了的委屈,也别指望我帮你扛,也该自己豁出这身皮肉去受点苦了!”
“哥,你才不会这么狠心呢!”述卿得意的看着哥哥,明眸映着月光,澄澈如水,“刚才是谁拼命抱着爹的手,让爹先枪毙他的?”
毅卿手臂猛的使劲,直接把弟弟的脑袋夹在了臂弯里,“臭小子!苦头没吃够是吧?”
述卿苦着脸赶紧讨饶,两人笑闹到半夜,才觉困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际,毅卿听见身边的弟弟轻轻的呓语:“哥哥……”
三
孙总理抵津。
毅卿早早下令天津警备司令部全城戒严,从码头到总理下榻的小西楼,沿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塘沽码头更是派了重兵把守。
大帅常复林亲自到码头迎接,见轮船拉着汽笛缓缓靠岸,便下车往埠口走去。“爹,外面风大。”副驾驶座上的毅卿回头见父亲下车,赶紧抱了大麾追上去。另一辆车上随行的郭庭宇、杨槐林等人见状也纷纷钻出车来,快步跟上大帅。
轮船慢慢的向岸边移动,船体上刷着大大的“东北星号”字样。“我早就知道!”常复林大声笑道,“这个韩老抠,真会借花献佛!这艘游轮还是前年他生日,我送他的。居然被他用来护送孙重山赚人情了!”
“没错,前年咱们向德国购买飞机和舰艇,汉诺威船厂的老板听说您的生日快到了就专为您造了这艘‘东北星号’,结果船从汉诺威开到中国用了整整一个月,您的生日早过了,而韩大帅的六十大寿在即,您就让‘东北星号’直接开去了青岛港,当作送给韩大帅的寿礼。”毅卿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当年买飞机舰艇的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这段小插曲他自然最清楚。
郭庭宇拍手笑道,“我也想起来了!当时咱们正和孙沛芳在热河恶战,一向抠抠缩缩的韩继中不顾他后台德国老毛子的警告,砸锅卖铁的派了三万人马支援我们,说是要回大帅的寿礼。当时我还琢磨呢,是什么寿礼让出了名的韩老抠难得大方一回,现在见了这‘东北星号’,才知道他韩老抠还是没吃亏啊!”
杨槐林也笑着接话,“谁的算盘能精的过韩继中?他出兵的时候,我们都打的差不多了,三万人马走个过场,大家就都偃旗息鼓了,他几乎没什么损失。也是咱们大帅讲义气,这么漂亮的轮船自己一眼没沾就送给他了,要是我可舍不得。”
常复林笑着摆摆手,“咱们连渤海舰队都有了,还稀罕这个?”话音刚落,埠口一阵微颤,“东北星号”稳稳的靠岸了。
舷梯落下,一身黑呢大衣的孙总理挽着夫人沈美晴徐徐走下船来。毅卿以前只在报章上见过这位国党领袖,今日一见,发现他比照片上更加清瘦文弱,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只有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目光专注而坚定。夫人沈美晴明显比总理要年轻许多,眉眼和美绮颇有几分相似,也是个五官精致的美人儿。只是那一身暗色的装束,老气横秋的发式,还有脸上那与年龄不相符的温敛表情,看的出来,为了与总理夫人这个头衔相配,她是使劲把自己往老里打扮。总理夫妇身后,还站着一位三十左右的军官,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像是随行的侍从官。毅卿瞥了一眼他的肩章,发现只不过是个上校,就没放在心上。
“重山兄!一路上辛苦了!”常复林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孙总理的手。
“有劳大帅亲迎,重山不胜荣幸!”客套话从孙总理的口中说出,带了一丝闽南口音,倒不显的生份。
“地主之谊,应该的!”常复林的声音还是粗爽而带着豪气,“等有机会,我去两广的时候,少不得要麻烦重山兄呢!”
毅卿心想,老爹真够绝的,总理刚下船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刚才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天津是我奉系的地盘,两广才是你的老巢,直奉两派掰扯不开才折了中让你来当这个总理,你要是不听话,我弹一个指头你就得灰溜溜滚回广州去。他看看父亲又看看孙总理,两人都如沐春风般的呵呵笑着,不由在心里佩服一个:果然都是乱世里打滚半辈子的老油子。
这时,夫人沈美晴开口了:“能互相走动那是最好不过,我看大帅今天还安排了军乐团,太隆重了!都是一个家里的兄弟,自家串门用不着这么多礼数的!”
常复林爽朗的大笑,“夫人说的好!”又转向孙总理,“不过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既然帐要算明白,礼数自然也少不了。重山兄,你说对么?”
孙总理还是含着微微的笑意,好象没听出弦外之音似的,“大帅说的对,帐要清,礼要明,才是治家之道。”
毅卿无奈的微蹙眉头,心想话若都在这码头上就着冷风说了,那还去小西楼谈什么?便劝道,“埠口风大,请总理和夫人上车再叙如何?”
孙总理和夫人都朝他看,目光一触到他肩上的中将肩章,便心领神会的换了个眼神,夫人笑着夸道:“这是贤侄毅卿吧,早听说大帅有个出息的儿子,侧帽风流,才比瑜亮,果然名不虚传啊!”又转身对那军官说:“季正啊,毅卿可是行伍的楷模,同是中国军人,你可要好好向他学习!”
那军官一个立正,“是!夫人!”眼睛却看也不看毅卿。毅卿也不介意,自己二十出头就挂了中将军衔,那位伙计三十郎当岁了才是个上校,夫人还让他向自己学习,那哥们心里不窝火才怪呢!
孙总理随口介绍:“这是广州黄莆军校训教处处长江季正,也是我的机要秘书。”
“能被重山兄赏识,想必也是个人才啊!”常复林伸出手去,江季正躬身握了,一板一眼都是军人姿态。常复林笑道,“江处长的军容军仪倒是比小儿毅卿端正许多。”
毅卿闻言立刻绷直了身子,逗得孙总理和夫人都笑了。“年轻人,随意点好。”夫人温和的看着他,“季正平时板着脸教训学生,严肃惯了,不用学他。”
常复林见寒暄的差不多了,便让着总理夫妇走上了红毯,军乐团马上奏起了奉军军歌。毅卿和江季正并排跟在后面,最后是郭庭宇和杨槐林他们。江季正还是目不斜视,一脸的古板。毅卿无趣的瞥了一眼他的上校肩章,也紧盯着前头父亲的后脑勺。
眼看红毯将尽,远处封锁线外却传来一阵喧闹声,毅卿眯眼看去,只见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正激动的和持枪的士兵吵嚷着什么。
“怎么回事?”常复林回头瞪着毅卿,“你这个警备司令是怎么当的!回去领三十军棍!”
孙总理赶紧打圆场:“莫怪贤侄,先看看出了什么事,再罚不迟!”
一名军官快步跑进来,冲常复林敬了个礼:“报告大帅!是几名南华的学生要给孙总理献花!”
节外生枝……毅卿厌烦的看了那边一眼,果然,打头的两个还捧着两束鲜花。心想学生从来就是惹是生非的主儿,偏偏这个孙总理就是搞学生运动起家,向来对学生亲和的很。如今闹到码头来给他献花,他多半是要见的。不禁暗自后悔没派兵把天津的大小学堂通通围了,害的自己惹下这冤枉的三十军棍。
不出所料,孙总理果然笑吟吟的对常复林说,“大帅,学生是明日中国之栋梁,总不好拂了孩子们的好意。就让他们进来吧!”
常复林面无表情的看着孙重山,少顷,对报告的军官命令道:“让拿着花的两个进来,其他的一率不准进!”
两个学生被军官带进来,一男一女,都穿着南华大学的校服,手里各捧着一大束鲜花。孙总理感慨道;“想当年,我也曾师从南华的张遇秋老先生,说起来算是你们的师兄了。一晃眼,就白了少年头呀!”
那个女学生脆亮的接话:“我们南华师生为有孙先生这样的师兄感到骄傲!”
“希望孙先生带领国人,结束我华夏纷争的不堪局面,统一中华!”男学生激动的说着,手都在微微发颤。
“你们快些献完花回去吧,总理和大帅还有要务在身!”毅卿见父亲的脸色已经阴转多云,赶紧催促两个学生快走,免得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两个学生对望一眼,几乎同时跨步上前,“预祝孙总理和常大帅天津会谈成功!”孙总理笑眯眯的去接女学生手里的花,常复林面色阴沉的伸出一只手,准备去接男学生手中的花。
突然,一道寒光略过毅卿的眼睛,匕首!男学生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匕首,正向还保持着受花姿势的常复林刺去!
“爹!”毅卿大喝一声,飞快的掏出勃朗宁。却听孙夫人一声尖叫,一个黑色的身影猛的挡在大帅面前,竟是孙总理!
男学生被这突变震住,情急之下奋力将匕首往回一抽,刀刃划过孙总理的胳膊,径直刺进了自己的心脏。那女学生见同伴倒地,迅速把手里的东西往嘴里一塞。
“快制住她,她要自杀!”毅卿大喊,等他冲到前面的时候,男学生还在地上垂死的抽搐,而女学生已经脸色青紫,口吐白沫。
“快看还有救没?线索断了就不好查了。”江季正扶着左臂受伤的总理,冷静的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孙总理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常复林搀着总理的右手,安慰似的拍着他的后背,好象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他只是个局外人。
毅卿赶紧翻开两人的眼皮,惋惜的摇摇头,“是氰化钾,瞳孔都放大了,没救了。可惜这么年轻的两个孩子。”惊魂未定的孙夫人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掉过头去抹泪。
常复林严厉的下命令:“线索断了也要查!雪天里跑兔子还留个爪印,我就不信这些乱党会不留一点痕迹!”
孙总理虚弱的握住常复林的手,“大帅给我个面子……”
“重山兄不用替乱党求情,他们伤了你,罪无可恕!”常复林浓眉下的鹰目锋芒锐利,说话斩钉截铁毫无转还余地。
“天津是你的地盘,我无权干涉。”孙总理湿润的眼睛看向毅卿,“作为长辈,我想请求大帅不要责罚令郎。”
毅卿吃惊的去看总理,他没想到出了这种事,总理会第一时间想到为他求情。常复林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就爽快的答应,“犬子失职,本该严加惩戒,难得重山兄替常某挡了一刀,又心疼犬子,实在是我父子的恩公啊。恩公的话不能不听,就放这小子一马!”
续上
毅卿因为孙总理的求情逃过了三十军棍,不过用常复林的话说,是“军法可免,家法难逃”。所以等到安顿了总理和夫人,找了马克大夫处理完伤口,毅卿就叮嘱了天津警备副司令龙云千万要保证总理下榻处的安全,又调动了热河行营的警备队来津加强驻防,安排好这一切,他就乖乖回家领马鞭去了。
常复林正在和郭庭宇、杨槐林等几位军长商议会谈的事,听见毅卿在门外喊报告,就大声示意:“进来!”
毅卿推门恭敬的喊了声:“爹!”
“知错了吗!”常复林腿架在桌子上,嘴里叼着烟斗,“知错的话就自己去王伯那里领二十马鞭!”
“儿子知错,让爹受惊了。”毅卿低着头,若是以前,心里早就沸反盈天的开始抱怨这个严厉的爹了,但自从那天爹告诉他大哥的事以后,他就对爹多了几分亲近,即使是被罚挨鞭子,心里也怨恨不起来。
“就凭这两个小毛孩子还惊不着我。”常复林往烟缸里磕着烟灰,“今天你要是替我挡了那一刀,甚至我自己挨一刀,我都不罚你。我罚你是因为你没保护好孙总理。”
毅卿没说话,只点头应了。
“孙重山替我挡这一刀很聪明,”常复林接着说,“一来证明了他和刺杀事件没有关系,二来让老百姓觉得他是我常复林的救命恩人。万一会谈破裂,他手下那些秀才文人少不得大肆渲染,给你爹扣上个‘恩将仇报’的罪名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到时候那些唾沫星子都能腻歪死咱们!”
毅卿不禁责怪起自己来,在孙总理挡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他还满怀感激的庆幸受伤的不是大帅,却丝毫没有想到,会谈前夕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这样的意外,无疑是父亲谈判桌上的掣肘。
常复林看了他一眼,又说,“这二十鞭子让你长长心眼,你记住,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混出点名堂的,绝非泛泛之辈!”
王伯是帅府的老仆人了,见毅卿十岁没了娘,还懂事的照顾娇气的弟弟述卿,对他分外疼惜。从小毅卿犯了错,只要是王伯掌鞭,都会手下留情,今天也不例外。
“三少爷,穿上衣服吧,记得回去赶紧抹药。”王伯边收起鞭子边嘱咐。
“王伯,今天才抽了八下,少了点吧?”毅卿担心被父亲发现,秋后算帐更难受。
“不少了,这马鞭,抽一下都够受的。”王伯看着少爷背上交错的鞭痕,忍不住摇头。
“我怕爹查验。”毅卿想想又伏下身子,“要不再抽几下?”
“我的傻少爷!”王伯哭笑不得,“老爷哪回真的验过伤?要是他有心狠罚你,还能让我掌鞭?从小到大,你被抽的最惨的几回,不都是老爷亲自上手的么!”
毅卿仔细想想,果真是这样,看来今天父亲是有心要饶他一回。他忍不住暗里骂自己缺心眼儿,连王伯都看的真切的道理,自己居然到现在才回过味儿来。
虽然只挨了八鞭,但衣服的料子摩擦着伤口,动作稍大就触电似的疼。王伯说的没错,常家的马鞭,真是挨一下都够受的。毅卿闭着眼睛躬身坐了会,等伤口初沾衣料那撒盐似的痛劲儿过去,才慢慢站起身来。他能想象出来,此时背上新鲜翻卷的鞭痕正渗出带血的黏液,把里衫牢牢的吸住,并在上面拓印出阡陌交错的‘跃马江山图’,那可真是一寸江山一寸血啊!
毅卿记挂着弟弟的伤势,便决定先去述卿房里看看,再回警备司令部接替副司令龙云。龙云的媳妇昨天生了个大胖丫头,因为孙总理来津到现在也没空回家看上一眼,毅卿便主动提出晚上替龙云的岗,让他回家看孩子去。龙云激动的感谢话说了三回才说囫囵。
一推开弟弟的房门,毅卿发现竟有两位客人正在和述卿聊天。心想弟弟从美国回来真是比以前开朗多了,这几天上门拜访他的人真是不少,光那个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就来了不下三回,实在和小时侯女娃娃般娇气腼腆的性格大相径庭。他正转身要走,却听述卿清亮的声音:“哥!”
毅卿只好推门进去,“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如何?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其中一位客人站起身来,笑着挽留,“人说常将军侧帽风流,才比瑜亮,连欧洲元首都夸赞您是难得一见的东方骄子,不知在下可否有幸结识?”
毅卿见那人与自己年纪相仿,一身黑西服,白净秀气,气度不凡:另一位着长衫的客人,岁数稍大,看起来也是温文尔雅,心里添了几分好感,就拣了一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这位兄弟客气了。舍弟这两天行动不便,亏了有你们这些朋友作陪解闷,我先谢谢两位!”
“哥!”述卿见哥哥坐下,先指着着长衫的客人介绍道:“这位是南华大学的叶达昭教授,当今苏俄研究的第一人!”又转向穿西服的青年,“这是我去法国夏令营的时候认识的同学,邹吾豪,天津商会邹会长的公子,邹记洋行的少东家!”
毅卿想起今天塘沽码头上行刺大帅的两名学生正出自南华,又听弟弟说这个叶教授是研究苏俄的,心里先带了三分戒备,于是便先开口和邹吾豪寒暄道:“邹兄也在斯坦大学深造?”
邹吾豪笑着摇头:“这么昂贵的私立学校,我可念不起,我念的是公立的法国里昂大学。”
述卿也帮着解释,“斯坦大学和里昂大学联合办了一个夏令营,我们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当年我在日本京都军官学校念书的时候,也曾去德国参加过夏令营,各国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实在是很有趣!”毅卿随口问邹吾豪,“你们夏令营的topic是什么?”
“何为有效的新闻。”邹吾豪脱口而出,“当时述卿的表现简直太棒了,老师直夸他会成为东方的普利策呢!”
“哦?”毅卿的目光投向弟弟,眼神里带着挡不住的锐利,“工科出身也能成为东方的普利策?”
述卿赶紧抢过话来,“吾豪这是瞎夸我来着,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述卿!你跟常将军还谦虚什么!”邹吾豪笑着道,“在斯坦新闻学院,谁不知道你这个天才学生啊!”
述卿脸色一紧,犯了错似的偷眼去看哥哥。
毅卿却饶有兴致的继续问:“是吗?怎么个天才法?”
“述卿从机械学院转过来的第一个学期,就拿了全院唯一的一个满分!”邹吾豪激动的一拍手,“这件事在北美的华人学生里传为美谈,我没结识述卿的时候,就从美国学友的来信中知道了这个中国天才!”
述卿尴尬的笑着,屁股已经开始坐不安稳了。
“中国天才?”毅卿微笑的看着弟弟,笑容里却没有温度,“不愧是我的胞弟,想当年我在日本京都军官学校时,人家也这么叫我。”
述卿垂下头不敢接哥哥的眼光,嘴里却叉着话题:“叶教授也在日本生活过几年……”
“是嘛?”毅卿见话题被弟弟引到了这里,只好接着问叶教授,“叶先生是在日本学的苏俄研究?”
“不是不是……”叶达昭急忙摆手,“我在日本时,俄国革命尚未开始,一直在东京大学从事东欧文史研究,回国以后,十月革命爆发,才对苏俄产生了兴趣。”
“东欧与苏俄倒也相近,”毅卿想想又问,“那先生对俄国革命有何看法?”
“我以为,那是俄国历史的必然。”叶达昭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挺直上身,一副教书先生的标准相,“基督教国家,包括俄国在内,建立完美国度的理想自古有之,从《圣经》旧约,到被亨利八世定为罪书的《乌托邦》,理想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在西欧有了文艺复兴、有了启蒙运动、有了
第4回
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惟有俄国还是一片沙皇统治下自由民主绝迹的荒漠。这种情况迫使俄国人去反思,于是,由《望远镜》杂志发表第一篇关于俄国命运的讨论文章开始,俄国的知识分子便展开了一场长达三十余年的大辩论。”叶达昭说到这里,镜片后的目光停在毅卿脸上,“我认为,一个社会、一个时代、一个国家,能够倾听知识分子声音的,就是他们的幸事。相反,如果知识分子的声音不被倾听、不被接纳、不被好好对待,那么这个国家的危机就很深重,沙皇俄国就是最好的例证。”
毅卿扬手做了个插话的手势,“那依先生看,中国今日之命运又该何去何从呢?”
叶达昭想了想道,“军阀割据,犹甚沙皇,非统一不能谋将来。”
“叶先生,”毅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你大概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做客。有你这样当面打主人脸的先生,自然会教出当面行刺大帅的学生!”
“什么?行刺大帅!”叶达昭、邹吾豪连同述卿都是一脸惊愕。
“就在刚才,就在迎接孙总理的仪式上,你们南华的学生居然以献花为名,企图刺杀大帅!”毅卿冷冷的看了一眼叶达昭,“幸亏我爹的运气比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要好的多!”
“常将军确定是南华的学生?”邹吾豪半信半疑,“据我所知,南华师生对会谈是很支持的啊!”
“警备司令部会严查此事,希望不要和两位有什么牵连。”毅卿转过去瞪着弟弟,“还不快请你这两位乌托邦来的朋友回去!”
续上
述卿送走了两位朋友,回来还是惊魂未定,刚进门就急切的问:“爹怎么样?伤着没有?”
毅卿瞥了一眼弟弟,心想总算肯叫声爹了,便答道,“孙总理替爹挡了一刀,爹没事,总理受了轻伤。”
“哦……”述卿明显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你这么担心爹,干吗不自己去看看他?”毅卿又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该去表示表示。”
“来看他的人还会少么?又不缺我一个!”述卿嘟起嘴,又换上了惯常的语气。
“那顿肉夹铁,你就这么记恨?”毅卿看弟弟走路已经利索多了,想是没什么大碍,“在国外天天耳边听着乌托邦的故事,这古板严厉的家法自然是受不了。”
述卿听出哥哥话里的责备,就低头在一边不吭声。
“你在国外结识的都是这种朋友?”毅卿加重了口气。
述卿委屈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小声抱怨,“他们又不是坏人……”
“坏人?这年头人是只有好坏之分的吗?”毅卿无奈的数落着,眼见弟弟的小嘴越翘越高,“那个叶教授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军阀割据,犹甚沙皇,非统一不能谋将来!就是说不把我们除掉,中国就没有将来!你居然还和他们谈笑风生,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
“你们是军阀,我可不是……”述卿拉着脸嘟哝了一句,显然嫌哥哥的话不中听了。
“你生在常家,就由不得你。”毅卿拽住弟弟的胳膊,迫使他和自己面对面,“爹说过一句话,常家的子孙,生来就是做火车头的命,哪怕是堆废铜烂铁,抡直了捶平了,硬着头皮也得拉着车厢跑。你我生来就在常家这趟车上,如何能独善其身?”
述卿无奈的看着哥哥,嘴巴委屈成了一个小尖尖,“可是我真的不想当军人!我从小就怕疼,更怕死。军法如山,一朝违抗军令,纵有天大的功劳也白搭。大哥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跟着爹南征北战,最后却死的那样凄惨!哥!这么多年,大哥死时的样子一直刻在我心里,就像是条冰冷的蛇盘踞着,只要我一想到回国,一想到从军,就在我心口上啮咬!”
大哥死的那天,述卿还没有出国,等毅卿结束了和孙沛芳的战役从巨流河回来,述卿还是害怕的不敢一个人睡觉,看来这件事给述卿造成了很深的伤害。毅卿本想和他解释大哥之死的真相,但想起那天父亲叮嘱的“不可让第二个人知道”,只好作罢,转开了话题,“父亲当年不就是因为你这胆小怕疼的性子,不忍心让你带兵打仗,才送你去美国学机械工程,好回来照管军工厂么!”
述卿听见“机械工程”四个字,顿时不做声了。毅卿故意停了停,见弟弟的黑眼珠子心虚的骨碌乱转,便接着道,“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转去学新闻?照管军工厂又不用喊打喊杀的。”
述卿小声回答,“我喜欢新闻,对机械不感兴趣!”
“如今世界上到处都在打仗,做战地记者可是要吃枪子的!”毅卿吓唬道,“像你这么怕死,估计只能躲在后方,专门写些莺歌燕舞的花边新闻!”
“我是怕死!”述卿抬起头,不满的盯着哥哥,“但是当战地记者死在战场上,我不怕!”
“当军人战死你就怕的要命,当记者殉职你就不怕?”毅卿不相信,“同样是死,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述卿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我不愿意作为杀戮的工具而死,但我不怕为了和平死在战场上!”
毅卿微微一怔,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弟弟,平静的神情掩饰了心里的五味杂陈,弟弟这番话,叫他又喜又忧,又悲又伤,喜的是弟弟终于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见识;忧的是正如父亲所说,弟弟现在和当年的大哥一样,正是年少气盛,最易受人鼓惑的时候,刚才这些话里,已经能听出一些苏俄革命的腔调;同时,他悲的是自己当年何尝想踏上行伍这条路,是命运逼着曾经想画尽天下名山大川的他放下了笔拿起了枪;而他伤的,是弟弟那句“杀戮的工具”,按弟弟的说法,双手沾染无数对手鲜血的他何尝不是一个“杀戮的工具”呢?
“你长大了,说的不再是孩子话了。”毅卿沉重的笑笑,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过你要记住,战争有时候也是为了和平。”
等毅卿匆匆赶回警备司令部,离说好的交接时间已经过去一个钟头了。龙云正焦急的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见毅卿推门进来,顿时像古董商见到五羊方樽般两眼放光,“司令,你可回来了!”龙云抄起大衣就要走,想想又觉得不合适,停下来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毅卿本想和这位下属兼好友诉诉挨鞭子的苦,见他已经七窍冒烟的想看闺女,就微笑着摇摇头,“没事!赶紧抱你的胖丫头去吧!”
“真是个大胖丫头!”龙云嘿嘿笑着,掩饰不住的神采奕奕,“整八斤哪!可把我媳妇累惨了!”
毅卿一拳捶在龙云肩上,“少废话!赶紧回去吧!”龙云喜滋滋的一路小跑着下楼,毅卿从窗口看见他窜上吉普车,车子拱了拱,一个猛蹿出了司令部的大门。
毅卿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上窗帘,从抽屉里翻出半支金疮膏,准备给自己的伤口抹点药。挨鞭子这种事,整个司令部里,他也只肯和十多年交情的龙云说说,其他人那里他是断难开这个口的,挂中将军衔的威风凛凛的天津警备司令挨马鞭?他丢不起这个人。
把里衫往下脱的时候,毅卿觉得像是要连皮带肉一块儿撕下来似的,撕的越慢越是痛苦。他一咬牙,猛的把衣服往下一扯,背上顿时像被野火烧灼过,火辣辣的从脖子跟直疼到腰际。他僵着上身半天动弹不得,嘴里一口接一口的抽凉气,想去注意点别的来转移疼痛,却发现痛楚逼迫的他根本无法分散精神。
“报告!”门外有士兵喊。
“什么事!”他故作平静的应道,却因使劲说话引来背上一阵撕痛,疼的他把头埋进了膝盖。
“有位沈小姐求见!”
“不见!”他习惯性的回绝,突然脑子一激灵:沈小姐?难道是美绮?
“等等!”他赶紧大声修改命令,背上又一阵疼,“带她进来!”
“是!”士兵的脚步声“噔噔噔”的下楼去。
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着上身,急忙拣起一件宽松的训练服套上。还来不及收拾沙发上胡乱堆着的衣物,美绮笑吟吟的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来了?”毅卿赶紧挤出一丝微笑,眼睛却还盯着那堆衣服。
“听说姐夫受伤了,我就赶了过来。”美绮见毅卿笑的勉强,不禁有些失望,“怎么?不欢迎我来?”
“怎么会呢!我是求之不得。”毅卿不好意思的收拾起沙发上的衣服,“只是房间太乱,让你见笑了。”边说着边把那件印着“跃马江山图”的里衫塞到最底下。
“我来帮你。”美绮见毅卿手忙脚乱收拾的毫无章法,便凑前道,“果然是下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连衣服都不会叠!”
“不……”毅卿阻止不及,美绮已经把那堆纠缠在一起的衣服悉数抖落开来,“衣服要一件一件分开,这样全堆在一起,揉成一团,明天就没法上身了!你看你这件……”
美绮的话嘎然而止,毅卿侧过头,她的目光正落在那件沾血的里衫上。
“大帅还是罚你了?”美绮的眼眶红了,“是因为今天塘沽码头的事?”
毅卿无奈的把手里欲盖弥彰的几件衣服丢在衣服堆上,点了点头。
“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美绮走过来想要搀毅卿。
毅卿匆忙后退了几步,没事人似的甩甩胳膊,又作出一贯的那副潇洒温暖的笑容,“你还是别看了,给我这个大男人留点面子嘛!”
美绮无奈的努努嘴,眉头还是微蹙着,“听说姐夫为你求情,大帅答应了的,为何还要罚你?莫非姐夫在你爹那里这点面子都没有?”
“当然不是,你多想了。”毅卿赶紧解释,美绮是孙夫人的妹妹,如果因为这件事让孙总理误会了父亲,那他这顿鞭子可挨的太冤了,“父亲听了孙总理的话,饶了我三十军棍,这只是家法而已。”
“家法?!”美绮的眼睛瞪的老大,黑黑的瞳人里写满了不可思议,“现在都是二十世纪了,居然还有人在用残忍的中世纪奉行的家法!”
美绮出身洋商家庭,从小就在美国长大,满脑子的西方思维。毅卿想起那天在蔡公馆见到她时的情景,一身西式骑装的她站在几个洋人中间,除了那张脸还是东方的,神态动作、待人行事都和洋人无甚区别。甚至有一小会儿他觉得,在蔡公馆舞池昏暗的灯光下,她那轮廓分明,精致的如同雕塑般的脸庞也不太像东方人了。所以他料到,中国司空见惯的家法,在她看来肯定是匪夷所思的。
“It’s hard to believe!” 美绮不自觉的冒出一句英文,带着明显的美国腔,“你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奴隶!他有什么权力伤害你?”
“Do you know the three cardinal guides ?ruler guides subject, father guides son and husband guides wife.” 毅卿一口纯正的伦敦音,多亏了在欧洲呆了半年考察军事装备,才把他原先难听的要命的日本英语改了过来,“中国人讲三纲五常,三纲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对做儿子的来说,父亲就是绝对的权威,他完全有惩罚我的权力。”
美绮担忧的看着他,“威廉,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中国到现在还不能成为民主自由的国度。因为从整个国家到各地的割据势力,再到割据势力范围内的每一户中国百姓,都毫不怀疑的相信并遵守这些封建礼教,甚至像你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也视之为理所应当。这个国家,已经封建到了骨子里,封建到了每一个最微小的部分。要化解这千尺冰冻,谈何容易啊!”
毅卿默默的听着,心里的滋味难以形容,他并不完全赞同美绮的话,但又不想和她争论,只好把双手搭在她肩上,“亲爱的美绮小姐,你可不可以莫谈国是?”
“好吧!”美绮的眼角终于有了笑意,“反正国家大事,也不是我动动嘴就可以解决的,就留给姐夫和你父亲他们去劳神吧!”
“这才对嘛,好不容易单独相处,不说那些伤神的事。”毅卿正要去亲美绮的额头,冷不防被她一缩头躲过了,他正无奈的盘算着下一次偷袭,却听美绮笑呵呵的道,“国家大事可以抛开不谈,有件事可是非你莫属哦?”
毅卿见她嬉皮笑脸的,不像有正经事,就逗趣道,“让我亲一下,才能答应你的事。”
美绮笑道,“这个不难,你先等我把话说完。”又机警的防备着毅卿的偷袭,“我这次来,还带了你的一个朋友,她很想见你。”
什么朋友会跟着美绮来?毅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疑的问,“是谁?”
美绮忍住笑,“她可是一位闭月羞花的佳人哦……”
毅卿没好气的瞥瞥她,多半又是在捣鬼,就走到桌案前自顾自点起烟来。
美绮只好乖乖说实话,“不逗你了,是仪君啦!”
“仪君!”毅卿一开口,烟差点掉到地上,“她来干什么?”
“林部长夫妇一直在天津陪着姐夫,仪华学校有事要早回美国,小家伙没人管,仪华就托我把她带过来,跟在林部长身边。”美绮把原委粗略说了,又逗起毅卿来,“谁让你骗人家说到天津给她挑圣诞礼物去了,害的小家伙天天惦记着,这不,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她一到天津没见着你,哭闹的饭也不肯吃了!我来之前,她刚把一托盘的饭菜掀翻在地上,林夫人是劝也劝不动,打又不舍得。听说我要来你这里,就托我请你过去劝劝仪君。”
毅卿听得直摇头,“这个小家伙,真是被宠坏了!”
“你还说,还不是被你宠的?”美绮又道。
“我再宠也不过一个多月的光景,你可不许冤枉我!”
美绮看毅卿嘟起嘴,那样子又可爱又可笑,就附和道,“对对对! It has nothing to do with you!OK?都是因为她从小身体不好,家里人太由着她了。”想想又补充道,“不过你还是会去的,是吗?”
“不去又能怎么办?”毅卿把军装往身上一披,背上已经结痂,倒不那么疼了,“不去,难道看着她饿出病来吗?”
美绮笑着搀住毅卿的臂弯,“明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应该这样写:警备司令菩萨心,深夜奔波劝顽童!”
作者有话要说:四君子中的其他人就快出来了,话说我还是不善于开门见山啊。各位看官请多多留言,提出批评指正!
四
林寿同夫妇下塌处。
毅卿拿着美绮的桃心项链哄了半天,已是后半夜光景了,一直吵闹不休的仪君才眼泪汪汪的回到饭桌边,拿起筷子横一挑竖一挑的扒拉起饭粒来,眼睛却还委屈巴巴的看着毅卿,小嘴嘟囔着,“毅卿哥哥,以后你要是再说话不算数,我就拿根绳子把你栓起来!”
这话说的在场的人都愣了神,林夫人赶紧瞪了仪君一眼,又笑着冲毅卿说道,“这孩子,都叫我们惯坏了,常司令千万别见怪啊!”
林寿同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大半夜的,为了个孩子的事,劳动常司令走一趟,真是过意不去啊!”
毅卿无可奈何的看着气鼓鼓的仪君,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为什么这么待见我,今晚我是作为仪华和美绮的朋友来的,林伯父、林伯母不必客气。”
林寿同轻轻咳嗽了一声,林夫人像是早有安排似的拉着蹬腿撒泼的仪君去了外厅,毅卿正诧异,却见门帘一动,孙总理挽着夫人从内室笑吟吟的走了出来,“毅卿真是个难得的年轻人啊!”
毅卿顿时明白过来,劝仪君是假,见总理是真,美绮在他面前演的这出“暗渡陈仓”的好戏,居然不露一点破绽。他难以置信的看向美绮,美绮却故意装作不知,眼睛毫无目的的游离,小心翼翼的不去触碰身侧那两道正在降温的目光。
毅卿的心陡然凉了半截,原来满心欢喜以为她真是来看自己的,结果却是早有预谋!他只好藏了自己的心事,换了一副笑脸,明知故问的寒暄道,“总理不在小西楼静养,这么着急就来看望林部长,实在是体恤下情。只不过父亲要是知道总理受了伤还半夜访客,又该责罚我失职了!”
“这个你大可放心。”孙夫人俏皮的看了一眼丈夫,“重山这趟出来,是和你父亲打了招呼的。头先刚替你求情免了三十军棍,总不能又害你补回来吧!”
毅卿只好笑着接道,“今天多亏了总理替我求情,不然这会儿我恐怕已经下不了床了。”
美绮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毅卿知道她想说挨家法的事,又怕伤了总理和大帅的和气,就岔开话道,“今天晚辈和总理在这里碰面,应该不是巧合吧。”
“的确不是巧合。”孙总理和夫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我敢担保,行刺大帅的不是南华的学生,幕后一定另有隐情。”接着又直视毅卿的眼睛,“南华是我们国党的学校,很多老师都是党内的元老,我知道你父亲想借这个机会控制南华,敲山震虎,削弱国党在天津的势力。所以我请求你,查清真相,还南华师生一个清白。”
毅卿看着清瘦文弱的总理,更觉父亲说的“乱世里能混出点名堂的人绝不是泛泛之辈”的话有道理。父亲确实想借行刺事件拔掉南华大学这个国党在天津最有势力的眼中钉,这点意图显然没能逃过总理的法眼。他不置可否的笑笑,“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可是常复林的儿子。”
“就凭当时你在码头随口的一句话。”孙总理微笑的看着毅卿,眼神慈祥的像在看自己的孩子,“那两个刺客倒下后,你说了一句:没救了,可惜这么年轻的两个孩子。只此一句,我就断定,你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我身上流着的还是我父亲的血。”毅卿瞥了一眼美绮,接着说道,“父亲对谈判是有诚意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总理寄希望于晚辈,是高看我了。”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孙总理并不意外,还是轻松的笑着,孙夫人从皮包里拿出一本书,总理接过来,递到毅卿面前,“送你一本书,易卜生的《国民之敌》。我每次看,都会觉得自己很像那个主人公,想要拯救染病的国家,却因为妨碍到许多人的利益而处处碰壁。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看过后会有自己的理解。我只是请你帮助我留住南华这块没有染病的净土。”
从林寿同处出来,已是凌晨了,冬天天亮的晚,四下里还是一片擦黑,所有的窗户都沉浸在黑甜的酣睡中。美绮裹上厚呢大衣,送毅卿出来。两人并肩朝门口走去,谁也不说话。
毅卿的福特汽车停在路边,他正要伸手去拉驾驶室的门,美绮一个箭步挡在了他和车门中间,他只好垂下手,眼睛却往路的尽头看去。
“你……就打算这么走了?”她小心翼翼的问。
他顾自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没有答话。
她有些心虚,伸手去拉他的胳膊,“你说话呀,哪怕你骂我几句呢!”
他轻轻拍了拍那只小手,疲惫的挤出一点笑容,“骂你干什么,你又没做错。”
她惊讶的睁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小扇子般颤动,“我把你哄来,你真的不怨我?”
“一开始是有些意外。”他握住她的小手装进暖和的军装口袋里,“但仔细想想,你是应该听你姐姐、姐夫的话,谁也不能甩开自己的家族独立存在。”
“谢谢你能理解我。”美绮把另一只手也插进毅卿的口袋里,“但是除了家族,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信仰……”
“你又来了……”毅卿无精打采的垂下眼睑。
“我不说了就是了嘛!你说过不生气的。”美绮把脸伸到他鼻子底下,“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他慢慢抬起眼,勉强的笑笑,“我不是生气,我是担心,担心我们也许不会顺顺利利的走到最后。”
她沉默了几秒钟,把身子缩进他的臂弯里,暖暖的鼻息触着他的耳根,“别想这么多,上帝会保佑我们的。”他用双臂环住她小小的身体,把头埋进她的脖颈,低低的叹了一句,“但愿如此吧。”
等回到警备司令部,天边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毅卿胡乱抹了把脸,躺到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背上的伤还是隐隐作疼,搅的他一点睡意也无,于是便干脆起身,拧亮台灯,捧着孙总理送的那本《国民之敌》看了起来。
书翻过了小半本,毅卿不觉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才发现天已是大亮了。窗外传来喊操的声音,他起身站到窗前,院子里,一列列士兵正喊着响亮的口号,个个精神抖擞的准备出操。他的嘴角漾起一丝欣慰的笑,说起以前的奉军,可不是现如今这个面貌。那时的部队军纪散漫,章程杂乱,士兵和土匪没什么两样,整天吊儿郎当,逞凶斗狠,是一帮地地道道的兵油子。他和龙云从日本京都军官学校毕业回来以后,看到奉军当时的现状,商议制定出了一整套练兵、带兵的新方法。那会儿大帅正吃了孙沛芳的败仗,也知道自己的杂牌军吃亏在什么地方,就放手让他和龙云训练新军,推行改革。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奉军十个军团中一大半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只有郭庭宇、杨槐林他们几个老军长还在倚老卖老的按着他们的老一套练兵。大帅碍着一起打江山的情面,也就听之任之,只是新的兵源大多补充到了新派军官手下,短短几年,光毅卿所辖的军团就扩编出了好几个军,足足二十万人马,这几乎是西北王梁成虎和山东王韩继中的兵马总和。因此,如果说奉军是全中国实力最强的军阀,那么他常毅卿就是奉军中最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
“滴铃铃……”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把毅卿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拿起电话,“我是常毅卿,请问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笑声,“常司令,我的常大美人儿,连兄弟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毅卿无奈的笑,这个世界上称他作“常大美人儿”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皖系军阀、临时政府现任主席段纪文的大公子段天佑,在日本念书时他曾去德国参加军事夏令营,结识了正在德国上学的段天佑。当时的毅卿还没有经过行伍的磨练,眉清目秀的脸蛋很是标致,在开营的联欢上他表演了一段皮黄旦角的经典唱段《贵妃醉酒》,才下舞台就收到了段天佑送的诨号“常大美人儿”,一直叫到如今。
“我说段大公子,你这个神行太保又上哪儿找乐子去了?”毅卿故意委屈的说,“前两天我去北平,连你的影儿都没见着!”
“冤枉啊冤枉!”电话那头传来段天佑的叫屈声,“我老爹让我去德国置军火,整走了一个多月,这时候海上风浪正大,差点没把小命交代在那儿。我可是一回来就给大美人儿你打电话了!”
“算你小子有点良心!”毅卿又道,“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也不怕扰人清梦?”
“你这个大忙人。还怪起我来了?”电话那头的段天佑着急忙慌的辩解,“我要是晚一点再来电话,谁知道还逮不逮的住你啊!你常司令可是出了名的亲力亲为,保不准又去哪块儿犄角旮旯里视察军务去了。”
“好吧,你有理。”毅卿安抚了一下电话那头,“到底有什么事?”
“嘿嘿,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呗!”段天佑又没正经起来,“今晚七点,天津大都会,咱哥几个聚聚!怎么样,知道你忙,选在你的地盘上,够意思吧?”
“咱哥几个?还有谁啊?”毅卿纳闷道。
“澜生呗!他从徐州练兵回来了,还带了个金屋藏娇的回来,据说俊俏的很呢,晚上一块儿见见。”段天佑掩饰不住的兴奋。
韩澜生是山东王韩继中的独子,和毅卿是京都军官学校的同窗,其人是九分的品貌,十分的聪明,十二分的傲气,追求他的名媛淑女不少,他从来都是爱搭不理的。毅卿不禁好奇道,“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柳下惠在世的韩大少动心?”
“你晚上来了不就知道了么?”段天佑又贫嘴道,“留个念想,省得你溜号!”说罢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毅卿刚放下听筒,龙云喜滋滋的推门进来,满面放光,“司令,昨晚睡的可好?”
“还好,你家闺女怎么样?”毅卿见他还是沉浸在喜得千金的喜悦中,又道,“不然再放你一天假,晚七点前来接替我就行。”
“不用!”龙云挥挥手,“现在看着肉嘟嘟的挺好玩,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见得少了才稀罕呢!”
“你说你这当爹的……”毅卿笑着摇头,“我可是想送人情的,你自己不要,到时候嫂子和你翻脸可别赖我!”
“哪能呢!我媳妇贤惠着呢,不然我能这么安心的扎在司令部里嘛!”龙云脱下大衣挂好,又道,“司令,你回去歇着吧,有事儿我给你电话。”
“也好,我想去几个扩编的营里看看。”毅卿把那本《国民之敌》放进自己大衣口袋里,“塘沽码头刺杀大帅的两个人,你务必要查清他们的身份。”
龙云迷惑的眨眨眼,“大帅不是说了,只管栽在南华大学头上么?”
“那是到时候怎么公布的问题。”毅卿稀松平常的说道,“案子还是要查清楚的,万一有别人要对大帅不利,也好早做打算。”
“是,我这就安排人去调查。”
毅卿挽着大衣走到门边,想想回头又嘱咐道,“别兴师动众的,派几个信得过的去查就行了。”
“是!”龙云一个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作者有话要说:另外两个公子总算要出来了
续上
晚七点,大都会。
这里是天津最大的娱乐场所,一到晚上就是一片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当毅卿在门童的引领下走进二楼贵宾雅座的时候,段天佑和韩澜生已经等在那里了,韩澜生身边坐着个穿旗袍的女子,想来就是那个“金屋藏娇”。
“常大美人儿!”段天佑咋咋呼呼的打招呼,一头锃明瓦亮的“太子头”,胡须刮的分外干净,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油头粉面”的形容词。
韩澜生端着一贯若有若无的微笑,深色的西服熨贴的不带一丝褶皱,“威廉,好久不见。”
“我说大美人儿,你可不太准时啊!”段天佑往毅卿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一满杯红酒,“贵妃来迟,罚醉三杯!”
韩澜生身边的女子抿着嘴笑道,“段公子,这就是你花容月貌的小心肝儿?”
毅卿故作生气的把酒重重顿在段天佑面前,“什么小心肝儿?你小子把话说清楚!”
段天佑赶紧赔笑,“我死里逃生一回来就惦记着给你打电话,你可不是我的小心肝儿么?刚才和他们说着玩的,别当真,别当真。”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我先干一个,给常司令赔罪!”
韩澜生也笑道,“刚才天佑哄霜儿玩呢,说他的小心肝儿一会也来,霜儿巴巴的想看大美人儿呢!”
毅卿这
第5回
才仔细看了看韩澜生身边的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眼生得恰倒好处,丰润的鹅蛋脸,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一笑唇边绽开两个小梨涡,顾盼间丰姿绰约又不失端庄,果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他将目光投向韩澜生,“澜生,这么招眼的大美人你也不给兄弟介绍介绍。”
韩澜生把那女子一把搂在自己怀里,眉毛一挑,“小月霜,我的女人。”小月霜羞的绯红了脸,却更衬的双颊如朝霞辉映般明艳动人。
“小月霜?”毅卿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啊?”
段天佑一手啪的搭上毅卿的肩,一手晃着杯子里红艳艳的酒浆,“常大美人儿,健忘了不是?这就是昆曲名伶小月霜啊,常大帅的五十大寿上不是还请人家连唱了五天的《牡丹亭》么!”
毅卿这才记起来,可不是么,这么标致的眉眼,可不就是当时戏台上那个勾走台下大老爷们一半魂魄的杜丽娘么!“行啊澜生,怪不得以前那些狂蜂浪蝶你都不屑一顾,原来自己藏着一个绝色佳人啊!”毅卿端起杯子,“这样的倾国佳人也不早点带出来让兄弟们开开眼,不够意思哦!”
韩澜生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仰头一口喝干,“你爹的寿辰可在我爹之前,你常大少爷自己当时没留意,就怨不得兄弟我了。”
“你们是在韩大帅的寿辰上认识的?”毅卿也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当然是啦!”段天佑三句没插上话就坐不住了,忙不迭的抢过话茬,“澜生的眼睛忒贼了,小月霜姑娘卸了戏装比舞台上还要俊俏,我当时愣没看出来,还以为那妆化的好呢,今天才回过味儿来,这小子已经捷足先登了。”
小月霜轻轻拈起酒杯,神态大方,并无戏子惯常的扭捏姿态,“托澜生的福,今天能结识民国四君子中的三位,是我的荣幸,我先干为敬!”说完两手轻轻一送,杯中立时滴酒不剩,小月霜拿起面前的餐巾,仪态万方的摁了摁嘴角。
“嘿!还真是!”段天佑环视了一周,“要是文虎也在,四君子就凑齐了!”
“这种街传巷闻,你也当真。”毅卿不屑的说。他最不喜欢别人提起民国四君子的话题。这种说法来源于三四年前一家美国人办的报纸《星岛日报》,当时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当今中国四位才貌双绝的军阀公子,按品貌排名依次是东北王常复林的三公子常毅卿、山东王韩继中的独子韩澜生、西北王梁成虎的弟弟梁文虎、皖系段纪文的大公子段天佑,并称为民国新四君子,分别对应着战国时期的信陵君、孟尝君、春申君和平原君。本来这报纸只在华北地区发行,结果谁料到这个提法极大的满足了老百姓猎奇的心理,一夜之间,各地报纸争相转载,再到后来,这民国新四君子的提法便是妇孺皆知了,连刚上学堂的小娃娃都能准确说出他们的位次和各自对应的封号。当时《东北要闻》也转载了这篇报道,惹的常大帅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东北要闻》的主编扔进了大狱,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为何不能当真?”段天佑又露出嬉皮笑脸的表情,“反正我段天佑能和你们三个并称已经很满意了,莫非常大美人儿嫌我拖了后腿?”
毅卿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把我们几个的照片当月历女郎一样的登出去,像什么样子!”
韩澜生摆摆手,“都是美国人搞出来的这一套,他们连自己总统都敢调侃,我们就当个乐子,不用放在心上。”
“就是嘛,当个乐子而已。”段天佑涎着脸看看毅卿,又逗起小月霜来,“你知道当时的报纸都是怎么说我们的么?”
小月霜摇摇头,认真的等着段天佑说下去。
段天佑嘿嘿的咧嘴笑,偷眼看了看另两位正无奈的洗耳恭听的好友,“当时形容你家澜生的是:大明湖畔的雄姿英发—新四君子之孟尝君。”他顿了顿,又说,“形容常司令的是: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毅卿故意咳嗽了几下,段天佑拍拍好兄弟的背:“对不住,大美人儿,绝色这词儿听着是有点那什么,不过人家也没说错,谁叫你长的这么好看呢?”又接着说,“形容梁文虎的是:大漠孤烟下的男儿本色–新四君子之春申君。至于我嘛……”段天佑故意停了停,“桃花源里的玉面郎君–新四君子之平原君。怎么样,老美还是给我面子吧,桃花源,多好的去处啊!”
“怪不得你处处留情,原来是桃花堆里来的。”毅卿接口道。
“我这人就是喜欢女人,没治了。”段天佑眉毛一动,又坏笑着看着毅卿,“不过你常大美人儿好象也没闲着,我回北平听蔡纯湘那老家伙说……”
毅卿又好气又好笑的瞪着他,“你真是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
段天佑嘿嘿笑着,“好消息你也不和兄弟们通个气,我看你比澜生还不够哥们!”
韩澜生不满的抱起胳膊,“喂,小段,怎么又把我捎上了!”
“对不住,一时激动。”段天佑又死皮赖脸的凑到毅卿面前,“你不说我可替你说了。”
“不就是我和沈家二小姐的那点事儿么?”毅卿向后靠在椅子上,“你段大公子跟着瞎激动什么?”
韩澜生的身子坐直了,胳膊也放了下来,“你是说孙夫人的妹妹沈美绮?”
“没错。”毅卿知道韩澜生一向人面广,思虑甚多,就摆手道,“不过认识了一个月而已,还不是很熟。”
“什么不是很熟啊!”段天佑又抢过话去,“你们认识的当天晚上她就让你给送回家了,那是郎有情、妾有意啊!”又用胳膊肘碰了碰毅卿,“你们,有没有那什么……啊?”
毅卿忍无可忍,“段大公子,你就不能闭会儿嘴吗!”
韩澜生叹了口气,“威廉,你想好了吗?如果你爹和孙总理谈不拢,你和她该怎么收场?”
毅卿拿酒的手僵了一下,很快又笑道,“男女的事,聚散随缘吧。”
韩澜生不置可否的笑笑,“你们的事,可不是普通的男女情事。”
毅卿无奈的一笑,韩澜生说的话,他已对自己说过多次,而答案,却依然是未知。他举起酒杯,“不说我的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干杯!”
三只酒杯“当”的碰在一起,艳红的酒浆摇晃出绚丽的光影。小月霜见常毅卿情绪似是不高,便主动活跃起气氛来,“今天难得好兴致,我给几位公子唱上一段如何?”
“好啊!”段天佑带头叫好,“霜儿妹妹人美唱腔也美,我求之不得呢!”说着就拿了一支桌上摆着的玫瑰花,往小月霜面前递去。
韩澜生一把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小段,我的女人,你可别套近乎。”
小月霜浅浅一笑,两个梨涡分外动人,“我给几位少爷唱一曲《步步娇》吧。”说罢便提起气来,红唇微启,韵味十足的唱开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毅卿随着小月霜的唱腔击着拍子,眼神却仿佛透过小月霜顾盼生姿的一招一式,飘向了不可知的远方……
段天佑向来是个爱折腾的主儿,他们一直闹到大都会打烊才散伙回家。毅卿回到住处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经过述卿房间门口,他发现房门开了个小缝,里面透出灯光,心下奇怪弟弟为何这么晚了还不睡,便伸手推门进去。
述卿正在书桌前正襟危坐,见毅卿进来赶紧站起身来,“哥,你回来了。”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毅卿见书桌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在看书?”
“在等你。”述卿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毅卿知道每每他这个样子,就是心里藏着事情了,便故意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我做什么?”
述卿紧张的看了看门外,回身把门仔细的扣好,又抱起书桌上那本厚厚的册子,表情严肃的坐到毅卿身边,“哥,今天吾豪来过,托我把这个给你。”
“吾豪?”毅卿对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却一时记不起来。
“邹吾豪,邹记洋行的少东家,昨天傍晚你们在我这里见过的。”述卿急切的提醒道。
“对对,邹吾豪,我记起来了。”毅卿对那个长相俊秀、气质优雅的邹家少爷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便接过那本册子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述卿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是……南华大学的学生花名册。”
毅卿吃惊的去看弟弟,述卿肯定的点了点头,他动手翻了几页,果然是详尽的学生名册,连籍贯、家庭地址都一清二楚。
“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毅卿问道。
述卿谨慎的看了一眼门口,低声说道,“吾豪说,他敢担保,行刺大帅的不会是南华的学生,他把在籍学生的花名册拿来,是为了方便司令部调查。抽查也好,筛查也罢,只要司令部传唤,这名单上的任何一个名字都能找到对应的人。”
毅卿合上名册,威严的目光直投向弟弟,“你和他交往的很密切嘛!”
“哥!你不是也有好多交心的哥们儿么?”述卿不满的嘟嘴,“怎么我一交朋友,你就管三管四的。”
“这就是你的好朋友?人家拿你当枪使知不知道!”毅卿皱起眉头,“南华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自有分寸,你别插手了!”
“哥!”述卿的脸也拉了下来,“我不是小孩子了,有没有被人当枪使我自己清楚,我也相信南华是被冤枉的,是爹自己想借刀杀人!”
“住口!”毅卿低声喝住弟弟,“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让我发现你还在插手南华的事,就请家法说话!”说罢拿起名册,一甩手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四君子出来见客啦
五
毅卿照例一大早就到了警备司令部,进院的时候,龙云正把他的吉普车停好,见司令的车进来,赶紧跳下车跑过来给毅卿开车门。
毅卿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军帽戴好,又习惯性的紧紧风纪扣,才钻出车来。龙云在一边嘿嘿的笑,“我说司令,你已经够一表人才的了,还这么注意穿着,真把我们这些大老粗给比没了!”
“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儿!”毅卿看了一眼龙云,“龙副司令,你的肩章歪了。”
龙云赶紧拿手拨弄了两下,不好意思的笑道,“以前出门前都是媳妇给整理,现在她只顾着看闺女了,老妈子也围着孩子转,我这个当爹的倒没人疼了。这不,今早这军装还是我自个儿熨的呢!”
毅卿歪头端详了一下这个老部下,故意严肃的说,“怪不得这身军装皱巴巴的,这军容可说不过去啊!”
“哪儿皱巴巴的?”龙云急忙低下头到处看自己的衣服,“我可是熨了好半天呢!”
毅卿板着的脸松了下来,笑着拍拍龙云的肩,“跟你开玩笑呢!你媳妇照顾孩子也不容易,你就担待着点。赶明儿我从帅府给你拨个可心的佣人来。”说罢乒的一声关上车门,“走,去我办公室说说码头的事!”
小西楼里。
沈美绮正陪着姐姐沈美晴在客厅坐着,沈美晴心不在焉的搅着手里的咖啡,眉宇间凝着重重的愁思。
“姐姐,姐夫的病,大夫是怎么说的?”美绮见姐姐愁的茶饭不思的,心里也有点担忧。
“没看大夫。”美晴叹了口气,“你姐夫不想让常复林他们知道他的病情,想等到谈判后,去北平再说。”
“是肝病又犯了?”美绮小声猜测。
“也许是前几天半夜去林部长那里见常毅卿时,受了风寒了。”美晴往孙总理正在休息的内室看了一眼,“或许受了凉,又带出以前的老毛病来。看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我这心里……”话未说完,便已红了眼眶,美晴急忙仰起脸,泪珠儿才没滚落下来。
“别太担心了,姐夫什么大风浪没经过,会没事的。”美绮搂住姐姐的肩膀,“当年广州兵变,姐夫一个人在珠江口的渔船上困了三个月,吃饭喝水都很困难,还不是挺过来了么?”
“那是季正豁出命去守了你姐夫三个月。”美晴拿手绢按了按眼睛,“那会儿重山毕竟还年轻些,如今一晃又六七年,他已是快六十的人了。”说到这里,又有泪水盈出眼眶,“六十花甲,该是颐养天年的岁数。而你姐夫,风里来雨里去,居无定所,为了他二十岁时立下的理想,不知道还要奔波多久!”
美绮忍不住也朝内室看去,对于姐夫,她是满心敬佩的。念大学之前的那个暑假,由于父亲与孙重山的密友关系,她曾经给姐夫做过几个月的英文秘书,在她印象中,姐夫温文儒雅,心地无私,意志却又异常坚定。每天超负荷的工作,他总是不知疲倦,令人好奇他那清瘦文弱的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当她开学回美国之后,正好姐姐从美国女子学院毕业,便来到孙先生身边接替了她的工作。谁曾想,两个年龄相差近三十岁的人会在朝夕相对的工作中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而姐姐更是死心踏地的爱上了这个与父亲同龄的男人。他们的结合历尽磨难,父亲为此与孙先生翻了脸,几乎要把姐姐赶出家门,她和大哥想尽办法为姐姐求情,父亲才勉强承认了这门婚事。两年前,父亲在夏威夷病重,姐夫和姐姐日夜守在父亲身边整整半个月,父亲溘然长逝之前牵住姐夫的手,说了一句:美晴交给你,我放心。当时姐姐早已哭的跟泪人儿一般,姐夫一手搂住姐姐,一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眼泪夺眶而出。在场的所有人都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见到孙先生流泪。美绮想起父亲辞世的一幕,眼眶也湿润了,她控制了一下情绪,问道,“谈判的具体时间,常大帅那边有准信儿了么?”
“季正去和郭庭宇他们商量去了。”美晴叹了口气,“一会儿应该就有消息。”
“马玉沣将军肯定是站在姐夫一边的。”美绮揣测道,“韩继中向来听常大帅的意思行事,就看段纪文怎么打算了。”
“段纪文刚从德国置办了一批军火。”美晴小声道,语气仍是说不出的伤感,“谁都想多分上一杯羹。临时政府就如同一个初生的小牛犊,还没等它长大,就有这么多人虎视眈眈的要分肉吃了。”
“是啊,只想着分肉吃,却没有人关心怎么去养好它,养大它。”美绮接口道,“看来段纪文也是靠不住的。”
“我担心现在只是暂时的和平,早晚还是得凭枪杆子说话。”美晴的目光投向妹妹,“黄莆军校和国党自己的军队才是根本,这些军阀是靠不住的。”
美绮点点头,美晴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我看你和常毅卿好象挺投缘的,他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但姐姐要劝你一句,别和他走的太近,你们是不同阵营的人,也许会有决裂的那天。早点保持距离,以免日后痛苦。”
美绮勉强笑了笑,只把目光移去了窗外。突然门帘一掀,江季正身板笔直的进来了,走到美晴面前站定,眼睛飞快的瞥了一眼美绮,古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柔光,“美绮小姐也来了。”
美绮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美晴问道,“季正,常复林那边怎么说?”
江季正略一低头,姿态端正的无可挑剔,“夫人,郭庭宇说常大帅这两天事务繁忙,他们的意思是四天后,即元月一日举行会晤,也示意着一个新的开始。季正记着总理的嘱咐,只要无大的冲突,皆以奉军方面的安排为准,所以就应承了下来。”
“元月一日……”美晴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也好,重山正病着,多几天时间缓缓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请各位看官多多留言哦,希望听到你们的意见,谢谢!
续上
天津警备司令部。
毅卿听完龙云关于塘沽码头行刺事件的汇报,皱着眉头沉默不语,逆光下,只见雪茄的一星红火,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一明一灭。
“司令,你打算怎么办?”龙云见他不发话,忍不住问道。
“你说那两个刺客是奉天讲武堂的?”毅卿掐灭了雪茄,“他们在替日本人做事?”
“是啊,讲武堂本来已经查出这两个人是日本人的眼线,都已经抓进去了,不知为什么又给放了出来。”
“他们有什么亲人么?”毅卿故作不经意的问道。
“有,都在奉天。一个是家里的独子,父母都健在;一个家里还有母亲和幼弟。”龙云如实答道。
毅卿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调查报告,想了一会儿道,“我心里有数了,你先别急着结案,反正栽到南华头上的证据早编派好了,都是现成的,不用着急。”
龙云嘿嘿一咧嘴,“什么时候结案,还不是司令你一句话,我听你的。”
门外有士兵喊道,“报告司令!段天佑先生求见!”
龙云赶紧拿起自己的军帽,“这个大少爷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毅卿点点头,“也好,你这个当爹的人,可受不了他那些混帐话。”
龙云匆匆的出去了,段天佑一身米白色的格子西服,嬉皮笑脸的推门进来,“嗨,大美人儿!”
“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毅卿招呼勤务兵给段天佑倒了茶水,自己也陪着在沙发上坐下,“你段大公子可难得到这种既没美人也没酒喝的地方来。”
“嘿嘿……”段天佑一笑,微微有些疲倦,“谁说没有美人了,你不就是么?”
毅卿不理会他,见他两眼不似平时那般精神,就问道,“怎么了?看你无精打采似的。”
“火眼金睛啊!”段天佑拿手指点点毅卿,又小声道,“刚上手了个女学生,嫩生生的,昨晚折腾了一宿,有点乏了。”
毅卿白了他一眼,“你总这么胡闹下去,早晚把身子给掏空了。”
“我有绝招儿。”段天佑嬉笑着凑过来,“昨晚把那妞儿掏空了倒是真的,软成一滩烂泥,连哼哼的劲儿都没了。想不想学几招?”
毅卿一拳推开这个没正形的家伙,“收起你这些淫词秽语,就你成天在旁边聒噪,把澜生都给带坏了。”
“冤枉啊!”段天佑无辜的瞪大眼睛,“他是再世柳下惠,我哪有这个道行带坏他啊!”
毅卿不说话,只顾自点了一支雪茄,段天佑像是回过味儿来,笑道,“你是说小月霜啊?她可不是一般的戏子。”见毅卿疑惑的转过头来看着他,又道,“戏唱的好不必说了,她那一手颜体小楷,不说比你漂亮吧,至少我是望尘莫及。偶尔和澜生对个联、和个诗什么的,那文采还真不输给澜生。论乐器她也是把好手,古筝琵琶弦子什么的样样拿的起,我还听她拉过一回小提琴呢!”
毅卿也有点惊讶,“小提琴?这只有大户人家才学的起,她一个唱戏的,想必出身不会太显赫,会拉小提琴倒是挺稀罕的。”
段天佑神秘兮兮的摆摆手,“听说她出身也是极好的人家,只不过父亲死后,家道中落,才出来跟了戏班。”
“哦?那倒真是个可怜人。凤凰落草,情何以堪哪!”毅卿唏嘘着,难怪当晚小月霜举止大方合度,丝毫没有显得小家子气。
“听说她父亲是被这个的。”段天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能家世不大清白,说起来,她总是含糊其辞的。”
毅卿见段天佑说的越来越玄乎,急忙引入正题,“你今天来,不会只是和我扯这些吧?”
段天佑正说小月霜说的兴起,冷不丁被打断,无趣的咽了口唾沫,从西服里兜掏出一个信封,正色道,“喏,我爹托我转交给你父亲的信。”
毅卿接过信,见信口封的严严实实的,便好奇道,“里面都写些什么?”
段天佑一耸肩,“还能是什么?肯定是临时政府的那点儿破事儿呗!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毅卿收起信,拍拍老友的肩,“放心,我一定亲自交到我爹手上。”
送走了段天佑,毅卿独自在桌案前坐下,看着满桌子的公文,还有那份龙云交来的调查报告,心里突然觉得很烦乱,他用手指梳了梳短短的头发,猛得想起孙总理送他的那本书还只看了一小半,便从大衣兜里翻出来,一个人静静的翻看起来。
时钟一点一滴的走着,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毅卿完全沉浸在了书中描绘的世界里:在一个以温泉浴池出名的小城,爆发了一场严重的流行病。一个名叫斯铎曼的医生经过检查,发现此病和浴池的水有关。他写了一份详尽的报告,请求浴池的股东们改造浴池水管,清除污染。但由于改造水管要花一大笔钱,改造期间浴池停业会减少收入,影响本地商业,所以当地所有人都反对改造浴池的提议。斯铎曼医生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把报告书送到报馆请求刊登,但遭到拒绝。他打算自己找印刷局印刷,也被回绝。他要开会演说,但没有人借给他房间。最后,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场,开了一个公民会议,可是参加会议的人不但不听从他的意见,反而把他赶下台,由全体一致表决,宣布他是国民的公敌。此后,地方政府革去了他官医的职务,本地商民发传单不许人请他看病,房东叫他赶快搬走,连他在学校当教师的女儿也被辞退了。斯铎曼医生陷入了绝境。
毅卿将书翻过了最后一页,结尾处斯铎曼医生的一句宣言映入眼帘: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正是最孤立的人。他久久盯着这句话,如同被一块铅坠住了心脏,沉重难当。
傍晚从警备司令部回来,毅卿惦记着怀里段纪文的信,便径直往父亲房中去。走到门口,却听见里面隐隐传来谈话声,伏耳仔细一听,原来是郭庭宇。
“大帅,小西楼的警卫说孙重山这几天连门都没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郭庭宇的声音。
“我看多半是他身体不适。”常复林的声音透着掌控一切的自信,“倒是小三儿,南华的案子到现在还没结,一会儿你去催催他。”
毅卿的头皮一阵发紧,父亲是个急性子,看来南华的案子拖不了多久了。
“是。”郭庭宇毕恭毕敬的应道,“咱们刚接手天津,警备司令部的杂事肯定少不了,也难为毅卿了。”
常复林含混的哼了一声,又问,“那两个人家里都打点好了么?”
“已经安排他们去了哈尔滨,奉天人多眼杂,他们也很难呆下去。”
“他们对这样的安排满意么?”常复林又问。
“他们对大帅是千恩万谢啊!本来自家的孩子干了这种吃里爬外的勾当,死罪不说,家里人也跟着抬不起头来。没想到大帅如此善待他们的家人。”
毅卿觉得心里那块铅仿佛快把他的身体坠穿,好不容易憋住了一口丹田气,才没露出声来。自打早上龙云告诉他刺客的身份时他一直怀疑是父亲在背后操纵,果不其然,郭庭宇的话证明了一切。他知道父亲一定与那两个日本奸细做了交易,以其家人的处境相要挟,要求他们在孙总理面前做一出“荆轲刺秦”的好戏。这出戏本来不会有破绽,唯一失算的是,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孙总理会奋不顾身的挡在前面。
里面突然没了说话声,毅卿怕郭庭宇出来撞见自己偷听,当即敲了敲了门,喊道,“报告!”
“进来!”常复林不怒自威的声音。
毅卿推门进去,见郭庭宇已经挽着大衣准备往外走了,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敲的及时。
常复林在外人面前一向对儿子十分冷淡,照例眼皮抬也不抬的问,“什么事?”
“段主席托天佑转来一封信。”毅卿掏出信封,双手送到父亲面前。
常复林三下两下扯开信封,摊开信纸,没看几眼,就呵呵的笑出声来,又急忙招呼住正要走的郭庭宇,“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老段肯定有招儿,果不其然啊!”
郭庭宇也凑过去看信,笑着附和,“他是替大帅出了这个头,到时候我们只管和孙先生说听段主席的意思就是了。”
常复林一抬头,见毅卿还站着,立刻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便道,“南华的案子快点结,再给你一天时间,自己抓紧吧。”
“是。”毅卿答应着,低头退了出来,脚步沉重的往自己房中走去。管膳的张妈远远的见他无精打采的,放下手里收拾的碗筷问道,“三少爷,用过饭了吗?”
“用过了。”毅卿摆摆手,现在就是山珍海味他也没胃口。
张妈担忧的看着他,“三少爷,您最近可是瘦了不少,这军装穿着都有点儿晃荡了,原来可是合身的很呢!”
毅卿笑笑,“是吗?也许穿的单薄了。”
“要不要晚上给您炖一盅姜汁水蛋?”张妈又探过身子问。
毅卿摇摇头,“谢谢,不用了。你忙去吧。”便拔开脚蹬蹬蹬的快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回到房间,毅卿疲惫的倒在沙发上,这种从心底透出来的倦意让他觉得很乏,好象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而他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孙总理清瘦文弱的脸总在脑海里时隐时现,那天深夜的长谈像刀刻似的挥抹不去。孙先生的主张是正确的,从第一次在报章上读到时他便这么觉得,只不过这种正确,只有当他不坐在常家这趟火车上时才能成立,他记起自己和述卿说过的:作为常家的子孙,他们生来就在这趟飞奔的火车上,如何能独善其身?
他拿出孙总理送的那本《国民之敌》,轻轻的抚摩着它的封面,黑色的封皮上,四个金色的大字格外注目,让人联想起暗夜中的星辰。他翻开扉页,突然发现目录前写着一行有力的钢笔字,很显然是孙先生的手迹:
以吾人数十年必死之生命
立国家亿万年不死之根基
“哥!”毅卿正盯着这两句话发呆,述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
“进来怎么也不敲门!”毅卿板起脸,边说边把书塞进沙发旁的报纸堆里。
“别藏了,哥!”述卿把头伸到哥哥面前,大眼睛眨巴眨巴,“我都看见了,易卜生的《国民之敌》。”
“谁藏了?我是随手放那儿的。”毅卿装作不在意的辩解,心里暗暗怪弟弟的眼睛太尖。
述卿绕到沙发边,伸手从报纸堆里抽出书来,“哥,这书咱家可没有,是谁送给你的?”
“一个朋友。”毅卿随便拿了张报纸看了起来,不去理会弟弟古灵精怪的目光。
“你什么时候也交上这种狐朋狗友了?是何方神圣?”述卿干脆在哥哥身边坐下,凑近说道,“不会是乌托邦来的吧!”
毅卿不耐烦的转过头去,这才注意到弟弟还是一身运动装扮,脸上红扑扑汗津津的,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来的及换衣服,就问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
“什么叫‘野’啊!”述卿又嘟起嘴抗议,“我和约翰森打网球
第6回
去了!”
“就那个美国公使的儿子?”毅卿见弟弟点头,又问,“他平时没有正经事做么,怎么一天到晚约你打球?”
“怎么没有!他在《星岛日报》做版面总编的!只不过人家习惯晚上审稿子。”述卿理直气壮的回答,“他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比段天佑之流强多了!”
毅卿顾不上给段天佑打抱不平,只若有所思的盯着手里的报纸,想了一会儿道,“你明天把约翰森约出来,我来和他较量几场。”
述卿瞪大眼睛,“你要和他打球?你不去司令部了?”
毅卿轻轻揪揪弟弟的鼻头,笑着说,“我是司令,我给自己放假!”
六
毅卿起了个大早,手臂隐隐发酸,好久没摸网球拍了,昨天和约翰森打的那几场真是有点力不从心。美国的网球运动一向很普及,他自知昨天约翰森是让了自己几场,不然是断难战成平手的。他揉揉肩,对着镜子把军装扣子一粒粒扣好,镜中映出一张略带忧郁的脸,嘴唇上泛着浅浅的青色。他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接手天津以后,每天都觉得很乏,往往黑甜一觉醒来,匆匆出门也只能赶上晨操的尾巴,好在龙云每天都早到,用不着他费心。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又想起《星岛日报》的评语:白山黑水间的一抹绝色—新四君子之信陵君。无奈的摇摇头,当年“绝色”这个词可是让他起了好几天的鸡皮疙瘩,对这家报纸更是十二分的鄙夷。现在想想,美国人的报纸能把战国四君子附会到他们几个身上,也是颇费了番工夫的。昨天打网球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四君子的这个提法正是当年来中国渡暑假的约翰森在报社实习时的杰作。真是山水有相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让他耿耿与怀的“始作俑者”,有一天竟能帮了他的大忙。
毅卿对着镜子把帽子戴正,抱起大衣准备在早饭前去司令部,免得与父亲打照面。经过餐厅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已经端坐在餐桌边,正看着新到的报纸。
“爹,早啊!”他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常复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报,“南华的案子结了么?”
“今天就结,一会儿我让龙云带警备队去南华,把校董事会控制起来。”毅卿一口气说完,眼见父亲又拿起了一份报纸,题头是《星岛日报》醒目的七星图案。
毅卿的头皮发紧,小声问道:“爹还有什么吩咐?”
常复林顾自盯着报纸说道,“叫你的人不要乱来,还是给那帮老夫子们留点脸面,学生娃娃们要是闹的凶,抓几个头头先关起来。另外,留心叶达昭这个人,如果他不肯合作,就把他抓到警备司令部……”
毅卿点着头,常复林的话突然停住。他心里暗叫不好,深吸了口气,抬眼去看父亲,只见常复林盯着面前的报纸,眼睛瞪得快要喷火,一掌把报纸拍在桌上,“他奶奶的美国毛子,我常复林招你惹你了!”又把报纸扔给毅卿,“你自己看看!”
毅卿不用看也知道上面写些什么,这些资料都是他昨天打网球时透露给约翰森的,约翰森素来很推崇孙总理的主张,便同意帮毅卿化解南华的危机。
“奇怪,老美怎么知道这两个人是日本奸细?”常复林自言自语道,“而且连哪年进的讲武堂,犯过什么案子都写的清清楚楚……”
毅卿小心的问,“那今天还去南华么?”
“去个屁!”常复林瞪了儿子一眼,“美国人把案底都登报了,说这两个人是受日本支使来刺杀我的,福元冒还不得跟我翻脸!我入关谈判,他那张脸都已经绿了,现在再来个阻碍和谈、刺杀老子的罪名,他肯定要出面干涉。光日本那边就够老子闹心的!”
“不过这报纸倒没说您一句不是。”毅卿装做看完,把报纸放回到桌子上。
“那有个屁用!”常复林骂道,“说什么为了国家一统,冒着被日本人刺杀的危险和孙重山谈判,尽他娘的给老子戴高帽!要是这个时候再去找南华的麻烦,不就成了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么?老子进关,就已经把日本人给得罪了,难道还自己扯个卖国贼的帽子戴上?”
“日本那边会出来回应么?”既然父亲说了不必再去南华,毅卿一时又没想起别的事情做,只好站着陪气头上的父亲说话。
“日本那边当然不会承认,这事儿本来就不是……”常复林突然收住了话,目光锐利如刀,“这盆脏水弄不好要扣在咱们头上。”又铁青着脸道,“现在要弄清楚,美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内部消息的。”
毅卿故作迷惑的答道,“昨天我和美国公使的儿子约翰森打球时,他还惋惜南华怎么出了这种事。”
常复林疑惑的盯着儿子,“你和约翰森一起打球?”
“他是述卿的同学……”毅卿表情一震,好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不会是他偷看了我公文包里的卷宗吧?”
“什么!”常复林拍案而起,“谁让你真的去查了!怎么还整出个卷宗?”
毅卿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我怕有人对您不利,想着不如查清了,若是南华下的手则最好,若不是也只管栽在他们头上,还能把真凶一并办了。”
“多此一举!怪不得你迟迟结不了案,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常复林气得浓眉倒竖,“你不知道约翰森在《星岛日报》做事么!”
毅卿愣住了,半天才磕巴着说,“我以为他只是述卿的同学……”话没说完,脸上啪的挨了常复林一记耳光,他捂着嘴角,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听见父亲愤怒的咆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去,自己上前院领四十马鞭!”
“是。”毅卿摊开手,几点血迹印在掌心,嘴角撕裂的疼,他起身正要往前院去,听见常复林冷冷的声音,“记着,四十下,一下也不准少!我在这里数着。”
毅卿从长凳上爬起来,双手撑着膝盖,背上已经疼的没了知觉,从肩膀到腰际这一段躯干就像脱线的木偶似的,从里到外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想起自己当年一心只想当个画家,却不料进了行伍受这份罪,心底似有万般委屈无从发泄,竟扑簌簌的掉下泪来。一边的王伯见状赶紧把衣服给少爷披上,好言劝道,“三少爷,怎么惹大帅发这么大的火呀,以前他可从没有罚过你四十马鞭啊!以后凡事顺着大帅些,别再自讨苦吃了!”王伯只看了一眼毅卿的背,就不忍心的别过脸去,“新伤压着旧伤,三少爷,你这背上都没有一块好皮肉了,千万别再惹大帅生气了!”
毅卿听着王伯的话,眼泪越发不争气的滴落,好象从军以来,所有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化成了泪水流下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将背上的伤口拉扯的更疼,眼泪就更止不住了。
王伯正束手无策,忽听常复林在前厅高声道,“你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王伯赶紧劝道:“少爷,快别哭了,大帅最见不得眼泪,我扶您回屋上药吧!”
王伯替毅卿上好药,摇着头出去了。毅卿一动不动的趴在床上,腮边还印着泪痕。经过刚才这么一通哭,心里倒舒服多了。他自己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就控制不住的哭了出来,从小到大,哪次挨鞭子他也没淌过眼泪,甚至第一次和孙沛芳作战时,被流弹击穿了膝盖,他都没吭上一声。而刚才这顿马鞭,却使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明明是父亲要干栽赃陷害的勾当,自己煞费苦心的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却还要被抽鞭子。他突然体会到了孙先生说的,仿佛自己就是《国民之敌》中的男主人公的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门被推开了,他吃力的半撑起身子,看见述卿一脸哭相的在床边蹲下。
“你怎么来了?”毅卿伸手拍拍弟弟即将多云转雨的脸,笑着说,“又一幅‘跃马江山图’而已,家常便饭嘛!”
述卿一扁嘴,眼泪摇摇欲坠,“他居然抽了你四十马鞭!他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爹啊!”
毅卿忍着痛,反劝起弟弟来,“棍棒底下出孝子,中国几千年都这么过来的,你澜生哥哥是独子,也曾经被韩大帅吊在房粱上打,何况咱们这么多兄弟姐妹,你就别怪爹了。”
述卿眼泪汪汪的看着哥哥,半晌没说话,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子,毅卿正要伸手帮他擦眼泪,述卿吸了吸鼻子道,“哥,你借口打网球找约翰森,为什么不让我转交?”
毅卿看着弟弟,“是约翰森告诉你的?”
述卿摇摇头,嘴角还是瘪着,“我刚才看到今天的《星岛日报》,就知道你昨天不是无缘无故的找约翰森打球。”
毅卿笑着说,“小卿儿果然长大了,能看明白事情了。”
述卿擦了擦眼泪,又道,“你一直不许我插手南华的事,是不想连累我。你是替我挡了这顿鞭子。”
“傻话。”毅卿摸摸弟弟的头,“就算把你也扯进来,哥哥一样逃不了干系,何必让你也受罪呢?”
述卿咬着嘴唇,“我恨他,他不配做我们的爹!”
“住嘴!”毅卿低声喝止,“不许说这种话,让爹听见了,又得揍你!”
“我不怕,有种的打死我好了!”述卿梗着脖子大声道,毅卿伸手想去捂弟弟的嘴,起身太急扯到了背上的伤口,险些栽下床去,述卿一把扶住哥哥,“哥!你别动!”
毅卿疼得直抽气,还是抓了弟弟的手,语重心长的嘱咐道,“鞭子抽在你身上,和抽在哥哥身上没什么分别。你别和爹闹别扭,就是给哥哥省心了。”
兄弟俩正愁云惨雾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述卿镇静了情绪,抄起听筒,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把话筒递到哥哥面前,“是那个段天佑。”
毅卿接过来,打起精神对着电话那头道,“段大公子,又有什么吩咐啊?”
段天佑标志性的嘿嘿笑,“难得大美人儿这会儿还在家,我还以为你这人天生不会偷懒呢,敢情也是装的呀!”
“你少来,我没去司令部自然有我的原因。”毅卿笑骂,“在家偷懒总比你段大少爷流连烟花柳巷要强,有事说事,别废话!”
段天佑委屈得直嚷,“不公平啊!你跟澜生从来都是好好说话,怎么跟我就这么凶啊?”
“跟好人说好话,跟赖人就得说狠话。”毅卿又催,“快说,到底什么事?”
“好好,我是赖人。”段天佑又笑道,“我找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当然是吃喝玩乐的事啦,晚上大都会,咱们三个一块儿喝酒!”
“你又找的什么由头拉澜生出来喝酒?我可没空!”毅卿不想和段天佑说挨鞭子的事,那厮在家得宠的很,段主席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和他说无异与鸡同鸭讲,更何况他那张大嘴巴,还不得闹得全天津都知道。若是澜生,还能私底下说上几句。
段天佑急了,“老爹派我明天去文虎的地盘上走一趟,少说也得十来天,澜生马上也要回济南,你舍得不见上一面就让我们走啊?”
毅卿想起段纪文给父亲的信,现在段天佑又要去西北见梁大帅,莫不是这几家要联合起来搞什么名堂,况且他也确实想再见澜生一面,便不顾述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口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去!”
段天佑在那边乐开了花,“够意思,那就还是晚七点,老地方见!”
毅卿挂了电话,心想这朋友之间也是够奇妙的,比如他们三个聚会,从来都是段天佑张罗,他和澜生轻易不通电话,见面也远不如和天佑嬉笑怒骂来的随意,但在心里,他却把澜生当成最好的朋友。席间说话,天佑聒噪过了也就忘了,但是澜生不多的几句话却总能印在他的脑子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述卿在一边嘟着嘴埋怨,“哥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去陪他们喝酒,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和段天佑那种浪荡公子做朋友!”
毅卿正色道,“看人不能光看表面,谁都有缺点,瑕不掩瑜,天佑不是个坏人。你不是对哥哥这顿鞭子心存感激么?那晚上就帮我开车作为报答吧!”
续上
大都会。
毅卿特意早早的就到了包间里,他可不想被两位老朋友看见自己要由述卿扶着上楼梯。述卿也在旁边陪着,却是一脸的不情愿。毅卿笑着推了推弟弟,“一会儿天佑他们来了,可不许甩脸色给人家看!”
“恩!”述卿合作的点点头。
一阵标志性的笑声,段天佑掀开帘子进来,身后跟着韩澜生。
“大美人儿,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啊?”段天佑摘下礼帽,潇洒的往衣帽架上一扔,帽子划了个弧线,稳稳的挂在了架子上,一转眼看见述卿,油腔滑调的冲毅卿道,“哪来的这么标致的男娃娃?难不成大美人儿你转了性,喜欢小娈童了?”
述卿不满的白了段天佑一眼,毅卿赶紧澄清,“段大少爷,你这脑瓜子里除了男欢女爱就没点别的了?这是我弟弟述卿!”
“原来是小家伙啊!”韩澜生一脸惊喜的看着述卿,“记得当年我和你哥一起放暑假回来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儿呢!现在都长成美男子了!”
“这是述卿啊!”段天佑凑到跟前仔细端详着,“敢情你们常家专出大美人儿呀!”
述卿不理会段天佑,只顾自接着韩澜生的话说,“是啊,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去美国呢!”
韩澜生笑呵呵的坐下,“当年你哥可没少为了你打架,现在都长成男子汉了,你哥终于能省心了。”
段天佑无趣的也在一边坐下,不满的嘟哝,“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偏心眼儿呢!”
毅卿笑道,“你自己一开口就没正经,叫人家怎么搭你的腔?”
侍者进来把酒水安排妥当,段天佑自己倒了一杯酒,装模作样的哼起《生死恨》里的二黄原板来:“恨只恨负心人天良丧尽,全不念我夫妻患难情长,到如今看错了风尘欢场……”
毅卿早忍不住笑了起来,澜生无奈的笑道,“小段,你这是怨我在你和威廉间横插一杠么?”
述卿撇了撇嘴,小声道,“唱的可真不怎么样!”一句话直接把段天佑噎在了那里。
澜生安慰的拍拍老朋友的背,“你还是一会儿好好听霜儿是怎么唱的吧!”
毅卿诧异道:“小月霜也来了?”
“这里的老板待她不错,回济南前,她应老板邀约,再唱一场。”澜生正解释着,却听楼下戏台上行板响起,大幕缓缓拉开,一身戏装的小月霜提着莲步走到台前,一双美目秋波流转, 两方水袖袅娜生姿,一个转身,一个浅笑都透着万种风情,台下刹时鸦雀无声。小月霜一个风摆杨柳,走完了过门,开腔唱道: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
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
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
闲指点,茶寮酒舫,声声卖花忙。
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带露柳娇黄……
唱的是《桃花扇》里李香君的段子,台下既没有喧哗也没有人叫好,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甚至有人连举了一半的酒杯都僵在唇边忘了喝。只有小月霜水波潋滟的目光随着婉转轻灵的唱腔在空中飘荡。
毅卿转头去看澜生,只见他的眼光全然粘在小月霜身上,手指在桌上磕着板子,脸上一副陶醉的神情。再看段天佑,直直的盯着戏台上,嘴里还叹着:“色艺双绝,色艺双绝啊……”
正唱着,突然“乒”的一声,不知是谁把一只玻璃杯砸碎在戏台脚上,小月霜一惊,唱了一半的戏也停了下来。只见从后面雅座里摇摇晃晃的过来个人,拎着酒瓶子直直走到戏台下,大着舌头粗声粗气的吼道,“小戏子!给大爷唱个《金瓶梅》!”
《金瓶梅》是街头小戏班为了讨生活编的一出香艳折子戏,梨园行里视之为下三滥的荒腔野调。澜生坐不住了,腾的起身,“那是什么人?敢如此嚣张!”
只见小月霜婉转一笑,“这种戏只有街头的流氓无赖才喜欢听,我看今天在座的大多是正经客人,就您曲高和寡,恕我不能从命!”
那人把手里的酒瓶子一把摔在地上,指着小月霜吼道:“你个下九流的小戏子,敢说老子是流氓无赖,你给我下来!”
“不行!我得下去看看!”澜生提脚就往外走。
毅卿听着声音耳熟,再仔细看了看,那个闹事的竟然是东北军第八军军长杨槐林!他在心里暗骂这个老家伙怎么跑到这里来闹事,真是丢东北军的人。也顾不得背上的伤,跟着澜生就下了楼。述卿不放心哥哥的伤,也跟了过去。
杨槐林显然喝多了,赤红着脸还是不依不饶的要小月霜下台来,小月霜拉着脸在台上站着不搭理他,他骂骂咧咧的就要往台上爬,却被个女学生拉住了。
那女学生梳着齐耳短发,像是女子中学的学生,她不满的替小月霜打抱不平,“这位先生看起来也是有脸面的人,怎么做出这么没有脸面的事情?本来大家听戏听的好好的,全被你一个人搅和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敢教训我!”杨槐林扬手就要给那女学生耳光,却被韩澜生一把擒住了手腕。
“他奶奶的!”杨槐林骂着就要去摸腰间的手枪,“天津是老子的地盘,看我先毙了你!”
毅卿拿起一杯酒,径直泼在杨槐林脸上,“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天津是谁的地盘!”
杨槐林被冷酒一泼,仿佛清醒了过来,呆呆看着毅卿,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背后挤过来个人,笑着打圆场,“误会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毅卿转头一看,竟是蔡纯湘,便皱起眉头,“怎么是你?”
蔡纯湘陪笑道,“是我请杨军长喝酒,一不小心被我灌多了,得罪各位了。”
杨槐林也缓过神来,急忙道歉,“刚才我酒后失态,冒犯小月霜姑娘了,对不住,对不住。”
蔡纯湘见毅卿使了个不耐烦的眼色,赶紧扶了步履不稳的杨槐林下去。小月霜冲他们行了个礼,又接着唱起来。
韩澜生正要去谢那个打抱不平的女学生,跟着哥哥下来的述卿先喊了一声,“玉言!”
那女学生看见述卿也是满脸惊喜,“述卿!”
毅卿惊讶道,“原来你们认识啊?”
述卿满面春风的介绍道,“这是邹记洋行的二小姐,邹玉言,邹吾豪的妹妹……”突然想起哥哥曾经斥责自己和邹吾豪走的太近,猛的收起了话锋。
韩澜生见述卿小心的瞄着哥哥的脸色,便接口道,“谢谢邹小姐刚才帮内人化解了尴尬,我替她道谢了!”他说的不卑不亢,那句“内人”叫所有人都微微一怔。
邹玉言不知韩澜生的身份,俏皮的说,“不必客气,我是小月霜的戏迷,阁下和小月霜姑娘还真是一对才子佳人呢!”说罢往远处看了看,抱歉的笑道,“我是和同学们一起来的,她们要走了,我先告辞了!”又冲述卿甜甜一笑,“述卿,再见!”
“再见!”述卿目送着邹玉言,直到那背影出了视线,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猛的发现毅卿和澜生都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顿时不自然起来,“怎么了?”
澜生和毅卿交换了个眼神,笑道,“我们的小不点儿真的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啥看的人这么少捏?大家提提建议吧,虽然我的水平有限,不过还是希望能有改进.
续上
小月霜被杨槐林这么一搅,本就心绪不佳,再加上连唱了两出折子戏,确实也累了。上包间给毅卿他们各敬了一杯酒,就先回去了。他们照例等到十一点打烊,才散伙回家。澜生是搭段天佑的车来的,回去和毅卿顺路,就一同坐了毅卿的车回去。
述卿有模有样的开着车,澜生忍不住赞道,“当年的小不点儿现在都能给哥哥当司机了。”一转眼却见毅卿挺着上身,格外正襟危坐,便开玩笑的说,“原先你可是出名的没坐相,怎么?当了几年司令连坐姿都改了?”
毅卿苦笑,“我忍痛舍命陪君子,还要被你这没良心的数落!”
澜生脸上的笑容褪去,皱着眉问,“又挨罚了?”
毅卿点点头,“家常便饭了。”
澜生感慨道,“咱们几个里头,命最好的要数天佑,段主席连句狠话都没说过他。哪像咱们,隔三差五的挨打,文虎也是动不动被他哥梁大帅打的死去活来的。”
毅卿叹口气,又道,“天佑这次去西北不知道什么事,刚才酒桌上他难得的口风这么紧。”
澜生摇摇头,“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是商量着怎么分临时政府这块蛋糕罢了。”
“我也这么想。”毅卿看着澜生,却发现他脸上有一丝落寞,便调侃的问道,“老兄,小月霜怎么成你内人了?”
澜生噙着丝笑道,“我娶了她不就是了么?”
毅卿着实吃了一惊,“娶她?你爹能同意么?”
澜生仰头靠在后座上,“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我下定决心要娶的女人。谁也拦不住。而且,我要娶她做正室,不是做妾。”
毅卿知道韩澜生一向说到做到,不由担忧的问,“以前多少名门闺秀追求你,你从来都不搭理,怎么这次为了这个小月霜,不惜和你爹翻脸?”
澜生看着好友的眼睛,目光异常坚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毅卿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澜生的眼睛里泛起柔和的光晕,“三年前,我爹六十大寿,请了小月霜来唱堂会。当时宾客中有个无赖乡绅,当场出言调戏,你猜怎么着?她当场拿过武生手中的花枪,一把扔过去,直插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当即叫那无赖尿了裤子。”
毅卿惊讶道,“想不到小月霜这么刚烈!”
“是啊!”澜生微微一笑,“当时我觉得这个伶官儿不同一般,就留了个心眼。结果那个无赖事后竟要找小月霜的麻烦,我派人帮她及时化解了危险。她说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我,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只道是客气话,对她也只是欣赏而已。没过多久,你爹和孙沛芳争地盘打了起来,凭我爹和你爹的关系,肯定要出兵相助。孙沛芳为了阻止我爹参战,买通当时我的警卫营长在去徐州的路上把我给绑了。”
毅卿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爹直到最后才派了三万兵马参战,原来是投鼠忌器啊!这些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儿子被绑,警卫营长被收买,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爹一直不愿意外人知道,我也只和你说说。”澜生又继续道,“结果,我在被孙沛芳的人押往北平的路上,有人把我给救了。”
“不会是小月霜吧?”毅卿疑惑的问,见澜生点头,更是难以置信,“她一介女流,怎么能从孙沛芳的士兵手里救你出来?”
“难以置信吧。”澜生笑了笑,“我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简直像做梦一样。她居然领着燕云岭的土匪伏击孙沛芳的人,把我给劫了回去。”
“什么?”毅卿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带着燕云岭的土匪把你给劫回去?”
“是啊!她就能做出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澜生说起来都是一脸的柔光,“她和燕云岭的土匪头是拜把子的兄妹。”
“难以想象……”毅卿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一部小说,“名伶、土匪……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多少离奇的事啊?”
“她的身世真是比任何一出折子戏都精彩。”澜生神秘的眨眨眼,嘴边露出一抹坏笑,“我和你交个底吧。一开始我确实是看上了她的美色,不过你不得不承认,她确实长的好看。我活这么大,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风情而不□,娇媚却不妖媚。”
“我说老兄,你这个‘再世柳下惠’也有春心大动的时候啊?” 毅卿想起一次上海的派对上,澜生被十多个交际花团团围攻却保持正襟危坐整三个钟头的“风流逸事”,掩了笑道,“看来你名动上海滩的那回‘万花丛中坐,片叶不沾身’的英雄事迹也是险胜,都怪那些狂蜂浪蝶攻势不够持久。”
“那些庸脂俗粉,我可消受不起。” 澜生连连摆手,想起当日的窘态自己也笑了,“那回我可算是见识了上海女人的厉害。”说罢停了会,语气温柔起来,“不过,现在我已经不觉得小月霜有多美貌了。她的相貌在我心里慢慢的淡去,我看到的,不再是她的脸蛋,而是她的整个儿,她的说话、神态、甚至喜怒哀乐都在我脑子里。只要有她在身边,我就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毅卿看着澜生讲述时满脸的温柔,不由感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老兄你是泥足深陷了。”又拍拍澜生的肩,“放心吧,兄弟永远站在你这边!”
“够哥们儿!”澜生一把握住毅卿的手,“结义为兄弟,手足两不弃。”
这两句明显是照搬苏武《留别妻》里的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毅卿笑骂道,“你倒会照葫芦画瓢!”
“没办法,肚子里墨水太多,一不留神就洒了出来。” 澜生逗笑道,“其实《留别妻》里,我最喜欢‘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一句。”
毅卿摇头,“不好不好,这句太悲,我喜欢‘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澜生故作深沉的叹气,“你啊,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冷不防被毅卿捶了一拳,“你小子可比我小两个多月呢!我要是不知愁滋味,你估计连愁字都还不会写!”
澜生赶紧作揖认错,两人相视大笑。
七
塘沽码头行刺事件终于在日本公使的强烈抗议下,以常复林承认是奉军内部矛盾而告终。毅卿自因《星岛日报》而挨的那顿鞭子后,父亲就不再让他插手谈判的事。由于身上鞭伤未愈,警备司令部的事务也交由了龙云全权打理。曾经日程安排要论钟头记算的大忙人常毅卿一下子赋闲在家,成了个彻彻底底的闲人。今天是父亲和孙总理相约谈判的日子,要是以往,每逢如此重大的场合,他往往都会陪伴在父亲左右,可是如今,却只能无奈的呆在家里等消息。
突然一阵电话铃响起,毅卿脑子一紧:莫非是警备司令部出了什么事?急忙抄起电话,却是美绮。
毅卿松了口气,“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龙云呢!谈判这么重要的日子,可出不得任何乱子。你真是吓了我一跳。”
电话那头沉默着,毅卿觉出不对劲,依美绮的伶牙俐齿,早就回上一箩筐的调侃了,正想询问,却听电话那头传来美绮失落的声音,“别紧张了,他们都谈完了。”
毅卿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不解的问道,“九点开始的,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美绮的声音还是情绪低落,“听姐姐说,谈判的时候,不管姐夫说什么,你爹都只是微笑的听着,整个谈判几乎成了姐夫的独角戏。到最后表态的时候,你爹却说,让姐夫将这许多主张与北平段主席商量,只要段主席同意,他自然服从。姐夫只好说等你爹日后进京再叙。”
毅卿心一沉,果不其然,看
第7回
来父亲是要和段主席、韩大帅甚至梁大帅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孙总理的主张。虽然马玉沣将军早已通电拥护孙总理,但仅凭他一己之力毕竟难撑大局,临时政府怕是要成为几家实力军阀手里的牵线木偶了。
“总理什么时候去北平?”毅卿急忙问道。
“今天就走。”
“那我去送你们。”
“不用了,威廉。”美绮淡淡的叹了口气,“我们一会儿就走。本来晚上你爹安排了宴席给姐夫送行,姐夫推辞了。”
“总理为什么如此着急?”毅卿实在不想连面都不见就让美绮走,“送行宴不过耽误一天的行程而已。”
“不了,真的不必了。”美绮的声音仿佛被电话线损耗了许多似的,轻的有气无力,“姐夫自从上次半夜见过你后,就一直病着。今天谈判后,脸色越发难看。他说自己怕是要只争朝夕了。”说完就要挂电话,毅卿急忙喊住:“美绮!”
美绮没说话,电话还通着,毅卿知道她还在听,便接下去说,“孙总理托付给我的事,我办到了,南华还是原来的南华。我已经尽力了,别的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
“我知道。”美绮答应着,毅卿都能想象的出来她倚着电话抿着嘴唇轻轻点头的模样,只听她继续说道,“姐夫说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让我替他谢谢你。”她略停了一下,又叹道,“我们都太渺小,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甚至,做不了自己的主。”
“美绮!”毅卿突然很害怕她挂电话,喊住之后却又想不起来说什么。
“威廉,”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美绮突然哭出声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天是怎么了,不敢去找你,却不停的在想你,而且一想到你,心里就一阵阵的疼。”
电话那头的哭声就像一块搓板揉搓着毅卿的心,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正要说话,却不料美绮“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举着听筒,呆呆的站了半天,一颗心刹时空落落的没了个安排处。
毅卿正发着呆,马克大夫笑呵呵的推门进来了,用带着明显德国口音的英文问候道,“嗨!威廉,今天觉得怎么样?”
毅卿急忙掩去脸上的失落,也用英文答道,“好多了,就是伤口发痒。”
“这很正常,不溃烂就好。”马克大夫把出诊箱放在桌子上,边往外拿药边开玩笑的说,“威廉,我一定要劝劝你父亲,再这么频繁的打你,背上的淤痕就难以消退了,这可是永久的证据呀!你可以去起诉他。”马克大夫嘴上轻松的开着玩笑,心里却着实同情这个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公子哥儿。他与常复林是老朋友,常家的人但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都会请他来诊治。但这些年来,他医治的最多的还是常家少爷们身上或轻或重的鞭伤,他一开始很不理解,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不过这次三少爷身上的伤还是叫他吃了一惊,旧伤未痊愈,又添上了四十马鞭的新伤,真真正正的是体无完肤了。
毅卿知道马克大夫多少看不惯常家这种教育子女的做法,他也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自己挨打后的狼狈相,因此上次那蒙混过关的二十鞭子就自己抹了点药完事,这次原本他也想如法炮制,无奈伤势太重,当晚又和段天佑他们喝了酒,回来后伤口奇痛奇痒,难受的他直拿头撞墙。下人见状,赶紧连夜请来了马克大夫。尽管如此,在外人面前,他还是要帮爹说话的,便道,“是我自己犯了军法,父亲心疼我,饶了我军棍,拿鞭子代替。”
“哦。”马克大夫听懂了似的点着头,也不再说什么了。
马克大夫检查了伤口愈合情况,又给毅卿开了些消炎药,因为还有别的出诊任务,就匆匆走了。毅卿一个人趴在床上,一颗心还被刚才美绮那通突然挂断的电话晾在了半空中,又想起她说孙总理的那句“只争朝夕”,脑子顿时昏沉沉的,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椎一般,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也不知过了多久,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混沌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摸着他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怜爱,是母亲么?记忆中,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才有过这么温馨的时刻。他仿佛听到了那声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筝儿!”,含着浓浓的爱意,却又透着深深的无奈,甚至有一丝丝的恐惧。母亲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害怕他会像算命先生说的,命中注定是一只折翅的风筝?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想告诉母亲,让她放心,他并不想飞的多远多高,如果可以,他宁愿做一只从未放飞的风筝,牢牢的抓在母亲手里。可是他看不到母亲的脸,仿佛总在他视线到达的前一秒,母亲就隐去了别的地方,他着急的冲口而出:“娘!”
毅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惊讶的发现父亲侧身坐在他的床边,手正要放到他的脸颊上。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常复林的手一下子落了空,尴尬的僵在空中,毅卿几乎有些惊魂未定,“爹,您怎么来了?”
常复林只好放下手,儿子眼里瞬间的惊惧让他心里一阵难过,便和颜悦色的道,“我来看看你伤好的怎么样了。”又难得的露出一点笑容,“我刚才想帮你擦擦脸上的眼泪,还是你自己来吧。”
毅卿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凉凉的,急忙拿手背三下两下擦了个干净,很快又换上往常在父亲面前那副恭敬冷峻的表情。常复林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想你娘了?”
毅卿努力的笑笑,算是默认。常复林转开目光,低声道,“我也想她。”
毅卿惊讶的去看父亲,常复林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彩,仿佛透过面前的空气看见了自己的从前,连脸上硬朗的轮廓都柔和了下来,“你娘真是个大美人,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你娘一样好看的女人。”又自嘲的笑道,“天知道她当初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大老粗。”
“爹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一表人才。”毅卿见父亲一反常态的说起母亲,倒有些无所适从了,只好扯了句无关紧要的。
常复林笑着摇头,眼角漾出细细的皱纹,“一表人才谈不上,最多算条响当当的汉子。”又温和的看着毅卿,见儿子竟被自己看的不自在起来,就把手搭在了毅卿肩上,“你和述卿,长的都像你娘。”
毅卿不好意思道,“小时候,兄弟们老说我和弟弟是男生女相,还常常因为这个欺负述卿。”
常复林呵呵笑,“我记得你老帮述卿出头,虽然自己身子骨弱,气势却能把老大老二都给压下去,打起架来简直是拼命,我当时就看出来了,这孩子以后是块带兵的料。”
毅卿低下头,想起了刚吃的这顿鞭子,心里又涌上一阵委屈,“结果,让您失望了。”
“爹没失望。”常复林摁着儿子的肩膀,“让你和一帮乱世里滚过半辈子的老油条站在一个台子上唱戏,确实也难为你了,更何况,你唱的还不错。”
毅卿抬起头,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常复林仔细端详着儿子微微不安的神情,用手轻弹了两下他那日渐消瘦的双颊,原本还带着点稚气的白皙脸庞,现在已经隐隐能看出颧骨,唇边也钻出了短短的胡茬子,给俊秀的面容添了几分憔悴。只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依旧澄澈的如同两汪清泉。常复林心里顿生爱怜,便和气的说,“爹知道这段时间事务繁杂,你确实也累了。正好你娘的忌日快到了,你趁这个机会回奉天休息一阵,祭奠一下你娘。”
“爹,”毅卿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图,不甘心的说道,“娘的忌日在二月,我还是多陪您几天再回奉天吧!”
常复林摆摆手,“不用,你这几天就动身吧,回奉天以后,记得去看看陈元举的遗孀,以往过年的时候,我都是派贴身警卫去,今年我不在奉天,你就代表我去吧!记得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毅卿见父亲眼中又渐渐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得应道,“我明白
八
奉天,大西楼。
毅卿离开家已经有小半年了,自去年九月挥师入关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回到熟悉的帅府大西楼。父亲不在,家里的事务便交给了四弟士卿打理,无非是些迎来送往的差使,顺带照管照管常家名下的几处产业。大姨娘和母亲走后,士卿的生母三姨娘便成为了帅府里资格最老的姨太太,士卿脾气尖酸刻薄,小时候经常仗势欺负述卿,没少和毅卿打架。长大以后,眼见着没娘的毅卿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二十万兵马,几乎分走了常家半壁江山,把自己照管的那几处产业比的简直不值一提,心里一直窝着火。这次回来,知道天津和热河也归了毅卿,更是忿忿难平。自从毅卿进了家门,他就一直拉着脸,连起码的客套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弟妹沁瑶一口一个“三哥”叫的挺热乎。
一大早,弟妹们都在饭桌边坐了好一会儿,士卿才慢吞吞的进来。常家吃饭的规矩是必须等所有人到齐才能开饭,不吃的必须提前打招呼。要是父亲在,像士卿今天的表现怕是逃不了一顿揍。毅卿铁着脸看着士卿,挥挥手让下人赶紧摆碗筷。
热腾腾的粳米粥、香气四溢的羊眼包子很快上来了,几十碟各色小菜迅速摆了一桌。弟妹们都拿起筷子,吃的着急,桌上除了毅卿和士卿,其余的都还在上学,刚才因为士卿的姗姗来迟,怕是快要迟到了。毅卿正要低头吃饭,余光一扫,却发现士卿一脸厌恶的把粥推在一边。
“四弟,你怎么了?”毅卿也放下了筷子。
士卿挑着眼看着桌子上的碗碟,没好气的说,“这不是松锦出的新米,我吃不下去。”
“那你吃包子。”毅卿拿起一个递到士卿面前,“你不是最爱吃羊眼包子么?”话没说完,手里的包子冷不防被士卿打落在地,“谁知道你的手干不干净,别是从那些兵痞子身上传了什么病回来!”
毅卿知道他在无理取闹,也不搭理他,只淡淡道,“那你自己拿。”
士卿见没人理他,无趣的拿了个包子,才咬了一口又一把砸在地上,“什么玩意儿,一股子腥臊味。”
毅卿见他闹个没完,重重的放下筷子,“四弟!家规里说的不准挑嘴,你又忘了?”
士卿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娇气的吃不下荤腥,天天让张妈往房里送姜汁水蛋的。”
毅卿强压住心里的怒气,当年他是和孙沛芳作战伤了膝盖,又在冷风里淋了雨,回来后高烧不断,见到油星子就吐。只有张妈炖的姜汁水蛋还能勉强吃上几口,父亲担心他吃不下饭垮了身体,特意嘱咐张妈一天三顿做好了送到他房里。真没想到,这么寻常的一件小事,士卿竟然还耿耿于怀。
这时最小的九妹吃完了,站起身来冲着毅卿道,“三哥哥,我吃完了,我上学去了。”
九妹只有十岁,脸粉扑扑的像个洋娃娃,毅卿温和的笑道,“去吧!”九妹也甜甜的笑起来,“三哥哥笑的真好看!”
“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打地洞。”士卿漫不经心的接腔,毅卿正听不懂他说这话的意思,冷不防士卿接着道,“狐媚子生的,笑起来也是一副狐媚样!”
毅卿压抑了许久的怒火顿时窜了上来,他站起身飞起一脚,径直把士卿连人带凳子踹出两步开外,他指着这个难缠的弟弟的鼻子道,“你个牙尖嘴利的混帐东西!我忍你很久了,你说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要是侮辱了我母亲,看我不教训的你满地找牙!”说着便抄起身后案子上摆着的马鞭,啪一声把士卿面前的凳子垫儿抽开了花,棉絮儿洒了一地。
士卿红着脸叫嚷:“你要抖威风,去你那帮兵痞子面前抖去!在我面前你充什么大辈!”
毅卿又抽了一鞭子,把士卿的长袍划开了一道大口子,“爹不在,这个家我说了算!”
弟妹们一看这阵势,都缩着头溜着墙根出去了,刚才还坐的满当当的饭厅,一下子就剩了毅卿和士卿两个人。
士卿见自己当众出了丑,心里早恨的牙痒痒。毅卿却清醒过来,后悔自己听到母亲的坏话,一时控制不住,确实做的有点过分了。便歉意的伸出手想去拉地上的士卿,“四弟,是我一时冲动。”
没曾想士卿咬着牙,一脚踢在毅卿左膝的旧伤上,毅卿疼的一口凉气顶进肺里,单腿慢慢跪了下去,看着士卿的背影伴着神经质的笑声渐渐走远。
陈元举的旧宅在奉天的一条老巷子里,曾经也是城里排得上号的大宅门儿,可惜陈家人丁稀少,自从陈将军出事以后,陈夫人便遣散了所有的家丁佣人,只靠着大帅秘密的接济度日,如今七八年过去了,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
毅卿记着父亲的嘱咐,为免他人注意,故意着了便装骑着马来。陈家大宅的门开着,铜环上落满了灰尘,从门外往里看,院子里满地尽是枯枝败叶,被穿堂风一卷,打得院墙嚓嚓做响,想必家里破败至此,陈夫人也没有心思收拾了。
毅卿推开半掩的大门进去,年久失修的门扇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反衬的院子里死寂的没有一丝活气。突然从旁边过道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两声“明雨!明雨!”的叫唤,一个妇人跌跌撞撞的朝这边走来,待看清了来人,才停下脚步,在一丈开外站住。
这时一个看上去和毅卿年纪相仿的男子从后面小跑着跟了上来,拉住那妇人皱着眉道,“娘!我就说不会是明雨,您还不相信!”又转过脸来看着毅卿,“这位兄弟有什么事么?”
毅卿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和他说过的陈元举将军的遗孀和长子,至于那妇人口口声声唤着的明雨,应该就是陈将军出事后不久离家出走的女儿。他见一个曾经热闹繁华、烟火鼎盛的大家庭,因为大哥闻卿一纸糊涂的协议而败落至此,心里不禁生出愧疚来,便上前道,“我是常大帅的贴身警卫,过年了,大帅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夫人。”
陈夫人显然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只喃喃道,“是帅府来的人呀,我还以为明雨回来了。”
陈少爷忙解释道,“家母太过思念小妹,请兄弟不要见怪,真是谢谢大帅了,逢年过节都想着我们。”
陈夫人也回过神来,眼神灵活了许多,“这位小兄弟请里边坐吧!”
毅卿跟着母子俩进了前厅,厅里的摆设虽然陈旧,却依稀能看出当年富贵显赫的痕迹。他陪着陈夫人坐下,见陈少爷手脚麻利的端茶倒水,全然没了将门之子的气派,竟已同街头小厮无异,不禁心中不忍,忙接过陈家少爷手中的茶壶,给夫人斟上。
陈少爷见他行事仔细,不似先前那些当兵的那般粗枝大叶,便说道,“以前都是小林兄弟来,这位兄弟倒是个生面孔。”
毅卿忙答道,“我原先一直跟着小常司令,最近才到大帅身边。”
“小常司令?”陈少爷赞许的点头,“谁不知道小常司令是民国四君子之首啊,难怪带出来的兵也这么俊秀齐整。”
毅卿不好意思的笑笑,从兜里拿出两千块大洋的存单,推到陈夫人面前,“这是大帅的一点心意。”
陈夫人面露愧色,尴尬的接过存单,“先夫辜负了大帅的栽培,这么多年来,大帅还如此善待我们母子,真是问心有愧啊!”
毅卿听着这些话,心里难过又无从解释,只好劝慰着,“功是功,过是过。陈将军随着大帅一起打天下的功劳是任何人也抹杀不了的。”
陈少爷感激道,“大帅这等的心胸,我陈家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陈少爷千万别这么说。”毅卿话音里透着诚恳,“大帅说,陈将军生前为常家打天下,光是这份情义就足以令他永生铭记。”
“大帅真是……”陈少爷拿手背擦了擦已经湿润的眼眶,又落寞的说,“兄弟别叫我少爷了,现在这副样子,听了叫人笑话,还是叫我明远吧。”
毅卿点点头,却见陈夫人一脸难色的看着他,欲言又止,便问,“夫人是有话要说?”
陈夫人踌躇了一会儿,歉意的说,“大帅对我们如此照顾,我们母子已是没脸,本不该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却被陈明远止住,“娘!”
毅卿冲陈明远笑道,“明远兄,让夫人说下去吧。大帅特意吩咐过,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你这样不是叫我为难么!”
陈明远只好作罢,陈夫人为难的看看儿子,十二分愧疚的说道,“小女陈明雨离家出走已经七年了,我想着如今大帅经常在关内走动,可否帮我打听打听小女的下落?”又叹了口气,“是生是死,也算了个念想。”
陈明远皱着眉头责怪道,“娘,家里连小妹一张照片都没有,您让别人怎么找?”
毅卿奇怪的问,“怎么会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我知道每年大帅都会请日本照相师来给各位军长和家眷照全家福的。”
陈明远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颓然答道,“当年父亲出事以后,小妹受不了别人的眼色,觉得事以至此,便不该再接受帅府的恩惠,因此才离家出走的。她又是个烈性子,走的时候把家里所有她的照片都带走了,就是不愿意我们再找到她。”
“原来是这样。”毅卿无奈的摇摇头,“那她今年该多大了?”
“过了年该有十九了。”陈夫人忍咽了一口泪,“从家走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灰色的狐皮小袄,只拿了三十块大洋的压岁钱。”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个女孩子,带着三十块大洋,一去七年杳如黄鹤,很有可能已遭不测。毅卿心里猜想着,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还是提起精神答应道,“请夫人放心,大帅那边一定尽力。”
“那就谢谢大帅了。”陈夫人脸上现出一丝希望的生机,眼睛里的期待却像一把刀深深刺痛毅卿的心。
续上
从陈家老宅回来,刚一进院,就看见前厅里放着硕大的两只花篮,姹紫嫣红热热闹闹的凑了一堆,恍然让人交错了季节。毅卿仔细想了想,最近家里没什么人过生辰,也没有新置什么产业,不免心下奇怪,就唤了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家仆福顺过来,问道,“这花篮是做什么用的?”
福顺躬了身子回道,“是岳老爷家新置了个产业,明天开张用。”
“岳老爷?哪个岳老爷?”毅卿的大哥、二哥、四弟还有从叔父那里过继来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婚娶,大哥虽然没等成亲就过世了,但那家的小姐却也一直未再嫁。所以听福顺说是岳老爷家的,一时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哪个岳老爷。
福顺仿佛也觉出自己说的不够明白,笑着补充,“是四少奶奶家的蔡老爷。”
“是他?”毅卿心想这个蔡纯湘怎么什么事都搀和,又随口问道,“蔡老爷新置了个什么产业?”
福顺皱着眉想了会儿,突然豁然开朗,“我想起来了,刚才搬花篮的时候,我听四少爷和四少奶奶说起过,好象是长岭煤矿。”
“长岭煤矿!”毅卿吃了一惊,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福顺见少爷这副样子,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也忐忑起来。
“长岭煤矿不是常家名下的么?为什么要转给蔡老爷?找爹商量了没有?”毅卿语气严肃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福顺为难道,“三少爷,我一个下人,也不清楚其中缘故。倒是听四少爷说过,这对常家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事情,况且老爷说过,这几处产业交由他全权打理,他自然能做主。”
毅卿脸色越发沉重,见福顺也是个不清楚内情的,就挥手让他继续扫地,自己提脚往房中走去。
在房里坐着,毅卿越想越不对劲,蔡纯湘这些年虽然黑白通吃的捞了不少钱,但是开煤矿不仅投资巨大,还需要铁路码头等各方面的支持,况且长岭煤矿是东北三大煤矿之一,一般商人是没有胆量也没有实力涉足的。尽管对于坐拥关外一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拥有三千万子民的常家来说,长岭煤矿确实是九牛一毛,但想到蔡纯湘那个老狐狸一贯的奸猾刁钻和四弟那讲不通道理的糨糊脑子,毅卿还是决定把事情搞清楚,不能让常家的产业不明不白的落入他人之手。
他传了家里管内务的常三到房里询问,才得知蔡纯湘确实是按全价收购的长岭煤矿,没有占一分钱便宜,且钱款已从上海沪沈银行打入了常家的东北商社。毅卿心里纳闷,最近没听说蔡纯湘盘掉手里的产业,居然能匀出如此巨额的一笔资金来收购长岭煤矿,着实令人疑惑重重。他正想着对策,突然脑子一开窍,上海沪沈银行不就是美绮的大哥沈子谦名下的么?找美绮帮忙,也许能打听出蔡纯湘资金的来路。
毅卿抄起电话的手有一瞬间的犹豫,父亲支开他去北平谈判,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不过仅仅只是几秒,就干脆的接通了线路,“请接北平林寿同公馆。”在等候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他脑子里掠过无数个开场白,林部长的、林夫人的……他料定总理夫妇和美绮必定下榻在林公馆,段主席的帅府在合肥,北平是临时政府驻地,不是某个军阀的地盘。所以段纪文只能住着孙沛芳的旧府宅,而不能像父亲一样在天津仿照着奉天帅府又盖了个小西楼。况且这不容乐观的谈判前景,孙总理一定也愿意在自己的老部下处落脚。
“喂?”电话那头传来久违而熟悉的声音。
刚才那些想好的开场白瞬间烟消云散,毅卿把脸贴近听筒,仿佛这样能探到对方鼻息的余温,“美绮!是我!”
电话里传来两声清楚的喘息声,显然这么久没有联系,美绮也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在那头问,“听说你回奉天了?”
“是。我娘亲的忌日快到了,我回来给她上香。”毅卿觉得美绮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生分,心骤然冷了下来,“你在北平一切都好么?”
美绮怅然的叹道,“姐夫病倒了,整日闲在家里,有你父亲和段主席支撑大局,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毅卿听出她讲的是反话,关切的问,“总理的病怎么样了?好些没有?”
“还是没有起色。”美绮颓然的话音隔着听筒注入他的耳膜,“中医西医的大夫都看过了,旧病复发加上闷气郁结,最近北平又是雨雪交加,要大好恐怕不易。”
“我给龙云去个电话,让他接马克大夫过去看看。”毅卿着急起来,不经意间就是一副任他安排的语气,“马克大夫是内科方面的专家,和我爹也是老交情了,找他没错!”
美绮在那头不知是深吸还是长叹了口气,“威廉,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姐夫的朋友中也有不少有名的医生,不用麻烦帅府。”
毅卿觉出自己方才的话太过独断,只好道,“这个自然随你们,我只是提个建议。”又补充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办到的,尽管给龙云打电话。或者给我打电话,我让他去办!”
“谢谢你,威廉。”美绮的客气话让毅卿心里像被人拧了麻花般难受,耳朵却还是死死贴着听筒,生怕漏掉一句期盼中温存的话,只听她问,“你上次保住南华,你爹没罚你么?”
毅卿为了避免美绮歉疚,也为了不让孙总理认为他甘冒四十马鞭的责罚挽救南华,从而误以为他这个东北军副司令动摇了立场,临走前特意嘱咐了述卿和龙云,要将他挨鞭子的事对外保密。美绮这个时候提起,肯定是对述卿和警备司令部的回答有所疑惑。他故意用轻松的口吻答道,“美国人干的好事,他为什么要罚我?”
“你们的家法,不是从来没道理可讲的么?”美绮追问,“塘沽码头的事也与你无关,而且姐夫还帮你求了情,你爹不是仍旧照罚不误吗?”
毅卿只好无奈道,“那只能去问我爹,是非曲直那把戒尺在他心里摆着呢,我也看不透。”
美绮沉默了片刻,“威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依大帅的性子你就算无辜都要脱层皮。述卿和龙云说你没挨罚我总将信将疑,不过既然你亲口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毅卿听着字字句句间若隐若现的疑惑,心里又一阵拧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美绮间的谈话用上了旁敲侧击,用上了闪烁其辞,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屏障隔开,两两相望却触不到对方的内心。他打起精神进入正题,“美绮,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我一定尽力。”
“蔡纯湘最近收购了东北的长岭煤矿,资金是通过你大哥的沪沈银行交付的,我想请你帮我查查他资金的来路。”毅卿说起正事,语气也变的干脆利落。
“你怀疑他作假?”美绮问道,“不过他能收购长岭煤矿,确实令人惊讶。”
“是啊,他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毅卿的口气轻柔不少,“能帮我这个忙么?”
“当然,这点事我还是能办到的,你就放心吧!”美绮一口答应。
毅卿刚放下话筒,门被人粗鲁的推开,士卿铁青着脸站在门边。
“四弟,进来坐吧。”毅卿刚要去拉士卿的胳膊,却被他一把甩开。
士卿怨愤的眼光冷冷盯着毅卿,“你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管着二十万人马还嫌不够,还想抢我的差事不成?”
毅卿想起早饭时那一记无耻的偷袭,又见他摆了个臭脸,也懒的和他装笑脸,便不加修辞的径直道,“要是长岭煤矿的事没有问题,我查我的,你怕什么?”
“父亲既然把这几处产业交给了我,我就有权适时处理。”士卿气得肩膀一起一伏,“你这是狗逮耗子,是越权,是造爹的反!”
“我看是你想造反!”毅卿一掌拍在桌上,震的茶杯盖飞出去摔了个粉碎,“爹还说过,作为兄长,有训诫督促弟妹的责任。现在大哥过世,二哥长居英国,在这个家里,我就是兄长!我教训你,你只有乖乖听着的份!”
士卿脸色由青转白,抖索着嘴唇道,“爹不在,没人管着你,你就肆无忌惮的逞权威抖威风了!”
毅卿轻蔑的冷笑,“在你面前抖威风可太没成就感了,如果不是为了常家产业的安全,我才懒得费这个劲儿呢!”
士卿的嘴唇都白了,额头上青筋暴突,拳头攥的紧紧的,咬着牙憋出一句,“你敢瞧不起我!”黑着脸冲着毅卿就挥起了拳头。
毅卿一把捏住那只手腕,略一使劲,士卿就龇牙咧嘴的软了下去,毅卿鄙夷的将他摔在地上,“想让别人看的起你,你倒是做几件让人瞧的起的事情看看!蔡纯湘的资金来路你弄清楚了么?不明不白就把长岭煤矿给卖了,不是败家是什么!”
士卿揉着手腕,犟着脖子狠狠的顶嘴道,“我怎么败家了?煤矿是全价卖的,咱家没吃一点亏!”
毅卿忍不住踹士卿的屁股,“你这个糨糊脑子!卖煤矿是吃不吃亏的事么?煤矿是什么?是东北的命根子!全东北像长岭这样储量的露天煤矿屈指可数!如果蔡纯湘借着他的名义帮别的军阀,甚至帮外国人收购,你这不是败家又是什么!”
士卿仿佛明白了点儿,但还是愤愤的犟嘴,“反正咱们挖了也是要卖给别人的,干脆让他们自己挖,咱们还落
第8回
个省事,有什么不好!”
毅卿哭笑不得,“我真怀疑小时候推你那一下把你的脑子摔坏了,怎么这么稀里糊涂的!只要煤矿在咱们手里,卖给谁不卖给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现在你把煤矿卖了,就怕到时候咱们得求着人家,看人家脸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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