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死亡时间,PM 2:17。” 主刀医生将手里握到最后一刻的止血钳丢进托盘,眼底含恨。
尘埃落定,一声叹息。
夏明朗为扩音器里金属撞击的清冷响声一惊,方自从抢救时那种丝缕般紧紧缠绕着他的紧张感中脱离出来,身边人声像打开了收音机开关一样,喧闹着遗憾或者批驳。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果然从大出血开始就一个字都没顾得上写了。“还是习惯不了旁观死亡啊。” 夏明朗苦笑,恍惚想起那年夏天的激烈争吵,他摔门而去时碎了一地的流银月光。果然,那男人是最了解自己的么。
Ellie果然在走廊里等他,正微微仰头跟那主刀说着什么,眼神安抚温和,像是安慰。夏明朗远远看着她,明明29岁的轻熟女了,又是易老的西方人体质,却独独不被时光眷顾一般,唇角眼梢平滑如熨。金发束一把马尾,额头光洁,抬头的时候下巴拉出优美的线条。唯有深似湖水的眼眸出卖她20出头的外表下更加漫长深刻的阅历,流连盼顾间气场强大,连那30多岁的主刀在她面前都学生一般,神情乖顺地听她blabla。眼角瞟到夏明朗,自然地在对方手臂上扶一扶,作一个告别的姿态,转身向着恋人微笑。
夏明朗走上来跟那叫Jason的主刀握手,简单提两句刚才的手术,便跟Ellie一起离开。虽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但两人下午都难得有闲,就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并肩坐在院里长椅上吃。
“第一次?” Ellie小口啜着咖啡,突然问道。
夏明朗摇摇头,“怎么说也学医近6年了,只是一直习惯不了看着人在眼前一点点死去。” 他把三明治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盯着自己的手:“也许,我真的不适合临床。”
其实,不适合是个多么温柔的词。如果最亲的人指着你的脸语气酷寒的告诉你,你与手术室的唯一交集就是出生时害死了自己的妈妈,因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踏进那里一步以免祸及他人。即使早就知道那男人如何心坚似铁言辞似剑,心底鲜血淋漓的痛依然不会有丝毫减轻。
他盯着自己的手恍惚,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生硬的笑,眼睛里却满满刻骨铭心的悲伤和自我厌弃。突然手臂上一紧,已经被大力拉起,臀上随即挨了狠狠的一巴掌,疼得他瞬间清醒。仿佛苦药后的糖果一般,Ellie紧紧拥住他,脸颊贴在他的锁骨,轻声而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有不愿提起的过去,但我不想任何事毁掉你作为优秀医生的将来。我会跟你一起分担一切。一切。”
夏明朗在她身上雨后花园的清新香气中逐渐放松了身体,抬手抱住怀里的恋人:“恩,我知道。”
那天下午,他们在花园里坐到落日熔金。
夏明朗给Ellie讲他的童年。出身中医世家,三岁启蒙,在爷爷家度过七岁前的时光。那时幽凉的屋子里总有微苦药香,院子里石榴树在雨夜后绽放嫣红花朵,年幼的他可以趴在水缸边看一下午的金鱼,也可以在葡萄架碧绿的幔帐下睡一个梦里有果子清气的午觉。爷爷是传统的中国长辈,坚信男孩子应该从小吃苦锻炼,他背不下前一天布置的功课时也会吃手心板子或者院子里罚站。奶奶心疼,总在他挨罚后悄悄端给他好吃的点心,吃晚饭时假装生气地把爷爷已经夹到碗里的菜夹给他,自己却撑不住笑出来。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父亲执意从商,在入学年龄就不顾爷爷奶奶反对送他进寄宿学校,因为小时候长得似女孩又瘦小,起初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好在脑子灵活,忍无可忍后动心计整得那些小霸王哇哇叫,遂成本校历史上身高低于1米5的“老大”第一人……
Ellie依在他身边安静地听,想象他遇见她之前的天光云影,在他历数儿时斑斑劣迹的时候忍不住轻笑,伸手拧他的腰。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执意学医,和爸爸大吵了一架。他骂我害死了妈妈,对,就和来美国候他给我那封信上写的一样。” 察觉到Ellie握紧了他的手,夏明朗侧头对她微微一笑,示意不要紧,“家门被反锁,我跳窗跑出去,在学校改了他给我填的志愿。我想,他大概觉得那是对他的背叛。五年大学,他从来没有去学校看过我一眼。” 他故作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夏明朗突然直直倒在椅背上,眯眼望着天空,“我拿到Offer来这边的时候,他也没有拦我,毕竟是我爸……唔,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他的吧,所以这辈子要用这种方式来还……”
玫瑰色的傍晚,Ellie和夏明朗听着彼此的呼吸看了很久的天空。虽然对不住逝者,但两人都觉得这次死亡是个契机:这之前,他们的爱情过于洁净和美好,不谈过去和未来,只顾当下欢愉,不真实地像是冰雪砌就的城堡;这之后,各自世界里灰暗的一面向彼此敞开,痛苦无可避免,却因为有身边那个人的陪伴而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本帖已被作者于2009年7月4日1时56分44秒编辑过]
因了同女友的交心,夏明朗第二天的心情大好,那种阳光灿烂生活美丽的情绪在他一气呵成地完成四个小时的考试后发酵到顶点,以至于他走进Ellie办公室看到她时几乎有**两重天的错觉:他的女友兼导师显然正无保留地释放出暴风雨来临前的低压气场,办公室方圆十米内的来往人员都个个噤若寒蝉。
“关门。”Ellie靠在转椅背上,简洁地吩咐。
夏明朗反手关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前两天的作为。安全,他安慰着自己扑腾扑腾跳着的小心肝,上次挨了打以后一直很乖,没事没事。他维持着一个乖顺学生的无辜神情和纯良眼神走到Ellie办公桌前,却在看清了桌上放的东西之后恨不得立马夺门而去。惨了,他绝望地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自家女友的脸色。
Ellie正饶有趣味地观赏了一会夏明朗神情的精彩变化,接触到他的眼神后轻咳一声:“解释。”
这要怎么解释……夏明朗几乎要把那份他代写的观摩报告盯出洞来,难道要说为了帮师兄把妹?
“撒谎要罪加一等,如果要我提醒的话。”Ellie笑眯眯地提示。
这是为什么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别人的女朋友都温柔清纯小鸟依人,我家的却是明察秋毫呼风唤雨的大妖怪啊啊啊啊啊啊!!!夏明朗突然很想学咆哮马仰天长啸,但事实是他一没胆子在Ellie办公室嚎二没胆子诽谤她是大妖怪,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坦白罪行。Ellie在他交代的过程中一直微笑着点头,笑得他毛骨悚然浑身冷汗,生怕她突然变脸扑上来直接下狠手。好不容易讲完经过,夏明朗等了好一会却不见Ellie开口。他在静默里煎熬了一阵,正要硬着头皮继续认错,Ellie却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前用力拍他肩膀:“不错不错!”
“啊?!”预料中的一顿狠抽突然换成拍肩膀,夏明朗的大脑一时短路,张着嘴巴一脸茫然。
Ellie索性坐到办公桌上:“刚开学那阵回回拿C,如今都能写出candidate水准的报告了,成绩斐然啊!”
“啊?!”夏明朗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继续茫然。
“但是,学术造假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行为之一,即使它还没有上升到研究成果的高度,对你和朱未来的职业生涯和学术人格也将是极大的污点。”Ellie顿了顿,“而我,作为你的导师,爱你的女友,以及你自己认定的惩戒者,如果对这种行为视而不见,会构成严重失职进而影响自身身份认同,你同意吗?”
夏明朗张口结舌,好不容易理清思路要讲话,却被Ellie摆手制止:“当然,这种你协助造假的情况在我们最初开始关系的时候并没有讨论到,在这件事之后我会及时修正对你学术水准的认识。我的意见是,为了你的职业发展,我的价值实现,以及对以后类似行为惩处的参考意义,我们要严肃、慎重、正式地处理此次事件,你同意吗?”
“……”夏明朗彻底搞清了她的逻辑,不由泫然欲泣:“绕了半天,就是说要重罚对吧……”
Ellie快活地打了个响指:“Bingo!”敲敲桌子:“在这里还是回家?给你充分自主权~”
“能在惩罚的数量上给我自主权么……”
“加二十。”
“……那还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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