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我姐姐张金瓜不爱我
日期:1988年2月30日
天气:忘了
一夜无眠,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起来。
在幸福孩子心里,那是明媚的阳光又一次遵循着海枯石烂的许诺,如约而至,用满溢的爱与希望温暖这新的一天。而现在的我,却只能看到,惨白的日光吞噬夜最后一抹温柔,原本就稀疏的星辰泯灭在不断溶解的夜幕,再也看不到闪亮的眼睛。
今天本应该是快乐的日子,国庆假期的第三天,我们班同学都出去了,还有人在上各种补习班,我的好朋友——张芯晶的姐姐甚至还给她报了新东方的假期培训。而我,一个人蜷缩在还没有捂热的被窝里,泪水浸湿了枕头,只有在刺耳的闹钟没响前偷偷抹一把眼泪,幻想着我最亲爱的姐姐还喜欢我,还愿意抱我。
昨天,那个曾经说会永远宠溺我的人摔门而去,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我对你失望透了”。本以为可以像以前一样,在姐姐的柔软的怀抱里听故事,一起猜单词,比赛数独游戏,可我得到的只有一个冰冷的背影。
“这些年真是宠错你了。”
“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都白费了。”
“谁比你学得好叫谁给我当妹妹吧。”
一字一句全都是责备,就像一把把锐利的尖刀插在我的肋间,心痛得像被泼了脱水硫酸,眼睁睁地看着结缔组织碳化成黑色。算了不说了,现在想起来那个场景还心酸想哭。
姐姐不喜欢我了。
心比屁股还痛。
事情是这样的。我叫张小瓜,是帝都大学附属中学初三2班的一个女生,相貌一般,成绩中等,三维保密,性格开朗,身体健康,孝敬父母,至今未婚,爱好是游泳和化学和鸡腿。
我前两年都住校,但爸妈觉得我没人管教就会学坏,而且帝大附中完美继承了帝大校训“纵容并包,臆想自由”的精神,再让我住校的话肯定考不上好的高中,于是就让我和姐姐住在一起,因为我们两个学校很近。我姐姐张金瓜是帝都大学法学院的高材生,从小就是头戴光环,金光闪闪,以至于我小时候看书都不用开灯,是一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虽然拥有这样一个孩子是所有家长的骄傲,但是做为她的亲妹妹,我从小就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小学、初中每次换班都重复如下轮回:
开学时,老师惊喜:“哦,小瓜原来是金瓜的妹妹啊!那你当班长兼学习委员吧!”
学期中,老师鼓励:“小瓜,考试没及格是因为紧张吧?没关系,你姐姐那么优秀,你也一定很棒,老师相信你!”
快考试,老师无奈:“张小瓜,你和你姐姐是一个品种吗?多跟你姐姐学学啊!”
出成绩,老师:“操!!!”
好在姐姐一直都很宠我,给我买很多好吃的,还和我一起背单词,给我买辅导书、练习册,她去大连上学的时候,每周末都会回家抱我。我小学在班里还是拔尖的,姐姐以我为骄傲,但是上初中后,我就发现自己比别人笨。开“极品飞车”时,我总是翻车,打“大富翁”时,我总是负债累累,可是姐姐总来不嫌弃我,总是抱着我说,只要我过的开心快乐就好,只求一生平安,不求功成名就,游戏打成什么样都会宠爱我。这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每天都生活在蜜罐里。
帝大附中在“海淀黑庄”,与“帝都大学东门”相隔2站地铁,姐姐为了让我早上多睡10分钟,就在海淀黑庄租了一套小房子,我感到姐姐非常宠我,很得意,终于可以每天享受抱抱待遇了。可是昨天,我的噩梦降临了。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央求姐姐带我去沈阳玩,姐姐未知可否,只要我给她看刚发下来的月考成绩单。正好我也得找她家长签名,就直接给她了。我的成绩一直比较稳定,这次考的还可以,估计一撒娇姐姐就同意了。
没想到,姐姐接过成绩单,浅浅扫了一眼,又深深看了我一眼。
“去沈阳玩嘛~~~好姐姐~~~去嘛去嘛~~~”
“去沈阳不行。明天带你去游泳。”姐姐继续吃饭,还给我夹了一个大鸡腿。
“不要!姐姐我就要去沈阳玩!我要去吃桥头大棒骨!还有汉拿山!还有正一味!还有禾绿!还有圆咖啡!还有呷哺呷哺!还有五大洲!还有没名生煎!还有东来顺!还有比格!还有辣尚瘾!还有沙县小吃!还有天天家常菜!还有福成肥牛!还有吉野家!还有肯德基!还有万柳麻辣烫!还有西贝!”
“不行。游泳。”
“为什么要去游泳啊?”
姐姐停下筷子,直视我,“因为挨揍了就不能游泳了。”又给我夹了一个大鸡腿。
我睁大眼睛,“为什么要揍我啊?!”
“月考考成这样,还不揍你?”姐姐戳了戳桌上的成绩单,“你看看你成绩,切水果三种模式,只有禅模式切到了84分;鳄鱼小顽皮爱洗澡,平均过一关要重来3次,你脑子里都想什么呢;空当接龙你以前不是最拿手么,5局有3局解不出来;再看看你这魔兽打的,这么重要的科目,差2分就不及格了。照你这样,考的上好高中么?”
“姐姐不是一直都说,不要求小瓜成绩好吗?”原来是因为我一直平平的成绩,也许这在门门满分的姐姐眼里,已经是不能忍受的差劲了。
“再不管管小瓜,都快成歪瓜了!”姐姐用筷子头敲了敲我的脑壳,我低下了头。姐姐深呼吸一下,似乎是平息一下怒气,又给我夹了一个大鸡腿,“多吃点补补。”
“吃鸡腿又不补屁股。”我不开心了,一边吃青菜一边小声嘟囔。
“打手的时候还得跪着呢。”姐姐又给我夹了一个大鸡腿。
我更不开心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不看碗里一堆的大鸡腿,赌气地说:“我就是学不好,天生就不会打游戏,你打死我我也考不上你们牛逼哄哄的帝都大学!就算考不上山东蓝翔也不会死!大不了去五道口男子职业技术学校,不是改名叫清华了么?我学土木工程!反正他们都说张金瓜的妹妹又土又木!”
“混账!你要是去五道口男子职业技术学校我就先把你了结了,省的给我丢人!”姐姐也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不吃饭了!”我冲姐姐嚷道,蹭地蹿起来,幻想姐姐会像从前那样哄我,答应我去沈阳玩。
“爱吃不吃,没人逼着你。”姐姐打开旁边的锅,里面有我最喜欢的法式糖浆软炸猪排(锅包肉),馋得我口水都流下来了。
“看见吃的就没骨气了?”姐姐用嘲讽的语气挑逗我。
“不为锅包肉折腰!”我堂堂共青团员,顶天立地,怎能轻易被诱惑屈服求饶!
“不吃就进屋跪着去。”姐姐一夹起一块锅包肉,剔透微黄的糖浆包衣如琥珀般光泽诱人,扯出一缕缕晶莹的糖丝,在空气中伸展、变细、闪耀着七色光芒,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临死前看到那梦幻迷离的美景,突然火柴熄灭,糖丝扯断,我也意识到我与好日子从此一刀两断了。
“跪筷子上。”姐姐补充道。
我咽了咽口水,大义凛然地去厨房取了10只筷子,平铺在墙角,跪在了上面。还好我在课余经常背着爸妈做物理题,知道压强和受力面积的关系,这么一大排筷子铺上其实和没筷子是一样的。大人们总说,一个学生不好好打游戏就是不务正业,天天做题最浪费时间,但是我这不就用上了吗?生活中做什么不能学到知识呢?难道只有打游戏,学习那些总会不断更新的技能就有用吗?就能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呢?唉,谁叫中考只考打游戏呢,中国的教育制度,害人不浅啊,还是米国好,那里的孩子每天可以去图书馆,假期还能参加补习班,更重要的是每天拿出报纸就能看英语文章,多幸福啊。
在我YY的时候,姐姐就拿着大板子进来了,命令我把裤子脱光趴到床上去。在我沉浸在每天都能做卷子再也不用打游戏的幻想中时,姐姐一板子已经抽上了我的屁股。“想什么呢?!又走神!又想你那破练习册呢吧?”
我心里十分委屈,想想同样是一个班的学生,张芯晶就可以快乐地参加新东方的假期集训营,我就得在家打游戏,更不平衡了。
“都放假了姐姐都不让我放松!”我揉着屁股,趴到床上,使劲抱枕头出气。
“让你放松啊。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干,每天只用做两件事,打游戏和挨打,听见没有!”姐姐又打了我一下,屁股好几年没挨打了,有一点不太适应。
“姐姐打我是肉体虐。待!逼我天天打游戏就是精神虐。待!姐姐(和谐)虐。待未成年人!应判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我想起江姐、赵一曼的英雄气概,下定决心要咬牙到底,争取我合法的做题权利。
“虐。待?你还偷看我的《刑法通论》了?那种书也是你能看的?!”提到《刑法通论》这种压在枕头下的成人黄色书籍,姐姐不禁羞红了脸,手下更狠了。
“老师说打一天游戏了,可以看看课外书放松的!”我知道自己看《刑法通论》不对,姐姐批评的对,可是就是趁着板子还没太疼抓紧时间嘴硬。
“那你游戏打好了吗!《通关宝典》不知道看,魔兽、dota不知道练,就知道看这种无聊的书!要么就是做阿拉伯语听力,有意义么!成天叽里呱啦的鸟叫,那录音里哪是人声,就是动物!一群动物!七里拐弯的是字么?就是一群蝌蚪在爬!”
姐姐越说越生气,板子重重打到我身上,我开始扭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坚持不住了。
“姐姐我以后每天都努力打游戏,姐姐别打我了好不好……”
“不打你?记得住吗!板子一上身就知道了!可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姐姐可能是累了,停了下来。惩罚终于结束了,我松了一口气,屁股真疼啊。为了维持得来不易的温馨气氛,我立刻机智地保证:
“我一定好好打游戏,这一年都不看新编阿拉伯语了,也不做数学题了。”
“哼,岂止是阿拉伯语和数学题,这一年,除了打游戏,你什么都不许干!去你房间,把墙上的化学元素周期表、数表、物理公式都撕下来!”姐姐的板子指着我的房间,我却不想动。
“不去是吧?没挨够打是吧?想挨打还不好办?行!”是我的不作为惹怒了姐姐,于是新一轮的板子又像鸭绿江上朝鲜阿妈的洗衣服棍子一样砸在我屁股上,衣服还能翻个个挨打,我却只能用小小的两坨肉肉承受责打,毫无间隙,不能轮班休息。
“姐姐求你了,别让我撕周期表行吗?那上面还有爱因斯坦的亲笔签名呢……呜呜……”我哭着哀求,可姐姐却无动于衷。
“小小年纪不知道以九神、海涛、郭敬明、芙蓉姐姐为榜样,就知道崇拜这些不伦不类的明星,照着他们的样子你都学坏了!”姐姐一直不喜欢爱因斯坦,可她一直很宠我,从没批评我追星,这次又骂又打,就像鞭子抽到我心上。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抽泣着,希望最宠爱的妹妹的眼泪可以打动姐姐。
“撕!别等着我给你撕!”姐姐的命令不容质疑。
我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最后用手抚摸了化学元素周期表上一个又一个可爱的元素。即使每一个元素的序号和相对原子质量我已经烂熟于心,但贴在墙上就是觉得亲切、可爱,这才有家的味道。我是多么舍不得爱因斯坦的签名啊,但板子的威风下,我只能令行禁止。
一咬牙,撕下周期表,心里空落落的。我脱裤子都比这爽快。忍不住痛哭起来。
“还有你那奥林匹克物理竞赛册,都给我从床底下拿出来,我给你扔远点。别以为半夜躲被窝里偷偷做题大人就不知道!”
我已经无法嚎啕大哭,只能任由脸上的肌肉颤抖,泪流满面。本以为还能背着姐姐看两眼物理题的,但姐姐明察秋毫,一本练习册都不给我留。我几乎是闭着眼睛把床底下所有的练习册都掏了出来,因为泪水实在让我的眼睛睁不开。而且也不敢睁开眼睛,怕遇上姐姐严厉的、失望的目光,那眼神里只有责备,没有宠爱。
姐姐把我的书重重地扔到黑色垃圾袋里,往旁边一丢,仿佛把我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摔到了地上。板子又一次举起来,示意我撅起屁股。就在化学元素周期表残胶下,就在我所有练习册、习题集、参考书、辅导书、真题库、复习资料、笔记的棺椁旁,我挨了狠狠的打。打了多少下记不清了,总之那种疼痛让我生不如死,只求快点结束,让我好好打游戏,证明我真的听话。
打完之后,姐姐虽然用冷毛巾给我敷了敷屁股,还帮我揉了揉,但是根本不是从前那种温柔的爱抚了。从前觉得姐姐的手就像凤凰的翅膀,可以抚平一切不开心,给我带来仙气,可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姐姐这双弹钢琴的手也是钢铁魔爪,可以轻易地、随时地给我巨大的疼痛和恐惧,不可逃脱,不可拒绝,不可回避。
姐姐摸了摸我的脑袋,那场景若放在平时一定很温馨,但现在,我只觉得下一秒就要揪掉我的耳朵,责备我没有好好打游戏。姐姐抱我在怀中,我又觉得很委屈很伤心,因为我无论怎么努力打游戏,就是比同学差,李小枣、王小豆他们每天也背新概念课文,可是一打游戏就是比我厉害。
“小瓜,姐姐今天打你了,是为你着急。姐姐知道你不喜欢打游戏,喜欢做练习题,但是练习题做的再多有用吗?得了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牌有什么用呢?能练级通关吗?姐姐知道你疼了,疼就记住教训,这一年得好好打游戏,吃点苦,上个好高中,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爸妈,知道吗?”
我点点头。
姐姐又说,“你看蔡洋气,她不是一开始打游戏也不好么?现在不是成绩上来了吗?”
我听到姐姐夸奖别的小孩,妒火中烧,可自己的确不如人家,感觉到自己失宠了,非常难过,钻到姐姐怀里,丧气地说:
“姐姐,我肯定还会挨打的,因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她打游戏就是比我好。”
姐姐突然放开我,说,“张小瓜,你真给我丢脸!谁打游戏比你好就让她来给我当妹妹吧!”
我就哭了。
姐姐,难道在你眼里小瓜再也不可爱了吗?难道只有用打游戏的分数才能得到姐姐的宠爱吗?姐姐,血浓于水啊!小时候你那么疼我,现在只是因为小瓜游戏打得不好,姐姐就再也不喜欢我了,好伤心。
然后姐姐就走了,我一直到现在都没睡着,一直眼睁睁地看天亮。一会儿闹钟响了,我又要去“晨醒”挨打了。唉。
亲爱的读者们,你们觉得小瓜是个笨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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