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乱 ——原创:醉吟浮生_jack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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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七月的北京,热而湿,成阵的玄蝉在绿老了的柳荫中不知疲倦地长鸣,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一个六,七岁的稚弱女孩搀扶着一个遍体缟素的妇人在大牢的门口等待着什么,骄阳似火,一行三人浑然不觉,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愤,而这样的表情显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脸庞上着实令人感到痛惜,这时大牢门开,两个狱卒抬着一块白布,那布上血迹隐隐,他们漫不经心地把那裹着尸体的布往地上一掷,本来就是囚犯,生蒙其辱,死何堪敬! 
 妇人在一双儿女的搀扶下,走到尸旁,双手颤抖地撩开白布,身后的少年和小女都是一声惊呼,那尸体遍体鳞伤,全身溃烂,面容模糊,双目如睁似瞑,在扭曲的面庞上,似乎在替亡灵申诉这什么,不甘就此撒手人寰。尤其可怖的是死者的喉头,血肉模糊,喉骨似乎已为利刃剔去。 
 “杨涟家属,此处留个名罢, 快将尸首搬走,大热天,放不得的。” 
 “官爷,我亡夫喉骨怎会为人剔去,死者已矣,你们这是。。。” 
  “不要啰嗦,还你们尸首都是九千岁的恩典了,在要啰噪,你们孤儿寡母的也不活了么?” 
 片刻的安静,妇人方才双泪长流,小女儿扑在怀中,哭道:“这不是爹爹,不是的。。”而少年却紧咬双唇,双目所欲下这,非是两行清泪,而是鲜血。 
 另一个年老的狱卒转身对那先一个道:“怪是可怜,老哥儿,您先请罢,这厢就交给小老儿罢。”那人转身,骂骂咧咧地,就先走了,老人慢慢跪在少妇身边,小声道:“杨夫人节哀罢,杨公的喉骨是魏老公差人剜去的,今儿早左老先生他们的尸首具是这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小公子和小姐务要千万当心呵!” 说时,颇有深意地看了杨夫人一眼,把一块污损不堪的布塞在她的手中,转身取过簿子,让她签押,杨夫人机械地写上自己的姓名,滴滴珠泪,打得墨迹一片模糊,老狱卒一声长叹,转身离去,剩下三人木然在此,不觉时间的过去,任由悠然的浮云将日头隐去,一层又一层,直到天昏地暗,山雨欲来风满楼。 
 2 
 暴雨劫后的京郊老林,泥湿草润,云淡风轻,一个青衫男子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饮马,溪流淙淙,波光粼粼,男子手抚着一段玉笛,深邃的眸子与山涧光影交叠,前尘旧事也同眼前事物层层相印,他在回忆一些往事,与自己对白,天地间仿佛没什么可以把他从过往的时光中拉回来罢,不过,深林中群鸟伴着一声惨叫的振翅飞声,却打破了这乱世中难得的安宁。 
 听得声音来处,男子翻身上马,纵驰几步,远远便见一个孝衣少年和一个同样一身素妆的小女孩,那少年对女孩似乎匆匆但不失郑重地叮嘱了些什么,将一个小包交付与她,突然将她推出数步,扬鞭一挥,向叫声处疾驰而去,头也不回,似乎再看那女孩儿一眼便要改变主意一般,任由她在当地失声痛哭,转眼间没入丛林,那女孩子呆的片时,便掉头奔跑,转身一见那青衫男子驰马过来,便愣在当地,男子见状,下马走近女孩,见她只的七岁光景,衣上满被泥尘,两目红肿,一排细细白牙紧咬嘴唇,显出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之色,男子心下暗惊,却柔声问道:“ 小妹妹,怎么了?” 
 女孩不答,神情即怕又傲,一手紧紧抱住包裹,一手推开男子,哪知手一触男子,微以用力,便倒跌下去,男子急忙上前相扶,女孩却只顾挣扎,一块玉坠落将下来,男子手快,拾起玉坠,看得一眼,大显惊诧,忙问:“小妹莫惊,湖广杨涟是你什么人?” 
 见那女孩犹自惊疑,当下从怀中取出玉笛,说道:“这是你妈妈的东西罢,令堂娘家冯氏,闺字碧落,你名叫和诤。我姓严,单名一个华字,与你爹爹既是乡党旧友,更是八拜之交,你妈妈总会提起我罢。”言下甚感凄楚。 
 女孩见他提及自己小字,又指出母亲闺名,加之父母确实提及过严华其人,更有玉笛在此,当下不在怀疑,哭到:“爹爹死了,妈妈也死了,他们抓哥哥,。。。” 
 严华见女孩抽抽嗒嗒言语不清,不再多言,抱起和诤,上马提缰,往其兄和允去向奔去,严华胯下乃是一匹神骏无匹的黄膘马,不多时已看得见杨和允的身影,和诤刚要叫喊,严华急忙掩住,眼见前方一家村舍外人影幢幢,更有一队锦衣人按剑提刀,当下左手抱紧和诤,右手在马背上一按,提气一纵,攀上树枝,那马经严华调教,立在当地,不复声嘶。只见杨和允驰近人堆,高声道:“杨和允在此,我即得中举人,尔等不欲放过,何苦与一纵百姓为难,滥施杀戮?”那为首的侍卫一声冷笑,正待答言,却见和允口中吐出一口鲜血,落马倒地,右手持着一把匕首,刀中腹脏,原来他知若携妹逃奔,一众收留过自己的人都必遭毒手,若被擒回狱,自己亦必受折磨,是以这回时便将利刃插入腹部,交待完后,拔出匕首,气绝身亡,那和诤在严华怀中,见数夕间父亡母殉,家人遣散,兄长亦受逼自尽,当时心中绞痛,竟自昏了过去,那队锦衣卫见钦犯自裁,便骂得几声,拖走尸身,回去复命,待他们离去,严华见第上竟有一女童尸体,一行乡民或惊或恐,又悲又怒,收拾尸首,严华暗骂阉党残暴,但如追去,势单力薄,自己一死固无所谓,那杨涟的女儿又当如何处置?当下隐忍不发,抱着和诤走了。 
 严华抱着和诤直逃出许久,见有一个破庙,便进去打尖,和诤悠悠醒转,望着严华,泣涕不止。 
 “想不想报仇?” 
 “我不要,杀了自己仇人又如何,还不是累得更多伯伯姊姊被坏人杀,哥哥说爹爹认为只有天下人都懂得廉耻,才能让坏人无处施展。” 
 严华见她小孩子忽地说起大人话,想要笑,却又觉更是凄凉,但见她似乎未必全明白这番遗命,却语言诚恳,又感欣慰,便道:“你知晓这番道理,真是好孩子,你爹娘兄长地下有知,也是欢喜,你是忠良后裔,又是我故人骨血,我总将你抚养长大,但你若拜我为师,需随我往回疆去,这是本门规矩,其他规矩,以后你也要遵守。” 
 和诤和他相处为有多时,但知他相救性命,何况除此之外别无亲人,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也算有了教养之人,当下跪倒尘埃,恭恭敬敬磕了八个头,严华眼中含泪,将她搂在怀中,说道:“从此,你便是天山派的人了,我们回天山去。” 
 [ 此贴被jackie在2008-10-25 22:54重新编辑 ]

严华携着杨和诤千里间关,行到天山,已然初秋。那天山之上人迹罕至,素雪匝地,晴空无云,实实是一个修性的所在。 
 和诤拜过祖师清正大师,复与师伯成齐和他门下两位师兄华方,仇敏见礼,从此开始聊在天山的学艺生涯。 
 学艺首日,严华便对她道:“诤儿,我派自宋代以来,无数前辈心血使之精华累增,不仅武功独树一帜,傲视天下,门下弟子更是精研医理,你父为东林党人,令名扬世,你更要勤勉学习,不可有辱尔父之名。自今日始,你多有辛苦,但我对你是如自己女儿一般,但盼你谅解我一番心意。” 
 然而从师学艺又何尝有捷径可循?其中自多艰辛,和诤幼出书香门第,父为当朝公卿,家中没有一人习武,第一日扎起马步更是倍感辛苦,那一注檀香迟迟不得燃尽,自己也只好苦捱,饶是她意志坚韧,却也坚持不住,前仰后合起来,突然臀上一痛,料是师父打得,不敢作声,但这是她头次挨打,从不知痛为何物,一滴泪在眼中滚得几下,裹它不住,滴了下来。 
 “劳筋骨,饿体肤,是君子修性之始,这点痛便要哭,一会子就撑不住么?” 
 “不,诤儿不敢。” 
 好容易一日功课完毕,已经薄暮,诤儿挨得那一下真的不算什么,但时时有些痛,第一天就让师父惩罚,心中更觉羞愧,吃饭时也不敢抬眼看一下他,回到卧房,正想看看,突然门轻扣两声,师父走了进来,还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被他搂住,裙子也退了下来,自己的脸一定好红,但也希望得到师父的关心,所以没有动。屁股上一道微凉,是师父的指尖沾着膏药在那一道伤痕上划过。 
 “好了,不碍事的,修行很苦,以后有许多苦要吃的,诤儿,你不后悔罢。” 
 “诤儿没了爹妈兄长,师父教训,怎么会后悔,只是我头一日就这样,师父。。。我”言下微微哽咽。 
 “人都有弱点,偷懒耍滑,贪生怕死,都是一样,没有人,即便是师父也不可以说不受他们的诱惑,所以这没什么,大家都在学习怎样做人,不过我不希望看你常犯相同的错误,犯那相同错误之前,你就应该想到惩罚,受罚时,你是没有资格求饶的,也不会得到宽慰,诤儿,你懂么?” 
 “诤儿懂得的。” 
 “那么,你早点休息吧。” 
 就这样,和诤开始全面的明白摆在自己面前的道路,在摇曳烛光下,准备新的一天.

冬去春来,已是数月过往,和诤对天山上的这种清修生活已经开始习惯了,师父的教导果然是十分严格,甚至严厉的,受到师父的责打也不会总像第一次那样随随便便就可以得到师父的关心和安慰,她在区分哪些错误是无心之失,哪些是无知所致,哪些是积弊所致。她的努力被大家看在眼中,严华也十分的欣慰,只有大师伯成齐对她的到来还是那么排斥,和诤从他冷峻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嘉许和肯定,和诤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她究竟还有什么做的不够呢? 
  然而要证明她自己的时候很快就来了,正当严华打算让她开始学习医理的时候,一个武当派的昔日旧友莫名死去,作为朋友,吊唁是必须的,湖北里此路途遥远,没有一两个月是回不来的,何况查出死因,更是不可期日,严华打算把教授医理的任务暂且交给师兄。 
 “师弟,你素来知道,我是不教女学生的,脸皮又嫩,打不得,骂不得,使起小性儿来你还要倒培不是,和诤的事,你就让她休息上三月半载,只怕她心里还欢喜呢。” 
 原来是嫌自己是个女孩,不过这番话当着师父和自己说出,也太伤人了吧,毕竟脸嫩,一阵委屈,忽地想起“使小性儿”四字,当下就忍住没有发作。 
 “师兄说笑,难道女儿家就事事不如男子吗,本派前辈英杰中竟有女子,和况诤儿一心努力,不肯有辱她的先父,绝非什么大小姐,就算是,我教她快五个月了,难道我会骄纵她不成?” 
 言来语去,成齐也难以推辞了,反正教她也最多半年。和诤送师父下山,满心的不舍,严华知道师兄脾气,对她千叮万嘱,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二日午后,和诤来到师伯书房,因为她是初学,所以和自己的两个弟子错开时间。 
  入房见礼后,是尴尬的一段沉默,半晌,成齐道:“看你师父,这半年中教你一些入门知识,我向来不教女弟子,把你也当我几个男学生看待,你若吃苦不得,往后过午便可不来。”冷冰冰的言语,夹杂着几丝不屑和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和诤天性中的傲气被激发出来,朗声答道:“只盼师父对诤儿越严越好,弟子学的越多,越是欢喜,受罚也没什么。” 
  原来还挤兑自己,怕我不实授,成齐一哂,便开始了头一日的教学。 
 大凡学艺之初,都要死记硬背许多基础知识,医理亦然,医武本来颇有渊源,是以天山派学医都从认穴开始,成齐在一幅挂图上指出人体十三大穴,将名字,部位,所主器脏一一解释给和诤听,和诤满心要强,听得也十分认真。待十三处一一授毕,忽然对和诤道:“你在这幅空图上指出我方才所授穴位,然后指出各自的功能,一个也不许错的。”傲然地语气中,和诤感到头脑一嗡,方才的知识他只讲了一遍,虽然听得认真,也只记料七成,何况平日习武读书,严华也没有要求自己一遍记住,只要她课后务必温习,但是她从那“不许错”三个字中听出了如果顶嘴或是大错的后果,手心微微发汗。 
 看道和诤的踌躇,成齐早是料到,“你不服么,我门下弟子都是这样,不信你可问问你两个师兄,我倒要看看你水平究竟有多高。” 
 和诤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问题,九处答对,另有两处勉强挤得些零碎,还有一些真的想不起了,满脑都是师伯冷峻的神色。 
 听和诤答出这么多,成齐还是很满意的,自己的两个学生在事先有警告的情况下,也没记住那么多,但是,他是不会把这满意流露出来的,不过也没有立即发作,只是把错误之处,忘了的地方重理一遍,便讲边记,最后由让和诤默出,这次便没再犯错了。 
 和诤心里正高兴,以为他还是像师父一样通情达理的,平时如果第二次不错,师父是不会惩罚她的,突然听见师伯一声断喝:“愣着什么,还不过来趴下!” 
  和诤方才的窃喜登时无影无踪,她不敢说什么,只好过来,伏身趴在师伯膝上,瞥了一眼那荆条,细细的,心下一凛,忽然觉得自己腰带一松,裙子和裤子都褪了下来,有风吹在自己应该已是赤裸的屁股上。刚要挣扎,按在腰上的手一用力,还是那冰冷的声音:“没告诉你师父教训时该当如何?可要我叫你师兄进来教教你?” 
 和诤不敢在动,双手紧抓椅子的边沿,屁股上微微一凉,是在靠大腿的地方,荆条划过,一丝麻痒,是在告诉她要打了,深吸了一口气,微闻空气撕破的响声,“啪” 好痛,尽管做好了心理的准备,还是好痛,眼泪也管不住了,自己“啊”得一声叫了出来。本该数个“一”也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看来你师父还是蛮痛你的麻,这次算是开始,下次再敢不数,按门规加罚,今日错四处,打你八下。”言罢,照着那嫩嫩的屁股,又是一遍,和诤痛的脑中一片空白,但师伯冷淡的言语还是挤得的,狠狠一咬牙,还要替师父争口气呢,呜咽着报道:“一”言下是不屑接受师伯初次惩罚的恩典。 
  成齐不由呆了一下,只道她要和自己赌气,道:“很好!”对着第二道伤痕,毫不留情的在原处又是两下。 
  “二,啊!”没料到那么狠,“三”字也变为了一声惨叫,最后那一下是不算的,有点后悔了,本来饶了自己,此刻惩罚已经一半,现下只算两下,人都痛的快死了,不过话说满了,也不屑回头,料到师伯必有一丝嘲讽的笑挂在嘴边,默默给自己加了把劲,第五下落在了两边屁股中间上,最是痛不过,好容易把“三”报出,咸咸的已满嘴都是泪了,气也喘不过来,只是默然饮泣。 
  成齐明显感到压在手下的娇小身躯痉挛地颤抖,那小小的嫩臀上的伤痕也快要渗出血来,分外有些刺眼,毕竟第一次教训女孩,又是如此一个乖巧而倔强的女孩,多少有点心软,便不在为难她,剩下五下打得虽重,但是中间留够时间给她消化疼痛,也不再再往伤伤处上施鞭,和诤好容易埃完责打,已经汗满衣衫,珠泪乱滚,好想大声叫娘。 
 成齐没有立即放她起来,问道:“知道为何不许你错,一次也不行?”言语较之先前已大为温和。 
  哽咽着,恭恭敬敬答道:“诤儿不只,请师伯明示。” 
  “因为医者关乎性命,别人有错,改之则善,人若命亡,你如何改过?所以,不许你们错。” 
  原来如此,自己还以为是师伯故意苛求,心中一阵惭愧,答道:“诤儿谨记,诤儿先怪师伯有意为难,不能领会这番苦心,同师伯赌气,请师伯重重责罚。” 
  成齐一愣,都打得这个模样了,还责罚什么?这女娃娃虽然倔强,但为人坦诚,拿的起,更放的下,勇于知耻,只怕男子也未必有这般的勇气,也许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像“她”那样吧,他自来性子冷傲,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把还痛的龇牙咧嘴的和诤抱的更近紧了。


  自从第一日后,成齐对和诤依旧是冷峻的,只是不再刻意刁难或是冷淡她,偶尔见她独自习武,不对时也出言点拨一,二,让华方和仇敏也陪这个小师妹喂喂招,茫茫天山上,太师父长日闭关,师伯性情冷峻,两个师兄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每每东望故国,唯见云海苍茫,和诤自幼生长在紫禁城下,宰辅门庭,虽然不以富贵为恋,但寂寞之时,不免思怀京都繁华,她有一个长姊和彬,是京师中有名的淑媛,她还记得姊姊出阁时娇红娟好的身姿,与姊夫回门时燕尔相爱的幸福,那时不是时常还有人逗她,问她长大要不要嫁给姊夫那样的人,自己怎么回答的忘了,只记得爹爹笑道:“诤儿只怕没有彬儿那么娴静罢,打小就不听话,姑爷这样的读书人只怕管不住罢。”眼中却蕴满骄傲和怜爱,自己也常常怀疑自己和姊姊比,将来可会像她一样端丽可喜,然而这一切都被乱世的无常打破。后来她才知道,枉死狱中的,不只自己的父亲,株连受累的更不只杨氏一门,还有左光斗,周顺昌等与父亲一同殉难的六君子,这是后话。 
 盛夏的天山,冰融雪释,碧草点点,给这个白色的世界带来了一些异样的色彩,午后,在溪水边涤衣的和诤远远听得马蹄声近,是师父的黄膘马,一声欢呼,迎了上去,果然是严华,只是后面还有一骑人马,是个灰衣男子,严华下马扶起拜在在地上的和诤,半年光阴,又退下几许稚气,人也瘦了一些,这是严华把她交给师兄时就想到的,只是小脸上神采欢喜,不见受了委屈的模样,他便知道,这小徒儿和师兄相处的四个月如何,甚感欣喜,不过有外客在场,便不多言,对她道:“快与吴缄叔叔见礼。”于是和诤走到吴缄面前,盈盈施礼,头还未磕下,已为吴缄扶起,和诤抬眼看他仪表俊美,风度翩然,只是脸颊苍白,眉间略显青黑,她随师伯学医,知道这是中毒迹象,师父携他上山,自然是疗毒,当下问道:“吴叔叔,你哪儿不舒服。” 
 吴缄见她如此聪慧体贴,心中很是高兴,应答数语,渐渐熟稔起来,三人一同上山,十分欢悦。 
  吴缄的确是严华的好友,他们二人在查访武当剑客死因时,受人围攻,吴缄武功略弱,受了来敌一掌,掌中含毒,需要调养,严华见仇家来头不明,出手狠辣,不敢耽搁,便与吴缄一同上山,和诤多次询问他的来历,,二位师兄也不知道,师父,师伯不答,只让他好好照顾吴缄,那一掌果然阴毒,一年后方有进展,至少三年方可痊愈,其间最忌出什么差错,和诤一面习艺,一面同师伯,师叔照顾吴缄病情,受益匪浅。 
 又是三度春秋,算来吴缄病体将愈,而和诤在这几年中的进步也是不可小觑的,成齐也有心栽培她,时常让她拿着药房的钥匙任其研习。十二岁的少女正当豆蔻之年,虽未成人,不过已有楚楚之质,在她小小眼中,世上美男子无过师父,严华虽然江湖漂流,但是气宇轩昂,举止超逸,即便快要四十,自有一种成熟男子的风度,不过和诤将他当父亲一般看待,十分的敬重,相比之下,吴缄身上多出的那份风流才子的气质,更明白女儿心思,让和诤觉得可相狎昵。

一日,一是深夜,和诤方才一手掌灯,从挨着书馆的药房中退了出来,天山的春夜月弯似眉,清浑融融,较之中土的月色,逊了三分风雅,却平添一丝圣洁,迎面来了一人,是师兄仇敏,提着一个木桶,内中装着几件画具,手上还抱着几轴画。 
  和诤远远立定,含笑问道:“师兄,拿得什么啊?” 
  “哎,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才画好的几幅画,怎么,小师妹蛮用工,才出来么?” 
  “ 是啊,意,大半夜的,您为什么拿着它们往这里走啊?” 
  “这个。。。师父本来叫我明天把画送到书馆的,我想,干脆今天就放了算了,哟。” 
  说话间,几幅画拿不稳,滚了下来,地下还有积雪,沾了画就不好了,和诤与他连忙一同去接,总算一大摞东西抱住,和诤的裙带慌乱间差点被扯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掉头走了。回到卧房,正要掩门安置,突然师兄走来,笑道:“小妹,你忒大意了,这是什么。”边说边拿出一串钥匙。 
 和诤看了,脸都吓白了,是药房的钥匙,虽然药房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但如此大意,若为师父,师伯知晓遗失钥匙,以后去不成药房不说,不定还要受到重责。当下连忙双手接过,道谢不迭。 
 “我在书馆过道上捡到的,怎么谢我?”师兄妹开了几句玩笑,才归房歇息。 
  第二天一早,师父从新开了几味药给吴缄,嘱咐和诤从药房中取出,等过午煎下,这是收尾的几味药,吴缄的病要好了,和诤欢欢喜喜的检出那几味,包好,将钥匙交还师伯,方来到师父的书房中上课,今天是教她辨认几味药材,师父兴致是很高的,不忘告诉和诤其中一味便是今日便是给吴叔叔疗毒的。然而和诤今天却心不在焉,答非所问,错误百出,严华甚是不满,冷冷的说:“今日中午,不许用饭,到书房来。” 
 原来和诤发现,今日给吴缄取得药材中似乎其中一味与师父所述的外形不同,不但不同,而且似乎是一味相克的,怎么办,她本想告诉师父,但一顿打的痛楚制止了这个决定,本来师父还说过几日带她下山看看山脚下的春光,要是知道犯了这样的大错,一定不会放她下山,而且,不知一顿板子后,还能不能下地呢。但是钥匙在大师伯那儿,要想到药房换药,除非。。。和诤一咬牙,蹑着脚往师伯院中去了,还好,成齐正督促着两个师兄练武,一个眼错不见,溜入书房,案上摊着几幅画,钥匙放在抽屉中,正要申手,门口一声断喝:“做什么。”几乎把和诤吓得半死。


  祠堂之中,和诤被按在冰凉的地上,她不敢做太多的解释,遗失钥匙,错取草药,隐瞒不报,而且还私自窃取,一切都证据确凿,但她又觉得一切都说不明白,只记得师伯震怒的面孔,师父失望的神色,这个错误太大了,自己脑中已然一片空白,只有脚踝上大师兄华方紧握的力度,让她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弟子杨和诤误配药方,责三十;隐瞒不报,责五十;窃取钥匙,责一百!请师兄监刑。”背后传来师父有些颤抖的声音,他因该是伤心了吧,会不会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呢?只是时光不会都回过去,无可挽回,无可挽回!和诤把手抵在下巴上,头深深埋下,闭上眼睛,她没有勇气去看那刑鞭,更没有勇气去看她的师长。 
 “啪!” 
  一瞬间,她懂得什么是毒打,她能感觉到那鞭子如一条妖艳的蛇,不坏好意地,静静的呆在某个角落,突然长身出击,咬上自己赤裸的屁股,画上一道红色的线条,象火舌的舔舐,她痛得忘了叫喊,只听到师兄的报数。她没有勇气去听,离180下还有多久。 
 “啪” 
  又是一下,与方才那一下呈十字落下,泪水涌出,如果不宣泄这疼痛,她不知道还能否感知自己的存在,浑浑噩噩间想起了这鞭子是师父打下,牙齿往唇上狠狠一咬,也许疼痛也是可以以毒攻毒的吧,自己反而要清醒了一些。 
  皮鞭继续均匀的落下,她先前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屁股随着每一下鞭笞而颤抖,后来,只留下麻木的灼热,隐隐有一条虫子似的东西在屁股上爬过,带来一点麻痒和凉意,她不知那是自己流下的血水与汗水,或许还有严华的难以克制的泪水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鞭子不再有节奏了,开始散乱起来,或许是施展它的主人心神也有些散乱了吧,和诤的牙齿紧咬着嘴唇,手背,但有些机械,她觉得自己不必再克制想要叫喊或是求饶的冲动,什么叫昏眩,这就是吧!大师兄唱数的声音如此遥远,只有师父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在回旋。 
  “叫你粗心,叫你撒谎,手还痒了是不是?你偷啊,偷啊? 你对的起你爹! 有能耐的很啊?” 
  成齐看出师弟的失态,同时华方也觉得手下的身体渐渐不动了,自打和诤上山,他还真把她当个小妹妹一样宠呢。眼见师父有相劝之意,便放开和诤,抱住严华的手,小声道:“师叔,您消消气,在问问妹子好么? 也许她也不是有心的。”


  “什么,我什么时候让仇敏那小子给我送过画,昨儿画完的那几幅好端端的放在书房中,什么时候放到书馆里过?”听到和诤一字一噎的解释,成齐颇感惊诧,昨日他确实。画完了几幅穴位图,但留在书房中,没有动过。 
  “师兄,这女子也太会撒谎,连自己师兄也攀扯进来,枉费你我一番苦心,有徒如此,也是他杨氏门中之辱,我,碧落,杨兄,我对你不起,唉,不如打死了这小畜牲,我一死谢罪罢!”严华一声长叹,举起鞭子,没头没脑的照着和诤有是几下,可怜和诤伏在地上,连呻吟都没了声音,华方连忙挡住,道:“师妹从不说谎的,师叔你知道的呀,再说调换的那味药刚刚相克,世上哪有这般巧法?师妹也认不得,那些药啊!师叔,师父,你们饶过她罢,她,她就要死了呀!”说着说着竟是哽咽起来。 
  听了华方的话,成齐也觉事有蹊跷,当下踌躇道:“二弟,还是到药房去看看罢。” 
  严华此刻觉得自己人已无可主张,缓缓垂下手,道:“就依师兄!”转身恨很地对着和诤道:“还不起来,跪好,方儿,你给我看好她。”言必,与成齐同往药房。 
 一到药房,打开抽屉一看,果然有调换草药的痕迹,那么,如果和诤不识草药,那又是谁入房掉包,而且,门窗俨然,没有撬动的痕迹,是走的门,成齐手里抛着钥匙,突然看见钥匙上有一道似红非红,似绿非绿的颜色,是天山派描绘穴道图的独有颜料,怎么会在这里,在看动过的抽屉,也有一点,不多,但是。。。两人相顾愕然,立时猜了个八八九九,反身奔向书房,成齐恨恨地:“想不道仇敏竟然如此卑鄙!” 
  二人双双跨入祠堂,成齐对华方道:“把你师弟找来快去!”将跪得僵死的和诤正要搀起,华方还没出门,这时仇敏以跌跌撞撞冲了近来,跪下哭道:“师父,师叔,钥匙是我骗的,事都是我一人作的,师妹无辜受累,弟子不肖,该当万死!”言罢拔出佩剑,神门穴上一麻,成齐冷冷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正要起身去点倒仇敏,突然眼前一晃,两把飞刀从背后分对自己和仇敏而去,杀人灭口!先留住仇敏,好查知幕后,顾不得自己,上前接过一把,背后听得和诤闷哼一生,自己背后却没事,愣的一下,一个黑衣人飞身入内,提起仇敏,不等严华,成齐抢来阻拦,人已在三丈之外,远远听得“杨涟有女如此,了不起。”“起”字未绝,人已不在。只听华方抱着和诤哭道:“妹子醒来。。。” 
 
 情节有没有嘿俗啊?觉得自己简直脑水都用完了。多谢支持。


 卧房中,严华坐在床上,把和诤放在膝上,成齐看看身上的伤痕,不禁滴下泪来,稳闻心神,对和诤道:“乖诤儿,忍一下。”一狠心,一瓶药酒直接淋了下来,严华感到自己搭在和诤手上的手背紧紧握住,骨头要被捏断一样,和诤无声地

第2回

承受着药酒灼烧伤口的剧痛。 
 成齐尽量轻地用白布擦拭着和诤娇小的屁股,血污去尽,看了一下创伤,皮开肉绽,红紫交错,好像很绚烂的样子,丝毫没有顾忌那肉身的痛楚,兀自美艳着。成齐食指沾上一点膏药,往臀肉上一触,和诤的小腿往前推了一下,弧度恰到好处的小屁股也是一阵痉挛,严华更是关心则乱,一身的医术无可施展,只好扶着和诤的小脑袋往自己胸口上一贴,紧紧抱住。他可以感觉的衣襟有点湿润,怜惜的拭去她额上的汗水,但是任由她默不作声的哭泣。 
 膏药涂得未到一半,和诤已经不想在控制自己了,疲劳,疼痛,愧疚,莫名的委屈一起发作起来,此刻她比受责时已大为清醒,换来的是对疼痛的敏感,骨头已经要散架了,力气也没剩的几分,只有通过小范围的扭动来逃避伤口与手指的接触,希望可以甩掉钻心的痛楚,成齐不忍喝止这乞怜的表示,做为一个女孩子,她已经表现得足够勇敢而坚韧,一个男孩也不过如此吧!他甚至开始希望她像所有娇弱的小姑娘一样,用一些娇气来宣泄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苦楚,太坚强,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意味着她失去了太多。 
 他示意师弟和他说说话,分散一下她对疼痛的关注,好让自己继续用药。而严华的第一句话是:“诤儿我对不起你。” 
 本来缓缓流出的泪猛然为这句话长流而下,诤儿心中一下温暖起来,抽抽嗒嗒地道:“是,是诤儿不好,看都没看,就去抓药,呜呜,师父,是我该打,呜,师伯说过不可以,啊,犯错的,呜呜!”触在自己屁股上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也许上药人的心中,也是一抖吧。 
 “不,如何怪的着你,你认不得,是别人作祟啊!” 
 “那也不该去偷钥匙,我,呜呜,我。。。不该不有了错还瞒着师父,呜呜呜,差点害了吴叔叔,呜呜。。” 
 “哎,他们有心加害,要不是上课细心,只怕。。。总之一切都过去了,哦哦乖,(又触到了一处破皮渗血的地方)打到后来是师父失态了,你为什么不哭,诤儿,你哭出来罢!” 
 “呜呜呜,我偷师伯钥匙,我,我给师父,呜呜丢脸了,呜呜,师父,你打死我吧,呜呜,只要你还要我这个徒弟,呜呜,不要啊,呜呜,师父,你饶了我罢,痛哇。。我知道错了,呜,下次再不敢了,呜呜,师父。。”突然“哇”的一声,抱着严华,哭出声来。 
 给我丢脸?也许当时下手那么重,真的是出于在师兄面前下不来面子吧,不敢哭,也不是同自己宁上,而是要用难以忍受的痛,来换回可以依赖的人呵!听到下面几句,是所有挨打小孩子都惯常求饶的“典故”,平时责打时,是不许她喊的。原来还是个女娃娃,像所有孩子一样,逃避惩罚是一种本能,只是她压抑的太久了吧!自己的泪,不知何时已划过面颊,滴在褥子上。 
 和诤顾不得屁股上牵动全身的痛楚,像一只乖巧的兔子,受了伤,就蜷起身子,紧紧地抱住师父,他已经,或者早就原谅自己在这场尔虞我诈中浑浑噩噩,受人利用,就犯下的错误了,所以,她要享受这份疼惜与宽慰。而成齐也把最后一点高药,轻轻地摸上那翘起的,娇嫩的,臀肉软软的小屁股。

一 为赋新词强说愁 
 【绕池游】(贴上)恹凭春馆,没事怎消遣?学夫人是小鬟。鸦涂不堪,白字费卷。是俺怠书案许多闲。 
 
 在下川东赵氏,则为金榜上名在孙山后,故而赋闲家中,没事上网乱翻,见风吧许多奇文,没事时也拟学作一,二。怎奈肚腹中墨水忒少,学得些蹩脚文字,又不通二十四史,要架却架不空。只好随便涂鸦,不管史实,真真是白费书卷,浪费空间,聊供诸家姊妹兄弟穷极无聊时作个消遣! 
 
 话说小女不独人笨心浊,更一桩毛病,便是懒散得紧!故而是越懒越笨,越笨越懒。数文成坑,枉费许多好意。而今比去时还无聊三分,便把旧文又来翻新。总是书不多,阅历少;写出来的文是忒丑,反正都是闹着玩儿,大家随意随意! 
 
 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二 问姓惊初见 
 【香遍满】(旦上)楚天春早,鹊衔青山嫩色到,秦楼夜怎堪负良宵?昼来悄,无人画眉描。谁道风月好,愁杀俺乱心焦。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一线秦淮,不知沉下多少脂粉残红,刹那芳华。像昨夜,才十五岁的忆秋,就有许多的王孙红绡缠头,杯杯琥珀,让她脸上泛起的娇色亚过最昂贵的胭脂,句句赞词,叫她眼中的光华熠熠,胜过万千珠宝,我却是这样冷眼看去,这一日当着十年过,追着青春韶华的日子,对于拖拖拉拉的人生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快活快活,快快地活过最华美的岁月,没有痛苦,就花谢春红,也真是时时刻刻都是完美的人生了。 
 
 我却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也是我姿色不够,等闲风月,也是要本钱的!飘香院的鸨儿看着我头一眼时,就说我板板的,没有媚气,也不去笑一笑,看着冷的很,而且已是双十年华,对于这零沽岁月的地方来说,二十岁的容颜,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好,虽然姿容不够,却还有一技之长,轻拢慢捻间,我就看见她脸上满意的神色,何况我腰身灵活,伴个舞总是没问题的,这样也算有一栖身之处了,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过上这带着浓重脂粉气的日子,尽管只是一个乐伎,和那些头牌比起来,对于繁华的体会,还是隔靴搔痒,不过我不在意,我还有别的事要考虑,这一袭红裙,不过是个伪装! 
 
 一院的回廊,绕似回肠,春昼好眠,何况是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闲极无聊,携来龙泉,起舞中庭。 
 
 剑走轻灵,满院生风。本是教坊舞曲,虽持剑而舞,然而歌舞伎舞着却是媚姿千般。我不过只是站在身后配个形儿,舞成什么样子是没有人多加注意的,所以,我这剑,却是出得沉敛!我自觉我的血脉里有一种男子的气概,喜欢刚强的美。 
 
 剑到生风! 
 
 “好!” 
 
 有人高喝一声,我立马收住还在颤抖的剑锋,干净利落!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晴光!好!” 
 
 是个中年男子,风姿挺拔,微有风霜之态,却是更添男子气!也来此攀章台柳?看他此刻神清气爽,怕不是刚从相好处出来?虽然我自幼看的都是圣贤书,可却从不反感风流艳事,尽管我不想当什么艳屑! 
 
 微微一个万福,侧了侧身子,略有几分娇态,这是青楼里必有的!虽然不和我的脾性,微微睨了他一眼,希望他不会察觉什么! 
 
 “呵呵,这位姑娘的剑真是好,纵横捭阖!怎么在下却是从来未见,请教芳名?” 
 
 低下头,轻声道:“小女姓杨,行四。” 
 
 自来此,我再不愿说起自己的名字,也是不能,天知道他们的耳目有多厉害,倘若摸到此地,岂非前功尽弃? 
 
 楼梯微有些响动,是忆秋,款步而来,不觉得间就攀住男子的胳膊,我没去看他们缠绵之态,心中有伤的人,最怕这个了! 
 
 “程大人,这位姐姐可就是教授小女曲子的那位,大人这样垂青小女的琴技,倒要谢谢这位姐姐。” 
 
 谁都是放心我的,呆板的,少语的人,在这里人缘儿还算不错,偶尔也有人说我闷,闷就闷吧!忆秋温香软玉的小手已经拉住我,把我往前面带去,急于炫耀她有这样的姐姐,给她增色,其实我那两手,又算得什么?你们没有听过他的! 
 
 男子作了一揖,低头间,我正面看到了他的脸,很有轮廓,不由暗自为忆秋欢喜,因为我喜欢这样的男子,不是那种只会吟赏风月的小白脸,我是此生无分,却希望忆秋可以得到,毕竟和这小姑娘的情谊颇深! 
 
 “这里代忆秋谢过杨姑娘了!” 
 
 “先生谬奖了!”我喜欢管我欣赏的男人叫先生,即使在青楼里,大少也好,爷也好,听着很叫我不舒服的称谓,配的好像都是腰缠万贯的财主和附庸风雅的蠹虫!我只是凭感觉,这程大人应该是个君子,即便留连花街,我又不要道学家,越是道貌岸然,越是一肚子的坏水! 
 
 大概是听见我呼一声“先生”,这小姑娘更是兴奋,此刻才起早,懒梳妆,云一窝,玉一梭的,更有几分天真的憨态,放开程大人,偎着我道:“程大人虽然是马上英豪,可也是大大的才子,字里可没有半点脂粉气,昨儿个我就说,姐姐你一定欣赏这样的人。”说着向程大人一扬头,道:“你瞧我说的,对吧!” 
 
 这孩子,也幸亏是我,要是别人,你也不怕放走到手的好事儿?看她全无心机,到想帮她一把,却是无从帮起的!这样热络,我正过身子,对程大人淡淡笑了一下,很不惯!不过我也想借着忆秋去探探这“儒将”的底儿,道:“程先生果然气宇轩昂!” 
 
 程大人走进过过来,忆秋也放开了我,那手臂很有力量的,把小人儿搂进自己的胸怀,我看见忆秋贪馋得把身子陷在其中,一握楚腰,熨帖得在臂膀中。 
 
 程大人把另一支手抚过忆秋粉色的脸蛋,我几乎可以猜到那带着茧的手,是怎样温柔的摩挲着桃腮! 
 
 “多谢杨姑娘垂青了!杨姑娘的剑舞真是好,偏是在下无缘得赏!” 
 
 我微微抽了一下嘴角。盯着地上零落的点点乱红。 
 
 “今夜,还请杨姑娘赏个光吧!” 
 
 我听见忆秋呖呖娇啼的说好,然后两人相挽而去。剑上的流苏,缠绕在我的手上!何去何从? 
 
 正是:秋娘妆成非为娇,身落尘泥志未销。 
  何日得洗南冠恨,愿随旌旗向天招!

三 自言本是京城女 
 【月云高】(副末上)弄弦莺语,啼唤迁客去。天涯路知音稀,堪笑不谙道歧。秋娘妆红,不忍拟烟云。望千帆,渺渺归途愁予。枕孤零,夜阑听芭蕉雨。则空怀擒缚苍龙意,却在楚馆伴脂粉居。 
 
 武侯抚琴,空城计穷,心揣雄兵,可退司马虎狼师。 
 
 一个人的心绪,有多少可以完全藏起?最是情到极致,不言不语,莫弹莫奏,只在拨弦三两声中,就泄露了心机。 
 
 四娘就是如此,在一曲《酒狂》里,翻拨她的心事,我听的出来,和我一样,于这温柔乡中不和谐的一处!她的神色应该很平静,但是颤动的琴弦却是翻江倒海,不,那翻的不是江海,是血,火一样红的血,搀上杜康酒,燃烧的淋漓尽致!纵然是浴火成灰,也再所不辞的激昂。当时她有多大,也不过就是十六岁吧,对谁都是恭顺的,仗着这一手还算不错的才艺和要求不高的月例,一心向“钱”的老板娘就收留了她,可是我觉出她的孤绝,尽管在偶尔的罅隙里,她会流露出哀婉的忧愁,为我斟茶时,她捏住我的手,小心翼翼的,那细腻的温柔,几乎让我呀疑,也许是我听错了。不过我,坚信,当她拨弄琴弦时,她的手,一定是气势强硬的,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喜忧参半,说不定她就是可承我志之人,但是也摸不准她究竟是何来头。总归还是年轻姑娘,再缜密的心思,也还是少些经验,我总能摸出来的。念及此节,我轻轻摸了下自己的拐杖。微微一笑,在她来之前,我这被万千人呼作盲佬儿的老头子,还是靠着个,点开一条路的。 
 
 这飘香院的生意还是我瞧着起来的,虽然对着个红粉噬骨的所在,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贡献,总是她给我一碗饭吃,有时私下也帮着老鸨儿盘算一,二。当初刚开张的时节,也是冷清清的,抵不过旁的。我说:“姆妈,咱也有空外面走走,您也少操心些饭钱,对不?” 
 
 最终还是答应了,四处卖卖琴技,也替她减些伙钱,我是一举两便。让着小四和我一搭,好仔细琢磨琢磨。她是无所谓的,和谁于她都一样,也许,更爱和一个盲佬儿一处,她这孩子也好省省心思!不过她的歌喉到还真有几分味道,虽然不是科班教坊出身,但是宛转清越,也自有其动人处。再不够媚气的女孩,总是比一个佬头儿要强些儿,倒亏她,我生意却还不错,想来真是好笑! 
 
 记得是初秋的雨夜,草木未凋,心已颓。她高擎着雨伞,一手挽着我,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巷陌,我身上大略都还是干舒适意,上台阶时,转换挪身时,我碰着她的左袖,湿濡的紧。 
 
 “打湿了呢,不要紧么?” 
 
 “没事,谢谢啦。” 
 
 她说谢谢,可是声音比此刻的夜色还凉。我轻轻抽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我觉得,说不定就在今晚了。我有这样的预感,会看出她的本色。 
 
 我操胡琴,她是一把月琴。款款而来,坐中不过是三人而已,此刻酒残意浓,应召而来的侑酒人,我们是最后一拨了。没什么情绪,我懒懒的,小四还是不动声色,本分的且弹且唱,就算没什么感情,也还是一丝不苟。 
 
 “…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看斜阳照住双飞燕,颊添艳…” 
 
 “…鸾帐栖燕,月华淡淡烟…红楼春无限…” 
 
 这样的字句,她唱着或许真的很尴尬了。却还是依着盘旋曲折的旋律,糯糯而歌。本爱狎昵之辞,倒被她唱出几分逍遥清爽来。 
 
 是酒迷醉眼,抑或这样的词句太能撩拨心魂?

是酒迷醉眼,抑或这样的词句太能撩拨心魂?我只听见四娘衣服微微的悉窣声,向一边略略侧过,让后是官靴踉跄而来。 
 
 “呵呵,小娘子…” 
 
 四娘的身子微微向后里坐来,单薄的衣服,偎过来,还带着秋雨的气息。 
 
 “官爷……” 
 
 声音很细,很柔靡,但是我却觉感到那压过来的衣服上深秋的寒意。 
 
 “啊?哦…呵呵!” 
 
 难怪在院中,只要到前堂奏曲侑酒时,老听见有人说这个杨四娘,怎么就皱着眉头,欠着她二吊钱似的,平日我不大在意,今儿听闻那些寻欢客鄙俗的笑声,我也觉得很是不自在。 
 
 “老师傅…” 
 
 “唔…”有人拿起我的手,大概有两三个生硬的东西硌在我这老手上,看来是不少的戒指呢!一块银锭塞进我的手中,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 
 
 “好生看着老师傅下楼。” 
 
 捡起拐杖,我摸索着走带门外,突然听见弦乍然一松那“嗡”的一声,莫不如我所料,这妮子要发难了? 
 
 就在门外蹲着,那些儿个侍从当然不会真的“好生看着”我“下楼”,在我摸摸索索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些点点滴滴的笑声,这些小崽子!难得到这样的风月场子里来,就是望梅止渴,也想多瞧瞧歌舞伎的,我知道,想来她也是,这当儿,都在楼下街前,杖着主子的声势,挑逗着过往的流萤。 
 
 已将深夜了,就是这样的地方也没什么人了。衣服摩挲得轻响异常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她要到什么时候才动手呢? 
 
 我听见了,是金属的声音,犀利的划破空气,来如电的气势! 
 
 有什么倒下,杯盘狼藉的声响。让后是紧走几步,有血洒在地席上,沙沙的声音,像是蛇在爬。我可以想象她的剑,平时蜷伏着,在琴里,偶尔一点寒光泻出,是蛇目微睁,看好了目标,倏忽而出,一击毙命! 
 
 果然,又有辟空而过的声音,不过略软些,不是她的剑,果然,那剑劈下,却未与什么相交,然而又是一声闷哼!还是一击而中! 
 
 我可以想出她还漠然地看着地上横竖狼狈的尸体,在嘴角拉出一个弧度,然后沉敛地挽一个剑花,三尺秋水上,窦落千点红梅,然后精准的插入琴内,再还自己一个娴雅的外表!也许她还略略整顿了一下拉扯皱了得衣衫?我猜着,这女孩很修边幅的。 
 
 门轻轻的推开,我拽紧了手杖,她退开一步,我听见手紧握琴拨的声音,有骨节的声响。 
 
 我轻轻摆摆手,但愿她不会冒失地就一剑刺来。 
 
 我只是地方着店拌和随侍,还好! 她却是那么的紧张,我轻轻朝门边挪了一点,就觉得那带着寒光的眼光直扫而来。 
 
 一个欺身向前,她不是我对手,我已经握住她紧按“琴”鞘的手,暗暗送劲,她也应力相抗,还嫩点,不过却时候微而不衰,若而不竭,是她武功本身的性质,抑或是她的性格,这武功,韧性十足。 
 
 我低声喝道:“进去!” 
 
 正是:天涯沦落各怀剑,他朝相共砺龙泉。 
  此身若殒何需悔?直向灵台荐轩辕。

四 香车系在谁家树 
 【霜天晓角】(末上)金戈挥洒,逞意气云咤。一麾也曾江海下,戏风流当是铁琶。 
 
 是真名士自风流,孔子尚且云“食色,性也”,芸芸众生又何必自赏君子,弄许多道学?人生苦短,就算真要做个道学,能名流后世的又有几人?不如恣意纵杨,怀香草,拥貂裘,跨名马,握美玉,这就是我所企盼的生活,无限的光华—-与爵禄无关! 
 
 四十,不惑之年!在我四十年的岁月中,有十五年,是在黄沙浸体的塞外大漠里渡过的,生死惯见,日日都是马革裹尸的危险,所以,有人说军人是好及时行乐的—赌胜马蹄下,生命或短促如朝露,谁计身后名? 
 
 或许我也是这样的人,花街柳巷中,时常留连我的身影。不过我自诩,我不是皮肤滥淫的蠢物,即便是虚拟一场绮丽的情梦,也要对这场梦负责,可以逢场作戏,但是我绝不做始乱弃的事! 
 
 说不上我是半生孤老,但是缠绵的情谊却是我渴求的,和烟花女子,毕竟是交易,曲终人散,各自得益罢了。我也曾有内室,虽然是媒妁之命,说不上卿卿我我 但是相知相伴,也会生出情谊,更何况柳氏从我于艰难!可惜婚后十载,就一个人凄寂的死去了,婢女告诉我,她弥留之际一直唤着我的名字—那已经是我闻知噩耗从沙场千里间关奔来的五天前! 
 
 没有续弦,但是,我也不是那种痴恋的情种,太液芙蓉,章台杨柳,我没有少交,但是空着这个位子,因为她的温婉娴淑,我不忍别的女子来玷污,也许话说得重了,但是,没人可以取代。 
 
 桑儿,我和柳氏唯一的血脉骨肉,正当豆蔻,我所有的宠溺就浇筑在她一个人身上了。我预知她的将来,一脉天真,不谙世事,还是个侯门千金。每每看着她的娇憨,我常常在心底泛起一丝愁绪,当初她初降人世,我和柳氏曾设想过她的将来,我不要她当一个只会在闺阁中描龙绣凤的若质女流,我希望她是大气的女人,眼界开阔,曾想,把桑儿带到边关去吧,可叹,才两岁,襁褓之中,就失去了母亲。霎那间,对这她,我只剩一腔柔情,只想把这珍珠捧在手心儿里,不再去考虑雕琢美玉的事儿了。 
 
 还不算太刁蛮吧,其实她很懂事,至少是很想懂事的!我看着她粉嫩的手握着一管上好的狼毫,嘻嘻而笑,满纸涂鸦。要按我的初衷,此刻的宣纸上应该布满风骨硬朗的颜体恭楷了。 
 
 管家在书房的门口探了一下头,我微微示意,然后抱起“坐”在椅子里的桑儿道:“桑儿,今天晚上好好听你李婆婆的话,不可以挑食的。” 
 
 再忙,我也尽量多陪着她,不然这孩子只闷在屋里,和一群切切喳喳的女人一处,我算是个有阳刚气的男人,她也不能只会莺啼燕咤吧?前儿我带她到郊外,把她拥在我的马背上,她很是开心的,什么时候有美人可以拥在马上呢?柳氏是个贤良的妻母,她没有;桑儿将来会很美,但是是我的女儿;烟花巷里的姑娘,就坐坐锦绣雕鞍的马,随便逛逛都是娇怯不已。堪得红颜与我共驰? 
 
 “嗯!桑儿听婆婆的话就是。” 
 
 我偎着她的脸,嫩嫩的。她说她喜欢摩挲我的胡髭。 
 
 “爹爹…” 
 
 “桑儿?” 
 
 “爹爹,你那么喜欢秋姑娘,为什么不接到家中,大家一处?” 
 
 真是天真啊,忆秋是不错,也是一般的小鸟伊人,不过,我不愿意她来我家中,是不是风尘女子,我倒不介意,可我要给桑儿的女人,是我也要起三分敬意的女子,忆秋是只小鸟,和我玩一场游戏而已。 
 
 我没有回答桑儿的话,但是我分明感到,她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寂寞,所以,让我,也让她有一个可依偎的伴侣。 
 
 我看着李婆婆把她带走,然后玉勒雕鞍,就来在飘香院。 
 
 春云暗压,已然传红烛散轻烟,外面是翠色的沉暗,屋内却是珠玉泛光。  
 
 邀得风流骚客,我却先自来到。鸨儿赔着脂红洋溢的笑脸告诉我忆秋还在梳妆。 
 
 我说没关系的,我随便走走。 
 
 廊腰缦回。  
 
 传来试弦的声音,铮宗可闻。 
 
 借着半掩的门帘,我看见屋里的情形,一个老琴师在屋角,背着外面拨弄月琴,衣带摩挲,是另一个女子。 
 
 不是另一个女子,是那早见面的女子。 
 
 一式银蛇出洞,又一式点石成金,虽然是穿着宽大的裙裳,然而我却看见她清奇的骨骼。 
 
 骨骼! 
 
 有人秀,秀在颜面;有人秀,秀在气韵;有人秀,秀在风骨。 
 
 她,就秀在风骨,疏朗的风骨。 
 
 我轻轻叩了下敞开的门,她回头望来,眼光没有那日的冷淡,含着漠漠的笑意。 
 
 “忆秋妹妹马上就好的…” 
 
 忆秋,固然是我相好,但是,那只是游戏, 她或许心焦,我却不那么入戏,我不着急。 
 
 “谢谢杨姑娘了。” 
 
 我对她很感兴趣,尽管她只是好看而已,肤质不够细腻,腰身也不算一握之瘦。可是给人一瞥间就有的秀拔之姿。 
 
 我想和她说两句话,就这样在门口僵着,一个在槛内,一个在槛外。 
 
 老琴师咳嗽起来,她抽身去倒茶,乘着空隙,我也抬脚进来,虽然合礼,不过,她不延我入内,也不算合礼吧。 
 
 她瞥见我进来,微微侧头,算是招呼我随便,这房收拾得条是条,缕是缕,但是东西堆的也太局促了些。转换之间,颇是不便,又当北,阴得很。她不让我入内,莫不怕我嫌此屋陋? 
 
 接过水杯,她起转身来,向我叉手道了个万福,低首间堪见丝丝风韵。她却不近前,只是侍立在旁,挡着那琴师的身子。 
 
 “先生自便。” 
 
 却是随便,我就捡了靠桌的椅子坐了下来,才发觉除开这椅子,就是琴师的一个妆凳。难怪她就这样靠着,窗外的天阴沉沉的,怕又是一场春雨,这屋子被欲来的风雨压得那么低,她这样立在窗边,傲然! 
 
 轻灵的脚步声响起在回廊,帘子一卷,是忆秋,秀色可餐,秋波如酒,带着甜甜的笑意,望着我。喜欢忆秋作我的相好,为她没什么青楼女子的手段,天真罄露。 
 
 “大人来了,快点快点,我让她们都弄好了呢!” 
 
 我的手被一双柔胰握着,几乎是被她拉出的房,跌跌撞撞的。 
 
 来不及回头了。 
 
 但是我猜的出,她望着忆秋,望着我,温和的笑容。 
 
 正是:飞燕玉环各带色,淡妆浓抹自有姿。若问谁可共经浪,须向墙角玉梅折。

五 江柳共风烟 
 【双劝酒】(生上)青锋初砺,少年貌绮。儿郎望眼,需看天际。拟向魍魉擒,当跨青骢骑。不枉背了侠名在系。 
 
 三年了,昔日嫩芽,依然妆成一树碧玉。 
 
 因为长年边陲深山,这样的江南风物每见一次,都给予我极深的影响。天山于我,只有两个单调的色彩—-无瑕的冰雪和山下广袤的黄沙,偶尔的绿洲,那点点鲜翠,显得那么微弱。几曾料想,千里之外,还有着花红柳绿,莺黄燕紫的明丽世界? 
 
 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况天山,离玉门,还那么远! 
 
 在天山的日子,看过一些诗词,怀疑这被描写得梦幻一样的春色,怕不也是骚人才子的假想?三年前,师父令我初到中原,却是为一桩仇杀,满眼都是令我哑然的血腥,还没来得及留意春光,事办完后,春也就去了。 
 
 此刻重来,我却是意气挥洒,纵马江湖的新鲜,油然滋于心中。虽然我师父指点我先要去墓边祭拜,可是,死的人毕竟一非我同门,二非我故交,我不想装的很沉痛,真的,我的心中全是得意。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你看过这句词吧?我从不知杨柳何以可拟作烟,垂垂青丝,怎么可能如烟似幕?今番游历,我要看个清楚。 
 
 果然如烟,蒙蒙迷迷,当地的大哥告诉我,也就这初春几日,翠嫩而薄的小芽,远远观来,才是一障烟雾,袅袅柔弱,和风一拂,怕不吹散了么?在加上画舫朱楼,熙来攘往,这,就是天上人间。 
 
 埋葬的地点是在城郊河畔。因为修堤动工在即,所以令我来此迁其坟茔。 
 
 死者为大,所以少不得一番拜祭,横竖要清明了,算作扫墓一番。 
 
 棺作两具,为着上次来埋葬尸体时,无暇多顾,是草草了结。此番令人另作了上等的棺木,重新收殓。 
 
 和送寿材的脚夫一同去开坟启棺,在鼻下涂上些蓖麻油,跨过火盆,然后动工。 
 
 虽然是过的在刀尖儿上打滚的日子,但是想到腐尸的模样,还是在脚夫启棺的刹那间一阁激灵,嘴角微微的抽了一下,脚夫卸下楔子,向我示意,便走上前去抬着棺盖的一端,我们同时点点头,然后用力一抬。 
 
 没有想象中的腐臭,反而有一丝隐隐的清香,是碧波芙蓉的清香,在江南的城郊里荡漾开来。和风吹过,香飘十里。 
 
 我和那脚夫,望着棺木。 
 
 然后,这老头儿就栽倒在地,是吓昏了,顾不得理会他了,因为我此刻也是一身的冷汗。空空的棺木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滩黑水,凝于木上,金辉映照,宛如琥珀,莹润可观,更脓水,那丝丝缕缕的幽香,竟是自此而散。 
 
 不由人不毛发尽竖。恐是剧毒? 
 
 一只蛱蝶,也是循香而来,在那一丘液汁上翩跹一回,发现不是野芳秀蕊,点弄些些,就飞往别处,乱穿花柳,却还是自在。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看来是无毒之物,望着歪在地上的脚夫,却是皱眉不迭,想着还有具棺木,也顾不得谨慎开启,就用方才的工具,自己胡乱卸了楔木,一揎之间就将棺盖“霍拉”一声推在地上。  
 
 还是一缕幽芳,但是,却非徒留空棺,内中尚存一具白骨。 
 
 却是为何? 
 
 当日据说这几个三四流的武当弟子为人侍从,不知谁与其主有仇,斗杀至死,尸体也就是在此郊野寻得。当时死了有十二,三人,尸体却是分在各处。各人收殓,别的不过是街上打手,惟其此二人是名门子弟,不过技不如人,又委曲在强梁门下,就是武当本派,也无心多过问此事,检验伤痕,都是一剑毙命,除主家尸上刃口细窄,别的都与寻常剑器宽窄相当,验来看去,都是直入死穴,却也无章可循,那几个主家细皮嫩肉,堪想不会什么武功,所以只好说声是高手所为?不了了之,官府

第3回

来查,只知这主家在酒楼欢愉一宵后,登车而去,我等素不与官家多言,既然不是在酒楼中毙命,那这荒郊中,更无从查起。只好罢了,这几个官爷也是累有恶名,只叹门人不肖,错从主人,但到底是武当门中人,不忍不管,本派素与交好,就着我来迁葬,谁知又遇此事? 
 
 棘手,但是我却觉得我是何等兴奋,摩拳擦掌,保不准此番可建一功?顺藤摸瓜,查知真凶? 
 
 可是一望着一地狼藉,却也觉得有些个无从下手,少不得过去,先掐那脚夫人中,悠悠转醒,犹自惊恐不定。 
 
 笃笃笃… 
 
 细碎的拐杖,敲打在古道,斜晖披身,来了一个老者,步履艰难。  
 
 “老丈…” 
 
 还是直往前去。 
 
 我疾步奔去,追到身侧,道:“老丈留步。” 
 
 笃定的敲击声停下,向我侧过身子,却还看着地下。  
 
 原来是个盲老儿,好不可怜,孤身独往,不知所为何去,这样就靠这一根拐杖, 也好艰难。 
 
 “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就是烦请老丈往城中捎个口信。” 
 
 “哦,原来为此,不知公子有甚话,要小老儿带往何处去?” 
 
 我暗笑自己处事不妥,这些话倒不好叫外人知道的,包袱中到是有些我自备的信笺毛笔,却是无墨可书,我取出这些什物,摊开在板车上,却是四顾茫然。 
 
 一阵风,拂起烟尘蒿莱,那鬼魅的香气,又送入鼻中。 
 
 我心念一动,连忙从棺木里蘸了些那黑色液汁,挥洒狼毫,书成一封,略略干了一回,就对折两半,反正他是个盲老儿,不然看见这里许多诡异,怕不也像脚夫那样昏了?  
 
 他一手拄杖,一手接过,看他衣履沾尘,我又取出一锭银子,虽然于他不过是多费些脚步,我却是急等着送信,所以重酬。  
 
 他不打算要,但我还是硬塞给他。 
 
 “公子还未吩咐小老儿将书信递往何处。”  
 
 “老丈只将信交递城南俞家便是,他家曾是镖局出身,此刻歇了生意,做个财主,石头城里,都是有点小名气的。” 
 
 “莫不他家老爷名讳上充下伯?” 
 
 “老丈知道?” 
 
 “俞老爷在城中果有令名,先时我讨生活时节,也在他家弹唱过,酬谢可丰厚的紧!” 
 
 我心中为有故交如此,也是颇感自豪,脸上又带出笑来,道:“如此更好,多谢老丈帮忙了。” 
 
 “既是俞老爷旧知,这点忙不算什么的。小老儿先去了。” 
 
 向我微微一打躬,我也还施一礼“老丈,劳驾了。” 
 
 我看着他蹒跚而去,笃笃的敲击声又响起来,渐行渐远。 
 
 正是:乱世英雄逞少年,恨不长鸣此龙泉。魍魉影来谁目暗,白骨莲香留机玄。

七 眼前风物可无情 
 【端正好】(末)红绡绢,芙蓉面,薄衣衫不怯春寒。隐隐灯醉觑娇颜,先下偷观眼。 
 
 说不清看到忆秋时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太小了,真就和我女儿一般,不明就里,就是一幅全心托付的依赖。  
 
 不是说她没有风尘气,而是她的风尘气是学来的,一丝不苟的模样,所以是十足的天真,忍不下心去拒绝,那起子文人骚客早就撺掇着了,可让我下决心去转一地去护着小姑娘的时候,是那次看着她不辞起舞无气力的模样,卖力的,竭尽她所有的去讨得我的欢愉,不能不去感动。 
 
 较杯酒过,她的赧颜越发惹人心痛,四娘扶她去的时候,我看见她娇小的身子依靠着四娘而去。隐隐有些怅然。来客还在不断的举酒庆贺,我却是想极力推辞,耐着性子又和他们乱了一回,正打算着回去,偏生来了两个访客。 
 
 一老,年逾五十,是过去镖局的东家,在石头城里素以侠名端严而著,那一个不知是哪儿来的,和他一道,年纪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却是一幅少年老成之态,不过到底是黄口雏子,全凭一股子方刚血性顶着,尽收我眼底。 
 
 飘香院的夜,是莺莺燕燕的夜,环肥燕瘦,各争妍丽,又是销金之窟,一应陈设具是珍宝,这两人都是一幅道学态度,穿花度柳的,却是目不斜视,总算俞老爷子素有名声,不然这样的态度在这秦楼楚馆中,早被歌伎给笑倒了。 
 
 爱就爱吧,何必作出不爱的样子呢?我从心底里看不上这样的人。 
 
 不会是来朝贺我这杯花酒的,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在俞老眼中,我是个声色犬马的粗人,在那小子里,恐怖更是个朝堂蠹虫,我索性也不敬他二人的酒了,洗耳恭听他们蹬此三宝殿所谓何来。 
 
 又是那件事,我不想再去提了,虽然一般都是性命,不给个交待说不过去,但是委身奸小,狐假虎威,也说不上什么光鲜吧? 都六年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看坐在角落里的盲老儿,何必和这样的市井落魄之人纠缠不休?三番五次去搅扰本来就不得意的生活?速速打发这二人离开。  
 
 今夜是忆秋的头一次,总不至于辜负香闺的。 
 
 到要多亏这爷俩儿,搅得众人都没了兴趣,他二人一去,便都各自散了。我长出一口气,往忆秋处去。 
 
 拐角处看见杨四,捧着个大托盘,也往忆秋处去。看见我来,就驻足不前,侧身微微蹲了一下。 
 
 我嘴角微微扬起,枉自她和忆秋交情诺深,却是两样人,忆秋全无心机,她却是处处掩饰,我固然还不知道她要藏些什么,但是她的气在此,有种凛然之态,她作出一幅只图一衣一食的态度,我无论如何是不信的。  
 
 我按住她的手。感觉到轻轻的颤抖。 
 
 “先生…” 
 
 有丝慌乱,我却笃定这又是做派,不由生恨,在女人面前我大抵还是得意多,失意少的,我自赏自己的丈夫气概,是挽留芳心的法宝,全都向我的心怀投入,不是忆秋,也是忆秋。她却是要和我争争高下似的,别人都向我坦白,她却向我掩饰,不一定是说她就要爱上我,只是她没有屈从我气概的模样。 
 
 索性再欺一步,把她逼进阴影里。 
 
 两人挨得太近,地方又局促,那盘子上是酒壶碗碟,小菜鲜果堆满了,狼坑得紧,这一逼间,碰到她的手肘,轻轻地抖了一下。 
 
 她没有看我,望着盘中的澄亮的银盘,默然无语。 
 
 微微荡开的汤汁,顷刻间又复平静。我看看她扶助托盘的手,沉稳的托着盘子。 
 
 “先生不可…” 
 
 我双手撑着墙,笼子似的把她罩着,她始终低头,我却想看看她的眼睛。 
 
 “不可怎样?”我说着,抽出一支手,去抚她的鬓发。 
 
 我料想她会侧头避让,闪挪之间,我自有机会看清楚她,方才筵上对目,她闪得太快了,没来得及仔细思量。谁料她没有让,任由我从耳际抚到嘴角。 
 
 “先生自重,忆秋还在等着您呢。” 
 
 我的手就这样顿住。愣了片时。 
 
 “先生,万莫辜负忆秋。” 
 
 她说到此句时声音也略略抬高,有种警示的意味。 
 
 “笃笃…笃笃笃…” 
 
 是盲老儿的拐棍儿,敲打着深沉的夜色,本来被我抵在墙角里的杨四,突然蹭向前来,我忙不迭的退后一步,满盘的汤水果菜,还是被她稳稳地托着。 
 
 此刻她仰面直视而来,眼中有说不尽的凄苦之色,我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黢黑的影子,先于它的主人,拐过回廊,阴云似的压来。 
 
 她瞥了一下缓缓挪动的阴影,又看看我,嘴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打着木头的拐棍声,催逼而来。 
 
 突然,负气似的,也没有什么征兆,把一盘子的东西往我身上顶来,我只好伸手接过。生怕打碎了,会让她难做的,在忆秋的夜里,和一个男人在幽深的回廊中。 
 
 她不再理会我,迎着那阴影而去。 
 
 看一歇这背影,我狠狠心,端着盘子,进了忆秋的房中。 
 
 “阿米托佛,我的爷可来了。” 
 
 那老妈子陪着忆秋呢,看见我端着宵夜,绽着暖昧的笑,我耳音颇好,听她嘟嘟囔囔地说:“还说杨四儿死哪儿去了,原来是恩客自己来款待美人儿。” 
 
 忆秋还背着我,换了见水红的衣裳,虽然只是背影,我猜到她窃窃地笑了。甜蜜而纯真,有似菱角的清甜。 
 
 李妈也不罗嗦了,略略安置杯盘,就掩门退出。 
 
 我走过去,从颈后去搬忆秋的头,柔云的青丝,细细的流过我的指缝。 
 
 她果然笑靥如花。借着灯光,我看见一丝莹亮的,划过脸颊。 
 
 正是:西厢待月寄韩香,怀挟弱花满袖芳。一度春风鹊惊起,回望烟云散淮扬。

六 犹抱琵琶半遮面  
 【缕缕金】(旦上)花钿贴,慵云斜。莲花步步怯,金钗曳。冰弦银瓶裂,铮铮惊雀。则起舞小蛮丁香结,剑气催花谢,剑气催花谢。 
 
 莲步回鸾,广袖舒卷,金兽焚香,玉盌盛光。  
 
 人眼饱餐秀色,是否迷离? 
 
 一个下腰,剑架十字,正好对上座中的程长巳,忆秋在他的怀中,根本就没有注视着在台上起舞翩跹的我。她娇小玲珑的脑袋温驯的贴在程大人的胸口,就像是游鱼投入一片汪洋柔波,脸上写着痴恋与满足,刚过豆蔻之年,犹带稚气。 
 
 程长季此刻坐怀香草,手把琼浆,正是风流得意,座中不少是风流才子,也是艳羡不已的看着他,特以捷才而论,本不分轩轾,都是金粉江南善调风月的人。但是那些个白面书生,都是伤其纤弱,逊其骨采,程长季也是一般的风流,然而独胜在气象,不是刻意为之,风采自现。 
 
 也难怪忆秋投怀送抱一致神魂颠倒, 这举止轩疏,恰似天成。 
 
 程长季的脸上写着得意的笑,却未迷,虽然金樽频举,但是目光不散,清寒如剑,必是胸中有丘壑者。  
 
 他目光由上而泻,我折腰迎上,四目一对时,想来我二人心中具是一凛。 
 
 司鼓的师傅一敲牙板,我应节起身,脆生生断开和他的交接。一个回身,面向主位,剑花轻挽,我不必去对他的目光了,因为低首微敛,屈膝一纳,以谢宾客。 
 
 “好,好好…” 
 
 席上响起零落的彩声,对于他们而言,我不是今宵的主角,莺歌燕舞,纸醉金迷,我只是背景上的陪衬,当我碎步退下时,看见一袭紫纱烟斑卷袭而上,是忆秋,操鼓乐的立马换了牌子,丝竹仙乐风飘,霓裳羽衣乍旋。  
 
 在后台我稍微整顿一歇,我启出琵琶,在屋角坐定,隐在盲佬儿的身后,手拨冰弦,心却不在此处。那带着莲花般清隽之香的黑墨,那手不加点饰的怀素狂草,让我心中惊澜乱涌。  
 
 鸾纱起舞态婆娑,蛮腰柳摆颦黛螺。芙蓉醉液胭脂染,始向瑶台望青娥。 
 
 忆秋毕竟年在稚弱,一曲舞罢已然有不胜之态,娇喘细细,格外有种惹人怜惜的风姿,果然,在骚客的彩声中,程长季推盏而起,流星大步,跨在忆秋的身畔,揽入怀中。 
 
 寻芳拈草,到了这般怜惜份上,底下是轰然雷动,一提劲,将着孩子抱起,忆秋红云上面,只好背过身来。  
 
 鸨儿眼见是个机会,乘着乱劲儿,双奉玉盏,交杯鸾凤,一笑间大局已定。 
 
 众家宾客乘这此节,越发闹得震天介热络。佻达之词渐多,鸨儿怕忆秋脸薄,下不了台,客套几句,就命丫头扶掖回房,又让厨下重整酒肴。 
 
 忆秋从我身边走过时,几乎是哀求的眼神抛将过来。我不由暗自苦笑她这样的依恋。微微扯了下盲佬儿的衣角,他也点点头,然后我起身相随而去。 
 
 我一手搀着这丫头一手抱着琵琶,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婢,要替我抱着琴。我正要卸下,却有人拾级而上,来者是两个男子,一个年在五十左右,衣饰虽非豪奢,却一望而知是富豪之家,另一个正当少年,虽则衣衫简朴,却是意气舒展。 
 
 心几乎跳出腔子,幸好楼道逼窄,借着琵琶半遮面,混了过去。 
 
 推开兰房,才把乐器交给侍婢,扶着忆秋坐下,才发现我扶着她的那副袖子臂弯处已经微润。思想方才,只在擦肩一线,惊魂犹自未定,愣呆呆的看着坐在床沿儿上的忆秋还兀自醉沉在方才的风光里,两颊红晕,不亚胭脂,面向床角,垂首不语。  
 
 “四姑娘?” 
 
 是那老妈子,看着我这样呆呆的,莫不笑我也希望有恩客开苞,定白首之约?我自失的一笑,转过来道:“老妈妈还有甚吩咐。” 
 
 悄悄把我拉在一旁,嘱咐如许,知道等会儿此间二人必然还有一番做作,所以也依她之言布置一番,其实也多亏这老鸨眼光精到,料来这程大人必然作定忆秋,一概竟然是齐全的,老妈子是久惯此道,又叫了两个丫鬟一起和她收拾陈设,反嫌我碍手碍脚,一个劲儿的让我回去休息了。 
 
 “这里就不劳烦四姑娘了。” 
 
 “李妈,别…四姐姐…” 
 
 大概这李妈自忖在这行院中时日颇长,伺候姑娘亦有些年日,此刻忆秋正当开怀之际,却不理会自己这多朝功臣,反而粘在一个小小歌伎身上,留恋不已,倒吃起我的醋来。道:“秋姑娘,这马上就是你人生大事儿,你也该安安静静的,等会儿好伺候老爷,不作兴再这样的,老身还有许多事要嘱咐于你,你可仔细听着。” 
 
 我亦知此刻这老妈子必然有许多闺帷之言要叮嘱忆秋,起身要走,忆秋临阵反而胆怯如许,跳着脚就要来拉我,与李妈好歹劝住,扭她不过,许我去厨下传唤些果酒,在来作陪。 
 
 我也正好趁机去探探风,略安慰忆秋两句,就抽身退出,往厨房要些果酒,攒成一盘,绕往厅堂。在画屏之后,窃闻对答。 
 
 算来一去近六载,那时节我还是个初过豆蔻的小丫头,此刻二十,容颜不知可有大变?在这院中倒是看着许多女孩子一天天变的娉婷如玉,对着长成之姿,再思幼时面容,几乎不识。 
 
 他倒是无甚多变,得意之态难掩,尽管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谨慎严肃的模样,可我却暗自好笑,还真如其当年,一副小老头儿的老到。 
 
 我看见程长季的眉头也是锁着,却有些个诙谐之态,木然听着这小子和俞老爷的陈述,自己略略对答一二,虽然难闻其语,不过情态之间,颇显不虞之色,难得看他如此正经八百,却有几分是拟华方的模样,何其促狭? 
 
 不时他们交涉完毕,起身各自辞别,两人看来是未得所期,面现怅然,相携而去,我捧着盘子闪身一边,他们也不加留意。暗自松了一口气。手捧得都有些僵了。看看他们折腾得也差不多,又经这二人搅局一通,也有意兴阑珊之倦,忙忙退转来,望忆秋处小跑而去。 
 
 正是:六年一别改旧容,琵琶画屏藏真中。得洗风尘此身被,再向旌旗招长风。

八 一袭轻雷落万丝 
 【落梅风】(副末上)融融春酒尽,寂寂深院锁,月移送影颤花儿落,碎步碾香径无声过,闷贴罗衫恐眼儿错。 
 
 云抹天际,月隐仙袂,也只有些微迷蒙的光筛着枝丫而落。闷!虽然只是这样凝神伫立,也是一层轻薄的汗遍润罗绮,却又不能流个淋漓酣畅。 
 
 那夜回到妓馆,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又是一个湿气抑郁的夜,只不过一在寒秋,一在阳春。 
 
 记得过去看过一幅美人图,我回忆着去勾勒此刻的阿四,有斑斑点点的花叶之影,落在阿四的脸上,遮盖了她清冷的目光,凝立不动,好似一尊雕像,淡淡的衫儿倒似一抹轻烟涂在她的身上,氤氲而朦胧。 
 
 “笃笃笃,咣咣咣…” 
 
 夜游的更夫,打定三更。更声惊起一只杜鹃,扑腾着轻羽别枝而去,一朵艳红的花,跌落在她的脚下。  
 
 轻轻似云,委落无声,也就我可以半听半猜的感受到,阿四却受了一惊,只听她迅速地挪开脚地一声轻动,想来余光向下一瞥,却是绛云一窝,倒自失的笑了一下。捏着长剑的手微微调整了一下,又恢复了伫立不动的姿态。 
 
 我伸手扶了一下她按剑的手,果然是汗腻,感到她还是只轻轻地动了一下手,又归安静。 
 
 突然她闪身而出,只听剑气破空,可惜却是没劈着,只听得到衣衫腾挪,却只有一人落地的微响,那厢只有春袍摩挲得响动。 
 
 轻功绝佳。 
 
 却最终还是等来了,未曾爽约。 
 
 阿四的呼吸听着还是轻而匀,可见虽然一击不中,却也气定神闲,不乱阵脚。我相信她的镇定。 
 
 一丝浅笑,带着几乎不可闻的响动,散入夜空,轻蔑之情,无以复加。 
 
 虽然此刻有决生死之危,我却还是想笑,阿四想去诘问,她想去嘲讽,我也想说,可是,都不敢去开口说话,惊动一院脂粉。 
 
 又闻“嗖”的一声,长袭而去,毫无征兆,我轮起手杖去拨,却觉得寒冽的杀气陡然盘转,阿四殊难还手,兵刃也短,只是闪挪而已。 
 
 唯恐阿四有个闪失,我也闪身跃起,三人在空中一阵交错,觉得那细长之物贴身而过,刚刚闪在一边的阿四险些躲闪不及,只好一个倒仰翻身落地,我出手如电,挡架来势,果然是长鞭一根,犀利如蛇,沉敛阴毒,变势迅捷。  
 
 错身而过时,那淡淡的莲香散入我的鼻中,清雅芬芳,然而我知道,苏氏一门的莲非是缟白,也非绛红,而是墨色,如夜的墨色,浓而魅 ,色不褪,气不衰。 
 
 我也是一阵寒气。和着这郁郁天,心神不定! 
 
 一声春雷,炸裂云霭,一袭风,卷过枝叶,所有的人,都是长出一口气。  
 
 又一阵雷声碾空而过,轧碎沉云,一道电光,划空而过。 
 
 万丝春雨,倾天而落。 
 
 五年前,也是如此,雨透青衫。阿四在酒肆之中将那几个官爷杀死,被我看见,本拟和她一同将此事掩盖,不料终是让几个随侍发现。 
 
 杀人,不难,难的是杀人而不被发现,阿四也太是鲁莽,要料理这几个蠹虫,何时而不可?毕竟年幼,虑事不周。 
 
 雨落春叶,淅淅沥沥,来势倒是颇急,大珠小珠,切切嘈嘈,乱声盈耳。不得不凝神屏息,丝毫不敢有所怠。  
 
 果然她是乘机而入,虽然听得不够清楚,觉得身前之雨未依风势而飘,陡然乱起,便知苏氏爆起发难,长鞭破空之音毕竟不同,又兼雨水飘扬之向可为先导,我将剑从手杖中抽出,剑的寒气几乎逼得我都是一冷。 
 
 苏氏一门的鞭法,四海宾服,果然不虚,认穴精准,游走灵动,如狡蟒;力道稳健,雄沉凝敛,似怒龙。六年前,不过是隔岸“观”其杀人,而今交手,更觉不凡,我的长剑甫探入其鞭圈,就差些儿反被她的劲道带偏,总算我修为有日,也催起内力与之相抗,她的鞭力也是略略一软,微微地听她哼了一下,虽然是个平手,不过却含不屑之意,想来是托大骄傲惯了,吃了点点小亏,便如此意气难平,我也是轻轻一哼,却是哼在鼻中。 
 
 我掠了掠粘在头上的乱发。 
 
 瞬息间的松弛,我就听见阿四轻呼“小心”,果然狡猾,对付盲者,都会使慢招以求奇胜。阿四必然从其意态中料得心机,故而出声示警! 
 
 纵然阿四在侧,可以喝破苏氏的招式,但是其出招迅捷,未必可以占其先机,就算阿四明敏,到我这里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何况苏氏保不准会先杀了阿四。 
 
 手心里,也起出一层薄汗。 
 
 阿四也不敢冒动,她知道自己是功力不够,唯恐乱了我的耳音,反而于事无补。 
 
 春雨更急,零落乱飐,心当乱似麻雨。 
 
 回思六年前的那场闷杀人心的秋雨,阿四孤单地立在一边。一地的浓黑,荷香郁郁而散,也是无法可想,受制于人。不得已作下这样的交易,只是不肯束手而已,所以也要一搏,阿四是身背大事的人,断然不肯就此纳命,不合规矩就不合吧,事到临头,火烧眉毛,都先顾着眼下。 
 
 上佳的轻功,又带着这大雨天儿,我也是没把握,要想听点动静,也困难。 
 
 闪电!结下来就是雷,裂空如炸!担心的就是她乘机又来袭。 
 
 果然,只觉得衣服的摩挲声响动之间,就是惊雷破天,声声不断。 
 
 听见微弱的,金属破空的犀利之音,我心中一紧,欺身向阿四那里奔去,又恐是诈,少不得赌他一把,生死有命! 
 
 “啵”得一声! 
 
 谢死这贼老天,飘香院的玲珑雅致,有不少人工造景,所以也不一味求其工,有些个凹凸。苏氏也是一脚踩不意间就踏入一凹积水中。辨明方位,我知是刻不容缓,剑运如电。 
 
 阿四也知此机,不敢怠慢,挥剑矮身向下盘削去,只觉得雨丝乱卷,风声疾响,大概是她挽了个鞭花儿,闪身翻后。 
 
 阿四也是挽个剑花,向其后辗转,穷寇莫追,何况此刻的苏氏尚非“穷寇”,我也是横剑当胸,却不料此女意犹不甘,她苏氏门中的鞭法也果然如鬼似魅,感觉是其跃身回旋,鞭子自左弯后,稍将上来。 
 
 送算是强弩之末,力道也使得不顺手,所以不足威慑,我和阿四都是撩剑迎去,但最终还是得闻裂帛之音。  
 
 都稳稳收势,阿四必定带伤,然而料非致命,她是伫立不言,这妮子,多则是再痛,也忍得。 
 
 三人又复蓄势而待,我感到打在脸上的雨,渐渐轻微了些。 
 
 轻轻的谑笑,方从阁楼上溢出。一如方才委地的花朵,随意地,就打破了紧绷的空气。 
 
 我们,都不由地向阁楼上侧头。 
 
 正是 密雨乱飐芙蓉水,静院无声起惊雷。龙泉和电开云乱,浅笑带花魂噬颓。

九 晓看红湿处 
 【唐多令】(旦上)胭脂雨润红,杨柳丝扶风。一夜墨云书未浓。画龙矫卷落多少,闲卷画帘小庭中。 
 
 一地的落红,虽然谢下枝头,也依然红艳如血可滴,闲莺弱燕宛转回环,浑然不觉这零落飘零之愁,尽情的享受江南春天妩媚的阳光,从不去思量春有多么短暂,稍纵即逝。  
 
 飘香院里还是一片的沉寂,春雷难碎好梦,一宵也苦诗短,日映翠柳,也还兀自眷恋那巫山云雨,只有小环一二,烹茶煮茗,扫洒庭院的细碎脚步和一如莺啼燕啭的闲言宴笑。 
 
 满窗的晴曦,怎么也找不到昨夜的阴郁黑云的影子,只有画在胳膊上的,如朱砂一抹的红痕,触目惊心。 
 
 “墨色莲花并蒂开,胭脂色浓谁怜摘?飞花溅玉空残血,柳叶刀轻剔骨骸。” 
 
 苏门,以墨莲为志,其门中有毒,亦色浓如墨,飘香如莲,江南武林谈而色变;与柳氏一门的柳叶刀共享世誉。苏氏一门,但课女子,从母姓,自立万者起,都以姿色清灵,仪态温婉而艳称于世。 
 
 笑靥双开似芙蓉。自从看见桑荷,方知名下无虚。一颦一笑中,果然是风情流露。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 
 
 那是玉荷映于微阳下,满眼都是妩媚的风情。 
 
 阴云浓重的暗夜,月色明灭,在去看看,墨色芙蓉妖娆的风姿何其令人窒息,如鬼似魅,清冷的寒气逼压而来,秋水如刀,寒彻肌骨,却又在嘴角溢出一丝如烟般梦幻的,袅娜的浅笑,不,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笑过,只是有点些微的笑意,但有意,可神会,难查辨。  
 
 六年前的那帮流徒一见苏桑荷,未对答一词半言,就先酥软了骨头。男子眼中看去,自然是销魂蚀骨,而我,一个女子望去,但觉何以自己形秽如斯?她所到处,草木添色,花月失神。不免暗伤。 
 
 但是是敌人,此刻生死相见,交易做成。虽然自知技不如人,也是拼死应战。 
 
 交手才知,这仅仅长我五岁的墨莲使,其功力之强,纵我再修十载,对其今日之修为,只怕也是有不及处,最后那一稍上臂,几令我疑其长鞭是灵蛇,有目可视,意转自如,虽然是以余力斗,但其神振电势,一如豹尾。春锦又薄,应声而裂,一丝鲜血就是一道红墨痕,氤氲着,散开在衣袖上,然后蜿蜒而下,和清明的雨水混合,渐渐淡去色泽,缕缕如丝,飘然而散。 
 
 纠结的命运。何以偏偏赖上我?所谓“一如江湖岁月催”,其实,催人青丝转雪的,何尝是岁月?一丝牵一缕的把柄,交易,暗算,牵制,才是令心智枯竭,红颜缟褪的根本,一但缠上身来,清平的日子,何日可得? 
 
 这一鞭子着力颇重,侵入骨髓,我盘头发,举手向后,牵扯着,就是一阵阵的痛。 
 
 一把青丝在后,梳得极是困难,好容易妆成,手都有些麻了。现在院子里还是一片祥和宁谧,不到晌午,也不会有人起来,都是夜猫子。 
 
 闲来无事,昨夜风雨,又从我脑袋中一一划过,委落在地上的一枚花钿,还没来得及看清,借着昨夜最末一道闪电,苏桑荷本来就如瓷器般清白的脸颊,大概是那道电光的缘故,瞬间几乎是白如玉石,俯身拾起花钿,就飞身离去。 
 
 楼上还是轻微的笑,和柔靡的喘息,心神荡漾,我不禁皱眉,就算是在妓院里,闺帷之事,也不必如此吧?春情外泄一至于斯,不过不可能为此,就退却了那苏氏吧? 
 
 花钿被捡走,空剩一院渐渐弱下来的风雨,我捂着伤口,走到盲佬儿的身边,想要去问。 
 
 “师傅?她…” 
 
 哆哆嗦嗦的手,攀住我,略略顿了一下道:“伤口没事么?” 
 
 伤口虽然痛,至少说明没有在鞭子上喂毒,我自然也无大碍,本来就素只是破皮而已,血也流的不多,和着雨水,连打扫都给免了。 
 
 “我没事的。” 
 
 “哦,那就好,快回去吧!” 
 
 当时也不便多言,所一跃身纵入卧房,将淋得湿透了得衣履尽皆换了,又蹑足将踪迹打理一番,望着那被撕裂的衣衫,眉头暗皱,自己别手别脚的收拾了下伤口,和衣倒下,却是辗转不眠。 
 
 雨已收住,却是点点滴滴滴它不尽,朦胧一会,毕竟不敢成眠,大清早的又起身梳洗一番,对这妆镜发呆。 
 
 “哔啵”的敲门声,倒让我一惊,大清早的,谁来找我?正要起身开门,不速之客却已推门掀帘,望着我了。 
 
 一夜春情,衣履随意,略显疲态,却依然不失倜傥之韵,托着一个小匣子,微笑着望着我。 
 
 “杨姑娘起得早。” 
 
 深道一个万福,我略略抿嘴笑答:“先生也起得早,昨夜雨骤,想来难以尽兴的,可切莫辜负春闺啊!” 
 
 大概是他未曾料我也戏谑起他来,他也是微微吃了一惊,旋即道:“姑娘不知,神女会襄王,也须得有云雨暗来,才好成人事啊!” 
 
 提起云雨,我咬牙暗骂自己,本来昨夜那花钿就不明不白,和这程大人颇有干系,何以撩拨着又提这个?我与他又无别的话可说, 只得相望无言。 
 
 他静静的看着我,也看了好一时,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第4回

。 
 
 我也只好不动声色。 
 
 “娘子这样,就任客人在门口不延邀入室,难怪这生意不好啊!”说着也不用我延邀,就跨入室内。 
 
 幸好我将衣物都收拾干净,只是这话也忒怄人了,我淡淡道:“阿四庸姿劣貌,就算是强拉客人进来,也是徒增厌恶罢了,不如不请,彼此还留一线。”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把盒子托在掌中,一手掀开,是些珠翠。 
 
 “姑娘不知,这人须靠衣装,似你这样,若是妆扮些须,有不可说全无姿色,这点薄礼,还望笑纳。” 
 
 我不稀罕这珠翠,冷冷道:“无功不受禄,先生有忆秋昨夜新为开怀,又量珠别人,不太好吧?” 
 
 他似乎是自嘲,但也许还是嘲我,就算赠我珠翠,像我这样的平常颜色,也未必就会让人觉得我和他有事,一点笑旋在脸上,疲态尽扫。 
 
 “鄙人就是为忆秋而来,她时时刻刻念叨着你,只是不愿孤零零的就随我回府,所以烦请你也一并屈居寒舍!” 
 
 我万不料有这等事,好容易把惊讶之色收起,只道:“将军府仆从万千,何须阿四伺候?” 
 
 “呵呵,我也这样想啊,可她就认定要你陪从。我还有个十多岁的小女,正缺个年长之人服侍,那奶妈儿太老,我看你在此间也通些翰墨,服侍小姐,总不至于让她太过娇纵的,你也算是后半辈子有得吃了”说到此节,他又是抿嘴一笑,“你在这里也没个恩客,总不成守个盲眼琴师一辈子吧” 
 
 我望着匣子中一支翠碟翅上闪耀的水砖,道:“师傅眼盲,离不开我的。” 
 
 “姑娘不用挂怀,我自然妥贴安排!都和他说好了得。” 
 
 … … 
 
 “你收拾一下吧!” 
 
 檀木盒子轻轻的合上,却也是脆生生的一响。敲在心上。 
 
 再抬头时,晃荡得竹帘摇曳着阳光和阴影,我慢慢走过去,打开匣子,托起那枚碟形的花钿。 
 
 正是:红颜林花两映娇,碧蝶翠钿双来悄。一入春芳迷乱眼,拨云散雾看他朝。

十 风吹花柳满店香 
 【阮郎归】(丑上)傍壁听墙六面耳,探言传语嘴。有钱莫道鬼磨推,使磨儿推鬼! 
 
 却说这将军府内,我这眼里看来是金山堆,银山叠。兰房无限那是香闺万千,谁家粉头不爱着咱家府上又是有钱,又是有势,便道是咱家将军四十岁的身子,也还是风流无边。前个儿将那飘香院中,一壶花酒,娶回小夫人一位,咱瞧着那水蛇腰儿桃花面,心中好不艳羡,又带回乐伎一个,唤道四娘,陪陪小姐小夫人。别看着这娘行人长得不咋样儿,也就是个使女,这头天入府,倒还使唤起人来。大毒日头地下,可站得我是两腿酸麻。 
 
 细碎的脚步踱将过来,料的是这四娘,我且嗑我的瓜子儿去。 
 
 “小哥儿久等了!” 
 
 我转过身去,正对上她,我就一在外头院子打磨旋儿的最下小厮儿,月领几个小钱儿,不要说这行院中的婊子,就是街头巷尾的流莺,我也是没钱攀附,这辈子也就指望着上头发落些梅香,好上我这破船。今日倒可把这石头城里大行院中的歌女仔细打量一翻,倒也是生平福分了。  
 
 一袭暗绿的长裙,浆洗得久了,边上都觉得有些个发白,身板儿倒还可以,不过也真算不上什么美人儿,皮肤也觉得有些粗糙,虽然是在外头干活儿,我身边粗作的姐姐妹妹都和她不相上下,还没她那股子冷气儿,也嫩的多, 水灵的多。 
 
 我老实不客气得打量她,贼忒兮兮的眼神儿—小香儿就这么说我眼神儿的—-把她身上流了个遍。她却不动怒气,冷乍乍的眼光和我的一对,我倒矮了三分气焰。 
 
 嘴角间抿起一丝儿笑意,突然觉得四娘的嘴唇还是很好看的,温润的线条,然让想听听她的话语,觉得,她是个可亲的人。 
 
 左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儿,笑意依然荡漾在脸上,目光也不那么冷了,睫毛在她的眼边投下荫翳,金色的阳光,抹出几分妩媚的态度来。就这样看着我,我一时没缓过来。 
 
 “小哥儿?” 
 
 我僵僵地伸出手,那嘴角边的弧度,弯起新月,有一种宽容的嘲讽孕在其中。然后她的手腕轻巧的一翻。 
 
 是一些铜哥儿,还有两碇碎银,稀里哗啦地,一线水似的流在我的手上,砸得我生痛,却是毫不犹豫地握在手心儿里。 
 
 不算很丰厚,但是也不差了,至少,我以为她不会打我这么多的腿脚力钱。也真贱胚子儿,我就觉得我的脸上笑得跟花儿似的,突然自己都有点瞧自己不起了,阿成啊阿成,你就那点德行儿? 
 
 “您,您吩咐。”腰折为钱,我的腰很软的。 
 
 “相烦哥儿将这个包袱交给我师傅,你知道他在哪儿的!” 
 
 何以言语这样少?别人托我跑腿办差,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她倒是干脆!我待要打两句哈哈,她已经把打好的包裹递将过来,我只好伸手接过。 
 
 包裹不重,软软的,大概就是衣物等类,去接济一下吧!可是她郑重地姿态,我看着,包裹接在手中,好像有几千斤重! 
 
 我觉得自己的心,也是这样,被这千斤重的石头,砸出一片水花儿,也不知道要何时才得安宁似的,也不敢再去何她罗嗦,或者说,我知道这个处事快决的女人不想再听我的废话,接过包袱,我第一次半句儿不说,拎着就走!

我觉得自己的心,也是这样,被这千斤重的石头,砸出一片水花儿,也不知道要何时才得安宁似的,也不敢再去何她罗嗦,或者说,我知道这个处事快决的女人不想再听我的废话,接过包袱,我第一次半句儿不说,拎着就走! 
 
 这盲佬儿本姓左,到被安排在城外的一座古寺之中,皆因其素会弹唱之故,好做些送葬的营生,这几日是夜里落雨,一到白天,却又天气正晴,从城内往城郊行去,走到正午,我已经是一身臊汗,好容易挨到严华寺,却听那小沙弥道说是这佬儿每日中午,必到庙下小店中沽些儿水酒,此刻还未回来。我一闻此言,真是火气儿上窜,这大热天儿的,山上山下,冤我走了不少的路,我将那包袱往小沙弥怀中搡去,道:“到时,就烦请你小秃驴儿把这包裹叫给盲佬儿吧!” 
 
 也不待那小和尚回嘴,我就忙不迭地往山下奔去,虽然嘴上不可输口气,这一寺的秃驴儿都和我计较起来,我可吃不消,这下山倒是觉得顺畅得很,不时就窜到山脚下儿, 行不数步,果然见一家村店,挑着晃儿,斗大的“酒”字儿,风中只是乱摆晃,荡漾起十里酒香,大概就是这左老头儿的常去之处。 
 
 站在店门口,我往地上啐了口吐沫,好家伙,都在庙里住着,还往山下吃酒开荤?我打帘往小店中望去,却没有盲佬儿,刚才下山时却又未见人上来,多半又往什么地方钻沙去了。 
 
 我平日也好两口酒儿,不过多是喜欢和兄弟哥们儿一道子去,也好显摆些儿,所以虽然差主给了脚力饭钱,我还是想赶着回去吃官中开的饭。虽然腹中饥饿,也是不打算在此打尖儿。正要退出, 却看一个村姑捧着盘子酒水而来。 
 
 尝过菱角吗?清纯的甘美,醇厚而真,她的脸上就有这样的小儿女之态。 
 
 “客官尝尝村店自家酿的米酒吧?” 
 
 说着,拾掇一根条凳,利索的排开筷子碗碟儿。莲藕似的胳膊,脸上带着村家少女才有的红润,头上包着块青底儿白花的方巾,那细碎的白花,煞是叫人怜爱。 
 
 “客官,这里吧,柳荫儿底下,又凉快又新鲜。” 
 
 和所有的野店一样,堂面不够大,都搭出一截棚子,四围都是老柳树,吐着嫩芽儿,垂着鲜绿的丝儿,她站在一片荫翳里,扶着桌子,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风中时不时飞洒的柳絮,轻巧地沾在她的头上衣上,一店都是野芳的香气。 
 
 我脑子里给了自己一耳光,狠狠的扇下去,看着姑娘,人就挪不动了,我就坐在她拖开的条凳上,端起她筛出的一碗酒,一饮而尽。  
 
 看见我的脸上是笑呵呵的,也不知是笑酒香,还是笑花柳儿香,还是笑这人儿香,她道:“客官,奴家和你端些儿花生碟子可好,小店的牛肉烧饼也是好的。” 
 
 说完,也不带我回言,就旋身儿去给我端小菜面食, 姣俏地一扭身间,顺手扯下一片柳叶儿,细细腰肢,旋起裙子一朵花儿。 
 
 她也穿着绿色的裙儿,却是嫩色明媚的样子,和着接着古道的远放一样,带着春天的好心情。我几乎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裙子,摸摸着城郊的春色。  
 
 正是:远上山寺人未访,吴姬村酒留客尝。飞来轻絮香满店,嫩色和草两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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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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