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金枝_xuanlihan

第1回

贺寿 
 
 
 身佩安危三十年，谗锋虽中节弥坚，古今多少功名在，谁得如公五福全。 
 
 宋人的这首诗，讲的便是唐时大将，汾阳王郭子仪。他在世八十余年，为大唐天子立下了赫赫功劳，却又能“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世而上不疑，侈穷人欲而议者不之贬”。郭令公一生之事，成就无数传奇。 
 
 本文所讲的，便是他家的故事。 
 
 话说那日正值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王府里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郭氏夫妇身着吉服，言笑晏晏地与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宾朋迎来揖往。此时的郭子仪深受皇家倚重，连今上最宠爱的小女儿升平公主也于年前下嫁给郭家第六子郭暧为妻，可谓富贵权势熏天，无人能出其右。因此朝中大臣，不论平日交情如何，几乎没有不来祝寿的。一时间汾阳王府里高朋满座，那些达官贵人们带来的坐骑，几乎要连马厩里都存不下了。 
 
 正热闹间，忽然一声通报：“太子殿下到！“满座宾朋登时安静了下来。东宫太子前来贺寿，代表的乃是皇帝，可以说是天大的荣宠。汾阳王与王妃急忙忙迎了出去，还没走出几步，只见太子李适一身大红滚金边的长袍，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已经进得厅来。郭子仪忙要行礼，还没等他跪拜下去，早被太子一把搀住，笑道：“今天是汾阳王的好日子，父皇原本要亲自来道贺的，只是怕他来了王爷要拘泥君臣之礼，反不能尽兴，故而让只让我一人前来，临行前还再三叮咛，不让受你的礼，因此还请汾阳王不要多礼才是。“听太子如此说，郭子仪口中虽连称不敢，却也不再勉强。太子又命将寿礼献上，一时间金银绢帛络绎不绝，其中一对赤金寿星，一支羊脂玉如意更是宝光流转，耀人耳目。太子带来的最后一件贺礼，却是皇帝手书的一个大大的寿字，用泥金裱了，铁划银钩的，气慨不凡。宾客们俱都看得呆了，那金寿星和玉如意虽然贵重，又哪里及得上当今天子的亲笔墨宝那么难遇难求呢？只听太子笑着一一指点道：“这对寿星，是我的一点心意，这支如意，却是母后的意思，这幅寿字，才是父皇的贺礼。汾阳王功高德劭，寻常物事不足以彰表父皇的体爱之心，因此才亲手写了这幅字，祝汾阳王多福多寿，子孙绵绵。“ 
 
 郭子仪积功而至有此爵位，几十年来也算是深受皇恩，但今日如此出众的皇家恩宠还是让他眼睛有些湿润，面南拜倒，颤声道：“臣郭子仪叩谢皇恩浩荡，老臣虽肝脑涂地，亦无以报天恩于万一…“太子不等他说完，忙满脸堆笑的将他扶了起来，君臣宾主再谦让客套几句，也就分别坐了，一时间君悦臣欢，也不必提了。郭子仪又命将圣上的题字悬挂在中堂，只映得满室生辉，更显得华堂春暖，喜气洋洋。郭家的子婿亲戚，也纷纷觉得与有荣焉。 
 
 眼看着吉时将至，众人纷纷准备行礼事宜，这时节，只有一个人开始坐立不宁，不时的抬眼看着门外，仿佛在等待什么人一般。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郭家的六公子，尚了升平公主的郭驸马郭暧。 
 
 在旁人看来，能娶到美貌如花的天之娇女，那是几世才能修到的福份，但于郭暧来说，这其中甘苦，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那公主虽然美貌，性子却十分骄傲，他虽是公主的丈夫，却不能随心所欲地陪在妻子身边，需等到公主心情好了，在宫门前挂起红灯，才能得以进见。好容易见到妻子，又需得先行君臣礼，再叙夫妻情。郭暧对这个又是爱娇又是刁蛮的妻子可算得是又爱又怕，爱的是她欢喜时的俏语温存，娇柔婉转，令人如坐春风，怕的是她恼怒时的风雨雷霆，说又说不过，劝又劝不来。因此虽原本也是有些儿骄衿的性子，却惯了闺房里的温言软语，做小伏低。 
 
 唯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公主对待自己父母的态度。哥哥嫂嫂都会对父母晨昏定省，以示孝道，但每对公主提及，只会换回一句话：“论国法，本宫是君，汾阳王是臣，若要讲礼数，也得先讲国礼，再行家礼。“把他噎个半死。虽说父母宽宏大度不计较，但在汾阳王府中已成笑谈，令他郁闷不已。 
 
 这回老父寿辰，郭暧早早儿的便在公主面前连哄带求的，好容易求得她心意儿软了，答应以子媳身份前往拜寿，不料今日一早，公主便在磨磨蹭蹭，梳洗要半个时辰，找个衣裳花儿又是半个时辰，郭暧略不耐烦，公主便发娇嗔道：“人家费心妆扮，还不是为了驸马爷的面子。堂堂汾阳王的大寿，公主儿媳蓬头垢面的，可成什么样子呢？不但王爷颜面扫地，就是皇家的体面，也要损却几分呢。“一听娇妻连皇家体面都搬了出来，郭暧登时无话可说，他等待不及，没奈何只得先行前去拜寿，临去前再四的叮嘱，让公主打扮归打扮，可不要误了吉时。 
 
 但此时吉时临近，公主的车辇却连影踪儿也不见，郭暧只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分身为二，也好派出一个回宫去看看究竟。忽听得司仪一声赞：“吉时已到，行礼如仪！“郭暧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像要炸了开来，直到此时，公主妻子仍未现身，不由得又是羞惭，又是恼恨。只见哥哥嫂嫂姊姊姊夫双双对对的拜倒行礼，父亲眼中满是快慰的神采，心中更是羞愧，一张俏脸儿直涨得飞红。终于轮到他行礼祝贺时，也不知是怎样鼓起了勇气孤零零一个儿跪了下去，然后叩头，祝词，献寿。宾客们的小声议论令他沮丧，父母略带失望的神色更是令他绝望。 
 
 他昏头昏脑的撑持了站起身来，强抑了烦乱的心神，坐回席中。甫一开席，不待仆婢侍奉，便连斟了两盅直灌了下去。 
 
 他原本在哥嫂面前说得嘴响，说是公主一定会来拜寿，这回落了空，只落得羞惭无地，直垂着头，生怕有人提起一星半点儿的。偏偏酒过三巡，素来有些刁钻的五哥便笑嘻嘻的举杯敬他，道：“六弟，公主弟妹这回却又为何不见？“郭暧神色尴尬，期期艾艾地道：“她，她身子有些不适…“五哥微微冷笑道：“身子不适么？只怕是心里有些不适的吧？“郭暧被他将住，一时说不出话来，更觉如坐针毡，恨不得找条地缝，一头钻了进去。众兄弟见他如此，也觉无味，大哥轻轻咳了一声，将话题岔开，觥筹交错间，似乎大家都忘却了这番不快。便只有郭暧心情烦闷，连着喝了几盏闷酒，不觉醺醺然的有了几分酒意。他因闺阁之事烦恼，众兄弟也不好相劝，只装做不见。好容易熬到席终人散，郭暧拜别了父母，醉眼迷离的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闯宫 
 
 升平公主在寝宫里欢欢喜喜的踱来踱去，一忽儿吩咐宫娥：“驸马爷累了一天，想必乏了，快挂起红灯，也好让他早些歇息。“一忽儿又吩咐侍儿：“驸马爷自宴席上回来，多半有些酒意，快备下醒酒汤，好给驸马爷解酒。“ 
 
 忙乱了一番后，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菱花镜儿整整头上宫花，看着镜子里映出的那张娇美如春晓之花的容颜，喜孜孜的用小手托着桃腮，等待丈夫归来。 
 
 想起早晨的时候，驸马再三再四的要求自己去给公公贺寿，原本也确实想去的，但打扮停当后，却越想越不对劲，自古以来哪有身为君上反而给臣下叩头行礼的道理呢？心中别扭不已，于是终于没有前去。“驸马会不会为此怪我呢？“，她心里有些忐忑，但很快便自我开解：“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何况论礼数我也没有差池，驸马该不会这样不通道理吧？“
 忽然听得外边一阵喧哗，侍婢杏儿慌慌张张的奔了进来，颤抖着声音回禀道：“不，不好了，驸马爷他，他…“升平公主俏脸一沉，道：“好好儿说话，驸马怎么了？“杏儿道：“驸马爷他，他已将红灯打碎，闯了进来了。“一听此言，公主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心下大怒。正要发作，却见郭暧满身酒气，大步闯了进来。见了她也不像平日一样行礼参拜，反乜斜着醉眼，上上下下的看她，目光中怒气腾腾。杏儿见状，忙告罪退了下去。一时间，寝宫里便只剩下小夫妻两人。 
 
 升平公主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气恼，喝道：“驸马，本宫好意允你进来，你却为何好好儿的将红灯打碎了？“ 
 
 郭暧冷笑一声：“谁理你什么红灯黄灯，驸马爷我见不得这样的东西！我来问你，今日是我爹爹寿诞之期，我再三的让你前去拜寿，你口中也答应得好好的，却为何连影子也没出现？分明是你自恃身份，瞧不起我爹娘！“ 
 
 公主小嘴儿一撇，道：“我道是为什么缘故气成这个样子，却原来是为这区区小事！你说我不去拜寿，不敬公婆，我倒要说是你驸马太不知礼。自来君臣有分，贵贱有别，谁曾见为君上的反向臣下下跪行礼的？汾阳王虽是本宫的公爹，但也一样是我唐家的臣子，怎能和本宫这帝王贵胄并论？本宫若也前去，到时候公公反要向我行礼，于颜面上须不好看，因此才不曾去得，驸马反怪起本宫来，真是好不通道理！“ 
 
 郭暧见她如此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下更是着恼，冷哼了一声，道：“既然说君贵臣贱，你金枝玉叶的公主，又何必下嫁微臣？岂不是辱没了你公主大人？“ 
 
 升平公主傲然一笑，道：“那也亏得我父皇对汾阳王好生看重。“ 
 
 郭暧听她言下之意，竟然暗指郭家富贵全仗皇帝宠信，不由勃然大怒，眼中直要喷出火来：“你休道我郭家富贵全靠了你！当年安贼起兵作乱，明皇退入蜀中，京畿沦入贼手，若不是我父子兄弟衣不卸甲的南征北战，拼死保了先皇与当今天子，哪里会有你这尊贵的公主？“ 
 
 他醉意醺醺，又被怒气冲得头脑发昏，说话便欠了思考。公主听他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只恼得柳眉儿倒竖，圆睁了杏眼，娇喝道：“郭暧，你，你反了！你竟敢说父皇全靠了你郭家才能有天下，你这是居功自傲，心存不满！你若是乖乖向我磕头陪罪，要饶了你也不是不成，如若不然，我，我可要回父皇去！“ 
 
 郭暧酒气一个劲儿上涌，越发听不得公主的威胁，几步上前，握紧了拳头，道：“我怕什么！今日本驸马便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懂礼数的小丫头！“
 
 
 宫娥们在外边听到争吵喧哗，原本不以后为意，没曾想素来骄横的公主竟会吃了亏，直到听到公主的哭叫，这才赶了进来，一见如此情景，立时呼啦啦跪了一片，纷纷劝道：“ 驸马爷请息怒，公主乃是金玉之体，若有个好歹，不但奴婢们不好交差，就是驸马爷也脱不了干系啊。“郭暧咬着银牙，又在公主温软滑腻的小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这才松开了她，回头向宫娥们道：“你们也不用怕，有什么祸事，只我一个承担便了。“他站起身来，斜着眼儿瞟了公主一眼，却见她云鬓凌乱，金钗儿歪斜，头上带的花儿朵儿掉了满床，身上的龙凤八宝衣弄得皱巴巴的，山河地理裙被褪了到膝弯，光着红红的小屁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模样儿十分可怜，心中不由软了，只想将她搂在怀里温言安慰。不想公主一面抽抽噎噎的哭泣，一面又说：“郭暧，你这是以下犯上，是欺君，呜呜，我要告诉父皇去，看你怎么收场！“一听此言，郭暧心中的柔情登时烟消云散，冷哼一声，道：“你只管告诉去，驸马爷我几曾怕过谁来！“他微微冷笑，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了宫门。宫娥们何曾见过这阵势，也不敢阻拦，只能面面相觑，任凭他去了。
 御状 
 
 可怜升平公主，在父母的宠爱下长了十数年，一向是她给人气受，几时受过这样的气来？公主见驸马拂袖而去，如此绝情，屁股上又疼痛不已，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休。宫娥们被吓的不轻，以为公主伤势沉重，一面为公主着好衣裙，一面便要传御医看视。公主虽然伤心气恼，心中却也明白自己伤势并不要紧，何况伤在那种地方，怎么好意思让旁人来看？羞也要羞死人了。她勉强忍住了哭泣，道：“罢了，本宫并无大碍，随便用些药膏也就是了，倒不必传御医了。“宫娥们忙不迭答应了，仔细看时才发现公主臀上不过略有红肿，伤势十分轻微，遂取了些去淤活血的药，轻轻替她揉搓，公主趴在床上，想到驸马无情无义，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她哭了一会，怎样也咽不下这口气来，伸手拭了拭泪，道：“柳儿梅儿，速速备好车驾，随本宫进宫面圣！“两名宫娥答应了一声，匆匆去了，不多时柳儿回话说凤辇已然备好，公主也不要人搀扶，自己下了床，就这样歪着珍珠冠，横着金凤钗，鬓云凌乱，衣衫不整，肿着眼睛，花着脸儿，气呼呼的登上车辇向皇宫驰去。

皇帝十分诧异，自己女儿性子如何，他心中十分清楚，这刁蛮丫头不去欺负别人已是那人祖上积德，哪有人敢欺负了她？却不知道今日怎会弄成这副模样。他咳了一声，道：“皇儿，你且慢啼哭，跟父皇说，你怎会弄得这样狼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升平公主把头埋在母亲怀里，任凭母亲抚着她秀发柔声安慰，又抽泣了一会，这才回过头来，抽抽噎噎地道：“父皇一定要为儿臣作主！驸马他，他打了人家！“皇帝哦了一声，心中却十分不信。这女婿的情况自己也略知一二，一向恪守礼数，对女儿十分温柔，怎么可能会动手打人呢？于是问道：“那驸马是为何打你？“升平公主依偎了母亲坐下，小手儿弄着衣带，吞吞吐吐地道：“今天是汾阳王的寿诞，驸马喝了些酒，就，就打了人家。“皇帝笑道：“是啊，今天是你公公的寿辰，想必你也去拜了寿了？那么驸马竟是在汾阳王府动的手？“他明知郭暧不爱饮酒，行事素有分寸，决不可能无缘无故借酒行凶起来，是以有此一问。果然，升平公主俏脸儿腾的红了，怯生生地道：“儿臣，儿臣其实没有前去…“一听此言，皇帝大约也明白了几分，他心中不悦，哼了一声，道：“堂堂皇帝的女儿，怎么连礼数都不讲了。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皇后也觉得女儿没理，附和道：“是啊，你公公大寿，连你太子哥哥也去送礼恭贺，你这做儿媳的怎么反而可以不去？“
 
 
 升平公主见父母都在指摘自己，很不高兴，撅起了小嘴，道：“虽然汾阳王是儿臣公爹，可是论国法儿是君，他是臣，天下哪里有君拜臣的？再说，就算是儿臣的不是，驸马也不该这样打人家！“一边说，一边又要啼哭。皇后听女儿说得可怜，又见她眼睛肿肿的，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花了，模样儿哪里有平日里半分的神采飞扬，心下不禁十分怜惜，向皇帝道：“皇儿不去拜寿虽然于礼不合，但驸马也不该动手殴打。“又转向女儿：“驸马打了你哪里？可有请御医看视？伤得怎样？“公主的俏脸儿涨得飞红，驸马打了她的小屁股，这叫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皇后见她扭扭捏捏，只是不肯开口，越发不放心起来，立时要传御医，公主大急，一把拉住母亲，将小嘴凑到她耳边，悄悄儿的说了。皇后听了忍不住好笑，将女儿拉到一边，回避了皇帝，解下她小衣查看，却见玉臀儿上只不过略有些泛红，便知道只不过是小夫妻床头打架，驸马始终是手下留了情面。当下回了皇帝，道：“皇儿的伤处，臣妾已然看过，却也没甚要紧。“皇帝唔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饶了驸马这一遭。“公主一听此言，心中着急，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道：“儿臣的伤很是要紧的，父皇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皇帝轻轻拍拍她头，笑道：“皇儿果然伤得重了？还是先传个御医来验看验看，朕然后再为你出气，如何？“公主心知此计已败，御医一来势必立刻穿梆。只得勉强回道：“那倒也不必了。“但要她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如何能够，眼珠儿一转，又道：“就算儿臣没有伤着，可是驸马他口出狂言，说父皇能有天下全靠了他郭家父子，这件事难道也这么罢了不成？“她此言一出，帝后都是一阵沉默。安史二贼起兵后，大行皇帝退入西蜀，当时先帝也还只是太子，独自北上灵武抗逆，那时的处境，便是用凄凄惶惶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皇帝当时以广平郡王的身份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便是副元帅。他名虽为副职，却是实际上的主帅，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数十年征战下来可谓功勋彪炳。细细想来，若不亏了他扶大厦于将倾，如今的天下会是何等局面，还是个未知之数。先帝也曾称道：“吾之家国，由卿再造“。要说是天下全靠了郭子仪，也并不能算是夸张。征战数十年来无一败绩。只是这番话里隐隐透出的不臣之心，却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容忍得了的。过了好半晌，皇后方才言道：“皇儿说话失了分寸，这种话也是混说得的？“公主极不服气，正要反驳，只听皇帝哈哈一笑，道：“暧儿这话也没说错，朕能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确实是全靠了他父子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换来的。他言语虽有些谮越，但看在皇儿的份上，也就饶过了。“公主却哪里依从得，小手扯住了皇帝衣袖，双足只是在地下乱跺，娇声道：“父皇这样轻易饶过了他，儿臣不依，儿臣不依！“皇帝被她缠得没法，只得道：“那依你看却该如何处置呢？“公主偏着头儿想了一想，道：“父皇也将他狠狠打一顿，再让他向儿臣赔罪认错，这才饶他！“皇帝听她说得孩子气，又想笑，又要忍住，使劲板起了脸，道：“依朕看打一顿还太轻。这郭驸马如此放肆，不但殴打了朕最心爱的皇儿，还乱嚼舌根的诋毁寡人，分明是以下犯上，以臣凌君，朕明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皇儿出气！“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肚子里却暗暗好笑。果然皇后和公主当他认真恼了，都慌了手脚。公主缠着母亲让她去求情，皇后虽然怨女儿自作自受，毕竟心疼女儿，只得道：“圣上，驸马说话虽然无礼，但小夫妻争吵口不择言也是有的，圣上又何苦跟这孩子生起气来？更何况自有天地以来，哪有岳父处死女婿的道理？还请圣上开恩，收回成命！“皇帝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小郭暧已经欺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还在为他求情！“皇后被他驳了回来，不敢再劝，只有埋怨女儿：“这祸事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母后也帮不了你了，你还是自己去求你父皇吧！“
 
 公主向父亲告状，只是想教训教训驸马，好叫他以后不敢再在自己面前放肆，却不料父皇竟认真生起气来。她成婚一年余，夫妻间一向鱼水和谐，她对这个英俊儒雅的丈夫可算得是相当喜爱，若是这回当真处死了驸马，叫她心中如何舍得？一见母亲求情失败，只急得没法，只得低声忍气地上前道：“父皇，父皇你消消气，其实，其实母后说得很是，天下间哪有岳父杀了自己女婿的道理？你若真要斩了驸马，却叫儿臣的终身去靠了谁来？“她说得伤心，忍不住又哭起来。皇帝见她母女如此着急，不由在心中暗暗好笑，脸上神色却做得越发恼怒，道：“皇儿嫁了这样无法无天的驸马，才真是误了终身。斩了这畜生之后，皇儿便，嗯，便在这宫中陪伴你母后好了。“他忍笑忍得实在辛苦，当下佯怒道：“你们若再敢替这畜生求情，休怪朕不念夫妻父女之情！真是岂有此理！“说毕怒气冲冲的起身便要离去，公主见状哪里肯放，双膝跪下抱住了他，只是苦苦哀求，皇后也在一旁帮忙劝说，皇帝回头向皇后丢了个眼色，道：“梓童，皇儿年幼无知，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今夜便让皇儿在你宫中歇宿，你代朕好好开解开解她！“他一狠心推开女儿，不顾而去。公主一阵伤心绝望，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皇后见到皇帝临去时那个古怪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会意，想到自己和女儿都被他瞒了过去，不禁也是好笑。见女儿哭得伤心，便将她搀了起来，温言安慰。她不好讲出皇帝的用心，只能给女儿讲些寻常道理，三纲五常之流，公主想到郎君明日便要身首异处，心中悲苦，却哪里听得进去，仗着母亲宠爱，只是哭闹不休，又怨父皇绝情，连母后也帮了他说话。皇后给她缠得有些烦了，正色道：“皇儿也不必怨你父皇，这事的祸首原是你自己。若不是你不守孝道，不去给你公公拜寿，驸马何至于酒后失言。夫妻间虽有些争执，若你能以和为贵，退让三分，你父皇又如何会知情。你若定要你父皇替你出气，原也不必口没遮拦，连驸马的无心之言都说了出来。这回小事化成天大，全都是你自己作孽！“公主愣愣的听着，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悔恨，愣了一会，又哀哀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儿臣知道错了，只是事已至此，父皇那里已无可挽回，却叫儿臣如何是好？呜呜，驸马，夫君啊…“皇后见她哭得可怜，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拍拍她脊背，装模做样的叹了口气：“唉，暧儿那孩子，哀家也是十分怜爱的，少不得明日拼了这张老脸，再替你去求求皇上了。“公主得到母亲的承诺，心下稍安，但父亲那严厉的神情与不容置喙的语气依然让她十分害怕与担忧。这一夜虽然躺在温软的大床之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升平公主见父母都在指摘自己，很不高兴，撅起了小嘴，道：“虽然汾阳王是儿臣公爹，可是论国法儿是君，他是臣，天下哪里有君拜臣的？再说，就算是儿臣的不是，驸马也不该这样打人家！“一边说，一边又要啼哭。皇后听女儿说得可怜，又见她眼睛肿肿的，脸上脂粉被泪水冲得花了，模样儿哪里有平日里半分的神采飞扬，心下不禁十分怜惜，向皇帝道：“皇儿不去拜寿虽然于礼不合，但驸马也不该动手殴打。“又转向女儿：“驸马打了你哪里？可有请御医看视？伤得怎样？“公主的俏脸儿涨得飞红，驸马打了她的小屁股，这叫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皇后见她扭扭捏捏，只是不肯开口，越发不放心起来，立时要传御医，公主大急，一把拉住母亲，将小嘴凑到她耳边，悄悄儿的说了。皇后听了忍不住好笑，将女儿拉到一边，回避了皇帝，解下她小衣查看，却见玉臀儿上只不过略有些泛红，便知道只不过是小夫妻床头打架，驸马始终是手下留了情面。当下回了皇帝，道：“皇儿的伤处，臣妾已然看过，却也没甚要紧。“皇帝唔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饶了驸马这一遭。“公主一听此言，心中着急，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道：“儿臣的伤很是要紧的，父皇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啊。“皇帝轻轻拍拍她头，笑道：“皇儿果然伤得重了？还是先传个御医来验看验看，朕然后再为你出气，如何？“公主心知此计已败，御医一来势必立刻穿梆。只得勉强回道：“那倒也不必了。“但要她咽下这口恶气却又如何能够，眼珠儿一转，又道：“就算儿臣没有伤着，可是驸马他口出狂言，说父皇能有天下全靠了他郭家父子，这件事难道也这么罢了不成？“她此言一出，帝后都是一阵沉默。安史二贼起兵后，大圣大明孝皇帝退入西蜀，当时先帝也还只是太子，独自北上灵武抗逆，那时的处境，便是用凄凄惶惶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皇帝当时以广平郡王的身份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便是副元帅。他名虽为副职，却是实际上的主帅，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数十年征战下来可谓功勋彪炳。细细想来，若不亏了他扶大厦于将倾，如今的天下会是何等局面，还是个未知之数。先帝也曾称道：“吾之家国，由卿再造“。要说是天下全靠了郭子仪，也并不能算是夸张。只是这番话里隐隐透出的不臣之心，却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容忍得了的。过了好半晌，皇后方才言道：“皇儿说话失了分寸，这种话也是混说得的？“公主极不服气，正要反驳，只听皇帝哈哈一笑，道：“暧儿这话也没说错，朕能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确实是全靠了他父子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换来的。他言语虽有些谮越，但看在皇儿的份上，也就饶过了。“公主却哪里依从得，小手扯住了皇帝衣袖，双足只是在地下乱跺，娇声道：“父皇这样轻易饶过了他，儿臣不依，儿臣不依！“皇帝被她缠得没法，只得道：“那依你看却该如何处置呢？“公主偏着头儿想了一想，道：“父皇也将他狠狠打一顿，再让他向儿臣赔罪认错，这才饶他！“皇帝听她说得孩子气，又想笑，又要忍住，使劲板起了脸，道：“依朕看打一顿还太轻。这郭驸马如此放肆，不但殴打了朕最心爱的皇儿，还乱嚼舌根的诋毁寡人，分明是以下犯上，以臣凌君，朕明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替皇儿出气！“他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肚子里却暗暗好笑。果然皇后和公主当他认真恼了，都慌了手脚。公主缠着母亲让她去求情，皇后虽然怨女儿自作自受，毕竟心疼女儿，只得道：“圣上，驸马说话虽然无礼，但小夫妻争吵口不择言也是有的，圣上又何苦跟这孩子生起气来？更何况自有天地以来，哪有岳父处死女婿的道理？还请圣上开恩，收回成命！“皇帝哼了一声，道：“妇人之见！小郭暧已经欺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还在为他求情！“皇后被他驳了回来，不敢再劝，只有埋怨女儿：“这祸事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母后也帮不了你了，你还是自己去求你父皇吧！“
 
 
 责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郭暧火冒三丈的出了驸马府，一时也没有去处。他骑在马上，不由有些茫然：驸马府势必不能回去。今日本来是父亲的寿辰，自己却闹到夫妻大战而收场，也不好去父亲的王府，扫了他的兴致。当朝驸马的身份，在外人眼中是何等的风光，谁能想到今日竟落了个无家可归。他苦笑一声，松开了缰绳，随马儿慢慢的走着，清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酒意也醒了大半。打了公主会有什么后果，他心中也没有底，只是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牵连老父罢了。正思想间，一件事情猛然涌上心头，直吓得他冷汗淋漓，连另一半的酒也吓得醒了：自古来功高震主四字，便是皇帝心头大患。父亲虽然权柄风光一时无二，但也无日不为此谨言慎行，如履薄冰。自己怎么会如此口不择言，连欺君罔上的言语都说了出来？今日之祸，只怕不是自己一身能够担承的。他心乱如麻，喃喃自问：“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他心中没了主意，只得一咬牙，策马向着汾阳王府疾驰而去。 
 
 汾阳王郭子仪正在灯下与老妻闲话，提及圣上恩宠，固然感激涕零，但为暧儿与公主儿媳之事，却也十分烦心。虽然公主下嫁是天大的荣耀，但娶妻娶贤，公主如此骄横，于儿子并非良配。自己这个儿子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心却十分倔强，时候久了，难免要有争执吵闹，只怕反要惹出祸来。正谈论间，忽然家人来报：“六公子来了，在门外求见。“郭子仪哦了一声，道：“这样晚了，他又过来做甚？让他进来吧。“
 
 只见郭暧匆匆的走了进来，身上穿的仍是早晨的那件驸马朝服，甫一进门，便扑跪在地，叩头道：“孩儿鲁莽，闯下大祸了！“郭子仪见他如此，心中惊疑不定。儿子连衣裳都没有换，便跑来这里，难道是与公主有何龃龉

第2回

？他沉声道：“闯的什么祸？你且起来回话。“郭暧摇摇头道：“孩儿自知罪重，不敢起来。“他跪直了身子，将与公主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郭子仪这一气非同小可，这个胆大包天的孽障不但殴打公主，还口出犯上的狂言，公主怎比寻常妇人，也是打得的？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若传到了皇上耳中，那是更灭门的祸事。他直气得手酸足软，戟指大骂道：“畜生，畜生，你犯下这等欺君大罪，将置我郭氏满门于何地？这样抄家灭族的大罪，我也保不了你，罢罢，不如先结果了你这小畜生，明日再向圣上请罪，拼却这条老命便了！“他越骂越怒，抬手便是两记耳光，只打得郭暧吹弹得破的双颊高高肿起，还不解气，又是一脚将他踢得滚倒在地。郭子仪武将出身，年纪虽然老了，气力却半点未衰，这一脚只踢得郭暧痛入骨髓，捂着伤处，好半晌才爬了起来，复又跪倒。郭王妃在一旁掌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郭子仪一叠连声地喊道：“来人，拿家法来，拿家法来！“郭暧只是垂首跪着，也不言语。眼见家丁将一支春凳抬了上来，认得是小时常常在上边受罚的那支，又有家丁拿了绳子板子，站立一旁，听候吩咐。郭子仪喝道：“将这小畜生给我绑了，重重的打！“家丁们答应了，却不敢上前，眼前跪着的人儿毕竟不仅是郭家六公子，更是当朝驸马郎，岂能说打就打？ 
 
 郭暧苦笑一声，慢慢伏下身子，向父母叩了个头，道：“孩儿恭领责罚。“说毕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春凳旁边，趴伏了上去。家丁见他如此，遂七手八脚的将他绑缚了，又将他衣衫撩起，小衣褪下，露出了浑圆挺翘的屁股。只听啪的一声，掌板家丁竹板已然打下，声音虽然清脆，实则毫不疼痛，这么连着打了十数下，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郭暧在心中长叹一声，知道此番休矣，家丁大哥们这样徇私，势必惹得老父亲自动手，那番滋味虽久未领教，但只需挨过一次，便是终生难忘。果然郭子仪瞧得不耐，自家丁手中夺过板子，重重击打在儿子屁股之上，这一下用足了全力，郭暧只疼得眼前一黑，险些儿晕了过去，勉强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叫喊出声，白皙的肌肤上已高高隆起一道青紫的印痕。只听啪啪连声，板子在郭子仪手中犹如疾风骤雨般打了下来，郭暧许久不曾受过这样严厉的家法，没能挨得几下，便有些经受不住，他心知自己这次祸事闯得太大，也不敢哭喊求饶，只是默默忍受，但心中痛悔，泪珠儿已涌了出来。只是他血肉之躯，如何受得住父亲盛怒之下凌厉的棍棒，每一记板子打下，都令他感到钻心的疼痛，身上的衣袍早已被冷汗浸得湿透，若不是被绳索牢牢绑缚，只怕早已从凳上滚落了下来。郭王妃见儿子被打得皮开肉绽，屁股上一片血污，心下伤痛，扑上前去抱住丈夫，哭道：“王爷且息了雷霆之怒，暧儿虽然不好，王爷还要多多保重，不要气坏了身子。“郭子仪气急败坏的甩开妻子，道：“你不明白，我哪里是打他，我这是救他，这该死的小奴才！“一壁说，一壁又是好几下板子连着打了下去，只打得郭暧死去活来，终于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再打得几下，终是熬不住昏了过去。郭子仪气哼哼地道：“来人，拿凉水来泼醒这小畜生！“郭王妃泪涟涟去看儿子，只见他束发的紫金冠儿歪在一旁，乌黑的长发片片缕缕，汗淋淋的粘在脸上额前，俊美的脸蛋儿高高的肿了起来，乃是被丈夫击打所致，口唇上鲜血淋漓，却是强忍疼痛，自己咬得破了。又见他星眸紧闭，双眉深蹙，苍白的脸上泪痕宛然，仿佛在昏迷中依然感到十分痛楚，不由得心疼如绞，抱住了儿子，痛哭起来。
 
 
 此刻家丁们早担了桶凉水进来，见到王妃如此模样，谁敢真个泼将上去？郭子仪冷哼一声，一把拉开妻子，拎起那桶水，哗的一声都泼在了儿子身上。郭暧昏昏沉沉的被凉水一激，立时醒转，只觉得臀上伤处有如刀剜火燎般疼痛难忍，耳边听得啜泣之声，转头去看，却见母亲坐在地上，正在哀哀哭泣，他心知是为了自己，心下更是愧疚，低声道：此事全是孩儿惹出，牵累了郭氏满门，连爹娘也难安享晚年，孩儿实是罪大恶极，万死难赎其愆。母亲也不必为了孩儿伤心，若是孩儿的性命可换一家平安，孩儿又何惜此身？只是爹娘的恩情，却要到来生才能报答了。“他气息奄奄的，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却句句刺人心肺，郭王妃听得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地道：“暧儿，你，你这不孝的小冤家…“她哽咽难以成语，双手掩面哭了起来。郭子仪听了儿子这番话，心头也是一阵剧痛，原本怒冲冲要结果了这畜生的心思早随那浮云消散，手中的板子好似有千钧重，一时竟举不起来。 他人到中年时得了这个儿子，这孩子自幼儿生得玉雪可爱，长大后又是十分乖巧孝顺，极得自己夫妻怜爱。如今见他这样脆弱无助的凄惨样儿，忍不住也是老泪纵横，叹道：“孽障，孽障…“但若这样便放过了他，又该怎样向皇上交待？终于狠了狠心，提起了板子，再度打了下去。他心肠软了，下手便轻了许多，但饶是如此，打在郭暧那伤痕累累的臀腿之上，仍是让他浑身颤抖，忍不住呼起痛来。没能再打得几下，郭暧的头脑又昏沉起来，低声呢喃道：“爹爹，孩儿好痛…都是孩儿不好，你打死孩儿吧…“郭子仪听他开始说起胡话来，心中有如刀穿箭刺一般，手中的板子再也拿捏不住，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郭王妃见此情景，知道事有转机，忙扑上来抱住了丈夫，哀哀求告：“暧儿便有天大的错失，王爷这样教训也已够了。那样沉重的板子，若是再打下去，这孩子怎么受得住？王爷若定要打死了他，公主岂不是成了寡妇，皇上怪罪下来，咱们也一样承担不起呀。“这一语提醒了郭子仪，不由在心中暗叫自己糊涂。儿子乃是天子的东床，小夫妻争些闲气，言语间失了分寸也是有的，事情可大可小，全看皇帝心情。儿子已被自己打成这副模样，于皇上面前应该勉强也能交待过去，若再打下去，万一有个好歹，只怕反要过犹不及。他长叹一声，搀扶起了老妻，道：“也罢，看夫人面上，这便饶了这小奴才。“他转头对家丁吩咐道：“给这奴才松了绑缚，好生看视。明日我要绑子上殿，亲自向皇上谢罪！“郭王妃慢慢止住了啼哭，指挥家人将爱儿抬进房里，清洗了伤处，敷上了棒疮药，亲眼见他沉沉的睡去了，这才离开房间，去见丈夫。却见郭子仪紧锁了眉头，正在灯下发呆。她轻轻唤了一声：“王爷。“移步到丈夫身边坐了，试探着问道：“王爷明日面圣，可有何良策？“郭子仪皱眉不答，过了良久，方才摇头叹道：“天威难测，不但暧儿这条性命握在皇上手中，便是我整个郭家，也是一样。“他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谈笑用兵，从未试过像今日一样束手无策。与老妻对望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忧愁。
 
 
 和合 
 
 
 次日一早，郭子仪免冠素服，将郭暖五花大绑的拖上了马车，郭王妃早已指挥家丁在马车上辅了软软的棉花垫子，又亲自帮着儿子在垫子上以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趴着，虽然百般的不舍，也只得愁眉不展的看着他父子俩慢慢的向着皇宫而去。 
 
 郭暧昨日被父亲用家法狠狠责打了一顿，虽然上了王府里最好的伤药，仍是感一阵阵火烧火燎般的疼痛，那马儿虽然行得缓慢，一路上的颠簸还是又将郭暧臀上的几处伤处颠得破了，加上被父亲亲自用麻绳绑得结实，在马车上实在是不舒服之极，却始终强忍了不教呻吟出声。他侧头看着身边的老父，只见他身着罪臣的白色衣袍，没有戴冠，露出了满头白发，忽然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却还要被自己这个不孝的孽子拖累而至晚节不保，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泪水悄悄的涌了上来。他轻声唤道：“爹爹。“郭子仪回头看他，问道：“怎么？“郭暧道：“那铁券…“皇帝曾为嘉赏郭子仪的汗马功劳，赐给了他丹书铁券，可以抵得任何罪过。这原不过是表现皇帝恩宠的一种方式，谁曾想今日竟真的可能派上用场。郭子仪只道儿子想要自己用铁券救他性命，心道：“这个何须你说，你是我心爱的儿子，为父的自然要努力保护你周全。“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低声道：“为父理会得。“却听郭暧继续说道：“祸是孩儿闯下的，不论皇上如何处置，也是孩儿罪有应得，但若是皇上迁怒爹爹，那铁券或许也可保得我郭氏满门。还请爹爹当机立断。“他声音微弱，语气却十分坚决。郭子仪听他如此说，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恼恨，伸手过去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掌，道：“为父自有分寸。唉，暧儿，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郭暧感到手掌上传来父亲温暖的体温，心中渐渐安宁。 
 
 郭子仪会绑了儿子亲来请罪，早在皇帝意料之中。听到内侍传报之后，便宣召汾阳王与驸马两仪殿见驾。这两仪殿乃是内宫之外第一重宫殿，历来被皇帝用来召见亲近的大臣或是外戚，在这殿中所商谈的，也一般不是什么国事朝政。只见郭子仪未着衮冕，白衣科头的跪在丹墀，叩拜道：“臣郭子仪叩见吾皇万岁。“不等他请罪的言语出口，皇帝早已满面堆笑地过来将他扶了起来，道：“汾阳王兄快快请起，今日朕与你不论君臣，只叙家谊。当年沙场讨逆，征战四方，朕与王兄一同进退，如今你我年纪俱都大了，小儿女们又结了姻好，这份情谊，岂是一般君臣可比？朕选在这两仪殿见你，便是为的这个意思。“他一面说，一面连连相邀：“王兄请来这里坐下，朕也好与你慢慢谈说。“郭子仪诚惶诚恐，哪里肯坐，口中只是称道：“微臣此来，特为请罪。微臣教子无方，犬子郭暧酒后失德，冒犯公主，更兼口出狂言，辱及朝廷，现已拘系在此，还请皇上以国法治罪。“皇帝早已看见小郭暧被绳索绑缚着跪在殿角，低垂着头，一副听凭发落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他只装作不曾看见，哈哈一笑，道：“王兄说哪里话来，朕听说一句俗语：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他小夫妻家中闲事，做父母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又哪里当得真呢？“郭子仪听皇帝如此说，终于放下心来，知道皇帝不欲追究此事，心中好生感激，忙要跪下谢恩，早被皇帝一把扶住道：“王兄是朝廷肱股之臣，年事又已这样高了，这跪拜之礼今后便免去了，王兄日后上朝，不必再向朕跪拜。“这个已经可以说是有些僭越的权利了，郭子仪如何敢克当？忙忙的连称不敢，再三推辞，但终是耐不过皇帝，只得谢过皇帝的恩典，受宠若惊的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皇帝又笑嘻嘻的踱到了郭暧面前，道：“暧儿，委屈你了。“他亲自给郭暧松了绑缚，扶他起来，指指郭子仪下手的锦墩，道：“暧儿，看坐。“郭暧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哪想到皇帝的态度竟和煦有如春风，心中不但感激，更加惭愧，扑地跪下，叩头道：“父皇再造之恩，儿臣铭感五内，儿臣以后定当规行矩步，再不敢鲁莽错待公主。“皇帝见他父子俩感恩戴德的样儿，心中欢喜，笑道：“这次的事情，原是由朕那皇儿而起，暧儿虽也有不是，但既已悔过，也就罢了，快快起来，一旁坐下。“郭暧站起身来，看看那个锦墩，不由脸上一红，心道：“陛下倒是好意，我却哪里坐得！“推辞道：“儿臣，儿臣还是站着的好。“皇帝见他态度奇怪，仔细向他打量，却见他美玉般的面颊上隐隐尚有指痕，想起他进殿时步履艰难的痛苦样儿，心中一动，也就不再相强。哈哈一笑，对郭子仪道：“算来都是朕那皇儿的不是，朕这就唤她出来，与王兄赔礼。“郭子仪虽连道不敢，皇帝却已早吩咐下内监去请公主了。 那升平公主一夜不曾好睡，早起胡乱梳洗过便缠着母亲，只是要去父亲那里打听情况，也好相机再替驸马求情。皇后却总是微笑摇头，把个公主急得没法。这回听到皇帝召见，忙拉了母亲忐忐忑忑的赶往两仪殿去。
 
 
 才进了殿门，便发现与想象的一派凄惨情景完全不同，父皇与汾阳王正对坐了相谈甚欢，驸马侍立在一旁。她先是一愣，立刻明白父亲昨日乃是作伪吓唬自己，她一块大石头虽然就此落地，心中的委屈却添了十分，小脸儿立时涨得通红，回头去看母亲，却见皇后笑吟吟的，一副早就知情的样子，心中更不高兴了。 
 
 相互见礼已毕，皇后在皇帝身边坐了。皇帝便对女儿道：“皇儿，快来给你公公行礼，先向他赔个不是，再补上昨日寿宴上缺的份。“公主听父亲如此说，心中虽老大不愿意的，但形势如此，没奈何只得上前拜了几拜，郭子仪忙要站起来还礼，却被皇帝一把摁住，道：“日后这规矩需得改改，公主日常与翁姑之间，只需行家礼便了。“他转向自己女儿，继续道：“皇儿，你可记下了？“他这番话说得甚是严厉，公主只得低头答应，心中却将郭暧嗔怪了几十遍，抬起头来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只见郭暧也正回过头来看她，公主立时发现了他脸上的伤痕，心中不由一惊，也顾不得生气，便要上前问个究竟。郭暧只见妻子那原本如秋水般的明媚双眼如今肿得象桃子一样，显是哭过了好几回，想起她昨日被自己欺负得可怜，今天她父皇又完全偏帮自己，不由得十分怜惜，忍了臀上疼痛，走到公主面前，深深一揖，道：“昨日都是为夫的不是，酒后失了分寸，还请卿卿原谅为夫这一遭，下回再不敢了。“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挚的，也不顾有旁人在场，连卿卿这闺房爱称都说了出来，帝后和郭子仪俱都笑了起来，心中十分满意。公主见他主动低了头，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红着脸儿还了一礼，道：“这原也不能怪你，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昨日父皇母后都教训过了。只是，只是…“她想到适才他走路的古怪样儿，似乎在强忍疼痛一般，又是奇怪，又是关心，放低声音问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走路的样子这样古怪？莫非…“郭暧见到她那溢于言表的关切之情，心中暖洋洋的，登时觉得臀上伤处似乎也不那么疼了，笑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爹爹替你报的仇啊。“公主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阿弥陀佛，这才叫现世报呢。“帝后和郭子仪见小儿女们不但言归于好，更能相互体谅，情意仿佛又深了一层，心中大为欢喜，皇帝笑道：“朕今日心情甚好，本想留皇儿与驸马宫中游玩些时候，只可惜王兄的家法太过厉害，驸马只怕要吃不消，皇儿，你还是先随驸马回府，召个御医来给他好生医治去吧。可不许再欺负他了！“公主噘着嘴道：“父皇这样偏心宠着驸马，儿臣哪里还敢欺负他，父皇倒不怕驸马日后反欺负了儿臣！“皇后笑道：“这个皇儿倒可放心，驸马若敢欺负了你，自有你公公汾阳王会替你出气。“一听此言，郭暧与公主各怀心事，脸上俱都红了。皇帝哈哈一笑，又向郭子仪道：“王兄日后教训孩子也别太狠了，朕可是要心疼的哦。“郭子仪连连称是。郭暧与公主谢过皇帝，告辞而去。 
 
 是夜，驸马府中，郭暧趴在温软的牙床之上，伤处已敷上应症的药膏，公主坐在他身边，一双美目凝注在他脸上，为的他伤势沉重，眼圈儿红红的，柔声道：“公公下手忒也重了，你，你一定很疼吧？“郭暧难得见公主如此温柔，心中大为高兴，却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道：“怎么不疼了，特别是这里疼得厉害，哎哟，哎哟…“他用手指指着自己脸颊，道：“卿卿，你替我看看…“公主仔细看了又看，并没看出来有何异样，心中不解，凑近了要再细看，却冷不防被抱了个正着。郭暧这一下牵动了臀上伤势，只疼得龇牙咧嘴的，公主见他如此，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嗔道：“你又何苦学着父皇来诓人家？伤成这个样子，还要乱动。“郭暧嘻嘻一笑，将嘴凑了过去，在她晶莹剔透的小脸上深深一吻，道：“怪了，本来疼得厉害，现下怎么忽然又不那么疼了，啊，我知道了，大约这样亲亲热热的，伤就会好得快些，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公主给他紧紧抱着，俏脸儿红扑扑的，心中十分甜蜜，将自己小嘴也在丈夫脸上啄了一下，娇笑道：“既是如此，那便让它好得再快些！“两个嘻嘻哈哈的笑倒在床上，彼此说些轻怜蜜爱的话儿，好不快活。过不多日，郭暧的伤也好了，公主经此一事，性子也变得平和贤淑起来，小夫妻两越发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红绡帐里，时时共效于飞，公主那可爱的小屁股，有时依然会在郭驸马手下浮现出桃李之色，只是在那个时候，这颜色代表的便只有快乐，而再没有伤痛与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