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1~4——作者:掠水惊鸿_听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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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一、凤兮凤兮
   嘉德三十九年,太子怡铉谋逆。帝废怡铉为庶人,迁居黔州,太子太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王恒致仕,东宫侍讲侍读赞善,左右春坊庶子谕德司直郎等二十人俱革职下锦衣卫狱。到了七日后,便有旨意下来,这些东宫侍官不能以德辅佐太子,太子谋逆中又多有牵涉,各廷杖四十,五品以上八人流放戍军,五品以下罢官削籍。
   廷杖一刑本不见于明律正刑,其实是皇帝专门责打朝臣的一种私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经和大臣议论公卿礼,太史令刘基说:“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虽然这段话记在实录里,太祖还深以为然,廷杖一刑却又是从他滥觞,永嘉侯朱祖亮父子就被当廷打死,到了成化中,宪宗宠爱万妃,任宦官僧道横行,大臣屡屡劝谏,宪宗便用廷杖来钳制御史之口。到了后来武宗世宗之后,廷杖已成家常便饭,动辄八十一百,被打死的大臣不计其数,这次廷杖四十,已算是皇帝开恩了。
   到了廷杖这一日,锦衣卫指挥使汪伟带着六百锦衣卫校卒,一大早就赶来午门。路过端门的时候,门口围着数百男女老少嘤嘤哭泣,都是要被廷杖官员的家属前来观刑,被锦衣卫拦着不得靠近。汪伟停下脚步对守城官道:“给我拿鞭子抽!放进来一个,你就别干了!”这事还真不是没发生过,五年前廷杖一个大臣,打得正热闹的时候,不妨被那大臣的儿子闯进来,匍匐父亲身上,闹得他的前任好生没脸。他心里哼了一声,这玩意儿血肉横飞的,也没啥看头,也不知都挤着往前干什么。这正是春日正浓的时候,汪伟美美地吸了口气,抬手搭个眼帘望望巍峨高耸的中极殿,重檐庑殿顶上头仙人骑凤,似欲乘风而去,真是个好天气。汪伟读书不多,自然不会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感慨。
   他安排校卒们站定,不多时西侧门吱呀打开,先出来两个穿曳撒的太监,哈着腰给里头的人带路,汪伟知道监刑官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便要出来了,忙咳嗽一声,两边锦衣校卒立刻挺直了腰板站好。西侧门里先走出来的是个少年,不过二十出头,鬓如刀裁目如朗星,五官虽然细致温柔,却隐隐透出一股凌人的冷意,让人不敢逼视。他戴乌纱翼善冠,穿一身赤色袍服,腰系玉带,胸前和两肩上的金龙甚是醒目。跟在他后头的少年和他同样打扮,只是年纪要小一些,且满脸都是懒惫的笑,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两个少年穿的均是亲王朝服,前面的少年是皇三子吴王怡锒,跟着他的,是他的同胞弟弟,皇四子蜀王怡铮。
   蜀王后头再出来的是一个穿蟒袍的太监,他的袍子颜色和亲王等同,那蟒比龙不过只少一爪,乍一看谁也分辨不出。他和两位皇子走在一处,丝毫不见卑微神色,吴王还虚让一下才肯走在前面,整个皇宫里有这待遇的太监,便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张安了。吴王和张安素来交好,这次能扳倒太子,得这内相帮助不少,汪伟换上一张笑脸,快步迎上去,吴王内有司礼监,外有岳父徐咏掌内阁,立太子是指日可待的事了,人往高处走,他为什么不巴结?深深一揖:“臣参见三殿下,四殿下,张爷好。”
   吴王只是淡淡一点头,张安问:“人犯呢?”汪伟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三人身后,恭恭敬敬答道:“已经拉到西长安街了。”明代厂卫虽然地位齐平,但这些太监跟皇帝亲近,口衔天宪,锦衣卫哪里比得了,是以自嘉靖朝缇帅陆柄死后,司礼监和东厂便一直高踞锦衣卫之上,连锦衣卫的指挥使见了司礼监太监,也都是如见皇帝般恭敬。
   蜀王怡铮看见满广场的锦衣校卒,笑道:“不就是打几个人么?又不是打仗,你用得找把锦衣卫的人都拉来撑场面?”汪伟一听便知这蜀王没见过廷杖,忙道:“回四殿下,按规矩廷杖是每名人犯用三十个校卒,今儿个廷杖二十人,臣带了六百人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曾逾制。”怡铮稀奇道:“打个板子,两个人举着打就是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汪伟笑道:“回四殿下,廷杖中每人只打五杖,还要有绑缚压制的,三十人是定例。”怡铮少年心性,又问:“为何只打五杖?换来换去多麻烦?”汪伟道:“廷杖沉重,五杖一换,以免臂力不足,也避免有人舞弊。”
   吴王怡锒一直没有说话,刚进午门广场,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排锦衣卫手中杵着的粗大廷杖上面,下端黑,上端红,便是所谓水火,这熟悉的颜色,牵动他的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幕。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东西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那种可以砸碎一切尊严的痛,只要领受过的人,此生此世想起来,都会毛骨悚然,过去了三载,再看见它们还是情不自禁稍稍一颤。怡锒右手拂了一下额头,似要赶走那段不愿回忆的往事,左手便放在玉带上轻轻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洁白温润,竟和那和阗玉一般颜色。他的手指能分辨那玉銙上的蟠龙纹理,这图案让他心中安定,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尊严,和他高贵无匹的血统。
   耳旁听着弟弟聒噪,怡铮心中微微不耐,淡淡道:“老四,不要多话。”怡铮忙一笑道:“哦,我不说了。”转过头却又对汪伟做了个鬼脸,汪伟早听说四皇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王孙,今日亲见,不禁好笑,果然是龙生九种,九种各别,同一个爹,同一个娘,这兄弟俩气质风度怎么相差就恁地远?看那边张安也是含笑微摇了下头,对汪伟道:“汪指挥,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提人犯过来吧。”汪伟忙提了气一声高喊:“带人犯上来!”满场的锦衣卫跟着答应一声:“带人犯上来!”这几百人一齐高喊,直震得广场周围的墙壁都嗡嗡作响。
   这震耳欲聋的呐喊传到了墙外,等候在长安街上二十名带着枷锁的犯官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有人便不自禁地腿软,被锦衣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前走。走在前头的两个,一个是左春坊左庶子孙辉,一个是右庶子周英斌,周英斌笑道:“十年前随兄走这条路,不意还有今日,你我同科,同官,今日又同受杖,可算得上三同好友。”他俩俱是嘉德二十九年进士,孙辉是状元,周英斌是榜眼,当年周英斌便是跟在孙辉身后,簪花披红从午门中门进入,受百官庆贺。孙辉本来一脸阴郁,被他一说,也涩然笑道:“二十年寒窗,十年仕宦,换四十大板,今日方知坡翁‘我被聪明累一生’,不是撇清话。”周英斌笑道:“内廷旨意已下,你我都是谪戍滇南,去看看当年太史公的状元楼,追思先贤,何乐不为?”嘉靖年间状元杨慎便是廷杖谪戍,在滇南吟咏著书,成为开国以来博学第一人。孙辉叹了口气道:“现在吴王炙手可热,未必容得你我吟风弄月。”周英斌脸上的笑意忽然带上一抹冷淡,低声道:“哼,炙手可热……只怕是触手繁华瞥眼凉。”
   说话间已到了午门外,那押着周英斌的锦衣卫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喝道:“不许说话!”周英斌轻蔑一笑,稍稍驻足道:“兄先请。”孙辉回头望望,端门那边拥挤的人群中也不看清自己的妻儿来了没有,方失望中,却转念一想,没来更好,要是稍后拖出来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让他们情何以堪?真到了这一步,功名和儿女情都被剥干净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可在好友面前堕了风度让人笑话,心头倒坦然了些,深吸口气,大步向午门走去。
   汪伟看见人犯进来了,便道:“两位殿下请坐,张爷请坐。下官去安排。”吴王嘴角轻轻一挑道:“人犯中有我昔日在文渊阁的老师,把我的位子撤了。”怡铮本来已经撩袍子坐下了,又赶忙跳起来:“那我也不坐了。”张安笑笑道:“汪大人,既然如此,便把座位都撤了吧。”汪伟忙叫人把椅子搬开,他知道这次太子旧臣无一幸免,均是吴王一手操控,想到这少年王爷手段如此狠辣,明面儿上还能做得温文尔雅滴水不漏,怪不得先太子以嫡长的身份,又有内阁首辅辅佐,都玩不过他。
   春风拂动怡锒的袍角,发出阵阵温柔的声响,一如四年前,他认识了那笑容干净如水的新科进士。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队镣铐啷当的囚犯,第一个是孙辉,第二个周英斌,第三个,第四个……他一直数过去,他知道他在里边。待那队人犯都从左掖门进来了,怡锒的瞳孔蓦然收紧。
   是他,虽然穿着赭色囚服,虽然他颈上带了重枷,走起路来有些蹒跚,虽然三年没有再打过照面,可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的记忆寸寸扭曲绽裂,汩汩地涌出疼痛的鲜血,一如他身上朝服的颜色。怡锒的手在袖中狠狠地攥紧。
   走在最后的是个少年,看模样还不到二十岁,跟在一群中年官员身后甚是醒目,便是原来的东宫侍读杜筠了。杜筠字子蘅,是嘉德三十五年进士,中进士那会儿才十五岁,在翰林院以庶吉士的身份读书,期满后改迁东宫侍读。只是他自三年前就告病离朝了,不过是挂了个虚名,并没给太子当过一天值,这次太子侍臣全军覆没,覆巢下无完卵,他也牵连了进来。
   杜筠走进午门后稍稍抬头,显出一张清秀如画的脸,如不是这身打扮,真是个风姿飘逸的佳公子。他突然浑身一颤,春日的太阳很温暖很明亮,但是比阳光更让他双目刺痛的,是吴王怡锒的目光。他心中一喜,怡锒终于还是来了,还是可以再见他一面……嘴唇唏嘘了两下,想要唤他的名字,却看明白了吴王剑一般锐利的眼神。太多的东西无法挽回了,即使现在以死赎罪,也不可能再让苏贵妃复生,现在他只是阶下囚的身份。他看看周围锦衣卫麻木的脸和那粗大的刑杖,终于还是缓缓低头,被锦衣卫推搡着,走到了一排的最右边。有人替他卸去木枷,他看见脚下有一块白色麻布,一会儿便是要在这上面受杖,有一个锦衣卫拖着刑杖来到他身后。
   怡锒走到周英斌面前,稍稍拱手道:“委屈老师了。”他八岁出阁读书,周英斌便做过他的讲师,两人有师生之份。周英斌正在活动被枷得酸痛得手臂,也不正眼看怡锒,冷冷道:“三殿下用不着又当师婆又当鬼,这本事也不是罪臣能教出来的。”汪伟在怡锒身后听到周英斌的话,吃了一惊,正琢磨等下要不要打死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给吴王出气,怡锒却毫不愠怒地一笑道:“可是老师教过我,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周英斌猛然转脸目视怡锒,怡锒已淡笑着缓缓踱开,他的目光一一从诸人脸上扫过,有的人跟他一对视便不由得心悸,只觉吴王淡若清风的微笑后,一双眼睛却明亮地灼灼若火,似要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怡锒在心里冷笑,就是这些人,这些人曾以忠君为名,险些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在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诏狱中昏暗的光线,阴冷的空气,潮湿的苔藓从石头缝里长出来。他看见一个少年蜷缩在牢房的角落,寒冷,绝望,恐惧,那种没有任何指望的等待,唯一的温暖是自己的泪水。怡锒心里又疼起来,想让时光流转,想走过去对那个孩子说,不要怕,不要哭,你遭受的一切,我会替你讨回。
   走到一排的末尾处,怡锒看着杜筠。三年,他又可以这样近地看到他,他们之间却已经什么都不能再说,杜筠不敢跟他对视,他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挽回。怡锒对汪伟道:“汪大人办差吧。”
   汪伟答一声:“是。”提起吆喝一声:“跪下!”那站在杜筠身后的锦衣卫立刻用刑杖在杜筠腿上一扫,杜筠便重重跪倒,虽然铺了一层麻布,还是可以听见膝盖撞击地面暗哑的声音,怡锒看见杜筠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他也感到疼了——怡锒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朝堂局势变易翻云覆雨,三年之后,也终于轮到这个人来尝这样的滋味。只是他失去的东西,内心深处的怨恨,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报应不爽可以告慰。
   杜筠垂首跪在地上,只能看见怡锒袍服红色的下摆,还有那皂色靴面,干净的连一点尘土都没有。他还是那样洁净,那样高贵,这才是他应得的。在牢中听到别人议论,原先是吴王辅佐太子监国,现在太子被废,便成了吴王独揽朝政的局面,大约过不了多久皇帝就要另立太子了。杜筠轻轻笑了一下,心道,你想要的,终于得到了吗?
   二、斯文扫地
   他的笑容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诡异,怡锒瞳孔一紧,随即冷笑,看你硬到几时。他一甩袖子转身,走到张安身边道:“人犯俱已验明,公公宣驾贴吧。”按照规矩张安打开驾贴,让监刑的两位王爷和锦衣卫指挥使都看过刑科给事中的印,便高声宣读:“着将孙辉、周英斌、汪涵……”他一口气念了二十个名字,念到“杜筠”时已经有些累,缓了口气,又复高声中气十足地道出一声:“着实打四十棍!”
   念完之后满场寂静,也没谁有反应,这廷杖的数目是昨晚就发到锦衣卫诏狱中通报给人犯的,着实打就是绝不放水的打法,能不能受得住,受杖人各凭天命了。两旁锦衣卫又是震耳欲聋地答应一声,杜筠方不知下来要做什么,是不是要自己伏下去,便有锦衣卫上来将他拖翻,身后两个锦衣卫抓住他的双足,极其娴熟地在小腿上裹了几圈麻布,又用麻绳在膝弯和脚踝处捆了个结结实实,捆脚踝处的那绳子却是长长的一头甩出去,由一个锦衣卫踩死了。又有锦衣卫上来,将他手臂反剪着用绳子捆上,两边再有人上来用刑杖交叉着压在肩头,他便全身上下连一丝都动弹不得了。因为捆得太紧,杜筠小腿一阵麻木,手臂上却是挣得极痛,他在朝的时间短,还没见过廷杖,原来在打之前便是如此一套吓人的流程,也有些紧张,透了口气,转头去看左边的人,却是詹事府的赞善董方,也如他一般被捆得结结实实。董方已经年过五十,素来又有疾病,自知这一顿廷杖下来,未必能够活命,看见杜筠清澈的眼中浮现出惧色,长长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轻声安慰他道:“不要怕,忍一忍,一下就过去了。”杜筠感激地冲他微微一笑,董方见那脸白皙清秀,分明还是个孩子,心中一算才想起杜筠今年不过十九岁,跟自己的儿子恰是一般大,想起家中,心里一阵难过,缓缓闭上眼睛。
   待都捆好了,便有锦衣卫蹲在诸人身后去解裤子,这原是最难堪的时刻——去衣廷杖始自正德年间,当日太监刘瑾专权,用严刑峻法约束言官,定下廷杖必须褫衣裸受的规矩。后来刘瑾被诛,不知为何这条弊政却没有废除掉,一直沿用到今日。杜筠虽知是国法,先前也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羞惭地恨不得立刻死了,全身动弹不得中只能拼命把脸贴着地,依然是能感到脸上烫的厉害。他的裤子被锦衣卫扯到膝弯处,露出白嫩如羊脂玉雕的两腿,如德化的精致瓷器一般,正在清晨的阳光下泛出点点微茫的晶莹光泽,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光泽。能够让人联想起一切不能长久的美好东西,好比青春,好比柔弱,好比清白无辜。
   观刑的蜀王怡铮盯着杜筠的下身眼都直了,咕嘟咽了口唾沫,本朝并不禁男风,这位荒唐王爷府中光娈童就养了几十号,心想这杜筠果然是个小美人,怪不得当日三哥为他差点儿送了命。再看看旁人,也是扯下裤子露出臀腿,那些头发花白的犯官们一个一个羞红了脸紧闭眼的神情让怡铮心中大乐,这些人平日里在朝也多有打过招呼的,还有给他讲过书的,却不妨被自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想想往日里以儒雅自命清高样子,再低头看看一个个光着的屁股,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站在当中的怡锒立刻横了他一眼,怡铮又是一吐舌头,心里却笑说,难道你不高兴?怡锒丰神如玉的脸平静淡漠,既不尴尬也无喜色,如一池无风的春水。
   汪伟看收拾停当了,便一点头,二十个犯人身后的锦衣卫手中刑杖高高扬起,再同时砸下,棍子在空中滑过一道道挥洒的弧线,整齐划一没有任何偏差,真不是要练多少次才能有这样的效果。杜筠听见脑后强劲的风声,赶紧深吸口气咬紧牙关,突然下身猛得一震,似乎是千钧巨石砸了下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阵无法想象的痛楚直透骨髓,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已经打了一杖了。他刚吸进去的那口气,化做了一声痛呼又从胸腔中冲了出去,耳旁是零零落落的呻吟和惨叫声。有的人忍住了,有的人没忍住,没忍住的心里懊悔,觉得丢了脸面,忍住的也在恐惧,不知自己还能挨几下。其实到了这一步,原也不必分辩谁比谁更坚强些,衣冠扫地,士大夫们看的比性命还重的气节,在帝王眼中原本一钱不值,只是没人能看透。
   杜筠和别人想得却不同,他痛得有些混乱的意识里恍惚掠过一个念头,原来刑杖的滋味是这样的,竟是痛到如此无法忍耐的地步。当初怡锒受刑的时候,太子曾对自己说四十板子只是寻常的梃刑,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可是这种痛让人连咬牙的能力都没有,怡锒当初心里在想什么呢?
   刑杖又落了两次,场上已没人能坚持,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汪伟有些鄙夷地摇了下头,果然是文官不禁打。廷杖的前三杖不过为了昭示威仪,是不算在正式数目里的,那四十杖,还没有开始。
   汪伟待打过三杖,那一轮锦衣卫都退下后,高喊了一声:“搁上辊,着实打!”几百名锦衣卫也跟着高声喊:“搁上棍,着实打!”声音如黄钟大吕,直冲苍穹。
   杜筠在这空隙里艰难地喘息着,笞打一停下来,他方才出的冷汗突然收住,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嘴里也满口都是血腥,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疼得眩晕还是自己流了泪水。他看见左边董方的脸已是白得吓人,嘴唇却是青紫的,他们都是抵不过这廷杖之苦的,怡锒那么恨太子,那么恨他,今天这个打法,许是要将他毙于杖下吧?他想看看怡锒现在的神情,这样的死法会让他觉得有些快慰么?他奋力抬头,突然身后又是狠狠一杖打落,击在方才的杖伤上,杜筠没有防备,便发出了一声忍无可忍地惨叫。
   怡铮似做怜悯地叹口气,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怡锒俊美的脸上却依然只有高贵的不可仰视地冷淡。
   刑杖起落,却打得并不快,随着司礼监太监尖细的报数声,节奏分明地煎熬着受杖的人。锦衣卫每次上来的人只打五棍,打完便退下,再补上一人,换手不过两三次,诸人都已是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场中的惨叫声也不似方才起劲儿——已是有人支持不住晕过去了。行刑的锦衣卫却对那鲜血淋漓的惨状熟视无睹,继续高喊“搁上棍,着实打”,继续将刑杖舞的虎虎生威,这原是他们的职责,也干惯了这样的事,怜悯和同情早被日复一日的鲜血冲刷得干净。只有帝王,能将酷刑都布置地如此井井有条,连残忍都是如此威严,如此神圣。
   打完二十,怡锒看见杜筠的身子不再挣动,待汪伟又要高喊“搁上棍”时,突然淡淡道:“先把人泼醒。”他怎么能容许杜筠漏过一下痛楚,他要偿还自己的,不够,远远不够。长春宫中飘荡的白绫一圈一圈,缚住了他的灵魂,他无数次在梦中向那个女人伸手,渴望能够留住她,可是睁开眼,只是满手的虚空和满眼的泪水。
   汪伟怔了一下,廷杖中犯人晕去是常事,从来都是接着打,打完了事,没有泼醒的规矩,但吴王发了话,他立刻便吩咐:“快去打水来。”身边的锦衣卫都发愣,不知该上哪里找水去,汪伟暗骂了一声笨,低声道:“那太平缸里不是水!”几个锦衣卫恍然大悟,才分奔着去了。原来宫中为了防火,到处布置太平缸储水,那些锦衣卫先忙忙地跟太监借了些木桶,打了水回来,也不分辩谁晕了谁没晕,都是兜头哗啦一声泼下去。血迹被水冲到了麻布之外,在午门的青石地砖上蜿蜒漫开,不知哪一日皇帝走过时,会看见那砖缝里隐藏的黯淡血迹。
   杜筠全身冰冷,却是在这冰冷中悠悠醒转,他的意识还没有回复,只觉得淌到唇边的水珠清凉甘甜,如同多年以前送到口边的一盏木樨淸露。那递过杯盏的人正温和地向着他笑,叫子蘅……他觉得不对,那情景似乎是隔着许多光阴的,中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事,可是他想不起来,一件也想不起来,也许那些都是一场噩梦,现在他刚刚醒来呢?他呢喃着叫了一声“怡锒……”他伸一伸手,想和那人相握,可是不知为何手臂动弹不得,他又想抬腿,突然之间却有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痛得他差点再晕过去,紧接着嘭得一声,有什么东西砸进他的血肉,他在意识未清明之前已是哭喊出来:“啊——怡锒,怡锒救我!”
   他这次喊得声音大了,不但怡锒,连张安汪伟都听得清清楚楚。吴王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他叫他,怡锒。
   他叫他的名字,他叫他怡锒。
   怡锒,这个人现在还敢叫他的名字。是习惯,是信任还是依赖?那本是自己送给他的赤诚,可是杜筠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
   想起来,当初杜筠也曾叫他殿下,是他笑着对他说,叫我的名字就可以。第二次杜筠依然叫他殿下,他很认真地望着杜筠说:我的封号是吴王,所以那些官员们都称我殿下,或者三爷,宫里头叫我三哥儿,但你和他们是不同的,知道吗?你不是我的臣子,也不是我的奴仆,你是我的朋友,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清秀的少年有些愕然,觉得不可思议:“朋友……叫……名字?”
   “对,我叫朱怡锒,按照皇家的规矩,我不能有字,也不能有号,你可以叫我怡锒。”
   杜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怡锒默默地等待,等待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超越皇权礼法,唤出那个名字。他想,若没有一个朋友,整天被种种尊敬的、阿谀的声音包围,也许他渐渐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渐渐忘记自己是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不能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他想要做自己。
   那样寂然无声的等待,让他的希望逐渐趋于破灭,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少年绽开一个明眸皓齿的微笑,轻轻叫了一声:“怡锒。”
   那一声太低了,太轻了,怡锒几乎没有听清,他为那个笑容中的甘甜和纯洁发愣。
   现在耳旁听到的声音,却和当初那么不同,带着凄厉,带着痛楚,杜筠恳求他救他。
   救他,当初他也曾渴望有一个人能救自己。他走出监牢的时候还幻想着是不是那个人暗中相助,可是迎接他的只是母妃的棺椁,母妃用一条白绫替他鸣冤,也让他对他的仇恨不再是感情的背叛那么简单。
   人世间有很多东西可以挽回,财富,名誉,地位,爱情,甚至江山,唯有生命不可以。在摆放母妃棺椁的长春宫里,怡铮抱着他痛哭,说母妃让你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他一言不发,只觉得未来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像是在大海上被一个浪头打到了海底,寒冷彻骨而窒息,母妃死了,那个人背叛了他,他活下去又为什么?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了三天,直到太子把这当成一种示威前来探视。他看到太子的那一刻眼中终于有了光芒,他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报仇,他的痛苦,要让太子,还有太子背后的那个人都领受一遍,不,不是一遍,他要他们千倍万倍的偿还。
   这三年他是靠对这个人的恨活着,那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恨,它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深深刻在骨头上,融入血液中,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来源。
   然后,他乞求自己救他?怡锒抬起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多么干净,就像很久以前一个人的眼睛。他听着那一声声的惨哭,对着广阔的蓝天冷笑,他知道很疼,他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笞杖声缩紧,疼痛,也许经历过才会感同身受,才能永不忘记。
   三、争如不见
   待四十杖打完,场上真是安静地连一点风声都没了,受刑的已没有一个醒着,汪伟的一声高喊:“采下去!”终于给这场血腥的盛宴划上了句号,每两个锦衣卫拖着一条白布,把二十个失去知觉的人向端门拖去,交给各自家属,是死是活由他们自己看去。张安向怡锒一躬身道:“老奴要回西苑缴旨。”自从十年前皇帝生了场病,就住进西苑清修静养,所有的朝政都是内阁和司礼监打理,能见着皇帝本人的,也不过几个近臣而已。
   怡锒一笑道:“公公请,本王带四弟去长春宫。”宫中人都知道吴王至孝,苏贵妃薨氏已有三载,他每月都会进来上香。张安点点头,轻声道:“替老奴也上柱香。”他刚从内书房分出来时便是在苏贵妃身边当差,因苏贵妃受皇上宠爱,才转去司礼监。怡锒道:“自然。”待张安已经转身,才轻声道:“多谢大伴儿。”
   张安身子一僵,静立一瞬,笑得一笑,也不答话,继续东侧门走去。他当年在长春宫伺候时,三皇子怡锒还小,自己带着他玩儿,怡锒就叫他大伴儿。他已经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那个曾经的孩子长大了,他现在是亲王,将来可能是太子,是皇帝,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长春宫中的玩伴那样简单。自己在他和太子的争斗中帮忙,究其根本原因,是看出皇帝不喜太子,三皇子才德过人,又送他不计其数的财物田地,司礼监虽都是太监,但其实权力还在内阁之上,良臣择木而栖,他们也不例外。于当年的欢笑无关,也与今日这一声“大伴儿”无关。吴王现在又提起,感激的心情当然是有的,但真实目的他也看得清楚,不过是用昔日之情来打动他,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希望自己继续为他效力,希望他怂恿皇帝早立太子。
   张安心里清楚得很,他见过的心术手段,比这个年轻王爷多得多,怡锒以为自己此番扳倒太子大获全胜,其实才不过刚在皇宫这汪深水中湿了湿衣角。他想,得找个时候提醒这孩子一下,毕竟现在他们还在一条船上。
   那边怡锒和怡铮都不知道张安在想什么,一路往西宫走,怡铮长长地吸了口飘着花香的空气,笑道:“今日方出尽胸中一口恶气!对了,那个杜筠怎么办了?他好像在北京没亲戚?”怡锒道:“我已安排了人,接他到我府上。”怡铮凑到哥哥耳旁笑道:“可好好找个大夫给他治伤啊,那么妙的□花,留疤老可惜的……”怡锒在他嘴上轻轻一拍,道:“别胡说八道。”
   长春宫便是原先的永宁宫,在嘉靖十四年改了现在的名字,自苏贵妃之后,皇帝不曾再让别的妃子住进来,这座西六宫里最好的一座宫殿空了三年,专门东侧绥寿殿供奉苏贵妃神主。
   上过香后,怡锒轻轻将一本佛经放在灵前,然后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祷祝,他原先是不信佛,但母亲死后,却一直抄录佛经。他喜欢佛家生死轮回的那一套想象,也许将来还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再见到母亲,那个时候母亲还能认出他么?
   怡铮跪

第2回

在怡锒身后念念有词:“母妃,今天三哥给你报仇了,老大已经流放黔州,他手下那一群王八蛋也都打了个半死,你在天之灵多多保佑,保佑三哥早点当上太子……”
   怡锒回头道:“怡铮,言多必失。”怡铮笑道:“这里没有别人,跟自己的亲娘还不能说实话么?我告诉娘,让娘高兴高兴。”怡锒道:“你若想娘高兴,便好好读书。”怡铮笑道:“娘才舍不得逼我。”怡锒摇头笑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喜正经学问,母妃和自己都拿他没办法。
   他站起来,手轻轻拂过那黄花梨香案,没有一丝灰尘,宫女们每日会用心打扫整座宫殿,一切都如苏贵妃在世时一般。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这已无人居住的宫殿,是唯一可以给怡锒家的感觉的地方,即使是现在吴王府,都不能让他如此心静,这里有母亲的气息,有他和怡铮童年所有的快乐。
   母妃,我来看你了,你能看到么?母妃,我为你报仇了,你是否可以瞑目呢?母妃,我要当太子了,你高不高兴呢?母妃,我赢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没有满足的快乐呢?是因为你已经离开了么?还是……怡锒的耳旁忽然响起那声哭喊,他冷哼一声,他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个人。
   杜筠是给痛醒的,一个大夫正给他皮开肉绽的伤处擦药,那药里不知有什么,蜇得伤口钢针乱刺一样的痛,他呻吟着叫出声:“疼,好疼……”
   那大夫温言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珠粉虽然刺激伤口,但祛除伤痕最有效的。”
   杜筠迷茫了一下,他一抬眼间看到这里已不是阴暗的锦衣卫牢房,他趴在一张床上,房间明亮干净,摆设虽然简单却很高雅。他刚问了句:“这是在哪儿?”随即又痛得呻吟一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虽然轻柔但对杜筠来说却若晴天霹雳般震撼:“怎么,连我家都不认识了?”
   大夫忙放下药物起身行礼:“下官拜见王爷。”
   进来的人一身燕居服色,手摇素竹折扇,容姿高雅,正是吴王怡锒。
   杜筠脑中嗡一声响,惊喜地两手一撑就要起来,却不防下身实在太痛,又倒下去,颤声道:“殿下,殿下……”他哽咽着,底下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以为怡锒恨他入骨,一定会杀他而后快,谁知救他的,给他治伤的,依然是怡锒。
   怡锒瞟了他一眼,却只和那大夫说话:“怎么样?”
   那大夫躬身道:“回殿下,筋脉骨头都没事,伤口也没有化脓,大约二十天就能痊愈。”
   怡锒点点头:“烦劳赵大人了。”
   那赵太医看怡锒大约有话和杜筠说,识趣得收起药箱道:“今日已上过药,下官就先回太医院了,晚间再过来。”
   他退出后怡锒缓步走到床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杜筠,漆黑的瞳仁深邃地望不到底。杜筠终于先开口,说出一句在心底隐藏三年的话:“殿下,我对不起你。”
   怡锒耸了耸肩膀,倒笑起来:“没有你当日突然倒戈,也没有我今日的成就。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上天要拿你来跟我做交换,换这大明江山之主的地位。”
   他用扇子抬起杜筠的脸,轻声道:“若不是母妃之死,也许我早就原谅了你。”
   杜筠见他的眼中浮着一层晶莹水光,只觉五内如沸,恨不能死在他面前。他支撑着下床,一边叩头一边失声痛哭:“怡锒,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贵妃娘娘,是我罪该万死,你杀了我吧!”
   怡锒摇头道:“罪该万死?谁能万死呢,我母妃的性命,是你一死能够偿还的么?”
   杜筠抬起模糊的泪眼道:“怡锒,你怎样对我都可以,凌迟车裂,只要能对你赎罪,只要能略消你心头之恨。”
   怡锒笑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是被婶娘养大的,对她有如亲母……”
   他刚说了几个字,杜筠就吓得魂飞魄散,膝行几步抱住怡锒的两腿道:“不要!不要!所有罪过在我一身,让我一个人承担好不好?”他仰头含泪望着怡锒道:“怡锒,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怡锒哈得一笑:“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若还像三年前那样傻,早被你们弄死几十遍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在我身边,服侍得我高兴,你的亲人便不会有事。”
   “在你身边……服侍……”杜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怡锒会把他送到锦衣卫监狱,让他尝遍那里十八般酷刑再杀他,谁知怡锒只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他只觉事情转圜地太过迅速,太过美妙了,不像是真的。
   怡锒用扇子轻轻拨开杜筠脸上一缕乱发,笑道:“老四跟我说,其实养娈奴蛮好玩儿的,我想试试,就从你开始,如何?”
   杜筠身子轻颤一下,当初他和怡锒倾心相对,好到同食同卧,心里爱重到极处,却也是以礼相待秋毫无犯。他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人,要他做人身下之奴,换作别人他是宁死也不会答应,但这话是怡锒说出来的,这个人不管问他要什么他都不会拒绝,不仅仅因为他对他的亏欠……或许,或许怡锒还是在乎他的,否则以他今日权势,自有更残酷的手段来羞辱折磨他,不会要留他在身边。
   杜筠想到这里立时释然,鼓起勇气道:“我愿意,只要你高兴……”
   怡锒用扇子轻轻在他唇上一敲,道:“我弟弟府中规矩,娈奴是内宠,要称奴婢。”
   杜筠的身子轻轻一颤,奴婢,他知道,自己即使留在他身边,也只是低贱的身份,他怎么还能希图回到以往的时光呢?也许是这两个字太难出口,怡锒饶有兴味地看着杜筠长长地睫毛上泪光逐渐凝聚,像是清晨柔柔小草上的露珠。他等着他反抗。
   杜筠却是含着泪微笑起来:“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怡锒一怔,没想到他这样驯顺,真的是被那顿廷杖打怕了,连气节都没有了么?这两个陌生的字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反倒倒隐隐有些失望,抛下一句话道:“你有伤在身,这次就不罚什么,别的规矩以后慢慢学吧!”
   怡锒走出幽篁轩,只觉心里有口气堵得慌,他曾经待杜筠如天上人,这座园子就是为他修的,取名幽篁,也是暗含了他的名字……现在,这个人却做了他最卑贱的奴才。
   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呢?他的恨,若不从此发泄,只怕会生生憋死自己,可是刚才杜筠说好时,他并不觉得开心。怡锒烦乱地摇摇头,不明白到此时自己还在怜悯什么,他闭上眼睛,是锦衣卫漆黑的牢房和母妃苍白发青的脸。
   怡锒想到自己当初被送到锦衣卫廷杖的时候,觉得每一杖都痛得恨不能死去,每一杖都以为是生命的终结,他连一个可以哭求的人都没有。唯独那痛是所信赖的、所爱的人赐予,才能痛到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对一个侍卫道:“去叫统领谢宝来。”自己便在回廊上坐下。
   不一时王府统领谢宝匆匆转来,向怡锒跪下行礼:“卑职参见殿下千岁。”
   怡锒抬抬扇子,示意他起来,问道:“你以前在锦衣卫任职是么?”
   谢宝道:“回殿下,卑职以前在锦衣卫任千户,嘉德三十二年调任天策卫,三十五年到府上来侍奉殿下。这是卑职的福分。”
   怡锒微笑一下道:“本王又没问你履历。本王听说,锦衣卫的人都深谙用刑之术,是么?”
   谢宝一愣,忙答道:“是,锦衣卫就是靠这个问案的。王爷可是要审什么人?交给卑职,再硬的嘴卑职也有办法撬开。”
   怡锒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想问,有一个人——嗯,不妨告诉你吧,就是三日前带回来的杜筠,当年害本王蒙尘下狱的就是他。”
   谢宝道:“卑职明白了,殿下可是要他吃尽苦头再死?有几道酷刑,刷洗、油煎、剥皮、钩肠等等,都是极为惨酷的。”
   怡锒笑起来:“你没明白,本王没想弄死他。本王只是想问,除了廷杖,可还有什么笞杖之刑么?上次廷杖了一顿,才四十下就人事不知了,也太没趣了些。”
   谢宝“啊?”了一声,有些发愣,他听怡锒说这杜筠曾害得他如此之惨,定然是要用最狠毒的酷刑弄死他,却不知只问众刑法中最轻的笞刑。
   怡锒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他抬眼望着远处,悠悠道,“当初杜筠模仿本王的笔迹伪造调兵手谕,本王遭父皇杖责,贵妃为救本王自缢身死。这样的罪,即使是剥皮凌迟都太便宜他了,本王要把当日所受之痛,千倍、万倍地还给他……”
   谢宝轻轻吸了口气,略想了一下道:“卑职定然让殿下满意,只是有些刑具要准备,不知殿下什么时候用?”
   怡锒一笑道:“你果然聪明,不急,他现在还爬不起来,本王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他转头望向幽篁轩深处,缓缓握紧了拳头,一抹冷笑滑过唇角。
   四、昔日匣玉
   一个月后谢宝回禀怡锒,一切皆已准备妥当。怡锒召了众姬妾在园中赏荷花饮酒,怡锒十六岁成婚,王妃是当朝大学士徐咏的小姐,一个侧妃是徐妃的娘家表妹,另有几个通房丫头,皆是没有名份的。怡锒在女色上寻常,只是已过弱冠之年还膝下空虚,才收了几个房中人。
   一群莺莺燕燕都来到园中,吴王妃和侧妃都赐了坐,几十个丫鬟皆站在旁边捧酒打扇,怡锒喝了两杯,忽然向王妃道:“爱妃,本王要纳一个娈奴。”
   徐妃剥着一只橘子的手轻抖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张岱是大名士呢,给自己写墓志铭,还说自己好美婢,好娈童。上次去四叔叔家,有个孩子给我敬茶,我以为是女扮男装的丫头,谁知就是四叔叔的断袖之宠,弟妹跟我说她都习惯了。只是妾妃想着,娈童这东西,毕竟不是男女伦常,殿下玩儿个新鲜,还是要当心自己身子骨。”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帕子托了剥好的橘子递给怡锒。
   怡锒笑道:“你不必拐弯抹角地劝我,我和老四不一样,这个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在这府里连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告诉你,不过是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帮我约束管教他。”
   怡锒便对王府管事道:“去把杜筠叫来,就说让他见过诸位夫人。”
   听到杜筠的名字,徐妃吃惊道:“是他?”
   怡锒侧目望她:“怎么?”
   徐妃愣了愣,从容一笑:“没事,妾妃省得殿下的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管事带着杜筠过来,徐妃见他虽然穿着普通的下人青衣,但容貌气质比三年前还要清俊如玉,眉头便轻轻皱了一下。
   杜筠大概猜到怡锒对众女子说了什么,脸上有些绯红,一直低头垂眼,走到离石桌几步的地方就跪下深深叩首:“奴婢叩见殿下千岁,叩见王妃千岁,叩见诸位夫人。”
   怡锒向徐妃笑道:“你是这府中管家婆,教导他几句好了。”
   徐妃深吸了口气,先是把平日里训诫下人的话,什么守规矩谨言慎行之类的老话重述了一遍,她说一句,杜筠便叩一个头。徐妃看着昔日的翩翩公子沦落到如此地步,心头也不禁微酸,想起一句诗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但她脑中一掠而过,却是当日看到他和怡锒在竹林中琴箫合奏的情景,又蹙了下眉,加了句道:“即来了这里,便要记得自己身份,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要妄想恃宠而骄,知道了?”
   怡锒看出妻子还是心存芥蒂,淡淡一笑道:“王妃言之有理,今日便为你立一条规矩,免得你恃宠而骄。”
   杜筠叩首道:“奴婢恭聆殿下训示。”
   怡锒向侍立一边的谢宝点了点头,谢宝转出凉亭,很快带着十来个侍卫回来。徐妃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两个侍卫抬着一条春凳,两个侍卫抬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板子、藤条、皮鞭,徐妃看了怡锒一眼,想问,终究是没敢。
   怡锒也惊诧谢宝竟筹措出这么多刑具来,笑了笑道:“爱妃不是怕本王宠溺纵容他么,先给他点教训,让他尝尝家法的厉害,往后他犯错的时候,爱妃自可责罚他。”
   他略数了一下,木架上的刑具有十二种,他不知这些东西打人是什么效果,估量了一下道:“各打十记吧。”
   两个侍卫上前架起杜筠,杜筠一听怡锒说便晓得要挨打了,既然走到这一步,他便甘愿承受怡锒的任何责罚,也不反抗,低声道:“奴婢谢殿下责罚。”他被推上春凳,两个侍卫又用麻绳把他双手牢牢缚在凳子腿上,将胸口、膝弯、脚踝也都绑结实了,杜筠丝毫动弹不得,想来今日这顿打不会好受,紧张地咬住了嘴唇。
   突然一个侍卫去解他的腰带,杜筠大吃一惊,那日在午门广场上去衣受杖,一来国法如此,二来在场的都是男人,还没觉得特别难堪。现在当着这么多女子的面,要被公然剥了裤子打屁股,实在羞耻难当,他惊慌地挣扎起来,却因为被绑得结实,无法护住裤子,忍不住乞求道:“殿下……殿下开恩,奴婢愿意加倍受责,只求稍存体面……”
   怡锒不语,那侍卫便将杜筠的裤子拉到了膝弯处,将上衣往里掖了掖,露出从腰下到大腿一段。
   怡锒一看杜筠的臀腿上光滑白嫩如昔,已经看不出上个月受杖时的伤痕了,暗赞这赵太医果然高明,怪不得配一副药要了自己一千两银子。杜筠臀部露出的时候徐妃等人都面有尴尬之色,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怡锒在徐妃手上轻拍了一下道:“你说了,他不过是个玩意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看杜筠又怕又羞涨地满脸通红,不知为何心情居然大好起来,怀着恶意的笑道:“你想多挨打还不容易,那就各打二十吧——”他说完一想又有些担忧,各打二十总共就是两百四十下,他也有些怕把杜筠给打死了。转头问谢宝:“没问题么?”
   谢宝躬身笑道:“没问题,卑职预备地很齐全。”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边是几粒丸药,向怡锒道:“这是蚺蛇胆炼制的镇魂丸,清热泄毒,只要受责时不会毒血攻心,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怡锒没想到他连这个都准备好了,便点了点头。谢宝拈起一粒走到春凳边塞入杜筠口中,杜筠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吃了,他想起怡锒的话,他不许他死的。
   谢宝先从架子上摘下一条深黑色的皮革带子,略有一寸多宽,一指薄厚,双手捧给怡锒过目道:“这是犀牛皮所制,柔韧结实,不会打出内伤,一般也不会出血。”他将皮带给了一名侍卫,那侍卫便转到了杜筠身后。
   杜筠只听见身后“呜”得一声响,便是一记抽在身上。那皮带直接着肉,声音清脆响亮,杜筠只觉被打的地方一片又麻又烫的痛,本能地向上仰头,却是咬住了牙关没有叫出声。旁边一个侍卫木然数了一声“一”,众人都看见一道宽宽的肿痕立时在白嫩的肌肤上浮出来。
   那掌刑的侍卫大约是知道表演给王爷看,一记一记抽得很慢,杜筠疼得浑身发颤,却奋力咬紧牙关忍耐,只是止不住额上的冷汗和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被抽打的力量震落。
   谢宝从架子上取下第二件刑具,是一块厚厚的木板,依然捧给怡锒看了一下:“这是紫檀木所制,比廷杖的栗木质地要好。”
   第二个侍卫接过板子重重下去,杜筠刚挨过皮带的肌肤烫痛难忍,再被这样一打,真比直接拿火去烧还要痛楚,喉咙深处便溢出“呃……”一声闷呼。听他叫出声,怡锒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
   这缕笑意恰被仰起头的杜筠看见,心中针扎样一痛,似乎比打在身上的板子还难挨些,原来他把自己留在身边,并不是喜欢他……等二十下打完,杜筠脸贴着凳子,哽咽着哭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让他最难受的,是这笞打的疼痛,还是怡锒的态度。每一种刑具打上去感觉都不同,但每一种都足以让他痛到死去活来,八十下打完他已疼得发昏,趴在那里大口喘气,只觉连呼吸都已困难。
   谢宝取下第五件刑具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铜棍,他向怡锒道:“黄铜沉重,打在身上没什么声音,但是——”他顿了一下道,“比木质刑具要疼得多。”
   杜筠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快疼死了,而还要“疼得多”又是什么感觉?他不敢想象,看着侍卫拿着铜棍走过来,恐惧地浑身发抖,忍不住就哀求起来:“殿下,殿下!容我歇会儿吧,我受不了了……”他不求怡锒的宽恕,只希望他对他还有一丝怜悯,让他休息一会儿就好,再打下去,他觉得自己真要昏过去了。
   那侍卫看怡锒没有表示,便抡起铜棍重重挥下去,一声低低的闷响中杜筠的身子被打得一阵乱颤。他虽被绑缚着,却是猛力抬起身子长声惨叫,这种疼简直是要钻到肉里去,他仅凭想象,真不知道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疼痛。
   铜棍抬起的时候,怡锒看见杜筠遍布伤痕的肌肤上浮现出一条青白色的伤痕,很快变成深红色,又变成青紫色。他也有些乍舌,亏得谢宝能想出这样刑具来。耳听着杜筠一声声惨叫夹着哭求:“别打了!啊——殿下,饶了我吧,啊——殿下,殿下,别打了——求求你!啊——”
   怡锒从未听过杜筠哭得如此惨烈,想来他是疼到极处了,有些犹豫,怕这样数目庞大的笞打真会把他给打死。他侧目瞟了一下谢宝,见他眼神专注,神色却极为平静,略放了点心。他随即为自己的担忧恼怒,拿起桌上的一枚荔枝放入口中,他告诉自己,这个人没什么值得怜惜的,终于可以这样畅快淋漓地报复这个人了,他的心情应该好。
   想想朝中已没有人能与他抗衡,继承大统是早晚的事,母妃的仇也报了,他强迫自己心情好起来。抬起头来,远处的水榭中他恍然看到两个少年,一个弹琴一个吹箫,但一眨眼间却又不见。他想,是那个时候比较快乐呢,还是现在比较得意?他已无从比较了,走到今日,虽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那曾经甜美安适的感情,已被他决然舍弃。
   又是一声惨叫拉回他的思绪,原来最后一棍也打完了。杜筠已经哭得岔气,伏在凳子上阵阵哽咽难出。怡锒有些怀疑自己定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些,试探着问了一句:“他还能坚持么?”
   谢宝漫不经心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打晕了泼瓢水就醒了。”在他看来,杜筠是怡锒恨入骨髓的人,折磨得他越惨,怡锒应该越是高兴才对。
   怡锒深深恼怒自己多此一问,他是全天下最恨杜筠的人,担心什么,尽管享受他的痛苦就好了。
   从藤条到竹篾,杜筠挨着挨着,渐渐的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眼前逐渐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谢宝忙招呼侍卫舀一瓢水泼在杜筠脸上,同时拿出一小瓶鼻烟,放在杜筠鼻下晃了晃,杜筠悠悠醒来,他艰难地开口:“怡锒……饶了我吧……”在他心里,高高在上的吴王,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变迁,依然只是怡锒。
   怡锒却是被这两个字刺得变了脸色,他还敢这么叫他?或许是习惯,毕竟曾经也是他要杜筠称呼自己的名字,这些尊重、信任和感情,他曾毫不保留地付与这个人,得到的却只是背叛的回报。既然是他不识抬举,那么便用这样的方式好了。
   怡锒冷冷道:“给本王狠狠地打。”
   杜筠朦胧的泪眼在怡锒脸上停驻了一会儿,终于绝望地缓缓闭上。他被打晕,再被泼醒,再被打晕……
   刑具从羊皮鞭换成竹鞭,再从竹鞭换成铁条,肌肤都已肿烂得不成样子。但谢宝却是没让他拉下任何一下疼痛,只要他晕过去,立刻停刑,直到确定他醒了,对抽打有了反应才接着打。身体就在这样的清醒与昏迷之间辗转,心智早陷入一片迷蒙,虽然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对杜筠来说已和地狱没什么差别。
   等到他再次被泼醒的时候,发现两个侍卫正在解他手足的绑缚,他在潮水一样的剧痛中感到一丝惊喜:打完了么?他终于活着熬过来了?他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身体。
   两个侍卫将他拖到地上,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杜筠恍惚中想起,自己是得谢恩,他喘了口气,挣扎出来几个微弱的字:“谢……殿下……恩典……”
   怡锒望向谢宝:“打完了?”谢宝摘下架子上最后一件刑具,是一条细细的鞭子,挂在那里并不起眼。他向怡锒躬身道:“还有最后二十下。”
   杜筠听说还要挨打,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两个侍卫压着他的肩膀,将他前胸按在地上,又有人用脚踢得他两腿大大分开。杜筠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只觉这样的姿势牵动伤处,是阵阵刀割样的痛。
   两个侍卫走过去,一人一边,手按在了杜筠皮开肉绽的臀上。那里实在是碰都不能碰了,这一按便是揪心的疼,杜筠又呻吟出来。两只手向两边一掰,便露出股沟处雪白的肌肤,这怕已是杜筠臀腿上唯一没有受伤的地方了。
   一个侍卫走到后边,挥手便是一鞭,恰好抽在臀缝之中,那种柔嫩敏感的地方如何经得起皮鞭抽打,本已软成一滩泥的杜筠猛得从地上挺起身子,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让几个女眷都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按着杜筠的两个侍卫没防备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赶忙重新把他按回去,再一鞭子下来,杜筠猛得张大了嘴,却没叫出声音,紧接着又是两鞭,鞭子甩起来的时候便有血水滴落。
   鞭笞停了一下,一个侍卫上前为他擦洗,杜筠抽搐着,过了一会儿才哭了出声来,他狂乱地摇着头,哀嚎道:“别打那里!别打那里!求求你们!”跟这四鞭子比起来,前面所受的二百多下真不算疼痛了。
   行刑的侍卫对他的哭叫恍若不闻,血迹拭去,鞭子再一次落在最脆弱的地方,杜筠挨了四五下,再次痛晕过去。
   徐妃看看脸色已经有些苍白的怡锒,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也没剩几下了,不如算了吧?“
   怡锒本来也有些犹豫,被徐妃一说,却猛然回头,恶狠狠望着徐妃道:“你为他求情?你可怜他?”
   徐妃被他吓得一噤,忙缩回去,小声道:“妾妃不敢……”心里却想,事隔三载,这个人还是能让王爷失态。
   怡锒冷冰冰对着发愣的谢宝道:“还不把他弄醒?”他告诉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怜惜这个人的,他的软弱,不会显露给徐妃他们看,也绝不能显露给自己。只有比所有人都残忍,才不会受伤害,他是这个天下明天的主人,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
   最后十鞭杜筠足足晕过去两次才挨完,等怡锒吩咐人把他拖下去的时候,他已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凝聚身体最后的力气抬了一下眼睛,只看见怡锒冰雕一样的脸,眸子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的水榭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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