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她醒过来。
前夜极尽缱绻,她引以为傲的生物钟几乎在今早破功,好在长年的自律让她不必面对指纹签到机冷冰冰的迟到提示。
都是你害的!她侧身愤愤地看着身边仍在沉睡的恋人,浑然不顾想象中的迟到根本不存在这一事实。
仿佛她的注视有重量一样,他指尖微微一动,睁开眼睛朝她微笑:“Morning!”然后如常索要一个早安吻。
这是29岁的Ellie和23岁的夏明朗相恋的,第183天。
“快点起来洗澡吃早餐,”她蜻蜓点水样轻吻他的唇,毫不浪漫的下床扯被子,“今天有大case,好不容易争取到给新人现场观摩的机会,迟到了看chief不拆掉你的骨头!”
“Come on,我才不怕那老头,前两天那个case还是我据理力争才做出正确诊断的,给院里省好大一笔律师费,老头对我稀罕着呢!”对恋人敷衍的吻不满,夏明朗抱住枕头哼哼着蠕动。Ellie看着他那副小孩子耍赖的样子,倒被气得笑起来:“是啊是啊, 如果一个freshman把自己的意见发给chief的同时还抄送给所有的教员和病人家属,chief敢不重新诊断吗?而且,”她眼睛危险地眯起来,“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足以让你牢牢记住啊……”
床上的夏明朗明显地一颤,已经消肿的臀好象又开始刺痛,这感觉让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前天晚上挨的那顿狠打——不是在Ellie温暖的大腿上,不是Ellie的手掌;而是小腹下垫了枕头、臀部高翘的丢脸姿势和他痛恨的木尺。
“好啦,我知道错了……该用正确的沟通方法……”他小声嘟囔着爬起来穿衣服,哀怨地抬眼看着叉腰盯着他的恋人,“好痛的……Ellie你下次用手好不好……”
“下次?!你还想让我再一次被一帮老柴禾冷嘲热讽说‘为什么现在的freshman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看样子我们都可以退休了‘吗?!” 看到夏明朗不思悔改的样子,Ellie再次抓狂,摆出马上要扑上去揍他一顿的姿势。久经沙场的夏明朗一看势头不好,迅速抓起衣服冲进洗手间将门反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实可作为逃打的经典教程使用。
哗哗的水声里,他大声喊着外面的Ellie:“亲爱的,请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而且你也说今天有大case,揍我会影响我观摩质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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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ie轻哼,转身去厨房准备早餐。身在每天至少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医学院,她吃得一向简单,对餐点的要求仅果腹一项,自己做菜的手艺自然也达不到平均水准,不只一次惹得她那以尝遍天下美食为终极人生目标的恋人抓狂并最终揭竿而起,誓将她改造成中式早餐的忠实拥趸。
在夏明朗自告奋勇准备早餐的日子里,餐桌上确实因为鸡蓉玉米粥、太阳蛋、莲蓉饼、小笼包等等美食增色不少,但夏同学因为早起缺觉在课堂上打盹失误的次数也勇创新高。最终,家里的早餐改良运动结束于夏明朗一份仅得了C的考卷和毫不留情的三十下皮带,而他第二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时自然又回到了永恒的炒蛋煎培根配吐司时代。
“啊啊啊啊啊啊啊!”夏明朗悲愤地仰天长啸,“我中华美食的博大精深就毁在你这个美国女人手里了啊啊啊啊!!”
Ellie神清气爽地往吐司上浇枫糖:“省省力气吧,谁让你这博大精深美食文化的传人从了我呢?”
有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夏明朗同学今天走进餐厅的惊骇表情自然不难理解:“豆浆和蒸饺??我是在做梦么。。。”
“是你大前天晚上做梦把我当蒸饺给咬了!”Ellie一想到就忍不住来气,“在梦里还背菜单,口水流了我一手,恶心死了!”夏明朗嘿嘿笑起来,绕到她背后拥住,在脸颊上轻轻吻下去:“所以你昨天专门跑去买给我吃?好体贴哦甜心~~”
Ellie掰他的手,赶苍蝇一样赶他:“少来,快吃快吃,迟到了更有你吃的!”眸子里却流淌着愉悦的光。夏明朗侧着头看在眼里,忍不住再亲一下才跳去旁边坐下开吃,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直到扫荡完毕出门,他发动了车子突然哀怨地望着副座上的女友:“我说Ellie,你前天揍我特别狠不会是因为。。。那天我咬你那口吧?”
金发的女子斜斜飞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继续翻杂志,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再让你咬我那么痛,再让你流口水到我身上。。。
听到恋人哀叹了一声,认命地开车上路,那隐隐的微笑更盛,在金色的阳光里仿佛初绽的花。
这是典型的波士顿初夏,日光倾城,路两旁的高大乔木筛下细碎的叶影。Ellie把杂志塞进置物箱,舒服地闭上眼睛伸懒腰,感觉透过车窗在脸上流过的暖暖阳光,好像一个个轻柔的吻。
恍惚回到两人初见的那天,同样的日光,清俊的东方年轻人在难得宁谧的午后轻敲她办公室的门。修长高挑,举止从容,不带一点少年的青涩。黑发有点长了,碎碎挡住眉眼,眸子里的神采却摄人。
“Ms Anderson?” 他微笑,步履轻捷走到她面前,得体地伸手:“夏明朗,您的新博士生。”
当时谁会想到,他们会在半年内陷入热恋? 又有谁会想到,这家伙从容成熟的画皮下面是多么年少顽劣的心?
Impossible is nothing!Ellie想,诚不我欺。
宝蓝volvo滑过车河,转过弯便看到了哈佛医学院的白色大理石建筑群。夏明朗在地下车场刷卡停车,想到今天可以不用闷在实验室就不由整个人都欢悦起来,Ellie走在他旁边,看着不由发笑。夏明朗在中国念了5年临床医学,在HMS念的是病理,相比以前临床的机会少了许多。好在他本来应该跟的严肃老头导师在他来报道前一个月临时有事,遂把他转手丢给同方向的Ellie,Ellie看他可怜又确实长于诊断,便着重找临床实践的机会给他,甚至允许他以一年级的身份参与医院的consultant team。当然,这些都是在常规课业以外的内容,对本来学业负担就重的医学院学生只能用“雪上加霜”来形容,但夏明朗乐在其中,不觉其苦,倒连累了Ellie陪他熬夜。
“今天的案例在我办公室,你上完课过来拿,10点钟一起过去医院。”两人在走廊拐角处分手,Ellie嘱咐。
“Yes madam!”夏明朗装模作样敬礼,向女友献上飞吻一枚,Ellie笑着用手袋挡开,他便作受伤状捂着胸口飘去上课。
到教室才不到8点钟,夏明朗一边哀叹自己找了这么敬业的女友,一边翻着以前的案例,正寻思着要不要去实验室重新核核数据,背后一阵阴风,一具壮男扑上来把他压扁在桌子上:“哟,小夏,来这么早啊~”
夏明朗被他压得一佛出世二佛**,拼老命把他从背上抖下来,咬牙切齿:“ 猪头三!你再来一次我就把你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壮男扯扯衬衣,丝毫不以为忤:“哎,跟师兄多亲近亲近嘛,看你那小脸拉的。”
猪头三原名朱憧山,芳龄二十又七,乃是夏明朗嫡系师兄,本科也是协和出身,工作几年后比夏明朗早一年申请了哈佛医学院,又成了他师兄。此人性格一言以蔽之乃是人来疯,在流行人人装稳重权威的医学院算是奇葩一朵,打着关爱师弟的旗号与夏明朗尤为亲近,屡屡做出让小夏同学沉稳形象破功的举动,算是Ellie之后夏明朗最怕第二人。
“哎哎,跟你说正经的,今天的手术你家老板也准你去吧?”
夏明朗揉着腰点头。
“我老板今儿不去,我偷个懒,你帮我写个观摩报告呗~~有现成模版,师兄连基本信息都给你填好了,啊?”猪仁兄不管不顾地往他书包里塞纸,“小芙今天没课,我约了她出去玩,你看师兄年纪一大把了,连女朋友都没有,帮师兄一回就当积德,啊?”
“我能说不么?”夏明朗瞟了他那剩男师兄一眼,认命地从书包里把那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拿出来,定睛看第一栏病人的名字:
“Jimmy Welker。”
夏明朗打了个寒战,某个部位的肌肉瞬间抽搐了一下。
那还是他和Ellie确认恋爱关系以前的事。某天他馋虫发作,想开车去旁边镇上的川菜馆打包,Ellie看雪大路滑坚决驳回,结果她前脚跟朋友出门夏明朗后脚就开车溜了出去,于是不负众望地,撞了。
彼时Ellie正跟朋友参加一个学界高端宴会,接到电话的时候手指几乎瞬间比握着的那杯冰水还凉,朋友看她的脸色连忙开车送她去医院。进门二话没说,几眼扫过病历和床上包成木乃伊的夏明朗,确认状况后当即脱下新买的金色Jimmy Choo翻过他身子就是一顿猛抽。可怜夏明朗此前还只被她的巴掌和木尺爱抚过,哪里经得住坚硬皮底的蹂躏,当即在高跟鞋的淫威下流下了悔恨的泪水,而后便对这个牌子产生了心理障碍。他当然认不出各色女人脚底踩的鞋子是来自欧罗巴还是美利坚,只是表现在于在街上看到Jimmy Choo的专卖店要绕道而行,以及对名叫Jimmy的一切人等施以白眼,而已。
“死亡时间,PM 2:17。” 主刀医生将手里握到最后一刻的止血钳丢进托盘,眼底含恨。
尘埃落定,一声叹息。
夏明朗为扩音器里金属撞击的清冷响声一惊,方自从抢救时那种丝缕般紧紧缠绕着他的紧张感中脱离出来,身边人声像打开了收音机开关一样,喧闹着遗憾或者批驳。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果然从大出血开始就一个字都没顾得上写了。“还是习惯不了旁观死亡啊。” 夏明朗苦笑,恍惚想起那年夏天的激烈争吵,他摔门而去时碎了一地的流银月光。果然,那男人是最了解自己的么。
Ellie果然在走廊里等他,正微微仰头跟那主刀说着什么,眼神安抚温和,像是安慰。夏明朗远远看着她,明明29岁的轻熟女了,又是易老的西方人体质,却独独不被时光眷顾一般,唇角眼梢平滑如熨。金发束一把马尾,额头光洁,抬头的时候下巴拉出优美的线条。唯有深似湖水的眼眸出卖她20出头的外表下更加漫长深刻的阅历,流连盼顾间气场强大,连那30多岁的主刀在她面前都学生一般,神情乖顺地听她blabla。眼角瞟到夏明朗,自然地在对方手臂上扶一扶,作一个告别的姿态,转身向着恋人微笑。
夏明朗走上来跟那叫Jason的主刀握手,简单提两句刚才的手术,便跟Ellie一起离开。虽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但两人下午都难得有闲,就买了三明治和咖啡并肩坐在院里长椅上吃。
“第一次?” Ellie小口啜着咖啡,突然问道。
夏明朗摇摇头,“怎么说也学医近6年了,只是一直习惯不了看着人在眼前一点点死去。” 他把三明治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盯着自己的手:“也许,我真的不适合临床。”
其实,不适合是个多么温柔的词。如果最亲的人指着你的脸语气酷寒的告诉你,你与手术室的唯一交集就是出生时害死了自己的妈妈,因而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踏进那里一步以免祸及他人。即使早就知道那男人如何心坚似铁言辞似剑,心底鲜血淋漓的痛依然不会有丝毫减轻。
他盯着自己的手恍惚,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生硬的笑,眼睛里却满满刻骨铭心的悲伤和自我厌弃。突然手臂上一紧,已经被大力拉起,臀上随即挨了狠狠的一巴掌,疼得他瞬间清醒。仿佛苦药后的糖果一般,Ellie紧紧拥住他,脸颊贴在他的锁骨,轻声而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有不愿提起的过去,但我不想任何事毁掉你作为优秀医生的将来。我会跟你一起分担一切。一切。”
夏明朗在她身上雨后花园的清新香气中逐渐放松了身体,抬手抱住怀里的恋人:“恩,我知道。”
那天下午,他们在花园里坐到落日熔金。
夏明朗给Ellie讲他的童年。出身中医世家,三岁启蒙,在爷爷家度过七岁前的时光。那时幽凉的屋子里总有微苦药香,院子里石榴树在雨夜后绽放嫣红花朵,年幼的他可以趴在水缸边看一下午的金鱼,也可以在葡萄架碧绿的幔帐下睡一个梦里有果子清气的午觉。爷爷是传统的中国长辈,坚信男孩子应该从小吃苦锻炼,他背不下前一天布置的功课时也会吃手心板子或者院子里罚站。奶奶心疼,总在他挨罚后悄悄端给他好吃的点心,吃晚饭时假装生气地把爷爷已经夹到碗里的菜夹给他,自己却撑不住笑出来。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父亲执意从商,在入学年龄就不顾爷爷奶奶反对送他进寄宿学校,因为小时候长得似女孩又瘦小,起初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好在脑子灵活,忍无可忍后动心计整得那些小霸王哇哇叫,遂成本校历史上身高低于1米5的“老大”第一人……
Ellie依在他身边安静地听,想象他遇见她之前的天光云影,在他历数儿时斑斑劣迹的时候忍不住轻笑,伸手拧他的腰。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执意学医,和爸爸大吵了一架。他骂我害死了妈妈,对,就和来美国候他给我那封信上写的一样。” 察觉到Ellie握紧了他的手,夏明朗侧头对她微微一笑,示意不要紧,“家门被反锁,我跳窗跑出去,在学校改了他给我填的志愿。我想,他大概觉得那是对他的背叛。五年大学,他从来没有去学校看过我一眼。” 他故作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夏明朗突然直直倒在椅背上,眯眼望着天空,“我拿到Offer来这边的时候,他也没有拦我,毕竟是我爸……唔,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他的吧,所以这辈子要用这种方式来还……”
玫瑰色的傍晚,Ellie和夏明朗听着彼此的呼吸看了很久的天空。虽然对不住逝者,但两人都觉得这次死亡是个契机:这之前,他们的爱情过于洁净和美好,不谈过去和未来,只顾当下欢愉,不真实地像是冰雪砌就的城堡;这之后,各自世界里灰暗的一面向彼此敞开,痛苦无可避免,却因为有身边那个人的陪伴而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本帖已被作者于2009年7月4日1时56分44秒编辑过]
因了同女友的交心,夏明朗第二天的心情大好,那种阳光灿烂生活美丽的情绪在他一气呵成地完成四个小时的考试后发酵到顶点,以至于他走进Ellie办公室看到她时几乎有**两重天的错觉:他的女友兼导师显然正无保留地释放出暴风雨来临前的低压气场,办公室方圆十米内的来往人员都个个噤若寒蝉。
“关门。”Ellie靠在转椅背上,简洁地吩咐。
夏明朗反手关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前两天的作为。安全,他安慰着自己扑腾扑腾跳着的小心肝,上次挨了打以后一直很乖,没事没事。他维持着一个乖顺学生的无辜神情和纯良眼神走到Ellie办公桌前,却在看清了桌上放的东西之后恨不得立马夺门而去。惨了,他绝望地想,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自家女友的脸色。
Ellie正饶有趣味地观赏了一会夏明朗神情的精彩变化,接触到他的眼神后轻咳一声:“解释。”
这要怎么解释……夏明朗几乎要把那份他代写的观摩报告盯出洞来,难道要说为了帮师兄把妹?
“撒谎要罪加一等,如果要我提醒的话。”Ellie笑眯眯地提示。
这是为什么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别人的女朋友都温柔清纯小鸟依人,我家的却是明察秋毫呼风唤雨的大妖怪啊啊啊啊啊啊!!!夏明朗突然很想学咆哮马仰天长啸,但事实是他一没胆子在Ellie办公室嚎二没胆子诽谤她是大妖怪,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坦白罪行。Ellie在他交代的过程中一直微笑着点头,笑得他毛骨悚然浑身冷汗,生怕她突然变脸扑上来直接下狠手。好不容易讲完经过,夏明朗等了好一会却不见Ellie开口。他在静默里煎熬了一阵,正要硬着头皮继续认错,Ellie却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快步走到他身前用力拍他肩膀:“不错不错!”
“啊?!”预料中的一顿狠抽突然换成拍肩膀,夏明朗的大脑一时短路,张着嘴巴一脸茫然。
Ellie索性坐到办公桌上:“刚开学那阵回回拿C,如今都能写出candidate水准的报告了,成绩斐然啊!”
“啊?!”夏明朗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继续茫然。
“但是,学术造假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行为之一,即使它还没有上升到研究成果的高度,对你和朱未来的职业生涯和学术人格也将是极大的污点。”Ellie顿了顿,“而我,作为你的导师,爱你的女友,以及你自己认定的惩戒者,如果对这种行为视而不见,会构成严重失职进而影响自身身份认同,你同意吗?”
夏明朗张口结舌,好不容易理清思路要讲话,却被Ellie摆手制止:“当然,这种你协助造假的情况在我们最初开始关系的时候并没有讨论到,在这件事之后我会及时修正对你学术水准的认识。我的意见是,为了你的职业发展,我的价值实现,以及对以后类似行为惩处的参考意义,我们要严肃、慎重、正式地处理此次事件,你同意吗?”
“……”夏明朗彻底搞清了她的逻辑,不由泫然欲泣:“绕了半天,就是说要重罚对吧……”
Ellie快活地打了个响指:“Bingo!”敲敲桌子:“在这里还是回家?给你充分自主权~”
“能在惩罚的数量上给我自主权么……”
“加二十。”
“……那还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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