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那是初夏的傍晚,天边玫瑰色的薄云上懒懒偎了一钩新月。满城的草木正自葱郁,气息清润,酝酿着一场盛大的花事。
戚少商正就了暮色,在洗月楼上喝酒。
杭州城顶顶有名的酒楼,自家的碧云酿十六两银子一壶,戚少商尝着却远远比不上烧糙低劣的炮打灯:确切一点,是那夜与那人一起偷得的炮打灯。
老了老了,少年时大碗豪饮的快意不再,两杯江南醇酒就足以微微眩晕,大漠红颜剑光青衫重上心头。他摇摇头,苦笑着再斟一杯。
“戚大侠。” 洗月楼的小二快步上楼来,恭敬奉上一张帖子:“对面听雪阁的君老板听闻戚大侠在此,特邀大侠过楼一聚。” 戚少商的酒杯停在唇上。听雪阁,他默默地想,烟花盛苑。那里的帖子,该用的是红粉艳色,何以……望着那熟悉的天青,持杯的手指不由微颤,他强定心神,伸手接过帖子,看清那帖皮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却意外地,不是那人笔迹。
可不是老了,戚少商空落地自嘲,这世上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寻了三年的人,喝杯酒就能碰上?
他打开帖子,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霎时满头烟霞烈火:
那青色厚笺上,寥寥淡墨勾勒出一人身形,宽袍广袖,孤峭清冷,青丝如藻,眉目飞扬。
戚少商打翻了酒杯。
何事三年无半语,为谁一眼想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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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跟着引路小童穿过盈满莺声燕语的大厅,路过幽静的花园,沿着穿风回廊曲曲折折行了半刻钟,走出最后一道月亮门,顿觉清风扑面。眼前是一片开阔水面,点缀的楼阁桥梁却不似江南常见的玲珑格局,颇洒脱写意。戚少商估摸方位,已到了西湖附近,想是那署名君笑的此间主人自湖底挖了暗渠,引这片活水入宅为景,不由暗自心惊此人的财力心思。
引路小童停在岸边,指着湖心一座八角亭道:“戚大侠,我家公子在亭中恭候。” 戚少商谢了他,自沿湖中飞桥向那亭子走去,脑中却飞速盘算。赴约前他问过洗月楼的小二,得知那君笑君老板在杭州经营烟花地五年之久,断不是他所寻那人,但帖子上所绘却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想来是与那人有段际遇,甚至……
他握紧了拳:那人就在这听雪阁内。
八角亭片刻便至,亭中一人负手而立,听到脚步便转过身来,对戚少商抱拳为礼,举手投足颇为潇洒。天色已暗,亭中石案上仅燃一支长蜡,戚少商看不清他脸,只见他身量比自己还高出小半个头去,罩一件软如流水的长长丝袍,却露着锁骨和胸前一片雪白肌肤,在暗夜里有玉一样的光泽。
“戚大侠。” 他长袖一拂,引戚少商落座,自己执壶为他斟酒:“久闻侠名,冒昧相邀,望戚大侠不要见怪,君笑先干为敬!” 说着满了自己的杯子,仰首饮尽,方坐下向戚少商一笑。
戚少商货真价实地呆了。
他素有风流之名,又曾得天下第一美女息红泪为侣,见过的美人也算车载斗量,可眼前的男人,居然有一张绝美的脸,那容颜极致艳丽,却自有清气,二者和谐天然,铺陈出雌雄难辨的美……
“戚大侠?” 君笑在他面前摆摆手,戚少商回过神来,尴尬地举杯掩饰。君笑哈哈笑起来,前仰后合极为放肆,却硬是不惹人生厌。就像那个人,戚少商一边红着脸喝酒一边想,明明嚣张又狂傲,又是别扭倔强的死脾气,偏偏他身边的人还都护着他,简直……
君笑笑够了,自己擦擦眼泪给戚少商倒酒赔罪:“实在是戚大侠刚才的表情太过可爱,忍不住想起一位小友的评论,说戚大侠顶着两个酒窝一会扮狮子一会扮狮子狗,确实精辟,哈哈哈哈哈哈……”说着又撑不住笑了。
戚少商却一下子紧张起来:“敢问君老板那位小友,是否请帖上画的哪位,可否告知……”
“戚大侠,可知我听雪楼之名何来?”君笑却出声打断他,一改刚才的轻佻,眼神倏忽转为沉静。
虽然急不可耐,戚少商却清楚只有顺着面前这不好相与的男人:“戚某不知,还请君老板赐教。”
君笑便真心赐教般慢慢道来:“杭州地处江南,自是无雪可听,” 他又自斟一杯,“但戚大侠可听过,有繁华时看繁华,无繁华可看时便看人心?” 将琥珀杯凑到唇边,眼眸熠熠发亮:“我这听雪楼,便是有雪听雪,无雪,便听人心。”
“果然好意境!” 戚少商拊掌,露出他一贯从容的笑:“君老板不妨一听,我这心里装的什么?”
圆桌不大,君笑突然一俯身,右手直直点中戚少商胸口:“装的,是个青衣卷发的人,可对?”
戚少商为他身手之快暗暗吃了一惊,却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那根修长的手指:“君老板既是解人,可否让戚某与那人一见?” 目光灼灼。
君笑由他握着手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突然翻出白玉般的左掌心:“可以,先付一千两。”
戚少商又呆了。
“怎么,戚大侠嫌贵?”君笑抽回手指,“那可对不起了,我开的是一言堂,做的是霸王生意,没有银子,就别想见人!”
戚少商看着他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人语气神态,心中似有小火慢煎,咬牙伸手入怀掏出银票拍在桌子上:“一千两,戚某全部身家,君老板可还满意?”
君笑伸着两根玉雕般的指头拨散银票数了数,满意地拍拍手:“戚大侠果然豪气!” 伸手一指身后:“那人便在对岸小楼二层……喂喂,不用这么急吧?” 他看着戚少商在湖面上一掠而过,抿了一口残酒,慢慢笑了:“年轻人就是心急,这故事,可才刚说了个开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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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站在顾惜朝房间门口。
知道他在,因为听到房间里不时的轻咳和衣袍摩擦的簌簌声,此时他与他只隔着一扇花梨木门。
他放轻呼吸,怕里面的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戚少商啊戚少商,他苦笑着想,枉你号称戚大胆,也有这胆小如鼠的一天,给卷哥和连云的兄弟知道,还不知怎么嘲笑你!哦不,他们不会笑的。他眼神一黯。他怕见的那人,手中剑沾的,可不就是他们的血。戚少商与顾惜朝之间隔的,何止是这扇门,是填满累累白骨和鲜血的鸿沟啊……
他站在那里乱想了半天,终于咬咬牙伸手推门,那门却在他手未触到的时候开了。
“你要进便进,在我门口又是叹气又是磨蹭的做什么?!”清冷如碎玉的声音未变,语气中的讥诮居然少了几分,他不无庆幸地想,抬头对上屋内那人:“顾惜朝。”
那人一惊,然后退了一步。
天早已黑透了,顾惜朝屋里却没有掌灯,他退了一步,便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戚少商看不清他表情,只看到他扶在门板上的手微微颤抖。片刻,居然哼了一声甩门转回屋内。戚少商忙推开门跟进去,看到那人弯腰点了灯,冷笑着转过身来,脸上还是那挑衅般的熟悉神情:“月明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别来无恙?”
戚少商苦笑,天南地北寻了你三年,你说有恙无恙,嘴里说的却是:“你……这些年还好?”
话才出口心里便一紧:这花街柳巷的听雪阁又哪里是称得上好的地方。顾惜朝果然嗤笑:“好,当然好,我本出身青楼,边关京城地兜了一个大圈子居然还能活着回到青楼,实在不能不说一句命大!”戚少商无奈:“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这些年一个人,身上又带伤,我只……”“顾某一个人,确实比不得大当家的肝胆知交遍天下,”顾惜朝打断他,抬了下巴露出讥诮的表情:“朋友都替他死了一茬又一茬,他还能独善其身地在青楼喝花酒,得道多助嘛,你说是不是?”
戚少商的脸刷的白了。他没想通,那人皇城一败,三年后怎么还能有这样的锋芒。他试图从顾惜朝的眼里找出言不由衷的痕迹,却被偏头躲了开去,突然觉得全身无力,说不上什么心情乱七八糟地在胸膛中乱撞,最后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顾惜朝没料到他竟不反击,也一时无语,尴尬的沉默便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正对坐无言,房门吱呀一响,君笑袖手施施然步入,向着戚少商一礼:“戚大侠,君笑失礼扰君清兴,万望见谅。” 不等戚少商应答,居然大马金刀坐下,从袖子里摸出包瓜子,拆了封递给他:“这些年每晚听顾公子说故事听习惯了,上回书正说到紧要处,猛然断了倒难以成眠,是以深夜叨扰,邀戚大侠共听这精妙绝伦的故事,戚大侠意下如何?”
戚少商正被“顾惜朝说故事”这荒谬的提议弄得头昏,突然膝盖一痛,却是顾惜朝狠狠踢了他一脚。戚少商吃痛望去,看他蹙眉轻轻摇头,眸中三分祈求神色,不由心中暗爽:“这会又学会求人了?” 他本也极恼顾惜朝性子,想着倒不如逆那人一次,怄怄他也好,便拱手对君笑道:“君老板和顾公子果然好交情!在下与他相交多年,亦琴剑合鸣引为知音,却从来不知顾公子还有说故事的雅好,今日这场书可不得不蹭了!”
顾惜朝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字字白下去,咬了下唇一言不发。
“怎么,今天不说?” 君笑并指轻轻叩着桌面。
顾惜朝极怕他一样,一张脸惨白,却只是摇头。
“那,真是可惜了,” 君笑面带遗憾地叹气,转向戚少商道:“只是我与顾公子有约在先,若说不出故事便要受罚。长夜漫漫,既然连累戚大侠没有故事听,不妨就看顾公子受罚取个乐,如何?”戚少商没想到还有这出,只看着顾惜朝惨白如纸的脸和绝望的眼神就知道这罚定不简单,正在犹豫要不要推辞,便听君笑冷冷开口:“顾公子,请吧?”
顾惜朝不动。君笑突然狠狠一拍桌子,脸上带笑,眉间却神色凛厉:“好,很好!既然顾公子言而无信,就别怪我无情拖了你去大厅打! ” 说着便要起身。
“不!”顾惜朝突然痛叫,“我认罚便是!”呼地站起转入屏风后,仿佛慢一秒便会后悔,片刻抱了一条中间缚有锦垫的雕花凳出来。
戚少商眼睁睁看他咬牙解了腰带,将丝裤褪到膝盖趴上去,才知君笑与他居然订有一套受罚的规矩。那锦垫恰在他小腹下,去皮荔枝般莹润的翘臀便不得不高高撅起。凉风拂过赤。裸的臀,他羞愤地紧紧闭了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戚少商咽了口口水。这架势,看着怎么像……
君笑却已站起身来,自袖里抖出一方约两个巴掌长的戒尺,看着光泽幽暗甚为沉重,是有些年头了。他走到长凳侧,拿尺轻轻拍拍顾惜朝的臀尖,语气轻柔:“老规矩,你开口,咱们便停。”话音刚落便一板拍上去!
戚少商的身子随着顾惜朝一震,看着那道板痕先白后红地慢慢肿起来。他是**湖,自然知道那白痕是皮下血液被击散开,一般是藤条般利薄的刑具才能打出如此效果,君笑这一板必是带了内劲,极重极痛的。他待要拦,却又碍于人家两个的约定不知如何开口,想着君笑“开口便停”的承诺,只有暗暗祈祷那人死倔的脾气不要不合时宜地发作。
君笑的第二下依然很重,紧贴着上一板抽在顾惜朝臀峰上,凳上的人顿时呼吸急促起来。君笑的左手轻轻在他背上安抚着,右手却毫不留情地狠狠抽在他后臀,顾惜朝修长的脖子猛地一扬,喉咙里咽下一声极短的哽咽,君笑看着几乎盖满了他翘臀的三条宽痕微笑:“疼吧?不必忍得这么辛苦,叫出来,我今日就饶了你,恩?”
戚少商心内又痛又恨,指甲掐破了掌心。本还以为君笑是要打到顾惜朝肯说故事,原来是出声就可以饶过他,这疯子却逞哪门子的强!他看着顾惜朝片刻便红彤彤的臀,恨不得替他叫,却见那人无力地摇摇头,气得几乎坐不住。
君笑背对他,却看得到他神色一般,回头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冷硬如万年寒冰。戚少商一愣,突然如淋了一头雪水,从头到脚生出一股寒意:单凭眼神言语便制得住九现神龙和江湖魔头的,怎么可能是个普通妓院老板!这无情责打着顾惜朝的君笑,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心念一动,手指便悄悄扣上腰间剑柄,却听君笑一声轻笑:“戚大侠可是心痛?与其对付我,陷顾公子于无信之地,不如想想怎么劝他开口才是正理,顾公子你说是吧?”
一句一下,他按了顾惜朝的腰从臀尖开始重新一路打去,那臀上绯红便又深了一层。顾惜朝想是痛极,紧咬了下唇,细细血线便沿着如玉下巴流下。君笑抖腕又是狠狠一板,轻喝:“放开!” 他才颤抖着松开贝齿,抬起双手在脑后十指交叉,死死扣住。
“顾惜朝!”戚少商终于看不下去,急道:“你便叫一声,服个软,却又如何?”顾惜朝只是不理。
“这倔强性子,”君笑咋舌,手中戒尺一刻不停,又自腿根向上过了一遍,停在饱满臀丘的尖上轻轻磨蹭,“吃了多少苦头也没扳过来,没理由戚大侠一句话便劝得,是不是?”
这一遭挨得狠了,顾惜朝半晌才从那铺天盖地的痛里缓过来,只觉呼吸之间都牵动臀上被开水浇过的触觉。他听见戚少商饱含了痛楚和心疼的颤抖声音,却犹豫着打算坚持他的骄傲。呵,骄傲,他痛得昏昏沉沉地想,以前我只有这个,如今就连这,我大概也没剩多少了吧……
君笑看穿他心里所想似的,笑眯眯俯身看他:“还撑得住?用不用先歇会,给你揉揉?”顾惜朝狠狠瞪他,那眼神配上被打肿的光屁股却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唔,看样子是不用了,”君笑直起身,戒尺搭上臀峰:“我们继续。”
戚少商已经不忍看他,直直盯着靴尖,却挡不住那劈劈啪啪板子抽在肉上的声音和顾惜朝隐忍的痛哼声钻进耳朵。片刻顾惜朝又挨了几十下,几乎声带哽咽,他忍无可忍,哐当一声抽剑在手,剑尖对的却是自己的手臂。
“顾惜朝,”他一字一顿,“戚少商无能劝不了你毁诺,却也不能让你独自受苦,你挨一下,我便自刺一剑,陪你痛便是!”
君笑与顾惜朝俱是一惊。
“顾公子,这你可得想清楚了,”君笑索性把戒尺放在他臀上,蹲下身子作谆谆善诱状:“戚大侠是你仇人吧,恩?自己吃点皮肉苦,换仇人自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居然被你撞上,够幸运!”他温软的气息在顾惜朝耳边扫过:“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顾惜朝却没有看他。他努力地侧着头,从沾满汗水的睫毛间努力试着看清戚少商的神色。那个男人持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剑尖抵着左手上臂的皮肤,脸庞却背着烛光,一片模糊。他努力地回想,那人在旗亭酒肆与他痛饮炮打灯的表情,说着“我不拿你当兄弟,我拿你当知音”时的表情,大帐里被他捅了一刀之后的表情,皇城里把剑刺进他身体的表情……他在记忆里描画着那人的脸,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毫无意义。
我累了,他模模糊糊想,干嘛要忍呢,找个人靠下多好。
“都知道是千载难逢的事了,”他开口,声音因为疼痛而有点颤,“怎么能白白让你君笑拣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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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觉得很头痛。他设想过无数次与顾惜朝的重逢,有顾惜朝对他冷嘲热讽的,一言不发直接动手的……甚至装不认识各自走开的,却从来没料到三年来第一次见面居然落得这个尴尬的场面:
君笑揣着那根戒尺走了,留下顾惜朝下身半裸,自暴自弃般伏在凳上,犹自微微颤抖。那饱经蹂躏的臀瓣已是燃榴般的鲜红,衬着白玉长腿居然有冰雪梅花的风情。
“那个,”戚少商苦恼地挠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初学说话的幼儿,“夜里凉,你别趴那儿,容易冻着,你身子也不好……我先抱你去床上上药,行不行?”
顾惜朝一动不动。
戚少商咽了口唾沫,“我当你默许了啊……” 他大着胆子走过去,想想一会还要上药便没帮顾惜朝提裤子,只轻轻翻过他身,揽过膝弯和脖颈,抱起他放到床上。顾惜朝依然僵着身子,只在肿臀触到床褥的时候突然伸手死死勾住戚少商的脖子。戚少商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是碰疼了伤才小心翼翼侧身安置他。
刚才顾惜朝挨打时臀部高翘,此时趴平了才觉肿出足足二指,虽未破皮,看着也煞是吓人。戚少商从君笑留的盒子里挖了一块药膏,硬着头皮抚上他的臀,手下只觉滚烫肿胀,便知君笑下手之狠,这场责罚痛烈怕不在军棍刑杖之下。他将那碧绿的药膏轻轻涂满双丘,掌心裹了内力缓缓在肌肤上游移,帮顾惜朝减痛的同时也助药力吸收。顾惜朝却突然惊醒了似的,一骨碌躲到床里面去,一双明眸喷出火似的看着他:“戚少商,你够狠,到这个地步你还要折辱于我?”
戚少商只觉得头疼欲裂,这又是哪门子的鬼逻辑?挨打都看了,他又自己同意抱他上药,帮他揉个伤,倒又成了折辱他?早八百年就该知道跟顾惜朝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咬牙道: “你乖乖擦药!莫要逼我像君老板一样打你没脸!”
“你敢!”
先时被他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气又涌上来,戚少商冷笑:“你们君老板打得,我出银子的为什么打不得?” 说着扯开他的丝被一记巴掌扇在臀腿间。
顾惜朝已遭重责的屁股哪还经得起他的巴掌,眼泪刷得就铺了满脸,愤恨瞪着他:“戚少商!我杀了你!” 戚少商气得,又一巴掌掴下去,顾惜朝终于忍不住痛叫,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修长的腿乱蹬。戚少商从没见过平日清冷骄矜的他这般撒泼,一时愣住松手,顾惜朝便几乎从床上滚下来,只好加力按住他腰,喝道:“顾惜朝!你再闹!”
“你凭什么叫我不闹!我逆天成性,你今日才知?” 他用力撑起身子,“戚少商,我平生大恨就是未能杀了你,今日又增折辱之耻!顾惜朝眼下落魄无能,却总有一日会与你彻底算清这笔帐!”
他们斗兽一样互相死死瞪着,粗重喘息。戚少商看着他神色痛苦,眼神却倔强,红唇润泽,双眉却悲伤,突然明白了君笑见他的用意。他点点头,上前把顾惜朝死死按在床上:
“你要算账,我们今日就来算算总账!”
他们撕开封印,重回言语的禁区,回忆的禁区,那年的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掌底挟风,七分力:“这一下,是替我连云的兄弟打的。”
我以为带回的是新的生死兄弟和连云的未来,你却无声化身修罗。轰天爆炸,暗夜**,大顶峰上的插香歃血在后来滔天血色中像个笑话。 我踩着兄弟的尸首杀出生路,此生再也无法忘记那些或坚定或绝望的眼睛。
顾惜朝痛哼一声,咬紧了被角。
他没有丝毫怜惜,扬手狠狠一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道:“替卷哥,沈边儿和小雷门。”
小雷门,那是我的少年轻狂,我纵马天下快意恩仇的时光。那个性情古怪却待我如手足的男人成全我年少的爱情,骂我最狠最凶,却不吝以自己的命换我一夕苟活。你的剑把我的生命斩成两段,前一段有他,有一段没了他。
冷汗浸湿了顾惜朝的后背,他调动了所有的力气才抑制住惨叫和挣扎。
第三下,轻了两分,顾惜朝仍然几乎痛得昏厥,他声音里却带了一丝暗哑:“替毁诺城的姑娘,和红泪。”
江湖红颜,第一美人,我如每一个少年一样热烈地爱过她,亦承诺过与她仗剑江湖白头偕老,带给她的却只是一次次的毁诺,乃至血色。已不再奢望重见她倾城笑靥,却不得不背上她一般沉重的爱恨与她毁诺城的血债。
第四下,只有两分力,似爱人间的玩闹情趣:“替晚晴。”
我看着那柔弱却坚韧的女子,一次次挡在你滴血的剑前,一次次以无畏的爱唤你回首。最后的最后,她舍身以自己的碧血洗清你罪孽,你却三年来都将自己困在人心的地狱?!你有何颜见她于黄泉?!
泪珠簌簌而下,他叹息着轻抚顾惜朝的背,如同晚晴在的时候做的一样。
他落下最后一掌,轻得如同远山幽谷里无声旋坠的花瓣。
“这,是替我自己打的。”
天地很大,你我却狭路相逢,旗亭一见,我第一次想要与人分享基业与豪情。九现神龙戚大侠,嫁人当嫁戚少商,我以为自己的心意贵如黄金,你却当破铜烂铁般接过来就砸了个稀巴烂。可我又怎能怪你?是谁闯进了谁的羁旅,谁搅散了谁的西窗?谁饮尽了谁的酒盏,谁造成了谁的悲怆?谁让谁更疼?谁让谁更痛?谁让谁一场往事不堪回首?谁让谁一怀情思永难张口?早已纠纠缠缠,说不清道不明了。
顾惜朝的身子一震,慢慢软下去,枕头里闷闷地传来极力隐忍的啜泣。他知道,戚少商听得到他心底一遍一遍重复的对不起,他在那人给予的疼痛、泪水和温柔里终于得到原谅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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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静静哭了半晌。戚少商等他彻底平静下来,才揽住他腰小心扶他坐在自己腿上,握住他肩强迫他侧身看着自己。顾惜朝此时已是狼狈不堪,下身赤。裸衣袍凌乱,卷发浸透了冷汗打着绺贴在颈上,脸颊泪痕未干,因为疼痛和适才一番挣扎泛着潮红,哪里还像惊才绝艳的顾公子,简直是被夫君狠狠教训了的小娘子。
戚少商拿刚才趁他哭时绞的帕子替他擦脸和脖颈,又拿了床头的茶水喂他喝,怀里的人低了眉眼任他摆布。收拾停当,戚少商刚要开口说话,顾惜朝突然抬起他的下巴,低头覆下红唇。
顾惜朝的吻青涩而生硬,戚少商却沉醉其中。顾惜朝初通自己心意,能回应便已是奢望,这长长的吻于他简直如天赐珍宝。他轻抚顾惜朝的背,让毛躁的他放慢,顾惜朝却不管不顾地撷着他的唇继续狠狠吻着。戚少商本喝了酒,又上蹿下跳地陪他折腾了这一晚,长吻中渐觉头脑昏涨,便睁了眼打算示意他停,却撞见他清亮眼神里的诡计得逞的得意和隐隐的怒气小火苗。“我X!” 戚少商顿悟,肚子里大骂了一句,这人果真是时时算计着他,刚刚的乖顺纯粹是假象!待要推他下去,又怕碰疼了他身后的伤,只得忍气扶着他腰,边忍受尖牙利齿在唇上的撕咬蹂躏边勉力维持着清醒。
不知这角力般的吻究竟持续了多久,戚少商几乎要窒息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带一点笑意,松开他倒了下去。戚少商吓了一跳,忙揽住他,怀里的人却已经闭了眼睛,呼吸浅而长。
这这这,这算怎么回事?戚少商搂着昏过去的顾惜朝哭笑不得:枉你自称聪明狠辣,这回没害着人,倒把自己先憋晕过去了。狠倒是真狠,怎么运气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差?
他放他在床上趴好,枕头垫到舒服的位置,又为他重新涂了药,小心掩了丝被。昏睡里的顾惜朝仍然是那个倔强的神情,唇紧紧抿着,眉头微蹙,却比醒了的时候少了几分戾气与狠厉,多了几分奇异的天真与孩气。戚少商伸出手指,隔着一根发丝的距离描画他的眉目,却走神想起他隔帐捅的那一刀。痛,那真是痛。这个男人伤了他,杀了他挚友,害他失了爱人,大漠京城千里追杀,可在他面前孩童般被打光屁股时的神情却让他觉得比过去经历的一切加起来都痛。
忍不住揭开丝被看看他的臀,唔,似乎肿得轻了一点。
等等等等,他,打了顾惜朝?!还打的是……那里?!戚少商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失落的常识突然又不合时宜地回到了脑中。
他看着床上的顾惜朝开始冒冷汗:顾惜朝的性子他是最有切身体会的,极傲极绝,心里受不得一丝侮辱。被君笑揍还可以说三年勉强驯服,被他揍……如果顾惜朝刚才跟他一样昏了头,过一会回过神来,怕是只有第二次千里追杀这一条路……安稳日子才过了三年啊……不,不对,顾惜朝现在内力尽失,他怕自己才对……可是他还会下毒和暗器,保不准刚才在他嘴巴里已经下了什么毒……哦对了,他还亲了他……呜呜,好绝望……
九现神龙戚大侠,生平头一次觉得前途渺茫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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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坐在顾惜朝床前胡思乱想了半晌,脑中依然是一团乱麻,愈加憋闷,遂决定逃出去清醒清醒。他踏出房门,湖上微风袭来,君笑正侧坐在小楼栏杆上,摇着一把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上完了药再打,戚大侠也不嫌麻烦。”
戚少商不接他话茬:“这几年,你都一直这么责罚他?”
“怎么会?”君笑拿扇子掩嘴轻笑,“实在不听话的时候,脱光了打也是有的。”
戚少商默默地想象了一下,觉得很解恨。
“在京城拣到他那天,他内力尽失,身上又多处重伤,我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治得他好。整整一年才能下地走动。”
君笑悠悠说着,斜眼看了下戚少商脸上的疼惜之色,“我便带他回杭州,可他好了也不说话,只日日瞪着一双死人似的眼睛在床上坐着,我看不得那副
第2回
样子,便威胁他要让他接客,他居然当场就夺刀自戕,我气极了就按倒打了一顿。” 他摊一摊手,“我没收回接客的话,他便一次又一次寻死。心病难医,我也没那耐性,反正有我在他死不得,敢寻死便只管剥了裤子揍一顿。”
戚少商喝斥自己软弱的心疼缩回去,暗暗想:看看,这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如此日日打,挨了差不多三个月,他终于受不了肯开口说话,我便叫他说故事给我听。想是恨我日久了,一张嘴确实厉害,骂起人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真利似刀兵。”君笑露出很怀念的表情,戚少商暗地擦了一把汗:毒舌顾公子当如是。
“只可惜屁股比不得嘴硬,虽然从来不曾哭求,打狠了便睁圆了眼睛吃人样瞪你,但那明明痛得受不住却硬拗着的表情还真是可爱啊……” 执扇的美人笑得倾国倾城,“我要他说自己的故事,他却抵死不肯,又多受了三四个月的罪才顶不住。”
“这一年半,你都在逼他回忆以前的事?” 戚少商觉得面前的男人真真是个天才,居然想得出这种法子治顾惜朝的拗脾气。
君笑风情万种地点头:“我这人有个毛病,听故事爱听细致些的,他若给我语焉不详,便少不了皮肉吃苦。”
“这……细致到什么地步?”
“最细,也不过要他把旗亭那夜的琴曲谈给我听,剑招演给我看而已。” 君笑仰头,合扇抵着下巴回忆。
一物克一物啊……戚少商一头冷汗,说这君笑不是上天派下来折磨顾惜朝的,鬼都不信。
“就这样了,” 君笑啪地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此后我就与他订了规矩,夜夜说故事到今日,见到故事另一个主人公为止。戚大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戚少商看着他:“最后两个问题,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惜朝?”
“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而已。” 君笑答得极快,面色无辜,戚少商却没有错过他一闪而过的狡黠眼神。
罢罢罢,只要他助自己帮顾惜朝解了心结,其他还追究什么呢?
“戚大侠。” 君笑却突然叫他:“这次见了他,可是打算放他回江湖?”
戚少商想了一会儿,点头。那人心结既解,一身惊世之才总不能永远埋没在西湖边,况且,他与他……
“他性子极拗,行事又狠辣不留余地,在我处三年虽已收敛,但戚大侠觉得他本性可改?”
戚少商笑:“改了,便不是他顾惜朝了。”
君笑一愣,随即大笑:“好一个九现神龙,好一个改了便不是他顾惜朝了!” 手里折扇轻轻合在掌心: “既是改不得,以后戚大侠就只有受累多管教他了!”
“份内之事。”戚少商理直气壮。
君笑挑眉露出了然的神色,拱手:“如此,顾惜朝便不再是我听雪阁中人,戚大侠明日便可带他离开。” 挥手拦了戚少商的道谢,自往楼下走去,下了两阶,突然回头问:“戚大侠可知顾公子上回书说到哪?”
却不等他回答,自己仰头望着夜空:“鱼池子双剑合璧,可真是个好故事!” 转身踏月而去。
戚少商回房的时候,顾惜朝已经醒了,只露一张脸在被子外骨碌着眼睛看他。两人对视半晌,居然是脸皮厚的戚少商先败下阵来,无奈地指指窗外:“再不睡,天就快亮了。” 顾惜朝不说话,继续上上下下打量,那眼神清亮得把他一层层剥开似的,直看到戚少商老脸绯红手足无措,才轻哼一声翻身向里挪了挪。戚少商边脱鞋上床边愤愤地想,看看,这嚣张的小样,果然还是揍轻了!
这是戚少商三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个晚上。他的唇吻在顾惜朝的后颈,他的胸口贴着顾惜朝的脊背,他的手轻揉着顾惜朝红肿的臀,他的腿与顾惜朝的腿互相纠缠……是终得吾爱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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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的清晨多雾,戚少商和顾惜朝从楼上走到听雪阁门口,便被细密的水汽湿了衣裳。松松披着件幽蓝的外袍,君笑睡眼惺忪地牵着戚少商的马站在朱门外,向携手而来的二人倾城一笑。顾惜朝看不得似的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戚少商暗暗拧了他屁股一把,向君笑抱拳一礼,接过马缰拉顾惜朝上马。
”对了,” 君笑拍了拍脑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雕工精致的木盒递给顾惜朝:“与君共处三载,情意深重,乐趣颇多,堪堪不忍作别。今备微礼以赠,惟愿不忘故人之情,来日有缘再见。” 顾惜朝吃了他三年的亏,一早猜到他会拿出什么东西,一张俊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夺过盒子抖手便狠狠丢出去。戚少商大笑,挽一个鞭花半空中截下盒子捞回手上,单手挑开盒盖将里面的物事抵在怀里人臀上轻轻摩挲:“昨天挨的不痛了,恩?”
君笑微笑,戚少商微笑,顾惜朝僵着脸在心里把君笑剁成了一百段。
雪花骢绝尘而去,那一袭白衣一领青袍渐渐淡在了远处的绿水青山。
君笑在烟雨里倚着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哎呀呀,还是心太软,故事没听完,居然就放人跑了。
下回,再到哪里去找这么有趣的人来说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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