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第一十四回
此时乃暮春时节,已是单夹之衣。翠翘身穿月白绸纱衫,内衬红绸纱袄,白绣裙,大红凤头鞋,自阶下一步步行上堂来,果是风流齐整。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个美品,怪不得我女婿爱他。今日不把他个下马威,怎么磨灭得他性子落来!”翠翘看看走近前,那旁边立的丫头道:“新来的丫环磕夫人头。”翠翘不知来历,回眼看那叫的人。
那丫头大呼道:“还不磕头,讨打!”翠翘着了一惊,连连跪倒,磕了四个头。宦夫人开言问道:“那丫头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有甚事故丈夫卖你到此?”翠翘听了“丈夫卖”三字,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得跪上前两步,含泪禀道:“夫人在上,待妾诉禀。妾家往临淄,乃良人之妇。偶在后园烧夜香,被人抢掳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这妮子恁的胡说!临淄离此相隔二千余里,你是几时离的?”翠翘道:“妾那夜烧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唗!这丫头真是可恶,半句言语也没有真实的!临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才是廿五,你到我府中已是三日,就飞也飞不到此。我看你言语支离,行藏古怪,不是个背夫逃走,被人赚卖于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远卖他方。从直招来,免我拷打!”翠翘道:“妾实临淄良人之妇,有家有业,有公有夫,实是被强人劫掳至此的。”夫人冷笑道:“更说得没腔了。强人掳了你,将来卖与我府中,船来三日,经程二千余里,你怎一言不说?况此官船,难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翘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还是明白的。我道大王财帛听取,勿伤吾命。他将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痴,不明不白,昏昏沉沉,不知怎么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安见潭府,尚疑是梦中。”夫人笑道:“这是睁眼梦。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诉,捣出这样鬼话来搪塞我。我替你醒一醒梦,你自然条直肯说。”叫:“丫环,捆打他三十,再盘问他!”
两边丫头应了一声,赶到翠翘身边,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扯裤的扯裤,脱开来。大红裤子映着莹白的皮肤,甚是可爱。那些使女那里晓得惜玉怜香,乃久惯行杖之人,把裤子〔抻〕得贴紧,一些展动不得。一个跪在地下记数,两个擒住手,一个揿住头,一个行杖。喝声数着,劈空一板,打将落去。翠翘叫啊唷一声,臀上绝似火烧,魂魄早已不在了。那无情竹板,上下打在一处,不须三五板子,血流漂忤矣。可怜如花似玉一个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残?叫屈连天,地皮也啃去了一寸。打到二十,气已绝了。丫头报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道:“挺起来用水喷醒。”丫头齐应一声,放了翠翘。一把抓起头发,从背后挺住,一人拿水,照脸一喷,瞬息之间,渐渐苏醒,道:“痛杀我也。”又多时,方神定哭道:“夫人饶命。”宦夫人道:“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余人,你若死了,不过是毡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来吓我!你若妮心改过,把那些油腔都去尽了,我也另作一样看待你;你若仍前那样装乔,须知我要活活敲死你!”即唤老姥姥出来道:“这妮子就拨在你名下,教他刺绣浇花,取名叫花奴。把他这些旧服色俱换下了,另与他刺绣队里衣服穿。”姥姥上前对翠翘道:“花奴姐,谢谢奶奶,同到我那里去将息。”翠翘打得半生不死,听得此言,想道:“死在这里,一发不值钱了。且同姥姥去,看是怎样所在。生不能复冤,死当为厉鬼以报之。”爬向前,磕头道:“多谢奶奶。”那夫人道:“今后要守规矩,少犯定行重责,须要小心。”言罢,起身退入,诸婢皆散。
第十一回
秀妈分忖道:“他一人不能独行,必有个奸夫,寻一寻看。”树旁边寻出一条汉子,认得却是都诈。秀妈道:“你这奴才,你在我家几年,我也不曾薄待你,你吃酒撒泼,我方才打发你出去。你却怎的敢拐我家的人走?”抓住了就是一顿鞭子。都诈只是不做声。秀妈骂翠翘道:“好客不接,却去偷垃圾保儿,你这腌臜泼贱!且带回家去,再替你说话。”一齐转回本境,已是巳牌时候。看的人尽叹息道:“恁般一个好女子,却跟了个保儿走。”翠翘羞的脸红气胀,只将双眼闭着垂泪而已。
忽一人道:“你们不要恁的胡说,坏了那女子的名声。这事多分又是那楚卿烂心的笑耍他。”翠翘初时还要倚楚卿为泰山,今忽听了此言,晓得他是一伙人,做弄他一个。咬牙切齿,怨一声自家,恨一声楚卿,叹一句命薄,骂一句乔才。嗟怨未已,已至家中。
秀妈分咐锅边秀,将翠翘衣服尽剥了,连綶脚也去个干净。将绳子兜胸盘住,穿到两边臂膊,单缚住两个大指头,吊在梁上。离地三寸,止容脚尖落地。那壁厢也将都诈吊起,只不脱他裤子。翠翘无寸丝遮盖,赤身露体,羞得没处躲藏。到此地位,生死由人,一身无主,只得闭着眼睛,随他怎的。秀妈骂道:“好淫妇!好贱人!我叫你接客,你就将刀刎颈图赖我,你跟人走去就是该的?你道是好人家儿女,不肯做娼家事,我十分敬重你,放你在后楼居住,不教你见客迎人,日日替你寻个好人家打发你起身。那知你都是假惺惺,几日儿就皮痒难过,去偷汉子。偷别人也还好看些,恁般急得紧,就跟了个保儿走了。你这样贱货,不打你哪里怕!”提起皮鞭,一气就打了二三十。可怜翠翘,几曾受过恁般刑法?手是吊住的,脚下只得二指沾地。打一鞭转一转,滴溜溜转个不歇。正是人情似铁非为铁,刑法如炉却是炉。
翠翘欲死不能,求生无术,哀告道:“娘,打不得了,待我死了吧。”秀妈道:“咦,你倒想着死哩,我且打你个要死。”又一气打了二三十皮鞭。翠翘心胆俱碎,道:“娘,真打不得了,听你卖了我吧。”秀妈道:“我正打你个要卖。”又是二三十皮鞭。这番翠翘气都要接不来了,道:“娘,真正打不得了!我要生则生,要我死则死,要我接客。也情愿接客了。”秀妈道:“你来骗我,我若放你,你就要作怪哩。我做这四百五十两银子不着,只活活打杀你!”话说翠翘熬刑不过,哀求道:“妈妈,是我不是。自今以后,再不敢撒矫做作,一听妈妈教训了!求妈妈棒下超生,王翠翘不过一时志短,听那楚卿的愚骗,背妈妈逃走,原非我的本心。今日这桩事落在妈手,存亡听妈。只求妈哀怜我去国离乡,飘流到此。妈妈法外施仁,开一面之法网。妈,翠翘实是打不得了!可怜王翠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疼得肝肠碎,痛得心胆裂。妈,得饶人处且饶人。妈,你打死翠翘值甚的?可不丢了你四五百两银子。妈,你不看人面看银子面,也饶得我这次儿。妈,你这遭有言,我若不听,再打也不迟。”
言到伤心之处,旁人无不替他堕泪。秀妈道:“如此还要打了一百做样子,再替你断。”拿起皮鞭又欲打。翠翘惊的魂出道:“罢了,熬不得了,是死也。”头打两三个旋,脚一连几搓。只见那双丢丢脚儿上十指,鲜血直喷,头发尽散,口中白沫吐出,眼睛之中血淌。众粉头看他恁的光景.一齐跪下替他讨饶。秀姨看见那个模样,也怕弄杀了,便应道:“饶便依众人说,饶了你却要招过。今后违我法令,打多少皮鞭?”翠翘道:“若再违妈规矩,愿打一百。”秀妈道:“自今日以后,逢人要出来相叫,客至要唤点茶,献笑丢情,逢迎佐饮,却都是不可违拗的。违拗也要打一百皮鞭。”翠翘连连道:“也是这等。”
秀妈道:“那个肯保得他无事,我便放他下来。”翠翘道:“好姐姐,那个保我一保?”内有一粉头唤做马娇,道:“翘姐,我保便保了你,却是放你下来当不得寻死觅活,我的命便送在你手里了。”翠翘道:“事已至此,死亦无用。我自知孽障深重,不能解脱,已安心听命,决不连累于你。”马娇道:“如此,我一力承当,保你下来。”马娇至秀妈面前;跪下道:“女儿愿保翘姐。若他有事故,都在女孩儿身上。”秀妈道:“娇儿,你好大包袱!保便把你保了去,却是要包得完完全全的。若有一些儿破绽,都在你身上。”马娇道:“女儿一概包到底。”秀妈道:“如此,替我放下来。”
马娇叫锅边秀轻轻落,那里站立得住?就替他穿了衣服,挽起髻儿,替他套上鞋子,道:“娘,我同翘姐去洗个浴,再来谢罪。”马娇扶入安慰他一番,暖一壶酒把翠翘吃道:“翘姐,你恁的一个伶俐人,怎也中了他们的拖刀计?那楚卿乃天下薄情子,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也不知赚了多少妹子,害了多少内家,骗了多少朋友。是龟奴才挽他出来,许他三十两银子,教她定计来骗你的。你带去的书,他约二十一日话,句句那个不晓得,但不敢走漏消息对你说耳。你如今落了他的局,只好收心耐意,待时而举。适才你不该说出楚卿带你走的话,他若知道,还要来分清。你若不咬住他还可,你若与他硬证,他极反得面皮的,你却不要斗了他的性。”翠翘道:“他与我盟言在耳,只怕不是恁般负心。”马娇道:“我言不差,你见便知。且吃口酒去谢了罪,同你去睡吧,明日好入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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