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作者:
这个夏天,大半时间,都被我躺着度过了。这个夏季,我被迫一下子长大。这个夏季,我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
姐姐死了。
父皇斩了一个太医,她细细白白的手臂还是垂了下去。
一道雕花的窗棂隔开了我们,我站在这边,父皇蹙着眉,母后嘤嘤的哭。
我是正宫皇后的女儿,姐姐是兰妃的独生女儿。兰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母后曾说姐姐长的极像她,那么她一定也是个薄命的美人了。
兰妃离世时姐姐才3岁,母后于是把姐姐接到了身边。在那一年我也出生了,从此我便和姐姐形影不离。姐姐是个温柔乖巧的如花女子。母后或许因此而更喜欢她些吧。我并不嫉妒,因为我也喜欢她。
“圣宁,”菊妃在凉亭喊住我。
“是真的么?”她请我坐在身边,“合越公主中毒了?”
我轻轻地点头:“合越姐姐,今早丑时去了。”
后宫的可人儿们都是水做的,菊妃哭得泪眼婆娑,我轻声地安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母后在哭,菊妃在哭,宫女太监在哭,父皇蹙着眉,太医被斩了。天气还不错,不是太热,蝉叫得尚不太拼命,蔷薇散发着浓烈又隐忍的香,胃在蠕动,头好涨,周围的人太吵,还有杯子哐当打碎的声音。。。
我晕去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淡淡的蓝色天空。
被救醒后,我一刻也无法再在房间里呆下去了。
父皇已经下令权力彻查此事,据传谋杀的真正目标实是指向太子的,姐姐不过是个替死鬼,然而偏偏这个替死鬼却是皇帝最疼爱的掌上明珠。
到了东宫,我才发现这里已经被查得连梁上的燕,池中的鱼,阶下的椅,都有了族谱的身份。皇兄不在,我与太子妃凉亭小坐,太子妃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骄横跋扈,怯怯地问:“圣宁公主,真的有人要害殿下么?”
“我怎么会知道?!”我冷冷的说,我不止一次的见过面前的太子妃责罚那些奴婢们,逼着那些奴婢们,褪衣去裤,趴在春凳上,也不由嬷嬷么动刑,而是那些太监们,高举着红木的小板子,噼啪的往下砸,虽说不上板板生花,力度却是绝不小的,打得那些奴婢们臀肉乱颤,哀嚎连连。据说东宫的宫女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板花。却忽然有些懊恼。
安慰?我才不想安慰她!这几天我安慰过的人还少吗?谁来安慰我啊?
离开东宫时,我对尾随身后的众多随从吼道:“滚,都给我滚!”
“别整天神经兮兮的!我是九公主,从头杀过来也还一时半会轮不到我!”我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了。
在我最无助悲伤的时候,我总是会第一个想到临福宫,菊妃娘娘居住的地方。
“那天吓到您了。”一见到菊妃娘娘,我就一脸歉意地对她说。
“是啊。”她怜惜地抚我的脸,“这么弱的身子还偏偏爱逞强。”
“怎样,现在感觉好些了么?“她柔声问道。
“没事了。”我微笑。
临福宫的前庭钟了好些花,有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儿的。那一年,我和6岁的姐姐误打误撞地进了这临福宫,姐姐说这里和她住了三年的安福宫好像,于是我们便呆在这里玩。文静的姐姐只是那样乖乖地坐在亭中静看遍地花朵,而我却大方地走进房内对美丽的菊妃说:“我是圣宁,我口渴了。”
“其实,那一次也正是我初次见到合越。”菊妃突地轻叹 了一声。“本来我与兰妃亦是好姐妹,只是合越出是那年我刚失去了我的孩儿,身子弱,也就错过了见她一面。不过这些年她逐渐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后,倒也愈发酷似兰妃了,小鸟依人,我见犹怜。”
我递上丝帕帮菊妃拭泪。菊妃无子无女,也许因此便疼我得紧。相比之下,母后对我倒是没有菊妃来的亲近。
金乌西坠,我匆忙赶回永祥宫,快要过晚膳时间了,母后怕是要对我的迟归大发雷霆了。
永祥宫中却怪异得灯火通明,在傍晚好似第二个夕阳,我的心不禁跳得快了。
我低着头等待母亲的责骂,不料她却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不要乱跑了,圣宁。宫里现在很乱,你要听话。”
我任母亲拥着,享受着少有的唠叨和温情。
我还有母亲,但姐姐已经不在了。
我向姐姐住的落英阁望去,今夜无月,星光倒是灿烂。母后说,五天后,姐姐会下葬。母后还说,天可怜这个无母的孩子,今春刚订了亲,秋天就要出阁了,谁知这个时候出了事。
姐姐,姐姐会牵着我的手带我玩,姐姐会帮我包扎伤口,隐瞒我上的来由。
我盯着那不甚明亮的阁,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别人的猜测,那天的晚膳大家都用了,中毒的怎么会只有姐姐?
那天。。。。。。我慢慢地想。。。。。。我和姐姐先去看望了暖妃和五个半语的六皇子顺安,然后我们去临福宫,菊妃说她用桂花和蜂蜜腌制的梅子入足了味,这个季节吃刚刚好,姐姐说好吃就对吃了几块,我倒觉得太甜。然后我们就回去来陪母后用了晚膳,接着去了姐姐的落英阁,我们喝茶聊天,再然后姐姐说不适,就躺下了,我还没出大门,就听到姐姐的侍女尖叫。在我的四处呼救之下,太医来了,父皇和母后也来了。后来,我就被赶离了姐姐身旁,后来。。。。。。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疑的,我和姐姐吃的喝的都是一样的,又或者这之中有什么细节?可我偏偏不是那般玲珑纤细的人。
风如水,水恋风。我的莲风格前有池,池中有藕。姐姐住的落英阁前不是池是湖,湖中什么也没种,只有几片野生的浮萍,还有,姐姐养的天鹅。曾几何时,我的琴和姐姐的舞水乳交融,姐姐那轻悠的舞步恰如天鹅般优雅华美。
我要去落英阁。
落英阁四处皆点着白色的烛,挽着白色的帘,我闪过众人,悄悄来到了姐姐的闺房。
景依旧,人不在。天妒红颜,是把。我空洞的看着,看着,眼睛干枯得痛,鼻子刺痛得酸,可是哭不出来。
我把琴放在床边,慢慢坐下,起风了,扬起我的发,我的衣,吹熄了烛。
我把手指按在琴上:
夜无月,星如火,指微寒,空怀香。
莲花初开,凯风南来,惜女怜人,携女越海。
鸿鹄镜前舞,绿萍水上浮,无寐风坠影,暗思柳形独。
曾几何时,我的琴和姐姐舞如水交融,我们的形影不离,我们的默契,我们的磨合。还有仅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曾几何时,我趴在姐姐的膝上,任由姐姐褪去我的内衣,只剩下小小的遮羞肚兜,噼啪的巴掌飞舞在午时,我紧紧地咬着嘴唇,轻轻地哭泣,屁股火辣的神经刺激着我的大脑,从白至红,姐姐便把我拉起,轻轻地揉着,为我穿上衣服,而我早就停止了哭泣。
这样的场景,总是在平常不过,我不觉得奇怪,我也不会觉得害羞,好似姐姐罚我,再正常不过了。于是我的琴,姐姐的舞,如水交融。
忽然,一阵什么东西被人撞倒的声音“哐当”作响。
“是朕。”很威严的声音。父皇?!我忙起身跪伏在父皇面前,“圣宁拜见父皇。不知父皇驾到,请恕儿臣无礼!”他点了一下头,“起来吧。”
“弹得很好。”父皇走了过来,拂过我的琴弦。“谢父皇。”我低声应着,说实话,我几乎从未与父皇交谈过,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合越的舞跳得更好啊,”父皇说,“她和她的母亲很像。”我在一旁呆呆地听着。
“给朕奏一曲吧。”父皇扶着窗棂。
我的身体一向娇弱多病,尤其今日又劳累过多,此时的我竟有些眩晕,后背的衣衫也被虚汗浸湿,迟迟无法依父皇所说的去做。
“圣宁,是吗?”父皇狐疑地看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你是。。。。。。八公主?”
一股凉意忽然渗入我身体每一个角落,莫名而生的力量使我狠狠地把琴拖了过来,将十指停在琴上。
“回父皇,儿臣是九公主。”我恭敬地答道。
姐姐细细白白的臂似乎就在我面前舞着,像天鹅的颈子,空气中寒意四溢——这一刻我恨她。
湘如镜,鸟倦归,金炉渺,人初静,杨柳寒,笛声残。落英舞影似水。
当歌酒,无味乐,小篆香,飞花梦,雕栏内,泪空坠。莲风无痕已归。
“够了!”父皇一声低喝,一根弦生生地在我指上打断。我慢慢抬头看他,浅笑“父皇恕罪。”
“恕罪。。恕罪。。”,父皇低呢着,“全部都说恕罪,朕的合越回不来了。。”父皇嘲讽的说着,嘴角挂起了寒意,如同外面的风挥洒着寒意。
“你是朕的合越。”父皇看着我,深邃的眼眸仿佛深深的盯入我的体内,要将我洞穿,父皇眼里的是姐姐的灵魂,要植入我的体内般。
五天内,我晕了两次,母后把我接到身边。父皇终于记得了我是谁,来看了我一次,我在装睡。
“入夏时不时喝了补身的药吗?”母亲坐在我身边,轻轻地给我摇扇。
补药?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我那天正好喝了入夏的最后一副,难道要杀的人是我,姐姐只是陪葬,而那副补药救了我的命?不对啊,所有人都知道我换季就要喝补药,还是我和的药与吃的什么东西混在一起就变成解毒丹?
太神奇了,我叹了口气。
“大好的天气,叹什么气啊!”菊妃的声音带着笑传来,“听闻我们的小公主又病了,我可是怎么都要过来看看。”
“这么不小心,刚叮嘱过你的。”她替我擦着虚汗,“我带梅子给你,听说你又不吃饭,害得御膳房换了个做点心的厨子。”
我轻咬梅子,好酸——这好像不是那天的梅子。
“娘娘,这个很好吃。”
她点头,“是啊,你不太喜欢甜的于是我就腌了这些较为酸的。”
对了,那天,我和姐姐的吃的点心都好甜。我不喜甜,而姐姐一向嗜甜。莫非。。。。。。莫非。。。。。。
我踌躇:“这梅子——”
“和那天不一样了?”菊妃笑道,“那天你还在喝补药,我不知道你忌不忌青梅,就招待了你们那些甜的。”
药,我也曾怀疑过,可是相忌?这么说来那天的晚膳有好些东西我不能吃,可母后都吃了阿。
或许真的相克?下午的点心和晚膳我不能动的汤食?
我列出单子,询问来给我查病的太医。结果却是—— 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姐姐下葬的日子,风不动,云初静,天气十分炎热,沉闷,当夜却下了好大的雨。我架起琴,无聊地弹拨,手指上的伤已经变成一道浅红色的痕。夏日的暴雨初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温腥味,直调的弦“嘣”地一声,断掉一根。
我如大梦初醒,是阿,那个味道也有一种压抑许久的古怪的甜。
后来,母后见我一直闷闷不乐,便安排我去江南散心。离开宫的前夜,菊妃却独自来到练风阁见我。我有了种预感,这是一切谜团消散的时候。
“我和兰妃是一起进的宫,又一起受得孕。”菊妃先开了话题,善解人意地对我笑,我忽然觉得很冷。我的手不住地微微颤抖。
“太医说兰妃的身子不适合生育,生产时会有生命危险,应当把孩子拿掉。兰妃不肯,并借口谴了那个太医。”菊妃喝了口茶,继续说:“我劝过她几次,她总是不听,不曾想到后来她竟然因此而嫉恨我了。”菊妃又忽然轻笑,“这深宫后院,又有什么竟然和不曾呢。”
我轻轻的握了握菊妃的手,却又悄悄的松开了。。手指传来的余温。。忽而让我心悸。
“那也是个热天。白天我和兰妃还在凉亭里喝茶聊天。可谁知当夜我便小产了,这条命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了,可是也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菊妃笑得迷离而陌生。——这不合她的性子阿,她是个很温柔也很容易苦的娘娘啊。
“太医说是我吃了堕胎药,皇上也因此疏远了我。可我想不出吃过什么堕胎药,何况兰妃和我吃了一样的东西。”菊妃轻抚着我的头发,我鼻子发酸。也许父皇的疏远除了堕胎药,和永不能再生育也有着牢固的关系吧。
“直到兰妃因难产去世,我帮忙收拾兰妃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包药粉,后来我偷偷请宫外的大夫鉴定了。答案是:一种罕见的植物花粉,只是会引起轻微的腹泻,但是——”菊妃垂下头,轻抿了一口茶,“这种药分如果和酒共食会成为狠毒的堕胎药,与生腥共食则会成为毒药。而我那时每晚都会喝杯桂花酿安眠。”
“你是个好孩子。”菊妃用如水般温柔的目光看我:“你们一起出现在我这时,我想算了吧,兰妃已经去了,合越又长得这么乖巧,可慢慢地我发现,你有好些不能吃的东西,你每次换季都要喝补药。皇后和两位皇子的身体都很好,没道理你都会如此多病!”
菊妃握住我的手:“那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歹毒,她那么小就知道在你的食物里下毒,一天一点,日复一日。”
一阵温风抚过,我打了个寒颤。
“我一直关注着你的病况,迟疑着,直到今年开春后,你的病况聚然变化,随时都会昏倒——她似乎打算再出阁前置你于死地!”菊妃眼中交织着怜惜和憎恨。
“还有,你可曾记得前不久的一次满夜,你惊慌失措,浑身湿透的来找我?”菊妃的手又紧了紧。
我怎会忘记,那一天同姐姐在前的湖中逗弄着那高傲的天鹅。那高傲的灵物并不怕生,围绕着我们的小小扁舟旁袅水。玩的正尽心,天忽然阴沉。
雨点点直直溅下来,在湖面砸起一片片涟漪,吹起一股股的水气。姐姐急匆匆地回了莲风阁,我却留在了小亭子里感受难得的雾气。
天慢慢的暗下来,雨依旧很大。我早赶跑了一路跟随的小太监和宫女们。然后一个人急匆匆地在雨雾里,路过莲风阁的时候,准备去和姐姐请个晚安。莲风阁的门闭地紧紧地。我正想离开不愿打扰姐姐的休息。忽然门里传来了轻微的啪啪声。好似什么东西击打在臀上的声音。
我耐不住好奇,站在门缝旁,偷偷地往里看。门里透着微微弱弱的烛光。烛光恢诙谐谐的帘子这样半开半闭着。里面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初是两个黑乎乎的人影,渐渐的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清晰了。那是姐姐,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是男子吧,他并没有着太监的服饰。
姐姐就趴在他的膝上。
我心头大骇,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如何也闹不明白。平时高贵纯净的姐姐,为何会趴在陌生男子的膝头。这是后宫,又怎会又陌生男子,还敢动手责打八公主?!这个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雨的声音,掉落在叶子和湖水里,沙沙的。而击打声在这个雨夜里,格外的诡异。击打声渐渐地停了。莲风阁整个的安静下来,诡异的安静。帘已经全部拉上了。入眼的是两团相互缭绕的黑影。“。。。。嗯哼。。”姐姐的一声轻哼,在这个下雨的夜,透过帘子和雨声直直的刺入我的耳朵。
我落荒而逃,却又无路可去。我惊恐的跑进临福宫。跌跌撞撞的撞进菊妃的怀里。连最初的请安,和不合体统都抛在了脑后。我拼命的喘气,泪却止不住了流下来。只想尽快忘记今晚的所见,这个会让所有人掉脑袋的所见。
“那天我看你全身湿漉漉的跑过来,仿佛丢了魂。跌跌撞撞的跑进我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你止不住的抖,我断断续续的从你得哭嚎中,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我想不明白,那孩子拥有这么都的同时,还作了这么不符体统的事。”菊妃眼中交织着怜惜和憎恨:
所以那天我用糖味盖住了药味,因为很甜所以你不会吃太多,而且那天晚上有鱼汤,你正在吃药,忌腥,就算小孩子贪嘴,皇后娘娘也不会容你冒险的。“
菊妃的笑很温柔,很温暖,不知不觉间我的衣裳被泪打湿了。
“傻孩子,怎么哭了。”她抱我在怀里。“我的孩子如果来到了这个世上就应该是你的样子,所以,不论你做什么,知道什么,我都会一如既往的喜欢你。”
“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我哽咽着。
“因为,我是个坏娘娘啊。”她讲得很落寞,拥的我更紧了。“我知道你总在为合越的死因忧心烦心,”她喃喃地说,“也许,应该早些告诉你。。”然后她的额头叮嘱我的额头,“看到你因此难以舒展的眉头,看你憔悴的身子,我好怕老天爷的报应会加在你的身上。”
我此时已泣不成声了,隐隐约约的听到了菊妃断断续续的声音:“其实,兰妃与合越她们都不肯与他人分享,他们总向独占一切,拥有唯一。不肯于我分享孩子同时诞生的喜悦,想要独占你们的父皇与母后的万千宠爱。。。。。。”
翌日,我拜别父皇母后,踏入了江浙的车子,离开了这个阴云笼罩的深宫禁苑。
我已经无法去分辨孰对孰错,孰是孰非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真实性我也无法断定。现在,我只想快乐的做我的公主,会自己快乐的公主。过去的事情那是回忆。
这个夏季的大半时间都被我躺着度过了。
这个夏季,我被迫一下子长大。
这个夏季,我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
到达杭州的深夜,京城传来消息:菊妃娘娘在我启程之日戌时,急症暴毙。
记得那夜月朗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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